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障壁
審查員麵帶微笑地告訴汪海成,對他的審查徹底結束了,“審查拖了很長時間,也是為了國家絕密項目的安全和順利進行,相信汪副教授能充分地理解。畢竟群星工程就像是你的孩子一樣,這個項目的價值與意義無法估量,容不得半點差池,所以必須這麽慎重。調查過程中可能有一些措施比較嚴苛,但大家都是為了保證工程的安全,希望汪副教授不要有什麽誤會或者心結。
“我知道之前有些問話讓你很不舒服,現在我可以向你道歉。尤其是關於您學生白博士的一些問題,我也知道很過分。但是情況特殊,迫不得已隻能對您實施一些心理上的極限壓迫。為了國家安全著想,希望您能理解。僅代表個人,我對之前那些言語深表歉意。”
汪海成安靜地聽完,點了點頭,“我能理解的。”然後又說:“我要見上級領導。”
聽到汪海成這句話,桌子對麵正在收拾文件的審查員愣了一下,“啊?”
“我要見上級領導。”汪海成平靜地重複道。
審查員有點不知所措,跟身邊的人對視了一眼。“您是什麽意思?我沒有說清楚嗎?您的審查結束了,沒有問題,今天開始就可以回到工作……”
“我需要向領導匯報,事情非常重要。”
“呃……可不可以先給我們說明一下你需要匯報的內容?”
“不能。”汪海成回答得幹脆利落。
“為什麽?”
“以你們的智力,聽不懂。”
審查員為之氣結,他深吸了一口氣,“汪海成同誌,我們也沒有幫你提交這種申請的資格。我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你現在也恢複了自由。至於其他要求,請你去跟自己的領導請示。”
“那請你帶我去見我的領導。現在這樣子,我不知道我的領導是誰,也不知道辦公室在哪裏。”
審查員歎了一口氣,“好吧。”
審查員帶著他,在這個軍事基地裏穿行了很長一段,才在一間辦公室門口停下。汪海成敲了敲門,門裏傳來一個沙啞的女中音:“請進。”他才推門進去。
辦公室不大,裏麵除了桌子沒有什麽陳設,也不知是軍隊風格曆來如此,還是最近厲行節約的政策使然。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女性坐在桌子後麵,看他進來,趕忙起身伸出手來握手,身子探出了半個桌子。
“汪教授,啊,我聽說你很久了,一直盼著跟你見麵。請坐請坐。我姓吳,吳筱。坐啊。”
汪海成搞不清對方的職階關係,他到今天也弄不清楚處、科、所的關係,也不打算搞清楚了,隻要知道她管著群星項目就可以了。跟之前的人不一樣,這位領導客氣得讓他有些不習慣,甚至好像有點露怯。
“本來我也應該跟你聊一聊的,這不是你的審查才剛剛完嗎……”
汪海成打斷了她,“您覺得構造體到底是什麽?”
吳筱愣了一下,“我不知道。這不是這個項目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嗎?”
“不是吧?群星項目並不是想要搞清楚這個事情。項目想要搞清楚的是,怎麽利用這些東西。”
“這……”
“可能我這麽說不對,最開始的時候,群星項目可能有一半是想搞清楚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兒,另一半是想要看看這些構造體有什麽用。但後來隨著構造體的能力越來越強,越來越超過我們的理解,構造體本身的價值就越來越大,整個項目就完全變成了想要搞清楚這些外星科技可以怎麽利用。我說的對吧?畢竟是‘外星科技’,可以改變世界格局的東西。”
吳筱尷尬地露出一絲笑意,“也可以這麽理解吧。”
汪海成想起那個晚上安教授講的非洲草原拉繩子的故事——停不下來地拉繩子——那個晚上離現在並不太遠,但現在想來已然覺得恍若隔世。
“我不知道這些天我隔離審查的時候,構造體有沒有什麽新的研究進展。隻是按我之前了解的情況看來,僅僅是現在對構造體已知的了解,已經可以讓地球大變樣了。我相信大家最關注的應該是‘摩西’型的構造體,它可以完全違反熱力學第二定律,憑空創造出能量來,是我們所知的第一個真正永動機。我也不用再說這個東西有什麽用,我相信上麵肯定早就開始研究怎麽利用這個東西了。”
吳筱沒有任何表示,隻是靜靜地聽著,保持微笑。
“但如果說是完全憑空創造能量,其實也是不太對的。還是有一點微小的變化的,對吧?‘摩西’影響的範圍越來越大。”
“難道不是它影響的範圍越大,能提供的能量功率就越高嗎?”吳主任說。
“您說的對,沒錯。從利用上來說,這是好事情,效應越大,永動機功率越高。唯一的問題是,隨著能量的釋放,我們所在空間的強相互作用效應就越來越強。本質上,‘摩西’提供的能量來自它附近的宇宙規則和我們原來的宇宙規則之間的落差,就好像我們這裏本來是海拔為零的平地,但到了‘摩西’那裏,變成了海拔八千米的高原。”
“你的意思是,我們原來世界的海拔在升高?”
