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追蹤

五年後,成都。

循著郭遠身上的北鬥定位信號,部裏很快驅車找到了他,那時城市還陷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中,而這個擔負著拯救城市命運的特工居然躺在馬路邊睡著了。

支援組的戰士見他躺倒在地上,黑暗中他們還以為郭遠出了嚴重狀況。於是,趕忙一邊呼叫急救,一邊用電筒查看郭遠的傷勢。沒想到手電光晃過他的眼睛,這人居然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打著哈欠自己爬了起來。

“別對著眼睛照!”郭遠不耐煩地吼道,“找擔架來,小心我的腰。”後勤的醫療兵把郭遠送到軍用醫療車上,架上便攜式X光儀進行了快速掃描。有一段椎骨有輕微裂縫,隻要不重複受傷不會有太大影響。

“發生了什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情報顯示西南五省電力供應都中斷了。”端木匯的副手老秋一跳上醫療車就像機關槍一樣打出一連串的問題,“雲杉呢?她沒事兒吧?”

郭遠雙眉緊鎖,白了他一眼,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解下胸口的作戰記錄儀朝老秋擲過去,用力既大,去勢又猛,老秋險些沒有接住。他本想反射性地罵一句,可話還沒出口,郭遠那冷若冰霜的臉就把這個身經百戰的老特警嚇得縮了回去。

回想起電力樞紐中心的遭遇,郭遠就怒火中燒。密室,停電,黑環,每一幕都清楚地告訴他:這件事情絕不是恐怖襲擊那麽簡單,其中必定隱藏著一層層見不得人的秘密。郭遠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就被拉來當槍使,這讓他惡從心頭起。

然而幹這一行,無論怨氣如何深重,也不能影響任務。作戰記錄儀上有非常完整的信息,比當事人的匯報還更能準確地說明地下發生的一切。讓他們自己看去吧。

醫療兵給他打了固定和止痛藥之後,就讓他躺著休息。十多分鍾後,雲杉也被送到了醫療車上,姑娘秀麗的臉上都是淤青,嘴裏叼著恢複補劑的吸管,右手纏著繃帶。看那補劑的類型,雲杉應該隻是皮肉傷,並沒有傷到筋骨。她整個人身體滾燙,像個火爐,身體細胞在恢複補劑的幫助下快速代謝修複。

“強化人類倒是很扛打。不像我們這種,碰一下骨頭就裂了。”郭遠忍不住嘲諷她,又問:“那個中東哥們兒呢?抓起來了嗎?能說話嗎?”現在也就那人還有點線索可以挖。

哪知道雲杉答道:“死了。”雖然她人沒事,但臉色慘白如紙。短短一天內雲杉接連受挫,自己的能力竟全無用武之地。中東裔雖穿有防彈衣,但中彈太多,衝擊力震碎了他的內髒。盡管他是因為郭遠的亂槍而死,但在雲杉看來,自己這趟真的是毫無寸功。想到這些,她眼睛一紅。

郭遠長歎一聲,也閉目不語。

城市因為突然降臨的黑暗而沉默,這時候又慢慢用另一種聲音重新喧囂起來。想必這次大規模的停電已經造成了極大的破壞,郭遠心想,按說醫院之類重要場所是有幾路供電的,但是樞紐中心的事讓郭遠非常懷疑,所謂“多路供電”這個幾十年前的保障係統如今到底還有幾分保障?

他在腦子裏快速過了一遍這次停電可能造成的問題。這時候正是晚九點剛過,恰逢白天人潮回家,夜生活人流外湧的對撞。春熙路、天府廣場等人流密集地點會不會出現驚慌踩踏?靠北的城區那邊,從荷花池到火車北站批發市場如果是有地痞無賴趁黑鬧事,控製局勢的安保壓力會不會超臨界?玉林到九眼橋的餐飲酒吧區難以預估,如果有兩個人鬧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可是很多的。

隻是停電而已,整個城市不知不覺從全國最佳旅遊城市變成了一個火藥桶,現代都市的脆弱是超乎想象的,這根本不是對方的“襲擊”,隻是小小的副作用。

端木匯拉開醫療車的門,緩步走近雲杉的擔架,“沒有什麽大礙吧?”

