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成長

汪海成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讀到暗物質概念時的心情。

“這都胡扯些什麽啊?實在找不到解決方案來解釋這個世界了是吧?都什麽呀!”

那時候他上高一,在《科學中國人》上第一次讀到關於暗物質的科普文。

跟很多其他物理概念的誕生不同,暗物質的提出純粹是為了解決天文物理基本理論和觀測到的宇宙現實的嚴重不符的問題。

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天文學家就已經發現星係的旋轉速度高得不合理:根據旋轉速度算出的引力數據遠大於星係中所有星體質量所能提供的引力。廣義相對論重構了引力的意義,但是絲毫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這個數據差距太大,已知星係物質能產生的引力甚至不到應有引力的十分之一,這完全無法解釋宇宙中星係的結構。

如果引力的概念沒有出現顛覆性錯誤,那麽這就要解決一個關鍵問題:宇宙要保證現在這個樣子存在,所擁有的物質應該是所有能觀測到的物質的十到二十倍。我們觀察到的物質隻能提供宇宙所需引力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那麽提供了剩下百分之九十至百分之九十五引力的巨大質量物質到底在哪裏?

宇宙大爆炸論的完善進一步加劇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如果宇宙隻有我們能看到的那些物質,那麽大爆炸後宇宙膨脹的速度應當比現實快得多得多!這再一次證明,人類所能觀測到的所有物質遠少於宇宙真正擁有的物質量。

尋找那些不知道在哪裏的物質經曆了很多挫折。在汪海成當年看來,完全是因為絕望,天文物理學家才提出了“暗物質”的概念:

不帶電荷,不與電子發生幹擾,有質量, 有引力。

這是一個投降書似的物質概念——

為了解決引力問題,這種物質需要大量存在,有質量,有引力。

為了解決我們為什麽找不到它的問題,它不與電子發生相互作用,沒有電磁效應。所有觀測手段都會透過它,所有有電磁效應的物質都會穿過它,它對我們而言,看不見,摸不到,無影無蹤。

在當時的汪海成看來,暗物質的概念實在過於“玄學”。暗物質的所有特征不是因為我們找到了它存在的證據而確定的,而是因為如果我們不創造這麽一個概念,宇宙就不符合我們的物理理論。

這個感覺是很有道理的,自從這個概念誕生以來,所有證明它本體存在的嚐試都沒有結果。唯獨中微子體現出了一絲暗物質的特征,但科學家在宇宙中所找到的中微子的量實在太少,無法解釋謎題。

而現在,構造體的變化似乎暗示了另一種可能:一個依靠這個世界正常物質組成的構造體隨著自己的發育發生了變化,不再和正常物質發生電磁效應,變成了一種我們看不見、摸不到、隻有質量還在的幽靈物質——正如“暗物質”這個定義所需要的那樣。

構造體的這個變化,是從“物質”變成了“暗物質”?從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變成了幽靈一樣的存在?

量子力學有一個著名的笑話,一個人如果撞牆次數夠多,那麽從概率上就存在一種可能:你的所有微觀粒子都恰好穿過了牆的縫隙,因此你能穿牆而過。而那天鑷子就是這樣幽靈似的穿進了構造體。物質世界就這樣和幽靈的世界交疊了起來,共存,卻彼此不知。

同其他物理學家一樣,汪海成和白泓羽都以為暗物質應該是由某種特殊的微觀粒子構成,這種微觀粒子和組成正常物質的微觀粒子不同,比如中微子。但構造體的變化卻給出了另一個答案:或許暗物質是普通物質的某種狀態,是可以互換的。

這是一個顛覆性的可能。如果是這樣,或許宇宙中提供巨大引力的“暗物質”並不是什麽稀薄卻物質量眾多的微觀粒子,也不是什麽彌散在無垠太空的稀薄暗物質雲。

或許我們看不見的那百分之九十五的暗物質也同樣是恒星、行星。暗物質的群星遍布宇宙,唯獨我們這個物質狀態的世界看不見、摸不著它們,如同幽靈一般。

這個暗物質構造體的假說顯然是汪海成提出來的。但是,第一次明確說出這句話的卻是白泓羽自己。

猜測歸猜測,要確認這個假說,就需要把構造體放入大型粒子加速器中用高速粒子來轟擊,進行實驗驗證,但問題是,國內沒有合適的設備,而且一旦把構造體送進加速器,它就灰飛煙滅了。

