24、群星
如果說汪海成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白泓羽,他一定是在說謊。五年前他盜走了“蜂後”,包括白泓羽在內的所有人都受到了衝擊。當時白泓羽還是個沒畢業的博士生,然而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她就證明了自己對構造體有著特殊的敏感,很快承擔起越來越多的職責。
五年之後,她已經是中心基地的三個副主任之一。這些事情汪海成非常清楚。
看到白泓羽的時候,汪海成感到一股難以抑製的怒火。安全部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在地上環球中心布置了重重埋伏,卻沒有通知中心基地的研究員,讓他們以防萬一去避難。
汪海成隻花了半秒的時候,就猜到了十九國峰會和所有這一切貓鼠遊戲的關係,恐怕整個世界的壓力都頂在了這次行動的設計者腦門上。在這次構造體利益分配的會議之前如果搞不定“蜂後”,估計會被各國政要要求“提頭來見”。五年時間,他見過了太多真實世界的邪惡,但卻不知道今天再見的副主任白泓羽女士,是不是還是當年的模樣?
隻需要在構造體進化階段攪亂“蜂後”和其他構造體的連接,汪海成的使命就完成了。構造體的階段進化狀態是它們唯一不穩定的時候,舊的結構已經破壞,新的穩定結構還沒有成型。就像是一個拆掉重修的機器,隻要在重構之前破壞掉它們和樞紐“蜂後”的連接,構造體就會崩壞,但那些足以改變宇宙常數的力量也會從構造體的束縛中泄漏出來,不可控地對這個現世的宇宙造成破壞。
如果失控得很嚴重,這股力量足以毀滅一切,吞沒城市,整個四川盆地,甚至在地球上掏出一個足以埋下青藏高原的洞來。在場的任何人隻要沾到那力量的邊緣便會被撕成基本粒子。汪海成自然是知道這一點的,但他思考這些的時候,白泓羽並不在自己麵前。
褪去了黑色外殼的構造體開始融匯,它們暗物質化的實體這時候已經看不見,但從它們結構裏不斷外溢的光流還是勾出構造體的形狀來,拋出的湍流一樣的光也開始發生變化。之前那些光還像氣流一樣,撞上實體會散開之後重新聚合,這時候已變得虛化而通透了。不管是保管艙的金屬構造還是人體都已經不能再擋住它,再一次的,像是另一個宇宙與這裏重疊了,像是暗物質那樣不與正常物質發生交互效應,卻又不像暗物質那樣不可見,光湧穿過了現世的物質,噴發而出,被它穿透的物質內部透亮,能看清裏麵的絲絲結構。
“不要!”白泓羽呼吸急促,對汪海成大喊。
汪海成猶豫了一下,在這樣的情況下再見,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構造體階段演化隻有一個很短的時間窗口,一切開始虛化的時候就是窗口的開啟之時,那離結束也不遠了。
“五年時間,你還是沒有想明白嗎?”汪海成說。光湧已經穿透了整個保管艙,覆蓋了周圍幾十米的空間,把在場所有人映出詭異的顏色,他們站在怒濤的核心,但這時怒濤還對一切毫無影響,雲杉即使被光湧穿過,也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好像那些隻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覺。
“你這個愚蠢的人類!”白泓羽貝齒緊咬,用盡力氣大喊,“沒有想明白的不是我,是你啊。你啊!”
艙室狹小,聲音衝出去,在走道上都有了回聲。
“我到今天也不明白,老板你怎麽會變成了像宗教審判官一樣的貨色?”
“你說什麽?”汪海成從未聽過這樣的指控,“我在努力避免人類毀滅。”
“難道不是嗎?你像中世紀的宗教審判官給布魯諾上火刑一樣絞殺真相,像害怕地心說破滅一樣害怕真正的宇宙。”構造體展現出新的形狀,朝外麵拉出來,亮度越來越強,但白泓羽好像看不見一樣,雙眼緊盯著汪海成,“我們是科學家啊,我們相信的不是正義和公平,我們相信的是真理,不是嗎?
“不管宇宙是什麽樣子的,地球是不是宇宙的中心。人類是上帝創造的還是進化而來的,宇宙的規則是自然形成的還是被創造的,那又怎麽樣?我們在乎的不是真相嗎?你現在與害怕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信徒就會道德淪喪墮落的教會判官有什麽區別?”