“是的,隨著我們不斷獲得能量,整個宇宙的規則都在朝著之前不一樣的方向變化。不光是‘摩西’,還有‘造父’也一樣,光速在不斷增加,雖然效果還很微弱,但我們現在的宇宙跟過去相比已經不同,強相互作用效應更強,光速更快。”
吳筱皺了皺眉,這是她早就知道的,“你的意思是……”
“這就回到了我最開始問的問題,你認為構造體到底是什麽?”
“請講。”
“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構造體就是為了改變物理規則才被創造出來的東西?改變我們這個星係的宇宙常數,才是它的真正目的。”
吳筱沉默了一會兒,“什麽叫真正目的?”
“就是外星文明把這個東西創造出來,然後傳給我們人類的目的。”
一切都是誘餌,永動機、能量、改變世界的秘密,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的。汪海成感到一陣心悸,這話沒有說出來。
“物理學一直有一個沒法回答的問題:宇宙的規則、宇宙基本常數,到底是什麽?規則是我們在探索中不斷碰到的,好像不言自明,沒有什麽理由,就是這個樣子的公理。真空光速、四大相互作用效應、普朗克常量等等,它們就是這麽多,沒有什麽原因。
“關於規則本質的探索最後基本都歸究到玄學和神學上去了,比如牛頓就堅信上帝是創世的推動者。宇宙大爆炸理論說這是在宇宙誕生時就確定的,而宇宙誕生之前一切都沒有意義,所以也根本沒有探索規則為什麽是這樣的意義。
“關於宇宙規則的假說裏麵,最有意思的一個叫作‘人擇原理’,您知道這個學說的意思嗎?”
吳筱點了點頭,“如果宇宙的規則不是這個樣子,那就不會誕生人類,也就不會有人類來思考宇宙規律為什麽是這個樣子。”
汪海成笑了起來,“是的,這個假說意味著也有可能存在千億個不同宇宙規則參數的宇宙,但隻有在這個宇宙規則下,我們才能存在,才會反過來問‘為什麽宇宙規則是這樣,而不是別的樣子’。而假如宇宙規則不是這個樣子,就不會存在問這個問題的人類。所以我們和這個宇宙規則是一體的。‘人擇宇宙’,適合人類生存的宇宙。”
吳筱開始覺得不太對,隱隱明白他在暗示什麽。
“但人擇宇宙是有一個基礎的,即宇宙規則是恒定的,在宇宙誕生之後就建立的。但現在,構造體證明規則是可變的。”
“你的意思是,適合人類生存的宇宙,它的規則原本不是這樣的?!”
“對!既然規則不是恒定的,那為什麽會存在一個適合人類存在的宇宙規則?這個宇宙的常數是本來就這樣,還是被什麽力量塑造成了這樣?”
吳筱心中一凜,“你這話,和上帝創世有什麽區別?”
“上帝希望亞當和夏娃永遠留在伊甸園,而我們的構造者給了我們構造體。就這點完全不一樣,完全相反。我們的上帝給了我們一個摧毀伊甸園的藥方,在藥方上還塗著永動機的糖。”
汪海成看到吳筱的瞳孔明顯放大了一下,“適合人類生存的宇宙規則在消失。”
“你是說,宇宙規則改變,會讓我們滅亡?這些構造體,是外星人的武器?!”
汪海成笑了,“你不覺得這想法很沒有邏輯嗎?它們創造了地球生命的基礎,創造了適合我們生存的規則,然後讓我們自己做一個武器來消滅自己。不覺得很惡心人嗎?”
“那構造體的目的是什麽?”