“代價太大。”新來的孔姓負責人告訴他們。

構造體黑殼化之後,項目組陸續換了一批人,新來了一批負責主管,老孔就是其中之一。最開始汪海成他們以為,更換負責人是因為之前的負責人在處置構造體驟變期間太過魯莽,後來發現並不是這麽簡單。新來的負責同誌們不再是專業科研工作者,而是真正的“領導幹部”。

之前這群科學家是用一種半自由的方式相互合作,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流碰撞,通過自我組織合作來推進整個研究。對於一流人才而言,這種混亂吵鬧的方式反而更能促進各自才能的發揮。但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領導幹部”開始要求大家提交各自的研究計劃,登記各自的職責,需要每個人確認自己的權限。還給大家分配了“助手”,協助大家“熟悉流程”和“安排協作”。做事情開始需要申請和簽字——很多簽字。

汪海成覺得自己被裝進了鐵罐子裏。在學校食堂吃飯的時候遇到李院長,他坐過去想跟李院長聊天抱怨兩句,李院長見他話頭一漏,趕忙擺手製止。

“涉密不上網,上網不涉密。”李院長對他說,“我沒有在研究組裏,注意組織保密紀律。”

汪海成愣住了,午飯草草吃完,連吃的是什麽都毫無印象。一群人還在努力適應新的變化,構造體並沒有去適應人類的節奏,自顧自地展開自己的真實麵目。

這時候大家還把這九十七個構造體當成九十七個同樣的東西。

最初發覺它們有區別的,是一個叫馬勤的核物理工程師。之前她的工作一直處在停滯狀態,自從加入工作組以來,整個生物進程她都幫不上忙,但她也沒什麽可急的。可新的領導來了以後,非要她列出工作研究安排和預期進展,分析自己工作的必要性,馬勤就有點慌,完全不知道該編什麽。

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馬勤把自己的工作安排為:檢測構造體的放射情況。其實,之前構造體透明化的時候就安排了某種高敏度放射性檢測設備,隻是一直沒有派上任何用場,於是很快就拆掉了。

但就在交計劃的那天晚上十一點多,發生了一件很離奇的事情:馬勤抬手看表,覺得表的指針在發光。表是很便宜的斯沃琪石英表,指針上有夜光塗料。塗料的原理很簡單,吸收一定高能射線之後就會發出熒光。一般來說,熒光材料都是靠白天的偏紫外日光來充能,這便宜表的塗料很沒用,在夜裏大概隻能亮一個小時左右。

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很久了。若是別人,大概率會把這個事情滑過去,但馬勤畢竟是搞核物理的,對放射現象格外敏感。她愣了一下,用手蒙住表蓋,進一步確認了自己的感覺:夜光塗料亮著,而且比平時要亮得多。情況有變。

她馬上找來便攜式的蓋格計數器衝進實驗室,開始在整個實驗室裏掃描放射源,很快目標找到了:不是構造體,而是放在實驗室裏的白金坩堝——一個純鉑製品。

這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放進來的,從來都沒有用過。不知道它為什麽會被汙染,汙染源又是什麽?實驗室馬上進行了一次封鎖整理,白金坩堝被帶走研究。

從實驗室帶走之後不到五分鍾,馬勤就發覺事情不對。白金坩堝在實驗室裏釋放的是貝塔射線,但拿出實驗室之後,輻射類型變成了伽馬射線。

“活見鬼了!”馬勤檢查幾遍,發現確實不是設備問題,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鉑-195,元素序號78。每一個鉑原子擁有七十八個質子,一百一十七個中子是化學性質最穩定的元素,放射性為零。正是因為物理化學性質高度穩定,所以實驗室通常用來做高溫實驗的加熱坩堝。

在輻射黑室裏,馬勤再次確認了這個坩堝持續放出微弱的伽馬射線之後,實驗室清空了其他東西。馬勤端著這個坩堝,帶著輻射測量裝置回到了構造體附近。剛走進去的時候,坩堝放出的還是伽馬射線,但離它原本放置的地方越近,微弱的伽馬射線越弱;等放回原位以後,慢慢地變成了貝塔射線。

“怎麽回事啊?”馬勤和另外兩名核物理化學家麵麵相覷。伽馬射線是中性不帶電的,貝塔射線是負電荷,先不說為什麽鉑-195會有放射性,哪有這樣的道理,一個東西在一個地點放出伽馬射線,在另一個地點放出貝塔射線?

