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祭司 (下)

THE PRIESTESS OF CELESTIALS 02.

寶樹

Bao Shu

文明終將消散,

唯真理長存。

作者寶樹,重度科幻綜合征患者,民間哲學家,死理性派的非理性主義者,悲觀主義的夢想家,最是沉迷與時間有關的故事。相信每個故事在無限時空中都是真實存在的,寫作者隻是通過心靈去探險,用筆或鍵盤去守護。出版有《三體X:觀想之宙》《時間之墟》《古老的地球之歌》《時間外史》等。

殘卷之七·返鄉

……登陸,我們沉浸在絕處逢生的喜悅裏。這裏可以食用的東西太多了,我們在一條匯入大海的小溪邊痛飲,狼吞虎咽著海邊隨處可見的海龜蛋和魚蝦。飽餐一頓之後,我們又感到身上髒得無法忍受,於是穿著衣服跳進清溪,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番。

當我們從水中出來,看到對方,才發現犯了一個錯誤:我們身上僅存的襤褸衣袍在濕透之後緊緊貼在了身上。就這樣,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胴體,宛如純潔的月神伊希齊。

九·鷹瞳的臉變紅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害羞。我急忙轉過頭去,但滿腦袋都是九·鷹瞳迷人的身段,隻覺得口幹舌燥,心裏波濤起伏。不知過了多久,九·鷹瞳的聲音在我背後幽幽響起:“鹿尾,你在想什麽?”

“大、大人,”我好不容易才撿起一個話題,“你剛才說這裏是你的故鄉,是什麽意思?”

“瓦裏,”九·鷹瞳說,“那座城市叫瓦裏,是我的父母之邦。所以你看,的確有別的大陸和城邦。我本該在這裏終老一生,但一個遠道而來的瑪雅人改變了我的命運……”

當年,十六·龜殼的球體理論被十八·天鱷嘲諷得一文不值,也成了天象祭司間的笑柄。為了證明自己,十六·龜殼離開迦安,在崎嶇艱險的南部雨林中跋涉了三個多月,好幾次差點死在豹虎獸、鱷魚或毒蜂之下,最後才抵達這片南方大陸。他如願以償地看到了自己尋覓的南天極,也驚訝地發現這裏有一些與瑪雅完全不同的繁榮城邦,其中最大的一座建在海邊的山巔上,稱為瓦裏。

瓦裏人對外來者不太友善,何況十六·龜殼完全不通語言。很快他就被抓獲,送到了國王麵前,準備殺了獻祭給太陽神。但國王看出他並不是一般的野蠻人,對他很感興趣,遂把他留下了。後來,聰明的十六·龜殼學會了當地的語言,自稱太陽神的祭司,還預言了一次日食,瓦裏王越發尊敬他,把他供到了太陽神廟裏。

雖然瓦裏也有高大的巨石建築和精美的黃金飾品,但掌握的天象知識還不到瑪雅人的皮毛。他們唯一的觀測對象就是太陽,他們將其視為統治天地的主神,稱為“印蒂”,對其他天體都不感興趣。但關於太陽,他們僅有的知識也不過是春分和秋分。他們甚至沒有文字,而用繩結記事。十六·龜殼想要把瑪雅天象學教授給當地人,讓他們了解天體運行規律和日月食的原理,但本地的巫祝十分憎恨他的學問,認為他是褻瀆太陽神的異端,威脅要殺死他。兩年後,庇護他的老國王死了,十六·龜殼無處容身,隻得再次跋涉千裏回到迦安。

他並非一個人回去,身邊還帶著一個女孩,名叫齊卡·庫斯科。

齊卡·庫斯科是在太陽神廟服侍印蒂神的“貞女”,她從小就離開自己的部族,“嫁”給了太陽神。為了解太陽運行的基本法則,她和其他一批貞女奉王命跟著十六·龜殼學習天象曆法,其他少女大都淺嚐輒止,但奇卡卻越學越深。十六·龜殼發現小奇卡不僅具有鷹一樣的雙眼,能看到星空的隱微細節,還擁有過人的智慧和對真理的渴求,瑪雅天象學學得飛快。十六·龜殼認為留在太陽神廟隻會埋沒奇卡的才華,所以離開的時候,也帶著她逃出瓦裏,一同北返。這是瘋狂之舉,對瓦裏人來說,誘拐服侍太陽神的貞女是絕對的死罪。

十六·龜殼僥幸成功,他不僅帶著奇卡回到了迦安,給她起名為九·鷹瞳,還培養她成為瑪雅世界的一代天象大師。但想不到十二年後,當年的太陽貞女又被命運送回了家鄉。

“想不到我還能回到家鄉。”九·鷹瞳陷入了回憶,“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去世,不過幾個哥哥應該還在老家的山穀裏放牧,伯父應該還在宮廷裏打造金器……我唯一的姐姐也是太陽神廟的貞女,不知道有沒有因為我受到株連。那時候我還不懂事,後來我一直記掛著她……我要回去看她!”

“可是大人,”我忍不住說,“既然你是從太陽神廟逃走的,回到瓦裏會不會有危險?”

九·鷹瞳嫣然一笑道:“我離開瓦裏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現在已經二十多歲了,就算熟人也很難認出來。姐姐是我最親的人,絕不會出賣我。我們明天進城看看吧。”

我們在海邊的岩洞裏住了一晚,第二天,九·鷹瞳有些咳嗽發熱,一定是前一陣子在海上風吹日曬得了病,但她興致很高,堅持要上路。瓦裏人修建了從山上到海邊的平整石路,石塊間嚴絲合縫的程度連瑪雅人都自愧不如。我讚歎不已,問這是誰修建的。

“據說是三百年前的開國先王修建了這些道路。這條還不算什麽,最遠的道路通向南方千裏之外。小時候,我家門口就有一條路,蜿蜒進入山脈中部終年不化的雪山,當時特別好奇雪山裏有什麽……你不知道什麽是雪?雪就是……一種寒冷的水凝成的粉末,潔白無比……唉,真沒辦法跟你說明白……”九·鷹瞳興致勃勃地說,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咬鵑鳥,和從前神秘嚴厲的她判若兩人。現在的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顯露出孩子一樣的童真。也許這才是迦安魔女的本來麵目。

“……我們家裏養了很多羊駝……什麽?你也不知道羊駝是什麽?難怪,瑪雅根本沒有這種動物。它有點像鹿,但沒有角,脖子很長,身上長著厚厚的一層卷毛,我們就把它們的毛紡織成衣服和裙子……對了,羊駝還是一種溫順聽話的動物,小孩子可以騎著它,它也能夠幫我們馱負重物上山。當我父親放牧的時候,幾百頭雪白的羊駝,就像天上的白雲一樣——”

我正聽得出神,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我發覺不對,向前望去,看到一具骸骨倒臥在前方的路上,骸骨的主人顯然已經死了很久,不知被什麽野獸啃得屍骨不全了。它身上或許就穿著九·鷹瞳剛描繪過的羊駝毛衣,隻是已經破爛不堪。

“怎麽會這樣?”九·鷹瞳皺起眉頭,“按照國王的法令,沿途各部族有義務維持道路的清潔和治安。”

這時候我才想起一件蹊蹺的事:從我們上路到現在,還沒有見過一個人。我向前望去,前麵有些破敗的建築,仍然看不到人影。九·鷹瞳也感到不對勁兒,她不再說話,而是默默攀登,身子看上去越發不支。我幾次勸她休息,她都不聽。沿途隻看到寥寥幾個人影,但看到我們以後,不是遠遠跑開,就是發出威脅的吼聲,逼我們迅速離去。這裏不像是任何有城邦和秩序存在的地方。

終於,出現了一個看上去無害的本地人,是一個年紀不大的黝黑少年,正背著一隻筐在路邊采摘野菜。看到我們,他有些吃驚,撒腿逃開了幾步,九·鷹瞳忙用母語叫住他。他們隔空問答了幾句,然後少年才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同九·鷹瞳交談起來。我當然一個字也聽不懂,隻聽到那少年咬牙切齒地重複一個詞“提亞瓦納科”,那是什麽意思?九·鷹瞳的臉色也越發慘白。

“大人,怎麽回事?”少年離開後,我問道。

“瓦裏……瓦裏……”九·鷹瞳晃了晃,眼看又要暈倒,我忙扶她坐在石階上。她喘了幾口氣才接著說:“……瓦裏完了。三年前,從南方高原的提亞瓦納科來的強盜毀了它,那裏的居民不是被殺,就是被……被擄走……”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裏。我也沒有再問,無論在哪片大陸上,戰爭和殺戮總是大同小異。

“……大人,”我過了一陣才想到現實的問題,“那我們還去嗎?”

“要去。”九·鷹瞳掙紮著起身,“我姐姐也許還在那裏,也許……我總要去看看的。”

日落時分,我們終於抵達了那座遠望如夢幻般美麗的山城。瓦裏的建築全都由石頭砌成,上麵統一塗著白色的顏料,比五顏六色的瑪雅城邦素雅得多,走在那裏仿佛走在雲中。但此時,整座城市顯然已經曆洗劫,也許還不止一次,空****的大道兩旁都是破敗的建築,遍地都是骷髏和腐爛的屍體。行人寥寥無幾,對這種場景我並不陌生,這正是穆都的現狀,如今竟也發生在九·鷹瞳的故鄉。

九·鷹瞳失魂落魄地向前跑去,在石頭巷子間穿行,最後拐進了一個寬大的庭院。那個院子正對著一座氣勢磅礴的廟宇,中心有一隻立起來的巨大石輪,上麵雕刻著類似人麵的巨像,旁邊的空地上刻著一圈圈工整的凹痕,上麵還有許多小的石輪,似乎擺放得很有講究。這裏顯然也經曆過劫掠,地上還散落著很多陶器和玉器的碎片。

九·鷹瞳怔怔地在那裏站了很久,兩行淚水從她清澈的眼睛裏潸然而下。我過了很久才敢開口:“大人,這裏是……”

“太陽神廟……這是我曾住過好多年的太陽神廟……”九·鷹瞳木然說,“過去,這些廟宇頂上、還有太陽巨像上都覆蓋著數不清的織錦、黃金和寶石,如今……如今什麽都沒有剩下。”

這時,一位傴僂的老婦像老鼠一樣從一座傾塌的建築後露出頭,打量著我們。我微微一驚,碰了一下九·鷹瞳的手肘,她才抬起頭看到了那老婦。 最初她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一亮,仿佛是遇到了熟人,發出驚喜的低呼:“瓦莎!”

她倆緊緊相擁,熱烈地交談起來。老婦一邊說一邊哭泣,九·鷹瞳卻還保持著鎮定。但最後,不知她說到了什麽,九·鷹瞳晃了一下,暈倒在地。

我忙過去抱起她,在老婦的比畫指引下,跟她一起將九·鷹瞳抬進了附近的一間石屋。我發現九·鷹瞳的額頭燒得嚇人,老婦熬了一種奇臭無比的湯藥,讓我撬開她的嘴,逼她喝下去,但直到第二天她才睜開眼睛,第三天才能正常說話。

九·鷹瞳告訴我,老婦名叫瓦莎,以前也是太陽神廟的貞女,照看過她們姐妹。瓦莎嬤嬤已經在神廟裏待了六十多年,早已舉目無親,城破後也無處可去,隻得留在這裏。好在附近零星的居民裏還有一些虔誠的信徒,偶爾會給她送一些生活補給。

瓦莎嬤嬤告訴了九·鷹瞳她姐姐的下落。不過在她姐姐身上發生了什麽,九·鷹瞳一直沒有告訴我,隻是說了一句:“她死了。”但從她的悲憤中不難看出,她姐姐絕不會比我阿媽和小妹幸運多少。

這件事仿佛是一個轉折點:我們的仇怨仍然存在,但如今她嚐到了和我一樣的痛苦,似乎又已經複了仇。雖然仇恨本身牢不可解,但某種人類的共同情感在更深的地方將我們聯係起來。

在瓦莎嬤嬤和我的照料下,九·鷹瞳終於退燒了,從死神的口中撿回了一條命。但姐姐的慘死對她的打擊仍然沒有消退。她經常長時間不說話,抱膝坐在太陽神廟的巨柱前,沉浸在甜蜜又辛酸的回憶中。

“鹿尾,”那天我端了一碗草藥過去,她頭也不回地說,“告訴我,以前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不知怎麽回答,她繼續幽幽地說:“為了實現老師的遺願,參透天象的奧秘,我用自己的天象知識幫助迦安征服了許多城邦,對迦安兵士的燒殺搶掠漠不關心。現在回想,我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慘劇,特別是在穆都……你恨我嗎?”

“我恨……”我心一軟,又改口,“我恨過你。”

“你現在不恨了嗎?”

“我不知道。”我悵然道,“迦安和穆都的戰爭並非自你而起。遠古有戰爭,未來還會有戰爭,也許這一切都是宿命。天上的日月諸星,它們的交錯運行已經注定了人間所發生的一切。”

“你真的相信嗎?”九·鷹瞳的聲音裏有種我從未聽過的絕望,“我越研究天象學,就越肯定,天象與下界的事沒有任何關係。高高在上的諸神隻是按照自身永恒的規律精確不移地往來穿梭,對下界的一切都毫不關心。甚至那些神是什麽、叫什麽,瑪雅人和瓦裏人也各有各的說法,不知道誰對誰錯——也許都是錯的。天象祭司們做的隻是欺騙愚人,為世間的血腥與肮髒戴上神聖的冠冕。”

我很驚詫這些話會從她口中說出來,雖然我自己也有過這些離經叛道的思想,但此刻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安慰道:“不管怎麽說,大人,你掌握了諸天和星辰運行的奧秘,查明了大地的形狀,這些成就足以傲視整個文明世界,就算是眾神也會側目。”

“嗬嗬……”九·鷹瞳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是自欺欺人。對於諸天的奧秘,人類愚鈍的靈魂隻能了解其中最粗淺的一部分,連皮毛都算不上。天球為什麽轉動?遊星為什麽逆行?上界之雨何以發生?還有掃過星空的羽蛇從何而來,又消失到哪裏去?這些我已經觀察了很多年,但從未看明白。我的靈魂之眼短淺得如同鼠目,就算吃一百隻通靈菇也看不透。”

我想告訴她,她的聰明才智已經勝過我百倍。但對天才絕倫的九·鷹瞳來說,勝過我這蟲豸般的人又有何意義?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九·鷹瞳深深歎了一口氣,突兀地說:“鹿尾,我不想回迦安了。”

我一驚:“大人?”

