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拉繩子
珠海每年總有些時候潮濕得驚人,海風漫著水雲,潮一樣地淹沒整個城市,所有地方都凝著厚厚的水,不僅潮得駭人,偶然還帶著海邊的腥臭,衣服是沒法晾幹的——汪海成經常把衣服放在空調下麵,開著抽濕檔拚命地吹。
60K黑體輻射信息的破譯工作偶然之間取得了進展,但一方麵進展太突然,另一方麵又太莫名其妙——60K黑體輻射為什麽會跟小鼠模式動物基因庫聯係起來?在珠海已經悶濕得透不過氣來的天氣裏,大家更是焦躁得心火上湧。
按初級工程兵趙侃的處理辦法,黑體輻射信息被編譯成了四進製數據——現在連高中生都知道DNA堿基對有四種:A—腺嘌呤、G—鳥嘌呤、T—胸腺嘧啶、C—胞嘧啶。所以自然的,四進製數列天然就有類似基因堿基的數據結構。但擁有類似的數據結構,跟擁有一樣的數據之間還有無限的距離:不能說都是1和0,你用兩個按鍵就能寫出一套操作係統來。
這是一個巧合嗎?一個違反科學常識出現的60K黑體輻射信息,跟一個小鼠模式動物基因數據之間的聯係是什麽?這巧得也太過離譜了吧?
白泓羽突然想起一本科幻小說《銀河係漫遊指南》,地球是老鼠創造的超級計算機,為尋找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終極答案而製造的設備;老鼠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而人類不過是設備上的寄生蟲。或許這才是真相,白泓羽想到這裏,忍不住笑。這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可愛了吧?想到自己當年本科生物實驗的時候殺過那麽多小鼠,又突然有點後怕。
這個奇妙的巧合讓負責保密工作的領導開了足足兩個小時的會。會議之後,組織決定采納白泓羽的建議,請南京大學模式動物研究所的所長安森青教授前來協助。
他們會怎麽去請安教授呢,一堆絕密安保人員一擁而上闖進辦公室嗎?白泓羽很有些好奇。她本科在南京大學讀的生物和天文雙學位,安教授當年曾給她上過兩學期課,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自己。
安森青教授是內蒙古人,流著草原牧民的血,愛喝酒,脾氣很大。年輕時繁重的野外調查工作常常露宿荒野,說話聲如洪鍾,但是總不記得人的名字。就算天天跟你見麵,也會開口叫你:“那個這誰……過來一下。”
想想安老師因這個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被一群特工從南京往珠海“請”,白泓羽就覺得很歡樂,總浮現起安老師那張圓乎乎、氣哼哼的臉。
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專車把安森青教授送到了學校。車門滑開,這個一米九幾的大個子跳下來,一臉不快。一見到迎接自己的白泓羽和汪海成,安教授就怒氣衝衝地嚷嚷了起來:
“能耐啊你們,這跟綁架一樣嘛。我課還上不上了?會還開不開了?下周亞洲模式動物研討會我的主題演講還準不準備了?你們誰啊?”
好在白泓羽早有準備,她本科的同學現在還有幾位在安森青教授手下讀博,對教授的毛病和喜好一清二楚。她滿臉賠笑地對老師說:“安老師,安老師,別生氣。”眉毛一挑,低聲說:“我們給你準備了茅台。”
安教授最愛喝酒,當年白泓羽畢業的時候就眼睜睜看他一人幹掉一瓶高度五糧液。但隨著年紀越大,當領導應酬越多,肝髒也不如從前了。家裏和學校都有人管著,安森青教授雖然嗜酒如命,但是除了過年開恩典,平時真是喝不到,聽白泓羽這麽一說,臉色一下就好了許多。
“不耽誤工作吧?”
“不耽誤,不耽誤。安老師,我本科是你學生呢。不記得了吧?”