質譜分析的結果讓所有人都驚呆了。坩堝裏存在另一種元素:金-195。伽馬射線來自它的自然衰變。

自然界的金-195半衰期隻有一百八十六天,就算坩堝裏真的混入了這種不穩定的同位素(總有億萬分之一的可能),它也早就該消失了。

接下來的發現解釋了金-195的來源,在實驗室裏的構造體旁,鉑-195放出電子也就是貝塔射線,變成了金-195。這個發現沒能解釋問題,反而帶來了更多的問題。

元素放射性的產生原因,是原子核內部的強、弱相互作用力不足以穩定原子核的中子和質子結構造成的,所以需要對外釋放能量,變成另一種更穩定的結構。就好像山坡上的滾石,總會不斷往下滾。穩定的元素在山坡的底部,不穩定的元素就在山坡的上部,元素越不穩定,它在山坡的位置就越高。

這個宇宙出了什麽問題,才會有位於山坡底部的鉑-195自己往山頂上滾,變成金-195?金-195放出伽馬射線變成鉑-195才是正常的滾法。

“這鬼東西是摩西啊!還能分開埃及的海水呢?”馬勤隨口一說,然後幡然醒悟。她滿實驗室找白金坩堝,翻了三個實驗室才找到一個已經黑得看不出本色的。用輻射檢測器測過後,白金坩堝一切正常,馬勤拿著它連滾帶爬地衝進實驗室。她魯莽的舉止驚動了安保的戰士,如果不是認得馬勤,戰士差點對這個顧不上應答盤查的家夥舉槍射擊。坩堝放在構造體附近,三分鍾之後,它開始出現貝塔射線。

出現異常的不是坩堝,而是世界規則。

“‘摩西’。”馬勤不自覺地說道。違反引力法則,重塑規則分開埃及海水的先知摩西就這樣用來給這個構造體命了名。

地球上的世界規則是這樣的,鉑-195的原子核有七十八個質子,所帶的正電荷足夠結合住核內一百一十七個中子,呈現一種穩定的“坡底狀態”。但在“摩西”附近,強相互作用變弱了!減弱的強相互作用導致本來穩定的原子核失穩,需要更多的正電荷才能保持原子核的結構穩定,所以中子釋放出電子,把自己變成了質子。在“摩西”這個較弱的核力下,金-195才是穩定的結構,鉑-195不是。

把山坡變成了坡底,把坡底變成了山坡。

離開“摩西”的附近之後,正常的世界規則回來了。金-195變得質子太多,於是反過來放出正電子,激發出伽馬射線。

受影響的不光是鉑-195,而是“摩西”周圍的一切物質。隻是其他物質的核不夠大,強相互作用的微弱變化影響並沒有這麽明顯。他們很快測試了原子量較大的元素,發現原子序數高於190的所有元素都呈現出明顯的放射異常。

並不是所有構造體都有這樣的特性,研究人員很快就找出了二十二個“摩西”,他們用這種方式發現構造體是不一樣的。

“摩西”隻能影響附近一定距離內的物理規則,但這個距離在不斷擴大,最開始隻在周圍幾十厘米,然後範圍越來越大。離構造體越遠,物理規則的改變越弱。

汪海成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發出怪異的笑聲,“好名字,上帝的先知。”

上帝的先知上一次改變世界規則隻是帶猶太人出了埃及,而這一次,它落在了科學家手裏。在第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摩西”是多可怕的東西。

永動機!

鉑-195在“摩西”的宇宙規則下放出能量,變成金-195;金-195在正常宇宙規則下放出能量,變成鉑-195。物質在兩個物理規則下不斷震**,就可以無限地釋放出能量,製造出永動機。

沒辦法解釋這樣的能量來自哪裏,因為沒有人能解釋“摩西”是怎麽改變宇宙規則的。規則創造了這個宇宙的形態,人類隻是這個宇宙形態中一個渺小的存在,當有東西能改變宇宙基本規則的時候,作為身在重重束縛中的渺小存在,人類連思考都是沒有意義的。

