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黑暗降臨 01.

LEST DARKNESS FALL 01.

[美]L.斯普拉格·德·坎普 L. Sprague de Camp 著

華龍 譯

穿越題材開山之作,

帶你經曆一場羅馬的趣味冒險。

L.斯普拉格·德·坎普是位造詣極高的科幻作家。他創作了很多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不管是科幻、奇幻小說,還是詩歌、評論、曆史,但凡你能想得到的文類,他都有所涉獵。1966年,德·坎普受邀擔任世界科幻大會的榮譽嘉賓;1979年,他成為有史以來第四位獲得星雲獎大師獎的作家;1984年,他獲得了世界奇幻終身成就獎;1996年,他被授予側麵或然曆史獎*特別成就獎;1997年,他憑借自傳《時間與機遇》摘得雨果獎非虛構類作品獎。德·坎普的寫作生涯跨越六十餘年,獨自或者與他人合作創作了一百餘本 著作,包括與林·卡特共同編輯、整理、續寫的羅伯特·E.霍華德的《野蠻人柯南》係列。

從本輯開始,我們將為大家連載德·坎普的長篇小說《唯恐黑暗降臨》。這部作品首發於1939年,當時隻是一個短篇小說,擴寫後的完整版本於1941年出版,是舉世公認的或然曆史類型開山作之一,對這一類型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 Sidewise Award for Alternate History,側麵或然曆史獎,簡稱“側麵獎”,是一個專門針對或然曆史類型小說的幻想小說獎項,始於1995年。下設長篇小說獎、中短篇小說獎和特別獎。特別獎迄今隻頒發過三次,第一次就是以“終生成就獎”的形式頒給了德·坎普。

第一章

唐克萊迪又一次鬆開了方向盤,雙手在空中舞動起來,“……所以我挺嫉妒你的,帕德維博士。在這裏,羅馬,我們仍有工作要做。可是,啊呸!那都是些勾邊兒填縫的活兒,沒有要緊事兒,沒有新發現。再說這修複工作,簡直就是建築承包商的活兒。我呸!”

“唐克萊迪教授,”馬丁·帕德維耐心地回應道,“正如我所說,我不是博士。我倒是希望能很快成為博士,如果能利用此次黎巴嫩的挖掘工作寫出一篇論文來……” 帕德維可謂是那種最謹小慎微的司機了,此時此刻,他正用力抓住這輛菲亞特小轎車的門邊扶手穩住身子,手指節都發白了,右腳使勁蹬著車廂底板,腳下已然開始隱隱作痛。

突然,唐克萊迪抓住方向盤及時躲開了一輛超豪華伊索塔轎車,兩車在毫厘間擦身而過。那輛伊索塔自顧自地繼續前進,車裏的人準在破口大罵了。“噢,那有什麽不同呢?這裏每個人都是博士,不管事實如何,其實也就那麽回事兒,我想你懂我的意思。像你這麽聰明的年輕人……我之前在說什麽來著?”

“看你要重提哪個話頭了。”就在一位行人僥幸脫離生命危險的時候,帕德維閉上了眼睛,“你說了伊特魯裏亞 碑文,然後又講了時間的本質,還有羅馬考古……”

“啊,沒錯,時間的本質。這隻是我的一個愚蠢的想法,你懂的。我說了所有那些失蹤的人,他們其實是滑進了樹裏。”

“什麽?”

“我是說樹幹。時間之樹的樹幹。當他們停止滑動的時候,就回到了某個以前的時間點。不過,等他們做出什麽事情來,就會改變之後所有的曆史。”

“聽上去像個悖論。”帕德維評論道。

“噢,不,樹幹一直存在,但是在他們停下的地方,會冒出一條新的枝杈。必須那樣,否則我們全都會消失,因為曆史會改變,而我們的父母可能從未相遇。”

“有道理。”帕德維說道,“知道太陽可能會變成新星就夠糟的了,但如果我們還有可能消失,就是因為有人回到十二世紀搞了一些事情……”

“不,那種事從未發生過。我們從未消失,對吧?懂了嗎,博士?我們繼續存在著,不過另一種曆史已經開始了。也許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情況,全都存在於某些地方,也許就跟我們所處的曆史沒什麽區別;也許那人落在了大海中間。然後呢?魚把他吃了,事情還是像以前一樣繼續下去;也許當地人認為他是個瘋子,把他關起來或是殺了。於是,還是沒什麽變化。不過,假設他變成一位國王或是領袖了呢?然後會怎麽樣?

“說變就變,我們有了新的曆史!曆史是一張四維大網,一張結實的網。不過,它也有弱點,就在結合點的位置——有人把它叫作會聚點——很脆弱。如果確實能在時間裏往回滑落,那就會是在這些位置上。”

帕德維問道:“你說的會聚點是什麽意思?這詞兒聽著就像是多音節的廢話。”

“噢,就是像羅馬這樣的地方,許多世界 著名的事件都在此交疊。還有伊斯坦布爾,或者巴比倫。你記得嗎?那個考古學家,斯科澤圖斯基,1936年他在巴比倫失蹤了。”

“我想他是被阿拉伯盜匪殺害了。”

“可他們從未找到他的屍體!現在,羅馬可能很快又會成為重大事件的交疊點。那就意味著,這張網在這裏正再次變得脆弱起來。”

“希望他們別炸了廣場。”帕德維說道。

“哦,不會是那個樣子的。不會有更大的戰爭,每個人都知道那太危險了。不過,咱們還是別談政治了。至於這張網嘛,就像我說的,很結實。如果一個人滑落回去,那得費很大力氣才會對它造成幹擾,就跟蒼蠅落進滿是蛛網的屋子裏一個道理。”

“有意思的想法。”帕德維應道。

“難道不是嗎?”唐克萊迪轉頭衝他一咧嘴,然後猛地踩下刹車。隻見這個意大利人身子探出車窗,衝著行人破口大罵起來。

隨後,他又轉過頭衝帕德維說道:“明晚來我家吃頓飯好嗎?”

“噢……什麽?這……當然好了,我很樂意。我下周就要搭船……”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給你看看我的一些運算結果。能量肯定會被保存下來,甚至在改變一個人的時間時也不例外。不過,這些事兒可別告訴我的同事。你懂的。”這個膚色蠟黃的小個子男人雙手鬆開方向盤,兩根食指對著帕德維左右晃了晃,“這是個無害的癖好。但我的專業聲望絕不能因此受損。”

“哎呀!”帕德維忽然大叫起來。

唐克萊迪全身的重量猛地壓在刹車上,將車嘎吱一聲刹在了一輛卡車後邊,正好就在麥爾大街和阿拉克裏廣場的交界處。“我要說什麽來著?”他問道。

帕德維回答:“無害的癖好。”他感覺應該把唐克萊迪教授的駕駛行為列在自己那份有害行為明細上,但這家夥對他還是蠻客氣的。

“啊,是的。一有事情,免不了閑言碎語。考古學家嘴碎得要命,比大多數人都厲害。你結婚了嗎?”

“什麽?”帕德維本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這家夥的說話方式,但其實並沒有,“怎麽……結了啊。”

“太棒了。那帶上你妻子一起囉。你們會見識到真正的意大利美食,可絕不是意大利麵加肉丸能比得了的。”

“她回芝加哥了。”帕德維感覺自己沒必要坦白跟妻子已經分居一年多了。

現在他能想通了,這並不全是貝蒂的錯。對於擁有她那樣背景和品位的人來說,他這種人簡直不可理喻:作為一個大男人,跳舞很差勁,不願打橋牌,所謂的娛樂無非就是召集幾個同類,整晚談論資本主義的未來或者牛蛙的愛情生活之類無聊又乏味的話題。一開始,貝蒂聽說能去許多地方旅行,難免激動萬分,但是在嚐試過帳篷生活,並看著丈夫麵對陶片上的銘文喃喃自語後,她便徹底沒了興致。

而且帕德維貌不驚人——超大號的鼻子和耳朵,再加上不夠瀟灑的言談舉止,就更顯得矮人一頭了。上大學時,大家都叫他“耗子帕德維”。哦,好吧,無論如何,常年做野外勘察工作的人結婚就是犯傻。看看他們的離婚率就知道了——就是人類學家、考古學家,以及那些……

“你能否載我到萬神廟下車?”他問道,“我還從沒近距離欣賞過它呢,而且那兒離我住的酒店也就幾個路口。”

“沒問題,博士,但我擔心你會淋濕的。看起來要下雨了,是嗎?”

“沒關係。這件衣服是防水的。”

唐克萊迪聳了聳肩。他們在維托裏奧·埃馬努埃萊大街猛地一頓,尖嘯著轉彎上了切斯塔利街。帕德維在萬神廟廣場下了車,唐克萊迪駕車離去,揮舞著雙臂高喊道:“明晚八點,不見不散,說定了!”

帕德維細細打量著這座建築,足足看了好幾分鍾。他一直覺得這座建築太醜陋了,磚砌的圓形建築前麵嵌著古希臘式立柱。當然了,要把那混凝土構造的宏偉穹頂豎立起來,也是要費盡心思去設計、施工的。就在此時,一個穿著軍裝的人騎著一輛摩托疾馳而來,帕德維趕緊往旁邊一蹦,擔心被地上的積水濺到。

他走向柱廊,這裏到處都是閑庭信步的遊客。意大利有一件事是他挺中意的——相對而言,他在這裏算是身材高大的了。突然,身後傳來隆隆的雷聲,雨點霎時落在他的手上。帕德維邁開大步,就算這件風衣是防水的,他也不想讓那頂新買的價格不菲的名牌禮帽被淋濕。他很喜歡那頂帽子。

他如飛的思緒被一聲震天動地的霹靂打斷,閃電正好打在他右邊的廣場上,腳下的人行道轟然一聲塌落下去,就像地麵開了一扇翻板門。

他的雙腳登時懸空,眼前什麽也看不見了,視網膜上隻留下一片紫紅色的殘影,頭頂的雷聲一陣響過一陣。

這感覺是最令人不安的,上下左右哪兒都挨不著任何東西,也沒有墜入井裏時的那種上升氣流。他覺著這一定就跟愛麗絲從容不迫地落入兔子洞時的感覺差不多,隻是這種感覺讓他心裏沒底,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他甚至都想象不出這事兒發生得有多快。

然後,有什麽硬邦邦的東西撞到了他的鞋底。他差點摔倒,那衝擊力就像是從半米高的地方落下。他往旁邊一個趔趄,小腿撞到了什麽東西,不由得大叫一聲。

片刻後,他的視線逐漸清晰起來了。他正站在塌方造成的坑洞裏,腳下就是塌落下來的一大塊圓形路麵。

此刻大雨瓢潑。他從坑裏爬出來跑到了萬神廟的柱廊下。天色很黑,建築裏的燈本應亮起來了,可到處都沒有燈光。

帕德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這座圓形建築的紅磚牆上貼著一層大理石板。他心想:那正是唐克萊迪抱怨過的修複工作之一。

