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紛爭
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莫過於想通過考驗來了解一個人的“本性”。
考驗隻會扭曲和改變一個人,讓他失去原來的本性。人是橡皮泥一樣被環境塑造的生命,而不是裹在泥層裏的化石。
那天,保安、警察、律師一大群人輪流出現並碾過汪海成的生活。白泓羽一直陪著汪海成從律師事務所出來,那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按照我國法律,房產交易買賣確實是不影響租約的。如果租約合法,受到法律保護的話,一個是想辦法協商……”馬律師盡量用安撫的語氣給汪海成說。
他搖頭冷笑,“哈,你看這像是能協商的樣子嗎?不用問都知道他們會說啥,五年房租,二三十萬,不用想也知道。”
“要麽就是違約處理,雖然上麵寫了如果房東違約要賠償……”
“等一下!”汪海成厲聲喝止馬律師,“等一下,我覺得你沒搞明白我找你的意思。”
“您請講。”
汪海成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裏擠出話來,“我,要,他們,從我的房子裏,滾出去!我一分錢也不會拿出來了。”
馬律師長歎一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相信我,我明白的。但問題是,要這樣的話,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證明那個租約是假的租約。”
“本來就是假的!”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相信今天登門的那幾個警察也知道。但是法律講究證據鏈,我們怎麽證明這點?”
“那女的是前房主的表妹,這還不明顯嗎?”白泓羽插嘴說。警察查幾個人的身份證時就發現了這點。
“是啊,但這能證明什麽?親戚之間不能租房子嗎?”
“那個合同根本不是半年前簽的,這半年我去了那個房子很多次,從來都是空的。擺明了是官司要輸的時候他們搬進去,才簽了假租房合同!”
馬律師拚命地安撫汪海成:“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這樣……但是……”
“我打官司的時候不是交過一筆錢用來查封那個房子嗎?為什麽沒用?我……”
“您稍微冷靜一下。那筆錢隻保證房子不被抵押、賣掉、轉移,但不能保證那房子不被人住。”
“這我不是……”
“老板,不要這麽激動。”白泓羽也急了。
“我們不要扯太遠了,隻討論如何解決問題吧。要證明租房合同是假的,我們需要提供的證據鏈包括:第一,這半年房子沒有人住,影像資料,鄰居、保安證言,他們會不會願意作證?第二,合同時間是偽造的,合同雙方他們是絕不可能自證作偽的。”
汪海成深吸一口氣,強壓心頭火,“所以,按你的說法,隻有出錢,對嗎?”
馬律師沒有說話。
“換句話說,在法律途徑內,我是沒有辦法讓他們滾出去的?”
“……實際上,我國的司法實踐現狀,隻要是住在房子裏,就算不合法,也是很難讓對方搬出去的。何況,我們還不能證明……”
汪海成不說話了。
他突然站起來,伸出手跟馬律師握手。
“謝謝馬律師,麻煩你了。辛苦你又來幫我,實在是抱歉。”
馬律師一愣,有些尷尬地握手,“不不,這個……”
汪海成也不接話,轉身又對白泓羽說:“不好意思,也把你折騰得夠嗆。當老師的實在不合格,給你添麻煩了。走吧,回學校吧。”
白泓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似乎什麽話都不太合適。汪海成好像恢複了神色,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她隻能一言不發地跟著老師打車,回學校。這半天的混亂才讓她明白,這段時間老師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她不明白他是怎麽分開心神,同時對付兩個都能把自己所有能量榨幹的問題。
白泓羽有些害怕,好像老師已經超載死機了,整個人終於被撕成碎片,現在隻是一具空殼。她一直覺得這個大自己幾歲的副教授是一個大男孩兒,在他手下學習快樂而且平等,這讓她無比歡喜,但似乎現在他終於快被現實榨幹,就要這麽消失掉了。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回到校園,還沒走進項目組的安全區,就被攔了下來。四個軍人如臨大敵地把他們兩個圍了起來:“請出示證件!”