規則塑造了宇宙,當規則改變的時候,宇宙就要重塑。所有人都明白,一個重塑的宇宙內,人類的世界是不可能保持原樣的。隻是按“摩西”這微弱的影響範圍,這個過程或許要耗費幾萬億年。

“摩西”發現三天之後,兩名研究員在珠海出了車禍,據說是因為在外麵喝得大醉,橫穿馬路被大貨車撞死了。又過了一天,“領導同誌”換了一批,項目組值守的軍人也多了起來。更讓人奇怪的是,有一批最初就在這裏工作的研究員消失不見了,其中就包括確認“摩西”的核物理學家馬勤。

大概在“摩西事件”發生的一周以後,工作組完成了構造體的重新分類。

黑殼化讓他們沒法繼續觀測構造體的變化,但是變化並沒有停止。他們相信“摩西”那能夠影響規則的能力,也是它在逐步演進的過程中才獲得的功能。

構造體被分成了四類。

“摩西”是一類,強相互作用大小的改變直接影響了它周圍元素的穩定。

第二類確認後,定名為“造父”,因為在它周邊檢測到了奇怪的光學效應,後來發現附近的光速開始變快。“造父”對現實物理世界的影響暫時沒有“摩西”那麽可怕,不會讓周圍的東西發出輻射。命名的原因是“造父”擅禦馳,可驅馬飛馳。但“造父”影響光速的力量暗示著一個可怕的可能,宇宙的時空統一體可能被某種力量撕裂,不過當時,“造父”的光芒被“摩西”掩蓋了。

第三類構造體的發現引發了一次小小的災難。因為前兩類構造體效應的發現經過了各種檢測和嚐試,所以大家像開腦洞一樣設計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實驗方案。剩下這批東西沒有觀測到任何異常,周圍的各種實驗品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物理規則的變化,如果不是“摩西”和“造父”的奇跡太驚人,大家甚至都懷疑這些東西就是個黑坨子。

真麵目的揭示源於一場意外,實驗員取一顆三類構造體時,手套被銳器劃破,他用手直接接觸到了構造體。

根據當事人的描述,他覺得某種軟軟的東西碰了自己一下,然後構造體黑色的表麵突然漫出大量類似組織液的東西。接觸者趕忙脫手,把它丟回了培養皿,下意識地想把它蓋住,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大量的細胞質以驚人的速度蔓生開,就像爆開的米糊,不到十秒鍾,就看到一個幼胎似的東西從操作台上擠出來,脹裂了玻璃室。

此刻,在場所有人看到的是一個掙紮著從組織黏液裏急速發育出來的人形,超速的生長讓結構嚴重變形,呈現出怪異的形態,但能明顯看出人體的結構特征。研究員們驚聲尖叫著,有的人想逃出實驗室,卻發現這時候門已經從外麵封閉,有的人直接嚇暈了過去。跟構造體接觸的當事人反而要鎮定許多,可能是因為他在那個詭異的生命體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家族的某些麵孔特征。

伴著急促整齊的腳步,一位趙姓幹部帶著四個戰士衝進慌亂的實驗室。

“二號預案!”他對戰士簡短下令。

這位幹部圓頭圓臉,之前大家隻知道他負責安全教育,因為好說話又喜歡講段子,他大家都很親近。

戰士翻開操作麵板背麵時,有研究員問:“趙哥,什麽二號預案?”

趙哥頭都沒回,緊盯著戰士的一舉一動,平靜地說道:“加壓氦冷劑。”

隔離間外的人腳下一軟,直接栽倒下去。特製加壓氦冷劑的可怕滲透力會在極短時間內把周圍一切降到接近絕對零度。作為超流體,它能覆蓋實驗室裏幾乎一切物質,包括橡膠和玻璃,滅掉一切所知生物的活性——室內的研究員自然也包括在內。

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一股白霧噴了下去,知道隔離玻璃兩側馬上就是生死兩隔。等艙門再次開啟的時候,這些同事將是一具具冰雕。

“停!”就在噴射持續了半秒時,趙哥突然揮手叫道。

眾人透過彌漫的白霧看進去,發現那個恐怖的生命體已經開始在那堆黏稠的組織液裏融化。這跟氦冷劑沒有關係,溫度下降並沒有這麽快。這個恐怖的生命體沒有活過兩分鍾,就失去了活性,融化掉以後,隻剩下骨骼毛發之類的硬質結構。構造體從消失的軀體裏漏出來掉在地上,但還是原樣沒有變化。