帕德維的雙眼隨意掃過近旁的一些遊人。他們轉瞬之間已經變了模樣,有個男人,穿的不是外套和長褲,而是一件髒乎乎的白色羊毛束腰短袍。

太古怪了。但如果那男人就是喜歡這身打扮,那也不關帕德維的事兒。

昏暗的天色微微亮了起來。帕德維的目光開始掃過眼前的每一個人,他們都穿著束腰短袍。那些在柱廊下避雨的人也穿著束腰短袍,有些還披著雨披一樣的鬥篷。

其中幾個人盯著帕德維,但他們似乎並不怎麽驚訝。幾分鍾後,雨勢漸緩,他們仍在互相打量。帕德維心中漸漸生出一絲恐懼。

束腰短袍倒沒怎麽嚇到他,頂多算是眼前一個不協調的現象,應該有辦法進行解釋,哪怕有點玄妙晦澀,卻也應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周圍他的目光所及之處,這類現象比比皆是,讓他應接不暇。帕德維沒法兒就這樣一下子全都消化掉。

混凝土走道已經變成了岩板路。

廣場周圍還有不少建築,可它們全都變了樣。帕德維掃過那些低矮的建築,卻發現參議院和交通部都不見了——那可是兩棟相當惹眼的建築呢。

四周的聲音也不一樣了。他沒有聽見出租車的喇叭聲。街道上一輛出租車也沒有。相反,兩輛牛車正吱吱呀呀地在密涅瓦街上緩緩前進。帕德維抽了抽鼻子。現代羅馬空氣中充斥的大蒜和汽油味兒已杳然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以馬匹氣味為主調的鄉村氣息。另外,還有焚香的氣味從萬神廟的門裏飄出來。

此時,太陽從雲層間探了出來。帕德維走到陽光下。沒錯,柱廊上仍然刻著其建造者M. 阿格裏帕的大名。

帕德維環顧一圈,確定沒有人盯著自己,於是走到一根柱子前,狠狠砸了一拳。確實很疼。

“天呐!”帕德維說著,看了看自己青紫的指節。

他心想,我這可不是睡著了。這一切都很真實,不會是夢,午後的陽光和廣場上那些邋裏邋遢的人都不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可如果他沒有睡著,那又是怎麽回事呢?可能是他瘋了……不過,如果真是這樣,他應該就不會如此理智地提出這一假設了。

對了,還有唐克萊迪那個在時間中往回滑落的理論。他是不是滑落了或者,發生了什麽事讓他想象自己滑落了?時間旅行的概念對帕德維並不具有吸引力,聽起來挺玄的,而他是個堅定的經驗主義者。

還有可能是他患上了健忘症。假設閃電擊中了他,讓他的記憶回到了某一時間段;然後又有什麽東西將某些記憶釋放出來——就在他被閃電擊中和來到這個翻版的古羅馬之間,他的記憶出現了裂痕。在此期間,可能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他可能闖進了電影片場,或者是因為墨索裏尼 ,他長久以來都暗自深信自己是尤利烏斯·愷撒轉世,所以可能是他決定讓臣民都穿上經典的羅馬服飾。

這似乎頗有說服力。然而,事實卻讓這一推論不攻自破,他依舊穿著遭遇閃電之前的衣服,口袋裏也還裝著同樣的東西。

他聽了聽幾位遊客的對話。不客氣地說,帕德維的意大利語說得很好,但他卻不太能搞明白那些人在說什麽。在跳躍的音節之間,他常常能捕捉到一係列熟悉的發音組合,但每次聽到的又不能完全理解。他們的發音對於英語國家的人來說,很容易讓人覺得是在假裝很懂低地德語。

他聯想到了拉丁語。於是,這些遊客的口語就立刻變得更加熟悉了。他們說的並不是經典的拉丁語。不過,帕德維發現如果從他們的話裏抽出一句來,先與意大利語做比對,再跟拉丁語對照一番,他就能明白個八九不離十了。

他判斷這些人講的是通俗拉丁語的一種後期形式,更像是西塞羅到但丁 時期之間的語言。他還從未嚐試過講這種混合語。不過,憑借挖掘記憶中有關發音變化的知識,他倒是能試著聽聽看:Omnia Gallia e devisa en parte trei, quaro una encolont Belge, alia……

那兩名遊客早就注意到他在旁邊偷聽。他們皺著眉,壓低了聲音,漸漸走開了。

不,雖說自己患上精神錯亂的假設是有些不著邊際,但總比“在時間中滑落”的說法靠譜些吧。

如果他正處於幻想之中,那他是不是真的站在萬神廟前麵,幻想著那些人的穿衣風格、言談舉止都是公元三百年到九百年的樣子?抑或是他因遭受雷擊,正躺在病**等待康複,從而產生了站在萬神廟前的幻覺?若是前一種情況,那他應該找個警察帶自己去醫院;若是後一種情況,那這麽做就多餘了。安全起見,最好還是假定前一種情況吧。

毫無疑問,這些人中間應該真能找到頭戴鋥亮帽子的警察。但究竟什麽是“真”?還是讓伯特蘭·羅素和阿爾弗雷德·科爾澤布斯基 來操這份兒心吧。話說回來,該怎麽找到……

帕德維注意到有個乞丐已經衝著自己嚷嚷了好一會兒,但他裝聾作啞的本領無可挑剔,於是,那個有點駝背的乞丐悻悻地走開了。此時,又有人衝他開口了。那人左手捧著一串珠鏈,上麵掛著一枚十字架,在手心裏聚成一小堆。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捏著珠串的扣環,然後抬高右手讓整串珠鏈垂掛下來,搭在左手上,隨後又往上一提,嘴裏一直念叨個不停。

不管這到底是在哪個年代,或者發生了什麽事情,那人的動作都讓帕德維確信自己仍然在意大利。

帕德維用意大利語問道:“能不能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警察?”

那人停止了遊說,聳了聳肩,然後答道:“我不明白。”

他正要走,帕德維連忙喊道:“嗨!”讓那人停了下來。帕德維聚精會神地把自己想說的話翻 譯成了通俗拉丁語,希望自己沒說錯。

那人想了想,然後說他不知道。

帕德維準備去別處問問,但那位珠串小販朝另一位商販喊道:“馬爾科這位紳士要找警察探子。”

“這位紳士真有勇氣。他也真夠瘋的。”馬爾科答道。

賣珠串的小販大笑起來,還有幾個人也笑了起來。帕德維跟著咧嘴一笑;就算這些人幫不上什麽忙,但好歹還是人類同胞。他又說道:“求求你們,我……真的……很想……知道。”

第二位商販的脖子上掛著貨盤,上麵裝著滿滿當當的黃銅飾物。他聳了聳肩,脫口說了一大段話,帕德維的思維根本就跟不上。

帕德維放慢語速問那名珠串小販:“他說了什麽?”

“他說他不知道。”珠串小販答道,“我也不知道。”

帕德維正要邁步走開,但珠串小販在他身後叫道:“先生。”

“怎麽了?”

“你是不是想找地方行政長官的探子?”

“是的。”

“馬爾科,這位紳士到哪裏能找到地方行政長官的探子?”

“我不知道。”馬爾科答道。

珠串小販聳肩道:“抱歉,我也不知道。”

如果這是二十世紀的羅馬,要找警察簡直易如反掌。而且就算是墨索裏尼也不可能讓整座城市都變了語言。所以,他必定是處於下麵幾種情況之一:1.在電影片場裏;2.在古羅馬(根據唐克萊迪的假說);或者3. 在自己幻想裏。

他開始信步而行。談話太費勁了。

沒過多久,身處電影片場的希望就破滅了,他發現這座所謂的古城往各個方向都延伸出去數千米,而且街道規劃也與現代羅馬極為不同。帕德維發現口袋裏的那張小地圖什麽用場都派不上。

商鋪招牌上寫的經典拉丁語還算好懂,拚寫方式就是愷撒時期的,但不知道發音是否一樣。

街道很窄,但大多不算擁擠。整座城市透著一股慵懶、浮華、頹敗的氣質,就像美國費城那樣。

在一個相對繁忙的路口,帕德維看到有人正騎著馬指揮交通,他抬起手讓一輛牛車停下,又示意一頂轎子通行。那人穿著一身花哨的條紋衫,褲子是皮革的,看上去更像是中北歐人,而不像意大利人。

帕德維倚牆而立,側耳靜聽。人們講話都太快了,他沒法兒跟上。那感覺就像是魚餌被吃光了,魚卻從不咬鉤。帕德維努力集中精神,強迫自己用拉丁語思考。他對主格、賓格、所有格與單數、複數都不進行嚴格區分,隻讓自己集中於簡單的句型,然後詞匯就不是什麽大問題了。

幾個小男孩好奇地盯著他。但他一轉過去看他們,男孩們便嘰嘰咕咕地笑著跑開了。

帕德維不由想起美國政府實施的移民城市複原計劃 ,就像威廉斯堡那樣的。但眼前的景象看起來如此真實。沒有哪個複原項目還包括複原所有的垃圾、疾病、侮辱和爭吵的,帕德維走了一個小時,時不時就能聽到或看到這類東西。

那麽就隻剩下兩種假設了:精神錯亂或時間滑落。目前看來,精神錯亂的可能性不大,否則他就會認為眼前的一切本該如此。

他不能沒完沒了地站在那裏,必須得問些問題,讓自己拿準方向。這個念頭讓帕德維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最怕跟陌生人搭話了。他試著張了兩次嘴,但話到嘴邊,又害怕地咽了回去。

來吧,帕德維,加把勁兒。“請原諒,打擾一下,能不能告訴我今天是什麽日子?”

那個人一臉和善,胳膊下麵夾著一條麵包,他停下腳步,看上去一臉茫然,“什麽?”

“我是說,能不能告訴我今天是什麽日子?”

那人皺起了眉,是不高興了嗎?不過,他隻是說道:“我不明白。”帕德維又問了一遍,說得很慢很慢。但那人還是說他聽不懂。

接著,帕德維摸出了他的日程簿和鉛筆,在一頁紙上寫下他想知道的,然後舉了起來。

那人盯著看了半天,嘴唇動了動,臉色漸漸明朗起來,說道:“噢,你想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對,日子。”

那人衝他嘰裏呱啦地說了一通,不知說的是哪個窮鄉僻壤的方言。帕德維雙手揮舞著,大叫起來:“請慢點兒!”

那人又從頭說了一遍:“我是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認為應該是十月九日,但又不能確定,因為我記不清母親的婚禮紀念日是在三天前還是四天前了。”

“那這是什麽年份呢?”

“什麽年份?”

“對,今年是什麽年份?”

“羅馬建城1288年。”

這回輪到帕德維糊塗了,“拜托,那按照基督紀元 來算呢?”

“你是說,基督出生後多少年?”

