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影子

群星工程中央基地的天花板離地表,也就是環球中心一樓地板的準確距離是一百七十三米。如果這個高度是從地表往上修,大約是一棟四十層左右的摩天大樓的高度。在如今的城市裏,這個高度不算很高。

但這個距離通往地底,就成了一個不見天日的深淵,遮擋一切的天塹。整個四川的工業體係大半是在核戰爭的陰影下建立的,籠罩整個二十世紀後半葉的核冬天陰影,讓那個時候的中國舉全國之力在大西南興建了一個為末日後重建而準備的工業體係,但即使在這個體係下,也從來沒有謀劃過一個地下一百七十三米的基地。

中央基地通向地表隻有四條垂直通道,兩進兩出。隻要封鎖住這四條通道,就算整個城市被占領,要突破這個基地也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就算整個城市被核彈化為灰燼,這裏也能絲毫無損。

但這看似完美的防衛在構造體麵前就像一層透明的硫酸紙,玩具似的在幾分鍾內就暴露在外麵。部裏做好了一切準備,卻沒有派上絲毫用場。挖開這個巨大通道的是構造體“多莉”,關於它的研究給這個世界提供了很多知識,包括基因改造技術和大量的醫療科技,但部裏並沒有想到這樣的用途。

“多莉”是一個探測器,它會記錄自己接觸到的所有生物的基因信息,之後可以將這些生物構造重現。所有的“多莉”個體以某種還不能理解的方式相連,就像“蜂後”和其他構造體一樣。任何一個個體記錄下來的信息都可以在其他個體上重現,研究者認為,“多莉”的目的是為了偵測和記錄地球生命的演化情況,它可能沒有改變宇宙規則的能力,隻是一個單純的探測器。

但即使這樣,它也足以成為超乎理解的武器,把將近兩百米的地殼輕易撕開。

雲杉沿著“多莉”掘出洞窟的最後一段小心地爬下去,她害怕有人把守在洞口,動作很慢,不敢異動。周圍有不少積著的碎石,一個不小心碰落下去,就會引起懷疑。

這時候,雲杉一身已經沾滿了黏液和渣土,它們混成一起如同保護色一樣,倒也不那麽容易被人發現。

越來越亮。

慢慢接近洞口,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適應光線的變化。等眼睛終於能看清,下麵的一切讓她大吃一驚。

她原以為這下麵跟電力樞紐的地下一樣,是幾層地下房間,但透過洞口看到的竟是距地十米來高的巨型穹頂,自己的頭從天頂探下,倒懸在幾層樓高的半空頂上。任她再膽大,也嚇了一大跳,於是趕忙縮了回去。

這簡直可以當成小一號的環球中心。要知道隨著岩層向下,過了風化土壤和疏鬆層之後,地底從未見過空氣的花崗岩硬度驚人,挖掘的難度勝過淺層千百倍。何況還要設法把渣土運出,這直上直下將近兩百米洞窟,製造這個基地真的是處心積慮,不惜成本地挑戰工程學奇跡。

但下麵卻沒有見到人,五人裏麵雲杉撞暈了一個,剩下四個連汪海成在內都沒有看見。雲杉仔細看過去,整個空間呈球形,直徑可能有兩百米,壁上是純白的弧形飾板,封得很嚴實。整個空間並沒有太多東西,隻有半空中懸著的幾個支架,線纜吊著,離地有三四米。地上也能看見幾個台子,架著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在上麵。

雲杉突然明白過來。這巨大的空間也不是基地的本體,這應該是茶桓所說的構造體研究用的實驗室。

這巨大的穹頂隻是基地的一部分!