“我既不能解開星象的奧秘,也不想再為虎爪王的戰爭服務,那還當天象祭司幹什麽?”九·鷹瞳聲音消沉,撫摸著身旁一塊殘缺的浮雕,“我就留在這裏,留在我姐姐的遺骨旁邊,和瓦莎嬤嬤住在一起吧。鹿尾,如果你想回迦安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回去的路線——”

我感到一陣恐慌。九·鷹瞳要留在這裏,這怎麽可以?!如果她走了,那麽我一個人回迦安還有什麽意義?難道讓我繼續為迦安人服務,或者去找大哥一起隱居起來?這樣活下去的我,還有什麽意義呢?

我發現一個荒謬的現實,經過了這許多年,我的人生已經和九·鷹瞳綁在了一起。無論是跟著她學習還是想要殺死她,都少不了她的存在,離開了她,我的人生就毫無意義。我甚至開始懷念過去那些愛恨交織的日子,哪怕在那時也有著淒楚的甜蜜。

那麽,我能夠追隨九·鷹瞳,作為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留在這裏嗎?也許這是一個對大家都好的選擇,也許我們可以……不,不可以!阿爸和阿媽、二哥和小妹,還有千千萬萬穆都人的亡魂都在看著我,我不能背棄他們,否則,我的靈魂永遠無法平靜。而九·鷹瞳也不會,這是讓鷹隼過著火雞的生活。

“你不能放棄天象學!”我脫口而出。

“什麽?”她回頭看我。

“大人,天象學就是你的生命,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一點。是你帶著我的靈魂在宇宙樹的頂上高翔,也賦予我新生。那些凝望浩瀚星空的沉醉,那些探索古天象記錄的驚喜,那些靈魂之眼中看到的奇景……你難道甘心離開這一切、離開最接近諸神的峰巔,甘心去當一個終日編織羊駝毛的農婦?”

九·鷹瞳怔怔地看著我,仿佛第一次認識我似的。

“那時候你會後悔的。”我接著說,“每一次你望見海上星空的時候,每一次你看到月亮升起的時候,每一次流星掠過你頭頂的時候,你都會後悔,後悔自己錯過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後悔鑽進了地下的洞穴而放棄了通往天空的道路。但是,你如果繼續探索,哪怕最後你找不到答案,對宇宙萬象的本質仍然一無所知,你也是死於飛翔,你的靈魂必將升入上界,成為滋養宇宙樹的靈食,融入天體運行的大化中。”

九·鷹瞳久久不語,最後說:“可是我……我很彷徨,我不想再拿天象學去為虎爪王的戰爭野心服務了。我該怎麽辦?”

“大人,虎爪王很敬畏你。在他心目中,你能夠和上界諸神通靈,你不願意做的事,他不敢逼迫你。何況也沒有太多的戰爭了,今天的瑪雅列邦幾乎都已臣服於迦安——即便還有戰爭,你也可以利用你的地位去影響虎爪王。”

九·鷹瞳又沉默不語。她起身,在寥落的庭院中踱步,我跟在她身後,瓦裏太陽神的殘缺巨像肅穆地凝視著我們。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說,“虎爪王的勝利能維持多久呢?也許迦安的命運會和瓦裏一樣。我還記得當年被選為貞女送進這座神廟的時候,太陽神的石像被數不清的黃金和白銀裝飾起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周圍堆放著鮮花,五大遊星的石像上也鑲嵌著美麗的寶石和碧玉,軌道上鋪設著鮮豔的彩帶,少女們穿著明麗的衣裳,載歌載舞……如今這裏隻剩下一堆石頭……還有幾個無處可去的老嬤嬤……”

我知道她說的是事實,但有意岔開話題,“大人,你是說,那幾個小石球就是五大遊星?那些圍繞著太陽神的凹痕槽就是它們的路徑?”

“是的。”九·鷹瞳說,“我們瓦裏人非常崇拜太陽,有一個荒唐的神話說,五顆遊星是太陽的五個兒子,它們圍繞著太陽舞蹈,所以建造了這樣一組模擬星體的神像。”

“難道瓦裏人連遊星圍繞地球運動的會合周期都不知道?”我問,這是瑪雅天象學最基本的常識。

“不知道。瓦裏幾乎沒有什麽天象學,一切都是神話想象。他們主觀地認為太陽最為偉大,所以一切都圍繞著它運轉,盡管隨便往天上看一看就知道,眾星都是繞著大地——”

她說了一半忽然停下了,半張著嘴,瞪視著瓦裏太陽神那漠然的巨臉,神色非常詭異。然後她的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好像在竭力捕捉一個飄忽不定的念頭。

“大人,你——”

九·鷹瞳做了一個手勢,讓我不要打擾她。這是她平常思考時慣有的姿態,我乖乖地閉嘴了。

她開始繞著太陽神像踱步,一圈又一圈,仿佛也變成了一顆遊星,口中喃喃自語著什麽,我一個字也聽不清,但我預感到,那將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

不知過了多久,九·鷹瞳終於結束了踱步,向我走來。

“我們要回迦安去。”她說,語氣中不容任何商量,“馬上。”

“啊?為什麽忽然——”

“我有一個新的想法,”九·鷹瞳恢複了往日的冷峻,“可能是一個荒誕的念頭,但是……我需要天象記錄進行研究。”

看到以前的九·鷹瞳又回來了,我心中也是五味雜陳,“是的,大人。”

“你說的很對,鹿尾。”我看到九·鷹瞳的眼神中再次燃起熱情的火焰,“自從離開瓦裏追隨老師的那一刻起,一切已經注定,我早已沒有了故鄉,群星才是我的故鄉。”

殘卷之八·彷徨

……一路沿著海岸線北返,這樣既可以避開危險的叢林地帶,也方便找到果腹的食物。自然,這條漫長崎嶇的道路仍然是危險叢生,時而被懸崖隔斷去路,時而又被食人部落追趕。但一天天過去,北極星重新在地平線上升起,越來越高。終於,兩個月後,我們又一次見到了矗立天際的瑪雅金字塔。

這回我們小心地繞過科潘人的領地,找到了迦安人駐紮在附近的兵營,當地的將領正是以前釋放大哥的那位。他發現迦安的天象大祭司和她的助手居然像野人一樣蓬頭垢麵地出現在自己麵前,驚喜萬分,忙為我們換上新的衣服,送上可口的食物,然後派人把我們護送回了迦安。

這次南行,迦安的天象大祭司失蹤,其他許多祭司也魂歸下界,迦安人在星象占筮方麵立刻處於很不利的地位,無法再掌握開戰的吉利時機,很多敵對勢力聽到風聲正蠢蠢欲動。如今,九·鷹瞳居然安然歸來,對虎爪王來說真是喜從天降。他詢問事情的來由,我們並不想報複十五·毒娃,但在虎爪王的盤問下終究難以隱瞞真相。四十天後,迦安軍搗毀了科潘,十五·毒蛙那顆白發蒼蒼的腦袋和他十七個兒孫一起被送到了虎爪王的禦座前。

隨著科潘的覆滅,虎爪王已經基本統一了瑪雅列邦,但他又發現了新的威脅。近年來,一個綽號“北風之牙”的托爾特克酋長統一了托爾特克各部,並在西北襲擾瑪雅的邊境。虎爪王打算給托爾特克人一個教訓,將迦安的霸權拓展到北方河穀地帶。他要九·鷹瞳為他選定開戰的吉日。九·鷹瞳卻對這樣的事越來越抵觸,她告訴虎爪王,之前的星象理論不夠精確,自己正在為他進行一項天象學中最為重要的探索,如果能夠成功,整個宇宙都會盡在掌握,虎爪王將建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功業,勝過征服整個世界。虎爪王將信將疑,但由於一直對她敬畏有加,隻好放任她去研究。

九·鷹瞳也的確在廢寢忘食地工作。白天,她埋首於堆積如山的樹皮或鹿皮紙檔案中;夜裏,仰頭望著星空不知在想什麽。為了能用心眼看到她想看到的東西,她不知服用過多少次通靈菇,臉色也越來越蒼白。雖然我一直在幫助她整理各種資料,對第十紀元以來的星象變動了如指掌,但我還是不知道她究竟在幹什麽,問她也不回答,隻說還沒有完全確定。

但有一次,她卻主動說了。

“太陽!”她放下蘆葦筆,向後一仰,伸了個懶腰歎道,“這就是這個宇宙最根本的奧秘!多麽反諷啊,瑪雅人研究了上千年的天象卻始終沒有猜透,而對天象學一竅不通的瓦裏人居然歪打正著。”

“大人,你是說五大遊星真的是繞著太陽轉動的?可它們看上去明明是圍繞大地轉動的呀!”

“一般認為,它們隨著天球運轉一起圍繞大地轉動,同時自身又有圍繞大地運動的路徑,在星空間時進時退,複雜繁亂得好像解不開的線團,每一個天象祭司都隻能硬背下來。雖然我們對於遊星的運行路徑已經掌握到很精確的地步,但這背後似乎始終有某種更基本的東西難以參透。我的老師當年猜測,它們在進行一種大圓套小圓的運動,但也不能解決問題,老師臨終時告訴我,他的猜測大概無法成立,囑咐我要找到正確的方向,可我一直也沒有進展。

“但如果遊星都是圍繞著太陽轉動,而太陽又圍繞大地轉動,很多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比如,瑪雅人奉為神聖數字的遊星會合周期,就是它們圍繞太陽轉動的周期和太陽圍繞大地轉動的周期——也就是一個哈布年——的倒數之差的倒數……”

我聽得似懂非懂,但我感覺這可能是正確的,“大人,那你能夠用靈魂之眼看到遊星的真實運動嗎?”

“很難,靈魂之眼的視角必須在大地和太陽之間跳躍,甚至假設自己從太陽的角度來觀看群星。我練習了很多次,才剛剛看出一些端倪,仿佛是站在濕霧彌漫的沼澤中,很多東西都看不清楚……不過,我也看到了一些從前完全沒見過的景象,似乎……”

九·鷹瞳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麽顧慮。但在我好奇的目光下還是說了:“也許圍繞太陽運動的不隻是五大遊星,還有……羽蛇。”

“羽蛇?”

“羽蛇。”九·鷹瞳見我不明白,繼續解釋道,“羽蛇神庫庫爾坎,雖然據說有許許多多千變萬化的形態和化身,但我想就其天象學的本體來說,它還是一類天體,就像遊星一樣。”

我驚訝極了,“庫庫爾坎不是隻有一個嗎?就像太陽和月亮一樣?”

“並非如此。”九·鷹瞳起身,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因為神話的緣故,瑪雅人總認為羽蛇是一位大神,其本體是如太陽、月亮一樣獨一無二的天體。它有時候隔一兩年就出來一次,有時候又幾十年不見蹤影;有時候小得幾乎看不見,有時候又巨大得橫貫天空,每一次出現、移動和隱沒都代表不同的吉凶……這個根深蒂固的錯覺阻礙了瑪雅人認清羽蛇的本來麵目,甚至包括我睿智的老師……但當我站在太陽的角度用靈魂之眼觀看時,發現各種羽蛇來來去去,都像遊星一樣圍繞著太陽,它們運行的周期長達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而且彼此差別很大。隻是因為它們很少同時出現,才會被當成是同一個天體、同一位神。”

我瞠目結舌。羽蛇不止一個,這相當於說每天出來的太陽都全然不同,這怎麽可能呢?但九·鷹瞳言之鑿鑿,也由不得我不信。

“那麽,”我想了想問,“究竟有多少羽蛇存在?”

“具體很難說,但直覺上至少有數十,也許數百。”

我倒抽一口冷氣,“這麽多!”

“也許更多,也許像天上的定星一樣多,隻是我們能看到的太少了。”

“大人,如果你是對的,那麽不同的羽蛇就會像不同的遊星那樣,在星空間有不同的路徑。但同一個羽蛇,即使在相隔數百年後出現,也會有相同的路徑,應該能找到相關的記錄吧?”

“應該是這樣,但沒有那麽簡單,既然羽蛇的出現是朝拜太陽,那麽還要加上太陽運動的因素……不管怎麽說,我已經找到了四組相似的羽蛇記錄,間隔的時間長度也很近似。但是,由於迦安的天象記錄還不到一個紀元的時間,早期記錄又過於簡略,所以還不能完全確定。”

“可惜穆都的記錄已經被毀滅了。”我也感到遺憾,“其他城邦大概還不如迦安,也許整個瑪雅地區都沒有可以用來印證的記錄了。”

九·鷹瞳歎息了一聲,“根據那幾組記錄,相應羽蛇的回歸最快也得在二十年後,而且光誤差就有兩三年,實在很難驗證。這個問題目前沒法解決,我們還是先回到遊星上吧。鹿尾,我需要你用靈魂之眼幫我審視一下,看能不能發現遊星圍繞太陽運動的景象。”

我又和九·鷹瞳討論了很久,第二天早上才回到自己的簡陋住所。滿心裝著九·鷹瞳揭示的宇宙奇景,心神恍惚,我對周圍的一切也就沒怎麽留意。推開陋室的門,才發現好幾個陌生人站在門後,我嚇了一跳,向後閃躍,要掏出匕首,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腕,“小弟,是我!”

我在低垂的頭巾下認出了大哥十·鹿角,頓時又驚又喜,“大哥,你怎麽回迦安了!”自從上次把他送到前往東方半島的商隊,我已經一年多沒有見他了。現在他看上去健壯了很多,恢複了不少以前的生氣。

“當然是來看你了!”大哥用力地擁抱了我。我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另外幾個陌生人深感奇怪,他們是誰?大哥的同伴?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從房間角落的陰影中走出來,對我點了點頭,看上去很是麵熟。過了一會兒,我才猛然想起在哪裏見過他。

“十……十八·天鱷?!”