“是的……沒錯。”

“唔,這個嗎……我不知道。五百來年吧。最好去問牧師,外鄉人。”

“我會的。”帕德維回答,“謝謝您。”

“沒什麽。”那人說完,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盡管那人並沒有揍帕德維,還盡可能禮貌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但帕德維還是覺得雙膝發軟。他也算是一個性情平和的人,但似乎卻沒能來到一個和平的年代。

他該怎麽辦呢?好吧,在這種情況下,理智的人會怎麽做?他得先找個地方睡一覺,然後想辦法活下去。當他意識到自己居然這麽快就接受了唐克萊迪的理論,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吃驚。

他信步走到一條小巷裏,躲開別人的視線,開始在口袋裏翻找起來。那卷意大利鈔票頂多能買個五分錢的捕鼠器,而且還是壞了的。不,連那都不值,壞了的捕鼠器至少還能修修接著用呢。口袋裏還有一本美國通運公司的旅行支票,一張羅馬街車的轉車票,一本伊利諾伊州的駕照,一個掛滿了鑰匙的皮夾子——都是沒什麽用的東西。他的鋼筆、鉛筆、打火機倒是挺有用,但也僅限於墨水、鉛芯、打火機油用完為止。他的小刀和手表無疑價值連城,不過,他想盡可能地物盡其用。

他數了數那一小把零錢,也就二十枚硬幣,包括四枚十裏拉 的銀幣。總共加起來是四十九裏拉八意分,大約相當於五美元。銀幣和銅幣應該可以進行兌換。至於五十意分和二十意分麵值的鎳幣麽,那得隨機應變了。帕德維收好東西繼續出發。

他在一家商號跟前停下腳步,招牌上寫著“S. 登泰圖斯,金匠兼錢幣兌換”。他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這位S. 登泰圖斯長著一張青蛙臉。帕德維掏出零錢說道:“我……我想把這些換成本地的錢,拜托。”跟之前一樣,他不得不再三重複著句子,好讓對方聽懂。

S. 登泰圖斯眨巴眼睛看著硬幣。他一枚枚捏起來,用一把尖尖的工具刮了刮。“這些東西……你……是從哪兒來的?”他粗聲問道。

“美國。”

“從沒聽說過。”

“那地方很遠。”

“嗯……這些是用什麽做的?錫?”商人指著那四枚鎳幣。

“是鎳。”

“那是什麽?你們國家某種奇特的金屬?”

“正是。”

“值多少錢?”

帕德維想了想,打算開出個異想天開的高價。他正給自己鼓著勁兒,卻被S. 登泰圖斯打斷了思緒:

“沒關係,因為我不打算碰這玩意兒。這東西沒市場。不過其他這些麽……我看看……”他取出天平稱了稱銅幣,然後又稱了稱銀幣。接著,他在一個小小的青銅算盤上扒拉起溝槽裏的算珠,然後說道:“它們正好差一點能值一枚金幣,但還是給你一枚金幣好了。”

帕德維沒有立即回答。他知道自己最後還是不得不接受,因為他不喜歡討價還價,而且也不知道現時錢幣的價格。不過,為了爭個臉麵,他必須得擺出一副認真考慮的樣子。

此時,一個人走到櫃台前站在他身邊。那是一個身形壯碩、麵色紅潤的男人,留著招搖的褐色小胡子,頭發稍有些長,或者說是留著齊耳短發。他穿著亞麻襯衫和長皮褲,衝著帕德維咧嘴一笑,張嘴就說道:“Ho, frijond, habais faurthei! Alai skalljans sind waidedjans.”

哦,天呐,是另一種語言!帕德維答道:“我……很抱歉,可我聽不懂。”

那人臉色微微一沉,隨後用拉丁語說道:“抱歉,我以為你是從克森尼索 來的,看衣服感覺是。眼看一個哥特同胞的錢被騙,我可不能袖手旁觀呢,哈哈。”

這個哥特人突然爆發出爽朗的大笑,把帕德維嚇了一跳。他希望沒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態,“我很感激。這些東西價值多少呢?”

“他給你開的什麽價?”帕德維告訴了他。“好吧,”那人說道,“就連我都能看出你被詐了。登泰圖斯,你給他開個公道的價錢,否則我就讓你把自己的貨全都吃了。那一定很有意思,哈哈。”

S. 登泰圖斯無奈地歎了口氣,“噢,好吧,這些能值一個半金幣。我可怎麽活啊,你們這些家夥,總是幹涉正經的生意。按照如今的兌換率,你可以換一枚金幣和三十一枚銀幣。”

“兌換率是怎麽回事兒?”帕德維問道。

哥特人回答:“金銀兌換率。金子在過去幾個月跌了。”

帕德維說道:“那我想把它全換成銀幣。”

登泰圖斯一臉苦相地數出九十三枚銀幣,哥特人趁機問帕德維:“你是從哪兒來的?匈奴的什麽地方嗎?”

“不,”帕德維回答,“那地方可要遠得多,叫作美國。你從沒聽說過吧?”

“沒有,不過似乎挺有意思的。很高興能遇見你,年輕人,讓我有新鮮事能跟妻子分享了。她以為我每次到城裏來,都是迫不及待地去逛窯子,哈哈哈!”他在手袋裏摸索了一番,掏出一枚巨大的金戒指和一顆未經雕琢的寶石,“登泰圖斯,這東西又掉下來了。把它修好,行嗎?注意,別調包。”

他們走出去的時候,哥特人壓低嗓音告訴帕德維:“我之所以很高興來城裏,是因為有人對我的房子下了咒。”

“下咒?什麽樣的咒?”

哥特人鬱悶地點了點頭,“讓我呼吸困難的詛咒。我在家的時候無法呼吸,就像這樣……”他像哮喘犯了似的喘了幾口氣,“不過,一等我離開家門,就一點事兒都沒了。我想我知道是誰幹的。”

“誰?”

“去年,我回絕了兩筆打算贖回的抵押契約。對於之前的財產所有者,我雖然找不到證據,不過嘛……”他衝著帕德維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

“跟我說說,”帕德維問道,“你房子裏有什麽動物嗎?”

“兩隻狗。當然了,還有牲口,但不會讓它們進屋的。不過,昨天有隻山羊跑了進去,還叼走了我的一隻鞋,害我不得不跑遍那該死的農場去追它。我當時一定很好笑,哈哈哈!”

“這個嘛,”帕德維說道,“試試讓狗一直待在外麵,屋子每天都進行徹底的清掃。這麽做也許能讓你的……嗯……氣喘病不再犯。”

“哦,有意思。你真覺得能管用嗎?”

“不知道。有些人確實會因為狗毛而呼吸困難。試兩個月看看唄。”

“我還是覺得這是詛咒,年輕人。不過,我會試試你的辦法。我已經試過各種方法了,不管是請希臘醫生,還是用聖人的牙齒辟邪,都沒一個管用的。”他稍微一頓,“如果你不介意,能說說在你們那兒你是做什麽的嗎?”

帕德維思索片刻,想起自己在伊利諾伊州南部有幾畝地,於是說道:“我有一座農場。”

“很好!”哥特人高喊道,用力在帕德維後背拍了幾下,“我有一個與人為樂的靈魂,但卻不想與那些地位遠高於我或是遠低於我的人混在一起,哈哈哈!我叫內維塔,穀芒德之子。如果你有機會路過弗萊米尼亞路,來我家坐坐。我住在北邊,離這兒五羅裏 遠。”

“謝謝。我叫馬丁·帕德維。在哪裏租房子比較讓人放心?”

“看情況啦。如果不想花太多錢,就沿河去下遊找個地方。往維秘納爾山那邊走,有不少寄宿屋。說起來我現在也沒什麽事兒,幫你找找看好了。”他吹了聲響亮的口哨,然後喊道:“赫爾曼,快過來!”

赫爾曼一身穿著打扮跟他的主人差不多,從路邊起身一路小跑而來,手裏還牽著兩匹馬。他跑步的時候,皮褲發出獨特的噗噗聲。

內維塔快步在前麵走著,赫爾曼牽著馬跟在後麵。隨後,內維塔問道:“你說你叫什麽來著?”

“馬丁·帕德維——叫我馬蒂內斯也行。”帕德維入鄉隨俗,按照當地口音把自己的名字又念了一遍。

帕德維不想利用內維塔的好心,但希望能盡可能獲得最有用的信息。他想了想,然後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幾個羅馬人的名字?律師、醫生之類的,我在需要的時候好去找他們。”

“這是當然。如果你要找律師,特別是關乎外國人事務的,瓦勒利烏斯·穆米烏斯值得信賴。他的辦公室就緊挨著艾米利安大教堂。要是找醫生麽,那就是我的朋友裏奧·威考斯了。他是個不錯的希臘小夥兒。不過在我看來,他們研製的草藥和飲料跟聖徒的遺骸聖物一樣沒什麽用處。”

“這倒不假。”帕德維說著,把那些名字都記在了自己的日程簿上,“那銀行家呢?”

“我跟他們沒什麽交情,我討厭欠債的感覺。不過,要是你想要個名字,那就是敘利亞人索瑪蘇斯了,他就在艾米利安大橋附近。要是跟他打交道,可得把眼睛放亮點兒。”

“怎麽?他不老實嗎?”

“索瑪蘇斯?他的確是個老實人。但你就是得盯著點兒,就那麽回事兒。這裏麽,倒是個你能待的地兒。”內維塔捶了幾下門,一位邋遢的房東把門開了一道縫。

這家夥有間房子,沒錯。很小,光線昏暗,還飄著一股臭味兒。不過,整個羅馬都是如此。房東想要一天七枚銀幣的租金。

“給他一半就行。”內維塔衝帕德維低聲說道,但有意讓對方也聽到。

帕德維依言行事,這般砍價讓房東十分不滿,就連帕德維自己都覺得有點尷尬了。結果,他以五枚銀幣的價錢租了這間房。

內維塔將帕德維的手抓在他那雙紅潤的大手裏使勁握了握,“別忘了,馬蒂內斯,抽空來看看我。聽到有人說拉丁語的口音比我的還差,總是讓我很高興的,哈哈哈!”隨後,他和赫爾曼跨上坐騎疾馳而去。

帕德維真不想看著他們離開。不過,內維塔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帕德維目送那粗壯的身影轉過街角,然後走進自己那間陰暗破敗的寄宿板房。

第二章

帕德維一大早就醒了過來,嘴裏帶著股令人不快的味道,肚子裏就像有蝗蟲在翻江倒海。也許是因為昨天那頓晚餐——吃著倒是不賴,但口味很陌生——基本上就是用韭蔥燜煮出來的。帕德維的雙手在餐桌上四處劃拉時,店主肯定大惑不解,其實他是在無意識地去摸吃飯用的刀叉,可惜,桌上並沒有這些家什。

頭一次睡麥秸鋪的床墊,誰都睡不好。可就這條件也要讓他每天多花一枚銀幣。帕德維的身上瘙癢不止,他不停地伸手往內衣裏抓撓,肚子上那排小紅疙瘩清楚表明:他並不是獨自睡在這張**。

