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良知
收到雲杉的請求之後,特別行動組全體人員都被緊急調動起來,對成都市區內一個小時前後的異狀進行排查。
若這真是汪海成他們螢火組織的計劃,這安排可算是精妙至極。晚上正是本地人休閑娛樂的熱鬧時段,超大範圍的停電不僅攪亂了人們的生活,還切斷了他們與外界的聯係。大家早就習慣隨時通過移動網絡與整個世界相連,幾乎每隔兩分鍾就會看一次手機,看新聞,聊微信,等推送,不一而足。一個小時的停電不僅中斷了大家的現實生活,連人們驚慌失措地想從網絡上尋求一些安慰也變得遙不可及。全體市民仿佛化身一千五百萬個孤兒,年紀大一些的人回想起當年“5?12大地震”時也是這樣,突然間一切都變了樣。人口基數如此龐大,恐慌和謠言是難以避免的,總有不少區域亂了套。
停電一個小時前後,車流、人流、城市動態跟之前大不一樣。天網係統的風險預報是以統計規律為基準的——隻要收集的數據夠大、夠複雜,就會發現人類社會的行為規律穩定得驚人,任何一點異常的小波動都可以循跡回溯,發現源頭的妖孽。任何大動作都必有先兆,很難在統計學模型下隱藏,要從天網係統的監控下隱形難於登天。
而現在,全城的行為模式處處不正常,處處都是意外,處處都算得上是先兆。天網下的成都成了一池渾水。
“快,快!快!!”通信器裏傳來端木匯催促手下的聲音,聲音有些變調,他鼻梁還歪著,之前郭遠給他的那拳影響了呼吸。隔著電波也能聽到他在車子狹小的空間裏來回踱步,通信器裏傳來呼吸和鍵盤的聲音。表麵上再鎮定,現在誰都知道這事不會善了,任何一個失誤都是致命的。
請求已經發過去十多分鍾了,依然毫無頭緒。郭遠知道這樣排查效率極低,因為大家已經對天網形成依賴。當年沒有天網的時候,排查就像瞎子摸象,但好歹那時候也已經摸得手熟。現在天網一斷,技術偵查就變成了瞎子,而且是剛剛失明沒兩天,連盲文都還不認識的瞎子。郭遠腦子飛轉,想著有什麽自己可以下手的渠道。
如果他需要在停電的一個小時搞一些大動作——大動作是指規模明顯的準備工作,不是實際襲擊——不可能是停電開始了才行動。在這之前必然預先安排,如果需要交通工具、武器彈藥,那在行動之前,這些東西都要儲備好。
要預先準備,就要有做準備的中間人。跟莊琦宇一起行動的有一個中東裔,這本來應該是一個突破口,可惜當時下手太狠,沒留下活口來。要不應該是能問出點什麽東西的,比如:中東裔族群會是他們的外圍合作者嗎?如果汪海成他們為了隱蔽自己的行蹤隻在核心行動中才現身,那麽外圍行動是誰來做,都做了些什麽?
郭遠拿過通信器,叫道:“之前我說過整理四川公安係統所有治安相關情報,弄好了嗎?發給我,我來看!”
之前的齟齬並沒有影響團隊合作。端木匯如今被夾在上下之間,架在兩麵火上烤,但心裏也明白這當頭自己根本沒有記恨郭遠的資本。所以他努力假裝之前什麽也沒發生過。
情報很快傳了過來,郭遠直接用全息投影把信息打在駕駛室三麵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圖片蓋滿了整個駕駛艙,信息量大得驚人。他快速掃過,整個人隻有眼睛和脖子在動,身體樁子似的杵在那裏。雲杉還來不及看完,郭遠就已經揮手朝下翻了過去。
這絕不是人類應該有的速度。雲杉智力已算絕頂,又係統學習過速讀,但每次她還看不到一半郭遠就已經跳了過去。光是讀已經跟不上,何況郭遠還在快速判斷這裏麵有沒有相關的線索,思考隱藏在卷宗下的問題。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是恐懼還是佩服:如果不是有人格障礙,這人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情報員。
不對,也許正是嚴重的人格障礙造就了他異於常人的思路,才有這天才的假象?