“是嗎?哦哦哦。哈哈哈,珠海這邊的榕樹長得挺好呢,空氣真比南京好多了。”
“就是潮得狠,適合紅樹林。”
三人寒暄一番,白泓羽把自己過去的老師和現在的老師相互介紹了一下,才擁著安教授進了辦公室,氣氛一時和睦。負責保密培訓的工作人員給安教授講條款的時候他又連翻了幾個白眼,不過還是麻利地簽了保密協議,一邊簽一邊指著白泓羽朗聲道:“那個這誰啊,說好啊,你要是敢拿兩三兩酒來對付我,可沒完!”
保密培訓來來回回折騰了大半天,等到那薄薄一疊資料拿給安森青教授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教授看材料一共花了二十分鍾不到,前麵關於60K黑體輻射信息的解釋他最初不是很明白,草草翻過。短短兩頁小鼠基因庫他倒是花了些時間,看完了眉頭緊鎖,又翻過去仔細重讀信息源的說明。
幾個人都在等他開口解釋,安森青教授卻往椅子上一仰,閉目半天不說話。幾個人麵麵相覷,等了快有五分鍾,安教授突然睜眼,說道:“我實在搞不懂你們給我看的這個是什麽鬼名堂。”
汪海成剛想說話,安教授抬手打斷了他,繼續說道:“如果你們隻是問我這些堿基數據是怎麽回事兒,我給你們解釋一下沒問題。但別的事情就不要再麻煩我了。”
眾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安教授從椅子上坐直,轉過頭對白泓羽說:“上本科的時候,學校教你的東西都還記得吧?”
白泓羽點頭,“基本都記得。”
“這些堿基序列全部都是啟動子和終止子。”說了這句,他雙手交疊,又沉默不語了。汪海成聽得不明不白,隻得看向白泓羽。白泓羽先是一愣,然後努力地一邊從記憶裏撈起這兩個概念,一邊拿起手上的資料來確認這些堿基數據。
安教授知道汪海成沒聽明白。現在科學界隔行如隔山,就像自己對“黑體輻射”半懂不懂,隻能理解成“地球外的某種無線電信號”一樣,汪海成自然也對分子生物學領域的東西一團霧水。他想了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給汪海成解釋起來。跟外行打交道他沒有太多經驗,要從頭講起也是困難重重。
“DNA你們都知道是什麽吧?”
汪海成點了點頭,好歹也是二十一世紀的科學工作者,不能連雙螺旋的脫氧核糖核酸都不知道,就是遺傳物質嘛。
“DNA是雙螺旋結構,遺傳信息可以看成是記錄在DNA的堿基對上。DNA分子是鏈條非常非常長的螺旋長鏈結構,就好像是一張巨大連續的設計藍圖。跟修建築一樣,設計藍圖是需要一部分一部分進行解釋的,鋼筋要什麽型號,水泥要什麽型號,要分成很多很多有獨立意義的信息才行。DNA也一樣,需要表達成很多很多不同的蛋白質,每個蛋白質有自己的功能。”
“明白。”
“因為DNA的堿基是連續的,就是AGCT長鏈。一個DNA分子可能包含了很多個基因,多的甚至能上萬,每個基因都隻是這個DNA長鏈中的一段。那這就有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怎麽識別一個基因從哪裏開始是起點,到哪裏是終點?注意,DNA分子翻譯成蛋白質的過程並不是從頭上第一個堿基開始翻譯,一直翻譯到尾巴上最後一個堿基。”
見汪海成有點半懂不懂,白泓羽插嘴解釋道:“就好像電腦硬盤。一個2T容量的硬盤,整個磁片上2T都是有磁信息的。但硬盤肯定不能是一個2T的文件。係統會需要標記從哪個位置開始,到哪個位置結束,這些磁信息的01二進製數據是一個文件。這樣就需要東西標記,把一個硬盤的信息分成很多很多個文件,每一段信息就可以翻譯成一個蛋白質。”
“說得對,我以後給本科生上課用!”安森青一拍大腿,“當然實際要複雜得多,很多不同的基因信息彼此都有交疊。但總的來說,為了實現這個功能,DNA堿基對上有很多特殊的堿基序列,它們標識從某個位置開始可以進行蛋白質的轉錄翻譯,這些特殊序列叫作啟動子。而另外有一些特殊序列標記著轉錄翻譯的終點,這些標記序列叫作終止子。一個文件頭的標記,一個文件尾的標記,合起來就能讓轉錄RNA識別怎麽開始,怎麽結束。”
汪海成為自己終於聽懂了高興了大約五秒時間,然後等把這些信息整理起來,又隱隱有些不安。他開始往下麵想,這時候就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他有點明白了安森青教授看完材料之後,半晌才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有些害怕地確認自己的疑問,“小鼠的啟動子……”
“不是小鼠的啟動子。”安教授搖搖頭。
“啊?什麽……您什麽意思?”