陣仗和氣氛都不對,整個校園都安靜得不像話,雖然是偏僻一角,但今天這裏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個學生或老師,戰士三五成群圍著項目實驗區域巡邏。兩人拿出證件,軍人查看證件,電話確認,聯網核實,一層層把關,將他們牢牢圍了足足十分鍾。
終於核實完畢,為首的戰士說道:“特殊情況,所有人不許入內。”
“怎麽了?”白泓羽問。
“不知道,我們隻是遵守命令……”話沒說完,就聽見背後實驗室一聲巨響,爆炸的衝擊波帶著火光襲來,雖然還有上百米距離,戰士還是立刻將兩人護倒,四個人用身體作為屏障死死擋在他們身前。白泓羽嚇得驚叫起來,汪海成瞪大眼睛看著爆炸,木雕泥塑一樣仰麵倒在地上。
爆炸並不是太大,也沒有後續。戰士馬上保護兩人往安全屋轉移,兩個人完全愣住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構造體!構造體!”白泓羽掙紮著想要擺脫戰士,叫道,“構造體怎麽辦?不要管我們!快去把東西救出來。”
和他們一樣被重重保護在安全屋裏的還有好幾個研究員。最開始大家麵麵相覷,都想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麽,沒說兩句,就有人冒了一句:“會不會是……‘點燃地球’?”
剛才還在相互關心,詢問八卦和見聞,屋子裏嘰嘰喳喳響個不停,這個小心翼翼很輕的聲音卻穿破所有噪音,回響在每個人心頭。屋裏瞬間就死一樣的安靜了下來。
“點燃地球”是之前的一句玩笑。他們發現“摩西”在弱化附近幾十厘米的強相互作用之時,有人曾發出驚叫:“媽呀,這東西如果效果變大,是不是會直接點燃地球?”說這話的人是誰,已經想不起來了,但這句話卻刻在了大家的心上。“摩西”附近的元素核力過大,不夠穩定,開始呈現輻射性,而輻射本質上是高能級跌落到低能級的釋能;燃燒也是等離子態的激發和跌落放能,並沒有本質區別。科學家的笑點就是這麽奇怪,“點燃地球”就成了“強奸地球”一樣的老梗,“造父”確認後又被拿出來說了好幾回,帶給大家許多快活。
但實驗室爆炸的時候,這句玩笑話就像鬼影一樣變了模樣。構造體是在成長的,它會變成什麽?
那不是一堆炸藥,不是一堆超級病毒,不是一堆殺人機器。殺人機器之類不過是遵從物理規則造出來的東西,你可以把它們關進籠子裏,讓它們不見天日。而構造體改變的是宇宙規則本身。
如果整個地球的強相互作用變弱,足夠弱,它真的會燃起來。所有的東西都會瘋狂地朝外傾瀉能量,包括人體的每一個細胞、呼吸的每個空氣分子。
量子力學曾經預言過一種可能:真空本身不是空的,真空本身就處在一種“相對穩定”的高能態,是“偽真空”。當“偽真空”向“真真空”跌落的時候,空間本身就會釋放出超越質能轉換千億倍的能量。偽真空爆炸的威力足以毀滅整個宇宙。有個專門的術語叫“真空衰變”,說的就是這件事。這也是物理學上的宇宙末日假說之一。
當“摩西”效應被發現的時候,就有人想到了真空衰變。“摩西”這個構造體提供一種永動機可能,那它就必須回答一個問題:永動機的能量到底是從哪裏來的?隨著“摩西”不斷從真空中創造出能量,世界的強相互作用開始出現極為微弱的改變,有人意識到這種可能:“摩西”在利用一種極為微弱的真空衰變,通過規則的扭曲從真空中釋放能量,讓“偽真空”緩緩向“真真空”跌落。
如果“摩西”真的是在緩慢地釋放“真空能量”,那就意味著它在點燃一個火藥庫,而太陽係的一切都在這個火藥庫裏。那是堪比宇宙大爆炸的可怕力量,地球、太陽係甚至整個宇宙都可能被炸回比基本粒子更基本的狀態。