十來分鍾後,屏幕上飛速翻動的卷宗終於停了下來。雲杉定睛看去,是保險公司的車險出險記錄。還沒來得及看仔細,郭遠又繼續飛速往下翻。她不明白這裏麵能有什麽有用的信息,但也沒有開口問:郭遠這時已經完全陷入千頭萬緒的信息網裏,雲杉生怕說話打斷了對方的思路。
屏幕上的卷宗以更快的速度跳過,即使是郭遠也不可能讀完。他在跳著找什麽東西。兩分鍾之後,他又翻了回去,一直跳回百頁之前,停在阿壩州的記錄上。那地方的卷宗居然是相機拍的照片,照片右下角顯示著日期,是今天下午。阿壩州的警察顯然是今天才得到緊急命令,急需把手寫卷宗馬上數字化上傳,那邊的警察慌忙找來了相機,也不懂什麽規範就胡亂把卷宗拍了下來。
郭遠喘了口氣,伸手推出,車窗上的投影應聲收了回來。見他閉目揉眼沉思,雲杉這才敢開口問:“有線索嗎?”
“有。”他沒有睜眼,對自己的判斷有些猶豫,口氣也沒有之前那麽果斷。
“什麽線索?”
“最近半個月,全市本田越野車盜搶報案數量相較前月下降了八成。本田牌的越野車跟別的牌子盜搶數量幾乎一樣了。”
雲杉一頭霧水,盜搶報案數量下降不是好事?“跟別的牌子案件數量一樣?”降了八成還跟別的牌子一樣?是說之前本田的案件數量比別的牌子高很多?
郭遠一邊解釋,一邊整理自己的思路,“本田這牌子因為電子防盜係統一直有漏洞,黑市渠道可以搞到門鎖無線幹擾,所以全國範圍的盜搶數量一直都比別的牌子要略高。
“成都這邊又跟別的地方不一樣。成都往西邊沒多遠就是藏區,從川藏線,走甘孜阿壩自治區,然後就可以進西藏。高原地區對車輛的可靠性要求極高,所以日本車,尤其是豐田和本田的越野,那邊的人一直就很偏愛。車被偷了以後,直接進藏,那裏地廣人稀,警方根本追不回來。
“去年,本田越野的盜搶就已經猖獗到連保險公司都不敢接新車的盜搶險保單的程度。盜車集團都不需要找下家銷貨,要車的人直接跟車點殺,當場上車付現金,然後自己開走。有GPS跟蹤和監控影像也沒用,人家直接上藏區十年不回來,一點辦法沒有。”
大致解釋完了前情,郭遠問雲杉:“兩個月來既沒有對盜車集團收網,本田也沒有更新防盜係統,突然盜車案的發生率就降到了冰點,你覺得是什麽原因?”
成都這種奇特的犯罪生態讓雲杉聽得瞠目結舌,順著郭遠的思路,她問道:“你的意思是,專偷本田車的盜車集團,跟汪海成可能有牽連?”
“我是說,如果不是選在這時候洗手不幹的話,這些偷車賊在吃哪家的飯呢?他們搞的是車,如果不是在偷本田的車,兩周時間他們搞了些什麽,能搞多少車?”