雲杉望著他輕聲答道:“放心。”

郭遠看見端木匯處亂不驚的鎮定樣子,覺得格外不舒服,他肯定已經看過視頻記錄了。倒是真穩得住。

“疑犯從供電樞紐逃脫,任務不能算成功,但也不是一無所獲。”端木匯說,“天網係統查到了跟莊琦宇一起襲擊樞紐的那個中年人的身份。

“江清散,四十三歲,樞紐中心供電設備高級工程師,清華核物理定向委培碩士。無前科,無不良記錄,天網未發現曾有危險傾向。和其他人一樣,是一個背景幹淨沒有任何疑點的普通人。天網在網絡信息記錄上也沒有發現莊琦宇和他有什麽特殊的聯係。”

“你的意思是,除了莊琦宇參加過的那個被抹掉、記錄上不存在的項目之外,他跟這個高級工程師沒有其他聯係。”郭遠的話是一點不留麵子。根據莊琦宇的師姐杜曉雋所說,莊琦宇參與了一個連這個行動小組都沒有資格查詢資料的研究項目,既然項目的工作地方在樞紐中心,怎麽可能兩個人之間沒有任何交集?

端木匯沒接他的話,繼續往下講:“雖然沒有在任何通信記錄上找到兩人的關聯,但是這兩個人暗地裏肯定有過接觸。天網係統清查了莊琦宇和江清散所有的行蹤記錄,排查了手機位置坐標相關性,結果發現,這兩人曾多次在同一時間段、在相互臨近的區域關閉了手機。”

全息投影上顯示出這兩個人數次開關手機的位置點,不同顏色標記了開關機時間。這些位置都離四川大學不遠,對莊琦宇可能說明不了問題,畢竟他在這裏上學;但是對居住地和上班地點都離得老遠的中年電廠工程師江清散來說,那就不一樣了。

“很顯然,他們有相當好的反偵察意識,不過百密一疏,我們篩到了一次江清散關機,而莊琦宇沒有關機的情況,顯然他那一次忘關了。”

投影放大了坐標,莊琦宇的北鬥定位信號在一間酒吧停留了兩個小時。酒吧的位置在四川大學東北方向九眼橋附近,名字叫“變奏”。盡管這群恐怖分子反偵查的意識很強,但天網係統真稱得上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移動設備的定位信號,遍布街道的攝像頭,甚至普通人無時不在的自拍,這些數據羅織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網絡,隻要犯罪分子一出現,他的一切情況基本都可被追查。

“電力會在一個小時內恢複,之後抓緊時間前往‘變奏’酒吧,務必追查到他們的線索。”端木匯的聲音鎮定若常,但用詞卻嚴厲了起來。事態已經越來越嚴重,沒有再犯錯的機會了。

耐著性子聽到這裏,郭遠終於忍不住冷笑起來,先是輕聲的哼哼哼,然後越笑越張狂,最後哈哈哈地狂笑起來。大家都困惑地望著他,郭遠撐著腰坐起來,一臉的猙獰。

“這位領導同誌,你是講笑話嗎?到這會兒,連個解釋都沒有,是安心想讓我們所有人都送命嗎?”

說完這話,誰也沒有料到郭遠忽然一躍而起,一把將端木匯撞到了呼吸機上。雲杉一聲驚呼,便是以她新人類的反應速度,也來不及動作。說時遲那時快,郭遠欺身上前,抄起桌上的手術刀,就朝端木匯刺了下去。

刀鋒離端木匯的瞳孔不到半厘米才險險停住。“別動!”郭遠轉頭對嚇呆了的醫療兵厲聲叫道,“退到一邊去。雲杉同誌,麻煩你把手舉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你瘋了嗎?”刀尖雖然壓在端木匯的瞳孔上,但他的聲音還是保持著冷靜。

“我本來就是瘋的,能不能別說廢話?”郭遠嘴角一挑,“回答我有用的。”他左手朝外一揮,“看看你的外麵,整個西南地區上百萬平方公裏都停電了。樞紐中心隻是一個變壓輸電站這種事情,恐怕拿來解釋不通吧?那下麵的秘密基地是拿來幹什麽的?被莊琦宇和那個叫江清散拿走的東西,到底是什麽?那東西到底是在輸電,還是在供電?”