起床之後,他用頭天晚上買的肥皂洗漱了一番。讓他頗感驚喜的是,肥皂已經發明出來了。這肥皂有點兒像是陳年的南瓜餅,但當他掰下一小塊來,卻發現裏頭軟黏黏的,裏麵的堿性蘇打根本沒有反應完全。更糟糕的是,這肥皂的堿性也太大了,他本想好好洗洗手和臉,卻感覺就像是用砂紙在打磨一樣。

他知道自己手頭很緊,這些錢撐不過一個星期——要是省著點兒,也許能多撐幾天。

如果一個人預先知道自己會被卷回到過去,那他好歹還能為自己準備一切必備的零七八碎,比如百科全書、冶金學資料、數學手冊、醫藥用品、計算尺等等。還要有一支手槍,且彈藥充足。

不過,帕德維沒有槍,也沒有百科全書,除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二十世紀男人日常裝在衣服口袋裏的東西,他一無所有。哦,倒是比那要多點兒,因為他當時正在旅行,有些東西還是準備了的,比如旅行支票、一張二十世紀羅馬的街道地圖,還有一本護照。

而且他還有一肚子學問。這對他太有用了。

問題在於,要找到什麽路子讓自己懷揣的二十世紀學問派上用場,既能讓他有個生活的倚靠,還得避免惹上什麽麻煩。比方說,不能動手去造一輛汽車。那得花費好幾輩子時間去搜集所需的原材料,還要花更多的時間去搞清楚具體如何操作、怎麽讓它們成型,更別說如何解決燃料問題呢。

空氣暖暖的,他本想把帽子和馬甲留在屋裏,但那扇門上的鎖出奇地簡陋,配套的青銅鑰匙大得堪比市長頒發給榮譽市民的紀念品了。帕德維很確定,自己用小刀就能把鎖撥開,所以他還是渾身上下穿戴整齊。他又去了之前用餐的那家餐館吃早飯。櫃台上掛著一張告示:“勿談宗教。”帕德維向店主詢問敘利亞人索瑪蘇斯的地址。

店主回答:“你順著長街一直走,走到君士坦丁凱旋門,然後順著新街一直到朱利安大教堂,再往左轉去托斯卡納大街,然後再……”

帕德維讓他反複說了兩遍,可即便如此,也花了大半個早晨去尋找目的地。他一路步行,經過了大廣場,那裏到處都是神廟,可許多柱子都已被挪去他處——被五個大的以及三十來個小的教堂據為己用,這些教堂就散布在城市各處。所以,這裏的神廟看上去慘不忍睹,就像貴氣的門童被扒掉了褲子。

這時候,烏爾比安圖書館 映入眼簾,帕德維激動不已,不由得想拋開手頭的事情紮進圖書館裏。他很享受沉溺於圖書館的感覺,而且自己一點都不喜歡在陌生的地方跟一位陌生的銀行家討論莫名其妙的問題。事實上,一想到這些事兒,他就會莫名感到害怕。不過,每當他緊張到幾乎要崩潰時,反而會產生巨大的勇氣。於是,他悶悶不樂地繼續往台伯河走去。

索瑪蘇斯住在一棟破陋的兩層建築裏。門前有個黑人——自然是奴隸了——他將帕德維引進客廳。不多時,銀行家就現身了。索瑪蘇斯大腹便便,是個禿頂,左眼患有白內障。他把破舊的長袍緊緊裹在身上,坐下後說道:“什麽事,年輕人?”

“多少?”

“我還沒想好。我想開始做門生意,但得先調查一下價格和行情。”

“你想開辦一樁新的買賣?在羅馬?嗯……”索瑪蘇斯雙手搓了搓,“你拿什麽做擔保呢?”

“什麽都沒有。”

“什麽?”

“我是說,什麽都沒有。恐怕你得在我身上押一筆了。”

“但是……但是,我親愛的先生,你在城裏有沒有什麽認識的人?”

“我認識一位哥特農夫,叫內維塔,穀芒德之子。是他介紹我來此處的。”

“噢,好的,內維塔。我跟他多少打過些交道。他會幫你簽借據嗎?”

帕德維想了想。盡管內維塔為人豪爽,可留給他的印象嘛,如果涉及錢,那手也是相當緊的。“不,”他說道,“我想他不會簽字的。”

索瑪蘇斯雙眼一翻,“上帝啊,你聽到了嗎?這人跑到這兒來,這麽一個野人,幾乎不懂拉丁語,直截了當地說他沒有抵押物,也沒有擔保人,還想讓我借錢給他!你聽說過這種事兒嗎?”

“我認為能改變您的想法。”帕德維說道。

索瑪蘇斯搖著頭直咂舌頭,“你非常有自信,年輕人,這我承認。你說你叫什麽名字來著?”帕德維就按告訴內維塔的那樣告訴了他。“好吧,你的計劃是怎樣的?”

帕德維回答道:“正如您直言的那樣,”他希望清晰地展現出自己的尊嚴與熱誠,“我是個外國人,剛剛從一個名叫美國的地方來到此地。那可是一段遙遠的路途,自然了,風俗習慣也與羅馬大相徑庭。所以,如果您能資助我生產一些我們那兒的特產,本地從未聽說過的商品……”

“天呐!”索瑪蘇斯高舉雙手大喊起來,“上帝呀,你聽到了嗎?他不想讓我資助他做一些廣為人知的買賣。噢,不。他想讓我另辟蹊徑,弄某種從未有人聽說過的新鮮玩意兒!我可沒法兒考慮這種事情,馬蒂內斯。你到底在想什麽?”

“好吧,我們有種飲品是用葡萄酒釀造出來的,叫白蘭地,那東西應該很好賣。”

“不,我不會考慮的。盡管我承認羅馬十分需要生產製造業。當首都搬遷到拉韋納之後,來自皇室的收益就全都沒了,這也是為什麽上世紀人口會大規模縮減。這座城市地理位置太差,根本成不了氣候。不過,這事兒你跟誰說都沒用。狄奧達哈德國王隻知道沒日沒夜地寫他的拉丁詩歌。詩歌啊!但是不行,年輕人,我不能把錢投給一個瘋狂的計劃,去製造某種野蠻人喝的古怪飲料。”

六世紀的曆史漸漸在帕德維心中浮現出來。他問道:“說起狄奧達哈德,阿瑪拉遜莎女王是否已經遇害?”

帕德維又問道:“你……你是否介意讓我坐下?”

索瑪蘇斯表示不介意,於是,帕德維幾乎一下子就癱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膝蓋很虛弱。到目前為止,他的這次曆險就像是一場繁雜難纏的化裝舞會。他那關於阿瑪拉遜莎女王遇害的問題立刻讓他回想起:在這個世界裏,生命是多麽脆弱,要經曆多麽可怕的危難。

片刻後,索瑪蘇斯又重複了一遍:“我問你,年輕人,你為什麽那樣問?”

帕德維無辜地答道:“我怎樣問了?”他察覺自己可能言多有失了。

“你問她是不是已經遇害了,聽上去就像是你早就知道她會被人殺害。你是預言師嗎?”

索瑪蘇斯可真夠精明的。帕德維想起內維塔曾忠告自己,要把眼睛擦亮。

他聳了聳肩,答道:“並非如此。我在來這兒之前就聽說這兩位哥特君主之間素有嫌隙,狄奧達哈德隻要一有機會,就會除掉那位與他分庭抗禮的掌權者。我呢……嗯……就是好奇事情會怎麽收場,就這樣。”

“沒錯,”敘利亞人說道,“這真是恥辱。她是個賢德的女人,容貌也很動人,即使已經年過四十。去年夏天,他們趁她洗澡的時候,把她抓起來殺害了。我個人認為,是狄奧達哈德的妻子古德琳達慫恿那個老窩囊廢幹的這事兒。他自己可沒有那份勇氣。”

“也許她是嫉妒。”帕德維說道,“好了,關於那種野蠻人飲料的生產製造,正如您所說……”

“什麽?你真是個頑固的家夥。這事兒免談。要在羅馬做生意,必須得小心謹慎。這可不是什麽新興的小鎮。但如果是在君士坦丁堡……”他歎了口氣,“要是去東部的話,還真能賺到錢。不過,我倒不想去那裏,查士丁尼讓異教徒過得太有聲有色了,他就是這麽稱呼那幫人的。順便問一句,你信什麽教?”

“您呢?這種事兒對我來說沒什麽忌諱。”

“聶斯托利派 。”

“好的,”帕德維認真地說,“我屬於我們那兒所說的公理會教友。”(事實並非如此。不過,他估摸著一個不可知論者 在這個神學橫行的世界恐怕是沒什麽出路的。)“在我的國家,這是最接近聶斯托利派的了。不過,關於白蘭地的生產製造……”

“門兒都沒有,年輕人。絕對不行。你需要多少投資才能開張啊?”

“噢,得有一口大號的銅壺和很多銅管,還要有一批葡萄酒做原料。但不一定非得是上等的葡萄酒。要是有幾個人幫忙,我能更早開張。”

“這麽著,索瑪蘇斯,如果我能證明,花一半時間就能理清你的賬目,你會有興趣嗎?”

“你是說,你是個數學天才之類的?”

“不,不過我有一套係統可以教給你的夥計。”

索瑪蘇斯閉上眼,那樣子就像是某種神像,“好吧……如果你需要不超過五十枚金……”

“任何生意都是冒險,你知道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不過麽……我可以同意,如果你的那套記賬係統真像你說的那樣好。”

“利息怎麽算?”帕德維問道。

“百分之三。”

帕德維吃了一驚,然後問道:“怎麽個百分之三法?”

“當然是月息啦。”

“太高了。”

“那你還想怎樣?”

