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反叛

白泓羽是在基地食堂遇到的薑成,她在審查的時候聽過這人的名字,但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薑成在她後麵排隊等打菜的時候,手舞足蹈地講“摩西”的電力工程化,聲音太大,引得人人側目。白泓羽被他的大幅度動作撞到了後腰,嚇得薑成後跳了一步,連聲道歉,一疊對不起說完了,才抬起頭來看到姑娘的臉。這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一愣,臉突然紅了。

“您……是不是姓白,叫白泓羽?”

白泓羽嚇了一跳。他慌忙擺手解釋:“不不不,別誤會,別誤會。我不是什麽奇怪的人。我跟你是一樣的……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您當年是不是也報名參加‘火星一號’移民項目,被騙了錢?”

白泓羽愣了一下,“火星一號”的事情在審查的時候也被提起過。回想起來那是一件愚蠢得可愛的往事,一個毫無航天和科研背景的荷蘭公司在媒體上宣稱,要麵向全球普通人選拔火星移民項目的候選人,先選出一百個種子選手,再從裏麵挑出兩男兩女,經過培訓後搭乘載人宇宙飛船前往火星。審查員問白泓羽她為什麽會報名,還交了一筆不算小的報名費。這件事最不理喻的是兩點:第一,對方明確說了這個計劃有極大可能會失敗,即使是萬幸之中成功登陸火星,也很難保證在火星順利生存下去,而且是百分之百不可能返回地球;第二,隻要報名就要交錢,絕不退費。

審查員沒有辦法理解以他們的知識背景,有什麽理由看不出這是個騙局。

“呃……大概是因為……騙局能騙到人,不是因為它有多像真的,也不是因為被騙的人有多笨,關鍵是被騙的人有多希望它是真的吧?”薑成絞盡腦汁回答,生怕政審就因為這個愚蠢的往事被幹掉,與群星工程擦肩而過。審查員看他臉色僵硬,安慰他說:“沒事兒,你不要太擔心,工程裏有一個天文學家也被這玩意兒騙過。回頭說不定你們可以交流一下被騙心得。”

在群星基地食堂吃第一頓晚飯的時候,白泓羽和薑成把這事當段子講給汪海成聽,汪海成除了偶爾搭腔以外什麽也沒說,隻覺得乳鴿滴了太多的檸檬,酸得發苦。他本來擔心白泓羽在審查的時候被問了什麽關於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以後要怎麽麵對她,現在卻發現這都不重要了。汪海成本打算跟白泓羽談一談自己關於構造體的思考,卻因為擔心審查員問過白泓羽些什麽引發尷尬,不知道怎麽跟她開始這個話題,但現在他明白談不談可能都沒什麽意義了。

白泓羽跟薑成是一類人,他是另一類。

草草吃完飯,汪海成便推說太累了,想早點去休息。他很久沒有睡得這麽早,身處荒郊,聽見外麵蟲鳴陣陣,自己翻來覆去,熱得難受。起身開了空調,溫度最開始太低,便調高了一點。

隻聽見壓縮機嗡嗡地響,停機,啟動,停機,啟動,好像無數蒼蠅在耳邊吵。

嗡嗡嗡……

嗡嗡嗡……

他記得自己有一副隔音耳塞,於是跳下床翻箱倒櫃地找起來。東西很小,不知道收拾在哪裏,先把箱子翻了個底,每個角落都翻了一遍,沒有。是不是掉進了哪件衣服的口袋裏了?在每個口袋裏掏,上衣、外套、褲子,卷起來的衣服打開,翻在**,堆出去,丟在地上。

鞋子裏,書頁,小提琴琴箱裏。所有東西都翻開,丟在滿屋都是,沒有,沒有,全都沒有。

想要的東西全都沒有,再小,再無關緊要,都沒有。

嗡嗡嗡……

嗡嗡嗡……

從來沒有一個聲音像這樣從耳朵直接鑽進腦子裏,不斷回響著,好像要把所有的一切撕開,扯爛,鑽進去,讓他發瘋。

他想要大喊,卻不敢出聲。白泓羽他們的宿舍就在樓上。

汪海成把丟在**的衣服一把抓起來,用盡全力朝牆壁扔過去,衣服隻是瞬間飛了起來,然後就落了下去。沒什麽聲音,也扔不遠,隻能落在床腳邊。汪海成關上燈,一身臭汗地倒在**。