不用郭遠點透,雲杉跟通信器另一頭的端木匯都已大驚失色。現今的恐怖襲擊行動,汽車是最萬能的工具,衝擊人群、開道、阻礙交通、運載、隱匿、汽車炸彈……汽車是強有力的武器,而且因為太過常見還不容易預警。雲杉快速查看了一下更早之前的卷宗,巔峰時期成都本田被盜案能高到日均一起,如果按這個數目來估計,他們能動用的車輛至少也是兩位數——這數量看似不大,但如果能有效隱蔽,定點對高價值目標殺傷,絕對不容小覷。
“換我開車,走吧。”郭遠示意道。
“去哪裏?”話剛出口,雲杉自己就想到了答案。
“沒有收網,不代表不知道這群偷車賊在哪裏。”郭遠係好安全帶,一腳油門直接到底,電動引擎發出尖銳的高頻嘯叫,他沉聲道,“等會兒動起手來,你按我的指示,不要手軟就是了。”
車也不掉頭,直接飆上一百多碼逆行,幾乎要在城裏飛起來。雲杉隻能抓牢把手,雖然心知現在什麽也沒有時間重要,但眼見就這麽逆行著還一連擦刮了路旁好幾輛車,她還是覺得一陣心慌。車在人行輔道橫衝直撞,短短三四分鍾就兩回險些撞上驚慌的路人,可是郭遠連一絲稍微減速的意思都沒有。
車疾馳駛入二環,玉林片區。這邊已經是成都老城以內,幾十年曆史的老居民區是老街窄巷的格局。這和南邊規劃新建的現代化城區大不相同,沒有摩天大樓,道路隻有雙向單車道,樓高不過七八層,平素安穩靜匿。
這地方是傳統成都人最喜歡的格局,不像國際城南少了地域風情,也不像市中心春熙路商廈雲集。店麵還多是街坊老店那種底層臨街小鋪,賣著不知名牌子的服裝副食,伴著開了幾十年的老蒼蠅館子。春熙路是成都的麵子,熊貓是成都的招牌,這樣的地方就是成都的裏子。
如果一個城市有什麽爛瘡潰記,那自然是藏在裏子裏。
拐入窄彎的時候,一輛路虎斜壓著馬路牙子擋住了道路,應該是之前停電時慌亂停下的。郭遠笑道:“抓緊。”一腳地板油衝上去,直接把對方推到巷內,還去勢不減地又接連撞上了兩輛別的車,他們才衝了出去。
車甩尾,急刹,停在一個老小區外麵。郭遠沒有馬上下車,而是掏出槍檢查了一下彈藥,打開保險,才推門下來。
“一切聽我指揮,出問題我負責。”話雖然說得簡單,但雲杉聽了心裏一緊。她想起郭遠最初就說,要做事就要按他的規矩。還沒下車就掏槍上膛,他這擺明是為了情報什麽都幹得出來。
隻是盜車團夥的話,無論如何也罪不該死,就算是全城生死存亡都壓在一線,也沒有拿無辜之人來當祭品的道理。
雲杉沒有說話,但暗自下了決心,絕不能在自己眼皮下麵出事。
小區大約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單位小區,門口雖然有門衛室,但早就沒人管。樓最高有七層,都沒有電梯,每家每戶的窗戶外都裝著密實的防盜欄——很好,想要跳窗逃跑都沒機會。
郭遠在樓下張望了一番,指著其中一扇窗戶說:“三樓。”透過窗戶能隱約看到裏麵的一點光,屋裏有人。老房子的樓道非常狹窄,幾乎隻容一人通行,兩人一前一後爬了上去。門是內外兩道,外麵是後來加裝的鋁管防盜門,柵欄樣式,是用一根根管子焊成的;裏麵則是原配的木門。這種老小區多半都是這樣,其實加裝的防盜門根本不能防盜,隻是求個心安而已。鐵門朝外開,木門朝內開,這樣的結構在新的消防安全法裏已經算是不合規——著火的時候,朝內開的門很容易被室內的東西卡住,外麵沒法破門,不能救援。
但這樣的結構正是郭遠喜歡的。他沒有敲門,徑直掏出一張銀行卡插進門鎖的縫隙,不到一秒就捅開了防盜門。木門上裝著貓眼,郭遠掏出槍來,雲杉也持槍靠在門側做好突擊準備。兩人互換眼色點頭後,他才用力敲響了已經打開的鐵門。
敲了兩下門,裏麵的說話聲立刻安靜了下來。再敲門,裏麵傳來像是被痰堵著喉嚨的聲音:“哪個啊?找誰?”
“美團外賣,302叫的燒烤。麻煩快收一下,要超時了!”郭遠大聲回應,一邊說著,一邊豎起耳朵,兩眼緊盯貓眼。屋裏隻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這裏沒人點外賣啊,送錯了吧?”
郭遠一邊隨口應著:“3棟302,就是這裏吧?”