“啟動子就是啟動子,是所有真核生物基因表達共用的序列結構,不管是線蟲,還是小鼠或人類,啟動子和終止子序列都是通用的。”
“字典。”白泓羽在一邊輕輕地說。
字典?
字典。
字典!
這把早就懸在心頭的巨劍終於落了下來,汪海成覺得喉嚨被扼住,呼吸越來越困難,在悶濕的空氣裏喘不過氣來。他趕緊站起身抓著胸口,手忙腳亂地在旁邊桌子上抓到一個不知道幹什麽用的紙袋,套住自己的口鼻用力開始喘氣,半分鍾之後,才重新鎮定下來。
密碼學上,把記錄暗文密碼和明文文字的對應關係,叫作字典。字典存在的第一個價值是隱藏原文的本意,第二個價值,是壓縮信息量。
60K黑體輻射的信息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數據,而是一個文件列表。它用啟動子和終止子標記了文件的開始和結尾。而這個文件列表所檢索的文件庫,來自地球生命的基因數據。
汪海成激動起來,會議室的椅子像是長了手一樣,讓他全身每一寸都發癢,房間的牆壁和天花板好像搖晃著,活物一樣擴展開去,離自己越來越遠,狹小的會議室瞬間張開。他也不跟人答話,起身就朝外麵走出去。珠海的天空青藍如水洗過,汪海成仰頭望天,這通透的天際之上淌下道道精光,如流蜜。
似乎看到無數雙觸手,上麵長滿無數隻眼,在目力不及的距離上包裹著這個星球,緊盯著這個星球。
真的會有一個超乎自然規律之上的超然存在,在生命基因中埋下字典,然後在今天用這個字典破解密碼嗎?
這個密碼背後,最終又會解出什麽信息?
激動之下,破譯工作快速進行。
這時候這個項目還沒正式啟動,也還沒定名字,在安森青教授的指導下,工作人員開始從多個基因庫獲取數據,進行比對。
汪海成作為一個外行人,這才直觀地了解到地球生命的奇妙,或者說可怕。新聞上常說黑猩猩、熊貓、狗、海豚或者別的什麽跟人類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幾是一樣的,但事實卻更令人驚訝,從單細胞動物、原始的線蟲、果蠅到小鼠、黑猩猩、人類,地球上大多數生命基因都共用同一套基本數據,天差地別的生物之間,回到遺傳基因的底層,差異都小得離譜。
它們共用同一套基因字典。
根據黑體輻射信息的“啟動子-終止子”的“文件頭-文件尾”索引模式,工作人員在人類、小鼠、果蠅、線蟲等多個成型的基因庫數據裏陸續找到了所標記的數據,這讓汪海成感覺到的不是成功的欣喜,而是越來越切實的恐懼。當解碼越來越順利,汪海成就越來越憂心最後會拿到個什麽結果?
白泓羽剛考來讀他的博士時,他問過她為什麽一個學生物的姑娘要讀雙學位,然後做天文的博士。汪海成也知道學生物的不好找工作,但是一般說來,凡是不好找工作的專業都會轉行去做IT,當程序員或者產品經理加入信息科技產業革命的滾滾大潮,為什麽想不通要來讀天文物理,天文物理不是比生物更難找工作嗎?
