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斑時間

FLARE TIME.

[美]拉裏·尼文 Larry Niven 著

羅妍莉 譯

係好安全帶

戴上護目鏡

且看硬科幻大師尼文

為你開啟一段絢爛耀眼的異星往事

作者拉裏·尼文(1938 —)是公認的科幻小說巨擘,世界科幻大會榮譽嘉賓,曾獲得五次雨果獎和一次星雲獎,還曾獲得普羅米修斯獎、海因萊因獎、日本的星雲賞和澳洲的迪特瑪獎,並多次獲得軌跡獎。 著有《環形世界》《上帝眼中的微塵》(與傑瑞·波奈爾合 著)、克孜人係列、《已知空間》係列等眾多經典作品。在尼文的科幻作品中,對技術細節的描寫絕不遜色於阿瑟·克拉克和哈爾·克萊門特。《耀斑時間》 著於1977年,收錄於科幻大師哈蘭·艾裏森的《美狄亞星:哈蘭的世界》短篇小說集,後者收錄的小說背景均為艾裏森所虛構的美狄亞星,其選取的作者不乏傑克·威廉森、弗蘭克·赫伯特、哈爾·克萊門特、托馬斯·迪許、羅伯特·西爾弗伯格等科幻大師。《耀斑時間》不僅表現出尼文“硬派科幻作家”風範,也展現出其塑造人物性格和設置戲劇衝突的高超技藝。

對銅腿而言,星際飛船的到來即便沒有別的意義,但至少有一點就足夠了:他再次抬頭仰望起天空。

在過去的一周裏,浪遊者們把著陸城走了個遍。這座五十年前建成的殖民地至今仍然很小,人們彼此熟悉。當地人並不太容易適應這些:一幫口音怪異的陌生人一擁而來,礙手礙腳的,一臉空洞的笑容,大大的眼睛裏充滿驚奇和愉悅。甚至連美狄亞 上的人類也開始染上這個習慣。活了三十四個地球年,卡爾文·“銅腿”·米勒在美狄亞星上探索了一萬五千平方英裏,什麽光怪陸離的景象沒見過。但奇怪的是,讓他抬頭仰望天空的,居然是來自其他世界的一幫人。

這是一幅美麗的畫麵:太陽在殖民地北麵的荒野落下。遠處的農田裏,那些讓地球植物保持生長的燈光將南方的群峰勾勒出淡淡的青白色。其餘一切皆是紅色,無窮無盡、深淺不一的紅。朝向熱側這一邊,平坦的地平線將阿爾戈星 那碩大的圓盤一分為二,你可以感覺到臉頰上撲麵而來的熱氣,看著一片片陰沉灼燙的帶狀風暴雲從這顆超級木星的熾熱表麵掠過;朝向寒側那一邊,有兩個耀眼的粉色光點,那是佛裏克索斯星和赫勒星 ,彼此相隨,落到山脊。高速氣流 在蔚藍的天空中,筆直地延伸成一條粉白色雲帶,從地平線的一端橫亙至另一端。在他腳下的山穀裏,三四十個五顏六色的球囊體連成一片,落在漂滿浮渣的積水池上覓食。

藍幽幽的陰影籠罩山穀,三個人類身影正在橘紅色的植被中移動。即使隔了這麽遠的距離,銅腿仍能辨認出那是閃電·哈尼斯和格蕾絲·卡彭特,而第三個人略微有點兒駝背,頭上戴著的金屬頭飾在烏黑的直發間微微閃亮。那應該是瑞秋·蘇布拉馬尼亞姆的記憶錄製設備,她正不停地左右張望,渴望看到全新的風景。

銅腿笑了笑。他試著想象在浪遊者眼裏,在異星人眼裏,這個世界該是怎樣一番景象。他努力回憶,但隻記起自己當時還是個孩子。這陌生的一切,觸目皆是紅色的世界。

他掉轉嗥獸,繼續往山上走去。

山頂上,一頭福克斯正等著他,背後那輪粉紅的太陽將她映成一道黑色的剪影:四條細腿,兩根瘦胳膊,尖細的臉,細窄的軀幹弓成L形——一個瘦削的標準半人馬形狀。

他爬上山頂,把嗥獸停在氣墊上,那頭福克斯向後退了幾米。銅腿想了想為什麽,然後就猜到了答案:不是因為他的氣味。這些福克斯喜歡他的氣味;她是好讓山脊擋住著陸城裏那些農用燈射出的刺眼白光。

“我是長鼻,”她說,“銅腿,我是特意來見你的。你們往熱側的探路怎麽樣了?”