床很硬。他回憶起拿到房子鑰匙的時候,自己曾經去試過三萬一張的進口床墊,睡上去像雲一樣。

回到宿舍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四十,睡著前最後一次看時間,卻已經是淩晨六點四十七。

接下來兩天,汪海成連續去找了吳主任,詢問上麵的意思,需不需要自己寫更詳細的報告。他可以更詳細地從費米悖論開始說明,不管是計算宇宙規則常數改變對技術的準確影響,是計算核彈的失效點、太陽的熄滅點,還是對衛星通信的影響,都沒問題。

吳主任說這沒有太大必要。自己是讚同他的想法的,一定會盡一切努力來讓上麵明白構造體的危險。吳主任坦誠地告訴他,這裏麵的關鍵問題不是對現有技術的影響,而是掌握構造體技術可能獲取的利益。群星工程的參與者內部已經分化出了代表不同聲音的派係,這些派係對汪老師的看法有的讚成,有的反對。即使吳主任認同汪老師的看法,但也要想法爭取大家的支持,掌握不同派係的方向,讓自己反對的聲音能壓過對方,這才是關鍵。

“放心,”吳主任說,“我相信你說的是對的。我也跟其他一些科學家交流過了,很多人都跟你站在一起。你不要急,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第四天的時候,汪海成又去找吳主任,吳主任卻不在了。問其他人,也不知道主任去了哪裏。

汪海成心裏一時發緊,覺得事情不對,不由為吳主任擔心起來。他雖然不懂政治,但身為中國人,也明白這裏麵暗流湧動,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整個群星項目已經牽涉太多的利益和勢力,科學已經不是左右它走向的唯一,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吳主任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站錯了隊”?

每當有上級領導視察,他都心裏一驚,害怕是要曆數吳主任的八項大罪,宣布新負責人接替。

這樣在惴惴不安中又過了四天時間,他才終於在傍晚見到了吳主任。

吳主任這次的出現讓基地所有人都驚訝不已。對於基地裏其他人來說,重要的不是她消失了好些天,而是跟在她身後一胖一瘦兩個外國人,她把這兩個人直接帶到薑成的組裏。

“根據中央的指示,我們從今天開始跟這兩位美國的專家共同進行‘摩西’的能源化開發,希望大家能夠合作無間。”

基地裏所有嘰嘰喳喳的聲音都在討論這突如其來的敵友驟變,揣測美國人用什麽代價換來了合作。有的人感慨政治的紛繁複雜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有年輕人自嘲不知道被間諜害死的同事換來了什麽,是否保本;有人揣測駐日美軍和第五艦隊預算被美國國會駁回的新聞與此有關。整個基地裏都洋溢著不該屬於這裏的八卦氣息和奇妙活力來。

隻有汪海成覺得無法呼吸,他扶著牆拚命大口喘著氣,卻覺得沒有一絲氧氣進入自己的血液,眼前陣陣發黑。

他隻覺得自己蠢得可笑。想來也是,汪海成啊汪海成,你何德何能,指望別人用烏紗帽來為你這個不著邊際的“想法”買單?人家吳主任有自己的前程,有自己的遠大理想和抱負,要麵對無數理不清剪不斷的現實——就像那個明明屬於自己卻住不進去的房子一樣,現實和理想,隔著霧氣沉沉、越不過的紗帳。

這些天來,汪海成心中隻留著吳主任這最後一個支撐,此時支撐垮掉,他隻覺全身像石頭一樣,一絲一毫也動不了。薑成和兩位美國學者中英文混雜著流利地交談著,汪海成感覺自己的腦子從頭頂飄了出來,昏昏然飛了出去,像是傳說瀕死時靈魂出竅一樣。

他抬頭看了看四周,一言不發地開始往自己的宿舍走,路上隻顧埋頭想心事,沒留神一連撞上了兩個人,汪海成像木頭一樣沒說話沒道歉,徑直地走了。

這時候他心中一片清澈,好像第一次徹底明白了自己應該做什麽。很難,但不是不可能。不過在那之前,自己還要先處理一些事情,解決一個小麻煩。

他給基地打了外出申請。申請批複得很快,一方麵是因為汪海成自從被強製帶到基地以來從沒有出去過,另一方麵是因為今天基本沒有這樣的申請——大家都窩在基地裏八卦這萬萬沒想到的合作。