白泓羽當時給他推薦了一部電影,1995年上映的《Species》,翻譯過來叫《異種》。片子講的是1970年以來,美國通過尋找外星人的“SETI”計劃尋找外太空文明信息,得到了外星文明發來的資料,裏麵包含了外星生命的DNA組成方法。於是美國政府製造了女性外星生命,當然按電影套路這個外星生命自然是脫逃了,然後開始毀滅人類。最後,邪惡的外星人被英明神武的主角剿滅,避免了人類的滅絕。
當時白泓羽開玩笑說:“我學這些,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創造出外星生命,然後毀滅人類!”
這姑娘當時一臉正經地壓製著自己的笑意,汪海成隻覺得格外可愛。他並不曾想過,有一天他們兩個真會按照電影的劇本往下走。
研究組用了十天高強度的工作完成了所有輻射信息的“字典對譯”。這其中有三分之二來源於公開基因庫,六分之一來自尚未完全公開的研究數據,還有六分之一來曆不明——項目組沒有解釋從哪裏得到的這些數據,也沒有提到獲得這些數據付出了什麽代價。他們也識趣地沒有問。
完工的時候,沒有慶祝儀式,汪海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時遇見了安教授,教授五大三粗的身體陷在自己那個不大的椅子裏,已經等了他一段時間。
“那個誰,叫上小白姑娘,我們出去喝一杯。”
汪海成知道安教授有話要說,便打電話叫上白泓羽,三個人打了申請,去城裏找了家小酒館。汪海成驚訝地發現,短短十天,安教授對珠海哪裏有什麽美食已經輕車熟路,比自己明白得多。
“搞研究不是請客吃飯,但搞研究要先學會請客吃飯。”安教授教導他們,他的年紀比這兩人大得多,輩分也高,自然而然就擺出老師教學生的架勢。
專車載著三人穿過半個城,在靠近香洲漁港那片停了下來。這片是老城居民區,樓房低矮,道路穿梭縱橫,寬不過兩車道,滿街都是飯店和社區小商鋪。
一路上三人絕口不提工作相關的事情,車在巷子裏穿梭了十分鍾,在馬路牙子上尋了個車位停了下來。下了車,安教授又拉著兩人繞了一大圈,才在一個小門麵裏坐下,也不見什麽招牌,進店的時候老板主動地招呼了安教授,問道:“又來照顧生意。今天還帶了朋友啊?”
點了兩個下酒涼菜,要了一瓶白酒。然後,安教授問也不問就給三人都斟了一杯,白泓羽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攔,硬是沒擋住。
安教授自顧自幹了兩杯之後,才抬頭看著汪海成和自己以前的學生。這兩人的年齡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渾身都是幹勁。尤其是自己的這個學生,幹著活兒哼著歌,洋溢著探索的熱情。在他們麵前,安教授覺得自己確實老了。
“你們怕不怕?”他突然開口說道。
這話沒頭沒尾。汪海成低頭不語,白泓羽瞪大眼睛,不解其意。
“先幹了!”安教授端起酒杯來,汪海成和白泓羽這時候才勉強喝第一口。安教授又是一飲而盡,白泓羽也慢慢喝了下去,倒是汪海成學著教授的樣子一口吞下,辣得火燒火燎,差點嗆進氣管,咳了半天。
見汪海成咳得眼淚直流,安教授拊掌哈哈大笑,這時候他臉上已經起了紅暈,這才打開了話匣,“以前那個誰叫什麽來著?去了非洲,做野生動物保護。前幾年回來跟我吃飯,他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王長生。”白泓羽想起來,那是她的一個學長,猴子一樣瘦。
“哦,對。他們做野外動保的,經常需要在野外帶設備搭棚子,錄影,長時間地觀測。非洲稀樹草原,你們知道是啥樣子不?一望無際的草原,幾百公裏內隻有很少幾棵大樹。稀樹草原嘛,就跟名字一樣。啊,你肯定學過,懂的。
“這種環境下,肯定不能在草地裏搭棚子安裝設備。一般來說,一個觀測周期最少都是十天半個月,那地方草能長一人多高,不光觀測不到東西,還影響當地野生動物,而且非常危險。所以他們想把觀測站、錄像機都搭到樹上去,那就方便多了。”
安教授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眼神閃動。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提起這個,但是他們都靜靜聽著。
“有一大堆攝像機、紅外成像器、遙感定位,儀器都不輕,非洲野外帳篷又危險,又容易被發現,很麻煩的。
“非洲的那種樹你知道的吧?金合歡什麽的,巨高、巨壯的那種。枝幹大,能承重,視野又好,還安全,特別適合。問題是,你想吧,那種樹枝離地最少有十多米,三四層樓高,那就有一個問題,怎麽能把那麽大一堆設備送上去呢?