“你知道構造體是怎麽培養出來的嗎?第一個零號細胞,我們找了一個大號的培養皿,消毒,清潔,放進無菌室,先隔絕了正常環境各種各樣的生物汙染,然後造了一個適合細胞發育的營養基,放進恒溫恒濕的培養箱裏,等它發育。
“當時我們不知道它會長成什麽,但我們知道,如果不殺菌清潔,它十有八九會在最開始被雜菌殺死。地球空氣裏滿是細菌、孢子、真菌菌絲,它們在地球演化了上億年,可以輕易地幹掉零號細胞這種脆弱的新家夥。如果不找個恒溫恒濕的環境,讓它待著外麵,在一會兒紫外線、一會兒暴曬、一會兒潮濕的環境裏,誰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撐下去。”
汪海成說的是零號細胞,也不是零號細胞。
宇宙的規則是可變的,是不均一的。離“摩西”越遠,強相互作用越強,離它越近,強相互作用越弱;離“造父”越遠,光速越慢,離它越近,光速越快。
“我們被一個培養皿罩著,放在一個恒溫恒濕、適合生長的育嬰室裏。” 吳筱喃喃地說。
“是的,不知道這個育嬰室有多大,是一個太陽係,還是一個銀河係。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以為的宇宙規則並不是這個宇宙的真正物理規則,我們熟悉的宇宙常數不是這個宇宙通用的常數。這個宇宙的物理規律不是均一的。我們生活在宇宙中最適合我們生存的規則裏。
“在這個也許是一個太陽係、也許是一個銀河係的空間裏,保護人類存在的不是殺菌劑和玻璃罩子,而是這裏獨有的、跟外麵不一樣的宇宙規則。”
“什麽意思?”
“這是我最後想明白的一點。如果太陽係是一個培養皿,它裏麵恒溫恒濕,營養豐富,為什麽除了地球生命以外,其他的雜菌沒有來到這完美的生存空間?如果你是外星文明,是那個一千四百光年外的戴森雲的主人,你為什麽不來地球。”
“因為需要的時間太長?就算他們能達到光速,樂觀來看要幾千年,但實際上往少了說也要好多萬年,對於一個文明來說,時間太長了,成本投入毫無意義,而且跨越星際空間的風險……”
“沒錯。”汪海成說,“按照我們理解的物理規則,宏觀實體飛行器可能連十分之一的光速都無法達到。他們的理論極限時間也要幾萬年。”
“不說飛船,就算通信,這個時間尺度的延遲,來回三千年……誰來守著收發消息呢?信息速度不能超越光速,這在宇宙的距離尺度裏太尷尬了。”
“光速是多少呢?”汪海成問。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吳筱剛想說,突然愣住了。
“你說的時間太長,是因為在我們宇宙的物理規則下,光速是上限,他們來這裏的時間太長。你忘了我們剛才說的假設,在太陽係以外,光速比這裏快,可能會快得多。也許到達我們這個培養皿外麵隻需要十年。”
“……那是為什麽?”
“因為他們進不來。”
“你是說,我們外麵有一個保護殼?”
“對,也不對。我們這裏的宇宙規則保證了他們無法進入我們的世界。”
“我沒有聽懂。”
汪海成在桌子上找了兩支筆,一左一右擺在桌子兩端。
“假設兩支筆是兩塊大陸,中間是海洋。你想從一個大陸前往另一個大陸,要怎麽辦?”
“坐船。”
“好。”汪海成找了一塊橡皮,從左邊慢慢往右邊挪過去。“從你的岸邊出發,一路往我的岸邊走。前麵百分之九十都是正常的,現在,它到了我的岸邊。
“記住從這裏開始,宇宙的規則常數變了。船能動,能浮在水上,需要哪些東西?算簡單一點,發動機,船體。就這兩個,可以吧?”