整個基地可能比地上的環球中心更大。

她這下完全理解了為什麽汪海成非要潛入到這樣的地下動手,要毀掉這樣的地方,如果想在地上動手,怕是要把半個四川省化成灰才行。

雲杉小心地攀著藤蔓,從壁上爬了下去。萬幸有汪海成這奇怪的構造體藤蔓,要不自己還真不知道怎麽從十來米高的頂上跳下去。下到地底,就看到汪海成一行滿是灰土的腳印,腳印消失的地方,隱隱露出一扇沒有關嚴的門。

她沒有直接推門出去,而是抬起頭又朝上看了一眼那個通往地麵的巨大通道,心中忍不住跳出一點古靈精怪的想法:這東西要是拿去挖地鐵,豈不是會很省錢?這一想,她又是一驚。不對,或許這個基地本來就不是靠人力開鑿出來的,或許原本在挖掘修建的時候,用的就是那個叫“多莉”的構造體,讓它深入地心,從地底啃食出這麽一個巨大的地宮來?

這樣一想,她覺得自己好似待在一個巨大怪物的胃裏,又好似頭頂的通道是**遊向子宮的軌跡,而自己則是潛伏在裏麵的病毒,撞進了這個卵細胞。

雲杉平靜了一下心神。麵前是這個巨大的半球形實驗室的門,門鎖已經融化了,看樣子是被鋁熱劑之類燒掉的。汪海成手上的東西就是這麽不一樣,沒有塑膠炸藥,但是卻攥著不知道會用來做什麽的構造體。

她聽著腳步聲漸遠,才輕輕推開門跟過去。大概是“多莉”硬挖出來的通道影響了基地供電線路的緣故,照明有些閃爍,走廊寬度隻有兩米左右,卻很深。雲杉遠遠躲在拐角跟著,吊著四五十米的距離,隻能看見那一行人模糊的背影。

汪海成四人雖然都是灰頭土臉,但腳步有力。之前的外套都丟下了,幾個人身上是短打扮的夾克,滿是口袋,看不出裏麵裝了什麽。兩個壯碩的漢子在前,汪海成居中,斷後的一個人腳步略有些遲緩,正是茶桓。

這時,基地警報長鳴,伴隨著金屬落閘和轉動的聲音:

“警報,警報。B區緊急封鎖,所有工作人員沿C區通道緊急疏散。奇點實驗室附近根據紅色警報封鎖,附近員工立刻向A區撤離。”

周圍厚重的防護門快速落下,紅光一波一波湧過。雲杉見狀,暗想茶桓說的果然不假,中央基地根本不會考慮轉移構造體,遇到入侵之後隻會立刻把構造體的保險箱死死鎖住,嚴防它們離開這裏。

如果是普通的入侵,就算是設法闖入地下,麵對這樣的封鎖也無能為力。聽防護門的聲音,厚度基本都在三十厘米以上,即便不采用特殊強度的合金,也足夠擋住常規巡航導彈的攻擊。

雲杉料想這東西攔不住汪海成他們,但也猜不到他們會怎麽動手。她躲在拐角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要看個究竟。

隻見汪海成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顆黑珠,在手上點了一下,珠子亮了起來。這已經是雲杉第三次見到這個構造體,這時候再見又和上次有所不同。之前隻覺得這東西是脫離了世界自然規律的魔法,直到昨天茶桓被捕之後,自己才算是知道了這東西的秘密。雖然時間倉促,來不及細問,但現在她心裏至少對這東西有底了。

這東西應該就是被叫作“造父”的構造體,正是之前她給汪海成親手送去的那幾個之一。“造父”擁有強大的時空影響能力,最初發現的是它會讓光速變快,隨著它的繼續成長,更展現出對空間塑造的能力。

在武侯祠裏,“造父”把空間切割出來的表演其實隻是這東西在物質和暗物質狀態切換的一個副作用。當它把靜匿的黑色保護膜展開之後,闖入它所在空間的物質像是被吞進了另一個時空,不知道是轉化成了暗物質狀態,還是跌入了某種時空蟲洞。

但這並不是“造父”在汪海成手裏真正的用途——多個“造父”會像坐標點一樣彼此連接,坐標構成的空間連接成一套規則隔離室,其他構造體改變規則的能力會被限製在這個空間內。如果操控得當,可以在“造父”限製住的空間內讓“摩西”全麵釋放,空間內所有的物質會朝更低能態快速跌落,釋放出可怕的能量,直至焚滅殆盡。