此時雲杉雙肘微緊,沒有從擔架上起身,但她已經做好了撲向郭遠的準備。以強化人的反應能力,她能在十分之一秒內製伏郭遠,她的準備動作被身上的毯子遮蓋著,緊盯著郭遠的眼睛和肩膀,本打算在他露出任何破綻時立即撲上去。

哪知郭遠一邊說著話,一邊從端木匯腰間掏走他的配槍,然後頭也不回地抬槍指向雲杉的胸口,“別動。這些事情說不清楚,你到時候跟我一起去送命。恐怖分子要幹什麽我們一無所知也就罷了,連要我們保護的東西是什麽都一無所知,這是開國際玩笑呢?!姑娘你喜歡送命別帶上我。這位領導同誌,你最好給我們解釋一下,你是怎麽知道一個小時以內就能恢複供電的?”

郭遠殺氣騰騰地盯著端木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逼問道:“那鬼東西你們有多少個?那東西到底是什麽?”

聽著這話,雲杉一愣,片刻之後隻覺一陣心悸。是啊,她親眼見到那兩人從重重隱秘之處把那個奇怪的黑環取走,然後整個西南地區電力就中斷了。莊琦宇說整個西南的電能都是那東西提供的,恐怕不是空口胡說。先不說那東西是幹什麽的,“一個小時之後就能恢複供電”這意味著什麽?

看來上麵對這個東西的存在、作用心知肚明,而且還儲備著備用品,可以隨時調來。

這已經超出了她認知的極限。所有人都知道,國內現在主要的電力來源是可控核聚變電站。自從五年前,中國人對這個偉大的技術實現突破後,就在極短時間內推廣到了全國。清潔、高效、廉價,核聚變反應堆使用氫的同位素氘作為原料,供電成本比之前火電水電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如果說便宜還不能解決部分人對安全的擔憂的話,肉眼可見的霧霾消失速度輕鬆征服了這點擔心。從汽車內燃機到燒煤供暖,幾乎所有的汙染源都被清潔廉價的核聚變電力取代,成都當年自嘲的“火鍋味的霧霾”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可控核聚變技術在兩年時間內從中國推廣到了全球,成為全球大部分國家的能源首選。這直接改變了世界的能源和經濟格局。這已經是載入史冊的曆史常識。

然而,他們在這個樞紐中心見到的那個可以一手抓走的黑環,哪怕吹噓到天上去,也絕不可能是一個可控核聚變反應堆吧!

想到這裏,雲杉覺得全身發冷:如果可控核聚變真是一個謊言,難道全球國家共同參與了這個謊言的編造和維護?為什麽?如果這是一個謊言,那真相是什麽?要隱藏的東西是什麽?

她見過各種各樣喪心病狂的恐怖分子,見過各式各樣的殺戮和慘狀,但心中堅定的信念從來沒有改變過,她知道世界是醜陋的,也相信自己在讓它變得更好。隻有這一刻,窗外的黑暗像真空一樣把她的生命和信念一點點吸走,讓她身體冷了下來。

“那……到底是什麽?”雲杉對端木匯問道,聲音發顫。端木匯有一張標準的端正深沉的臉,看起來永遠是處亂不驚。之前無論遇到多麽糟糕的情況,他那一臉沉穩的表情都像給大家吃了定心丸,但此刻麵對這個異樣的世界,端木匯鎮定的表情隻讓她更恐慌。