吳筱點頭。
“我們拋開宇宙規則其他真正複雜的影響,隻考慮這兩個最簡單的東西。發動機就算是內燃機吧,靠氧化還原反應的化學能供能。假如化學鍵能量降低一半,釋放的能量太少,內燃機會停機;假如化學鍵能量提高一倍,釋放能量太多,內燃機會變成一個炸彈,直接炸成粉。
“船體,能浮在水上,靠的是壓力。壓力本質是電磁力,電磁力增加一倍,船體會上浮導致重心不穩,傾倒,沉沒。電磁力降低一半,船體會下沉,甲板低於水麵,直接沉進海裏。即使忽略宇宙規則其他更複雜的影響,光是最基本的燃燒,浮力這種原始技術都會徹底出問題。
“一切技術源自科學,一切來源於對宇宙規則的認知。當物理規則不一樣了,文明絕大多數技術都會失效,越高級的技術失效得越厲害。規則,就是一個屏障。光速是屏障之一。可能這個太陽係的所有物理規則都是屏障,真空光速、普朗克常量、強相互作用的係數、弱相互作用的係數、重力常數、電子電量,可能所有的一切物理常數都是障壁!撞上規則障壁,再強大的科技都會作廢。
“在我們認知的物理世界裏,真空光速是每秒二十九點九八萬公裏,所以信息傳遞十的十三次方千米,也就是約一光年距離的話,最短需要一年時間。但在我們認知的物理世界以外呢?現在看來,也就是說在太陽係以外呢?
“太陽係以外的光速可能是這裏光速的一千倍。在那種地方,一千‘光年’,也就是十的十六次方千米,可能隻需要一年就能抵達。”
真空光速、普朗克常量、四種基本作用力基本常數等等,這些基本參數構成了宇宙的基本規則,定義了物質的結構,也決定了各項數據在這個宇宙中所能達到的極限。
太陽係的物理規則正在改變。不!應該說,正在向不受保護的正常宇宙演進!按理說,宇宙規則的改變會讓這個世界毀滅、重構,那為什麽現在太陽係規則改變卻沒有毀滅一切呢?汪海成也不明白。或許是在某種精妙操縱下,改變的宇宙規則達成了新的平衡,從而避免了一切毀滅。如果是真的,這種遠超人類知識的力量讓他更為恐懼。
“如果強相互作用強一倍,我們就沒有辦法引爆核彈,中子和質子的束縛力我們無法解開。如果範德華力強一倍,我們連火藥都打不燃,更準確地說,連火我們都點不燃。這才是我們這個育嬰室無人前來的真相,沒有高科技文明能在育嬰室宇宙的規則下生存。”
“但是我們把規則變了。” 吳筱說這話的時候,兩眼直勾勾盯著遠方,雖然房間牆壁擋在她麵前,卻好像不存在一樣。這時候她不像一個領導,隻是一個被嚇壞的普通人。
“這就是你說的構造體的真正目的:解除我們育嬰室外麵的規則障壁。”
這位今天才第一次見麵的領導喃喃自語,呆立了幾分鍾時間,然後又想到了什麽,“不對,不對。我們說的一切都是假設,而且還預設了宇宙就如同地球一樣,充滿了生命,所以才需要你說的規則障壁來保護我們。這不對啊,直到現在,我們也才發現兩個疑似戴森雲的星體,宇宙是荒蕪的,而不是充滿生命。所以我們根本不需要像保護區一樣被保護著。”
“真的嗎?”汪海成聳了聳肩,然後沉默著。
“哪裏不對嗎?”
“為什麽我們會在收到構造體藍圖的同時發現兩個戴森雲,為什麽不早不晚,為什麽之前那幾個天區檢測過無數遍,都從來沒有發現過一絲信號?難道戴森雲是一天建成的?”
“這個其實跟為什麽當時天空每一個位置都能檢測到60K黑體輻射信號是同一個問題。我們一直沒有想明白什麽樣的發射源會覆蓋星空的每個角落,直到……”
汪海成雙手隆成弧形,慢慢地合起來,合成一個球。
“我們的培養皿,我們的信號發射器,我們的外殼。外麵進不來的規則障壁,讓外麵看不到我們的障壁,也讓我們看不到外麵的障壁。”
“你是說,太陽係外麵這層外殼還改變了外麵的信號,讓我們看不到其他的文明存在?而宇宙中其實是遍布文明的,隻是我們現在才看到?”
“很接近了。”汪海成深呼一口氣,“我相信其實要簡單得多,不是我們看不見別人,而是別人看不見我們。”
“隱身?”
“你知道構造體發育過程中,曾經‘消失’過嗎?”