不知道為什麽,白泓羽眼前浮現的是一幅奇怪的地球末日影像,不是一切燃燒著化為灰燼,而是地球變成一枚蒸汽子彈:像子彈燃燒的槍藥一樣,沸騰的海洋噴薄出高溫等離子化的水蒸氣,太平洋的藍色蒸汽帶著震爆,推著地球離開了自己的軌道,地球一邊自旋著,一邊逃離太陽引力。地球子彈撞上了木星,引爆了氫元素構成的巨行星。像超音速戰機突破音障時出現的激波環,爆炸吹開了小行星帶,暴雨一樣的流星橫掃整個太陽係,孤獨的地球子彈掠過它們,朝無垠的漆黑星空飛去。
她感覺不到恐懼,隻有一種奇異虛妄的美感。活得盛放,死得絢爛。
這時候,一位陌生的軍官走進了安全屋:
“我們遭到了海外敵對勢力的襲擊,內部已經被滲透破壞,而且有情報泄露。現在我叫到的人請跟我出來,接受調查。”
幾年之後,汪海成才從“螢火”裏一位外國同誌口中拚齊了最後一塊拚圖,勉強勾畫出了事情的全貌。
群星工程並不是世界上第一個試圖破譯60K黑體輻射密碼的工程。當時,長達二十四小時的信息播報覆蓋了整個地球,連汪海成自己也是從美國VLA天文台的同行那裏得到的這個消息。美國是反應最快的,第二天就成立了專門項目組。日本、英國、澳大利亞、法國、美國、俄羅斯、德國也都意識到這東西的價值,先後啟動了破譯工程。“群星”在裏麵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晚的。
從時間上看,美國的DNA聯係建立也是最快的,中國雖然是機緣巧合快速發現了這個聯係,但時間上依然落後於德國,處在第三位。但在構造體的製造上,中國的群星工程很快完成了反超,在涉及突發性巨額資金的投入時,美國和平時期的財政預算機製的效率被完爆。等“零號”的DNA製造完畢的時候,美國還在為項目的預算投入做可行性分析,同行們還在挖空心思編造出各種有的沒的項目意義和價值去要錢。
正是因為汪海成他們率先做出了第一批成型的構造體,所以他們沒有經曆“蜂群死亡”。就在珠海實驗室裏構造體透明化的同時,美國和德國的構造體細胞發出藍色強光,蒸發成了氣體。之後,他們所有再造構造體細胞實驗都沒有表現出生命活性來。一個單獨的構造體——那個一直沒有被群星工程定名,不知道作用的構造體——用人類還無法觀測到的通信方式下達了毀滅指令,讓地球上有且僅有一批構造體存在。
最後的構造體被定名為“蜂後”,當它誕生的時候,其他潛在的“蜂後”全部停止了發育。失去了“蜂後”的其他構造體內部結構直接崩壞,湮滅消失,整個世界上隻能存在一個“蜂後”,“蜂後”禦下一個蜂群。
美國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得到中國實驗進展的情報。在這個零和遊戲裏麵,他們會做出這樣的反應是理所當然的:兩位研究員在路上遭綁架後被害,“死於車禍”,美方從他們那裏拿到了什麽情報不可考。負責“群星”項目安全的工作人員發現了端倪,大規模更新了安全和保密機製,甚至連工作人員內部也重新進行了一次更嚴格的政治審查。連發現“摩西”的馬勤都在這個時候接受調查,離開了項目,原因不明。
這可能延緩了敵人的滲透,但並沒有徹底阻止。爆炸發生當天,三名間諜用假身份滲入了研究中心。他們情報非常準確,而且時效性極強,精準錯開了兩批研究員休息的時間,殺死沿途值守的九名戰士解除了警報,闖進了其中一間構造體的培育室。
按計劃他們本來是要盜走一批構造體,但一個小小的意外破壞了他們縝密的計劃:這間培育室裏保存著“蜂後”,而這時離“蜂後”最近的一個“摩西”構造體進入了第二階段的變化——它的構型開始展開,變大。
沒想到的是,動手的間諜恰恰在轉移容器的時候遇到了二次生長。原來的存放容器是一個直徑八厘米、厚四厘米的培養皿,間諜用略大的塑料保護盒一裝,就正好帶走。因為“摩西”被裝在黑塑料盒中,他未能發現“摩西”二次生長的異常景象,等幽靈一樣的環透過培養皿和塑料盒子的包裹展開來,一切都來不及了。半隱半現的半個環形黑殼和他的右手重疊在同樣的空間位置,然後在零點三秒之後,黑殼完全實體化。