很久沒有人這麽跟汪海成說過話了。他當然在乎真理,隻是這個真理會毀滅人類。咆哮的光流以汪海成的手為中心,或者說以手中的“蜂後”為中心,開始滲出黑色的光。沒有光是黑色的,是什麽東西在吸收原來流淌的光。
“你為什麽想要我們像白癡一樣活著?就算整個宇宙都是試驗場,那又怎麽樣?”
“你沒有想過,我們宇宙的規則障壁一旦打開會發什麽?如果……”一瞬間,汪海成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正在進行一場思辨的討論,而不是手上拿著隨時會在下一秒毀滅一切的東西。
“如果什麽?!如果有外星人?如果構造者會把我們解剖?”白泓羽的語速快得像子彈,“那就讓它發生啊!讓他們來啊!老板,我真的不理解,你想要一輩子都當飼養場裏的豬嗎?永遠不知道真相,永遠遮住自己的雙眼?隻是活著。真相就在那裏,被蓋著,我們就蒙著自己眼睛,假裝不知道。我們是科學家,是追尋真相的人,不是嗎?”
汪海成看著自己的學生,五年改變了很多,但很多也改變不了。他答道:“我們是科學家,是追尋真相的人。但在這之前,我們是人。如果追尋真相的代價是人類的末日,我寧可蒙住自己的眼睛。”
白泓羽望著他,“但如果我們就這樣蒙住自己的眼睛,那人類的世界就被宇宙規則永遠隔離在外了。我們就像生活在幼稚園裏,安全,沒有風險,但是永遠沒有長大的機會了。我們未來的一切可能就被限製在這個幼稚園的宇宙規則裏麵了!”
“蜂後”上的光開始收斂,原本看不見實體,但被不斷湧出的光覆蓋的桌台上開始有了點點黑斑。另一些光芒開始浮現出現,不是來自構造體的,而是周圍所有的一切。在場所有人的身體都開始滲出紅潤通透的光,“摩西”的力量無比直接地反映出來,構造體的最後演化接近了終點。
要誘發構造體的崩潰,就現在了。毀滅還是改變,就在這一秒的最後窗口。
汪海成沒有動。我們未來的一切可能都被限製在這個幼稚園的宇宙規則裏麵了。他理解白泓羽這句話的意思:這個守護著太陽係的宇宙規則障壁如果不被打破,人類將永遠存在於宇宙的一個渺小角落裏。
構造體的黑色外衣開始顯現,它們不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彼此連接了起來,正如汪海成認為的那樣,所有的東西雖然獨立,但卻是一個整體,一個超越這個世界規則的超限機器。這個東西開始從虛空中浮現,很快,它就會把太陽係從隔絕宇宙的規則障壁裏拉出來,浮現在群星之中。
值得嗎?值得,如果這是唯一讓人類活下去的辦法。
但是……
他看著白泓羽的眼睛。她當然明白規則障壁的作用,明白外麵的規則潮水般淹沒進來的時候,我們的世界會發生多大的災難。但她天真地相信,人類能挺過去。
是的,白泓羽相信人類能挺過去,然後蛻變,破繭成蝶。
這沒有什麽證據,這隻是……天真的信念。
太天真了……天真得可笑,但又天真得……耀眼……
在他遲疑間,忽然驚雷般的三聲槍響接連爆起。子彈從右側穿過汪海成的手掌,正中“蜂後”,碰撞的火光乍現,又被“蜂後”的黑光吞噬,血裹在了“蜂後”的黑衣上,一瞬間,屋子裏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開槍的是老李。從見到白泓羽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情況有變。他沒有說話,暗自掏出了手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汪海成和白泓羽身上,沒有人注意到他躲在了角落裏。一直等到最後一刻也不見汪海成動手,老李果斷地掏槍,瞄準“蜂後”一梭子彈就打了出去。三發子彈一顆打空,兩發穿過汪海成的右手,其中一發正中“蜂後”。“蜂後”被子彈擊中,並不見破損,隻是彈丸一樣脫開汪海成開了血洞的手,飛了出去。