“我看過資料。我記得你提出過一個解釋,構造體不是消失了,而是暗物質化了。”說到這裏,吳筱沉默了。
“看不見,摸不到,沒有電磁效應,有質量,有引力。”汪海成說,“這是我們定義的暗物質。我們一直認為暗物質是跟這些我們已經理解的基本結構不一樣的,否則無法解釋它為什麽難以被觀測,卻有引力存在。”
“但是構造體告訴我們,也許暗物質隻是普通物質的一種狀態,一種存在但無法被發現的狀態。就好像我們的物質跟暗物質是兩根平行軌道,我們觀測不到暗物質。但問題是,暗物質能觀測到我們嗎?”
“你有沒有想過,假如有別的文明,就好比是那個一千四百光年外的戴森雲,我們這個星係在他們眼裏,是什麽樣子?”
吳筱明白了,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你是說,也許在他們眼裏,我們才是暗物質。太陽係在其他文明眼裏,看不見,摸不到,沒有電磁效應,不能被發現,他們跟我們的物理規則不同……”
汪海成從自己包裏掏出一隻氣球,吹了起來。他準備了很久了,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他努力吹著,一直沒有說話,花了幾分鍾時間,才吹到最大。
“也許這才是我們世界的真相。我們整個星係都包裹著‘暗物質化’的星係培養皿,在這個暗物質環境裏麵有獨立的宇宙常數、物理規則。我們把這個培養皿裏麵的規則當作整個宇宙的真理。被這個培養皿包裹著,我們看不見真正的宇宙,真正的宇宙也看不見我們。我們看到的宇宙就像我們給學齡前小孩兒講的童話,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沒有離婚,沒有出軌,沒有失業……沒有買不起的房。”
說到這裏,汪海成突然失控捂臉慘笑,一股頹意抑製不住地從胸中湧了出來。
“構造體就是一根針,一根用來戳破我們保護膜的針。”氣球嘭的一聲,在他手中擠爆,“就像這樣,我們會見識到宇宙真正的規則,見到宇宙的真麵目。
“人類的嬰兒時代,就要結束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吳筱終於開口:“結束了,然後呢?我們的宇宙會變成什麽樣子?”
“三個月的嬰兒能想象長大了自己的生活是什麽樣子嗎?這個問題有意義嗎?”
“那有意義的問題是什麽?”
“你覺得我們這些嬰兒做好麵對成人世界真相的準備了嗎?我們這個糟糕的世界做好準備了嗎?”
走出辦公室,汪海成的心情已經平複。他沒有完成了一件大事的那種輕鬆感覺,沒有如釋重負,甚至都沒有鬆一口氣。
這些天,他頭腦裏一直有一幅幻影,不知為何總是想起成都大熊貓繁育基地的育嬰室。那些巴掌大的熊貓像老鼠一樣,睜不開眼,不能翻身,就那樣放在透明的恒溫室裏。遊客們隔著玻璃牆、塑料窗盯著這些剛剛長毛的小家夥尖叫。工作人員不斷小聲警告遊客保持安靜,照相機不能開閃光燈。
它們長大,然後放進月亮產房、太陽產房,賣萌,滾來滾去,伴著尖叫的遊客和相機,沒有人不愛它們。
然後有一天它們經過例行檢查,被關進籠子,送往野外。這時候,它們才發現自己原來什麽都不會,抱大腿、滾來滾去、露肚皮的吸粉絕技在這裏一點用都沒有。找不到食物,找不到住所,沒有人每天給它們體檢,找不到配偶,不知道怎麽**。於是有的餓瘦,有的餓死,變成一具屍體。
汪海成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奇怪的幻影反複出現在腦海裏,但是今天,他終於明白了。
他以為熊貓代表的是人類,是地球,但其實是他自己。他以為自己從小練就了一身屠龍技,打了一身鋼筋鐵骨,但被這個世界一口吞下去的那天,才知道自己連骨頭都是那麽入口化渣。到了這一天,他才知道真正的世界的樣子。童話隻會告訴你相愛永遠在一起,不會教你怎麽賺錢買房。直到昨天,他還是嬰兒一樣,生活在象牙塔的童話裏,以為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就會過上自己的夢想生活,幸福,快樂。
汪海成抬起頭來,盯著西方天邊已經緩緩落下的夕陽。太陽係外麵罩著童話播放機,這個播放機不知道工作了多少億年,但不知道為什麽在那天結束了播放,退場了。在退場的那天,地球文明的搖籃曲停止了,起床號吹響,送來了通往成年宇宙的尖刺。