“我們明天一大早出發。”

“你之前推遲過。”她這是在指責他。這些福克斯對守時有點強迫症,這是他們的銅器時代文化裏的奇怪特征。正如人類的某些特征一樣,這一點很可能也與他們的**方式有關。在福克斯分娩時,時間節點可能至關重要。

“來自星星的船來了,”他說,“我們等了一陣,想帶個他們的人一起去,這一耽誤正好可以重新檢查一下車況。”

長鼻膚色黝黑,長著單調的暗紅色斑紋。她肩上扛著一把長弓,後腰上掛著箭袋和鏟子。她的口鼻很尖,但放在福克斯身上,倒也不算尖得出奇。她之所以叫這麽個名字,可能是因為好奇心旺盛,或者嗅覺敏銳。她說:“我知道你們的目的不光是探險,就算後男 也說不上來。”

“電力,”銅腿說,“也就是那些經過控製的閃電,在保持我們的機器運行,它們來自阿爾戈的光照。在熱極,雲層永遠不會擋住阿爾戈,我們的閃電發生器可以一直工作。”

“那不如去北方,”長鼻說,“你會發現那邊更安全,也更涼快。北方一直有風暴,我去過那裏,閃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如果現在跟她說話的是閃電·哈尼斯,那她就要痛不欲生地忍受一個小時的科普了。比如,熱能交換器是如何依靠反射鏡聚焦的大量阿爾戈星的紅外光運行的;比如,在美狄亞的天空中,阿爾戈總是處於同一位置,所以反射鏡可以安裝在一個山坡上,麵對著熱側,永遠不需要挪動;再比如,殖民地在不斷壯大,而美狄亞上接連不斷的風暴總會遮擋反射鏡……但銅腿卻隻是衝她咧嘴一笑:“我們為什麽不能按自己的方式來呢?都有誰要來?”

“隻有我們六個。黑風的孩子們沒有及時出現,神射手要提前離開我們,她一天以內就會分娩,必須留下來守……你們用的詞是‘巢’嗎?”

“沒錯。”在所有能用來描述福克斯生育方式的詞匯中,“巢”這個詞的含義算是最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的了。

“所以當我們回來時,她會守衛她的‘巢’,到時候她就是男的了。嗅嗅打算今晚懷孕,她隨後會與我們分開,如果我們需要的話,她會在我們返程時提供幫助。”

“好。”

“我們帶上一個後男,收割者,和另一個六腿女,寬脅,有時候她能馱著他走。阿跛也想去,她會拖累我們嗎?”

銅腿不禁莞爾。他知道阿跛,是個四腿雌性,年齡跟有些後天雄性都差不多大,拜那些來去如風的美狄亞怪物所賜,她失去了右前腿,那些怪物被人類稱為B-70。盡管如此,阿跛依然相當敏捷。“在我們看來,她靠肚子爬也不礙事兒。拖咱們後腿的是履帶車,還有動力裝置。我們要運輸很多機器:組合式動力裝置、技術人員的住所、傳感工具、挖掘工具……”

“我們應該帶些什麽工具?”

“好好武裝一下。你們用不著水袋,我們自己可以生產水。我們拿反光鏡布給你們做了些遮陽傘,可以幫你們撐過一段時間的高溫。真到熱得不行了,你們就必須坐進履帶車。”

“天亮的時候,我們履帶機上見。”長鼻轉過身,往斜坡下走進一片橘紅色樹叢,姿勢就像一隻捕獵小鳥時做最後衝刺的貓:腿部彎曲,腹部貼地。

午後不久他們就一直在走:整整十二個小時,中間休息了很久用來吃午飯。閃電放下一路扛在肩上的農用燈,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格蕾絲幫他展開三腳架,張開底座,把那盞燈豎了起來,足有六米高。

瑞秋·蘇布拉馬尼亞姆在橙色的草地上坐下來,揉著腳,喘著粗氣。

格蕾絲·卡彭特是一位美狄亞宇宙生物學家,四十出頭,是個骨架粗大、身材魁梧的女人,像個農婦。閃電·哈尼斯高高瘦瘦,下巴突出,是個二十四歲的動力裝置工程師。他們倆跟旁邊的瑞秋一比,都蒼白得像鬼一樣。在美狄亞星上,隻有農民才會曬黑。