“在非洲那種荒野,幾千公裏一望無際,到野外觀測點就要開越野車,別說從城裏,就算從附近的小村子過去都要一兩天。那種地方,不像我們這裏,隨隨便便就能搞個吊車。什麽直升機啊,更別想了。唉,也不一定吧,也可能是項目沒那麽多錢,雇不起。
“那你想想,怎麽能把一大堆設備都安全地送到三四層樓高的樹枝上去呢?”
安教授又喝了一口,自問自答道:“要人帶著設備爬樹,絕對不可能,你沒見過那些設備,一個箱子都是幾十公斤。那隻能用繩子吊了,把繩子弄上去,再搞個滑輪什麽的,用簡單的機械就能把東西運上去了,對吧?”
汪海成點了點頭。
“問題是,繩子又怎麽弄上去呢?要撐得住設備重量的繩子,都是很粗、很結實的。要能吊起幾十上百公斤的設備,保證不斷,用質量好的麻繩的話,直徑差不多要有三四厘米。”安教授抓了條蝦跟他們比畫粗細,然後丟進了嘴裏。
“這麽粗的繩子,扔肯定是不可能扔到那麽高的。那怎麽弄呢?”
“把繩子拴在人的腰上,然後讓人爬到樹幹上。不是很簡單嗎?”白泓羽答道。
“嗯,那個誰,王……王長生給我說,他們最開始也是這麽想的。但是不行。你們可能都忽略了,繩子是有重量的。
“這麽粗的繩子,如果捆在人身上,剛開始人爬樹的時候還沒感覺,等爬到十幾二十米的時候,你想想,繩子被你從地上一直懸空拉到這麽高,這麽十幾二十米繩子的重量全由你承受……這個重量就很可怕了。那種被麻繩勒進肉裏的恐怖,係在腰上……”安教授搖了搖頭。
“那該怎麽辦?”這個簡單的故事意外的有趣,汪海成一時還真沒想到辦法。
安教授大笑,“其實很簡單,還是讓人拴著繩子,爬上樹去。”
白泓羽一愣,“您不是說,繩子太重?”
“沒錯,要能吊起設備的麻繩很粗很重,人沒有那麽大力氣。”安教授狡猾一笑,“但是為什麽要係那麽粗的麻繩爬樹呢?你先係一捆五毫米直徑的麻繩,長二十米,綁著這個繩子,能爬上去吧?
“等你爬上去的時候,繩子的尾巴還拖在地上,對吧?五毫米的麻繩拉不動上百公斤的設備,但它拉得動繩子吧?你在五毫米的麻繩的尾巴上,拴一個直徑一厘米的麻繩,長二十米。把直徑一厘米的麻繩拉上來之後,再在一厘米麻繩的尾巴上綁四厘米粗的麻繩……”
這時候兩個人才明白,“對啊,這個辦法好,真是沒想到!”
“這時候,你就有了足夠好用的工具,能把設備吊上來了。”教授講完這個故事,又自斟自飲一口幹掉。這故事雖然有趣,但是汪海成並不明白教授講這個的含義,很明顯,他們出來喝酒並不是為了在酒桌上閑聊,說點天南海北有意思的談資而已。
安森青喝完這杯,臉上的笑容就慢慢凝固了,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你們不覺得,這事情聽起來有點兒耳熟嗎?”