這個計劃在汪海成被帶到軍事基地那天就開始醞釀,最開始是因為憤懣和無處發泄的怒火,隨後是為了打發日日夜夜的無所事事。在審查員問他跟白泓羽情況的那些天,痛苦和憤怒達到了頂點,每天晚上他都打磨著這個計劃醞釀瞌睡,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在等班車的時候,他開始按網上找到的聯係方式打電話,留的是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身份,跟計劃有出入,但是這樣更好一些。

開班車的是部隊的戰士,一路從北邊的丘陵往南麵珠海城區駛去,開得有點狂野。車上隻有他一個人,另有他肩上的挎包,還有腳邊的小提琴琴箱。這把小提琴是他讀大學後買的,花的是自己做家教賺來的錢,這些年一直帶在身邊,時不時拉一拉。所有的聯係和準備都已經完成。他確認了所有人的行蹤,又看了一遍自己收集的信息——那些東西本來打算作為起訴的證據,但是馬律師告訴他,這一切作為證據鏈很困難。他不明白困難在哪裏,馬律師說這些信息要作為證據鏈必須基於一個假設——對方的行為是惡意的。

“這是一個傾向性假設,法庭是不會采納的。你要先證明他們的惡意。”

這逼得他發瘋。

到了市區以後,他用取款機取了現鈔,又打了一輛車回到中山大學附近,“自己的房子”的小區門口。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天色已暗,路燈昏黃。十多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光著膀子蹲在大門口抽煙打牌,引得小區進出的人側目。他們也不在乎別人盯著自己看,他們的脖子上掛著金鏈子,打牌的時候甩來甩去,威風得很。

汪海成在邊上站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蹲著的漢子中早有人注意到他的異常,還不等他講話便起身,迎了上來。這人個頭不高,比汪海成還矮半個頭。

“汪老師是吧?”他說著,看汪海成的眼神就知道沒有猜錯,“我就是跟你聯係的陳生。你好你好。”

汪海成不太自在。他以為自己已經鼓足勇氣,下定決心,但這時候還是本能地想逃。陳生見狀,很有經驗地開口道:“能先給我看一下您的房產證嗎?違法犯罪的事情我們可不做。”

這話吹走了汪海成最後一絲疑慮,他掏出不動產證,跟包裏一遝鈔票一起遞了過去。“你們隻收現金,對吧?”

對方拿過證件隻瞄了一眼,便遞回給了他。錢上手認真點過,大大方方揣進了口袋。“沒事兒,哥們兒,剩下你甭管了。”就聽陳生吆喝了一聲,“起來起來起來,牌都給我撂了。煙也給我掐了。幹活了。早幹完早喝酒,走走走。跟著汪老師。煙掐了,文明點!”

汪海成拉著這十六個人——一個加強班的隊伍往樓裏走,小區居民們遠遠看著這群麵目不善的家夥,紛紛躲到了一邊。

這麽多人分了兩個電梯才裝下。

八點,屋裏是有人的。汪海成在樓下的時候又抬眼看了一眼屋裏的燈光燈。人回來得比較晚,專門等到八點,等屋裏有人。

烏泱泱一群人留在過道,陳生走到門口,重重地拍了兩下門。

“誰啊?”

“送外賣的!你們誰叫的外賣,2003。”

“送錯了吧?”說著,門向外打開了。

陳生的鋼頭靴往門縫一別卡了進去,開門的是那個中年婦人,還沒反應過來,門就被陳生雙手拉開。不用人招呼,守在過道的十五個漢子潮水一樣湧了進來,把婦人擠在一邊。那婦人嚇呆了,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等人都衝進了客廳,才尖叫起來:“你們是幹什麽的?!”

裏屋的男人蓬頭垢麵踩著拖鞋跳出來,嚇得臉色發白,“你……你們,你們要做什麽?”

汪海成聽裏麵一團亂,遲疑著不敢往裏麵走。陳生冷笑著說:“膽子屁點大,還學人玩家夥事兒!別怕,我們是搬家公司的,房東汪老師聽說你們搬家比較麻煩,請我們來給你們搬家。錢都給齊了,你不用管啦!”

他吆喝著自己的手下:“開搬開搬,利索點兒,幹完了回去喝酒。全搬完,別漏了東西。回頭人家說我們不專業,把口碑做壞了,我抖你們的肉。快點!”