隔離進行了二十四個小時,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沒有犧牲,實驗室內的諸位隻是輕微感冒,連凍傷都沒有。如果再晚一秒,那裏麵不會有任何人活下來。

又過了兩天,他們有了結論,第三類構造體會提取接觸生命的基因,以詭異的方式進行一次快速的生化反應,繁殖,然後消亡。大家為這東西取名叫“多莉”,用第一個克隆動物的名字。

雖然有驚無險,趙哥原本和大家的良好關係卻降到了冰點。沒人為趙哥第一時間及時反應處置得當而鼓掌,也沒人記得他用驚人的觀察力決定終止緊急處置,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再沒人跟趙哥聊天、喝酒、吹牛,遠遠見到便繞著走,實在躲不開就假裝沒看見。

與此同時,隨著構造體能力的增強,它們的形狀也逐漸發生了變化。“摩西”長成了環,“造父”擴大成光潔渾圓的球,“多莉”則是棱形柱狀體。除去這三類構造體,隻剩下最後一類還不知道是什麽。最後一類隻有一個構造體,它長出了一條“尾巴”,形似勾玉,卻始終測不出任何效應。

這天中午,汪海成叫上了白泓羽,準備出門。他不太能解釋清楚叫上白泓羽的原因,因為工作的關係,自己在學校並沒有多少親近的朋友,又加上這段時間絕密項目把他們的工作生活都隔絕開來,原本就不是很熟悉的同事變得更陌生了。不知不覺,他就隻剩一個學生和自己朝夕相處,一起經受同樣事情的折磨,為同樣的事情爭執鬥嘴,常常氣得互不理睬,然後又假裝什麽也沒發生。

有一些不能說的東西一直懸在那裏。以前想起這個姑娘,他腦子裏浮現的隻是一個名字,這名字代表的是她千奇百怪的思路,代表著她交過來的那些總不遵守規範但總是蠻好用的算法代碼。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想起她的時候變成了那張朝霞映上睡蓮一樣粉紅的笑臉、齊膝擺動的小裙子,還有生氣以後緊咬上唇,抿得雪白的嘴。

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如今不是民國時期,魯迅和許廣平的故事可以當作軼聞和佳話傳頌。這基本上就是一個新聞八卦樣本,汪海成甚至能想象這樣的事情被捅上媒體的標題,下麵的網友評論都是什麽樣子。青年學者用學位要挾女學生上床,潛規則美女博士……該死,為什麽會想到上床?汪海成心頭一熱,腦子裏更亂了。

給白泓羽發消息的時候還沒想這麽多,他隻是自然而然就發了,分享這些事情好像是很自然的,並沒有太多的考慮。但等這姑娘出來的時候他心裏越來越亂,逃跑的衝動越來越強,越思量,越覺得這事情做得沒有道理。

一個年輕的單身男教授,請女學生到自己剛買下的房子裏去,這到底是在想些什麽?沒事兒都有事兒了啊。

這天早上七點鍾,汪海成早早趕到了房產局,馬律師陪著他在法院法警的協助下完成了房產的強製過戶手續。他仔細地摸了摸那個不大的本子,感覺自己像是辛苦一年終於割下金黃麥穗兒的農民。雖然麥穗兒紮手,也明知這樣的動作很土氣很丟人,可他還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摸它,哪怕放進挎包,還是會不由自主地伸手進去摸它。上了車,過了兩秒就開始擔心證還在不在,是不是剛才丟在辦事大廳忘了拿,摸一下。摸完以後一分鍾,又擔心剛才開包檢查的時候是不是掉出去了,於是又伸手進去摸一下。這種強迫症式的反反複複,一直到把東西鎖好也沒完全解決。

這麽久以來,他腦子裏第一次很長時間沒有掠過頭頂那個神秘造物主的陰影。過了中午,他自然而然地想起叫上白泓羽,去自己終於到手的房子裏看一圈。這時他已經開始胡思亂想,搞不清自己真的有沒有別的意思了。是真的什麽也沒想過,還是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有了房子,於是有了某種資格來說出一些原來說不出口的想法?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局促得像剛開始長喉結的孩子,卻沒有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汪海成厭惡起自己來,不管要做什麽,能不能拿出一個決斷來?隨便什麽決定都好!