“這邊是2……”話才說了一半,郭遠見貓眼透出的光線一暗,知道對方到了門口,他一步上前,猛地一腳踹向木門,門應聲撞開拍在那人臉上,鼻子碎了。那人吃痛哎喲一聲,郭遠不容他反應,欺身衝進門裏對著腹部又是一腳,那人被蹬出三米多遠,直直撞在沙發上倒下了。
“反恐特警,統統蹲下,雙手抱頭!”郭遠厲聲叫道。一聽這話,屋裏立時大亂,那個來應門的男人也不顧一臉血,捂著肚子想要站起來,一抬頭,目光就撞上了雲杉手上的槍口。“不想死就老實蹲下!”姑娘叫道,這人顯然沒有見過真槍,見狀就哆嗦起來,連腹部的痛都忘了,馬上抱頭倒在沙發上。
盜車都是大案,團夥裏沒一個是善茬。聽到事情不對,屋裏兩間臥室都衝出人來,隻有靠外的一間屋子燈還黑著。人衝出來的時候是氣勢洶洶,哪想迎麵而來的是黑洞洞的槍口——他們都是慣犯,知道這種案子刑警抓捕都是一窩蜂擁進來,把人往地上按死。這幾個人原本打著“敢下手,有本事能闖出一條路逃掉”的主意,誰想進來的隻有兩個人,荷槍實彈。
其中一人大概反應慢了點,手持砍刀朝門口衝過來,還想闖出去。郭遠緊盯那個漆黑的臥室,連眼珠都沒轉,甩手抬槍就射。兩槍直直打在那人的右腿上,人登時一歪栽倒在地。郭遠側身上去一腳踢走他的刀,也不說話,隻聽見那人捂著大腿連聲慘叫。
警務人員用槍守則是先要出言警告,然後鳴槍示警,最後才能對人開槍。郭遠毫無預兆的兩槍下去直接嚇破另一人的膽,他連忙丟下撬棍,麵朝郭遠雙手抱住後腦,慢慢跪了下去——一看就是老炮兒,被抓經驗豐富,姿勢標準得很。郭遠見狀一笑,這才伸手帶上屋子的裏外兩扇門。槍聲一定會引起鄰居的注意,如果這時候來兩個看熱鬧的無辜群眾,事情就麻煩了。
“裏麵的朋友,還不出來?還要我費事兒嗎?”郭遠朗聲問道,“去,叫你們老大乖乖出來說話。”投降的那位嚇得連滾帶爬,趕緊進了屋,兩分鍾後,一個衣冠不整的羅漢似的胖子腆著肚子走了出來——這體型,怕是沒有防盜護欄也逃不出去。
胖子先不管郭遠和雲杉,走上去看了一眼中槍的小弟,“嚎什麽嚎?忍著!”說著一腳踢了上去。這一腳下去,那小弟還真就忍住不叫了。
“兩位是哪邊的朋友?”他這才抬頭,“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有啥誤會當麵說就是,沒必要搞成這樣嘛……”
雖然剛才聽到了郭遠的喊話,說是“反恐特警”,但一來郭遠的手段太過殘暴,二來最多是刑警找他麻煩,怎麽也扯不到“反恐”頭上,他以為自己一定是開罪了哪位惹不起的老大。
見郭遠笑而不語,胖子接著說:“我們家小業小,初來乍到,不曉得哪裏做錯了。先給兩位賠個禮嘛。說啥也沒必要這個樣子吧?”
“別廢話,問什麽你答什麽。你們來成都摸車多久了?”郭遠晃了晃槍口。
“沒多久,剛來……”
“放屁!我大成都本田的活兒都是你們包的,你們剛來?”
被當麵戳破,胖子眯眼一笑,麵不改色,眼睛一轉。
“莫非是不小心大水衝了龍王廟?……”
“少跟我扯沒用的,趙二家那夥被關進去以後,這邊就是你們的地盤了吧?這都快兩年了吧?”
“……”
“幹了兩年,為什麽半個月前沒幹了?改行啦?”郭遠上前一步,眼裏的寒光一閃而過。
胖子聽郭遠幾句話說出口,心中大驚,越想越覺得不對。最開始他以為自己得罪了什麽惹不起的人,被人尋仇。那還好辦,不外乎賠錢、還貨,大家都是生意人,有話好說和氣生財。但短短幾句,他發現對方把自己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這比兩把槍指著自己還讓人心裏發顫。
“改行是改行幹什麽了?打聽打聽。”
胖子一拱手,這是道上老禮,“如果是手下不懂事做錯了什麽、冒犯了誰,我先多多賠個不是。說清楚,劃個道,我們照著走就是了,也不用說這些沒意思的。”
“聽不懂嗎?”郭遠這時反而放下了槍,“是反恐特警找你問話。我不管你偷了多久車,偷了多少輛,案值幾千萬。那跟我沒關係。我來問的事情很簡單:半個月前,你們沒有再偷車了。那這半個月你們幹的是什麽活兒,是誰給你們的活兒?”