“你好,鹿尾。”前穆都的天象大祭司點頭,“鹿角勸我不要來,不過我想還是應該來親自見你一趟。”

“羽蛇神庇佑,”大哥拍著我的肩膀,“天鱷大人在戰火中幸免於難,蜥蜴火王的幼子十四·火樹王子也逃出生天。不甘為奴的穆都好漢在東南雨林中集結,剛剛被摧毀家園的科潘人打算加入我們,托爾特克王的使者也在和我們秘密接洽,這回迦安的星辰終於要隕落了!”

“你們要反叛迦安?”

“混賬話,什麽叫反叛!”另一個武士喝道,“推翻迦安,重振穆都,乃是羽蛇神的意誌!”

“不要無禮!”十八·天鱷斥責他,“鹿尾隻是潛伏在迦安人中太久,但他對穆都的忠心無可置疑,他身上流著穆都人的血,是我們最勇敢忠誠的朋友。”

我苦笑一下,“天鱷大人,那我能做什麽?”

“當然是殺死那個迦安的魔女。”大哥殷勤地拉著我坐在草席上說,“我們聽說她死在了科潘的深山裏,想不到又回到迦安來了。她的邪惡力量是穆都複興最大的障礙,許多城邦因為她的存在而畏首畏尾,她必須被除掉!”

“我……”事到如今,我已不是昔日的我,“大哥,我……很難下手……”

“我知道這很難,”大哥誤解了我的意思,“但你應該能找到恰當的機會。放心,我們不是要犧牲你,天鱷大人的計劃是讓你誘出她,由我們的武士幹掉她。到時候你說不定就能成為迦安的天象大祭司,這對我們更加有利。”

我搖頭說:“大哥,九·鷹瞳正在進行一項重要的天象學研究,可能會改變我們對整個宇宙的認識,這時候我不能……”

“你在胡說什麽!”大哥很不高興,“什麽見鬼的研究!你這麽賣力為她做事,還記得我們家的血海深仇嗎?”

“鹿角,讓他說完。”十八·天鱷卻慈和地道,“我也有興趣知道,迦安的天象大祭司究竟在鑽研什麽。”

我告訴了他九·鷹瞳對太陽、遊星和羽蛇的研究。因為十八·天鱷也是天象學大家,我沒有含糊其詞,而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大哥等人如聽天書,不知所雲,十八·天鱷卻認真地聽完了,我以為他會否定九·鷹瞳的理論,但他卻神色鄭重地點點頭。

“你說得對,”他說,“這是可以改變整個瑪雅天象學的大事,我們不能阻礙,相反應該幫助她。”

“大人!”大哥等人不滿地抗議。

十八·天鱷示意他們安靜,“羽蛇是穆都的守護神,穆都人的一切成敗都依賴於對羽蛇的祭祀。上一次戰敗的原因也在這裏。現在還有很多穆都人認為,羽蛇已經被宇宙深淵吞噬了,一直垂頭喪氣。如果能夠預測出羽蛇回歸的日期,那麽我們在羽蛇的光耀下發動進攻,會比增添十萬大軍還要有用!但如果沒有預測,即便碰巧遇到羽蛇回歸,也可能來不及起事,或者反而引起慌亂,重蹈上次的覆轍。”

“可是剛才鹿尾也說了,她的研究困難重重,也許再過幾十年也不一定能發現什麽,難道要讓穆都人等上幾十年嗎?”大哥問道。

“所以我們應該幫助她。”十八·天鱷道。

“怎麽幫?”我也越來越好奇了,難道天鱷想要輔佐九·鷹瞳進行研究?

十八·天鱷老謀深算地笑了,老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了,“那個魔女指責我焚毀了穆都從特奧蒂華坎得來的千年天象記錄,不錯,確有其事。但她不知道,我固然是不想讓它們落到迦安手裏,但也並沒有毀掉這些記錄。”

“您的意思是……”我琢磨了一下,“那些記錄還有其他抄本?”

“沒有其他抄本,”十八·天鱷搖頭道,“但還有原本。原本一直藏在特奧蒂華坎的羽蛇金字塔裏,三百年前的穆都祭司隻是抄錄了一份帶回穆都而已。”

“可是九·鷹瞳說,她曾經幾次派人去特奧蒂華坎搜尋,但一無所獲。”

“特奧蒂華坎最核心的機密當然不會那麽容易找到。當年我也是查找一份古天象記錄,才偶然在王室檔案中有意外的發現,那是在一間密室裏,搬開一塊大石頭才能進去。每年秋分春分的正午,陽光的投射會在羽蛇金字塔上形成一條巨蛇的影子,宛如羽蛇來到人間。而密室的入口,就在蛇頭和蛇尾中間的位置……”

十八·天鱷詳細地告訴了我進入密室的方法,我又驚又喜。但他忽然麵色一沉說:“我跟你說這些,都是為了穆都,在九·鷹瞳預測出羽蛇回歸的日期後,你必須除掉她。如果我們的計劃被迦安人知曉,那一切就都白費了。你明白嗎?”

“我……”我努力讓自己點點頭,“當然,我明白。”

“鹿尾,”大哥也陰沉地說,“不要忘記母親和妹妹是怎麽死的。記住,她們的肉體被玷汙,靈魂至今還在下界的黑暗中哭泣。”

這話讓我的胸膛仿佛被豹虎獸的利爪剖開,心髒也被切成了兩半。眾神啊!一個人的心怎能分成兩半,還能在這世間喘氣呢?

殘卷之九·發現

……和我坐在兩頂步輦上,分別被八名兵士抬著進入亡靈大道。雖然前後左右有兩千人之多,但我仍然感覺極其渺小,比起穆都或迦安來,這座古城寬廣得如同海洋,兩旁的金字塔像海上起伏的波濤。無數的石柱和廟宇隱沒於鬱鬱蔥蔥的龍舌蘭和仙人掌之間,各個角落裏,數不清的神靈與怪獸雕像瞪視著我們這批外來者,像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對我們的打擾深感厭惡。

特奧蒂華坎,據說是眾神創造世界的地方,也是文明世界最古老的城邦。在瑪雅諸城邦還處在蠻荒時代時,它已經雄起於西北高原,曆經不知多少次興起和衰落。如今它雖然已是無人居住的空城,但仍巍然屹立。最近二三百年來,每一次瑪雅城邦的稱霸,都以奪得特奧蒂華坎為榮。如今這裏當然屬於迦安,但西北的托爾特克蠻族近年日益壯大,“北風之牙”野心勃勃,對特奧蒂華坎虎視眈眈,去年迦安軍才艱難地打退了托爾特克人的一次進攻。

所以這一次特奧蒂華坎之行,虎爪王有鑒於上次在科潘的教訓,特意派遣了一支兩千人的大軍護送九·鷹瞳和我。附近的迦安駐軍和同盟部族還有萬人之多,任何人都無法再突施奇襲。但我卻心中惴惴,我對九·鷹瞳說,我是從一個北方商人那裏輾轉聽說特奧蒂華坎還有一間藏有天象記錄的密室,表示可以先去查找一下,她卻堅持非親自來不可。如此勞師動眾,如果什麽都沒找到,我這欺罔之罪足以砍一百次頭。我隻希望十八·天鱷沒有騙我。

“大人,那個商人說春分和秋分正午時的羽蛇之影才會指向密室入口的位置。可是現在秋分早已過去,離春分還早,這怎麽能看出來?”我忍不住提醒她。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提這樣的問題。”九·鷹瞳斥道,眉眼間卻帶著笑意,“太陽春分和秋分正午時的位置高低,在金字塔間造成的光影長短,我都看到了,不是用這雙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而是用靈魂之眼。”

她說著又往上走了幾步,指著一塊看上去毫無異狀的石頭說:“沒錯了,應該在這裏。”

兩個兵士上前去撬那石塊,但石頭似乎與金字塔融為一體,怎麽撬都紋絲不動。我不禁有些懷疑她的判斷。九·鷹瞳又叫來了兩個兵士,四個人一起用力,石頭開始緩慢地挪動。果然九·鷹瞳又對了,巨石後漸漸露出一個陰森森的洞口,一股陳腐汙濁的氣息撲麵而來。我的心打鼓般地狂跳起來。

待腐敗的氣味散去,九·鷹瞳就要進入密道,我拉住她,說最好讓幾個兵士先下去探探。於是,我們派了兩個小卒下去,他們過了好一陣子才回來,說密道通向地下深處,是一間很大的石室,裏麵有許多壁畫,似乎並沒有什麽機關陷阱。

於是,我和九·鷹瞳打著火把鑽進黑洞洞的甬道。這條通道斜斜向下,隻能容一個人彎腰進去,非常難行,我們至少下行了幾百步,才到達小兵說的石室。雖然已經聽他們描述過,但見到的情景還是讓人難以置信:這並非一間小小的密室,而是一座宏偉的圓形大廳,方圓有上百步,高高拱起的穹頂上描繪著世界樹和數百個星座的圖案,宛如一個微型的地下宇宙。

穹頂和牆壁的連接處,一條活靈活現的羽蛇圍成一個圈,正好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羽蛇下是連在一起的壁畫長卷,畫的都是一些神話的場景,遠古神們巨大猙獰的頭和身軀在火光中閃動,仿佛隨時會活過來。在壁畫的下麵就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字符小如螞蟻,這裏寫下的內容少說也超過一百卷書。其中的很多字符我都不認識,應該是特奧蒂華坎人的古文,還好表示時間和天體的詞匯跟瑪雅文大致相同——我想瑪雅文本身就傳承自他們——這讓我明白,銘文的內容正是我們苦苦尋覓的古天象記錄。

“原來如此……”九·鷹瞳卻看得懂更多的文字,喃喃道。

“那上麵說什麽,大人?”

“這裏說,特奧蒂華坎並不是曆史上最古老的城邦,它始建於一千五百年前,但在這之前,有一個叫作奧爾梅克的民族已經興盛了千年以上。奧爾梅克人衰落之後,特奧蒂華坎繼承了他們的文明,也抄錄了他們的天象記錄,這意味著我們有了將近兩千五百年的天象記錄!這是比任何寶藏都重要的財富……”

我們聚精會神地讀著這些珍貴的壁書,卻漸漸感覺呼吸不暢,越來越喘不過氣。原來有十幾個兵士跟著我們下來,手執火把好奇地東看西看,這裏的空氣和外界流通不易,這麽多人跟進來很快就讓人難以呼吸。九·鷹瞳便令他們出去,隻留下我們二人,才好過一些。

此後幾天,我們基本都待在這間地下大廳裏,中間甚至很少上去,隻是讓人送來食物、睡墊等日用物品。因為這次要研究羽蛇這種諸多禁忌的天象,所以九·鷹瞳審慎地沒有帶其他天象祭司來。本以為按一般銘文的規格,我們二人花幾天時間已能抄錄下主要內容,但現在看來,就算待上大半年也未必能抄完。而那些兵士雖然人數眾多,卻根本不會寫字。所以我們不得不改變主意,一邊將這些壁書中和羽蛇相關的內容挑出來就地研究,一邊派人送信給虎爪王,請求他再加派二十名書吏——等他們一來,就可以將這些文獻仔細抄錄完成後帶回迦安,不用留在特奧蒂華坎了。

事實上,僅羽蛇有關的記錄就已經有近千條之多。早期幾百年的記錄比較簡略,大約出自奧爾梅克人的手筆。但最近一千多年來,羽蛇每次出現的精確日期、時辰、方位、大小、亮度和移動的速度、消失的時間都有詳細的記載,一個天象祭司完全可以用靈魂之眼複現千百年前的場景,直觀其中的奧秘。

自遠古天地開辟以來,可怖的羽蛇一次次掃過上界的天空,來無影,去無蹤。一代代天象祭司敬畏地凝望著它,記錄下它的消息,曆經帝王的興廢、城邦的盛衰,從一個文明到另一個文明,把這些神秘天象的信息傳遞給後世的人類,今天我們才有幸讀到了它。我們能夠破解它的奧秘嗎?抑或也不過是無限世代中的一環,這個謎隻能留給未來的人類去破解?

不,這崇高的使命屬於我們,我們要向後世證明,我們的文明不隻是戰爭殺戮,也能夠擁有可以匹敵神明的學問。我們一遍遍細讀和揣摩這上千條記載,直到熟記如流。在又一次通覽了相關記載後,九·鷹瞳打開了一個木盒,裏麵裝著兩個小小的陶瓶。“這是通靈菇和七種珍貴草藥合成的藥汁,”她告訴我,“比一般蘑菇的效力要強大十倍,也許它能幫我們揭開人類智慧還無法理解的奧秘。”

我們同時喝下了藥汁,感到一股火焰從口腔燃燒到胃裏。我們默默地等待了一陣子,緊張感漸漸消失了。我們並排躺倒在地上,等待著天啟時刻的降臨。

太陽仍然在圍繞著我們東升西落,但九·鷹瞳帶我徑直飛向它。我明白她的用意:如果羽蛇的遊走總是圍繞著太陽,那麽以太陽為中心就會看得更明白。我們默契地調整了自己的位置,暫時忽略大地,以太陽為中心來觀看宇宙。果然,當太陽被放置到宇宙中心之後,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排成森嚴的陣列,圍繞著太陽轉動,就像在瓦裏的太陽神廟中所見。另外似乎還有一顆不反光的暗星混在這些遊星之間,宛如幽靈般穿行。我感到有些奇怪,這顆幽靈一樣的星體是什麽?為什麽我從未見過?

我正待細看,卻被另外一番景象吸引了全部注意。

如同被太陽的溫暖和熱力所吸引,一條羽蛇自遙遠的空間顯現,穿過星空遊向太陽,繞過它半周後又迅速遊去。我從方位認出來,這就是九·鷹瞳最早發現的那條羽蛇。它雖然離去了,但卻留下了一條長長的清晰尾跡,像一個橢圓環套住了太陽。第二條羽蛇出現了,從另一個方向接近太陽,留下了另一條尾跡……很快,在我們的頭頂、腳下和身後,一條條羽蛇出現又離去,它們跨越無限空間而來,隻為圍繞太陽進行一場壯麗的朝聖之舞。

宇宙宏大深遠,時光緲遠無涯。我們何等幸運,能目睹這神靈才能欣賞的至高之美!

