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光體

郭遠不過是個情報人員,既沒有戰場出生入死的鍛煉,也沒有經過基因改造強化身體。他步伐沉重,速度也不快,對麵的敵人本來就很警惕,立刻有人察覺了。

間不容發,郭遠衝出的同時,雲杉配合默契。原本端在手上的攝像儀往大腿收納袋一塞,雙槍從腰後束帶裏拔出,箭步飛身而出,動作輕盈利落。後發先至,郭遠朝汪海成方向衝出不過幾秒,她已經躍出十米有餘,往兩位哨兵奔去,與郭遠的進攻方向互為犄角。那兩個哨兵還在跟熱心市民們糾纏,此時聽到急促的腳步忙回過頭去。

這一耽擱,雲杉已經全速衝上前來。她早就看見那兩人的槍不在手上,自然不用費心去做什麽之字形回避,隻管極速衝鋒,把距離拉進到百米以內,同時大聲叫道:“警方公務,無關人員臥倒!”

聲如閃電,那幾十個信眾都聽得清清楚楚,但並沒有一個人照她說的臥倒。他們剛見識了眼前不可思議的異象,腦子裏渾渾噩噩,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雲杉在喊些什麽。敵人已經被拉進到有效射程內,雲杉遲疑了一下,沒有動手。那群路人正在兩人身後,此時開槍恰恰都在彈道的直線上,稍有不慎就可能誤傷到他們。她連忙調整方向,往側麵尋找射擊角度。

就這一秒的延誤,對方已經掏槍在手。

然而郭遠卻沒有那麽多顧慮,輕身而上,也不管手槍射程有限,隻看雙方之間沒有遮擋就亂槍急發。準心自然不佳,但汪海成那邊三人也沒有拿命來賭運氣,槍響之後都齊聲伏低躲避。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跪地投降!”郭遠虛張聲勢大喊,腳也不停。按抓捕行動的傳統,都是要層層封鎖之後才會動手,郭遠賭的就是這點——對方肯定猜不到自己兩個人也敢強行突擊。與指揮中心失聯尚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再不動手自己就沒機會了。“手上東西放下,不要做無謂抵抗!”

回應他的是一串槍聲。郭遠俯身回避,瞥見汪海成朝後麵的渣土堆跑去,開槍的是左旁一人,另有一人也朝背後摸去。絕不能被這兩人拖延了時間,讓汪海成逃脫,更不能讓他再回收第二顆黑珠!

郭遠凶性激起,像解開心中鐵鎖的狂獸一樣,不理持槍的那人,一梭子彈朝另一個還在掏槍的家夥打去——不能讓兩杆槍都用起來。他也不再回避,徑直衝上前。沒想到他這麽悍不畏死,子彈倒是從周圍擦過去打空,那個還在掏槍的家夥似乎為這撲麵而來的殺氣所懾,整個人發起抖來,連續兩次都沒有順利掏出槍。眼見郭遠迎著另一邊的子彈越來越近,那人嚇得精神崩潰,一腳踩滑,轉身連滾帶爬地從土堆滾了下去。

郭遠未曾料到這樣也能製敵,大喝一聲,這才舉槍撲向另一邊。兩人距離已拉近到手槍射程以內,一顆子彈擦過肩膀,另一發早一步打在郭遠身側,險些就射中他的膝蓋。郭遠正猶豫是一鼓作氣衝上去,還是找掩體對射,這時卻發現對麵槍聲停下了。

那家夥槍裏的一梭子彈竟已打空了。對麵兩個人顯然都不是什麽老手,一個失去了戰鬥意誌,另一個在緊張之際完全沒有控製彈藥的意識。這更坐實了郭遠的猜想,汪海成的核心隊伍根本算不上是“隊伍”,隻是倉促訓練出來的普通人。

這個“螢火”有什麽理由非要手持武器,與正規部隊以命相搏他們是受了汪海成什麽蠱惑?