汪海成一經提醒,如果說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現在跟這段時間的工作聯係起來,一下子就恍然大悟。
60K黑體輻射雖然時間很長,但從信息數據量來說,卻非常短。它不斷重複,似乎是為了避免接收者錯過,無法得到全部信息。這麽短隻有幾KB數據量的密碼本來就不可能包含太多有價值的信息,如果換成自然語言的話,可能隻相當於一句“你好,吃了沒?”的信息量。
這個信息隻是一個索引,通過這個索引,幾KB的信息放大為更複雜的基因信息,正如細繩拉出一條中等粗細的繩子。
基因信息也不是終點,既然這個信息使用的是基因,那麽它們必然可以翻譯表達為蛋白質,這是前兩天白泓羽剛教給他的“常識”。基因經過表達,會將蛋白質變成一個複雜度更高的產物,正如中等粗細的繩子拉出粗繩子。
蛋白質複雜組合產物恐怕也不是終點。粗繩子會拉出什麽東西?野生動保用的攝像機?盜獵者用的狙擊槍?本地居民造樹屋的塑鋼板?
這層層相扣複雜度越來越高的東西,最後會怎麽結束?這是外星生命的藍圖嗎?就像《異種》一樣?
“你們想得太多了吧?”見兩個人都很沉默,白泓羽笑道,“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呢,你們倆怎麽好像清朝的農民一樣,見到鐵軌就覺得自己祖墳風水壞了?什麽都還沒見到呢,你們怕什麽?
“你們不覺得這很精妙,很美嗎?就像你走進一個房間,裏麵又小又窄,隻有兩平方米,有一個屏幕,一個鍵盤,你孤單一個人,被囚禁在屋子裏。但很快你就發現按鍵盤屏幕有反應,然後又發現,原來鍵盤連著主機,主機通過網絡和整個世界相連。你以為自己關在一個氣都喘不過來的房間,實際上你跟整個世界的知識和秘密都連接在一起,現在隻是在等你去發現啊!”白泓羽可能是喝多了,臉上緋紅,手舞足蹈。
“我們可能會顛覆已知的所有生物學、天文學基礎理論,你們不覺得很激動嗎?”她興奮地繼續說,神采飛揚,“這不是所有科學家畢生追求的東西嗎?我不明白你們在擔心什麽啊!”
安教授盯著她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垂了眼睛歎了口氣,“因為我老了。我害怕的是繩子最後會拉出什麽東西。”
安教授給自己斟滿一杯酒,又一仰脖子喝幹。醬香濃鬱的賴茅在汪海成嗓子裏轉幾圈都咽不下去,在他這裏倒像水一樣。“其實這麽說也不對。這其實也不是我最害怕的。我最害怕的事情呢,是將來我的名字被刻下來,被曆史記成‘把繩子拉上來的那個人’。
“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汪海成和白泓羽麵麵相覷。
“所以說,你們兩個還年輕啊,無牽無掛。”安教授想了想,突然轉了話題,“從我開始給這些編碼做核對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這些基因序列信息,最後到底會拚成什麽東西。
“我最開始進行這個核對的時候,覺得我們很有可能最後找不到這上麵標記的所有基因信息,因為實際上我們測序了的生物基因組,隻占地球上生物基因組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那個外太空密碼裏麵的數據我們還不知道,這個破譯就做不下去了,挺好的。
“沒料到的是,居然所有密碼都找到了對應的基因。最開始吧,我也想過是巧合。後來發現不對。這上麵所有使用的基因,都是生物遺傳密碼中最不容易變異、重複出現次數最多的基因段。
“我是一個不信神佛的人,但這個事情讓我不能不懷疑,是不是有一個超然於人類存在的外星人影響甚至創造了地球生命體係?用一個中性的叫法,不是神仙或者上帝吧,超然存在,Supreme Being。Supreme Being為了今天我們能破譯這個密碼,能把繩子拉上來,在生命進化的最初期,就設計好最穩定、最通用的基因等待今天能用上。經過億萬年的自然演化,這些基因依然保持穩定,沒有被淘汰,也沒有因為變異而無法閱讀。”
安教授說得很平淡,但是汪海成聽得寒毛倒立。他當然想過這個問題,但那是更接近哲學層麵的狂想,不是安教授這樣基於技術層麵的反推。
難道說為了這一切,真有一個造物主在幾十億年前,生命誕生之初就完成了設計?