第一個瞬間,他沒有感覺到痛或者不正常。隻是一個黑環一半嵌入了自己的右手肉體,一半穿進塑料盒子,把它們連在了一起。脹痛的感覺遲來了幾秒,直到血從黑環穿入手的縫隙裏慢慢滲出來,這位身經百戰的間諜才驚覺手指頭已經完全動不了,知覺也沒了——黑環挖掉了那部分的神經和肌肉。任他心硬如鐵,在這異變中也控製不了自己的恐懼,他完全是不自覺地用左手碰了一下那個黑環,黑環毫無阻力地穿過他的手轉了三十來度,拉出滿滿的鮮血。一瞬間的驚慌,他叫出了聲,一心隻想把這個黑環摔出去,這自然就觸發了警報。
盜取計劃失敗,群星工程安保組立刻封鎖了實驗室,軍人將這裏層層包圍後,開始對內部進行搜查。也就在這時,汪海成跟白泓羽回到了學校。知道自己無法完成任務將構造體盜走,三位高級特務也沒有打算逃脫,而是再度回到實驗室安裝高爆炸藥,想把這些無法到手的構造體全部毀掉。
單從行動效果而言,這是美國情報部門一次徹頭徹尾的失敗。除了毀掉群星工程在中山大學的實驗室,讓項目組的保密工作更加嚴防死守,爆炸並沒有影響到群星工程的一分一毫——甚至佐證了很重要的一點:構造體的穩定和堅固程度不是人類用常規手段所能破壞的。
但這次行動卻意外地給群星工程的研究人員帶來了一個非常大的影響:他們終於真正麵對了一個具象化的恐懼。
這群天真的科研人員對人類內部的陰暗爭鬥缺乏經驗,便很自然地以為爆炸的災難源自構造體隨著。隨著之前所有當笑話講的隱憂實體化了起來,“點燃地球”的恐懼滑過每個人的心頭。這群人的智力和想象力都站在人類的巔峰,所以恐懼的蔓生也更無節製:這是一個絕對末日的陰影,人類就像比基尼島上的植物,核爆開始的時候,你在那裏適應億萬年環境所準備的一切手段都沒有絲毫用處。
等現場一切處理都結束後,他們也第一次見到了第二階段的“摩西”。事實證明構造體安然無恙,而且還在繼續生長,但隻有少部分人還感到興奮和激動。大多數人感到的都是一股寒意,不祥的征兆籠罩在他們心頭,這似乎是一個信號——可以改變規則的構造體越長越大,離“點燃地球”越來越近。
美方間諜的行動暴露了“蜂群死亡”的線索,我方情報組織也順藤摸瓜,展開了反擊行動。不久之後,綜合來自各方的情報,“蜂後”的樞紐價值被確認了下來。更多的實驗證明了這個黑色勾玉狀構造體的特殊意義,它雖然不顯露任何人類可察覺的超越物理規律的效應,但構造體的繼續生長跟它的影響密不可分:離“蜂後”太遠的構造體會停止生長,而隻有離它距離夠近,構造體才會繼續生長——這可能是一個開關效應,“蜂後”掌控著其他構造體的生長開關。
實驗室被毀,而且顯然需要更嚴格的安全措施,群星工程的研究人員被保護起來離開了大學,送往更偏遠的軍方研究所——山裏的軍事基地。所有人都處在嚴格的軍事管理下,別說出門,差點連吃飯上廁所都有人盯在門外,然後是再一次的重重審核,又有一些人消失不見。
在弄清美方間諜的情報來源、保障工作安全之前,所有工作當然是全麵停止。後來成為“群星第一基地”的山區基地,之前是一個新武器實驗場,麵積很大,很荒。研究人員在新基地裏接受審查,為了避免他們相互溝通,彼此不能見麵。但為了不至於把他們逼瘋,基地特意給大家準備了娛樂設備,汪海成拿到的是一台嶄新的遊戲機——說明基地認真地研究過每個人的興趣愛好,貼心地提供了最喜歡的娛樂方式。
這一度是汪海成最崩潰的日子,對“構造者”的那種恐懼已經不隻是若隱若現,同時拿著房產證卻遠在天邊的房子現在真的遠在天邊了。他連找律師去法院想辦法都做不到,門都出不去。還有審查,每個人都被扒下皮來一層一層問下去,每一個想答不想答的問題都問下去,包括你和每個人的關係、每個人和你的關係。
“你和白泓羽是什麽關係?”