另一邊,雲杉則麵臨一片混亂。那一秒的耽擱,郭遠搶在了她前麵開槍,隨後就是槍聲震天。突變嚇得那群圍觀群眾亂了陣腳。恐懼是沒有邏輯的,如同聽見狼嗥的羊群一樣,人們四散奔逃,隻有少部分人找對了方位往遠方跑去,另一些人反而在驚恐尖叫中擁向雲杉和兩個哨兵。

雙方都猶豫起來,雲杉害怕對方劫持平民做人質,一邊大喊“臥倒”,一邊揮舞雙手指示他們往另一邊跑。但這群人本就嚇丟了魂,哪兒還分得清她是壞人還是好人,連她喊的什麽都沒聽得太真切,眼睛隻顧直勾勾盯著雲杉手上兩支黑洞洞的手槍。結果這些人本能地朝反方向跑去,衝過一男一女兩個哨兵,倉皇逃命。

完蛋。對麵兩人背後都是平民,好不容易拉出的安全線完全消失,就算在射程以內,誰能保證自己槍法萬無一失?

借著來回兩趟耽擱,那兩人幾秒前還被打個措手不及,現在已是嚴陣以待。這兩人顯然更有戰鬥經驗,從之前他們追蹤郭遠跳車的痕跡就能看出端倪,反倒是雲杉成了有槍不能使。這命在旦夕,沒有她再思考猶豫的餘地,雲杉隻覺一股野性湧上來,她身體立刻反應,雙手一鬆,兩把槍也不要了,一左一右朝兩個人丟了出去。

對方先是一驚,生死相搏之時,注意力不在對方當前的行動,而是預判對方接下來做什麽。本來雙方已拉近到有效射程,注意力自然在威脅最大的槍上,隻等她槍口抬起時進行躲避。兩雙眼睛都正緊緊盯著槍,哪知兩把槍居然脫手飛來掠過兩人,朝後麵飛了過去。

這兩人一時懵住,都扭頭看雙槍的去勢,好像背後會衝出接應的特警,接過槍來朝他們開火一樣。直到槍停下,也沒見什麽發生,兩人神誌這才清醒,明白不對。

若是普通人,這三秒的調虎離山什麽也幹不了,但雲杉畢竟是基因改造過的新人類。腿部肌肉全部調動起來,榨幹厭氧供能,一躍就是五米開外,竟然還能控製住落地的去勢,精確地再次起跳,幾個起落,已經衝到了兩人麵前。這兩人聽到這嬌小身體的破風之聲,兩眼一花,雲杉已經用非人的速度來到男哨兵的麵前。不像武俠裏的輕功,來去自如,說動就動,說停就停,她這時候已經不可能控製住自己的速度。但她也沒打算停下,腳尖稍一點地改變了方向,俯身炮彈似的撞進男哨兵的懷裏。

沒有軟玉入懷的溫柔和香氣,在巨大的動能下,雲杉以肘作鋒硬撞他的左胸,碰撞處隻聽肋骨碎裂的聲音傳來。如炮彈貫體,心肺瞬間暫停,他連哼都沒哼就騰空飛了出去,滾出近十米才停住。借著這一撞,雲杉卸掉去勢,就地翻滾。隻見雲杉還沒有穩住,也沒起身,就聽見連續四聲槍響。

開槍的是雲杉。對方還沒弄清楚怎麽回事兒,撞進男人胸膛時她已經順手奪去了男人的手槍。落地翻滾的短暫瞬間,雲杉就已經看準女哨兵的身形。這時,她想起郭遠叮囑打手和腳,必須留下活口。她一梭子彈打在右肩和膝蓋上,對方慘哼一聲栽倒在地。

雲杉這才大口調整呼吸,小跑上前,奪過女子的手槍,收起自己丟出去的武器。她一邊心說好懸,一邊掃視了一下戰場的情況,看到郭遠正朝汪海成追去,就放下這兩個喪失行動能力的敵人,馬上去跟郭遠會合,抓捕汪海成。

這群人裏,沒有一個真正的戰士,但這並不影響他們擁有超乎尋常的武器。

“你中彈了。”雲杉追上郭遠的時候對他說,“趕緊包紮。”

郭遠這才發現肩膀上的傷比自己想得嚴重。超量分泌的腎上腺素並沒有讓他感到疼痛,但子彈其實已經削下肩頭蠻大一塊皮肉。手槍子彈不同於步槍,一旦真正打入人體,不會貫穿而過,反而在身體裏旋轉挖出一個洞來,身體組織會受嚴重內傷,失去行動能力——好在這一次隻是擦過,沒有打進肉裏。