“威脅上級是叛亂行為,你這是要叛變嗎?”端木匯看著郭遠說。

“你這個建議我正在認真考慮,取決於你能不能說服我。”郭遠毫無玩笑的意思。

“這些東西超出了你的保密等級,你沒有了解的資格。”

“那群打算把成都炸平的家夥,他們的保密等級夠嗎?他們有了解的資格嗎?”郭遠笑得凶相畢露,“這是在逼我叛變啊。我沒聽說過信息這麽不對等,活兒還能幹下去的。就算你要我堵槍眼兒,我也得知道靠我這一百多斤肉堵不堵得住,你不能指望我這身板撲到氫彈上,還能擋住核聚變吧?”

雲杉雖然不能認同郭遠這近乎叛亂的做法,但此刻想到之前種種不禁心意動搖,一時間竟然覺得這人的反社會人格少了很多束縛,說出來的話在眼前形勢下句句在理。

“這些東西超出了你們的保密等級,我無權告訴你們這些信息。”端木匯依然不肯開口。

郭遠凝視著他的眼睛,車內有幾秒鍾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就在此時,外麵的路燈突然齊刷刷亮了起來,供電恢複了。郭遠一眼掃過車窗外,歎了口氣,左手端著槍柄狠狠砸在端木匯小腹上,同時把手術刀朝外一丟,騰出手來照著端木匯的鼻梁就是一拳。

端木匯鼻血橫流,捂著腹部,卻也忍著劇痛招手攔住眾人,“沒事兒,沒事兒。”他知道,郭遠這兩拳隻是泄憤,已經沒有傷人和威脅的意思了。

雲杉一時間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就看到郭遠冷笑著說:“領導大人確實是無權告訴我們這些信息。他想告訴也告訴不了,他自己都還不知道呢。”

此言一出,端木匯臉上黯然變色,顯然是正中靶心。

見自己猜得不錯,郭遠歎了口氣,“唉,出發吧。事情不能不做,生死有命。九眼橋,酒吧街,就這樣吧。”

雲杉望了一眼端木匯扭曲的臉,咬著嘴唇沒有說話。她跟著郭遠跳下醫療車,上了一旁等候多時的黑色小車。

車一路疾馳,直奔九眼橋而去。路上車流比往常稀少得多,但車速卻提不起來,停電造成了無數混亂,車道上不時見到擦碰的車禍,還連續見到三輛被撞成一地零件的助力車。傷者倒是早被救走,但路況如此混亂,他們隻能不斷減速繞行。

車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一片死寂。雲杉之前一直不想跟郭遠說話,但此刻他的沉默卻讓自己百爪撓心,很想說點什麽打破沉默,但又怕這時候說出來的話多半都是違反組織紀律的。她開著車,偶然轉頭看郭遠一眼,這人卻隻是盯著窗外一動不動,木雕泥塑一般。

泥塑突然出聲:“你想過自己怎麽死嗎?”

冷冷的問話嚇得雲杉一激靈,她緩了一秒才說道:“你問我?”

“車上還有別人?”

“怎麽死?沒……沒想過。”雖然從事著這種高危行業,但雲杉畢竟才二十多歲,潛意識裏總把自己當作宇宙的主角,怎麽會去想這種東西。

“抓緊時間想一下吧。”郭遠沉聲說。乍一聽以為他是在說玩笑話,但透過車窗的反射,雲杉卻看見他的臉上顯出一種決絕之色。他自顧自地接著說:“你們這些新人類就是這樣,不管事情多危險,總覺得犧牲的不會是自己。以為執勤就好像是《虎膽龍威》場景再現,都覺得自己是主角,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能用手槍裏最後一發子彈擊落F35,拯救世界。”

“你這人還真是奇怪,莫非你還認真想過自己怎麽死?”