“隻是老師和學生,為什麽走得這麽近?”
“你們兩個跟安森青當時談了什麽?”
“爆炸當天你跟白泓羽去了哪裏?”
“為什麽要叫上她一起?我想你能給一個很充分的解釋,都是聰明人,那時間有多敏感,應該不需要我們來解釋。”
“所以我可以理解為,你不打算配合嗎?”
“你的這些說法,我們可以跟白泓羽證實嗎?”
“嗬嗬,說白了就是一句話,你的意思是連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單相思對吧?很好的借口嘛。”
那天下午汪海成在審訊室忍不住惡心,反胃得吐掉了自己的午飯。所有東西都被掰爛揉碎,**裸晾在光天化日下。他更擔心的是這些人會怎麽去問白泓羽,會問些什麽。其實擔心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汪海成心知肚明,當自己的鑰匙打不開那扇房門的時候,很多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一切隻能不可挽回地往更糟的方向走去。
爆炸讓一切都變快了,快得超乎想象,更重要的是它揭開了汪海成這樣的純理論科學家未曾麵對的一麵:地球是有國家的,科學是有國家利益之分的。
“你們物理學家有個什麽說法來著?‘真空球形雞’,對吧?這就是我對你們的感覺。你們心裏或許沒有出賣國家的念頭,但你們腦子裏好像少了一根弦,不知道一個很簡單的事實:知識就是力量。有了力量就可以把別人摁在地上**。這種力量要是被敵人掌握了呢?你們把世界想得太美好,簡直就是人間天堂。
“我覺得需要給你講明白一個很簡單的事情,群星工程的每一項技術價值都是無限的,都是可以改變世界的。問題是誰來改變世界,誰掌握這個改變的主動權,誰就站在世界的頂峰。聯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全部擁有核武器,你覺得是巧合嗎?
“你覺得如果中東那幫極端恐怖分子拿到了‘摩西’,啊,不,說個現實一點的,拿到氫彈,他們會幹什麽?麻煩你們活在有空氣有重力的地球上好嗎?真空球形雞教授。”
審查員突然露出怪異的笑容,“別人也就算了,我以為汪教授有了這麽大的教訓以後,不應該對其他人這麽有信心才對啊!如果世界那麽美好,你的房子是怎麽搞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呢?”
這像當胸一記重拳,打得汪海成措手不及。
“這才是世界的真相,真空球形雞教授,每個人都可能對你謀財害命。
“你的情況我們會繼續調查。如果你真的沒問題,那就當我給你提個醒。不要把世界想象得那麽美好,還沒有實現人類和平呢。隨時心裏記著這麽一件事,把刀送給別人,就等於**別人犯罪。構造體就是……好吧,你明白的。”
一輪又一輪的反間諜審查下來,汪海成在這些交談中逐漸學會了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群星工程。他們說的沒錯,構造體是刀,隻要運用得當,可以把當今世界的勢力結構切得粉碎,然後按執刀者的意圖重構。光是進入第二階段的“摩西”就已經足夠做到這一點,那東西周圍的強相互作用常數跟正常世界的差距已經非常大,隻要設計一個簡單的震**裝置,就可以利用規則差無限獲取超乎想象的能源。光是無成本的純淨能源這一條,就可以任意塑造整個星球的經濟貿易結構。
人類能怎麽利用構造體,這是汪海成之前沒想過的問題。“摩西”的價值是明顯的,但“造父”和“多莉”能做什麽,汪海成一時還沒想到。“造父”附近的光速變快了,這同樣是一個超乎理解、能重構整個宇宙時空結構的現象。但是對於人類生活的低速宇宙來說,似乎找不到什麽實際的用途。如果人類已經踏入了星際移民的超級文明階段,它的價值可能就大不一樣了,但現在還沒有利用方式。
“多莉”就更找不到頭緒了。這是什麽東西?一個還不完善的生物複製機嗎?