驟變突生,所有人都愣住了。隻有待在一邊的茶桓瞬間反應過來,回身對著老李抬手就是兩槍。老李沒有明白怎麽回事兒,應聲倒地,茶桓一把撞開汪海成,趕忙滿屋子尋找“蜂後”的下落。
這時才有人發現茶桓臉上的異樣,所有一切都在“摩西”影響下透著微微的光,所有的人體都果凍一樣泛紅,薄薄的臉部皮膚甚至能見到血管,但茶桓沒有。他臉上是一層微厚的膠體,一個活靈活現的偽裝麵具——郭遠換上這張臉一直等著。
雲杉從洞口衝進來,但此時已經不需要她動手控製汪海成這一夥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滾動的“蜂後”,那黑石雖小,但拉著閃爍的光帶與桌麵上泛光的構造體群相連。光帶開始斷裂,一道淡灰色的裂痕出現在構造體群裏,隨後一道灰色的激波從裂隙爆湧出來,正朝老李倒下的方向噴射過去,然後直衝天際。
剛才老李中彈之後還活著,這時候被激波掠過,瞬間整個人模糊了,然後像無數像素顆粒一樣散開,被激波帶來的劇烈氣流吹起來,化在了空氣裏。失控的效應露出猙獰的麵目,激波光流改變了,不再是無害之物,顯出了毀滅的力量。激波朝上衝出幾十米,又被構造體牽引著吸了回來,金屬和岩石的屋頂上瞬間劃出一個巨大環形甬道——沒有落灰,激波途經的物質就這樣憑空消失了,突然出現的巨大空洞形成驚人的氣流,颶風一樣把保管艙裏的東西吸了上去。
雖然其他人沒有被掠到,但瞬間的颶風讓他們連站也站不住。汪海成、雲杉、郭遠、小馬本能地朝地上的“蜂後”撲去。雲杉仗著超人的反應踢開小馬,一手抄住了“蜂後”。
構造體群的灰色裂隙開始擴大,裂紋越來越多,第二波激波湧出來的時候,汪海成大喊了一聲:“小心!”環狀激波在一米左右的高度橫著掠了出去,雲杉撲在地上,一手抓著“蜂後”,一手趕忙伸出拽住白泓羽的腳,把她拉倒在地,激波掠過她被吹起來的長發,斬掉了一半。小馬卻隻來得及無謂地用手擋了一下,就和吳主任一起消失殆盡。汪海成被郭遠抓住頭按在地上,右手的血絲被激波牽引著撒了出去,短短幾秒,艙內就隻剩下四個人。
“老實待著,亂動老子一槍斃了你!”烈風凜凜,郭遠摁著汪海成叫道。見那激波愈發狂亂,他暗罵一句“該死”,手上用力壓向汪海成的太陽穴,“一定有什麽辦法,說!”
“辦法?”突然間情勢大變,汪海成卻並不驚慌,望著遠處耀眼的光說:“這就是辦法。避免人類毀滅的辦法。”
裂痕亮了起來,光芒四射的激波,朝上麵火山爆發樣噴射出去,所有人趴在地上不能動彈,連呼吸都困難,強大的負壓把所有東西朝上吹,卷進激波內,消失,形成更大的負壓。激波的回**範圍從最開始的幾十米不斷變大,郭遠在他的方向看到了奔流而下、越來越大的瀑布——地上的錦城湖底被挖開,水泄了進來,但還不及落下,就被接連而上的激波切開,吞噬無形。
“你們不該來趟這渾水的,抱歉了。”汪海成語氣很真誠。
不到半分鍾,激波像盛放的花兒一樣,向上掏出巨大的**,基地的照明完全熄滅了,但一切都散發著光。激波已經掏空到地表,環球中心地基整個開始朝下陷落,這個全世界最大的單體建築就這樣朝他們頭頂砸下來,拉動著整個空間顫動的巨響。但這個建築根本砸不到他們麵前,連千萬噸的水都泄不下來,巨大的鋼筋巨物砸落,好像陷入幻境一樣,被真空之刃一刀刀卷入虛空。
四人縮在一處,周圍一切都在土崩瓦解,墜入虛空化為粒子,誰也不敢亂動。汪海成低聲對白泓羽說了什麽,烈風中她卻完全聽不清,抬眼茫然地望著曾經的老師,他又用力大聲喊道:“對不起,我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會把你卷進來。”
白泓羽轉過頭去盯著頂上,答道:“有什麽區別嗎?老板,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在這麽一個太陽係裏,人類窮極整個文明都沒有辦法走出太陽係,生在這裏,死在這裏,那我卷不卷進來又有什麽區別呢?”