白泓羽穿過校園向他走來,一頭長發被海風撩起,一身黑色的連衣裙,假領低壓,露出了纖細的麥色肩膀和精致鎖骨,裙擺也比平時短些,在膝上幾分。這身打扮跟平時在實驗室裏完全不一樣,汪海成心中一悸。她走上前,大聲叫道:“禮物!恭喜老板!”說著雙手遞上一個盒子,“要拿去鎮宅哦!”

見汪海成盯著自己,白泓羽興奮地張開雙臂,轉了一圈,給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怎麽樣?很給老板麵子吧,為了給新房鎮宅,我可是專門換了身漂亮衣服呢!平時在學校裏可舍不得穿。”

汪海成不好意思盯著看,有些尷尬地“嗯”了一聲,趕忙打開禮物來轉移注意力。這是一個足有小一米長的圓筒,拆開包裝,裏麵卷著一幅巨大的印刷精美的圖畫。他的手臂隻能展開到一半,雖然看不完,但隻用一眼就認出了是什麽。

這是一張星圖,一千四百光年外,那個疑似戴森雲所在星係的星圖,啟動群星工程的發現之源。

“我們奇跡開始的地方。”白泓羽高興得手舞足蹈,“萬一哪天得了諾貝爾獎,有客人來家裏,你就可以指著這張圖給他們講古啦!”

汪海成卻被第一句話拽住了心神,我們?我們是什麽意思?他不敢多想,趕忙把這張圖收了起來,認真地道謝。

兩人一邊朝外走,白泓羽一邊問道:“老板,你覺得最後那個構造體會有什麽用?”

“實驗室外麵聊這個,不太好吧?”汪海成說。

“嗨,”白泓羽四下看了兩眼,“學校裏能出什麽事兒?”

汪海成笑了,“你覺得我們知道那三類構造體有什麽用嗎?”他們所觀測到的,是這些神秘之物的淺顯一角,如冰山露出水麵的一角。

“女性直覺告訴我,最後這個構造體的重要程度肯定跟其他的不一樣。”

“瞎猜就瞎猜啦,什麽女性的直覺……”汪海成搖頭。

“我有這麽一種感覺,這些構造體一定是為了某種更複雜目的存在的,它們這些功能一定會用某種方式聯合起來,創造出一個更偉大、遠超我們想象的作用。”

“哎喲,你看看你都說了些啥啊。一句話裏麵動詞和賓語都搭不上,什麽叫創造一個作用……”

“聽得懂就好了嘛!你又不是教中文的!”白泓羽嗔道,她想了想,又說:“這些天不是沒什麽事情嗎?項目裏這些東西我又摻和不進去……”

“是啊。”汪海成笑道,都一樣。

“所以這幾天,我想起當時我們去FAST的事情。那兩個突然出現的疑似戴森雲的星體結構,這些構造體……之前不是提過,構造體很可能是暗物質化的普通物質嗎?你說也許‘暗物質’隻是物質的一種狀態,也許這種狀態是可以變化的……”

這就是白泓羽的天分,可能也是汪海成被她吸引的一大原因,她總是能在紛亂繁雜看似扯不上關係的東西裏找到一些聯係,用意想不到的角度來發現問題。

“就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的想法。我們一直都忘了那兩個突然同時出現的戴森雲,我覺得那不是一個簡單的巧合或者別的什麽。它們之間的聯係肯定比想象中要深。”

是的,汪海成也知道。那兩個幽靈一樣的戴森雲沒有進一步的證據,也沒有跟構造體一起思考。好像離得太遠,但絕不是那麽簡單。“什麽聯係呢?”

“我……我也說不清啦!這是女性的直覺!”

“啊,好好好。”兩個人都在笑。“來嘛,說吧,不怕,什麽直覺,這位能頂半邊天的女性?”

“你有沒有覺得,戴森雲突然出現的過程,跟構造體突然‘消失’的過程,好像是一正一反?”

汪海成心念一動,“你是說,戴森雲進行的會不會是構造體消失的逆過程……嗯,物質化?”