據茶桓說,這是他們本來的計劃。按那個計劃,他們無須闖入地下的基地,隻用把“造父”放在車輛上作為定位坐標,把環球中心及其研究所框進去,然後就可以把這裏湮滅於虛空中——就像對德國格拉蘇蒂小鎮的歐洲研究中心做法一樣。

雲杉不知道汪海成是怎麽控製住“造父”的作用的,隻遠遠見到那顆黑珠展開,附著在大門上,半徑一米左右的空間整個透明起來,好像不鏽鋼的大門被拉進異界,現實與異界在這裏短暫交會,彼此幽靈一樣重疊。片刻之後,異界和它吞進去的那部分大門離開了現實,在金屬厚牆上留下一個正好容得下成年人彎腰進去的大洞。

“造父”剛剛恢複原狀,前麵的壯碩漢子正要伸手接它,一梭子彈就從洞口裏打了出來。

顯然,基地發現有人入侵之後,趕在封鎖前派了戰士駐守在構造體的保管艙。汪海成四人趕忙閃在一邊,駐守的士兵顯然戰鬥經驗豐富,一梭子彈後見沒有人,就熄了火。

汪海成早料到會有抵抗,他沒有慌張,隻是朝身後輕揮了一下手。後麵的人遞過一枚暈眩彈,汪海成利索地拉環,在手上握了兩秒才丟進去。暈眩彈丟進保管艙,在空中就爆炸了,就算自己在三十米開外,而且還被拐角擋著,雲杉還是感覺尖銳的震**波直衝天靈蓋,整個房間都搖晃起來。

幾聲槍響,雲杉探頭,隻見四人魚貫而入。她覺得有兩個人腳步不穩,動作也有些遲緩,想來也沒經過多少戰鬥訓練,也被暈眩彈搞得七葷八素。

“留活口!”汪海成叫道,幾個人跳進艙內,繼而傳出兩三聲槍響和悶哼,然後是槍被踢走,撞在金屬牆壁的聲音。

雲杉心下疑惑,都這會兒了,還說什麽留活口?留與不留,汪海成不也馬上要連基地和人一起都化作塵埃嗎?

或者說,這人又另有打算,終於想明白了,放棄了自殺式的行動?

如果真是這樣,雲杉想,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她穩了穩心神,輕手輕腳地跟過去,在那個挖得渾圓的洞口外貼牆站定,側耳傾聽。

“吳主任,”汪海成的聲音冷得像一團冰,在艙室裏麵發出了回聲。“五年了,沒想到會在這裏跟你見麵。”又是一聲哎喲的慘哼,金屬撞擊的聲音,雲杉聽出是手槍被踢走,想必是那位吳主任最後的防身武器。“看來這五年時間您也高升了啊,最後要跟中心共存亡呢。”

“職責所在。”聲音是一個中年女性,很鎮定,毫不慌亂。“彼此彼此吧,我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個樣子。當然,我更沒料到這兩位原來也是你的人。”

主任的聲音緩了一緩,“你們兩個在這邊也有三年多時間了吧?兩個都是最開始就進入群星工程的老人了。看來審查工作很不徹底,留下這麽多漏網的。”

雖不知道這位吳主任說的是誰,但雲杉也大概明白了怎麽回事:跟著的這四個人裏麵就有中心基地的內鬼。她轉念一想,這不是顯而易見嗎?從最開始汪海成每次行動就沒有缺過內鬼,他們每一步都能駕輕就熟地突破情報網的監控,無視嚴密的安全措施,都是因為目標內部就有他的盟友。

吳主任雖是女性,麵對槍口卻鎮定自若,橫眉冷對,不落下風,“汪教授,我還可以叫你汪教授吧?這是你想要的嗎?你是一個科學家,不是一個殺手,你到底在幹什麽?”