“能動就不叫中彈。”郭遠勉力答道。雲杉經過一番凶險得多的激鬥,又從後麵追上自己,但說起話來依然麵不改色,新人類的體能真是遠超他這樣的普通人。盯著前麵的汪海成,他還想發力加速,卻覺得雙腿都已經很難邁開了。“你,追。”他盡量用最簡單的字說話。

雲杉點點頭,運勁狂奔起來。眼見這姑娘快速把自己甩在後麵,郭遠更覺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剛才拚命的時候狂性大發,已經把自己燃燒殆盡。普通人類真是弱小脆弱的東西,連呼吸都是血的甜味。

遠處傳來汽車衝過減速帶的聲音,幾乎是本能的反應,他有不祥的預感——自從電動車取代汽油引擎驅動以來,引擎的轟鳴就消失了,車越來越安靜。但這車竟然開出呼嘯之聲,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絕不可能是巧合。雲杉追著汪海成越來越近,這時,一輛白色五短小車逆向朝兩人的位置衝了過來。

“趴下!”郭遠驚訝自己還有餘力大喊出聲。話音剛落,就見車窗搖下,一個烏黑的槍口從車裏伸了出來。“臥倒!”

火舌狂吐,如果雲杉狂奔之時並沒停下臥倒,那就會把自己變成一個活靶子。她先是緩身減速,然後趁著掃射間隙之字走位,險險躲過了第一輪掃射。這時候車急刹在汪海成麵前,眼見不可能追趕,雲杉奔跑中竟平衡住了身體,從腰間掏出雙槍,一槍並無準心,對著汪海成隻是亂射,延遲他上車;另一個槍才是正手,準心輕壓,子彈朝駕駛座傾瀉而去。

車前擋風玻璃被打得稀爛,車上的槍也縮了回去。但後門還是被汪海成拉開,閃身躲進了後座裏麵。

郭遠見雲杉一時無礙,卻也攔不住汪海成。如果汪海成上車再潛逃,恐怕找他就更無從下手。他四下張望了一下,見路邊停著兩輛陸地巡洋艦——那車至少有十年曆史,已經被高原磨煉得老態龍鍾。也隻有在這裏還能看到汽油引擎的車,因為上了青藏高原汽油可以救急,電池卻沒辦法。

小車接上汪海成,急速倒車,往武侯祠方向飛奔而去。稀爛的擋風玻璃擋住了駕駛視線,雖開得一路蛇行發飄,但車速並不慢。這附近道路本來就窄小,沿途又停滿了車,郭遠跳上陸地巡洋艦麻利地搭火,發動引擎,追了上去,這時候還沒有被甩開太遠。

陸巡比那小車體型大了將近三倍。郭遠在雲杉身邊略微刹了一腳,探身給她推開門,“上車!”雲杉一躍而上,她全身像淋過一場暴雨,被汗水浸透了,身體熱得像著火,郭遠開門的手靠得近,被燙得不由往後一躲。

強化人也不能憑空生造能量,畢竟沒有什麽武功內力丹田之氣。這十來分鍾的超限作戰消耗掉常人一天的能量,雲杉沒有帶補劑,餓得前胸貼後背。一上車,她就滿車廂摸原車主留下的水和食物,幸好找到了兩瓶飲料,趕忙灌了個飽。車裏轉眼被雲杉蒸騰的熱氣弄得霧蒙蒙。

最開始陸巡還被小車甩開了不少距離,電動引擎起步極快,但汽油引擎後半程發力起來,咆哮的巨獸並沒有被繼續拉遠,而是越跟越緊。小車之前被子彈打成雪花狀的擋風玻璃成了阻礙,司機被遮擋了視線,路況複雜,而且小車自重太小,稍微什麽東西一擦一碰就慢了兩分。郭遠駕駛的陸巡優勢逐漸顯露了出來,四驅車底盤又高,自重又大,越野能力超凡,什麽也不怕,隻管找最短路線。他們連續撞破隔離帶、護欄,衝上馬路牙子,慢慢地追到了汪海成五短小車的車尾。

“抓緊!”郭遠低聲叫道,他看到前方車道上不遠處散落了一地零碎,之前停電時有電三輪出了事故,現場無人收拾。小車必會減速,他油門再轟到底,壓榨引擎最後的動力。良機勿失,一定要借著這個機會側向撞上去,把那輛車頂飛出去!