瑞秋身材苗條,一部分記憶錄製設備嵌入她背部的填充物中,讓她看起來略微有些駝背。她的頭部植入物附在一頂光滑閃亮的銀帽子上,那是她的職業徽章。過去兩年,她始終待在一艘衝壓動力 網際飛船裏,皮膚被透進船內的陽光曬成了古銅色。在瑞秋眼裏,這幫白得瘮人的美狄亞星居民看起來都很孱弱,缺乏運動細胞,但現在她不這麽認為了。現在她煩得很。在“莫文號”上,幾乎沒什麽徒步鍛煉的機會,但她可能已經注意到:在近來的殖民地上,肌肉和結實的雙手都頗為常見。

閃電指著山上:“有伴了。”

在寒側的山脊上,站著個形似蜘蛛的東西,在多個太陽的光照下,隻看見黑黢黢的影子。瑞秋問:“那是什麽?”

“福克斯。雌性,大約在七歲到十八歲之間,而且不是處。離得這麽遠,我隻能看出這麽多。”

瑞秋大為震驚,“你是怎麽看出來這些的?”

“數腿啊。格蕾絲,你沒跟她說過福克斯的事兒嗎?”

格蕾絲咯咯笑了起來,“閃電這是跟你顯擺呢。親愛的,他們七歲左右就能生育了,一般來說,第一窩是到了年齡就下。他們的第一組後腿會跟著裏頭的蛋一起脫落,接著就得花半輩子時間來學習怎麽四條腿走路。然後等到十七八歲,他們才會下第二窩,除非這個部落人丁單薄,這種情況也確實會發生。這次第二組後腿會脫落,男性器官就會露出來。”

“她有四條腿,所以‘不是處’。我還以為你有千裏眼呢,閃電。”

“沒那麽厲害。”

“他們什麽樣?”

“好吧,”格蕾絲說,“後天雄性比較聰明。機靈,健談,遠遠沒有雌性那麽……容易激動。讓一頭雌性長時間站著不動,可沒那麽容易。至於雄性嘛……剛下完第二窩的頭三年裏,倒是會有點兒瘋狂。他們的部落會把他們關起來,雌性隻有想懷孕的時候才會靠近他們。”

閃電已經把燈安好了,“在我開燈之前,先好好看看周圍。你知道你會看到什麽嗎?”

瑞秋盡職盡責地掃視著周圍,錄入記憶。

著陸城四周到處都是農用燈,與其說這是一座城市,倒不如說是個被農田包圍的村莊。一個多星期以來,瑞秋隻看到了美狄亞星上被人類占領的極小一部分……直到這個漫長的美狄亞日的午後,她、格蕾絲和閃電離開了農田。紅色的光線讓她不自在了好一陣,但是有很多東西可以看。畢竟,這才是真正的美狄亞。

橙色的草足有齊膝高,草葉細窄,葉尖銳利而堅硬。大概有二十個疲軟的彩色球囊體被類似蛛網的線串在一起,落在一片汙濁的池塘上方。那裏有一片類似樹一般的叢林,與其說枝葉繁茂,倒不如說毛茸茸的,呈現一片秋日的顏色。其中最大的一棵是白色的,光禿禿的,似已枯朽。

空中烏泱泱都是小蟲,聚積如雲,無所不在,隻是並不靠近人類。有一對生物溜進了蟲雲,在空中大快朵頤。它們的翼展長達五米,小小的軀幹狀如蝙蝠,頭部碩大,幾乎整個都是口器,頭側後有一道道張開的裂口——就是魚身上鰓縫的位置,覆蓋著絨毛,身體底部呈天藍色。

一隻六足動物,大小與綿羊相仿,正站起來搭在那棵枯死的樹狀物上,四肢抓著樹身,似乎正在咀嚼。瑞秋很好奇它是不是在啃木頭。然後,她便看到無數的黑點在白底上擴散開來,一條黏糊糊的長舌將那些黑點一啜而盡。

格蕾絲輕輕拍了拍瑞秋的胳膊,指向草叢。瑞秋看見一塊武士的銅盾,上麵繪有神秘的紋章:那其實是一塊扁平的龜殼,那東西回過頭來看她,黃色眼睛,臉上有喙,根本也不像烏龜,那長喙裏還有個小小的東西正在掙紮。突然間,這隻假烏龜猛一轉身,八條腿飛快倒騰著,滋溜溜地跑開了,身體下方沒有外殼阻礙腿的活動。