我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跳也越來越快。不知何時,我和九·鷹瞳已經緊緊相擁,感受彼此心跳的劇烈。我在極度的迷幻譫妄中,找到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她並沒有拒絕,反而熱烈地回應了我。

諸天的群星和羽蛇簇擁著我們,眾神無聲地合唱。整個宇宙存在的意義,仿佛就在此時此刻,就凝聚在我們身上。

那一刹那,就是永恒。

“看那裏!”不知過了多久,九·鷹瞳忽然推開我。我望著她所指的方向,但什麽也沒有看到。九·鷹瞳報出了一個長曆日期,我明白了,將那天的記錄化為可見的圖像,果然似乎看到一條羽蛇沿著既定的尾跡而來,我認出來這正是第一條羽蛇。它飛到我們看不見的遠方後又去而複返,一次次沿著陡峭的天路飛近太陽又遠去,就像遷徙的候鳥。在牆壁上記錄的漫長歲月裏,我們見證了它超過二十次的回歸,每一次都需要耗費大約七十五六年的時間。

漸漸地,我們認出了更多的羽蛇,它們以特定的周期周而複始地在浩渺宇宙中循環往複。然而大部分的回歸周期都有幾年的出入,不像一般遊星那樣絕對精確,更有一些羽蛇消失後便永不複返。也許這正是羽蛇的自由本性。

又過了351年,第八紀元267年,來自北極天區的羽蛇第三次出現,這次記載很簡略,似乎規模也不大,但仍可以確定是它;然後是第九紀元223年,這一次羽蛇的現身尤其宏大壯麗,尾巴掃過了大半個星空。但到了第十紀元就沒有任何記載,難道這條羽蛇已經消失在星空深處,永不歸來?

不,我想起來了,再過351年,正是第十紀元180年,也就是三百多年前,其時,特奧蒂華坎城已經瀕臨崩潰,也許天象祭司都殞命了,故而缺乏記載。但是,穆都人對這次羽蛇的出現再熟悉不過。當時,穆都人因為羽蛇的出現而氣勢如虹,擊潰了特奧蒂華坎最後的抵抗力量,確立了穆都的霸權,這是每一個穆都孩子都津津樂道的故事。

已經沒有疑問了,在長達一千七百多年的時間裏,每隔351個哈布年,這條羽蛇就會重新歸來,整個周期精確不移,甚至可以進一步推算到月份。那麽下一次它的歸期是——

太陽靜止不動,遊星們快慢不一地一圈圈繞著它旋轉著,整個宇宙正是一個巨大而精妙的曆法之輪。從無限的過去到無限的未來,一切奧秘都已經用神的文字寫在星空之間。當羽蛇再一次出現時,我看清了星空中各主要星體的位置,它們極其準確地指出了相應的長曆時間:

10-3-7-3-

第十一紀元,第四世代,第八長曆年,第四雙旬……

而現在是第十一紀元,第四世代,第六長曆年,第五雙旬……

不過區區兩年以後!

我栗然一驚,古老傳說中的偉大羽蛇神真的會再次降臨!那巨大可怖的身軀將高懸在每一個瑪雅城邦之上,帶來戰爭,帶來死亡,帶來毀滅,也帶來希望……

殘卷之十·背叛

“……不會錯了,”九·鷹瞳說,“羽蛇將在第十一紀元,第四世代,第八長曆年,第四雙旬回歸,當然,具體日期大概有幾天的誤差。”

我點了點頭。羽蛇的亮度大致隨著接近太陽而逐漸增強,很難將它出現的日期精確到某一天。能夠確定在二十天之內,已經是不可思議的成就。

“還差得遠呢!”九·鷹瞳說。不顧剛從迷狂狀態中醒來的疲憊,她又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為什麽其他羽蛇會有幾年的周期波動,而這條羽蛇沒有?是不是因為它沒有接近其他的天體,不受它們的影響呢?還有,我發現羽蛇的尾巴每一次總是背離太陽的,即使它飛離太陽時也是這樣。這又是為什麽?是否與太陽的光和熱有關?也許是太陽上有一種熱風,總會將羽蛇的長尾吹向遠離自己的一邊……”

她的臉興奮得發紅,但我的思緒卻漸漸飄向了另一些事:剛才的那個吻,那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實,還是我喝下蘑菇汁後的幻覺?我的心躁動不已,想問九·鷹瞳,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鹿尾,你有什麽想法?”她又問我。

“我……大人,你先休息一會兒吧,反正一時也想不明白。不是隻有兩年了嗎?等到後年,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見證一切。”

“對,”九·鷹瞳喃喃說,“10-3-7-3……”

“10-3-7-3……”我也應和說,心下忽然輕鬆了。作為祭司,我們必須保持貞潔,其他什麽都是妄想。但隻要我能夠和她一起仰觀天象,一起閱讀古卷,一起在通靈中探索宇宙的奧秘,就是最大的幸福,其他又有什麽所謂呢?隻要我們能在一起——

“10-3-7-3……”

忽然,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我們身後響起,讓沉浸在思緒中的我們栗然一驚:這地下大廳裏怎麽會有其他人在?難道是古特奧蒂華坎人的亡魂不散?

我戰戰兢兢地向聲音來源處看去,牆壁上一塊石頭被挪開,出現了一個洞口,幾個宛如陰魂的黑影在洞口邊顯現。

我驚呼道:“你們是——”

“鹿尾,你幹得很好。”那森然的聲音來自一個矮小的身影。我恍然大悟,是十八·天鱷!

大哥鹿角和其他四個上次來訪的武士正跟隨其後。大哥做了一個手勢,他們就撲上前來,將瞪大眼睛還不明所以的九·鷹瞳牢牢抓住。我瞬間明白過來,這是一個精密的陷阱,十八·天鱷顯然知道這個地下大廳另有密道,所以利用我誘九·鷹瞳入局,既讓她算出羽蛇歸來的日期,又能輕易抓獲她本人。一箭雙雕。

“你們是誰?!放開我!鹿尾!快走啊!去叫人!”九·鷹瞳對一旁的我叫道,渾然不知我也是這陰謀的一部分。我的心仿佛被命運踐踏成了碎片,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九·鷹瞳不斷呼救,但是這裏和地上相隔太遠,隔著山一樣的巨石,聲音幾乎傳不出去。

“女娃娃,”十八·天鱷緩步走到九·鷹瞳麵前,特意用了當年戰場上的稱謂,“我們又見麵了。”

“你是……”九·鷹瞳終於認了出來,“十八·天鱷?”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又轉頭望向我,似乎明白了什麽,“鹿尾,你……是你……”

“大哥,你先別動手……”我徒勞地試圖阻止,但沒人理我。

九·鷹瞳低下頭,吐出一口血,似乎還帶著打掉的牙齒,含糊地說:“……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她忽然間放聲大笑起來,“這就是當初你勸我回迦安的理由嗎?我終於明白了,哈哈哈哈……”

“明白就好!”大哥厲聲道,“羽蛇在上,穆都人必將完成神聖的複仇!我們的阿媽和小妹都是被你們這些迦安畜生害死的,本來該讓你也嚐嚐這滋味,不過你這種巫婆誰碰了誰晦氣,就便宜你,給你做個放血祭,拿你的心頭血去獻給即將回歸的庫庫爾坎吧!”

“沒錯,”九·鷹瞳的神色平靜下來,“你們有權複仇,每個人都有。殺了我吧。”

她歎了口氣,閉目待死。大哥抽出一把黑曜石刀,就要刺向她的心髒。我急忙抓住他的手說:“大哥,不能殺她!”

“為什麽不能?”大哥粗聲說,“這巫婆現在已經沒用了。”

“她……她懂得很多天象學的知識,對我……對我們穆都還有用。”

“我們有博學的天鱷大人,還有你,留著這個巫婆有什麽用?”大哥不以為然。

“鹿尾說得對,”十八·天鱷卻道,“九·鷹瞳擁有神賜的才華,誰都比不上,不能殺她。”

我略鬆了口氣,心想天鱷大人畢竟明理。但大哥不甘願,嘴裏還在咒罵。

“鹿角,你要知道,殺人並不是對敵人最好的複仇。”十八·天鱷森森地說,“真正的複仇是奪去敵人身上最寶貴的東西,讓她生不如死。”他說著走上前,雙手輕輕撫摸著九·鷹瞳剛被打腫的麵頰,露出詭異的笑容。

大哥半點聽不明白。我心中一震:莫非十八·天鱷想侮辱九·鷹瞳?這老家夥竟——

我剛上前一步,決心保護九·鷹瞳,十八·天鱷的雙手卻並沒有向下探索,而是陡然向上,按住了九·鷹瞳的左右眼皮。九·鷹瞳猛地明白過來,終於露出了恐懼的神色,叫了一聲:“不要!”十八·天鱷已然一聲大喝,兩手的食指和中指用力伸向裏麵,一探一摳,便將世界上最明亮動人的一雙眼睛硬生生給挖了出來。

“啊!!!”九·鷹瞳發出淒厲的慘叫。血水從她兩個深陷的眼眶中噴湧而出,淌下她的臉頰,看上去可怖至極。我心中一片空白,五髒六腑都宛如被颶風吹散。

即便對於常人,被挖掉眼睛也是僅次於死亡的酷刑,對天象祭司來說,能夠看到宇宙深處的眼睛甚於生命,而九·鷹瞳的神目更是舉世無雙。這是十八·天鱷最可怕的複仇,他要讓九·鷹瞳永永遠遠生不如死。

在九·鷹瞳的慘呼聲中,十八·天鱷將那對血淋淋的眼珠捧在手心,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仿佛它們還能和自己對視,然後陰沉地笑了,“六年前,就是這對眼睛在瑪雅列邦之前羞辱了我,剝奪了我的一切尊嚴,讓我淪為所有瑪雅人的笑柄。不過沒關係,從今以後,它的天賦與力量就屬於我了哈哈哈!”

他將那對鮮血淋漓的眼珠一把放進嘴裏,咀嚼幾下吞了下去,嘴角溢出幾縷血水。巫醫說吃掉敵人身上的某個部分,就能吸收他的能力,但這麽活吃的畢竟少見。大哥和幾個武士惡心地偏過頭,我卻身子僵硬,動彈不得,隻是在不停地發抖。

“眼睛!我的眼睛!”九·鷹瞳大概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麽,更看不到他的動作,仍然在痛苦地號叫和掙紮,如同獻祭中被殺戮的母鹿。這慘叫伴隨著十八·天鱷的狂笑,讓我感覺自己宛如活在最恐怖的夢魘中。

“鷹瞳大人——啊!”一個捧著食物的使女在入口處出現,目睹了這可怖至極的一幕,顫聲叫了起來。一名穆都武士衝了過去,而使女忙鑽進甬道,一邊爬一邊大叫大嚷:“出事了,快來人!救命!啊……”穆都武士擲出石斧正中她的後腦,結果了她的性命。

但使女的聲音驚動了上麵,迦安人在地麵上開始叫喊,迅速派人下來。可迦安再人多勢眾,那甬道卻隻能容一人通過,穆都武士用那迦安使女的屍體堵著入口,上麵的人一時倒也攻不進來。“大人,我們得撤退了。”大哥對十八·天鱷說。十八·天鱷點點頭,指示武士們把九·鷹瞳押走。九·鷹瞳哭喊掙紮著不肯走,武士們雖能把她拖走,但會嚴重影響速度,眼看追兵很快會攻破這裏,一個武士感到不耐,掏出匕首就要殺了她。

我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掌擊在九·鷹瞳的後頸,將她打暈。

“我來吧,兄弟!”說著,我將九·鷹瞳背在背上。那武士對我並不放心,聞聲走在我身後,到了他們進來的密道前,讓我先進去後,才將一塊石頭合攏,想暫時阻止迦安人找到入口。他們為了行事隱秘沒有帶火把,地道裏頓時一片漆黑。那地道很長,我背著一個人,腳力不濟,慢慢落在了最後頭。眼看離前麵的人已經有一段距離,我又扭頭跑回密道入口,將九·鷹瞳放了下來。

“對不起,鷹瞳大人,”我喃喃說,“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迦安人很快會發現這條地道,帶你回去醫治的。”

“鹿尾……我好疼……好疼……”走出幾步後,我聽到她開口了,不知道是夢囈還是在對我說話。我當然不敢再回去,隻是淚水已奪眶而出。

“九·鷹瞳呢?”十八·天鱷的聲音森然響起。

“她……她趁機跑了……”我支吾道。但九·鷹瞳的呻吟隨即從後麵傳來。

“早知道你靠不住!”十八·天鱷推開我,往九·鷹瞳躺著的地方走去,“我絕不會放過這個魔女……”

“不要!”我撲上去拉住了他,“你已經報仇了,就放過她吧!”