胖子並不相信這話。“既然兩位不願透露身份,我也就不問了。但都是道上的,規矩都懂,有些事情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不說。”他看了看兩人手上的槍,“拿槍來也沒用。”
“真的?”郭遠眼睛一閃,露出清澈的笑容。雲杉見這笑容心裏就是一寒,她知道這人的笑容越是清澈,他心底純淨的惡意就越不受控製;而胖子見他笑了,也強擠出笑臉來,渾然不知厄運臨頭。
雲杉腦筋急轉,郭遠才微抬槍口,她就閃電般衝到中槍的賊人身邊,一腳對著槍傷踏了上去。
這人本來也不是什麽好漢,剛才隻是被老大喝住,勉強忍住劇痛止住號叫。雲杉一腳下去還左右一用力,傷口撕裂痛徹心扉,還哪有不叫的道理。他馬上扯著嗓子慘叫起來,聲音讓人汗毛倒豎;至於自己被一個女人弄成這樣,麵子上好不好看之類的事情哪還顧得上。雲杉右腳踩在他腿上,槍口又隨著目光緩緩落在沙發上那位的腿上,滿臉盡是凶悍的威懾,跟郭遠那似乎人畜無害的笑臉形成鮮明對比。
那兩個人都不敢說話,用求救的目光望向胖子。黑道是拿命換錢的路子,要混下去最講究的是對自己人的道義。本來就是黑吃黑的路數,什麽道上的規矩不過是買賣的籌碼,隻有自己的兄弟才是本錢。如果讓兄弟寒了心,自己別說混下去,就是哪天被人稱斤兩賣了也不稀奇。
雲杉這時候從懷裏掏出證件來,“國家安全部,我們懷疑你跟恐怖分子有勾結。如果不配合——”她又違反政治紀律地胡編補充道,“關塔那摩聽說過嗎?我可以保證你們到時候的待遇比那裏‘好’。”
不管這證件是真是假,聽了這話,胖子反而心底一鬆,趕忙就坡下驢,“好好,女英雄你住手,我說!”
胖子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原來在兩周前,一個大胡子找到了他,說有個好生意給他。大胡子可能是中東人,普通話不是很利索。他給的活兒很奇怪,是偷車,又不是偷車。
“這話怎麽講?”
“一般我們搞本田的車,就是上去破了駕駛係統,開走。他是讓我們把車上的駕駛係統破了,但不開走,而是在電路上接一塊他給的電路板。然後就完事兒了。車他沒開走,至少是當時沒開走。”
“本田的車?”
“不是,不是。是大車。”
“大車?”郭遠神色一變,“什麽大車?”
“紅色的渣土車,就是那種,從建築工地往外運建築廢渣的……”
郭遠和雲杉對望一眼,知道事情對上了,雲杉心裏如墜冰窟,事情已經在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了。
現在的渣土車載重少則十五噸,多則二十五噸,一旦滿載行駛起來,馬上變成就連防暴裝甲車也無法有效攔截的怪物。正是因為渣土車過於危險,事故太多,幾年前開始,進城的渣土車都強製安裝了自動輔助駕駛設備,不用費什麽腦筋也知道,胖子口中的“裝電路板”必然是從硬件上接管了自動駕駛係統。這意味著對方根本連司機都不用,就可以遙控這些巨獸在城裏為所欲為!
“一共弄了多少輛,車牌號告訴我?”