她轉回來看著汪海成,好像當年給老師解釋自己寫的古怪內容一樣,“老板,你一直沒有明白我們。我們不願意在這麽一個連自己搖籃都走不出去的宇宙裏生活。我們想走向群星啊,就算去外麵是飛蛾撲火,我們也想走出去。”
白泓羽伸出自己的手,從地底探向天空。就在這時候,占地幾十萬平方米的環球中心終於整個被掏空,脫開了地麵,瞬間如落入黑洞一樣被切成粉末,消失不見了。他們與天空之間再無阻隔,夜空突然在頭頂展現出來,構造體群向上噴發的激波像翅膀,又像巨手衝向星空。他們身在噴薄衝天的光柱中心,周圍的一切都比星星亮得多,看不見夜空中遍布的群星,但它們就在那裏,靜靜地等著。白泓羽伸著手,她和群星的距離有千億光年,她伸出的手讓自己和群星之間的距離縮短了,短了半米不到。
汪海成看著她,撐著地板半坐了起來。氣流已經弱了下來,地上的東西被不斷卷起,地麵的負壓因此小了很多。他爬過去,想用滿是血的右手抓住郭遠,腕骨已經碎裂,用不上力。
“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東西嗎?”汪海成猶豫地問著郭遠。
“有時候怎麽活,比活下去本身更重要。”郭遠望著越來越大的激波回答道。
蜷縮在宇宙的角落,生在育嬰室,死在育嬰室,放棄了站立、行走、奔跑、飛行,隻是為了不被傷害和威脅,隻是為了活得久遠。永遠活在被保護的繭中,不會被捕食,不需要蛻變,也永遠不會有翅膀。
值得嗎?相信自己能長大,會破繭成蝶,是不是太天真?
汪海成抬頭往雲杉那邊望了一眼,馬上又收回了目光。這一瞬的動作難以察覺,唯獨沒有逃過郭遠的眼睛。
“雲杉!”郭遠叫道,雲杉聞聲轉過身,手裏抓著之前搶來的那顆黑色勾玉。郭遠隱隱猜到了什麽,一把抓起汪海成的頭按在牆上:“這個烏漆嘛黑的東西是什麽?還有救!是嗎?”
汪海成一言不發,隻望著噴薄著光流的核心中央。郭遠朝他太陽穴暗下猛力,汪海成隻冷哼一聲,咬緊牙關。
這時,邊上的白泓羽明白了過來,“‘蜂後’!對,‘蜂後’!”
“什麽‘蜂後’?”郭遠急問。
白泓羽指著雲杉手中的黑球說:“‘蜂後’!理論上如果能讓‘蜂後’重新跟構造體連接,崩壞的構造體就有修複的可能。”
“理論上?”郭遠皺眉。
“是的,現在也隻有理論上了。”白泓羽說。
“好吧。”郭遠看了汪海成一眼,又抬頭望向地表浮上去的構造體群,“怎麽操作?怎麽重新連上?”
“‘蜂後’和構造體的連接是一種近場效應,最安全的連接方式是接觸。如果想辦法把它放進那些構造體的中間……”白泓羽快速地說,“但是現在……”
“已經來不及了。”汪海成說,“規則障壁已經安全了。”
“閉嘴!”郭遠再施暗勁,對方險些痛暈過去。他望著從構造體群噴射出的激波:與它接觸的任何物質都化為虛無,也不知道是撕碎成了微觀粒子還是暗物質化了。激波的力量雖然狂暴猛烈,但激波隨著不斷延伸,竟拉扯得如絲線般纖細,這些“絲線”編織在自己麵前,如同一道門。
真實的宇宙就將通過這道纖細的小小的門湧入太陽係,將它隱藏了億萬年、隱藏在外殼之下的真相展現在這個世界麵前,脫掉身上那個為了適應世界而扭曲的偽裝外殼,在人類麵前露出讓他們或驚恐,或不安,要費盡心力去掩蓋和埋葬的真實麵孔。
這是一道破損、撕裂、眼見就要崩壞、眼見就要毀掉這個城市的門。
想靠近,去接觸,去修複這道門是絕無可能的。任何接近的物質都會在一瞬間被那看似纖細如絲的光流吞沒,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你說的接觸,是指把那個黑家夥放在那裏?”郭遠指著那些構造體問白泓羽。構造體群長成一個占據兩三立方米的怪異幾何結構,仔細看去,奇怪的交叉和疊合像是從怪夢中長出來一樣層層相疊,分不出始終,分不清結構的頭尾。如果這是一個因為失去核心藍圖而生長異常的結構,那它的核心該怎麽弄回去,怎麽把它糾正過來?