他想起安森青給他講的那個故事,那個在非洲草原上拉起那根越來越粗的繩子的故事。
隻要地球這個育嬰室的宇宙規則不改變,外星文明無論多強大,都無法踏入地球。這裏光速太慢,普朗克常量和四種基本作用力的參數都與外界不同,那些在人類看來比魔法更神奇、可以毀天滅地的科技根本無法在太陽係內使用。
隻有這根繩子才能在這個原始的宇宙規則裏運轉,然後一點點把育嬰室外麵的真正宇宙規則拉上來。
人類好像是被這根看不見的繩子操縱的木偶。
汪海成已經一身是汗,也不知是天氣熱的,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抱著裝有私人物品的紙箱子往回走,審查雖然結束,但為了安全和保密,所有工作人員都被安排在基地專門的宿舍區域。在群星工程運轉期間,所有的工作和生活都會被限製在軍事基地裏進行,需要外出,需要單獨申請。自己沒法再像以前一樣還能在中山大學裏麵隨意出入。汪海成自然也要從審查區搬往宿舍,他還沒有去過,也不知道在哪裏。基地給了他詳盡的指南和地圖,地圖上附有各個區域的說明,本來是有勤務兵幫忙,但是軍人站在旁邊讓他渾身不自在,汪海成還是決定自己找過去。
往宿舍區走的時候,天色驟變。
夕陽很快被漫天的烏雲遮蓋,像是妖怪一樣,隻用了幾分鍾,整個天空就一片昏紅,猶如染血的末日。又幾分鍾,半隱入海麵的太陽就隻剩一個慘白的影子,乍眼望去日月難辨,雷光穿行在雲間,轟鳴爬行著,像崩壞的機器遮在天上。
雨瓢潑落下。
汪海成抱著一箱子東西,裏麵多是衣服和電子產品,淋不得雨。但自己又跑不起來,他想找個屋簷避一下。這基地本是一個大型新裝備實驗場,辦公區到宿舍區是一大片空地,風裹挾著豆大的雨滴迎麵撲上來,一時居然找不到去處。
這時候背後傳來一串劈劈啪啪的腳步聲,輕快地奔著宿舍區跑去,一個男人的聲音叫道:“慢一點,那麽高的跟,也不怕摔?”
汪海成回頭,想看這幾個人熟不熟,能不能請他們幫忙搭把手帶自己去宿舍區。群星工程的工作人員現在已經肅清了一批,又重新大幅擴充了很多,新人他未必認識。頭還沒有轉過去,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歡快地喊道:“不跑快點就要濕透啦!你是老年人嗎?跑得這麽慢?”
“你不管跑多快,穿過的迎雨麵積是一樣的,不會因為跑得快就少淋雨的!你算一下積分。”
“……誰信你啊!”
“你連我都不信,你要相信誰?等我一下,濕身也不要緊的……”
“你才失身呢!”
白泓羽一邊跑一邊回頭笑罵,直到離汪海成很近了,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老板。白泓羽愣了一下,一個急刹,反而差點摔一跤。那個不認識的年輕男子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這才沒讓白泓羽落一身泥。
“老板?你……”白泓羽想說你終於被放出來了,但好在沒出口就咽了回去。“太好了!”她叫道,“我們盼你好久了!”
“我們?”
男子主動上前伸出手來,“汪老師好!真是慕名已久,一直盼著跟您見麵。我是新來的,做能源工程的,現在在做‘摩西’的工程化可行性評估。聽小白說你飯量比較大,我們一直在等您一起拚夥點菜,兩個人點菜什麽都吃不了。”
白泓羽一跺腳,“姓薑的!你都胡說些什麽啊!幫老板拿東西啊,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汪海成隻搞明白了這男人的姓就被搶走了行李,跟著他們兩個一路跑回了宿舍。白泓羽兩人幫他找到房間,把行李放好,又幫他介紹了一下宿舍設施的常見毛病,這才退出來,讓汪海成去洗澡。
男子退出去關門的時候,才一拍自己腦門,朗聲大笑道:“哎呀,汪老師,我是不是沒告訴你名字?一時短路,我叫薑成,成功的成。”
白泓羽從他的肩膀上伸出腦袋,笑道:“什麽一時短路,他本來就這麽傻。老板快點,我們等你出來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