“你這就是說笑話了,我莫非還偷一輛車記一個車牌……”胖子強笑道。
“來,我來給你算一下。在車上裝上炸彈,一輛車就算裝個兩噸吧,不用裝滿,天府廣場、環球中心、西部博覽城、十九國峰會會場……”郭遠也笑著伸出手指來數,“你自己算算你偷的車有幾輛,這些東西到時候能炸幾個?你記不記得隨便你,就怕過兩天你想起來了都不算立功減刑的表現了。”
胖子臉色煞白,之前怕的是傷兄弟義氣,這會兒邊講邊想,連他自己也信了。這已經不是偷車的問題,這算下來自己是恐怖分子的從犯!想想電視裏那些美軍虐囚新聞,如果用在自己這兩百來斤的肉上……
“一共有二十三輛,牌照是川A……”胖子也不是普通人,每偷一輛車,都記得原始車牌,也記得走贓後做的牌,記得套牌關係。這樣絲毫不亂,萬一有誰走了眼動了不能動的車,他也能順著摸回來,還回去。全憑著這能耐,他才站住腳跟,今天也隻能靠這個立功贖罪了。
隨著這邊車牌號一個個傳送過來,另一邊的端木匯抓緊時間全力出動,用天網追蹤這些渣土車的位置。
天網已經恢複了大半功能。果然,這些渣土車正是在停電的那段時間開始移動,離開了原本的位置。本來天網監控遍布所有道路路口,不管車還是人,隻要你在路上移動,就會留下影像,人影都不會漏過,更別說這麽大的載重渣土車。
問題是車在動的時候,停電讓天網徹底失效,攝像頭都沒有工作。等攝像頭恢複時,車已經停了下來,停在攝像頭的死角——螢火組織把天網摸得太準了。
好在天網還能獲取普通人手機之類設備拍下的照片,供電恢複之後,大批的照片湧上了網絡,配上文字,記錄下用戶附近停電一刻的影像和事件。這些信息處理起來沒有監控那麽容易,在這緊急時刻甚至需要人工識別。
二十分鍾後,第一輛被找到,很快就在附近識別到了第二輛、第三輛、第四輛……
地方倒是不遠,隻是古怪得很。
聽到端木匯通知的地點,兩人都是一愣,麵麵相覷。
城西,武侯祠。
車發動了,朝武侯祠駛去。
光說武侯祠,自然是大名鼎鼎的。這地方本是三國時劉備的陵墓——惠陵。諸葛亮死後,君臣合祀於此。後來隨著時間流轉,君之名日淡,反倒是臣之譽日盛。本是顯示君恩隆重的恩賜合祀祠堂,到了唐朝就已經是“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再往後,幹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這裏是劉備惠陵,隻知道是諸葛武侯祠堂。從此這地方就被叫作“武侯祠”,成都市最大的行政區也得名於此。
武侯祠既是皇陵,麵積自然是不小,旁邊更有新的人造旅遊景點錦裏,再邊上就是武侯區政府和西南民族大學。雖然都不是普通地方,但如果說作為恐怖襲擊的目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合適的潛在目標,就算以汪海成的“螢火”之前的行事風格,也不是。
郭遠想到這裏,又一陣暴怒。從明麵上看,那片區域多是平房,低密建築,在如今的恐怖襲擊裏,是收益比最低的選擇——911選擇帝國大廈的原因不僅因為它是標誌性建築,更重要的是摩天大樓密度驚人。同樣的爆炸威力,平房和摩天樓的破壞完全不在一個層次,加上救援困難,倒塌時的二次破壞,現代鋼筋城市創造了恐怖襲擊的天然靶子,為什麽汪海成的“螢火”會把幾十輛渣土車送去武侯祠這種地方——挖墳盜墓嗎?