汪海成昂首站著,深深歎了一口氣,卻沒有馬上答話,而是轉身朝外說道:“小馬,老李,驗一下東西。” 他做了個手勢,兩人應聲動作起來。這小馬和老李恐怕就是主任提到的那兩個內鬼,雲杉想,這時候她完全不敢探頭進去看,也不知道那兩人長什麽樣。“不要慌張,外麵警衛至少要二十分鍾才會趕來。他們會先封鎖外麵,不用急。”

艙室貼牆是兩排保存箱,數厘米厚的漆黑金屬把裏麵的東西封得嚴嚴實實,保存箱一字排開,上下五排,每個大概二十厘米見方,總共有一百來個。兩人輕車熟路地在一邊操作起來, 隻聽哢嚓兩聲,一個箱門已經彈到了一邊。

“吳主任你是打算用幾句話拖住我們,等外麵的增援趕來吧?”汪海成說,“最好不要,現在人來得越少越好,我隻想把這些東西抹掉,不希望拉太多無辜的人下水。這些構造體我花了五年時間才找到摧毀的辦法。本來希望能用盡量少的代價來完成這個任務,但是拜你們所賜,來不及了。”

雖被識破,主任還是麵不改色,“摧毀?你不是要搶構造體?我聽說……”

“搶它?你忘了,五年前,我跟你說過,構造體會毀掉整個太陽係,我們必須把它從世界上抹掉。”

果然沒有錯,他們想把這些東西抹掉。雲杉想,連續幾次麵對這些構造體的恐怖經曆接二連三地衝進腦海,雖然已經過去,還是後怕得握槍的手都出了汗。

消失有什麽不好嗎? 雲杉一個閃念劃過,馬上自己叫停。短短時間內,這樣的念頭已經冒出來過兩次,太危險了。也不知道郭遠會不會受這樣的影響,他那個異常的心智應該能冷靜處理這些事情吧想到這裏,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小馬和老李從保管箱裏取出裏三層外三層封著的盒子,銀色的能認出是電磁屏蔽層,黑色和紅色包裹就不知道是什麽用處了。這些一看就知道造價不菲的保護層直接被一手撕開,抓出裏麵的構造體,然後隨手倒在了房間中間的台子上。

“他們給我說,你被CIA策反了。”吳主任說。

“CIA?”汪海成一笑,隨手拿起桌上一隻柱狀的構造體把玩起來,“CIA還真是厲害呢。你有沒有想過,策反收買一個人容易,要收買很多人可就難了?而是研究構造體的人怎麽就這麽容易被收買?因為CIA錢特別多嗎?”

吳主任沒有說話。

“越了解這東西,就越明白這東西的可怕。我不相信你不知道這點,吳主任。”

雲杉小心翼翼地探頭看了一眼。艙室不是很大,大概十米見方,房間中間的桌子上已經堆了好些構造體,桌子的台麵是某種柔性軟膠,構造體落在上麵陷下去了一絲,穩穩不動。棱形柱狀體、小球、環狀體三種不同類型的構造體慢慢地堆了上去,已經堆了一桌。雲杉默數著聲音,有的保管箱裏是空著的,但大多數裏麵都存放著構造體。

“你在怪我五年前沒有把研究叫停嗎?”吳主任說。

汪海成笑了笑,“曾經有過。後來我想通了。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這個係統裏是沒人有辦法把它叫停的。這就是構造體的可怕之處,就像毒品一樣,不管你是否明白它會毀了你,你自己都是不可能戒掉的。”

“這麽說來,倒是我們有毒癮,您是緝毒警察。慚愧,慚愧。啊……”吳主任忍不住呻吟了一聲,看來之前是受了傷。她靠牆倚坐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胳膊。

“你說得對。”汪海成玩著手中的菱形構造體,“這東西就是為我們設計的毒品。人類最大的優點在它麵前也就是最大的漏洞。”

“智力?”

“不,是好奇。潘多拉的盒子,走廊盡頭的最後一扇門,午夜十二點之後的鏡子。不管哪個文明,在什麽時期,人類永遠像作死一樣非要弄清楚一個東西到底是什麽,為什麽。這東西是寫在基因裏的,你逃不掉,你就是要知道。你沒有看過《2001:太空漫遊》嗎?類人猿就是非要去摸那塊黑石碑。你億萬年前的基因就是這樣,你能做什麽?提著自己頭發離開地球?”