“想過啊,從十五歲開始就想過很多次了。”郭遠說到這裏頓了一下,“那年我確診反社會人格障礙,開始接受特別監護,不能不想啊。”

聽了這話,雲杉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好在郭遠並沒有打算等她的回話,“你知道沒有同情心是什麽感覺嗎?不知道吧。就算我給你講,你也沒法理解。一樣的,別人給我講了很多遍同情心是什麽鬼東西,想了各種辦法吧,我還是無法理解那玩意兒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所以在我看來,這個世界很古怪。你們做的很多事情,我都覺得難以理解,很……不合理。越長大,我就越對這個世界上人和人打交道的方式感覺別扭,無比別扭。愚蠢低效,莫名其妙,這種感覺隨著年紀越大,就越強。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怪物,對你們來說,可怕的怪物。就好像你得了癌症,知道自己活不了一樣。變成怪物這件事,一定會發生,隻是早晚而已。

“我選擇幹這行,本身就是主動進這麽一個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行當來找死。說白了,如果在我變成一個連環殺人魔之前就犧牲了,我還可以當個英雄。當然,有那個想法的時候我還很年輕,到現在,這件事情我已經很猶豫了。你說,作為英雄死掉,和作為連環殺手死掉,區別到底是什麽?不都是跟這個世界沒什麽關係了嗎?”

這時候郭遠轉過頭看了雲杉一眼,她隻覺得全身打了一個冷戰,差點一腳把油門踩成刹車。

“時間不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要去送死,我總希望有個為這個世界死的理由。姑娘,你覺得這個案子正常嗎?”

“這話什麽意思?”雲杉問。

“你們追了這麽久的這群人,真的是恐怖分子嗎?”郭遠好像有自己的答案,“汪海成,天文教授;莊琦宇,理論物理博士;電廠那個反應比當兵的還利索的工程師,江清散,清華核物理定向委培碩士……”

又是短暫的沉默,這句話既是解答問題的線索,也是他心中問題的答案。

“如果他們不是恐怖分子,這些人到底是要做什麽?”

車開到了九眼橋,在路邊停下,這個話題也就戛然而止。下車的時候,雲杉心情很複雜,看著這個決意要為這個世界盡早去死的男人的後背,覺得自己跟他一樣,一時說不清自己麵對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九眼橋,古名宏濟橋,又名鎮江橋,始建於明萬曆二十一年。橋下建有九孔,因此在清朝乾隆年間補修時改了名字。以成都人悠閑的嗜好,有水有堤有樹就必成喝茶擺龍門陣的所在,因此,九眼橋沿河密密麻麻地開了上百間酒吧,一到入夜之時便是一片燈紅酒綠,錦衣輕衫。

這片地方郭遠自然是熟悉得很,三教九流混雜之地莫過於此。哪個店鬧中取靜非請勿入,多有私密豪客;哪間酒吧是哪個袍哥的勢力範圍;哪家店妹子手底不幹不淨;誰又撬了哪家的駐場……這些事情郭遠都爛熟於心,隻是這種地方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

名為“變奏”的酒吧占著岸口臨水的黃金地段,卻另與周邊酒吧風貌不同,它沒有臨街的大玻璃落地窗透出裏麵的曖昧燈光,也沒有滿牆的霓虹流光,倒是層層水泥假造的岩壁遮住了大門。裏麵雖有音樂傳出,但分貝算不上大,這一切都說明這酒吧另有玄機:一般人流稠密的黃金路口,娛樂場所都會選擇走喧囂熱鬧的路線,慢搖輕音的更願意選在租金低許多的幽深之處。

“我們兩個一起進去,不會很尷尬嗎?”郭遠邊走邊問。

“尷尬?尷尬什麽?”雲杉不解。

兩人繞過水泥岩壁,進了內裏,才看到裏麵別有洞天——外麵看似門可羅雀,裏麵卻已人滿為患。

雲杉掃過吧台、圓桌、卡桌,回過神來,這才明白郭遠說的“尷尬”是什麽意思。

滿滿上下幾百平的酒吧,除了剛走進大門的自己,一個女性都沒有。

這就是所謂的GAY吧,男同性戀們的天堂。酒吧本就是荷爾蒙肆意橫流的地方,加上同誌們在這裏報複性地宣泄被壓抑的欲望,這裏滿地的男人足有三分之一身上媚色四溢,異樣的荷爾蒙味道打得雲杉措手不及,一下羞了個大紅臉。