“蠢貨,給我鬆手!”十八·天鱷咒罵著,回頭就是一拳,在黑暗中我聽到風聲急閃,卻還是被打中胸口,頓感一陣劇痛。驀然間,憤怒在我心中像火山一樣爆發,我猛撲上去,死死把他按倒在地,掐著他的脖子,十八·天鱷愈發嘶吼和怒罵著捶打我,這更激起我的暴怒。如果不是這個陰毒的老家夥,我和九·鷹瞳現在還在迦安平靜地生活,怎麽會落到這般田地?他毀了我的一切,一切!我掐著他的脖子,越掐越緊,越掐越緊……十八·天鱷的反抗初時劇烈,然後漸漸微弱了……

“鹿尾,快住手!”大哥從背後把我拉開。但為時已晚,十八·天鱷早已一動不動,呼吸全無。曾經全瑪雅最顯赫的天象大祭司,就在一片黑暗中魂歸下界。

“你怎麽能……”大哥大怒,然而此時不遠處隧道口的石塊被推開了,整條隧道被微光照亮,迦安追兵呼喝著衝了進來。他目光中的怒火熄滅了。

“唉,快走吧!”他拽著我的手,而我迷迷糊糊地跟著他跑起來……

殘卷十一·複國

……我們如何逃過迦安人的追兵,從海上繞過東部半島,來到東南海灣的情形就如上所述。這裏的繁茂雨林中躲藏著許多流亡的穆都難民,領袖是穆都王室唯一活下來的成員十四·火樹王子,他還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大哥本來是四百夫長,現在在他們中間也擁有了相當的威望,見到火樹王子後,大哥向他表彰了我的功績,又隱瞞了十八·天鱷之死的真實原因,隻說是死於迦安人的追兵。聽罷,火樹王子封我為穆都新任天象大祭司,我就這樣尷尬地繼承了十八·天鱷的職位。

安頓下來之後,我便急切地打聽迦安方麵的消息,特別是九·鷹瞳的情況。探子很快帶來了可靠的情報:九·鷹瞳被救回去活了下來,但是受的刺激太大,人已經狀若瘋癲。虎爪王派人問了很多次,始終不得要領。九·鷹瞳已經無法再擔任天象大祭司,虎爪王隻好又任命了一個平庸之輩二·犰狳甲擔當此職。

雖然從九·鷹瞳那裏什麽都問不出來,可我這個穆都人不知所蹤,不難判斷出我是內奸。但除了九·鷹瞳被害和我叛逃之外,虎爪王一直沒搞明白在特奧蒂華坎發生了什麽,恰好當時托爾特克部落又去騷擾邊境,他便以為是托爾特克人在背後搗鬼。一怒之下,他調動了迦安和各藩屬城邦約五萬部眾,在特奧蒂華坎整軍,然後大舉北征。

虎爪王對穆都的活動並非一無所知,但他認為這些殘兵敗將翻不起太大的波浪,隻有托爾特克蠻子才是心腹大患。他並不知曉羽蛇回歸的日期,但這才是穆都最強大的秘密武器。

兩年過去了,按九·鷹瞳的計算,羽蛇的回歸指日可待。大哥早已將此事奏報給十四·火樹,他決定在羽蛇回歸之日舉行登基大典,正式登上穆都王位,宣布穆都複國。不巧的是,那段時間,天上一直陰雲密布,根本看不到羽蛇的蹤跡。然而一切已經準備就緒,也隻有硬著頭皮進行。火樹王子連著幾天頻繁地召見我,讓我確保到時羽蛇會出現。我唯唯諾諾,但想起那天的迷狂狀態,靈魂之眼中看到的都宛如夢幻,羽蛇真的會歸來,抑或僅僅是我們的妄想?越到後來,我就越沒有把握。

決定命運的那一天終於到來了。大約三千穆都流民聚集在一片林中空地,舉行了隆重的羽蛇祭祀。隨後,十四·火樹登基稱王,戴上了他流亡時帶走的羽蛇王冠:一塊白玉,雕成纏繞的羽蛇之形。我站在他身側,聽到他高聲宣告:

“穆都的子民啊,庫庫爾坎告訴我,他正在鼓起憤怒的羽毛,從宇宙的邊緣飛來,解救他的子民。他的怒火讓太陽神的光芒也為之遜色,他的力量宛如無堅不摧的颶風。暴虐的迦安必將覆滅,偉大的穆都即將重生!”

人們歡呼起來,氣氛還算熱烈。但不巧的是,此時雨點從烏雲密布的天上飄落,劈裏啪啦打在搭建的木台上,很快變成傾盆暴雨。火樹王又勉強宣講了一會兒,就不得不狼狽下台,去一旁的營帳中避雨了。人們也很快散去。一場精心策劃的典禮幾乎毀於一旦。

但更壞的消息還在後麵。火樹王正在斥責我沒有預測到大雨,毀了他的登基大典,剛被封為將軍的大哥又衝進了營帳,匆忙行禮道:“我王,方才斥候來報,一支迦安大軍出現在我們南麵,距離不到十裏了!”

一時我們都驚呆了。火樹王問:“迦安軍不是在北方嗎?怎麽出現在南麵?”

“我王,看來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奇襲。他們應該是進行了迂回,秘密穿過叢林深處,我們竟毫未察覺。”

“對方有多少人?”火樹王顫聲問。

“具體不清楚,估計至少有五六千,大約是我們全部兵力的兩倍。”

我心念一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我王,不能撤!”

“你說什麽?”

“敵人有備而來,”我沉聲道,“逃跑可能正落進他們的伏擊圈。再說就算一時能逃走,我們好不容易聚集的人眾也會流散而去,那就一切都完了。”

“那怎麽辦?”

我咬了咬牙,“打!雖然敵方人多勢眾,但我們有庫庫爾坎的庇佑!”

“你吹了那麽久的庫庫爾坎,可到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火樹王吼道,“如果他根本不出現,那該怎麽辦?”

“我王,這正是庫庫爾坎的考驗。”我硬著頭皮說,“如果我們不拿出視死如歸的勇氣,證明自己配得上他的回歸,他就會真的棄我們而去!”

火樹王猶豫地望向大哥,但大哥也站在了我這一邊,勸道:“我王,鹿尾說得有道理。如果現在逃走,以往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我們的腦袋擺在迦安的祭祀台上也隻是早晚問題。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背水一戰。請您早下決斷!”

火樹王又猶豫了一陣,終於下定決心,拔出禦用玉刀,“好,死戰到底!”說著,狠狠劈開了桌上的一隻南瓜。

大哥把穆都武士匆匆組織起來,但還沒有布好陣勢,就已經和迦安的前鋒短兵相接。我們在風雨中陷入了苦戰,從傍晚一直打到夜裏,穆都勇士們扛住了迦安大軍一次又一次的猛攻,但畢竟勢孤力單,最後我們被包圍起來,包圍圈像絞索般逐漸縮小。

到這時候,我這個所謂的大祭司也不能安坐在國王身邊,同樣拿著石刀加入了戰團。我奮力打倒了好幾個敵人,但自己也挨了好幾下刀棍,渾身是傷,卻也沒感覺有多疼,渾身都麻木了。打鬥間隙我向天上看去,雨早已停了,但仍然是一片漆黑。也許這就是宇宙的真相,處處都是黑暗混沌,毫無希望的星光,人類的生活也隻是如野獸般相互撕咬。

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九·鷹瞳,想起了以前那些學習天象學的日子,當時也覺得痛苦煎熬,但在今天卻是不可奢望的幸福了。

你在哪裏,鷹瞳大人?你眼中的世界,想必更是一片黑暗吧?我知道你一定恨死了我,是的,我虧欠你太多太多,永遠也無法償還。不過現在我也遭到了命運的懲罰,很快我就會離開這殘酷的世界,前往更黑暗的地方去。永別了,鷹瞳大人,你高貴的靈魂必將重返光明的上界,我們永永遠遠不會重逢了……

又一個迦安人倒在我麵前。不知何時起風了,風吹散了一點點雲層,從雲上投下了朦朧的月光,照在大海上,照在戰場上,照在活人和死人苦難的眼睛上,宛如哀傷的安魂曲。

天象祭司的直覺告訴我,這光的質感和月光不同,而且稍微推算一下,就知道月亮這時候還在地平線以下。所以這光,這光難道就是——

“庫庫爾坎啊!”我忽然聽到身後火樹王絕望的呼聲,回頭見他站在一座土丘上,身邊已經不剩幾個衛士。他頭戴羽蛇王冠,任大風吹起長長的衣袍,仰起頭,對著天空高舉起玉刀,“請歸來吧!我是十四·火樹,罹難的十七·蜥蜴火之子,穆都的新王,你忠實的仆人,我將自己的鮮血獻祭給你,也將穆都人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願你歸來,以無邊的憤怒摧毀一切強敵!”

他將刀刃劃過自己的額頭,鮮血涔涔而下,狀若瘋癲,雲間透出的詭異白光在他血汙的臉上跳著舞。被他的瘋狂所震懾,周圍迦安人的進攻放緩了。風變得越來越大,雲層迅速散去,可以看到,雲後麵的確有某種發光的巨大天體橫亙於群星之間,比月亮大得多,也亮得多。再沒有疑問了。

“庫庫爾坎!”我在狂喜中喊道,“我們是對的,是對的!你終於歸來了,庫庫爾坎!”

“庫庫爾坎!庫庫爾坎!”穆都人紛紛跟著我呐喊起來,聲音雄渾而齊整,蓋過了戰場的殺伐和慘叫聲。隨著我們的召喚,最後一點雲團也飄散了,現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條雪白猙獰的羽蛇高翔在北方的星空,頭部探入宇宙樹之間,長尾掃過整個七鸚鵡星座,神聖莊嚴,如同眾神之王。比起上次在戰場上見到的小羽蛇,這次的羽蛇宏偉壯麗,讓人震撼。

“現在,消滅你的仇敵吧,庫庫爾坎——”火樹王聲嘶力竭地叫道。穆都人的歡呼響徹山海,簡直可以傳到伊察姆納大神的宇宙聖殿。我們大喊著發動了反攻,覺得身上增添了使不完的力氣。迦安人一個個魂飛魄散,哪裏還敢戀戰,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瑟瑟發抖,有的跪下求饒,更多的則扔下武器,扭頭就跑……

戰局就這樣扭轉了。那一戰,人數為穆都兩倍的迦安軍被我們擊潰,如同大風撕碎雲朵。

羽蛇按期歸來,平靜地穿過群星,穿行在與千百年前同樣的天路上。人間也再一次為它沸騰。

我們在接下來的三次大戰中都擊潰了迦安人,一路招降納叛、攻城略地,很快克複了穆都故城。此時,羽蛇已經占據了半個夜空,還在向著太陽的方向疾馳。在無比驚人的異象麵前,臣服迦安的各大城邦紛紛起事,加入穆都人的行列,我們的軍隊迅速增加到了兩萬人,追隨羽蛇的腳步,浩浩****地向迦安進軍。

疾跑信使一路將軍情傳到北方,虎爪王得知自己後方大亂,慌了手腳,連夜撤兵南下。托爾特克人聞訊大舉反攻,在河穀間殲滅了迦安的大部分軍團,虎爪王隻帶著幾千殘兵逃回了迦安城,托爾特克人一舉攻占特奧蒂華坎,隨即也從北向南,攻打迦安。

那天,十四·火樹忽然召見了我和大哥等將領,要求盡快與迦安軍決戰。

“我王,”大哥耐心地勸誡,“我軍雖然連番大勝,但也耗損慘重,迦安人已經無路可退,一定會拚死抵抗,勝負難料。何況托爾特克人在區區五十裏外屯兵上萬,還有更多部眾陸續從北方南下,天知道他們有多大的野心如果我們和迦安兩敗俱傷,瑪雅列邦就再也沒人可以製約他們。”

“托爾特克蠻子?”十四·火樹不屑地冷哼,“那些野蠻人正在增加兵力,準備一舉攻入迦安,而我們卻在這裏遷延不進,浪費時間!如果他們占領迦安,穆都會淪為瑪雅列邦的笑柄,還如何能重新振興?大祭司,你怎麽看?羽蛇不是會保佑我們必勝嗎?”

“我王,”我想了想說,“羽蛇的確已經給出了勝利的征兆,金星也處於最吉利的位置。但雨季的颶風即將到來,如果我們不能在七天內開戰,不如先退回穆都休整。”

我知道這話聽上去不偏不倚,但隻能有一個結果。果然,十四·火樹說:“那就七天之內開戰!鹿角,你立刻召集各部首領,和大祭司一起決定開戰的吉日,務必要讓至上的庫庫爾坎大神飽飲敵人的鮮血,賜予我們更大的勝利!”

大哥見國王已經做出決定,不好再辯,隻得和我一起退下。出了營帳,他不滿地問我:“為什麽要慫恿我王開戰?你知道他還是一個不成熟的孩子,颶風將要到來,我們應該先返回穆都休整。明年再戰,我們的贏麵會更大。”

“但迦安人也會趁機站穩腳跟,重整旗鼓。大哥,你不是也日思夜想著盡早為阿媽和小妹報仇嗎?”

“當然想。但眼下穆都的精銳武士損失慘重,士氣不高,現在我們更需要的是休整。如今迦安城周圍的玉米田已經被我們劫掠一空,他們得餓上半年的肚子,而我們可以休養生息之後再決一死戰。再說不是還有托爾特克人嗎?讓他們先去和迦安人打個你死我活好了。”

“我覺得我們應當在托爾特克插手之前解決迦安,”我說,“然後再聯合各城邦一起對付他們。”

“托詞,都是托詞!”大哥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看著他,“你說,你一定要立刻打進迦安,是想去找那個魔女吧?”

我站住了腳步。大哥沒有猜錯,我再見到九·鷹瞳的唯一可能就是穆都軍能夠攻占迦安。何況回到迦安附近後,我從俘虜口中打聽到了更多的消息。九·鷹瞳發瘋以後,最初虎爪王念在舊功,還讓人好好照料她。不料那些老天象祭司趁機大進讒言,說我們在南方逃難時私通苟合,她把看家的法術都傳授給我,才釀成大禍。前些日子羽蛇重現,穆都大勝,我也名聲大噪,虎爪王更覺得都是九·鷹瞳招來的禍患,於是遷怒於她,據說對她嚴刑拷打,現在生死未卜。我聽後簡直心如刀割。

“大哥!”我忍無可忍地喝道,“九·鷹瞳不管幹過什麽,現在都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可你也別忘了,沒有她,我的屍體早就腐爛在神廟後的萬人坑裏,而你就算不死,也還在迦安城裏挨鞭子呢!”

大哥一時說不出話,我轉身而去。

三天後,最後的決戰在雨水中展開。陣前的天象對決中,迦安的新任天象大祭司二·犰狳甲跟我引經據典,證明五星的排列如何對迦安有利,但論據錯誤百出。我沒有跟他進行無謂的辯論,隻說了一句話:

“羽蛇已經歸來,勝負還有何疑!”