真正的美狄亞。

“就是現在。”閃電說。他打開了農用燈。

白光中,這片山穀忽然變得不那麽像異星了。瑞秋感覺身體裏一陣輕鬆……但在她周圍,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

那扁扁的烏龜在刹那間停住了腳步,它囫圇吞下嘴裏的東西,把腦袋和腿都縮進殼底。那對以蟲為食的動物突然掉頭使勁飛向毛茸茸的樹林。蟲雲直接消失了。那隻長舌獸放開了那棵樹,轉身在地上刨著,幾秒鍾內就不見了。

“這就是太陽耀斑發生時的情形,”閃電說,“這兩個太陽都會發生耀斑,持續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三十分鍾,大多數美狄亞動物會挖個洞躲起來,直到耀斑結束。許多植物會開始結籽,比如這種草——”

沒錯,細長的草葉變得如棉花般蓬鬆。但毛茸茸的樹反應不同,反倒突然變細了,樹葉緊緊地貼在樹幹上。球囊體則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閃電說:“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不太擔心美狄亞生命攻擊農作物的原因:這些燈可以把它們趕走。但也不是對所有的動物都管用——”

“在美狄亞,不管什麽規則都總有例外。”格蕾絲說。

“是啊,看這兒,看看草底下。”閃電用手推開毛茸茸的草葉,空氣中突然充斥著白色的絨毛。瑞秋看見較矮的莖幹上,蓋滿了黑點。“我們管這個叫蝗蟲,在耀斑時間裏,它們會一窩蜂地出現,見什麽吃什麽。當然了,地球植物會讓它們中毒而死,但它們還是會把作物啃壞。”

他讓草葉重新合攏。此時已經到處都是白色的絨毛,就像一團低低貼地的大霧,在風中向東移去。“還有什麽可以給你看的?你盯著那些球囊體看看。對了,那玩意兒裏有攝像頭嗎?”

瑞秋笑著摸了摸金屬頭盔。有時她會忘記自己正戴著頭盔,但是她的脖子比一般女人的更粗,肌肉也更發達。“攝像頭?算是吧。我的眼睛就是記憶錄影帶的攝像頭。”

球囊體還停在原來的地方,人工耀斑沒有對它們造成什麽影響……等等,它們不再是剛才那副軟趴趴的樣子了。它們鼓起來了,繃得緊緊的,把它們固定在池塘底部的細根被拽得筆直。突然間,它們一下子全升起來了,仍然被蛛網連在一起。太美了!

“它們吸收紫外線的能量來製造氫氣,”格蕾絲說,“紫外線不會對它們形成幹擾,在高空,它們必須攝入更多的紫外線。”

“我聽說過……它們是智慧生物嗎?”

“球囊體嗎?才不是呢!”格蕾絲哼了一聲,“它們可不比海藻聰明多少……不過它們占據著整個星球。你知道,我們已經把探測器送到了熱極,一路上都能看到球囊體,一直往寒側……你們可能管那個方向叫西麵……西至寒冰海,我們都能看到它們的蹤影。我們連冰川邊緣都還沒有跨過去呢。”

“可是,你們已經在美狄亞上待了五十年了啊!”

“才剛開始呢。”閃電說著,他關掉了農用燈。

世界陷入了紅色的幽暗之中。

蓬鬆的白草消失了,隻餘**的土壤,覆滿黑色的斑點。毛茸茸的樹逐漸鬆散開來,絨毛重新蓬鬆開。枯樹旁邊的土壤一陣翻動,食樹獸從地底鑽了出來。

格蕾絲撿起一些“蝗蟲”,它們跟白蟻差不多大。湊近一看,每一隻的背部都呈現出半透明的氣泡。“它們成不了氣候,”格蕾絲得意地說,“我們的耀斑時間不夠長,它們製造不出足夠的氫氣。”

“有些可以。”閃電說,“有些黑色的斑點能在風中傳播,但不是很多。”

“總是會有新鮮事兒。”格蕾絲說。

牽引探測器“朱尼爾號”正在向熱極移動。前方是一片廣闊的沙漠,比開水還要滾燙,中午時分,阿爾戈總是位於那個方向。那些奇形怪狀的幹枯植物已經喪失了抓地力,隻留下光禿禿的岩石和塵土。在環形海盡頭的岸邊,層層海浪泛著泡沫,海水中含有鹽,海岸上閃動著白花花的一片。潮濕灼熱的風吹向熱側的內陸,然後氣流上升,挾著成群結隊的球囊體。