兩車底盤高差很大,郭遠俯望下去,已經能透過後窗看到汪海成。汪海成也正抬頭,兩人四目相對,郭遠看到對方的眼神一黯。怪異的是,他發覺對方眼中露出的不是殺氣或者憤恨,反倒是無奈。

陸巡的前保險杠撞上了小車車尾,整個車都是一晃。汪海成的車已經被逼入絕境。

距離已經近到郭遠能清楚看到汪海成的動作,那個男人伸手入懷,掏出一顆黑珠,在胸口一點,衣服裏閃出一絲亮光。黑珠也亮了一下馬上暗了回去,汪海成轉向後窗,又看了郭遠和雲杉一眼,伸手放開了黑珠。

他並沒有把那珠子扔出去,就這樣憑空脫了手。脫手時珠子被重力牽引墜了下去,但隻零點幾秒不到,落了幾厘米就突然定住了,像是重力消失了,被錨在了半空。小車繼續前進,錨在半空的“造父”黑珠幽靈一樣穿過小車的後窗,穿入了陸巡車頭前廂。

郭遠再一次看到那可怕的景象:黑珠撞進車頭,視線中黑珠也在那裏,車頭也在那裏。

“跳車!”郭遠反應極快,立刻就明白了會發生什麽。他按下安全帶扣的時候,陸巡的發動機就已經衝到黑珠的位置錨點。黑珠開始展開,泛光的多麵體在空間中拉出自己的形狀,郭遠看到發動機四個切麵朝外擴開,汽缸燃燒室在移動切麵上穿插呼嘯運轉,缸內燃燒的閃光突突亂跳。如果不是他的腳已經蹬開了車門,自己一定會被眼前這無法理解的景象迷住,忘記了動作。但隻這一眼也讓他忘記了跳車應該有的保護動作,沒有團身向斜前方滾動,上半身都彈出車外了,還昂起頭來朝車裏麵望著。

四麵體的四個等邊三角順次現出發動機、變速箱、擋杆的截麵,如同車廠用軟件做出的3D模型來演示他們的發動機技術似的。這次展開的四麵體不大,大概也就是一邊二三十厘米的樣子,陸巡的中柱位置衝過四麵體所在的空間,這才顯出錨點的影響來。轟隆一聲,被吸入虛空的結構消失不見,整個陸巡從中心失去大半結構體,鋼鐵巨獸就這樣被撕裂開,先是朝內一擠,然後垮塌成左右兩片。超過一百公裏時速的車突然裂成兩片廢鐵,剛才還同是一輛車的兩半撞擊著、擠壓著,火花鋪地,隨後劃開的油箱瀉了出來,摩擦的火星點燃了整輛車,這兩半才分家完畢,一左一右翻滾著炸成零件,冰雹一樣噴向前方。

郭遠並沒有看到這輛車分家完畢的情景。這次跳車更非之前比得了,這麽快速度肉身著地,整個人根本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飛滾出去,如同全力擊向池塘的水漂一樣,撞地騰空就是幾米遠。哼都沒哼一聲,他就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郭遠醒過來,發現自己倚樹躺著。雲杉坐在他邊上,側臉望向遠處。遠處燃燒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勾出她一臉血痕的側麵輪廓。郭遠一時間腦子空空,想不起這是哪裏,發生了什麽。

又過了幾秒,記憶才慢慢複蘇,他張嘴想說話,先是嚐到一口血倒灌進喉嚨,咳嗽了半天,才用微弱的聲音問道:“人呢?汪海成呢?”