穆都戰士們爆發出驚雷般的歡呼,以百倍的熱情衝向敵軍。怒吼和慘叫聲上動九天,血水染紅了地上的每一個水坑。我忽然想起,這場複仇戰爭的導火索是多年前的大旱,隻要天降一點點甘霖,或許戰爭就不會爆發。如今滿目都是雨水,要多少有多少,但已經沒有人在意了。這是多麽反諷。

戰鬥持續了一整天,雙方陣勢大開大合,像一場宏大的球戲,倒下的名將和猛士不計其數,如颶風後的落葉鋪滿戰場。如果沒有發生後來的事,詩人們本該用整整一千年來歌唱這次傳奇大戰中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夜幕降臨時,一切終於見了分曉。我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殲滅了迦安最後一個軍團,但虎爪王還是在禦林衛士的死戰下逃走了,不知所蹤。穆都聯軍浩浩****地開進迦安城。

我剛跟隨火樹王進城,就得知二·犰狳甲沒來得及逃走,被我軍生擒,火樹王對這人不感興趣,交給我處置。

“鹿尾兄弟,鹿尾兄弟,你還記得嗎?當初在天象台我們經常一起搭伴,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二·犰狳甲一見到我就套近乎。

“九·鷹瞳在哪裏?”我懶得廢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二·犰狳甲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打轉,“這個,鹿尾兄弟,你先答應不殺我,我才敢說……”

“好,你說出來我就不殺你。”我痛快地說。雖然知道此人是讒害九·鷹瞳的小人之一,但我此刻心情好,懶得跟他算這些舊賬。

“那個……我的房屋、田產,還有一百多個奴隸也請你保全……”

“來人!”我喝道,“先砍掉他的左手,再不說砍右手!”

“別別,我說我說,她就被關在雨神神廟後麵的監牢裏……”

我立刻帶了四個親信兵士,押著二·犰狳甲隨我前往雨神神廟。一路上,我看到穆都和其他城邦的兵士在城裏大肆燒殺搶掠,貴族在府邸前被分屍,祭司在神廟中被燒死,女人在丈夫麵前被奸汙,嬰兒在母親麵前被燒烤……有不少人還是我以前相識的。煙火衝天,屍骸遍地,怕是下界的深淵裏也沒有這樣可怕的景象。

我不敢多想這些沉重的問題,當務之急是救出九·鷹瞳,讓她不至於遭到同樣的厄運。我踏進了雨神神廟,此刻,偌大的神廟內外已經沒有一個活人,到處都是屍體和血跡。我知道劫掠者是衝著神廟中收藏的財富而來,生怕他們找到了九·鷹瞳,對她不利,但看樣子,基本上沒什麽地方沒有被洗劫過了。九·鷹瞳到底在哪裏?

我又追問二·犰狳甲,但這回他也不知道具體的所在。我正在發急,兵士們架起一個瑟瑟發抖的祭司,說這人躲在一堆死屍裏,好不容易才找出來。我看他服色高級,忙問他九·鷹瞳的下落。他有氣無力地說:“她……被扔下聖井了。”

“什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要癱倒在地。

所謂聖井,乃祭祀雨神查克之井,幹旱時節未婚處女常常被扔進井裏以祭祀雨神或祈禱豐收。幾百年下來,裏麵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的亡魂。不料如今連九·鷹瞳也……

“不關我的事!是虎爪王想驅走羽蛇,所以拿她獻祭,又怕她巫力太高而作祟,所以用雨神的力量來鎮住她……不過,她是七天前被扔下去的,現在也許還活著。”

“你說她還活著?!”

“這我不敢肯定……但聖井是口旱井,長年被蓋住,裏麵積水不深,不是每個被扔下去的活祭品都會死,有的人可以熬好多天。如果過二十天還活著,就說明雨神保佑她,她也會過上好日子。據說上個紀元有一個女孩——”

“行了,少廢話,快帶我們過去!”

聖井在後麵的庭院裏,上麵覆蓋著大石。兵士們把石塊剛挪開,一股腐敗惡臭的氣味便撲麵而來。我看著下麵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想到九·鷹瞳被扔在這種地方不知死活,便感心驚肉跳,忙叫人找來繩索,拿著一根火把溜了下去。

下到井底,眼前的一幕更是駭人。這裏遍地髒水和汙泥,還有腐肉、枯枝和天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惡臭幾乎令人暈倒。到處都可以看到白骨和骷髏頭,有的身上還戴著昂貴的金飾,正是那些被獻祭的可憐女子,但沒有活人的蹤跡。我找了許久,才發現一個仿佛是玉米棒搭起來的人靠在井壁邊,瘦得如同骷髏,身上隻有幾塊破布,幾乎**;花白的頭發披散在幹癟的**上,幾條蛆蟲在沒有眼珠的眼窩內外爬動,身體卻一動不動。

我不敢相信這就是九·鷹瞳,但我隨即看到了她額頭上烙刻的金星符號。千真萬確,這就是當初那個神采飛揚的高傲女郎——我愛恨糾葛了七年的女人。才兩年不見,她已經變得我完全認不出了。

我趔趄退了好幾步,晃了晃才站穩,鼓起勇氣喚了一聲:“大、大人?”

沒有回答,她大概已經死了。

我又喚了兩聲,鼓起勇氣上前。麵前的骷髏女子仍然一動不動,我看到她身上有許多被鞭打和虐待的痕跡,心中一陣陣抽痛。我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忽然顫了一下,像犰狳一樣蜷縮起來,“別打我!別打我!”

“大人,你還活著?!”我悲喜交加,“沒事了,我會救你離開這裏的。”

“離開這裏?”她猶疑地說,“是你……你來了嗎?”

她好像認出我了。我哽咽著說:“是我,我來了,我來救你……”

“你終於來了……”九·鷹瞳說,嘴角露出奇異的微笑,“也好,也好,結束這一切吧,結束這個世界。”

我不明所以,“你說什麽?”

“我在這裏已經待了太久太久。”她夢囈般地說,“十個紀元?一百個紀元?也許更久、更久。我把命運的曆輪從開頭轉到末尾,又從末尾轉到開頭,我一遍遍看著天地萬物在無盡虛空中的創生和毀滅。我問伊察姆納大神,是否還有別的世界?大神說,還有許多許多,在別的星星那裏……但你來了才能結束這個世界,帶著我們的靈魂前往其他的世界……世界之落葉將歸於宇宙樹之根,它將變成新的樹葉……帶我走吧,庫庫爾坎……”

我明白了,九·鷹瞳的確已經瘋了,一切都是我的罪孽。“我懂,”我盡量溫柔地說,“我這就帶你離開這裏,我們一起去別的星星。”

我解下長袍,披在九·鷹瞳身上,然後將她抱起。她的身體輕得超出想象,像驚懼的孩子一樣緊緊勾住我的脖頸。我抓住繩索,兵士們將我們一起拉了上去。

走出井口,陽光披灑在劫後餘生的神廟裏。九·鷹瞳也感覺到了久違的陽光,不由瑟縮了一下,“是太陽?我們飛到太陽邊上了嗎?”

“我們離開聖井了。”我告訴她,希望她能恢複一點理智,“你自由了,再也不會有人關著你了,那些害你的人都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指了指二·犰狳甲和雨神祭司,吩咐左右:“把這兩個家夥扔進井裏去!”二人大驚失色、乞憐不已,但還是被架起來扔進了井裏,下麵隨即傳來水花和哀號聲,但當巨石重新壓上井口後,就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

九·鷹瞳似乎清醒了幾分,“你在幹什麽?你的聲音好熟悉……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我……是七·鹿尾。”我告訴她,緊張地等待著她的反應。

“七·鹿尾……鹿尾……”她念叨著這個名字,仿佛在回憶天地創生前的往事。忽然間,她的身子顫抖起來,掙紮著推開了我,“你、你真的是鹿尾?”

“對,穆都已經攻占了迦安,不過你放心,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我去拉她的手。

但她再次後退,盡量和我保持距離,“等等,羽蛇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我沒敢再刺激她,一五一十地回答她的問題:“和我們在特奧蒂華坎預料的一樣,第十一紀元,第四世代,第八長曆年,第四雙旬。羽蛇應該早已出現,不過到了第十七日,烏雲散盡之後我們才看到。”

“它出現在什麽位置?多大?移動的速度如何?”

我仿佛回到了當她助手的日子,習慣般地認真答道:“頭部大概是在七鸚鵡星座的下部、藍鸚鵡星和大力士星的連線上,距離藍鸚鵡星八個星距左右。身體已經很長了,大約八十個星距。速度一開始不快,每天大約七八個星距,在第二天夜裏掠過綠鸚鵡星,第三天……”

九·鷹瞳細問了很多問題,全部是關於羽蛇的蹤跡的,有些問題細碎得毫無必要,我想這應該是她作為天象大祭司的習慣,為了不刺激她的情緒,所以我盡量仔細回答。最後,九·鷹瞳慢慢坐倒在地上,喃喃地問:“是什麽時候了?”

“現在?大概是午後第二時辰。”我說。

“不,我是問哪一天?”

我一怔,才想起來她不見天日已經很久了,那井底下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知道日子也不奇怪。“今天是坎金雙旬第九日,長曆是10-3-7-5-14。”我告訴她。

“10-3-7-5-14,”九·鷹瞳重複了一句,“到了嗎?真的到了嗎?我們再也無路可逃了?”

“大人,你究竟在說什麽?”我忍不住問。

她麵容嚴肅地轉向我的方向,那對沒有眼珠的眼窩似乎還在射出無形的目光,盯住我的眼睛,令我心中發毛。

“我是說——”

她剛說出三個字,陡然間奇變忽起,前方幾支羽箭淩空飛來,射進護送我們的穆都武士的胸口,他們猝不及防,紛紛倒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群衣著奇特、容貌凶惡的武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已經將我們團團包圍,仔細一看,他們竟然是……

殘卷十二·天譴

……我被驅趕著,抱著九·鷹瞳一步步走上月亮金字塔的台階,兩邊站著留著發辮、身上文著鷹或豹虎獸圖案的異族武士。台階已經再一次被鮮血染紅,卻分不清是迦安人還是穆都人的了。

在我身後,蠻族武士像雨季的洪水一樣湧進迦安的大道小巷,淹沒了穆都殘餘的抵抗力量。昨天輝煌的勝利變成了今天命運的捉弄,穆都的太陽已經被另一顆更耀眼的天體所取代。

一顆人頭從金字塔上被拋下,在我身邊滾下台階。我看得分明,那顆腦袋大眼圓睜,須發戟張,正是虎爪王的。隨後,又一顆人頭緊跟著它落下,是一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年的頭顱,正是穆都的新君十四·火樹。

我走上最後幾步台階,站在北風之牙麵前。這位托爾特克大王簡直是一個巨人,差不多比我高兩個頭,裝扮和一般武士差不多,隻是頭頂有鳥羽冠冕,手臂上多了幾件黃金飾品。他正滿不在乎地將迦安與穆都兩位國王的無頭屍首同時拎起來,像剛宰的兩隻火雞一樣扔下金字塔。

他打量了我一番,用相當嫻熟的瑪雅語說:“七·鹿尾,穆都的新任天象大祭司,羽蛇的召喚者,這些日子以來,你的名聲傳遍了瑪雅世界的各個角落,也傳到了我的耳中,所以我派人把你請來。”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問道,摟緊了懷中的九·鷹瞳。我的動作沒有逃過北風之牙的視線,他流露出厭惡的表情,“這個骷髏一樣的人是誰?”

“她是九·鷹瞳,被虎爪王折磨才變成這樣的。”

“迦安的魔女!”北風之牙不禁驚歎,“想不到她……算了,你們穆都和迦安的恩怨與我無關。我隻問,你們願意效忠於我,為托爾特克王朝的統治服務嗎?”

我想罵他卑鄙無恥,趁兩敗俱傷之際偷襲穆都,竊據迦安,但我明白這些口頭指責傷不到他分毫。我隻是搖搖頭,挺起胸膛,“玉米神的子民絕不會為野蠻人效力。”

北風之牙並未發怒,隻是輕蔑地笑了,“野蠻人?是啊,多少年來,托爾特克被瑪雅人當成無知的蠻族、弱小的藩屬、奴隸和祭品的掠奪對象,我們仰望著瑪雅,正如瑪雅人仰望著天上的星辰。可是神不會永遠眷顧你們,看看你們的曆史,穆都、迦安、科潘、帕倫克……一年接一年、一個世代接一個世代、一個紀元接一個紀元地自相殘殺,無止無休……夠了!眾神的旨意已經通過我下達:他們收回了對瑪雅列邦的恩寵,讓托爾特克的統治為世界帶來和平。”

“和平?”我忍不住反詰,“你的武士們正在下麵大肆殺戮,這和穆都人或迦安人又有什麽區別?托爾特克王,你帶來的不是和平,而是更多的戰亂和死亡。”

北風之牙一揮手,“這就要靠你和九·鷹瞳了。既然羽蛇在北方出現,難道不是預示著托爾特克人的統治?眾神的代言人,你們要告訴自己的同胞,一切都是庫庫爾坎的旨意,讓他們順從,否則,他所庇佑的大軍會摧毀每一個瑪雅城邦。”

“托爾特克王!你怎能如此曲解和利用神聖的天象學?不怕招來上界神明的怒火嗎?”我憤怒地抗議。

“天象學?”北風之牙冷笑著回答,“隻是瑪雅的貴族和祭司欺騙愚民的把戲罷了!你以為我真是無知的野蠻人?不要自以為是!十幾年前,在登上托爾特克的王座前,我在你們的各大城邦遊曆了很久,也結交過幾名天象祭司,我了解所謂的天象學是什麽。你們找出星辰運行的規律,預言日食和月食,凡此種種,無非是借天象來恐嚇愚民。你和我一樣都很清楚,上界所發生的一切都和人間毫無關係。不論我們做什麽,都不會改變上界的規律;而上界的異象,除了在人心中引發不同的情緒外,也別無力量能夠左右人間!”

“你在笑什麽?”北風之牙溫和地問,但我聽出了殺氣。

九·鷹瞳邊笑邊搖頭,“我們的世界,從頭到尾都隻是上界眾神拋擲的膠球;我們的命運,從頭到尾都掌握在眾神手上。這個世界即將步入毀滅,而你還說什麽上界的力量不能左右人間?哈哈哈!”

北風之牙莫名其妙道:“毀滅?你是說這場戰爭?”

“不,徹底的毀滅!”九·鷹瞳的聲音陡然提高,“這個世界本身的毀滅正如神話所說,羽蛇降臨之日,也就是世界毀滅之時。”

“你說的是多少個紀元後世界將毀滅的預言吧?”北風之牙釋然,“除了你們這些祭司,誰會在乎十個紀元之後的世界末日?”