空中布滿了五顏六色的圓點,都向上飛入平流層中。在探測器的視野上方可以看到一些較為脆弱的球囊體正在砰砰炸裂,但薄薄的膜狀殘骸仍然向天上飄去。

瑞秋在椅子上小心地挪動了一下。她瞥見銅腿米勒正從附近的桌邊看著她,於是報以露齒一笑,模樣楚楚可憐。

她沒有走完徒步行程。格蕾絲和閃電在搭建營地時,銅腿米勒剛好駕著嗥獸從山上下來。瑞秋抓住了這個絕佳的機會。她跨在嗥獸的車座上,坐在銅腿背後,返回了著陸城。休息了一夜,她仍然渾身肌肉都在酸痛。

“這幅景色可真美,不是嗎?”市長卷毛·傑克遜沒有吃東西。他熱切地觀察著,雙手托著毛茸茸的下巴,胳膊肘擱在大橡木桌上——這張供顯貴們使用的桌子是美狄亞人的驕傲:這棵樹足足花了四十年才長成。

美狄亞已然改變了這裏的人民,甚至就連建築物內部也與其他星球上不同。公共晚宴大廳是個巨大的穹頂建築,穹頂最高處懸著一盞孤燈,照亮了整座大廳,燈光十分明亮,投下輪廓分明的陰影。可能是肆虐不斷的光影現象給早期殖民者造成了陰影——爆發耀斑的太陽、藍瑩瑩的農用燈、掠過阿爾戈的赤熱風暴——於是,他們打造出僅有一個太陽的室內環境。但這個太陽更寬大、更寒冷,散發出的光線比浪遊者所習慣的要偏黃一些。

一麵巨大的彎曲牆壁形成了一塊全息投影屏幕。牽引探測器正在循著探險隊即將行進的路線前進,同時將視野中的景象同步到屏幕上。現在它移動到白色海鹽堆積而成的山丘上方。隨著探測器的擺動,畫麵也在傾斜抖動,跟著上升氣流搖擺不定。

船長珍妮絲·博格一邊舉著一勺咖喱送到嘴邊,一邊貪婪地緊盯著屏幕,這時,卷毛市長在她肩膀上輕輕一拍,嚇得她跳了起來。市長藍眼睛,高鼻子,濃密的金色須發打理得一絲不苟,皮膚被農用燈曬得黝黑。他不僅看管各個農場,還親自耕種。“看到沒,船長?這就是為什麽環形海裏主要是淡水。”

博格上尉紅褐色的頭發略有些發白。她的相貌與其說是漂亮,倒不如說是俊美。發號施令時,她的聲音如長鞭般有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不談公事時,則是柔和寧謐的女低音。“是啊,是啊。海水總是往熱極移動。它源自冰川,對吧?冰川在寒冰海中斷裂,朝著熱側漂去。所有鹽分也是如此。在熱極,水沸騰汽化……就形成了潮汐,是不是?然後阿爾戈再輕微擺動?”

“呃,輕微擺動的是美狄亞,可是——”

“對,所以海水在漲潮時流進鹽灘,在那裏汽化,接著水蒸氣又順著高速氣流回到冰川。”她突然轉向瑞秋,大聲說道,“這些你都記錄下來了嗎?”

瑞秋點了點頭,忍著沒笑。博格船長在貿易圈才巡遊一遭,這些人類定居的星球上卻早已過去兩百多年了。她並沒有真正理解記憶錄影帶的概念。這些發明的年代都太近了。

瑞秋四下環顧公共晚宴廳,心裏跟往常一樣清楚,無數看不見的觀眾正通過她的眼睛觀看,通過她的耳朵傾聽,感受著這段費力的徒步帶來的漸漸紓緩的疼痛,品嚐著她口中熱氣騰騰的美狄亞咖喱。這一切全都進入了記憶錄影帶,用不著她做任何操作。

卷毛說:“在第一架探測器出故障之前,我們就已經給動力裝置挑了個很不錯的地方,在一座山的熱側斜坡上。幾個小時後我們就能看到。你想聽這些嗎?我是不是讓你覺得無聊了?”

“這些我都想聽。你試過那盤錄影帶了嗎?”

市長搖了搖頭,他的目光忽然有點躲閃。

“為什麽?”