這時候,一個驚人的想法從他腦子裏冒了出來:
重要的不是構造體對人類有什麽用,而是它們對自己的創造者——“構造者”有什麽用?
人類所能知道、能利用的效應可能隻是構造體的副作用而已。那麽它們的核心作用呢?構造者傳來這些超微生物機器的藍圖,讓人類製造出來,是想用這些構造體做什麽?
群星工程的研究人員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用在研究構造體的效應上。這東西有太多謎題,黑殼的結構是什麽?構造體的功能是怎麽實現的?如果是超微機器,它們起效果的機械結構到底是什麽樣子?微觀尺度是多大?除開外殼,那個看不見摸不著、沒有任何電磁效應的內在是暗物質結構嗎?如果是,那之前的普通物質是怎麽轉化成暗物質的?
這些謎題幾乎可以無限地問下去,自然而然就占用了大家所有的精力。在任何一個問題都沒有得到答案的時候,試圖理解構造體的“目的”似乎是一件很荒誕的事情。
但思考這些荒誕的疑問,是從現實裏暫時脫身,不去想那些糟心事的唯一辦法。汪海成甚至害怕審查結束。所有東西血淋淋撕開過,展示過之後,他已經失去了麵對的勇氣,更不要說這些東西是否在白泓羽麵前展示過——他連想到這種可能都心尖一顫,整個人觸電一樣縮進房間角落裏。
想要從構造體的機理上去推導出構造體的目的是不可能的,因為這裏麵充滿了謎團,人類可能連構造體運轉機製的最基礎理論原理都還沒有摸到。這就像給羅馬帝國的煉金術士送去一顆核彈,哪怕他想瞎了心,也猜不出這顆圓乎乎的小鐵球能抹掉整個偉大的羅馬城。
汪海成轉換了自己的思路,與其從構造體的功能上去找線索,還不如幹脆跳出對構造體所有的認知,直接思考“構造者”可能的目的。那個代號“構造者”的超然存在,把構造體藍圖傳給人類的目的是什麽?這個可能創造了地球生命,擁有完全超越人類理解的科技的存在想要得到的是什麽?
自從人類發現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就開始想象外星生命的存在可能。對於外星生命的想象無外乎兩種類型,一種是“為和平而來”,探索和幫助人類;另一種則是“掠奪者”,準備消滅人類,掠奪地球資源。
構造者是哪一種呢?接受調查的汪海成鎖在自己的小房間裏,見不到其他人,他隻能跟自己爭吵,就像和自己下棋一樣,一人化身為二,爭論不休。
汪甲說:“構造者當然是為和平而來的。構造體的藍圖是它送來的,它為人類送上超越我們理解的東西,這一定會讓地球科技得到飛躍。這樣看來,它肯定是無私的朋友。”
汪乙反駁:“怎麽會有這麽天真的想法呢?你稍微想一想,一種會單純無私幫助別人的外星文明雖然聽起來美好,但它可能存在嗎?”
汪甲問:“為什麽不可能呢?”
汪乙冷笑,“這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啊,我們學過一樣的數學,你再想想。和物種一樣,任何一個長期存在的文明都不會徹底無私,它的收益必須是大於自己付出的,否則必然會滅亡。所有物種的‘無私’行為在長期來說都是一種投資,最後都必將得到回報,否則,這種行為一定會被進化淘汰。”
汪甲思考了很久,問自己的鏡像體:“如果按你所說,構造者在進行投資的話,那它對地球這個投資的預期收益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讓得意揚揚的汪乙啞了火。汪海成的雙生鏡像沉默了很久,等終於開口時,這次卻換了跑道:“所以,構造者不會是為和平而來,它是一個掠奪者。”
汪甲大笑:“真奇怪,我居然會相信掠奪者這種構想,我也有這麽幼稚的一麵啊。”
汪乙怒道:“幼稚?這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隻用兩句話就可以證明文明一定會對外掠奪。”
汪甲好整以暇,“請。”
汪乙道:“第一,文明對資源的需求是爆發性指數增長的。第二,文明家園包括恒星在內的所有資源無論多少,遲早會被資源需求所超越。所以,文明必然選擇對外掠奪。簡單的數學問題。”
汪甲搖頭:“你的證明隻是看起來簡單,可惜從最開始就是錯的。”
汪乙問:“哪裏錯了?”