汪海成歎了一口氣,吳主任沒有說話。所有的保管箱都已經打開了,存放在裏麵的構造體一共是七十六個。按汪海成所說,這裏就是剩下所有的構造體了,其他的早已被他毀掉了。

這就是一場貓鼠遊戲,部裏想以中心基地為誘餌奪回汪海成手中的“蜂後”,汪海成想借著“蜂後”的誘餌把整個基地從地球上抹掉。為了引他孤注一擲,借著十九國峰會的機會,中心基地將所有構造體都集中了起來,汪海成卻又借著構造體的能力突入重圍,現在所有東西都在他手上了。

“你知道構造體最可怕的是什麽嗎?”汪海成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掏出“蜂後”。這東西在地球上隻有一個,但看起來非常普通,扁平,勾玉狀,隻有兩厘米長,有點像鵝卵石。和其他構造體一樣,因為絕對的黑暗,視覺上看不出任何細節,實際上是略有些凹凸的——這凹凸隻有摸過的人才知道。

“這算是用生命來談閑話了吧?”吳主任明白他要做什麽,他慢慢撫摸著轉動著“蜂後”,是想讓自己鎮定下來。“汪教授,把東西放下。我知道你也在猶豫,要不早就動手了。”

汪海成沒有理她,又重新問道:“你覺得構造體裏麵,最可怕的是哪一類?”

“我記得五年前你跟我說過,可能別人覺得最可怕的是改變四大基礎力的‘摩西’,但你覺得最可怕的是‘造父’,因為它改變了光速,改變了整個宇宙的時空距離關係。”吳主任老老實實地答道。

“不,不對。”他左手轉動著多莉,“最可怕的是‘多莉’。”

“什麽意思?”

“你們不覺得很奇怪嗎?我知道你們研究最多的是‘摩西’,最少的是‘多莉’。雖然這東西也很神奇,但跟其他兩類構造體放在一起,就顯得太平凡了。跟改變宇宙規則常數的能力相比,這東西仿佛就是根平凡的棍子。或許我們用自己的科技折騰幾十年,也能做出具有類似功能的東西。”

“這……”

“但你們難道不詫異,為什麽這東西是構造體裏數量最多的一種為什麽一個這麽普通的東西會跟‘摩西’‘造父’這種可怕的東西在一起?”

“你是說,‘多莉’才是構造體組合的真正目的?”

“不。”汪海成輕輕地搖頭,“隻是‘多莉’的意義被大家忽視了。構造者改造了太陽係的物理規則,給了太陽係生命不受外界幹擾演化的環境,在幾個構造體裏,隻有‘多莉’在收集這個星球生命的演化情況,隻有它是構造者的監控探頭。太陽係是一個培養皿,‘摩西’和‘造父’是揭開培養皿蓋子的工具,隻有‘多莉’在揭開蓋子之前就能告訴構造者,這個培養皿裏養出的是什麽東西。”

基地裏安靜得像墳墓一樣,一層層封鎖閘都已經落下,但現在遠遠地傳來一個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輕輕地回**在狹長的甬道裏。雲杉豎起耳朵,一開始以為是自己下來的那個巨大深洞終於跟來了大部隊,但隨後來發現不太對,聲音是從另一個方向傳來的,是保管艙另一邊正門的那個方向。會是什麽人?是基地自己的安全部隊嗎?