郭遠顯然早有準備,見她麵生紅霞,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你去找酒保問話,我轉一圈就來。”說完,他就朝人群裏擠了進去。

雲杉見狀,隻得不管旁邊奇怪的目光,擠開人群朝吧台走去。

調酒師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精壯小鮮肉,一副住在健身房的身板,**上身,露出一塊塊雕塑般的肌肉,尤其是六塊腹肌緊緊繃在外麵,褲子拉得很低。既然知道是GAY,雲杉也不介意多看兩眼。

如果是其他地方看到像雲杉這樣的美人過來,對方必定大獻殷勤。但在這裏,調酒師卻愣了一下,困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幹什麽的來錯地方了吧?”

雲杉臉上熱辣辣的,努力忍住尷尬的神色,直截了當地掏出證件,“國家安全部,執行公務,請配合一下。”

一般不管是什麽人,聽到這個名號都會誠惶誠恐,嚇一哆嗦,生怕自己犯了什麽事,但這個調酒師抬眼瞟了一下,也不細看,“誰知道是真是假?這地方假警察多了,要查人一邊兒去。”

雖然成都已經是全國公認包容度最高的城市,但實際上大多數男同還是“深櫃”狀態——假裝自己是異性戀,以此避免各種歧視和來自長輩的壓力。這種酒吧的客人自然也有不少是這樣,在這樣的情況下,保護客人隱私就成了“變奏”酒吧的頭等大事。

當然,也有不少客人不僅“深櫃”,而且還娶妻生子,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他的真實性向的。但這種事情終究是紙包不住火,親戚們起了疑心就去找私家偵探,這些著名的地方往往是調查的第一目標。酒保說的“假警察”就是這個意思。

雲杉哪裏曉得這些彎彎繞,掏出莊琦宇和江清散的照片遞給酒保,“這兩個人來沒來過你們店裏?”

調酒師根本連看都不看,就推了回去,“別問,不知道。有事情找我們老板,我就是一個打工的。今天剛來。”

“你們老板呢?”

“老板好像去三亞了吧?”

“什麽時候走的?”

“剛才。”

“剛才?剛才停電他不留著處理這裏的事情,跑去三亞?”

“就是停電了才跑路呀。怕地震啊,四川人你不知道啊?外地剛來的吧你?”

雲杉為之氣結,一拍吧台,“公民有義務配合我們工作!否則我有權羈押你!”

“那你試試看咯。”酒保不緊不慢地說完,吧台邊兩個壯漢就朝她靠了過來。這兩位平時對付的都是住健身房的漢子,不光身材魁梧,一聽沉穩的腳步聲就知道練過。

雲杉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動手倒是不怕,但真鬧起來,未必能問出什麽東西;如果再回去申請手續,更不知道要耽誤到多久了。

這時候就聽見郭遠在遠處大聲喊道:“徐老板,最近有新靠山了啊,連官麵上的人都不怕了!要不說出來給我認識一下,新靠山是哪位領導啊?”

聽到這聲音,一個站在酒保背後看熱鬧的男人就像斷電一樣,僵在了那邊。愣了兩秒鍾,他慢吞吞地走出吧台,去找人群裏說話的人。這人雖不如酒保身材好,年紀已經不小,但身上的皮膚也薄薄一層貼在肌肉上,脂肪少得有點讓人不舒服。正是因為沒有脂肪掩護的緣故,他一看到郭遠,全身抽搐的樣子就格外明顯,尤其是從胸口到腹部的肌肉順次跳了一下,然後僵成石頭,好像一碰就會抽筋。

“徐老板,看來這麽久沒來打擾,生意不錯啊。”