汪甲回答:“題幹的定義就錯了。文明發展需要資源,當然是沒錯的,但是我問你,什麽是‘資源’?”
“資源有很多種,食物、工程材料、能源資源、生物資源、適宜的生活空間……”汪乙曆數道,“簡單地說,文明需要的所有物質和能量都叫資源。”
“對,也不全對。”汪甲說,“我問你,鐵礦石是資源嗎?石油是資源嗎?”
“當然是。這不是廢話嗎?”汪乙答道,“為鐵礦和石油打的仗還少嗎?這不是正證明了我的觀點嗎?”
“那為什麽在公元前沒有人為了鐵礦開戰呢?為什麽流淌著**黃金的中東在二十世紀之前沒人感興趣呢?既然它們是資源,為什麽冶鐵技術出現前沒人搶鐵礦,內燃機出現前沒人搶石油呢?”
“因為那時候它們還沒有用啊!”汪乙叫道。
“也就是說,你同意在冶鐵技術出現前,鐵礦不是資源;在內燃機出現前,石油也不是資源。”汪甲說,“換句話說,資源不是天然的,而是由科技決定的。隻有科技能有效利用的東西,才能叫資源。對嗎?”
汪乙覺得自己一步步走進了陷阱,但這的確無可辯駁,隻得沉默。
汪甲繼續說:“因為科技是發展的,所以資源的需求也是變化的。可以這麽說,隨著科技的發展,文明總是在發現新資源。對吧?”
“對。”
“這麽說,你就必須承認你剛才那個推論出文明必須掠奪的數學模型基礎是錯的,雖然文明對資源的需求在指數增長,但是文明進步帶來的新資源也在填補增長的需求。而發現新資源的增量有可能比需求的增量更高。”
汪乙一時無話,汪甲便自己補充:“比如這一百年間人類對能源的消耗提高了至少上萬倍吧?這些能源如果是靠燒煤,恐怕早就搶光全球所有煤炭了。而實際情況是,補充這些需求的辦法不是去挖外星煤炭,而是靠石油、太陽能、頁岩氣、水力發電、核能。科技發展提供了新的資源。”
“這點我承認。”汪乙不甘心地點頭,卻又馬上反駁,“但是換一個角度思考,所有潛在的資源不外乎物質,隻要掠奪了更多的物質,不就等於得到了包括外來潛在資源在內的一切了嗎?”
汪甲大笑,“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惜錯得連邊兒都不沾了。是被審查得太久了嗎?你連自己的基礎天文學素養都忘光了。什麽叫不外乎物質?”
他自問自答:“就連物質都是科技規範的啊。一千年前,人類認為除了我們腳下的世界外沒有物質。日心說的發現讓我們潛在物質儲量擴大了多少倍?不說那麽遠,你忘了暗物質與暗能量嗎?暗物質和暗能量被認為占據了宇宙百分之九十到百分之九十五的物質量,光這一條就又讓潛在物質儲量增大了至少十倍,省下你入侵十個星係的消耗了。科技不光把過去不是資源的物質變成資源,也在不斷發現潛在的物質。”
汪乙不說話了。
“這其實就是寫《增長的極限》的丹尼斯?米都斯的淺薄之處,也就是我們的前輩弗裏曼?戴森的高明之處。米都斯把資源視為靜態恒定的,所以最後一定會崩潰,為了避免崩潰,就隻能選擇掠奪來奪取更多資源。而戴森則提供了另一個選擇,通過科技的進步來發掘更多資源。”
汪乙說:“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這並不妨礙文明一邊通過科技發掘新資源,一邊掠奪外界資源。雙管齊下更好。”
“這就引出了你的另一個錯誤。”汪甲興高采烈地說。
“什麽錯誤?”鏡像體果斷上了自己的勾。
“我想你已經同意,隨著科技發展,資源會近乎憑空出現對吧?”汪甲說,“那麽,我問你,科技的發展,是需要投入的對吧?”
“那是當然!”汪乙幹脆地回答。
“同樣,進行掠奪,組織入侵軍,也需要投入,對吧?”