“在我的國家,年息百分之六就被認為是高得離譜了。”

“你是說,你指望讓我以那個利率借給你錢?天呐!上帝,你聽到了嗎 年輕人,你應該跟野蠻的撒克遜人生活在一起,教他們如何打家劫舍。不過,我看你挺順眼的,所以就給你每年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吧。”

“還是太高了。要是七點五我還能接受。”

“你真滑稽。少於二十,我絕不考慮。”

“不行。要不,百分之九好了。”

“我真沒興趣了。真可惜,跟你做生意應該挺不錯的。十五。”

“這不可能,索瑪蘇斯。九點五。”

“上帝啊,你聽到了嗎?他是想讓我把自己的生意拱手相讓呀!走吧,馬蒂內斯。你在這兒是浪費時間。我不可能再降了。十二點五。這絕對是底線。”

“十。”

“你聽不懂拉丁語嗎?我說這是底線了。再會,很高興見到你。”等帕德維起身的時候,銀行家咬著牙深深吸了口氣,就好像是身受重傷命不久矣。他粗聲粗氣地說道:“十一。”

“十點五。”

“你介不介意把你的牙露出來讓我瞧瞧?我的天呐,你竟然是人類啊。我還以為你長著鯊魚的牙齒。噢,好吧,好吧。我這麽仗義疏財、慷慨大方,一定會敗家的。現在,讓我看看你那套記賬係統吧。”

一個小時之後,三位哭喪著臉的會計坐成一排,盯著帕德維。三人的臉色各有千秋,一個一臉驚歎,一個滿是不解,還有一個毫無疑問透著十足的厭惡。帕德維隻不過是用阿拉伯數字做了個簡單的長除法而已,而這段時間裏,這三位隻會用羅馬數字的會計卻始終摸不著頭腦,完全沒有入門。帕德維將他的答案翻 譯成羅馬數字,寫在寫字板上,然後遞給索瑪蘇斯。

“你看,”他說道,“讓一個夥計來檢查一下,用除數跟商數相乘看看。也許你得讓他們放下手頭的工作了,這題目會讓他們忙一晚上的。”

“絕非如此。”帕德維彬彬有禮地說道,“我可以把這些訣竅全教給你。”

“什麽?一個穿長褲的野蠻人就想給我上課?我……”他還想說什麽,但索瑪蘇斯打斷了他,讓他要按吩咐做,不許頂嘴。“是嗎?”這位夥計嗤笑一聲,“我可是羅馬的自由公民,而且算賬都算了二十多年了。我想我很了解自己的手藝。如果你想要人使用那種異教徒的算術體係,還是去買個卑躬屈膝的希臘奴隸吧。我不幹了!”

“看看你都幹了什麽好事!”在會計從衣帽釘上拿起外套大步而出的時候,索瑪蘇斯叫道,“我還得再雇別人,而這用工荒……”

“沒問題的。”帕德維安慰道,“這兩個小夥子就能輕而易舉地完成三個人的活兒,隻要他們學會了美國算術。這還不是全部,我們還有一種記賬方法叫作複式記賬法,它能讓你隨時了解自己的財務狀況,而且能找出錯誤……”

“上帝啊,聽到了嗎?他想要顛覆整個銀行業!求求你了,親愛的先生,一次隻辦一件事,否則你會讓我們發瘋的!我會給你貸款的,我會幫你購置設備。隻是你那些革命性的新玩意兒,現在暫時不要再往外蹦了!”索瑪蘇斯緩了一口氣,然後繼續道,“我發現,你時不時就會看一眼那根手鏈,那究竟是什麽?”

帕德維伸出手腕,“這是一種便攜式的日晷。我們叫它手表。”

“搜鏢?這發音真奇怪。嗯?看上去像是魔法。你敢肯定你真不是巫師嗎?”他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絕不是。”帕德維說道,“這隻是個簡單的機械裝置,就像是……一座水鍾。”

“啊,我懂了。不過,為什麽有一根指針每小時要跳六十下?不會有哪個正常人想要知道這麽緊湊的時間吧。”

“我們發現那很有用。”

“噢,好吧,另一個地方,另一種風俗。那麽,快給我的夥計們上一課,學學美國算術,怎麽樣?確保我們用起來跟你宣揚的一樣好。”

“沒問題。給我一塊寫字板。”帕德維在蠟上畫出1到9的數字符號,並逐一解釋。“注意,”他說道,“這是最重要的部分。”他畫了一個圓圈,“這個符號表示什麽都沒有。”

較年輕的會計撓了撓頭,“你是說,這個符號什麽意義都沒有?那它有什麽用?”

“我可沒說它沒有意義。它表示無,表示零……當你把二去掉二之後,剩下的就是它了。”

“你們有相應的詞語來表示它,對吧?實際上,不止一個詞語。而且你知道它們都很有用,對吧?”

“我想是的。”年長的會計回答,“但我們計算的時候不會用到‘什麽都沒有’。誰聽說過貸款的利息是百分之無?或者租一間房子住零星期?”

年輕的會計笑道:“也許,這位可敬的先生能告訴我們如何靠零銷售盈利……”

帕德維厲聲道:“要是沒人插嘴,我能更快解釋清楚。你們很快就會明白符號零的意義所在。”

帕德維花了一個小時,講解了加法的要素。隨後,他告訴兩位會計一天學這麽多就夠了,他們應該每天花些時間練習,直到比用羅馬數字運算更快。他實在是累壞了。對於一個天生語速就快的人來說,用這種不怎麽熟練的語言一字一句地講話,真是要讓他發瘋了。

“太妙了,馬蒂內斯。”銀行家喘著氣說道,“還有,現在要說說貸款的細節。你說利息不能超過十點五,其實並不是認真的……”

“怎麽?你這該死的家夥說對了,我當然是認真的!而且你同意了……”

“哦,馬蒂內斯。我的意思是,等我的會計學會你的係統,如果那套東西跟你宣揚的一樣好的話,我就會考慮那個利率。不過,在此期間你別指望我會給你……”

帕德維蹦了起來,“你……你真是……哦,該死,拉丁語的‘狡詐’怎麽說?如果你不……”

“別急嘛,我年輕的朋友。畢竟你給我的夥計開了頭,如果情況所需,他們就能獨自挑起大梁了。所以,也許你確實……”

“好吧,那你就讓他們從此開始努力好了。我會另找一位銀行家,好好教教他的會計減法、乘法、除……”

“天呐!”索瑪蘇斯大叫起來,“你不能把這秘密傳遍羅馬!那對我太不公平了!”

“哦,我不能嗎?走著瞧。我甚至能憑著教課過上好日子呢。如果你認為……”

“等等,等等,咱們先別賭氣。咱們好好回憶一下基督如何教導世人要有耐心。我會做出特殊的讓步,因為你是剛剛開始做生意……”

帕德維如願拿到了貸款,利息是十點五。他勉為其難地同意不將自己的算術法展現給其他人,直到還清第一筆貸款。

帕德維在一家類似舊貨店的地方買了口銅壺。不過,從沒有人聽說過銅管。他在索瑪蘇斯的房子和城南那片貨倉聚集的區域之間來回尋找,還叫上了索瑪蘇斯,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搜遍了二手金屬店,卻始終一無所獲。後來,他幹脆開始找銅匠了。可就算銅匠也沒聽說過銅管,雖然其中幾人說可以試著做做,但都開價不菲。

“那玩意兒倒是不錯,”帕德維回答,“可是有個問題,鉛可能會讓顧客中毒。那樣的話,名聲可就砸了,你懂的。”

“好吧,我看你到哪兒都搞不到那東西的。”

帕德維思考了片刻,索瑪蘇斯和他的黑人奴隸阿亞克斯在一旁盯著,黑人還扛著那口銅壺。“如果我能雇個人,而他善於使用各種工具,並且有金屬加工的經驗,那我就能向他說明如何製造銅管了。你去四處找找,雇這麽個人怎麽樣?”

“雇不到的。”索瑪蘇斯說道,“隻能碰碰運氣。可以買個奴隸——但你沒那麽多錢。我倒是不介意抬高價錢弄個好奴隸投到你的冒險中。但就算是一個技術嫻熟的工頭,也要花很大力氣才能讓奴隸為他造出一件有利可圖的新鮮物件。”

帕德維問道:“要是在你的門前掛一個招牌怎樣?聲明要廣納賢才。”

“什麽?”銀行家叫出了聲,“上帝啊,你聽到了嗎?他先是用這麽個發瘋的計劃拐走了我的錢,現在又想在我的房子上掛招牌!還有沒有王法……”

“索瑪蘇斯,別這麽激動嘛。用不著很大的一個招牌,而且是非常有美感的。我會親手繪製。你也想讓我成功的,對吧?”

“那也沒用,我跟你說。工人基本上都不識字。而且我也不想讓你放低姿態去做手工。這太荒謬了,我不會考慮的。至於說招牌做多大,你有想法嗎?”

帕德維用過晚餐後,就癱倒在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他根本沒有辦法返回自己所屬的年代。他再也享受不到《美國考古學雜誌》、米老鼠和抽水馬桶帶來的樂趣了,也再無可能自在地說著簡潔、豐富、細膩的英語了……

在他與敘利亞人索瑪蘇斯第一次會麵後的第三天,帕德維雇到了人。這是一個膚色黝黑、頗有些自大的小個子,來自西西裏島,名叫漢尼拔·西庇阿。

在此期間,帕德維已經在奎裏納爾山上短租了一所搖搖欲墜的房子,搜集了他覺得有用的家什和一些個人物品。他買了一件短袖束腰短袍套在長褲上麵,認為這樣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惹眼。在這座魚龍混雜的城市裏,成年人倒不怎麽注意他,但小孩子卻總跟著他一路走街串巷,讓他頗為頭痛。他堅持要給上衣縫上充足的口袋,不顧裁縫怨聲載道地指責他用野蠻人的花樣毀了這麽好的一件時尚衣物。

帕德維用木頭削了一根芯軸,向漢尼拔·西庇阿演示如何把銅皮纏在上麵。漢尼拔聲稱對於焊接了如指掌,但當帕德維試著把管子彎曲成蒸餾器所需的形狀時,焊縫不費吹灰之力就迸開了。在此之後,漢尼拔的自負稍有收斂——不過,也就那麽一小會兒。

“難道不應該念些咒語什麽的嗎?”敘利亞人索瑪蘇斯問道。

“不用。”帕德維回答,“我已經說過三遍了,這不是魔法。”話雖如此,但他四下看了看,覺得還是有些裝神弄鬼的氛圍:月黑風高的夜裏,一間嘎吱作響的老房子裏麵,正在生產第一批成品,油燈的火苗閃爍迷離,隻有索瑪蘇斯、漢尼拔·西庇阿和阿亞克斯靜候一旁。這三位全都一臉惶惑,而那個黑人似乎就隻剩牙齒和眼珠能看得清,他盯著蒸餾器,仿佛是在等它隨時製造出成車成車的妖魔鬼怪。

“花了不少時間了,對嗎?”索瑪蘇斯說著,緊張地搓了搓他那雙短胖的手。他那隻健全的右眼閃著光,目送一滴滴黃色的**從噴嘴裏滴下來。

“我想這足夠了。”帕德維說道,“要是繼續下去,出來的就大都是水了。”他示意漢尼拔把銅壺挪開,再把收集瓶裏的東西倒進一隻酒瓶裏。“我最好先試一下。”他往杯子裏倒了一點兒,聞了聞,然後品了一小口。這真算不上什麽好的白蘭地。不過,總算做成了。

“來點兒嗎?”他問銀行家。

“先給阿亞克斯來點兒吧。”

阿亞克斯往後退了幾步,雙手舉在身前,黃色的手心向外翻著,“不要啊,求你,主人……”

他似乎很驚恐,於是索瑪蘇斯作罷了,“漢尼拔,你呢?”