完全無視屋裏的兩個活人,十五個人旋風一樣動作起來。婦人呆了幾秒,衝上去要關門,大喊:“你們這是搶劫啊!你們要把東西給我們搬到哪裏去?!還有沒有王法了?”

聽到這句話,汪海成終於挺著胸口邁入房間,高聲叫道:“有王法啊!你們去告我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雖然盡量保持著平靜,卻也知道自己的嘴角忍不住上揚起來。婦人一見到他,愣了一下,就要衝上來。陳生一抬手抓住她的胳膊,也不知道怎麽用的力氣,就把她揚手扔到了沙發上。她手腳亂動地想要爬起來,兩個漢子一邊一抬沙發,把她又扔在了地上,就扛著沙發出了門。

“你們要搬去哪裏?”婦人尖聲大叫,躺在地上就回頭大罵自己的男人,“廢物啊,人家都來抄家了,你在幹嗎?!”

“搬回你們自己的房子,三灶那邊那個。”汪海成說,“放心,搬家的時候什麽壞了什麽丟了,我賠。”

“你……你這是搶劫!”她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想要衝上去,被陳生抬手一擋,嚇得又縮了回去,“來人啊,中山大學的教授入室搶劫了!”

汪海成搖了搖頭,“不,這不是搶劫,這是合同糾紛。屬於商業案件引發的衝突糾紛,如果你對我的做法有什麽意見,可以去法院起訴,告我,要求我賠錢,要求法院強製執行租約。去吧,快去吧,我等著你。”

稍頓,汪海成又發出了咬牙切齒的怒吼:“去啊,去告我啊!”吼完,自己的嘴角忍不住地翹了起來。

“我跟你拚了!”婦人一邊大喊著,一邊從茶幾上抓起一個不知是花瓶還是什麽筆插的東西就要衝上來,還沒起步,背後一個漢子抓住她的頭發一扯,人就整個失去重心,仰麵摔了下去。扯她的人反應很快,馬上又托了她背上一把,她就這樣平平無力地躺了下去,也沒撞到什麽,好像根本就沒爬起來過一樣。

這個婦人再也沒起來過,就躺在地上怒罵,先是罵汪海成,然後罵這群搬東西的人,最後是罵自己的男人。她那五大三粗的男人縮在一邊,既不說話,也不動手,任由這群人在身邊擠來擠去,把這一屋子東西往下扛。十二個人往出搬,三個人往下麵送,一屋子東西眼見越來越少,隻有婦人在客廳滿地打滾。她男人被罵得太狠了,突然衝上去撲在婦人身上瘋了一樣扇起自己老婆耳光來,邊打邊罵:“我之前他媽有沒有給你說過這樣不行?!我他媽是不是說了你那表哥不靠譜?!他媽的是不是你非要來貪這個便宜,說反正不會有損失?!報應了吧?爽了吧?家被人抄了吧?!你去告啊!拿那個什麽租房合同去告啊!你表哥不是能耐嗎?”

這對夫妻就在客廳地上廝打起來,也顧不上自己的東西就這樣被人清了出去。汪海成在邊上看著,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他原以為他們會報警,會叫保安,會有很多麻煩,但沒想到就這樣輕易丟盔卸甲地慫了。

隔壁鄰居門開了一下,看了一眼就關上了。一個小時後,房間空無一物了。那對夫妻也打累了,鼻青臉腫、滿麵血痕地坐在地板上,看著最後的一點東西被送出門。

陳生問道:“你們兩個走不走啊?送你們回家去。省點車錢晚上買點紅花油擦擦。你們不走,這車家具呢到時候就堆你們家門口。回頭少了東西再找我們可就不認了。”

這兩個人木偶似的一聲不吭跟著他們下了樓。陳生等他們進了電梯,才對汪海成開口說道:“汪老師,我給你說過事情就這麽簡單,快刀斬亂麻。你看一個小時,六千塊錢,結了。要解決事情,隻要下狠心,哪有解決不了的?你跟我電話裏扯那些蛋都沒用,就一句話,想不想幹。想幹,幹,完。我幹這行,平的事兒比你聽過的多,沒有解決不了的,就是你想不想解決,看看是代價高還是事情大而已。來來來,我給你打個九折,還你六百,就算恭賀你喬遷新居啊。恭喜恭喜,六六大順,萬事如意。”