“嗯,”市長慢慢地說,“我有點兒擔心自己可能會記住的事情。那些記憶都是經過你的大腦篩選的,對吧,瑞秋?”

“當然了。”

“我可不想大腦裏存在當個女孩子的記憶。”

瑞秋有點驚訝。角色轉換也算是過癮之處: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無論是美食家、肌肉超級發達的體育迷,還是高智商的幻想家;無論是天真孩童,還是耄耋老太。

……嗯,有些人是不喜歡。“我可以拿個男人的錄影帶給你啊,卷毛。我有麥考利夫搭乘球囊體進入太陽係氣態巨行星的探險之旅。”

博格船長飛快地插話:“查爾斯·貝克·桑塔格的那盤怎麽樣?他在米拉蒙·盧阿戈爾星係環遊了一年呢,卷毛。盧阿戈爾人幹什麽都用球囊體。你會喜歡的。”

卷毛一臉困惑,“是哪種球囊體……”

“不是指那種生物,卷毛。是充滿氣體的編織物。盧阿戈爾那兒有一顆紅矮星,沒有輻射風暴,也沒多少紫外線。他們隻好把自己的農場安置在軌道上,大部分生活都是在軌道上進行,全都是用膨脹的氣球,就連宇宙飛船也一樣。他們的行星主要是用來采礦和設廠,但風景還不錯,所以他們也有些城市,一個個就吊在幾百隻氣囊底下。”

牽引探測器在綿延不絕的粉紅色幽暗鹽丘上蹣跚穿行。瑞秋想起了“莫文號”上圖書館裏的一盤記憶錄影帶:一位曆史和詩歌老師對新老《埃達經》 的批判性閱讀。不知美狄亞人會喜歡嗎?這裏也有霜巨人之地與火巨人之地,屬於人類的塵世米德加德位於其間……環形海則正好算作米德加德的巨蛇……而且根據她所聽說的,這裏也並不缺少史詩級的怪物。

博格船長開口了,語氣尖銳:“卷毛,來自諸星的這種腐化墮落的全新娛樂媒介,可沒人逼著你用。”

“哦,現在,我不——”

“但你可能應該考慮一個問題。距離。”

“距離?”

“我們有個貿易圈。地球、圖潘星、盧阿戈爾星、瑟蕾達星、霍文戴爾星、科舍伊星,然後又回到地球。六顆行星各自圍繞著六顆恒星運轉,彼此相隔幾光年的距離。衝壓動力網際飛船來回穿梭,貿易圈裏的每個人都能獲得新聞、娛樂、種子和蛋,還有新發明。那邊是貿易圈,這邊是美狄亞。你離霍文戴爾太遠了,卷毛。”

“很稀奇嗎?這些我們都知道,博格船長。”

“用不著氣衝衝的吧。我隻想說明一個問題。”

“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宇宙那麽大,我想去看看;喜新厭舊綜合征,就是我們當初來幹浪遊者這一行的原因。”博格船長沒有加上利他主義,以及讓世界保持文明狀態的強烈意願。“但我們還會繼續來訪嗎?卷毛,在大氣可以直接呼吸的星球當中,美狄亞算是最奇怪的地方了。這是個潛在的觀光勝地。說不定每隔二十年就會有一艘衝壓動力飛船經過呢!”

“我們需要這個。”

“沒錯,你們需要。請記住,星際飛船不是我們浪遊者造的,是納稅人造的。他們要從中獲得了什麽呢?”

“記憶錄影帶?”

“沒錯。以前是全息圖,不過時代變了。全息圖的沉浸式體驗比不上記憶錄影帶,而且觀看全息圖需要的時間也太長。所以現在是記憶錄影帶了。”

“那就是說我們也必須得用嗎?”

“不是。”博格船長說。

“那麽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會試試你這個遊客視角下的盧阿戈爾星係。”卷毛起身,“現在我得走了。再過二十五小時就該天亮了。”

“隻需要十分鍾。”瑞秋說。

“可是要多久才能恢複呢?要把別人整整一地球年的記憶轉化成自己的,需要多久?我最好還是先等一等吧。”

等他走後,瑞秋才問:“給他那盤木星錄影帶有什麽不行?”

“我記得麥考利夫是個同性戀。”

“那又怎麽樣?整個太空艙裏隻有他一個人。”

“對卷毛這樣的人來說,這可能很重要。我不是說一定會,隻是說有可能。每個世界都不一樣。”

“你應該知道的。”根據坊間傳聞,卷毛市長和博格船長曾經同床共枕過。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

博格船長用極低的聲音道:“我是該知道,可我並不知道。”

“哦?”