這就是他暴怒的原因——他不知道真相。“螢火”未必是要去挖墳盜墓,但正如之前藏在電力樞紐地下的黑環一樣,武侯祠那邊又藏著什麽?他不知道,端木匯也不知道。
但是更往上的人,安排下來讓他們進行這個“反恐行動”的人,也許是知道的。
在軍事行動中,卒子不需要也不應該知道所有信息。也許另有真正的行動正在他們的掩護下展開也未可知。
郭遠想到這裏,直勾勾地看著雲杉的臉。這姑娘應該還不過二十五歲,肉體還青春滿溢,腦子裏蠻高的智力還不夠壓製更高的天真單純,一腔熱情。
他應該感覺到“惋惜”,或者是別的什麽嗎?郭遠不知道。他能夠完全明白這些事情,漫長的教育也讓他知道正常人這時候會有一種叫作“惋惜”的情緒,但他並不知道這種情緒是什麽樣的。就好像不入流的言情小說裏一遍遍說“愛得發瘋”,但他就是完全感覺不到一絲悸動。
現在郭遠早就習慣了,不能用正常的情緒來融入人類社會,他可以用理性去模仿這些情緒,假裝自己接近正常人。情緒,是人類作為社會生物的一種心理結構,而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愛、恨、恐懼、絕望、欣喜,都是人類大腦用電信號和化學物質驅動自己行為的鑰匙。郭遠的人格障礙就和抑鬱症、自閉症一樣,是大腦的化學鑰匙出了問題——“一切所謂心理疾病都是還沒有找到明確機理的生理疾病”。
作為一個病人,要在正常人類的世界裏活著,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當自己需要借助理性來理解別人的情緒、來假裝理解別人的時候,他就越來越依賴理性。但今天這個案子被隱藏了太多信息,完全不能用理性去弄明白汪海成在幹什麽、想幹什麽,自己無比依賴的理性無法運轉,這讓郭遠愈發狂躁不安。
雲杉不知道郭遠在想什麽,隻察覺那雙火辣辣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臉上,不一會兒,她就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剛才多虧你動手呢,要不對付那胖子怕是還要費些手段。”郭遠說,“沒看出來,你下手這麽狠。”
見雲杉沒有回答,他接著說道:“不過當時,你恐怕不是想著要幫我吧?”
“那我是想幫誰?”
“需要我說出來?對了,我能問個問題嗎?”
“說。”
“為什麽人類對‘不要殺人’這件事這麽執著?不管被殺的是好人還是壞人,隻要是親手殺死活人,大家都會怕。隻要有一絲可能,人總想要避免殺人,為什麽?逼不得已,就是我這樣的瘋子動手,為什麽?”
雲杉愣住了。這算什麽問題?
“比如說,汪海成告訴你,他手上二十三輛渣土車滿載塑膠炸彈,馬上就會把成都變成火海。唯一的辦法就是,一槍打死被他綁架的無辜路人——還是個不到十五的小孩兒——這樣才能搶到遙控器,你們會下手嗎?”
“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要逃避問題,我一直沒辦法理解這個問題。為什麽你們都不能從感情上接受這樣的行為?這很好笑,你知道嗎?假如你們有兩個人麵對這樣的情況,當然阻止爆炸是必須的——爆炸了就不止死一個人了,對吧?但是誰也不肯下手殺人。”
雲杉沒有說話。
“我覺得很好笑的不是這個,最好笑的,是這時候你們兩個人都會悄悄地期望對方下手,把那個無辜小孩兒幹掉。這樣既解決了問題,又維護了自己的‘良心’。”
聽到這裏,雲杉終於忍不住了,“那是因為我們是人,不是動物。”
“哈哈……”郭遠不以為意,反而大笑起來,“說得好!這句話我從小到大聽了有幾千遍,最開始一直都沒明白是什麽意思。人不是動物,人是什麽?是人?這個‘人’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以為自己跟動物不一樣?為什麽會造出靈魂、精神、道德、良心這一堆奇怪的、號稱隻有人才有、別的動物都沒有的東西?”