說完,陳生也出門,下了樓。

電梯關了門,一切安靜了下來,突然之間,煩惱了他那麽長時間、好像永遠都不能解決的房子問題,就這麽解決了。他準備了那麽多後備預案,警察來了怎麽辦,保安怎麽解決,鄰居上來攔事兒怎麽說,全都沒有用上。就這麽完了。

這讓他一時有點不習慣,有點恍惚。

他木然地關上大門,關了燈,屋裏一片漆黑。汪海成這才發現小提琴的琴箱就在腳下,自己倚著客廳的牆,慢慢地坐了下去。他扭過頭,看了一下背後的牆。

他想起那張打算貼在這裏的星圖,那天本來是拿在手上的,後來在學校裏遇上了爆炸,等被送到安全屋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許是戰士保護自己的時候掉在了地上沒有注意到。

如果自己一早就這樣,是不是星圖也早就貼在這裏了,說不定連家具都買好了呢?

他慢慢平靜了下來,打開琴箱,取出小提琴來,想拉一曲什麽,卻覺得身上的力氣一絲絲退去。

二十樓的窗外,天空一片黑藍,沒有月亮,漫天的星星矮矮地掛在天上。

成千上萬顆星星,不,上億顆星星緊挨著,像撕開夜空的爪子。那是千億顆熊熊燃燒的太陽,不,不對,也許在外麵的宇宙規則裏,每一絲灰燼都有蒸發太陽的能量,光芒穿過千億光年的宇宙,在寒冷的時光裏靜靜地等待著,如千億個幽靈。

汪海成曾在無數個夜晚,仰望著星空顫抖過,電光閃過他的腦袋,腦中如一顆超新星爆炸。他回憶起小的時候,怕黑,害怕黑暗裏藏著怪物,後來知道黑暗隻是沒有光子,便不怕了。夜空和群星是雙生的,浩瀚無垠的時空中,千億個太陽隻占據微不足道的空間,卻給了黑暗生氣。

現在,這掛滿了天際的群星閃爍著,好像要掉下來,砸在頭上。

恐懼,迷戀,恐懼,像是一個循環。

他有一個未曾講給任何人的擔憂,即使之前用盡全力去說服吳主任的時候,也沒有說出口。

這個猜想最開始來自白泓羽,她提到或許瞬間出現的戴森雲是“反暗物質化”,如果暗物質是物質的一種狀態,那麽宇宙的物質可以用某種方式切入這種狀態,又切出去。

這雖然可以解釋戴森雲突然出現,沒有修建過程,但還是無法解釋為什麽兩個相距幾千光年的戴森雲會同時出現。

直到接受隔離審查時,汪海成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反暗物質化的不是戴森雲,而是太陽係。地球自己開始脫離了與真實宇宙隔絕的“暗物質”狀態,所以在一瞬間接觸到了真實宇宙的信息,於是同時看到了兩個戴森雲——也許那是離地球最近的成年宇宙文明。

隨著構造體漸漸把太陽係從“培養皿”的保護裏拉回真實宇宙,外界的宇宙規則會逐漸滲入這裏,人類會看到更多強大的、超越想象和理解的文明。

它們也會終於看到地球。

他不自覺地站起來朝陽台走去。陽台護欄上放著一個盛水的小瓷杯,裏麵滿是煙頭,汪海成沒有注意到,衣服掃過,撞了下去。

汪海成看到杯子從二十樓掉下來,摔在二樓的平台上,好在沒有傷到什麽。杯子變成了粉末,隻留下一個濺射的印記。

如果不是二十樓,汪海成真想把這屋子裏僅有的一點東西全都從窗戶丟出去,砸在路邊,點把火!之前自己計劃的時候,他無數次這樣想過,天人鬥爭,最後終於忍住了。

燒!

碾碎!

撕成粉!

什麽也別想留!

那摔成粉末、屍骨無存的杯子勾起了他心底原本的惡魔,汪海成整個人攥緊了陽台欄杆顫抖著,聽見不鏽鋼嘎吱嘎吱地響。

這個惡魔指揮著他,他上半身伸出欄杆,努力朝外探著,雙手害怕地握緊欄杆,卻踮起腳來。好高,好高,一定會粉身碎骨吧?