“他……沒有對我敞開。這是常見的問題。他看到我過了六七十年才回來,卻隻老了十歲,所以不想太投入吧。”

“珍妮絲?”

“見鬼,他們要是這麽害怕改變,那他們的父母又何必使出吃奶的力氣,跑到一個全新的世界上來定居呢?改變是最重要的……嗯?你想問什麽?”

“是你追的他,還是他追的你?”

博格船長皺起了眉頭,“是他追的我。怎麽了?”

“沒人追過我。”瑞秋說。

“哦……這樣啊,那你主動點兒唄。風俗不一樣。”

“可是他追你了。”

“那是我太有魅力了,把他迷得神魂顛倒。也可能不是。瑞秋,我該問一下卷毛嗎?可能是我們不知道的原因。說不定是你的發型不對。”

瑞秋搖了搖頭,“不是。”

“但是……好吧。其他那些船員好像沒問題。”

黎明將至。空中烏雲密布,但熱側的地平線清晰可見,阿爾戈已經幾乎升起來了。那暗紅色的圓盤永遠不會完全升到地平線上方——至少在這裏不會。它肯定已經開始下沉了。

此時正值人造地球夜,農用燈已經熄滅,莊稼和牲畜都遵照地球時間作息。一排排綠色植物伸向南方,在這樣的光線下望去,幾乎是黑漆漆的一片。在荒野和農田之間**的土地邊界上,六頭福克斯在練習投擲長矛。銅腿覺得這沒什麽問題。人類在這片邊界地區很少活動。他們把廁所裏的東西都施在地裏,以消滅美狄亞上的微生物,順便為來年的農作物施肥。福克斯們似乎也不介意這些氣味。

銅腿在嗥獸旁邊耐心地等待著,他希望暴風也能跟他一般有耐心。

跟其他星球上一樣,這兩輛履帶車足有房屋大小:長長的球形耐壓車身安裝在地麵效應 底架上。這兩台機器已經用了好幾十年了,但一直保養得相當精心,借助氫燃料電池驅動。現在,其中一輛履帶車上搭載了一台信號發射機,焊在車身頂上,可以將信號發射到目前正位於赤道軌道上的“莫文號”:又可以借機等待衝壓動力網際飛船到達了。

第三輛也是最大的一輛車是動力裝置本身,經過了完整組裝和全麵測試,安裝在屬於兩輛履帶車的地麵效應係統上,前部焊接了一個履帶車的控製艙,後麵拖著一個筏台:另一套地麵效應係統,搭載一個裝有扶手的帶墊平台,供福克斯們乘坐。

所有車輛早就提前裝載完畢,人員也都早早上了車。暴風·沃海姆在裏麵走來走去,對眼前所見的實際情況逐一進行檢查,按照她腦海中的各種清單一項項勾選著。這位身高腿長的紅發女郎總是有操不完的心。

在阿爾戈旁邊,佛裏克索斯(也可能是赫勒)突然出現在天空中,一個熾熱的粉紅光點。福克斯們舉起長矛,向北小跑而去。銅腿將嗥獸升至氣墊上,緊隨著他們,背後那三台大車低聲發動起來,暴風飛快地衝向她的嗥獸。

瑞秋坐在領頭的那輛履帶車的乘客座上,透過巨大的氣泡擋風玻璃往外看。在熱極,動力裝置的工程師們會住在履帶車裏麵。此時,車內塞滿了各種設備。好幾平方英裏的薄鍍銀塑料板,用來固定它們的組合框架,兩者可組裝成太陽能反射鏡。作為散熱鰭片的黑色塑料及其他框架,會安裝在熱極那座山坡的後麵,還有用於電力存儲的一卷卷超導電纜和一隻隻飛輪。瑞秋坐在車上,胳膊肘總是會撞到一隻板條箱角上。

粉紅的日光漸漸黯淡下來,化為灰色。噴射氣流蔓延開來,橫亙天際。福克斯的隊伍遙遙領先,沒有明顯的陣型。在這種光線下,他們猶如一群神話中的怪物:人首馬身、八肢怪龍、畸形侏儒,其中侏儒的模樣最為詭異。瑞秋曾經湊近看過:就像漫畫裏令人作嘔的男人,一張狐狸臉,碩大的屁股,誇張的男性器官,還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尺寸超過了他的身高(這頗為異常)。然而,收割者表情嚴肅,步伐緩慢,福克斯和人類雙方似乎都對他很尊敬。

車隊悄然前進,保持著每小時三十公裏的速度,穿過橙色的草地向山上駛去,在毛茸茸的樹木間曲折前行。天上下起了細細的毛毛雨。閃電·哈尼斯打開了雨刷。

瑞秋問:“這不是我們幾天前經過的地方嗎?”