徐老板咽了一口唾沫,向身邊的一群保鏢們示意別緊張。

“郭師,剛才停電我就該關門,那才算生意好。”雲杉能從這位徐姓老板的話中聽出滿滿的怨念,但更多的是兔子麵對瘋狗的無力。

“幫個忙唄?”郭遠道。

“別說‘幫’,別提‘幫’這個字。”徐老板說,“跟別的條子我還敢應一個‘幫’字,老哥你,我幫不起。我還要多活幾年。什麽都沒問題,你盡快開口,一句話的事兒。就隻有一件不行,不能問人。我這個生意除了問人,啥都沒問題,大不了店不開了,回老家種地去。”

郭遠笑道:“看吧,好人啊,一句話店都不開了。不過你還真說對了,我們還就是來問人的。”

徐老板連連擺手,“那不行,真不行。

“郭師,我這行你最清楚的。黑白兩道,我天大膽子什麽都敢招,賣白麵的我都不虛,就這個不敢。問人是要我的**,同行不給我揚名弄死我,客人也要找個巷子砍我手啊。”

“你可欠著我情呢。別忘了。”

“郭師,郭師兄,我不是說了嗎?你要啥,一句話,就這個不行。真的真的。”徐老板雖然一臉諂媚,但身上卻瑟瑟發抖。不問也知道,郭遠在這地方是什麽樣的名頭。雲杉越來越明白這人的厲害:你站在他身邊都會把這人當作怪物,站在他對麵是什麽感覺可想而知。

但就算如此,老板還是咬死不肯透露客人的信息。雲杉剛才已經觀察過,這店裏是沒有監控的,娛樂場所敢這樣做,一個是膽肥有勢力,一個就是怕出事兒留證據。如果老板真咬死不配合,又該如何是好?

郭遠歎了口氣,“徐老板,你是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眼見徐老板頭上汗如雨下,又咽了口唾沫,“最多我回去種田,真的。”

郭遠搖搖頭,掏出胸口微型作戰記錄儀遞給徐老板,“來,長長見識。特別行動組專用定製作戰記錄儀,4K分辨率錄像,每秒120幀,微光成像技術。你看這夜視效果,酒吧裏拍得跟白天一樣,人臉上毛孔都看得出來,躲在角落裏的這位,你看。來來來,手指點一下可以放大,清不清楚?”

郭遠說“先去酒吧轉一圈”,就是去幹這個了。徐老板伸頭一瞧,臉色大變,伸手就要搶。

“喲,牛逼了啊,後台又見長了?廳局級往上吧?安全部的東西也敢搶了?你是不是傻,這東西實時聯網,你還想刪了不成?

徐老板臉色已經慘白,跌坐在凳子上。但郭遠並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百八十秒以後,呃,現在還有一百六十三秒,錄像會上到視頻網站。時間很緊哦,徐老板。”

知道徐老板防線動搖,郭遠趁熱打鐵,把莊琦宇和江清散的照片推給他,湊上前低聲說道:“放心啦,兩個真的是恐怖分子,無親無故的,來過你這邊很多回的。不是GAY,就不能算你的正經客人。反正這東西裏的視頻要是上傳了,這次可沒有我來幫你刪。我看看,一百二十一秒……”

徐老板這才兩手發抖地接過照片,仔仔細細看了半天。他沒有什麽印象,卻不敢丟回去說不知道。

正是因為成都GAY吧不少,所以某些格外不能見光的行當一直把它們視為好去處:沒人會關心為啥幾個男人會擠在一起竊竊私語。遇到男人裹著罩頭衫,藏著自己的臉,化妝易容,其他人都會自然轉開目光,彼此維護這地方特殊的隱私環境。

徐老板半天不說話,郭遠追問道:“沒見過?”這聲問話嚇得老板肩頭肌肉又是一跳,轉頭招呼道:“小唐,過來過來!”

一個同樣半裸上身的清瘦男子端著托盤緊步跑了過來,“老板,啥事兒?”他眉腳細彎,勾著眼線,說話帶笑。

“見過這兩個客人嗎?”老板問道,抓著他的胳膊眉頭緊鎖,“仔細想想,不要見過了又想不起!”