他望著天頂那些自己熟悉的群星。

這些群星隻是宇宙的很小一部分,就物質量而言,隻是整個宇宙物質量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

那麽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到百分之九十五,是不是都是成年的超級文明?千萬萬億未曾見到的群星,千萬萬億的超級文明,幽靈一樣喧囂在那個看似清冷寂靜的宇宙裏。

地球是不是一條剛離開培養皿的鞭毛蟲,就闖進了死星?“鞭毛蟲”還需要再過十億年才能長出算作“腦子”的結構,而成年文明已經在等待原力的平衡。

可怕的不是落後和弱小,而是無處容身。“人類”會怎麽對待“鞭毛蟲”?

當汪海成以這樣的心情看著眼前那百分之五已知的群星時,他看到的已經不再是無數個核聚變星體,不再是點亮暗夜的精靈。

構造者能塑造空間的規則,創造出一個個培養皿和育嬰房,隱藏了百分之九十五的宇宙真相,那剩下那些可見的荒涼的沒有生命的百分之五的群星又是什麽?

它們真是從宇宙的誕生開始本就如此,從未有條件孕育文明?

一個比之前所有的想法更恐怖、更深寒的念頭就這樣浮了出來:

或許億萬群星的每一顆都曾是文明的培養皿。

我們看到的所有恒星的文明都全部死去,屍體像垃圾一樣被清理,隻在星空裏留下那凜冽而冰冷的微光,無聲地閃耀。

也許死在百分之九十五的超級文明手裏,也許毀在培養皿裂開的一瞬間。

這百分之五的億萬群星,都發生了什麽?

他想到了點燃地球,想起了真空衰變。

量子力學推算出的“真空衰變”,意味著我們所處的空間本身擁有超乎理解的能量。這個推算是基於太陽係的育嬰室物理規則,而不是真實宇宙的規則。

這是否意味著構造者用了這麽龐大的能量,來創造和維持太陽係的規則?

當構造體像針一樣戳破這個育嬰室規則氣球的時候,這些“真空勢能”會發生什麽?

真空衰變?點燃、焚滅一切,毀掉所有行星,隻留下那顆孤零零的太陽?

有可能嗎?不知道。但這個念頭讓汪海成發瘋,他想找人談一談,卻一直連說出口都不敢,像是害怕放出一個魔王。

太陽係也會像那個從二十樓摔下去的煙灰缸一樣粉身碎骨,變成其他恒星那樣的寂靜世界嗎?

不知道。

對於這個宇宙,人類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這是汪海成從未說出口的恐懼。

構造體背後是一個令人顫抖的巨大秘密,它意味著人類文明現在探知的所有基本物理規則:光速、普朗克常量、四大基本作用力等等,都是育嬰室的保護殼。隨著構造體的成長,如今這個育嬰室正在打開,物理規則正在重塑。

這是多麽偉大的真相!這個宇宙隱藏在麵紗下的本源秘密會隨著構造體的成熟而揭開。從人類第一位哲人開始,所有學者、術士、科學家都夢想過,但卻從未夢見真理會在這裏被揭開。汪海成希望能像白泓羽一樣拋去心中的恐懼,一往無前地探索這些秘密。

但他做不到,他忍不住會先想起構造體揭開的另一層可怕真相:物理規則是世界的底層基礎,它決定了所有的一切。當這個規則發生變化的時候,世界所有一切都會改變。

光速改變會影響質能方程,太陽聚變放出的能量會不同。也許地球會變成金星一樣幾百度高溫,燒死一切生命。

引力的改變又會影響所有星體的軌道,太陽係中所有星體都會改變軌道,也許地球會被拋向一個距離太陽更遠的位置,變得像火星一樣冰冷,凍成白色的冰球。

更可怕的是,人類擁有的絕大多數科技都會因為宇宙常數的改變而失去作用,單說弱相互作用對化學能的影響就會推翻所有內燃機的技術積累,電池、發動機、計算機……人類所有的技術都會發生改變,甚至是從頭來過。

如果這還不夠的話,在太陽係外,在暗物質外殼下百分之九十五的潛藏宇宙中,還有數不清的“成年外星文明”,他們早就擁有了至少達到戴森球級別的科技力量。有多大的可能,這些文明會像好萊塢電影裏一樣“我們為和平而來”?億萬分之一?