湧流開始朝下傾瀉,可能跟空間結構有關係,它或許並不打算朝地心進發,所以一直是朝上的,但現在開始出現緩慢的橙色噴湧朝下麵衝出來。
“不知道。”白泓羽搖頭,“我也沒有試驗過,沒有人親眼見過這個東西。”
“做不到的。”汪海成在一旁說,“就算找得到位置,你也躲不過激波。”
“嗯,是啊,你說得對!”郭遠一腳踹開汪海成,一道激波正穿過他原來的位置,地裂開,留下一條深縫。
沒有時間了,這已經是無路可走的巨洞底部。隻要再劃開幾個口子,就算這座城市不化為虛無,自己也會葬身地底。
郭遠歎了口氣,喊道:“姑娘,靠你了!”
雲杉盯著頭上這個像是有著無數觸手的活物,側身躲過一道激波,“怎麽弄?”
這時,構造體群像爆米花似的,黑色外殼膨脹出無數裂紋,光從裂紋裏透著,然後奔湧而出,如果不是任何物質都會在奔流而出的湧流中毀滅,那彩瑩流轉倒是極美的——像黑洞合並,像超新星爆發,像恒星閃滅,那不屬於人類的、來自浩瀚殘暴宇宙的美。
“給我。”郭遠伸手,雲杉疑惑地把“蜂後”遞給他。他以為能找到構造體群裏的某個中心,噴湧匯集的地方,但根本看不出來。他掂量了一下,想把它扔出去,撞進構造體裏。可現在那些黑衣碎裂、光幻流轉的東西是實體的嗎?還是虛無之體,“蜂後”能直接穿過去?
轉瞬之間,構造體群越來越亮,朝下的噴湧變得更加猛烈。
“墊我一步。”郭遠說道,沒有時間再解釋,他加速朝雲杉衝過去,雲杉眼睛朝後一瞥,明白了他的意思。來不及反對,也來不及再說什麽,她雙手交疊,迎上郭遠躍起的右腳,把他往後麵墊拋了出去。後麵本是保管室的合金牆,構造體第二道湧流噴出時把牆齊齊切開,留下齊胸的深痕,這時候變成了一道可以借力的坎,郭遠一步踏上去,然後反身一撲,整個人從一側朝已經離地近三米的構造體群撞了進去。
似乎是察覺了“蜂後”的靠近,噴發的激波接連朝郭遠迎了上去,瞬間就把他吞沒了。
郭遠沒有聽見下麵的尖叫,甚至沒有感覺到激波的光,隻覺得突然間自己好像輕了一些,呼吸也沒有那麽艱難了。手上的黑石顏色變了,原來的黑色外衣突然消失,露出了裏麵。那裏麵並不是虛空,而是一個經脈盤卷、複雜得不可名狀的柔軟物,在掌心微微跳動,和眼前的構造體同步呼吸著。
他發現整個地球都消失了,腳底的一切,汪海成、白泓羽、雲杉,都消失了。唯有自己和構造體懸在漆黑的星空中,連太陽也不見了。
構造體群那枝丫交錯的外形消失了,隻留下一座星點相接的長塔,塔體泛著斑斕的微點,而這些點隨即衍生成簡單的幾何圖形,如分形般展開,無盡地交疊鋪展出去,像顯微鏡下的集成電路似的。
不對,他順著那塔望上去,星空並不是漆黑的。太陽是不見了,但蒼穹上鋪滿了他從未見過的群星,數倍,甚至數十倍自己曾見過的星空,遮蔽了整個天際。在川西高原稀薄的空氣裏,他也曾見過無比璀璨的銀河,但與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眼前這驚人的璀璨群星像是假的、人造的,像是貼在孩子搖籃上的燈,遮天蔽日,無窮無盡。
郭遠明白過來,自己的整個肉體都已經暗物質化,墜入了構造體的內部。他隻覺得身體一輕,仿佛壓抑自己幾十年的一切終於都隨著物質地球一起離他而去,終於不再和自己發生任何關係了。
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整個地球,整個太陽係,連所有依托的物質都離自己而去,變得看不見、摸不到,與自己斷絕了一切物理效應。以他不多的物理知識,他知道自己身在虛空中,失去了空氣,失去了電磁力作用的維持,自己的肉體也很快就會消散,彌失在這個空間裏,隻剩下一點點微弱的引力效應遺留。
但郭遠卻沒有感到一絲的恐慌,沒有一點不安。連他自己也未曾想過,當真正麵對死亡的時候,他內心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心滿意足。
怎麽活,比活下去本身更重要。他將像英雄一樣死去,在被體內的深淵吞噬之前,在變成一個惡魔之前,就像他最初夢想的那樣。但這隻是郭遠心滿意足的一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他得到了自由,從未有過的自由。