小夥子先是認真確認了老板是要他“說實話”,還是說實話,然後才接過照片端詳了一會兒,“見過啊,上個月就來過幾次吧。”

“幾個人?”雲杉問。

“基本上都是兩個吧。我想想。我覺得不像是gay啦。咋啦?犯事兒了?”

“基本上是兩個,那就是有過不是兩個的時候?”郭遠察覺到話裏的意思。

“呃……”

“有就快說!”徐老板幫腔道。

“呃,好像有一次還有另外一個人跟他們兩個一起吧。多長時間了都……”

雲杉靈機一動,掏出汪海成的照片遞了上去,“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小唐仔細看了半天,腦袋晃來轉去,就是定不下來結論,“長得太普通了,又不帥,我沒啥印象。”

剛放下相片,他又突然一拍腦袋,大叫起來:“啊啊啊啊!”

“怎麽?!”三個人同時問。

“這個人停電前我才見過!”他指著汪海成的相片,“但不是跟這兩人來的。”

郭遠和雲杉精神一振。“人呢?!”

“停電的時候跟其他客人一樣,都走了。”

“注意到往哪個方向走嗎?”

“開玩笑啊,就算有電我也不管客人出去走哪邊啊,別說停電了。”

“一停電就走了?”

“對啊。”

郭遠和雲杉打聽到消息,自然不多停留,轉身要走,徐老板卻一把拉住了郭遠。

“郭師,這次我們酒吧可是知無不言了啊,下回……”

郭遠回頭笑容燦爛地回應道:“徐老板,別想那麽長遠,你活過這周再說吧。”

徐老板聞言不解其意,愣在當場。郭遠跟雲杉緊趕兩步,出了酒吧。

雲杉邊走邊說:“汪海成是知道莊琦宇他們在電廠的行動的,他當然知道那時候會停電。”

郭遠點頭,“沒錯,所以他來這邊,是在等停電。”

“問題就是,他是打算在停電的這段時間裏做什麽呢?”雲杉陷入了沉思。

“他的目標離這附近不會太遠。”郭遠說。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既然汪海成隻身出現在這裏,等待全城停電,那麽停電之後各種交通方式都陷入癱瘓,他一定隻能在附近行動。

話雖如此,但他並沒有確切的線索。這個城市黑白兩道他都爛熟於心,但自從在電力樞紐裏掏出那個黑環,郭遠就知道這座城市隱藏了一些更可怕的東西,那些東西連負責這次行動的端木匯都不知道。

“假如是在附近步行的距離範圍內,有哪些可疑的地點?”雲杉問,她對成都的環境遠不如郭遠熟悉。順著她的思路,郭遠第一個想到的,是之前去過的地方——四川大學,莊琦宇的實驗室。那地方距離不遠,他又想起莊琦宇的師姐講的那件怪事:光速變快。會有關係嗎?

兩人上了車,打算二探川大。就在郭遠要扣上安全帶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什麽。

“不對,不對,不對。如果汪海成在等停電的話,那他在等什麽東西停電?天網監控失效嗎?”一旦停電,天網遍布全城的監控設施會全部癱瘓,而且普通人的移動設備也會因為信號塔停電而斷網,所以天網必然眼瞎耳聾。

“就算天網在工作的時候,我們也沒能篩查到他的行蹤,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但他確實能隱藏起自己。如果汪海成在等天網停止工作,那他準備的行動一定不是隻靠他一個光杆司令就能完成的!”

“如果真的在等天網監控停止運行,那麽他要搞的一定是大動作,大到一旦動起來,監控係統一定會發現明顯的不正常蹤跡!”

郭遠一把抓住雲杉的肩膀,厲聲道:“馬上聯係端木匯,讓他把停電前後全城道路上的大型設備進行對照篩查,不管是車輛、工程設備,還是別的什麽大家夥!之前我要求的公安係統的出警記錄、報案情況,也全部整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