當育嬰室揭開之時,人類的科技會被廢除,宇宙的自然環境會無法預料地發生崩解。就在人類赤身**在全新宇宙努力活下去的同時,數不清的外星文明會探向這個太陽係,向人類伸出目的不明的觸手。

構造體完成自己的使命之時,宇宙將會揭開現在的麵紗,露出自己的真容。但人類還有多少機會在那個新宇宙中活下去?

想到這裏,他覺得筋疲力盡。汪海成很想知道:如果他把這些話告訴白泓羽,她會說些什麽呢?她一定會有很多樂觀甚至天真的念頭,也許可以撫慰自己的恐懼,甚至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構造體不會毀滅人類。

但是白泓羽不在。

自己真的已經盡力了。

驅動這個世界的不是理智,不是恐懼,而是紛爭。地球上有七十億人,有近兩百個國家,有數不清的勢力,交錯著無限的紛爭。你就像是瀑布中逆流而上的魚,也許瀑布上等著你的是饑餓的棕熊,但身邊魚不斷葬身淵底,你隻能往上,往上。

無論構造體是什麽,隻要它存在,就會有人去拉它的繩子,區別隻是拉的人是誰而已。

隻要它存在。

在黑暗中,汪海成想起了什麽,轉過身來,望著客廳的牆,呆了半晌。

自己真的盡力了嗎?

在絕望中,他看著這個房子,看著這麵本打算張貼星圖的牆。

在一個小時前,他以為自己人生中的一切都是無法解決的——房子、構造體。所有東西都超越了自己的控製,都在跟自己為敵。

“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就是你想不想解決,看看是代價高還是事情大而已。”

陳生說得對,也許那才是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隻是自己願不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而已。

連光速都變了,還有什麽代價不可以付呢?

汪海成沒有開燈,在已經搬空的房子裏四處搜尋,最後在廚房裏找到了一個削皮器,大小尺寸都算合適。回到客廳,他站在中央,又看了看這麵牆。

他知道自己的字很難看,用削皮器遲鈍的尖頭往牆上刻就更難看,牆意外的硬,不斷打滑。但這不重要。

寫完所有的字,花了差不多十分鍾,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沒有開燈。刻完之後,他也沒有再看牆上的字,刻得歪歪扭扭,但這不重要。

他平靜地離開這個終於不再被別人霸占、屬於自己的房子。房子裏已經沒了真正的主人以外的痕跡。真正的主人從來沒有在這裏生活過,專程帶來的小提琴收回箱裏又帶走了,唯一留下的隻有客廳牆上的幾行字而已。

透過夜空的星光,可以隱約看到牆上那幾行很醜的字:

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三個月之後,基地裏淩晨換班的哨兵發現一個戰士在監控室“睡著”了。

大概是趁著深夜換班前的混亂,汪海成悄聲無息地進入構造體保存室,隨後從重重安全布防下的基地裏離開。汪海成作為整個項目的第一發現者的身份給他的行動提供了很大幫助,他畢竟是群星工程的基石,在經過層層嚴苛的審核被認定為“可靠”後,項目重新賦予了他極高的安全權限。

最後一次捕捉到汪海成身影的是基地外門的攝像頭,那時他背著小提琴的琴箱,之後再也沒有找到他的影蹤。下一次汪海成出現,已經是四年以後。隨他一起消失的是一批構造體,包括四個“摩西”、三個“多莉”和六個“造父”。這些構造體的失竊雖然嚴重,但對群星工程而言並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全世界僅有一個的構造體“蜂後”也被汪海成帶走了。

失去“蜂後”的中央樞紐作用,其他所有構造體的進一步發育都靜止了,不再往下一階段演化。

這時,群星工程已經不隻是中國自己的項目,摩擦之後各國選擇了通力合作,讓它成了一個真正的國際工程。汪海成的叛逃暗示著一個可怕的事實:在群星工程的參與者中,在這些最精英的大腦裏,有那麽多人懷著類似汪海成的恐慌和不安,以及對構造體的質疑。這就像幹透的稻草,隻需要汪海成一絲螢火就燃燒了起來。如果不是這樣,憑他一個人絕不可能如此順利甚至簡單地繞過所有安保措施。

之後幾年,群星工程又兩次審查所有的內部人員,但是,螢火的網絡像野草一樣除之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