“大哲學家的結論呢?”雲杉冷冷道。
“因為人腦信息處理的能力太弱。”
“啊?”雲杉不知道怎麽天一腳地一腳扯到這裏來了,她滿腦子都是二十三輛載重高達二十五噸的渣土車。
“大腦沒法有效地完善處理不斷湧入的信息,麵對大多數信息,其實人腦根本就不能真正進行詳細的思考和處理,隻能給一個原始的處理模式。這些處理模式實際是我們的本能,跟蜘蛛天生會織網、鳥天生會飛一樣。但我們的理性思維反而不能理解這些本能,所以幻想它們是人獨有的東西,把它們叫作人性、道德、靈魂……
“就算能救一個城市的人,也不願意殺無辜的人質,這種所謂的良心就是這樣的。即使你知道如果不殺他,他就會馬上被炸死,你的良心也會阻止你動手,對不對?你的理智知道你是錯的,但是原始的本能卻在阻止你。因為這些本能誕生得太早了,那時候人類還生活在洞穴裏,還沒有形成強有力的邏輯思考能力,沒有預判能力,還沒有辦法推論出‘很多人會一起死’的邏輯結果。本能進化出來的環境裏沒有炸藥,沒有核武器,隻有拳頭和牙齒,你根本沒有機會去殺一個人同時救幾萬個人,殺一個人就是殺一個人。
“這很諷刺,你們給這些本能安上名字,以為是動物沒有的,是使人不同於動物的東西。但實際上,所謂良心和人性其實恰恰是人最接近動物的地方——原始本能行為模式。你們號稱它非常珍貴,要堅守不移,其實跟撲火的蛾子沒有區別,越服從你的良心,就完蛋得越徹底。”
真是歪理邪說!雲杉最開始聽相聲似的聽著,想找出漏洞來反擊他,但越聽下來,越覺得壓抑,完全找不到反擊的地方來。這一定是歪理!他這種人說的,聽起來似乎振振有詞,其實就像毒品一樣,千萬不能讓它進入腦子裏。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這樣其實才是最高級的,因為你沒有道德和良心,脫離了那些低級本能,對吧?”雲杉終於找到了一個反擊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也許這些東西才是這次成都能不被炸成渣的唯一機會。”說出這句話,郭遠才覺得自己的思路變得清晰了一些。之前那些紛紛擾擾的信息像是毫無頭緒、無法連接的碎片,沒有辦法拚成一幅畫,沒法理解作畫人的思想。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你想一想,汪海成到底有些什麽東西?在江口,他讓這片大地翻騰起來,改變了生物的性質;在電力樞紐,他拿了一個‘會把整個城市炸飛’的黑環;你們辛辛苦苦地分了幾次,送給他幾顆黑珠子,不妨假設跟另外兩個黑東西一樣可怕。那他還要這二十三輛渣土車來幹什麽?真去衝擊十九國峰會的會場嗎?”
這句話一點,雲杉早前的疑惑也就醒了過來。因為事件一波趕一波,她總也沒時間去細想其中關節,但這些困惑一直堆在腦子裏,發酵著。是的,這不是汪海成到底要幹什麽的問題那麽簡單,如果真的是“恐怖分子”的恐怖襲擊,他手上的牌已經可以甩王炸甩到天亮了。
“你是說他另有目的?”
郭遠沒有直接回答,“你還記得小提琴裏麵的那個銘牌嗎?”
“那個克蘇魯印記?”
“對,克蘇魯印記。他用克蘇魯作為螢火組織的印記,肯定是有用意的。”
“用恐怖標誌作為恐怖組織的旗號是很常見的事情啊。”雲杉並不認同郭遠的想法,“跟海盜的骷髏旗一樣,用那種代表邪惡和強大的圖案來散布恐懼、瓦解敵人的意誌是很常見的。”
“不對,不對。這跟骷髏旗完全不一樣。第一,這個標誌不是給別人看的;第二,克蘇魯的神並不是邪惡的。”
“啊?”
郭遠一邊慢慢解釋,一邊繼續梳理自己的思緒,尋找答案,“克蘇魯神話裏的神是這樣的,它們力量大得無法描述,它們的智慧超然無法想象。有邪惡的邪教組織崇拜它們,試圖從古神那裏獲得力量,但這些古神既不恩賜祂的崇拜者,也不關心普通人。祂們的恐怖其實隻是單純的強大。這就是克蘇魯跟其他神話的區別,其他的神是人類可以描述和理解的,所以不管是討厭人還是喜歡人,人類都可以應對。克蘇魯不邪惡,但人類沒法理解它,隻要接觸就會莫名其妙地被毀滅,或者發瘋。”
“所以人類就像螞蟻,克蘇魯是現代文明。不知道是因為對螞蟻好奇,伸手玩弄的時候不小心碾死了,或者是壓根兒沒注意就踩著了,還是建築施工挖了窩,反正就是一接觸就完蛋,對吧?”雲杉理解了。
“對。”郭遠點頭道,“這個印記是代表了什麽意思呢?是汪海成想要喚醒克蘇魯,還是他相信自己在阻止別人喚醒克蘇魯?他站在哪一邊?我們站在哪一邊?”
“那你剛才說道德和良心可能是成都能不被炸成渣的唯一機會,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