“所以說,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那些密碼最後到底是什麽,我現在手上還隻是一堆表達蛋白質的基因編碼,但如果這些東西呈現出一些設計得十分完美的生命體,我一點都不驚訝。至少不會比找到這些基因編碼的時候更驚訝。”
看到汪海成有些僵硬的表情,安教授點點頭,“沒錯,我覺得這些東西最後一定能表達成完整的生命形態,絕不隻是一堆無序的蛋白質而已。我看你很害怕。但我看小白丫頭,是早就這麽覺得了吧?”
他說的沒錯。汪海成當然很害怕,自己似乎揭開了一個穿越億萬年時間、跨越數千光年距離的可怕計劃的序幕,而幕後是什麽,將要發生什麽,自己一無所知。
“所以,你害怕的,跟我害怕的,很不一樣。這些東西,我都不怕。”安森青推開了酒杯,“你清楚我是做什麽的吧?模式動物小鼠的研究,基因測序。但我之前不是做這個,我是做基因工程的,更細一點,做轉基因的。”
“哦?”汪海成略有些驚訝,轉基因,這些年爭議不斷,作為一個外行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更早的時候,那時候大家還不懂什麽叫轉基因,我們跟人介紹自己做什麽的,都說是跟雜交水稻啊、嫁接啊什麽的差不多,都是改變生物性狀,獲得更優秀的動植物產品。那時候社會上還沒什麽爭議,更別說反對了,大家都覺得跟袁隆平似的,幹這行都是為大家造福。很有意思。
“後來呢,大概也就是十多年時間,轉基因這個概念突然被炒起來了。然後幾年下來,轉基因突然就成了過街老鼠……
“我印象很深,八年前,我帶了一個研究生。讀到第二年的寒假過完,他突然來退學。我問他:‘讀得好好的,為什麽啊?課題不是進展得很順利嗎?’他猶豫了一下,脫下上衣來給我看,上麵青一塊紫一塊。問他怎麽回事,他說他們是湘西大家族,過年的時候,長房的二爺爺問起他是學什麽的,他恭恭敬敬地說,研究轉基因的。
“然後,當著一大家族的麵,他二爺爺抄起棍子劈頭蓋臉就開始打,一邊打一邊罵他當美帝的狗腿子,要讓中國人斷子絕孫。好容易把人勸下來,二爺爺就要寫文書,逐他出族。真他娘的有意思。
“沒辦法,他隻好跟家裏商量了,決定要退學。我最後幫他轉了方向,換了導師。
“後來就更厲害了。”安教授說著,掏出手機來,打開一條專門保存下來的短信給汪海成看。
“狗娘養的叫獸,拿美國的錢害中國人的種,老子改天先讓你斷子絕孫。我知道你家住址,知道你兒子上的學校,你給我等著。”
“這……”汪海成一驚,這是人身威脅啊。
“我找朋友查了發這短信的人的身份,然後給他寄了一份我國使用轉基因技術的產品大名錄,幫他繞過所有可能跟轉基因有關的產品。”
“啊?你還幫他?”汪海成不解。
安森青笑得有些尷尬,更多是狡猾。
“這不是幫。”白泓羽插話道,“根本避不開的。”
安教授搖了搖頭,“也沒有,真安心避,也能避開。後來聽說這人因為不讓老婆買可能帶轉基因的所有東西,連木瓜和黃瓜都不讓買,賺的錢又過不起全買非轉食品的日子,老婆跟他離婚了。”
安教授和白泓羽都沒有露出一絲喜悅,反而是苦笑連連。