“噢,不。”漢尼拔說道,“並非有意無禮,可我的腸胃很差。哪怕是一點點這種東西都會讓它崩潰的。另外,要是您完事兒了,我想回家去了。昨晚我一點兒都沒睡好。”他誇張地打了個大哈欠。帕德維讓他走了,然後又品了一口。

“好吧,”索瑪蘇斯說道,“如果你確定這東西不會害我,我也可以來那麽一點兒。”他隻品了一小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杯裏的酒灑出來好幾滴,“好家夥,我說,你的五髒六腑都是什麽做的?這簡直就是熔岩!”等他的咳嗽平緩下來,臉上卻浮現出陶醉的神情,“話說回來,這東西讓你的身子從裏到外地暖了起來,是嗎?”他仰起臉,鼓足勇氣,一口幹掉了杯中物。

“嗨,”帕德維說道,“悠著點兒。這可不是葡萄酒。”

“哦,不用擔心。世上沒有能醉倒我的東西。”

帕德維又倒了一杯,然後坐了下來,“也許你能告訴我一件事情,我還沒搞明白呢。在我的國家,我們是從基督誕生那年開始紀年的。在我到達此地的那天,我問一個人今年是哪年,他說是建城後1288年。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羅馬城是在基督誕生前多少年建成的?我都記不清了。”

“多謝。希望吧。”

“奇妙的發明。它將是一大成功。由不得它不成功。一項巨大的成就。你在聽嗎?上帝?噢,請確保讓我的朋友馬蒂內斯獲得巨大的成功。

“我隻要看一個人一眼,就知道他能不能成功,馬蒂內斯。多年來,我閱人無數,就是這樣在銀行業獲得成功的。成功……成功……咱們為了成功要暢飲一番。成功多麽美麗,成功多麽絕妙!

“我知道該怎麽做,馬蒂內斯。咱們得去個地方。別在這老舊的廢墟裏為成功幹杯。你知道的,要有氣氛。找個有音樂的地方。你還剩下多少白蘭地?很好,帶上那瓶。”

一行人去了卡比托利歐山 北側的劇院區。一位年輕的女子獻上了音樂,她彈撥著豎琴,用方言吟唱著歌曲,那些花錢享受的客人似乎獲得了不少樂趣。

“讓我們痛飲慶祝……”索瑪蘇斯正要第三十次說“成功”,但他腦筋突然一轉,“馬蒂內斯,我們最好買些這地方的下等葡萄酒,否則店家會把我們扔出去的。這玩意兒能跟葡萄酒混著喝嗎?”他看到帕德維的表情,轉而說道,“別緊張,馬蒂內斯,老朋友,這酒算我的。好幾年也沒有過這麽痛快的夜晚了,你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啊。”他朝侍者使了使眼色,打了個響指,小小地慷慨了一把後,說道:“等一下,馬蒂內斯,老朋友,我看到一個欠我錢的家夥,馬上回來。”他東倒西歪地往屋子那頭去了。

此時,鄰桌的人突然問帕德維:“你跟那個老獨眼龍喝的是什麽東西,朋友?”

“哦,就是一種外國的酒水,叫白蘭地。”帕德維有些搖搖晃晃地回答。

“那就對了,你是外國人,對吧?我從你的口音就能聽出來。”他揚起臉,接著說道,“我就知道。你是波斯人。我聽得出波斯口音。”

“其實不然。”帕德維回答,“可比那地方遠多了。”

“是嗎?你喜歡羅馬嗎?”那人的眉毛烏黑濃密。

“總的來說,還不賴。”

“好吧,你所見有限啊。”那人繼續道,“自從哥特人到來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他有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記住我的話,局勢不會一直都如現在這般!”

“你不喜歡哥特人?”

“當然不喜歡!更不用說我們還得遭受迫害呢!”

“宗教迫害。我們永遠都不會支持它的。”

“我以為哥特人是允許所有人自由信教的。”

“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東正教徒被迫站在一邊,忍受阿裏烏派 、聶斯托利派,甚至是猶太教徒無憂無慮地做著各自的事情,就好像他們掌管著這個國家似的。如果這都不算迫害,我倒想知道怎樣才算!”

“你的意思是,你遭受迫害的原因是異端教徒沒被迫害?”

“當然了,這不是明擺著嗎?我們不會支持……順便問一下,你信什麽教?”

“哦,”帕德維說道,“我是公理會教友,在我的國家是這麽叫的。這是我們那兒最接近東正教的了。”

“嗯……也許我們會讓你成為一名優秀的天主教徒。隻要你不是那些異端教派的教徒,比如聶斯托利派……”

“聶斯托利派怎麽了?”索瑪蘇斯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我們對於聖子的本性有著合乎邏輯的觀點——聖父的力量永存其身……”

“胡扯!”濃眉漢厲聲喝道,“那就是你們這些一知半解的神學者所希望的。我們的觀點——聖子的人、神二性二位——已經無可辯駁地得到了印證……”

“上帝啊,聽到了嗎?他說的好像二性論真有其事似的……”

“你們全都瘋了!”一個身材高大、麵容陰鬱的男人大叫起來。他一頭稀疏的黃發,一對藍眼珠十分清澈,口音很重,“我們阿裏烏派最討厭神學上的爭論,我們是最理智的。但如果你們想要一個關於聖子神性最理智的觀點……”

“你是哥特人?”濃眉漢厲聲咆哮起來。

“不,我是汪達爾人 ,從非洲流落至此。不過,正如我所言……”他開始掰起了手指頭,“……聖子要麽是人,要麽是神,要麽就介於兩者之間。好吧,現在,我們承認他不是人。而神隻有一個,那就是上帝,所以聖子就不是神。所以他肯定就是……”

這時候,事態的發展已經超出了帕德維所能接受的程度。濃眉漢蹦起身連吼帶叫,仿佛著了魔。帕德維基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注意到一個詞:“臭名昭 著的異教徒”,幾乎每句話裏都有。黃發男子衝他吼了回去,屋子裏其他人也在四麵八方呐喊助威:“野蠻人,把他滅了!”“這可是東正教國家,不喜歡的人趕緊回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去……”“二性論真夠無知的!我們一性論者……”“我可是雅各派 教徒,三下五除二就能打敗任何一個人!”“把所有的異教徒都扔出去!”“我是優諾米派 的,我能三下五除二打敗任何兩個人!”

帕德維看到有什麽東西朝他飛來,身子趕緊一縮,一隻大酒紮從他頭頂飛馳而過。等他再抬眼時,屋子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濃眉漢正揪著那個自稱是雅各派家夥的頭發,捶他的臉。黃發男子揮舞著一把凳子,四條凳子腿在他腦袋周圍飛舞著,還一直在高吼汪達爾戰歌。帕德維在一位東正教擁護者的肚子上揍了一拳,他很快就遭到了報應,另一個家夥在他的肚子上也揍了一拳。緊接著,他們就被卷入到一夥人的纏鬥當中。

這些異教徒似乎處於少數,隨著他們一個個被打倒、扔到陰暗的角落,這夥人越來越少。帕德維的眼睛捕捉到刀光一閃,心中卻隻想著自己早過了上床睡覺的時間。他本就不是個信教的人,對於這些什麽一性論、二性論或是任何關於基督神性的爭論,他都沒興趣。帕德維發現敘利亞人索瑪蘇斯藏身在桌子下麵,於是嚐試著把他拉出來,可銀行家驚恐萬分地尖叫起來,死死抱住桌腿,就像是在海上漂了六個月的水手終於抱住了一個女人似的。帕德維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他鬆了手。

那個黃頭發的汪達爾人仍在揮舞著板凳。帕德維衝他喊了一聲。嘈雜中那人聽不明白,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看到帕德維指了指門口,他便明白了。一轉眼的工夫,他就殺出了一條血路。三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一路都是推推搡搡往外擠的人。一出門,他們拔腿就跑,背後傳來的號叫聲讓他們加緊步伐、豁出命來跑,後來意識到那人是阿亞克斯,才放慢了腳步等他趕上來。

最後,他們在戰神廣場邊緣的長凳上坐下休息。這裏距離萬神廟隻有幾個街口,帕德維就是在此地第一次目睹了這座羅馬城昔日帝都的景象。索瑪蘇斯喘過氣來後說道:“馬蒂內斯啊,你怎麽讓我喝了那麽多蠻族的酒?噢,我的腦袋啊!我要是沒醉,就不會那麽不理智地去探討什麽神學問題了。”

“我讓你慢點兒喝的。”帕德維委婉地說道,“可你……”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應該阻止我,別讓我喝那麽多嘛,如果有必要就來硬的。我的腦袋啊!我妻子會怎麽說呀?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種蠻族的劣等酒水了!順便問問,那瓶剩下的在哪兒呢?”

“我在混戰中弄丟了。不過,裏邊也沒剩多少。”帕德維轉身看著汪達爾人,“我想我欠你的,多謝你幫我們這麽快脫身。”

那人捋了捋垂下的髭須,“我很樂意效勞,朋友。體麵之人不屑於宗教爭論。請允許我做個自我介紹,我是弗萊瑟瑞克,斯泰凡之子。”他緩緩地說著,偶爾會頓一頓,斟酌一下字詞,“我曾經也是出自名門望族,可現在隻是個可憐的流浪漢。生活對我而言再沒什麽意義。”月光下,帕德維看到了閃爍的淚光。

弗萊瑟瑞克長歎一聲,“沒錯,我的財產在迦太基 算得上數一數二,那是在希臘人到來之前。國王蓋利墨逃跑的時候,我們的軍隊四散崩潰。我逃到了西班牙,從此四處漂泊,去年流落到了此地。”

“你現在做些什麽呢?”

“唉,我現在什麽都沒做。上星期之前,我一直給一位羅馬貴族當保鏢。想想吧……一名汪達爾貴族淪落成一個保鏢!而我的雇主竟想方設法要讓我皈依東正教。這個嘛,”弗萊瑟瑞克莊嚴地說,“我是不會同意的。所以我就到這兒來了。等錢花光後,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也許我會殺死自己。反正也沒人在意。”他又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你現在並不打算找一個優秀可靠的保鏢,對吧?”

“目前不找。”帕德維說道,“不過幾星期後可能就需要了。你可以至少把自殺推遲到那時候嗎?”