“還不懂嗎?不是十個紀元後!”九·鷹瞳淒厲地叫道,狂風拂動她滿頭的白發,她瘋狂地說出了神諭般的話語,“就——在——今——天——”

“什麽?”

“幾個時辰之內,也許幾次眨眼的時間裏羽蛇就會到來,大地會化為虛空中的灰燼,我們不是灰飛煙滅,就是墜入無盡的黑暗深淵。”

“你瘋了嗎?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麽?”

“我一直看著它。”九·鷹瞳夢囈般地說,“在黑暗中,它從宇宙盡頭慢慢飛來,在陽光的照耀下,長出身軀和長尾。它的頭顱大如太陽,它的巨口可以吞下整個大地,它的身軀我們從生到死也走不完億萬分之一,它最細小的羽毛都勝過大地上最高的山脈……它帶著毀滅的火焰,可以讓世界瞬間化為烏有!它來了!它來了!”

她的聲音似乎充滿了黑暗的魔力,讓我一陣暈眩。但北風之牙卻不為所動,“是嗎?”他冷冷地道,“下麵就是要我放血懺悔,對你們天象祭司匍匐跪拜才能消禳災禍吧?你們那套唬人的把戲騙不了我,收起來吧!”

九·鷹瞳放聲大笑,“哈哈,你還不明白嗎?你和我們,還有大地上的一切生靈,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放血也好,跪拜也好,都不可能改變一丁點兒。它來了!它來了!不可能再改變,不可能!嗚嗚嗚……”她伏倒在地上,又痛哭起來。

北風之牙看到她又哭又笑,輕蔑地嘟囔了一聲:“什麽迦安魔女,原來隻是個瘋婆娘!”

“至於你,”他又轉向我,“你怎麽說?你不會也發瘋了吧?你願意投效我的座下嗎?這是最後的機會。”他眼神中的殺機已經高漲。

我聽到有人嘿嘿怪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竟是我自己,“你沒聽到她說嗎?羽蛇就要到來,世界即將毀滅。托爾特克王,你的一切權勢和榮耀、子民和奴隸,都將和最卑賤的糞土一樣,化為烏有。”

果然,北風之牙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對左右武士用托爾特克語囑咐了兩句,他們便抓住我和九·鷹瞳,拖到不遠處的祭壇上,托爾特克武士的黑曜石長刀雙雙高舉在我們頭頂。我大笑起來,“殺死我們,砍下我們的腦袋,挖出我們的心髒,吃掉我們的腦子,托爾特克王,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但該發生的一絲一毫也不會改變!”

“那就如你所願!”北風之牙暴喝,又用托爾特克語說了幾句什麽,我想定是砍頭的命令,心中浮現二哥當初說過的話,迷惘地想:我們的鮮血和生命會滋潤太陽和列星嗎?難道這宇宙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汲取一代代人的鮮血?不如幹脆讓這世界毀滅,終結這一切吧……

但我們隨後又被抬了起來,這回竟被抬到了金字塔最頂部的天象台上,一左一右用貘筋牢牢綁在了中間的日晷柱頂上。

“我要讓你們知道自己有多麽愚蠢!”北風之牙在我們麵前悠然地說,“在這裏等候所謂的羽蛇降臨吧!你們能活多久就可以等多久,順便看看我是如何征服你們的城市的。”

他轉身大步離開,去享用自己的戰利品,武士們紛紛跟隨他離開,隻剩下兩個人看管我們。我和九·鷹瞳背對著背,被綁在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天象台上,俯瞰整座迦安城的毀滅。

我看到北風之牙在數百名武士的護衛下走到伊察姆納大道上,檢閱得勝歸來的托爾特克各部族。正誌得意滿間,忽然,一支服飾與托爾特克人很近似的奇兵從金字塔間的陰影地帶冒出來,迅猛地攻入托爾特克的武士陣營,帶頭者揮舞大斧,殺出一條血路。我過人的眼力看清楚了,是大哥,他還活著!還在挽救戰局!他帶著一百多個喬裝的武士,像楔子一樣打入數千托爾特克人的包圍中,迅速靠近北風之牙,然而每近一步,都有好幾個穆都武士倒下。很快,大部分敢死隊隊員都消失在托爾特克人的包圍中,宛如一條小舟在風浪中沉入大海。

在同伴的掩護下,遍體鱗傷的大哥終於單槍匹馬地衝到了北風之牙的身前,四五個托爾特克精銳武士擋在北風之牙前麵,這是不可衝破的屏障。但北風之牙自信地揮手,讓他們讓開,在大哥和他之間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大哥怒吼著衝向他,但已經是強弩之末——他一斧劈向北風之牙,手腕卻陡然被那個魔鬼抓住,眼睜睜看著斧子被奪了下來。北風之牙輕鬆地揮動石斧,反斬向大哥。此時我的視線被周圍的人擋住,看不到具體戰況,隻看到大哥倒下,血水像噴泉一樣從人群中噴射出來……

“鹿尾,”忽然,九·鷹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在哭嗎?”

“大哥死了……”我哭道。

“凡人皆有一死。不要哭了。用你那神賜的雙眼最後看看這世界吧,藍天、白雲、農田、大街、金字塔,各式各樣的人群……一切即將化為烏有,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

“你……你又在說瘋話了。”

“瘋話嗎?”她歎息著說,“或許吧,我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太久,已經分不清夢和現實了。”

“對不起,大人……”我羞慚地說,“是我害了你……”

“我曾經詛咒過你千萬次,”九·鷹瞳慘笑起來,“但也是你,不,應該說是十八·天鱷幫助我看到了宇宙最深邃的奧秘,完成了我的夢想,多麽反諷啊!所以現在,我並不怨你們,反而要感謝你們挖掉了我的眼睛。”

“大人,我不是……”

“我說真的。有這雙眼睛,我什麽都看不到,連世界上最明亮、最清晰的遊星都一直沒看到。結果到頭來才發現,整個宇宙的秘密就在這顆遊星上。”

“什麽遊星?”我又聽不懂她說的話了。

“想想這些年我們發現的東西,”九·鷹瞳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研究歲月,在教導我這個不成器的學徒,“不論看起來有多麽奇怪,但它們都是真切的,像石柱銘文一樣被深深銘刻在群星之間。第一,大地其實遠遠小於太陽;第二,大地是一個球體,像太陽和月亮一樣;第三,不算月亮的話,太陽與大地之間還間隔著同樣是球體的水星和金星——它們都會發生淩日,出現在大地與太陽之間,而其他遊星則永遠不會進入這片區域。大地是什麽,你還想不到嗎?”

我怔住了。她說的應該都是我已經接受的事實,但放在一起,卻似乎呈現了全新的意義。“大地是……你是說,它難道是……”

“一顆遊星!”九·鷹瞳說,聲音越來越興奮,“一顆我們每天都看到卻從未發現的遊星,一顆在金星和火星之間圍繞太陽轉動的遊星!它每天自身轉動一圈,造成了我們見到的天球轉動的現象,而每一個哈布年繞太陽轉動一圈,造成了太陽在星空間首尾相接的路徑!還有會合周期、遊星逆行……一切都能說通了。”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個聲音,常識的聲音告訴我這是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九·鷹瞳一定已經喪失了神智,但在特奧蒂華坎的迷狂中所看到的景象又湧上我心頭。的確,當時我看到一顆幽靈般若有若無的星體,隱藏在金星與火星之間,每當我將目光投射上去,它就會消失;而當我觀察其他星體的時候,它又會出現在背景中——難道不是單純的幻覺,也不是某顆難以看見的小遊星,而就是我們腳下的大地?難道我的靈魂之眼早已看到了大地的真實位置,隻是因為根深蒂固的觀念才拒絕承認?

“你不需要它,任何人都不需要它。也許瑪雅人犯了一個錯誤,我們太依賴通靈菇的效力,將其視為神啟,而忘記了這是我們用自己的心靈思考出來的結果。”

“但是,”我問,“即便大地也是遊星,羽蛇又如何毀滅世界?”

“羽蛇是大得驚人的天體,比任何遊星都要大很多很多。所以雖然距離遙遠,但我們能看到它的形狀,宛如長著雪白羽毛的長蛇。它崇拜太陽,圍繞太陽運轉,正如大地或其他遊星一樣……”

我想起了那天在特奧蒂華坎看到的景象。羽蛇沿著陡峭的星空之路,從遙遠的地方接近太陽,繞過太陽後又消失在另一邊。有的一去不複返,有的終有一日還會回來……

“雖然巨大得不可思議,但在更為廣袤的宇宙中,羽蛇有足夠的空間能自由運動。大部分情況下,羽蛇和其他天體互不相犯,但有時候,羽蛇會進入其他遊星的天路,從距離它很近的地方掠過……”

一顆神秘的幽靈之星——大地——圍繞著太陽運轉,那條351年回歸一次的羽蛇像不速之客,迅速從天頂接近太陽,又繞過太陽返回北方,它的路徑恰好和幽靈之星的路徑交錯,所以有好幾次,人們都看到了巨大的羽蛇橫貫天空……

“但就像會合周期一樣,在千萬次的交錯循環中,總會有一兩次,羽蛇運行到遊星的天路上時,遊星恰好也在那裏。從遊星的角度看,羽蛇幾乎是沿著直線撲向它。”九·鷹瞳詭異地笑了起來,“就像一條巨蟒撲向一隻小小的青蛙。”

我打了個寒戰。是的,我當時看到羽蛇越過太陽後,就像一支箭一樣從太陽的下方射向幽靈之星。它飛行得非常快,隻需要幾天的時間就可以越過廣袤空間,而因為一直在太陽左近,被強烈的陽光掩蓋,就算在白天也幾乎無法看到它。它就這樣衝向我們的大地,而我們毫無覺察!天哪,這麽說來,還有多久——

天上出現了奇異的光亮,我抬起頭戰栗地看到,在雲層後麵,某個火紅的龐然大物正飛快地自西向東穿越天空,滾滾火煙將天空分為兩半,像巨大的鯨魚分開大海。

“那是什麽?你看!你看!”我驚恐地叫道,但隨即想起,九·鷹瞳不可能看到任何東西。

我還沒有看清那是什麽,那巨大怪異的東西就消失在東方地平線上。但隨即,從我們頭頂傳來了比滾雷還要響一百倍的巨聲,讓我的耳朵幾乎要聾掉。隨後的一陣狂風幾乎要把整座金字塔吹起來,將我的魂魄都吹散。

“它來了嗎?它來了嗎?”我聽到九·鷹瞳聲嘶力竭地呼喊,“它一定來了!一定來了!在永久的黑暗中,在分不清夢和現實的地方,我孤獨地懸掛在宇宙深處,看著群星幾千年來旋轉和回歸。我一遍遍看見它的最終到來,猙獰的巨眼大如日月,凝視著我們沙粒一般的世界,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是萬裏長的白色烈焰,每一次呼吸都可以將天地山河吹散!”

“它穿越無限空間來到這裏,為的是審判我們這個罪惡的世界,帶走我們罪惡的靈魂。看哪,審判的時候到了,整個大地像落入火堆的木塊,刹那間一切都燃燒起來!海洋蒸發,山峰融化,人類化為烏有,億萬遊魂被它吸入口中帶往宇宙樹之巔……它來了,它來了!”

天上的巨響還未散去,一道血與火的傷痕深深地烙印在天空上,隨即大地如鼓麵般猛烈抖動起來,這是一場從未有過的大地震。城市裏平民的木頭和泥土房屋在瞬間傾塌。

末日來臨了!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九·鷹瞳的話語還在不斷地傳入耳中:

“鹿尾,這世界已經被邪惡和瘋狂所玷汙,它即將死去,死於羽蛇的審判。但不要害怕,也許羽蛇將令我們重生,不是在這大地上,而是在宇宙樹的另一片樹葉上……真的,如果天球並非圍繞大地轉動,那麽也許那些星星都和太陽一樣,是更遙遠的太陽。也許羽蛇會淨化我們這個汙濁的世界,帶著我們的靈魂,飛到那些遙遠而不可思議的世界中去……”

殘卷十三·毀滅

……地震停止了。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呼吸,身上也沒有掉一塊肉。身下的石柱、天象台、金字塔、迦安城和大地仍然在那裏,並沒有化為灰燼。城中,驚魂初定的托爾特克人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轉著。

世界……沒有毀滅?

“我們還活著?鷹瞳,我們還活著!”

但九·鷹瞳沒有發出任何回應。我喊了許多聲,她都沒有回音。我被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她的身子哪兒經得起這番折騰,加上心情過於激動,也許她已經……

經曆了這場奇變,我哭不出來,頭腦木愣愣的,全無思想,隻是呆呆凝視著羽蛇最後消失的方向。不知過了多久,北風之牙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

“剛才發生了什麽?發生了什麽?”他人還沒上來就開始大喊大叫,聲音中全是恐慌。

我笑了,“羽蛇降臨大地,你的眼睛沒有看到嗎?”

“真的是羽蛇?”北方之牙臉色煞白,全沒了當初的氣焰。

“我早告訴你九·鷹瞳是對的,可你不聽,害死了她!”

“她死了?我……我並沒有要殺她。”北風之牙像是一個犯錯的孩子。

“她被關在地下的洞穴裏沒吃沒喝很長時間,早就心力交瘁,又被你綁在柱子上風吹雨打,你說還能熬多久?”

“我……我怎麽知道……”北風之牙結結巴巴地想為自己辯護,忽然間又好像想到了什麽,“等等!讓我再想想……好像哪裏不對……”

他四顧張望一番,臉上的表情忽然放鬆了,“差點被你們騙了!說什麽羽蛇會讓世界毀滅,其實不過是一顆很小的流星落到地上,引發了一場地震罷了。世界不是還好好地在這裏嗎?”

“哼,你們隻不過是算出了這件事,就來危言聳聽?”北風之牙越發得意起來,“哈哈哈,有本事讓羽蛇再來一次,直接砸到我頭頂如何?”