“但這說不通,還是那個老問題,就算它們真的是從暗物質狀態轉入了物質狀態,能被看見了,那也沒法解釋那幾千光年的距離差,怎麽會讓我們同時接收到這個信息啊?”白泓羽咬著嘴唇。

“看來直覺不靈啊。哈哈哈哈……”

兩個人走著,不知不覺間,就已經到了汪海成房子的小區。小區的環境算是相當不錯,離學校很近,步行的距離。走進小區大門的時候,汪海成聞著拂過樹葉的清風,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白泓羽輕步走在自己前麵,道旁榕樹垂下的氣生根像簾幕一樣,她伸手推開,輕笑著甩開跟自己頭發糾纏的根絲。小區裏安靜無人,光影斑駁,兩人好像進了自己的私家花園,相伴行走在天上。

他突然有了勇氣,空氣裏的味道像是傳來了自己想要的未來。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什麽禁忌,什麽規矩,什麽風言風語,都見鬼去吧隻在一瞬間,他就下定決心,等他打開屬於自己房子的那扇門,先把這張巨大的星圖掛在牆上,然後就在這幅畫前向她表白。

做出決定的一刹那,步伐一下輕快了起來,仿佛連打官司花掉的那一大堆銀子都是值得的,因為隻有這一天、這一刻,他才明白了自己,才下定決心要盡全力去爭取想要的東西。

“環境挺好的!”白泓羽回過頭來誇道。

“喜歡吧?”他問,這句話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挺喜歡的!”

進了電梯,汪海成的目光還一直沒有辦法從白泓羽的身上挪開,上二十樓的時間好像也太快了,又好像太慢了。他們走過樓道來到房門前,汪海成掏出鑰匙,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把鑰匙插了進去。

擰不動?!

他又試了一下,還是擰不動。他抬頭看了一下門牌號,沒錯,從樓道窗戶朝外確認了自己的樓號,也沒錯。

汪海成驚疑不定地重新把鑰匙插進去,還想再次嚐試,門裏突然傳來一聲大叫:“誰?!幹什麽?!”

他還沒反應過來,門就突然開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門口,足足高出汪海成一頭半;他身後有個中年婦女守在客廳,手裏抄著拖布。

“幹什麽的?!”那個男人喊道,“大白天偷東西啊!”回過頭又衝女人大叫:“馬上報警!叫小區保安!”

汪海成嚇得一愣,但馬上反應了過來,“你們是幹什麽的?這是我的房子!”

“什麽你的房子?我們在這兒住半年了,你的房子?”中年婦人冷笑。

五分鍾之後,保安上來了,“什麽情況?”

“這有個小偷拿鑰匙要開我們家門!保安同誌抓到他,堵住樓梯,不要讓他們兩個跑了!”中年婦女聲嘶力竭地大叫道。

“這是我的房子。我有房產證。”汪海成一邊說,一邊從包裏掏出鮮紅的房產證來。

保安愣了一下。“你隨身帶著房產證?”他馬上明白事情不簡單,湊上前仔細核對了地址門牌,沒錯,然後看到文件頭,“今天才辦下來的啊?哦……”

“哦……”屋裏的婦人露出一副浮誇的震驚模樣,“給我看看?”她伸手要搶,汪海成趕忙往後一縮,把房產證護在懷裏。房產證沒有搶到手,她繼續自己浮誇的表演:“唉,我明白了,媽的,那個王八蛋你的房子跟誰買的?”

汪海成沒有回答。

“你跟李度買的,對吧?我知道,我租房子的時候房主是李度,你肯定是跟他買的。”名字說得沒錯。

“我半年前跟他租的房子,簽的長租合同,租了五年。他把房子賣給你,那房租有沒有也給你呢?我五年房租一次性付清的。他房子賣給你,那剩下四年半的房租給你沒有啊?”

汪海成還沒開口,中年婦人就接著說道:“根據法律規定,房產買賣不影響租約哦。”這台詞生硬得都豁口了。

然後就看見男人從一邊的櫃子抽屜裏找出兩張紙來,“合同我這邊都在,上麵有簽字按手印的,清清楚楚。半年前我跟房主簽的,五年期的長租合同,房租一次性付清。有法律效力的!李度賣不賣房子跟我沒關係,租約是一定要履行的!看清楚,合同日期都有的。”

汪海成已經徹底明白怎麽回事了。他不自覺地伸手摸起那張卷成長筒的星圖,隻看見麵前這對男女一唱一和,說的什麽他一句也聽不見了。他呆呆地望著白泓羽,心裏隻反複問著一個問題:

“那我去哪裏的牆上貼這幅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