“我不知道。那要看我手裏有多少錢了。我對錢沒什麽概念。生於貴族之家,對錢向來無知無覺。我都說不準你還能不能再見到活著的我。”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索瑪蘇斯說道,“有很多事你可以去做呢。”

“不,”弗萊瑟瑞克悲傷地說,“你不懂,朋友。這關乎榮耀。不管怎樣,生活還能給予我什麽?對了,你是不是說,過些日子可能會雇我?”他問帕德維。帕德維說是的,並給了他地址。“太好了,朋友,過不了兩個星期,我也許就會躺在一座無名的孤墳裏。不過,要是沒那麽慘,我就過來看看。”

第三章

到了這星期的周末,帕德維高興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憑空消失掉,而且貨架上又多了一溜瓶子,自己的財務狀況也算理想。算上頭一個月五枚金幣的房租,再加上六枚金幣購置儀器設備的花銷、漢尼拔的工錢,還有他自己的生活用度,借來的那五十枚金幣還有三十多枚結餘。而且至少在幾個星期之內,都不用再考慮頭兩項的開支了。

“那東西你打算開價多少?”索瑪蘇斯問道。

帕德維想了想,回答:“那可是奢侈品,顯而易見嘛。如果能給高檔餐廳供貨,我看每瓶賣兩枚金幣應該都不成問題。至少在有人弄清楚配方並跟我們競爭之前都沒問題。”

索瑪蘇斯雙手交握在一起,“按那個賺頭,你頭一個星期就能還清貸款了。不過,我一點兒都不急。你先用來給這門買賣做進一步的投資更好。我們要看看怎麽把它做起來。我想我知道應該從哪家餐廳入手了。”

帕德維一想到要向餐廳兜售營銷就頭痛。他可不是天生的銷售人員,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這點。

他問道:“我怎麽才能讓他們買下這東西呢?我對你們羅馬的生意經可不怎麽在行。”

事情正如銀行家所說的那樣。那家餐廳的主人是個體型臃腫的男人,名叫蓋尤斯·阿塔洛斯,剛開始還有點兒憤憤然。帕德維請他品嚐了一點白蘭地後,他們就熱絡了起來。在阿塔洛斯同意按照帕德維的價錢進六瓶酒之前,索瑪蘇斯有些不安,前後兩次詢問上帝是否在聽著。

整個早晨,帕德維都過得極不自在、窘迫難安,可等他們從餐廳出來時,他已經開心得紅光滿麵,兜裏裝滿了沉甸甸的金子。

“我想,”索瑪蘇斯說道,“如果你打算把錢放在那間屋子裏,最好雇那個汪達爾小子。要是我,就會花錢買個結結實實的箱子。”

所以,當漢尼拔·西庇阿告訴帕德維:“有個身材高大、麵色陰鬱的家夥在外麵,說是您讓他來見您的。”他趕緊就讓那個汪達爾人進來,並幾乎當即就雇下了他。

帕德維問弗萊瑟瑞克,他要如何開展保鏢工作,弗萊瑟瑞克看上去有些尷尬,撥弄著他的髭須,最後說道:“我有一把很好的寶劍,但為了生存我把它當了。在我和孤墳之間,就隻剩下那東西了。也許我遲早會了結在其中一個上麵。”他歎了口氣。

“別再想墳墓了。”帕德維打斷了他,“跟我說說,要贖回你的寶劍得多少錢。”

“四十枚金幣。”

“嗨喲!那是用金子做的還是什麽?”

“不。不過那是世界頂級的大馬士革鋼,劍柄鑲著寶石。在我非洲那些絕美的財寶當中,那是我唯一搶救下來的一件。你根本想象不出,那是一個多麽美妙的地方,我……”

“好了,好了!”帕德維說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別再哭了!這是五枚金幣,緊著用這些錢去給自己買一把最好的寶劍。這錢我會從你的工錢裏扣出來。如果想攢錢贖回你那把鑲了寶石的菜刀,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於是,弗萊瑟瑞克轉身離去,片刻後再次出現時,腰上掛了把二手寶劍。

“這是我用那點兒錢能找到的最好的了。”他解釋說,“賣家一再宣稱這是大馬士革的手藝,但你看得出,刀身上的大馬士革花紋是假造的。這種本地鋼材很軟,但我看也就隻能這樣了。當我在非洲擁有那些絕美的財寶時,最優秀的鋼材都不會放在眼裏。”他連連歎息,無比惆悵。

帕德維看了一下那把寶劍,是典型的六世紀斯帕達長劍,寬闊的單刃劍身足有七十厘米長。實際上,這把劍很像去掉了護手的蘇格蘭大砍刀。他還注意到,盡管弗萊瑟瑞克跟往常一樣淒淒切切的,可有了這把寶劍後,他腰板挺直了,腳下的步伐也更加堅定了。帕德維心想,沒有寶劍,這人肯定覺得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一般。

“你雇我是做保鏢的,不是來當女傭,我的馬蒂內斯主人。我有自尊。”

“噢,真是的,老夥計。我一直都是自己做飯吃,不過那太浪費時間了。如果我都不介意,你又何必在乎?所以,再問一下,你會做飯嗎?”

弗萊瑟瑞克捋了捋胡須,“哦……會的。”

“是嘛,比方說什麽呢?”

“我會做肉排,會煎培根。”

“別的呢?”

“沒別的了。我以前就偶爾做過這些。上等的紅肉對於戰士來說,是很好的食物。我吃不下這些意大利人吃的素食。”

帕德維歎了口氣。他隻能任由自己靠著不平衡的膳食來過活了,直到……等等。為什麽不呢?他至少可以打聽打聽請仆人的花銷。

索瑪蘇斯為他找了一位侍女,她會做飯、打掃房間,還能不計較少得可憐的工錢來整理床鋪。侍女名叫茱莉婭,是從阿普利亞 來的,說著一口方言。她二十來歲,膚色黝黑,身材矮小敦實,看樣子在未來幾年裏還會愈加壯碩。女孩一身線條簡單的衣物,赤著一雙大腳,在屋裏四下走動時噗噗作響。她時不時會突然講個笑話,可是說得太快,帕德維根本無從領會,而她自己卻笑得地動山搖。她幹活倒是很賣力,不過帕德維不得不把自己的觀念從最基礎的開始灌輸給她。他第一次給房子做煙熏消毒時,她幾乎快嚇得精神失常了,二氧化硫的氣味讓她一溜煙地跑出門去,一路尖叫著說魔鬼撒旦來了。

帕德維決定在他來到羅馬後的第五個星期天暫歇一下。他一天從早忙到大半夜,已經這樣持續了差不多一個月,幫著漢尼拔操作蒸餾器,對它進行清理,一桶一桶地倒葡萄酒,親眼看著不斷有餐館老板找上門來,因為有不少顧客在打聽他的新型酒水。

物以稀為貴,他意識到,隻要商品流行起來,就沒必要勞心費力地招攬顧客了。他謀劃著再向索瑪蘇斯要一筆貸款,建造第二台蒸餾器。這次他要造一套滾板機,利用圓棍自己壓製薄銅板,而不是把這些手工敲打出來的、不規整的東西拚湊在一起。

不過,此時此刻,帕德維打心眼兒裏厭倦了做生意。他想找點兒樂子,而那就意味著得去烏爾比安圖書館。他瞅著鏡子裏的自己,心想,他骨子裏並沒有多大改變。他不喜歡討價還價,更別說是對著一群陌生人了。不過,單看外表,就算是帕德維以前的朋友,恐怕也已經認不出他了,因為他留起了短短的紅胡子。一部分原因是他來此之前,從未用過無防護的剃刀刮胡子,這玩意兒讓他心驚膽戰的。一方麵在於,他內心深處對於大胡子其實還挺向往的,這樣能讓他超大號的鼻子不那麽顯眼。

穿戴整齊後,帕德維對自己頗為滿意。他得承認,能找到索瑪蘇斯是自己之幸,這個敘利亞人給了他很大的幫助。

他離圖書館越來越近了,激動而迫切的心情仿佛熱戀中的人趕去幽會。而且,他也並沒有失望。光是在書架周圍掃了一眼,就讓他激動得想要狂呼亂叫起來。他看到了貝羅蘇斯的《迦勒底曆史》,蒂托·李維的全部作品,塔西佗的《不列顛征服史》,卡西奧多羅斯最近出版的《哥特人曆史》全集 。為了得到這些,二十世紀的曆史學家或考古學家就算是犯下謀殺罪也會再所不惜。

有好一陣,他都愣在原地,就像是夾在魚和熊掌之間一樣,不知所措。後來,他認為卡西奧多羅斯的書能提供最有價值的信息,因為其中涉及的內容與他所處的環境最為接近。於是,他搬出這套巨 著開始用功閱讀。即便對於一個懂拉丁語的人,這也是件辛苦活兒。這些書都是用半草書的小字寫的,所有詞的筆畫都連在一起。不過,作者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冗長囉唆和矯情的行文風格倒是沒有他之前閱讀英語版時那麽令人生厭。要知道,他現在關注的是裏邊的事實。

“抱歉,打擾了,先生。”一位圖書管理員說道,“那位身材高大、留著黃胡須的野蠻人是你的人嗎?”

“我想是的。”帕德維回答,“怎麽了?”

“他在東方文獻圖書區睡著了,而且還打呼嚕,讓讀者們很不滿。”

“我會招呼他的。”帕德維說道。

他過去叫醒了弗萊瑟瑞克,“你不會讀書嗎?”

“不會。”弗萊瑟瑞克倒是直截了當,“我為什麽要讀?當我在非洲擁有那些美妙的財寶時,根本沒有時間……”

“是的,我知道你那些美妙的財寶,老夥計。不過,你必須要學會讀書,不然就到外麵去打呼嚕。”

弗萊瑟瑞克有些怒氣衝衝地去了外麵,嘴裏嘀咕著家鄉的東日耳曼方言。帕德維猜想,他是在嘟囔著說看書是娘娘腔幹的事兒。

帕德維回到自己的桌旁,發現一位衣著簡潔優雅的意大利老人正在看他翻開的書。那人抬頭看了看,說道:“我很抱歉,是你在看這些嗎?”

“沒錯。”帕德維回答,“我不用全都看。如果你不需要第一卷的話……”

“當然,當然,我親愛的年輕人。盡管如此,我還是應該提醒你,把它放回原位時要小心。要是有人把書放錯了地方,我們那位令人尊敬的圖書管理員發起火來,可不是小事呐。對了,我能不能問問,你對於我們這位傑出的執政官的作品有何感想?”

“此話怎講?”

“我是說,不用那麽多花裏胡哨的修辭。”

“噢,不過,我親愛的年輕人呐!我們這代人終於有了這麽一位能與偉大的李維 比肩的曆史學家了,而你卻說你不喜歡……”他抬眼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身子向前一倚,“想想他那精妙的意象,那麽博學多才!那麽獨樹一幟!那麽智慧卓群!”

“但那正是問題所在。相比波利比烏斯 ,或者甚至是尤利烏斯·愷撒的……”

“尤利烏斯·愷撒!每個人都知道他不會寫東西!人們把他的《高盧戰記》用作外國人學拉丁語的基礎課本!對於那些披著獸皮的野蠻人來說是好得很,那些野蠻人隻知道在陰暗的北方森林裏追捕凶殘的野豬和可怖的黑熊。不過,對於我們這些有文化的人來說……我得問問你,親愛的年輕人!噢,”他麵露尷尬之色,“你應該理解我剛才提到外國人時說的那些話,並不是在針對誰。我看得出你是個外地人,而且顯然很有教養,又博學多才。也許你碰巧是從印度某個傳奇之地而來?那裏到處都是渾身綴滿了珍珠的少女和大象吧?”