“啊!”驀然間,他背後的一個武士叫了起來,指著遠方急促地喊了幾句托爾特克話,打斷了他的狂妄。北風之牙望向他指的方向,頓時呆如石雕。

一道不起眼的灰白細線出現在東方的地平線上,遠遠看去還有點發亮。這道線並不顯眼,但卻十分怪異,我們中任何人都從未見過這種奇特的景象。而且它並不是靜止的,而是緩慢毫不停息地向我們這邊移動。很快,線條變成了一堵牆,看上去還是很低矮,但已經吞沒了遠處隱約可見的房屋和樹木,並在顯 著地變大。

“那是什麽東西?”北風之牙迷惑地問。

我也十分迷惑,但我的眼睛畢竟比他的要更尖一點,很快就發現了真相,大叫了起來:“水!全都是水!”

那是一堵由水築成的移動之牆,更確切地說,是一道掃過陸地的巨浪。它正由東而西,越來越近,現在可以漸漸看到高卷的浪頭和洶湧澎湃的水體。它的高度不可思議,至少有三四十人高,仿佛是一支比任何人類軍隊都要強大萬倍的巨人軍團在衝鋒。農田、房屋、道路、紀念碑、小金字塔……沿途的一切都被它輕鬆攻陷,被衝毀後消失在水牆的後麵。

在東部海灣一帶,我曾聽當地人說海裏偶爾會產生巨浪,有時候可以有兩三個人那麽高,吞噬海邊的整個村莊和玉米地……當時我將信將疑,覺得那不過是誇大其詞的傳說。但比起此刻見到的一幕,那所謂的巨浪隻不過是池塘裏的漣漪。開天辟地以來,沒有人目睹過這番奇景。我隱約明白,這一定是羽蛇落到東方大海裏濺起的波浪,單這道遮天蔽日的水牆已經足以摧毀世界。

轉眼之間,武士們驚呼連連,拋下他們的國王,紛紛往下方跑去,試圖在海水吞沒自己前找到躲避之所。北風之牙跟著跑了幾步,但很快發現那是找死,全城最高的地方就在這裏,還能躲哪裏去?他迅速跑了回來,抱住了柱子咬牙往上爬,幾個武士回過神來,跟在他後頭也想往上爬,甚至抓住了他的腳後跟。石柱上怎能容納這麽多人?北風之牙怒吼一聲,一腳把下頭的兩個托爾特克同胞踹了下去。那些人在他的積威之下,不敢再上來。

不多時,水牆已近在咫尺,在它的映襯下,迦安城仿佛是頑童搭的沙堡。城裏的所有人現在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高漲的浪頭,他們不分種族和城邦,紛紛狂奔逃命。但巨浪推進的速度遠超人的腳步。伊查姆納大道、市集、雨神金字塔、太陽神廟……一瞬間全都消失在壁立千仞的海水中。我看到一條巨大的鯨魚在海水中翻滾著,被衝到天空大道上,最後撞上了當初我進行球戲的球場牆壁,將偌大的球場從中間撞成兩半……這世界的混亂與瘋狂已經超出任何想象。

我苦笑,“我要會魔法,還會被你綁在這裏嗎?”

北風之牙用蠻話咒罵了一聲,將頭緊緊貼在石柱上做最後的努力,我心中卻一片坦然,聽任眾神的安排。整個迦安,不,整個瑪雅列邦都已毀滅,我至為深愛的女子也離開了我,我所為之奮鬥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生命於我又有何留戀?

巨浪拍打在月亮金字塔上,讓它劇烈地搖晃起來,似乎隨時都會把它變成一堆碎屑。但金字塔挺住了,仿佛被人類建築的抵抗所激怒,海水怒吼著,反撲過來,一刹那便吞沒了我們。海浪的衝擊就像一隻巨拳打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五髒六腑都被打了出去。我忍不住張開嘴,喝了好幾口海水,甚至嗆進了肺裏。我本能地咳嗽起來,卻吸入了更多的海水。水從四麵八方包圍住我,我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我的靈魂對掙紮著的自己說:“一切很快都會結束,到時候我和九·鷹瞳會在伊察姆納的神殿中醒來。”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仿佛看到當年那個美得驚心動魄的女子,披著鷹羽鬥篷,麵容嚴肅地向我走來,清澈的眼神中卻帶著隱隱的笑意……

“鹿尾,”她俯身對我說,“鹿尾……你沒事吧……”

“我很好……”我喃喃道,想要起身去擁抱她,卻發現自己被捆綁著,動彈不得。我一個激靈,從半夢中清醒過來,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隨即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噴出了許多口鹹苦的海水。

然後我睜開眼睛,看到了一番極其詭異的景象。

斜陽如血,半沉入茫茫海水,返照海上,釀成一片血海。海上漂浮著許多破碎的木頭、稻草和玉米棒,但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隻有我被綁在一根凸出水麵的石柱上。我低頭看去,發現海水沒在我的腰間。

“鹿尾……”我又聽到了九·鷹瞳的聲音,這次聽得分明,不是幻覺。我驚喜地叫道:“鷹瞳?你還在?我以為你已經……”

九·鷹瞳咳了兩聲,“我暈過去了,不知怎麽被水衝刷反而醒了過來……出什麽事了?”

我把發生的事情簡略地告訴她,然後幹澀地說:“你是對的,世界被羽蛇毀滅了。”

九·鷹瞳沉默了很久,我差點以為她又要陷入昏厥。但她最後開口了:“不,我錯了,這次羽蛇和大地的撞擊比我一直以為的要輕得多,恐怕世界不會毀滅。”

“不要用肉眼去看,用靈魂之眼。如果真的是羽蛇引起的海水湧進陸地,那麽它也會很快流歸海洋,重新露出大地。也許平原上的瑪雅城邦都會毀滅,但那些在高山上的村落會幸存,瑪雅人不會滅絕的。”

我望向四周看不到邊的一片大海,不敢相信大地還能重現。但九·鷹瞳的推斷是對的,隻過了片刻,我已經感到海水從腰部下降到了大腿的位置。海水正在從陸地退去,重新流回海洋。

“我的故鄉也不會被淹沒,”九·鷹瞳繼續說,“那可是在能看到雪頂的山裏。還有,老師推測的那些更遙遠的海外大陸,大概也不會被波及。那裏的人也許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不是世界末日,人類還有未來……也許有一天,那些人會來到這裏,或者我們遠航到他們的世界,那將是怎樣的世界呢……”

我驚詫九·鷹瞳在這時候還能想到虛無縹緲的未來,但也不自主地望向霞光如火的海天盡頭,仿佛自己的心也隨著她的話語飛向遙遠的海外大陸。今天瑪雅人所遭受的毀滅浩劫,放在天地宇宙的尺度下,似乎也算不了什麽了。

可忽然間,九·鷹瞳想到了什麽,語氣又急促起來,“但是如果瑪雅城邦都被毀滅,所有的貴族、祭司、詩人、書吏、石匠……都死於這場浩劫,我們的文明從此也會一蹶不振,費盡千辛萬苦發現的真理也會沉入海底。鹿尾,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去告訴後人,這一切的一切……”

不知不覺中,淚水濕潤了我的眼眶,生命的意誌又重新回到身上,“我會的,鷹瞳,我們要一起活下去,去告訴後人這一切……”

“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麽。”第三個人的聲音出現了,自然是北風之牙,他也在石柱頂上逃過一劫。“誰能告訴我,那邊掛著的是什麽玩意兒?”

“你說什麽?”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那邊,你自己看。”北風之牙說,卻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小錯誤,“哦,對了,你還被綁著,看不到後麵。”

他用刀割斷了幾根繩子給我鬆綁。我被綁了太久,渾身虛脫無力,差點掉進水裏。北風之牙抓住我,把我拖到石柱頂上,我身子一轉過去,就見到了一幅不可思議的奇景。

三條巨大的羽蛇一前兩後,醒目地出現在夜星初現的黯淡天幕中。它們的頭部仍然對著太陽的方向,升在半空中,尾巴在頭部後麵,幾乎與我的視線平行,隻能看到一部分,但已經相當可觀,氣勢磅礴地霸占了直到地平線的天空。它們光芒璀璨,遠遠超過月光。

“怎麽東方會突然出現三條羽蛇?”我驚呼出聲,“兩千年來的天象記錄裏從來沒記載過這種事!”

“三條羽蛇嗎……三條……”九·鷹瞳斷斷續續地說,“我想……我想……應該是……”

她的聲音很低,我把耳朵湊到她嘴邊也聽不清楚。凝神思索中,我忽然間醍醐灌頂,“大人,我明白了!這三條羽蛇就是原來那條羽蛇所變,自從它靠近太陽後我們就很難觀察它,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許在靠近太陽時被太陽發出的烈焰所擊中,也許是遇到了別的什麽天體……它分裂成了三條,不,四條,直接從太陽底下飛過來,所以我們一直沒有看到。其中的一條——也許是最小的一個碎片——衝向大地,落在了大海裏。另外三條要遠一點點,所以掠過大地上空,重新飛向宇宙深處了,所以大地才沒有徹底毀滅……你說對嗎?”

我懷著興奮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想法,期待地看著九·鷹瞳。九·鷹瞳微微頷首,“很對……我沒什麽可以教給你的了……你已經……張開了靈魂之眼……以……以……後……你……”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再也沒有。她輕輕呼出最後一口氣,幹裂的嘴唇緩緩地合上,骨瘦如柴的身體也停止了顫抖。來自遙遠南方大陸的太陽貞女奇卡·庫斯科,瑪雅最傑出的天象祭司九·鷹瞳,這個世界最了不起的靈魂,逃過了羽蛇的滅世之災,卻還是歸於死神的懷抱。

我寫不下去了。當時的悲傷與痛苦非任何語言所能形容。諷刺的是,後來還有人稱我為最幸運的人,但我寧願和她一起死去。在整個世界都毀滅後,又失去了摯愛,一個人孤獨活下去,還要度過數十年的時光,那種靈魂的傷痛沒有人能夠懂得。

如九·鷹瞳所說,海水緩慢卻不停息地退去,到第二天早上已經露出整個地麵。瑪雅各城邦的大部分石頭建築還算完好,粗粗看去,似乎城市一如舊貌,然而平原上幾乎所有的人和動物都死去了,極少數幸存者也是和我一樣爬到高地或金字塔上才得以幸免。

另一個活下來的人是北風之牙。有段時間我們相依為命,幾乎成了朋友,雖然他殘忍地偷襲和屠殺了數千穆都人,包括我的大哥,但他的罪孽也不比我們的更深重。何況即便沒有他,人們也逃不過隨後的羽蛇之災。在這場空前的浩劫裏,人間的恩怨仇殺已無足輕重。

但北風之牙還是受到了命運的懲罰。過了一些日子,他掛念族人,返回了北方,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很多年後,我才聽說了他的消息:北方山穀中的托爾特克部落沒有被巨浪滅亡,又選出了新王。新王宣布,正是北風之牙的南征招來了羽蛇的懲罰,也害死了數萬托爾特克將士,他應當被處以極刑。這位雄才偉略的君主差一點就征服了世界,卻淒慘地死於自己族人的亂棒之下,死後屍體也被肢解分食,以平息神明的怒火。

當我寫下上麵的文字時,又是兩個世代過去了。我還住在迦安,就住在月亮神廟裏。海水退走後,我把九·鷹瞳的遺體埋葬在月亮金字塔下,在她鍾愛的天象台附近,唯有在這裏,她的靈魂才得以安放。而我也住在這裏,和她為伴。我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一個人種點玉米聊以為生。昔日的玉米田大部分已經變成了樹林,街道上雜草叢生,蔓藤也爬上了金字塔和石碑群,這樣下去,百年後,整座城市都會化為莽荒叢林。不過,沒有被巨浪波及的山地瑪雅人、北方托爾特克人和其他族群已經零星出現在平原地帶,也許他們會繁衍生息,幾百年後再次占滿大地。

不過,正如九·鷹瞳曾預言的,幸存者已經忘記了我們的文明,他們仍然崇拜羽蛇及其他許多神,但對過去瑪雅人的文字和知識,他們一律敬而遠之。我曾經試圖給他們講述一些宇宙的奧秘,但是沒有人歡迎,有幾次甚至遭到了群氓的毆打。他們認為正是天象祭司的僭越招來了神明的懲罰,他們再也不敢去觸碰這些禁忌了。

諷刺的是,在這個天象學已經不複存在的世界裏,我竟然有了新的發現。在瑪雅列邦毀滅後整整一年,亦即羽蛇墜落一周年之際,那天夜裏,夜空中發生了一場浩大無比的“上界之雨”,每一次眨眼間都有數十顆璀璨的流星劃過,仿佛上界諸神也在哀悼文明的逝去。第二和第三年也有同樣的現象,不過規模逐漸小了。

我最初以為是奇跡,但我記起了九·鷹瞳的教誨,這背後一定有一些讓這些現象準時發生的原因,這也許就是羽蛇最後的秘密。我苦思冥想了很多年,終於有一天豁然開朗:羽蛇會在自己走過的路徑上留下一些褪掉的殘羽,每年當大地運行到特定的位置時,恰好和羽蛇走過的路徑交錯,這時,那些殘羽就會劃過我們世界的夜空,造成上界之雨的奇景。

鷹瞳大人啊,這是我們一起做出的發現。在這發現的時刻,我又一次感到你和我在一起,感到了你在這無常世界存在過的、轉瞬即逝卻又融入永恒的意義。

但我還是祈求讓瑪雅的天象學流傳下去,為了穆都,為了迦安,為了九·鷹瞳的臨終囑托,讓我們的時代與文明所見證的一切,不會被殘忍的時間洪流衝刷殆盡。

最近我從一個旅人那裏聽說,在東部半島,有一些幸存的瑪雅人聚集在一個叫奇琴·伊察的新城邦裏生活,甚至開始興建新的金字塔,隻是已經忘記了文字和知識。我將會出發去那裏,幫他們撿起自己的過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那裏,更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所以我決定先在這裏寫下一切,和九·鷹瞳的遺體埋在一起。我靈魂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將留在這裏,留在史上最傳奇的女子身邊。這些文字是用我的血與魂寫成,願它萬古長存。不論有沒有人能讀懂它,隻要它存在,我們的世界就還在那裏,直到羽蛇再次歸來,吞噬大地的那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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