“當然。”
“任何文明能投入的物資都是有限的,投入入侵軍的資源必然會影響科技發展。人力、資源、時間成本的投入,戰敗風險,甚至還有被反擊打回老家的可能,對吧?”
汪乙點頭。
“所以這不是你說的雙管齊下,而是一個選擇。你認為,構造者千裏迢迢來入侵太陽係,掠奪太陽係的資源,像是個能回本的買賣嗎?”
汪乙閉上了嘴。
汪甲總結道:“我們更願意相信外星文明有興趣毀滅人類,其實隻是因為這種說法更符合我們的感性幻想。人類血管裏流著掠奪者的血液,腦子裏充斥著掠奪者的欲望,所以更願意接受這個設想。”
這時,汪甲與汪乙,汪海成腦子裏兩個爭吵不休的自我都陷入了沉默。如果地球文明作為投資想不到有什麽收益,作為被掠奪的對象又不像是能回本,那構造體藍圖傳來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呢?
汪乙想到了什麽,問汪甲:“你說,我們收到構造體信息的同時,不是也發現了兩個戴森雲嗎?構造者會是這個戴森雲的主人嗎?”
“不好說。”汪甲回答,“離地球最近的那個戴森雲有一千四百光年,假設他們從那裏出發來地球,就算他們掌握了光速旅行的科技,也要用幾千年時間。付出這麽長時間的代價,要得到什麽才算值得呢?就算是無線電通信,從一千四百光年以外發來地球,一次單向通信就要花掉小半個人類文明史,一個來回就用光了大半個人類文明史的時間。既然要這麽長的時間,通信說什麽才有意義呢?”
巨大的時空距離被光速上限所束縛,這讓雙向的通信失去了實際價值——三千年後,甚至連上次接收了什麽信息、自己發出了什麽信息,恐怕也不會還有人記得。
汪乙悻悻地說:“想不出來呢。在這麽高的時間成本下,想不出怎樣才能得到收益。”
所以我們的宇宙因為其時空尺度,給所有的智慧文明帶來了一個嚴峻的問題:即便是通信也很難獲得收益。
人類在剛剛得到無線電技術和火箭技術的時候,也曾做出過向地外交流的嚐試。美國發射過“旅行者1號”“旅行者2號”。NASA也有過“SETI計劃”,對外傳輸和嚐試接收外星信息。但當時這些計劃更多的是一種單純的探索,而沒有考慮收益的問題。
如果考慮收益的問題,單向的信息傳輸,應該怎麽做呢?既然物質掠奪和消滅其他文明都是沒有意義的,那如果是人類,我們要接收信息的對方做什麽,才能讓人類得到收益?
“我也這麽覺得。”汪甲說,“動不動就成百上千光年尺度的宇宙,就算用光速上限的通信都很難考慮收益,更別說入侵什麽的了。”
自己與自己的爭辯進行了許久,也沒有找到最後的答案,汪海成帶著無數疑問倒在**,昏昏地睡了過去。
在夢裏,汪海成化身成若幹個文明的艦隊,朝各個方向駛去。他劃過獵戶座星雲,掠過仙女座黑洞,看著麥哲倫星雲的超新星在身後爆炸。他的航程無盡遙遠,要花費兩萬地球年才能達到百分之九十的光速,其中有一萬年時間在收集虛空中的暗能量,有質量的物質越接近光速,加速所需能量就呈指數級增大,那緩慢的加速和無比浩瀚的空間共同營造出難以忍受的漫長時間線來,一切都太慢了,太慢了。
光速是一切的屏障,是一切命運的守護者和終結者。
但是光速在加快。
這個念頭飄進思維縫隙的時候,汪海成最開始沒明白是什麽意思。當它輕輕地從思維裏滑了出去,過了幾秒,汪甲跳了出來,在他耳邊大喊:“光速在加快!”
被喚醒的汪乙也醒悟了過來,在他另一邊耳朵喊道:“天啊,對啊光速,光速在加快!”
汪海成驟然醒悟。
“造父”在讓光速加快,這浩瀚宇宙的屏障在消失。
他彈簧一樣從**驚醒過來,全身汗如雨下,整個人冷得無法控製地顫抖,好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