雲杉並沒有回答他,隻是伸手指了一下遠處。郭遠幾乎不能動彈,自己被擋在樹後,看不見她指的位置。他用雙手撐著身體挪了一下,卻覺得腰間空落得很。低頭,發現腰間的槍和通信器都不見了,又看雲杉,她掛在腰後和大腿上的裝備也都不見蹤影,連束帶都沒了。

這時候他想起之前跟指揮中心通信中斷的情形,才隱隱有點兒意識到事情的變化。他勉力扶著樹站起來,支撐著繞過這棵大得出奇的銀杏遮擋,才發現自己正站在武侯祠前。

武侯祠在發光。

是真正意義上的,發光。

眼前那個原本朱紅的院牆、青石的走廊、低矮的祠堂、森森的柏樹,全都在發光。不,不對,連空氣都在發光,像熒光燈箱一樣,亮度雖然不大,但這龐大的光體巍巍然立在他麵前,耀得目眩。

他低頭不敢久看,閉眼休息了一會兒,才一點點小心地把視線往上找。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剛才搞錯了,發光的不是武侯祠,而是一個被包裹起來的空間。在臨近祠堂外牆半米不到的地麵有一根分明的分界線,筆直朝外一直伸出去,線內所有的一切,連空氣都發著光,線外隻是被光照亮。

視線跟著線往外追過去,在盡頭,遠遠地看見了一輛渣土車。郭遠既覺得恐慌,又似乎一塊巨石落了地。

郭遠努力避免被這巨大的光體灼傷雙目,透過手指縫隙沿著光體外沿往裏找,花了好幾分鍾,大致勾畫出了一個形狀,這是一個由幾個頂點拉出來的幾何體,想必地上每個頂點都是一輛渣土車,但隻有四五個的樣子。

雖然不敢再仔細看光體內部,但他隻是一瞥,也發現一個漆黑的點浮在遠處半空,雖然隻是一個點,但不用看清,郭遠也知道那是什麽:電力樞紐那個黑環就在他眼前展開成了這個球。

這時候,郭遠已經沒有心思再去想這些到底是什麽東西了。他隻有一個念頭:自己會死嗎?

自己終於是要死在這裏了嗎?接下來是爆炸,把整個城市轟上天,還是整個武侯祠會化為虛空,幾公裏的真空負壓把這片吸成一個內爆球?自己會變成灰燼還是肉泥呢?

郭遠就這樣自暴自棄地幻想著自己的結局,這時卻看見兩個戰士從一邊跑過。他揚手示意,覺得那兩個戰士還可以搶救一下,想勸他們盡可能遠離這個地方。見他揚手,那兩個戰士馬上向他們跑來,郭遠正要開口,就看到兩杆槍指著自己胸膛。

“雙手抱頭,蹲下!”

“自己人。”郭遠有氣無力地說,“編號9——”

對方根本沒有讓他繼續說,高聲叫道:“閉嘴,蹲下,原地不動交出武器!”

雲杉這才開口說道:“已經被前麵另一隊繳走了。”

聽了這話,郭遠心裏打了一個冷戰。前後事情一串,他明白了。先前跟端木匯的通信突然中斷,他們就已經知道不妙。果然,切斷通信的不是別人,是自己行動小組的上級部門。

這個案件在他們之上另有一個權力更大、人員更多的工作組。那個組也許從端木匯小組組建時就有,也許後來才有。他們的行動被暴力接管了。

郭遠看著眼前這個籠罩了整個武侯祠的光體,困惑和疑問爬滿了他的心頭。這個行當,每個人都要做好犧牲的準備,早有準備。他困惑的是,上麵到底想要幹什麽?既然有這麽多可調用的人員,為何放任汪海成利用渣土車的行動?當查到渣土車的行蹤時,為什麽不馬上派這些戰士控製渣土車,抓捕汪海成?

他們知道哪些秘不示人、端木匯查詢不得的信息?

真的是要抓捕恐怖分子,阻止恐怖襲擊嗎?

不,不對,這想得太過單純了。

從把黑珠交到汪海成手上開始,上麵究竟想要做什麽?真的如端木匯和雲杉所以為的那樣,他們真是想查明汪海成的目的,弄清楚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麽用?