“絮絮叨叨跟你們說了這麽多,其實我的意思很簡單:轉基因也好,現在這個東西也好,其實都一樣,它就是一根繩子。這繩子在那裏,一定會有人去拉。我不去拉,必然有別人去拉。繩子會越來越粗,拉上來的東西也會越來越重要。當你拉上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害怕你,恨你。
“後來我明白了一點,人類其實一點都沒變。十歲以前存在的東西是天經地義的曆史古跡,十歲到二十歲出現的東西是要改變人類曆史的偉大發明,二十歲以後才出現的東西則是反動的、恐怖的、反人類的。
“對成年之後見到的任何新東西,人都是很害怕的。一百多年前,人害怕照相機,因為照相機會奪走人的魂魄;害怕鐵路,因為鐵路會破壞風水;現在人害怕化學,害怕轉基因,害怕Wi-Fi信號。”安教授望向白泓羽,“就跟你剛才說的一樣。人其實並沒有任何長進,所以雜交是好的,嫁接是好的,輻射育種是好的,但轉基因是壞的。不是因為他們懂雜交,懂嫁接,懂輻射育種,而是因為他們初中畢業之前聽過這幾個名字。我們跟幾百年前一樣蠢,一樣偏見無知。”
教授說轉基因的時候情緒激動,連鄰桌的幾個人都轉頭看了過來。汪海成有點擔心,其中會不會就有要站起來“老子先讓你斷子絕孫”的極端分子?好在看了看周圍人的體型,安教授兩百多斤的戰鬥力,怕不是周圍人敢來隨便鬧騰的。
心中有這擔心的一瞬間,汪海成就有點明白了。
安教授又晃了晃手機。“我有老婆,有孩子,還是有蠻多要擔心的東西。”他滿臉通紅,酒精終於發生了點作用,讓教授變得豪情萬丈起來,“老子本來內蒙古一好漢,天不怕地不怕,不信神,不信邪,管他娘的什麽上帝外星人,莫慫,老子就是要幹,不要虛!!
“唉,問題是繩子一點點從細到粗這麽拉上來了,那個不知用什麽手段做出了這一整套繩子的……”他頓了頓,還是換了英文,“Supreme Being,到底在繩子最後綁了什麽?其實我並不操心。我知道這是你最害怕的東西。”
說到這裏,他看了看汪海成。幾十年的經曆,不論底層群眾還是高知分子,教授都閱人無數,一眼就看穿了他。
“我最害怕的,是不管它最後是什麽,當它被拉上來了,這個世界一定會天翻地覆。他們最開始隻會綁上那根最細的繩子,隻有一個原因……”
教授神光一凜,“那就是Supreme Being最開始沒辦法把最後需要用粗繩子才能送上來的東西送上來,所以當一個人拉起細繩子的頭,最後把粗繩子那頭的東西拉上來的時候,不管最後發生了什麽,大家不會記住超然存在,因為他們對那東西無能為力。他們會把這一切天翻地覆的變化記在一個人的頭上。如果世人把我當成拉繩子的那個人,人們會怎麽對我?會怎麽對我全家?”
安森青教授長歎一口氣,酒氣衝天,“繩子被做出來了,就一定會有人去拉。曆史永遠是這樣。不是有一句名言……”
三人同時脫口而出:“因為它在那裏。”
大家相視而笑,都喝得略有些高了。
“你害怕的是頭上那個不知幾何的星空,我害怕的是腳下的大地,它就是一個破球,朝一個方向一直走到頭,你就發現又他娘回到了起點。
“繩子一定會有人去拉,但拉繩子的那個人,不能是我。”安教授一手拍在白泓羽的肩上,叫道,“我們裏麵,隻有你這個小姑娘,是真正的勇士,是條漢子!”
珠海的傍晚,霧湧如潮,一抬頭,也不知是霧氣還是雲,低低地攔腰斬去了十米高處外的一切。也不知道濃霧之外還有什麽在等待著,等著他們走出這街邊的小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