束縛,所有的束縛,人類的,社會的,精神的,物質的,電磁力,弱相互效應,全部消失了。他是第一個,也是現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見到了宇宙真相的人類,整個宇宙將那掩蓋了億萬年的真相吐露在郭遠麵前。在最後的時間裏,郭遠再也不需要任何偽裝。
雖然這樣的自由隻有那麽一瞬間,但對於郭遠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在這一瞬間,他擁有了人類誕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最大自由,穿透了物理規則的屏障。
在這一瞬間他見到了構造體的真相,看到“蜂後”在這個最終結構裏應該在的位置。絲絲光流在構造體的中央偏下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洞,所有東西繞過這裏,中斷了,逸散,然後噴發出去。
郭遠的身形開始消散,他放鬆了,明白了自己的歸處。這不再是責任,而是他的自由、他的選擇、他的命運。借著在物質地球最後一躍的那點慣性,郭遠飄過去,手中勉強抓住了“蜂後”,把心髒一樣跳動的“蜂後”送了進去……
黑色巨塔從地下一百七十三米一直展開到地上四百多米。像是塔,又像是柱子,又像是天線。
端木匯乘著直升機緩緩降入黑色巨塔塔基所在的巨大深洞底部,這時,雲杉已經攙著白泓羽站了起來。在這之前,她已經給汪海成上了手銬,汪海成沒有反抗,老老實實地呆立在那裏,仰著頭,不知道是在看黑塔,還是在看天。端木匯詢問郭遠的下落,卻沒有人能回答。
MIA,行動中失蹤,這是郭遠檔案的最後一筆。
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再沒有什麽東西發光,物質也沒有繼續向低能態跌落,沒有放出能量發出光,一切異樣都消失了,和郭遠一起消失得徹徹底底,無一絲蹤跡。但他們知道,在目光不及的地方,來自無垠宇宙的海嘯正向這個小小的太陽係湧進來。我們的星係如同一片淺淺的礁灘,隻能漂浮著舢板和獨木舟,千百米高的海水被構造偉力擋在了外麵,今天這偉力屏障終於消失,潮湧了進來。人類會明白舢板和獨木舟在海嘯下是多麽的無力和脆弱,很多人會被怒濤吞噬,屍骨無存,鋼鐵巨輪、戰艦、航母會駕著海嘯來到這片曾經無法駛入的淺灘。
光速和普朗克常數、四大作用力,這個世界的一切底層邏輯都在改變。離開保溫箱的人類文明將正視這個真實的宇宙,迎接來自物理底層的挑戰。
正如汪海成的“螢火”所恐懼的那樣,來自底層的規則海嘯一定會帶來很多文明級別的災難。現在的科學、技術、工程,我們幾千年來積累的一切都會經曆崩潰,其破壞和毀滅的程度或許會大到汪海成和白泓羽無法想象的地步。
人類一定會耗盡自己的全力。
最關鍵的是,我們會與一千光年外星雲的來客、與九千光年外戴森雲的主人相遇,會迎接“構造者”不可避免的到來。到時候,人類有能力在那個超然存在麵前,發出自己的聲音嗎?
但總有人貪婪而狂妄地選擇希望,希望穿越規則海嘯的狂濤之後我們能活下來,然後學著去造巨輪,最後終於能夠航向群星。而不是誕生在育嬰箱裏,滅絕在育嬰箱裏。
一千四百光年的距離還是一千四百光年的距離,卻又不再是一千四百光年的距離。規則之潮湧起,將浩瀚無垠的空間淹沒,光速漲了起來,四種基本作用力,宇宙常數重新改變,空間還在那裏,但是時空規則已經改變,需要千億年才能跨過的距離將變得觸手可及。汪海成被手銬銬著,人有些恍惚,似乎對自己將來的命運渾不在意。他順著這個通天塔向天頂望去,直至夜空盡頭。在巨坑的另一邊,白泓羽也抬著頭,望著同樣的天穹深處。
“去迎接群星吧。”她輕輕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