帕德維回答:“不,比那裏遠多了。”他知道自己驚動了一位咬文嚼字的羅馬貴族,這類人要說句話,非得裹上三層雙關語、四重神學影射,再配上一篇古文論文才行,“那地方叫美國。我懷疑自己是否還回得去。”

“啊,你真是太正確了!一個人若是能生活在羅馬,又何苦要生活在別處?不過,你也許能告訴我一些那個遙遠的中國的奇觀,那裏有黃金鋪就的街道!”

“這個嘛,有件事我倒是能跟你說一說。”帕德維謹慎地回答,“那兒的街道可不是黃金鋪的。實際上,他們的街道基本上就沒有鋪路石。”

“真讓人失望!不過,我猜想要是有一個實話實說的愣頭青從天堂返回的話,肯定會宣稱天堂的妙境其實是被大大高估了的。我們一定要好好聚聚,傑出的年輕人。我是科內琉斯·阿尼修斯。”

帕德維心想,他顯然應該表現得對科內琉斯·阿尼修斯的大名如雷貫耳才合適。他也做了自我介紹,眼神轉動之間,他感覺自己墜入了愛河。隻見一位身材苗條、膚色黝黑的可愛姑娘走了過來,她喚阿尼修斯為“父親”,還說她無法找到古羅馬詩人佩爾修斯·弗萊庫斯的薩貝利語 版本的書。

“一定是正有人在看呢。”阿尼修斯說,“馬蒂內斯,這是我的女兒多蘿西婭。有這麽個女兒,堪稱擁有國王王冠上璀璨的珍珠——盡管作為她的父親,這麽說可能有些偏愛了。”那姑娘衝帕德維甜甜一笑,隨即告退了。

帕德維想都沒想,就回答自己是做生意的。

“真的嗎?哪類生意?”

帕德維告訴了他。等這位貴族領會了其中的意思後,麵色立刻冷淡了下來。雖然他仍然很禮貌,保持著微笑,但那笑容已經不一樣了。

“好,好,好,真有趣。非常有趣。我猜那生意會讓你賺得盆滿缽滿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別扭,就像是基督教青年會的秘書在做性教育,“我看,我們不應該抱怨上帝為我們安排的營生。不過糟糕的是,你居然沒有嚐試去做公眾服務事務。要想提升一個人的地位,那是唯一的渠道,像你這樣有才幹的年輕人,理應向那方麵發展。現在嘛,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去閱讀了。”

帕德維一直期待阿尼修斯能邀請他去家裏做客。不過,現在阿尼修斯知道他隻是個俗不可耐的手藝人,也就不可能邀請了。帕德維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到午飯時間了。於是,他出去叫醒了弗萊瑟瑞克。

汪達爾人打了個哈欠,“找到你要找的所有書了嗎?馬蒂內斯,我正做夢呢,夢到我那美妙的財寶……”

“真要命……”帕德維大叫一聲,隨即閉上了嘴。

“怎麽了?”弗萊瑟瑞克問道,“難道我都不能在夢中享受一下我的富有和尊貴嗎?那並不十分……”

“沒什麽,沒什麽。我不是說你。”

“那就好。時至今日,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的回憶了。不過,你為什麽那麽生氣?馬蒂內斯,看上去都能把釘子咬成兩截了。”看著沒有得到回答,他繼續道,“肯定是因為那些書裏的什麽東西。我很高興自己從未學習過閱讀。你因為那些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而大動肝火,而我寧願做夢享受我那美妙的……噢!抱歉,老板,我不再提這事兒了。”

帕德維和敘利亞人索瑪蘇斯與數百位一絲不掛的羅馬人坐在一起,享受著戴克裏先大浴場裏熱騰騰的水和蒸汽。銀行家四下看了看,眯縫著眼說道:“我聽說早些年間,他們也讓女人到這些浴池裏來,就跟男人混在一起。當然了,那是異教徒時期,現在沒有那種事了。”

“毫無疑問,基督教的道德觀。”帕德維幹巴巴地說。

“不錯。”索瑪蘇斯嗬嗬直笑,“我們現代人都是有道德的人。你知道狄奧多拉皇後 當初怎麽抱怨的嗎?”

帕德維回答“知道啊”,然後告訴索瑪蘇斯皇後都抱怨了些什麽。

“該死的!”索瑪蘇斯大叫起來,“每次我有個葷笑話,你不是聽過,就是知道個更帶勁兒的。”

帕德維方才告訴他的,其實是出自一本書——普羅柯比 的《秘史》,其中有好些不堪入目的情節。可他覺得,要是向這位銀行家透露自己讀過一本此時還沒寫出來的書,就太不合適了。

“我們和帝國之間?”

“哥特人和帝國之間。自從阿瑪拉遜莎遇害之後,雙方就結下了不解之怨。狄奧達哈德自然想逃脫幹係,可我認為這位老邁的詩人國王已經無計可施了。”

帕德維說道:“達爾馬提亞和西西裏這兩個地方,在今年年底之前……”他趕忙住了嘴。

“這是要做點小小的預言嗎?”

“不,就是一種看法。”

透過四周縈繞的水蒸氣,索瑪蘇斯那隻健全的右眼朝帕德維忽閃忽閃,黝黑而深邃,還透著一股子精明勁兒,“馬蒂內斯,你到底是什麽人?”

“你這話什麽意思?”

“哦,你身上有一種……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不光是你表達某件事的滑稽方式。你闡述的都是最令人驚詫的知識,就像是魔法師從帽子裏揪出兔子。可每當我打聽你們國家的事情,或者你是怎麽來到此地的,你就會岔開話頭兒。”

“哦……”帕德維盤算著這謊話該怎麽編。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完美的答案——一個的的確確真實的答案,索瑪蘇斯絕不會再做他想,“你看,我是著急忙慌地離開自己那個國家的。”

“噢。是出於健康原因?我不會因為你在這種事兒上謹小慎微而怪你的。”索瑪蘇斯眨了眨眼。

他們來到長街,向帕德維的那間屋子走去,這時候,索瑪蘇斯問起了生意。帕德維告訴他:“很不錯。新的蒸餾器下星期就能好了。我還把一些銅皮賣給了去西班牙的商人。現在,我正在等著出人命呢。”

“出人命?”

“是的,弗萊瑟瑞克和漢尼拔·西庇阿合不來。自從漢尼拔手下有了幾個夥計後,他就比以往更加傲慢自大,騎到了弗萊瑟瑞克頭上。”

“騎到他的頭上?”

“我們那兒的俗語,按字麵翻 譯就是這麽說的,意思是沒完沒了地嘲弄和羞辱他。順便說說,待會兒我們到家,我就還清你的貸款。”

“全部?”

“沒錯。錢就在那隻結實的箱子裏等著呢。”

“太妙了,我親愛的馬蒂內斯!不過,你需要再貸一筆嗎?”

“我不確定。”帕德維說道。事實上,他很確定自己需要,“我正在考慮擴建釀酒廠。”

“這是個好主意。當然了,現在你的生意已經做起來了,我們的貸款也應該按照生意的……”

帕德維接過話頭:“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利率必須調整。你知道,一般的利率應該高得多……”

“哈哈!”帕德維回答,“你想的跟我一樣。不過,現在你知道了這生意很有賺頭,肯定就能以更低的利率給我投錢了。”

“你要是不願意,就不借唄。還有不少銀行家呐,他們很樂意學習美國算術……”

“上帝啊,聽聽他說的!這就是敲竹杠!這就是敲詐!我永遠不會讓步!去找你那些別的銀行家吧,看看我在不在乎!”

三輪交戰下來,利率降到了百分之十,索瑪蘇斯說這簡直就是把他的心挖出來,放在友誼的祭壇上用火燒。

帕德維說起要出人命的時候,他可不是後知後覺,也不是想要做預言遊戲。實際上,當他們走進那間巨大的車間,發現弗萊瑟瑞克和漢尼拔就像兩隻互不待見的狗一樣對峙著,他甚至比索瑪蘇斯更為驚訝。漢尼拔的兩個助手正靠著門看熱鬧,因此誰都沒看到有人進來了。

漢尼拔喝道:“什麽意思?你這豬頭!你整天就知道躺著打盹兒,懶得都不願意翻身,就你這樣還敢鄙視我……”

汪達爾人操著笨拙而又經過深思熟慮的拉丁文吼道:“意思就是,等我下次逮住你,就揭發你!我說到做到!”

“你要是敢,我就割開你那個肮髒的喉嚨!”漢尼拔大喊起來。

緊接著,弗萊瑟瑞克對這位西西裏人的**進行了一番簡短而刻薄的挖苦。漢尼拔抽出一把匕首,向弗萊瑟瑞克捅去。他的動作如響尾蛇一樣迅速,不過憑的是本能,而不是訓練有素的格鬥。他手心朝下,刺出的動作十分魯莽。弗萊瑟瑞克手無寸鐵,赤手空拳猛擊他的手腕,結果沒有擊中,漢尼拔的刀尖刺入了汪達爾人的小臂。

漢尼拔手臂向上一揮,打算再來一下,但帕德維及時趕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將這個小個子一把拖到旁邊,同時隨時警惕,生怕自己也挨一刀枉送了性命。漢尼拔用西西裏方言破口大罵,口沫橫飛。帕德維看出他想要殺了自己。隻見漢尼拔伸出左手,髒乎乎的指甲抓向他的鼻子,帕德維趕緊把臉扭向一旁,要抓住這大鼻子可一點兒都不難。

隨後砰的一聲,漢尼拔就癱軟在地,扔下了匕首。帕德維任由他倒在地上,看到年歲較大的那個助手涅爾瓦手裏正攥著板凳的一條腿。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弗萊瑟瑞克方才還在彎腰去撿木板當武器,索瑪蘇斯和另一個工人卡波仍然站在門口,呆若木雞。

帕德維對涅爾瓦說道:“你就是我的下一任工頭了。這是怎麽回事?弗萊瑟瑞克?”

弗萊瑟瑞克並沒有回答,他邁步走向不省人事的漢尼拔,滿臉殺氣。

“夠了!弗萊瑟瑞克!”帕德維厲聲道,“別再魯莽行事了,不然把你也解雇了!”他站到了兩人中間,“他到底幹了什麽?”

汪達爾人這才回過神來,“他從貨倉裏偷銅料去賣。我本想私下裏阻止他。你知道的,要是與你共事的夥計認為你在監視他們,結果會是怎樣。求你了,老板,就讓我狠狠揍他一下。我也許是個可憐的流亡者,但這種希臘小孌童可不會……”

弗萊瑟瑞克說道:“我覺得這是個錯誤,馬蒂內斯。我可以把他的屍體沉入台伯河,不會有人知道。他會給我們惹麻煩的。”

帕德維覺得最後一句話挺有道理。不過,他隻是回答:“我們最好趕緊把你的胳膊包紮一下。你的袖子都讓血浸透了。茱莉婭,找一條亞麻布來,用開水煮煮。沒錯,煮一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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