汪海成沒有等主任接話,繼續說了下去。現在他可以動手,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完成這個自己等待了五年的任務,但是他想再等等。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在等什麽,這些事情甚至連站在這裏的組織成員也有人沒聽過。

曾經,他自己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暗暗地恐慌著。

“你來基地的時候,這邊還有進行細胞培養研究嗎?應該有吧?有時候培養一個周期,一旦探針發現培養基被雜菌汙染了,整個培養皿就直接倒掉,消毒滅殺,然後倒進生化廢料處理桶。有時候發現培養得還不錯,取出來,破壁,粉碎,過柱子……”他問吳主任。

“所以,你不想培養皿的蓋子被揭開?”吳主任說。有了這幾年的經驗,她自然明白汪海成比喻的意思。也許太陽係是一個培養皿,也許“構造者”正通過這個被他們叫作“多莉”的構造體檢查著這個太陽係,看這個世界是需要被倒進廢料桶,還是粉碎過柱子。

汪海成沒有說話。他伸出手來,從桌子上揀出“摩西”“造父”,輕輕地堆在一起。五年時間,整個地球已經悄悄地被這些東西改變了運行規則,能源格局、食物來源、醫療科技。假托可控核聚變的“摩西”永動機電站已經在極短時間內占據了全球能源供應的百分之三十七,瓜分和利用“摩西”已經是國際政治舞台上最重要的幕後議題。等構造體被全部抹去,真正給這個世界留下巨大傷痕的並不是可能會蒸發消失的成都市,而是再次清盤重洗的能源真空、技術崩盤和食物短缺。戰爭很可能是不可避免的。

值得嗎?

跟這些比起來,汪海成曆次行動中犧牲的那麽多無辜者性命,其實不值一提。他也許會真正成為人類曆史上最大的屠夫和恐怖分子,就像官方宣傳的那樣。

但是培養皿被一雙巨手揭開,裏麵的一切都被倒入粉碎機的景象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他想起整個宇宙八百億光年空間裏空寂的群星,想起費米悖論:它們在哪裏?

那浩瀚銀河中的億萬恒星係荒涼無聲,如同傾倒後空空如也的培養皿。

汪海成握著“蜂後”,靠近桌子上已經揀出來的構造體,碰了上去。

這些已經存在了五個地球年的超智慧構造體早就發育成熟,卻過早失去了自己的“蜂後”。就像在幼年期停留太久的幼蟲,這時它們終於等到了蛻變的信號,爭先恐後地傾瀉出準備已久的能量。

洶湧的光瀑從那些堆在桌子上的構造體裏噴薄而出,絕對黑暗的表麵瞬間爆發出流彩,改變了外貌,交織著盤卷生長起來,不同於任何一次所見的變化。光流瑩彩變幻,先是淡黃,然後夾雜著赤紅和綠,光有如實體觸須一樣撞在牆壁上,折回去,如氣流一樣在房間裏湧動著,一股奪目的光在不大的保管艙內來回反射,從那個圓形洞口衝出來。

光流迎麵撲來,雲杉一下慌了神。幾次親眼見識過構造體的力量,她知道這東西一旦開始生效,人類所有的力量在它麵前都如螳臂當車一般。按照計劃,她應該等待郭遠的信號,但不知道為何,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消息。

來不及去想郭遠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了,再不動手就真的來不及了。她決定衝出去,不管能做什麽,先把這幾個人製伏!再過幾分鍾,這裏的一切就要化為塵埃了。

就在邁出右腳的瞬間,裏麵傳來哢嗒的一聲。

是保管艙層層封鎖的正門,四重安全鎖一一解開,門朝外轉動了起來。

為什麽會從那邊來人?所有人都是一驚。構造體群快速發育湧動著,光流好像有了生命和意識,卷織起來,光流以“蜂後”為核心,不斷地在艙內循環、變強。汪海成他們警惕地盯著開啟的正門,握緊了槍。

門開了,像壓力被釋放出來一樣,如有形的狂風一般,一股光擠開大門穿了出去,把門外照得透亮。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女人的剪影等在門外,光著腳,裙子膝蓋往下被撕斷,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構造體強烈的光流下,看不清她是誰,但這時,能違反疏散令從基地遠處一路狂奔過來,這人的權限想必是極高的,否則絕不可能這時還能從外麵打開保管艙的門。

光的觸手穿過她的胸膛,現出裏麵的骨架,好像聲音的共鳴都變了。

白泓羽喘息著,盯著汪海成手上的槍和“蜂後”,隻說了兩個字:“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