無數疑問在郭遠心頭升起,一個比一個令他感到恐懼。

這時候,他看見那兩個戰士像是得到了命令,稍微猶豫了一下,朝光體走去。這是要幹什麽?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其中一個人的一隻腳就小心翼翼地跨過了那條分界線。

如陰陽分界之牆,厄立在虛空,人類的空間在這邊,異界發光的空間在另一邊。那隻腳過線的時候,郭遠條件反射地雙手抱頭,像是要躲避爆炸一樣,但並沒有發生他想象中的恐怖場麵。

那隻腳在發光,從內到外都發光,鞋子、皮膚、肌肉、血液,無一例外。透出光來,戰士原本小麥色的皮膚被自發光映著血液變成通紅,骨肉皮的層層結構隱隱可見,竟如矽膠的生理教學器材一般。

四個人都緊盯著這詭異的畫麵,雖然離得遠,但他們還是發覺了更可怕的地方。光體內發光的血液流回身體,立刻暗下去,但卻在血管的位置散出一層光暈,好像是餘暉褪去似的。

這到底是什麽?郭遠已經無力思考,隻想努力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牢牢記下。兩個戰士走了進去,就像都市傳說裏從中學教室複活的生理教具的屍體一樣行走著,透出果凍紅的樣子。

正是不希望他倆留下這些難以置信的影像記錄,那些“同事”才把自己的裝備全部收走的。郭遠隻剩一雙受傷睜不大的眼睛,一段可能因為腦震**而混亂不堪的記憶——這當然比不上超廣角二十倍變焦的攝像機,但這是他全部的記憶了。

郭遠知道,走到這一步,後麵要弄清楚真相,隻能靠自己了。

想通了這些,他再也不管直視這光體會對眼睛造成什麽樣的損傷,雖然還用手擋著,但隻是為了降低亮度,不會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但兩分鍾後,突然間,這個空間裏的每一寸每一毫,連空氣都在發光的武侯祠熄滅了。暗下去的一刻,沒有任何過渡和漸變,一下就熄得幹幹淨淨,視野裏隻有視覺中樞過度工作留下的藍紫幻覺。與此同時,從原來的光體盡頭邊緣外的空間裏,發出了比光體暗淡的光。像波浪一樣,發光的區域朝外擴展開去,亮度越來越低,但發光並不持久,如同水浪一樣,轉瞬就恢複了平靜。

光區就像一個外框,在三維空間裏不斷擴展,變暗。不論是地麵、牆壁,還是外空,都對這個空間沒有什麽影響,擴大的速度大概每秒幾百米。隨著它的擴展,亮度越來越低,差不多半分鍾以後,人眼就感覺不到這東西的存在了。

光框滲過郭遠的時候,他還是嚇得一激靈。那東西快速地淡化,好像稀釋在了夜空裏。

然後一切異常就徹底消失了,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沒有爆炸,武侯祠沒有真空卷曲,沒有因為真空壓力把這裏擠成一個球。什麽也沒有,一切回到了原點。

武侯祠裏最初還傳來幾聲槍響,後來就安靜下來,千年惠陵的蜿蜒紅牆和森森柏竹吸掉了幾乎所有的聲息,隻留下風傾過竹林的窸窸窣窣。偶爾還傳來一絲車輛燒胎摩擦的聲音,伴著幾聲槍響,隨後就再無聲息了。幾支隊伍填了進去,但沒有見人從正門出來,好像裏麵是個無底洞一樣。

很快就有軍人密密封住了祠堂的院牆,顯然不是武警或者保密口的人,而是西部戰區的普通戰士。

人不斷壘上去,卻絲毫不見行動成功的信號,祠堂裏的光已經消失了很久,沒有任何動靜。

郭遠知道,汪海成他們已經脫逃了。這群軍人如無頭蒼蠅一樣反複掃**著這個區域,不過是無謂的現場清理——他太熟悉自己部門的工作風格了。

這時候,郭遠恍然醒悟了過來。

他剛才以為汪海成串通了部裏的內鬼,高層有人與他沆瀣一氣。他錯了。上麵之所以一步步讓汪海成走到這裏,不全力阻止他,甚至像是在暗地相助,不是因為他有人庇護,而是因為最開始就知道他根本不是恐怖分子,從最開始就知道這不是一場襲擊。這是一場相互利用的貓鼠遊戲,端木匯手上的小隊不過是一個誘餌,而在這場貓鼠遊戲裏,貓現在讓老鼠跑掉了。

如果這不是一次對恐怖分子的剿滅行動,那這又是什麽?

那些通身漆黑、絕無一絲光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來自何處?

這才是應該問的問題。

此刻郭遠覺得,所有這一切都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就像他自己也不該屬於這個世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