“按美狄亞日計算,是昨天沒錯。”格蕾絲說。

“這很難講。我們在往北方走,是嗎?為什麽不徑直往東走?”

“部分原因是為了我們好,親愛的。這麽走,我們在宜居區逗留的時間會更長。我們會看到更多不一樣的東西,我們倆都能學到更多。當我們轉向熱側時,會離北極更近,不會熱得那麽快。”

“好吧。”

他們兩側是銅腿和一個瑞秋不認識的女人,各自乘坐一輛單座的地麵效應車——也就是嗥獸。銅腿穿著短褲,他的腿確實是古銅色。種族上他雖然是黑人,但多年來在美狄亞陽光的照射下,他的膚色已經白得跟瑞秋差不多了。瑞秋半自言自語地問:“為什麽不幹脆叫他銅人呢?”

格蕾絲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們指的不是他的膚色。”

“什麽?”

“這外號是福克斯給他起的,當時他的嗥獸拋錨了,他被困在距離文明區域足有四十英裏遠的地方。他就那樣走著回來了,還扛著好些重家夥,有一群福克斯跟著他一塊兒走,居然跟不上。他們雖然精力旺盛,持久力卻不行,所以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銅腿。在我們來之前,他們一直以為銅就是世界上最堅硬的金屬。”

雨已臨近。一隻像昨天那種以飛蟲為食的野獸幾乎就從胎麵下方騰空而起。刹那間,它跟瑞秋麵麵相覷,驚懼之下,那碩大的眼睛和血盆大口都完全張開了。它連忙躲開,一側翅膀還蹭上了擋風玻璃。

閃電罵了句髒話,打開大燈。大家好像事先商量過一樣,嗥獸和後方的車輛忽然同時都亮起了燈。“我們不喜歡這麽做。”閃電說。

“怎麽做?”

“開大燈。每片區域都不一樣。你永遠也不知道在耀斑爆發的時候,當地的生物會是什麽反應,除非你親眼見過。這還算好的。沒有比蝗蟲更討厭的了。”

瑞秋心想,就連車燈都泛著點兒黃澄澄的顏色。

前方灰色的懸崖綿延數百公裏,分別向熱側和寒側延伸開去。懸崖高度不超過幾百英尺,卻是新近才形成的。美狄亞在圍繞阿爾戈運行的軌道上略有些擺動,潮汐力會引發強烈的地震。所有岩石都有著尖銳的棱角,風和生物還沒來得及把這些棱角磨平。

就連這條窄路也是新近才有的,仿佛上帝用戰斧劈斷了新生山脈的脊梁。地麵上滿是碎石,車輛在碎石上方滑行,螺旋槳開到最大擋,如乘風破浪一般。

現在,地形緩緩向下方傾斜,探險隊順勢前行。透過毛毛細雨,銅腿瞥見了一片毛茸茸的樹林,跟著陸城附近的那些樹木有些相似,卻又不盡相同。這些樹長得就像勺柄杵地的勺子,勺頭衝著阿爾戈。地麵上布滿了蜷曲的黑色細絲狀植物,顏色和質地跟銅腿本人的頭發差不多。

他們已經進入了不同的區域。銅腿並沒有來過這片地界,但他想起暴風原先來過。他呼叫她道:“這兒會有什麽不速之客嗎?”

“有B-70。”

“他們確實會到處亂跑,對吧?還有別的嗎?”

“到海邊的這片斜坡很好走,”暴風說,“但那邊又有一種寄生真菌漂浮在海麵上,雖然傷不了我們,但用不了一小時就能殺死一隻美狄亞動物。我告訴收割者了,他會讓其他人等我們的。”

“好。”

他們在靜默中行進了一會兒。細雨令視野模糊不清,不過銅腿倒並不擔心。B-70見到他們的大燈就會躲得遠遠的。這片區域先前已經探索過了,即便他們離開這片區域,探測器也已經繪製好了他們的路線。

“不怎麽了解。她怎麽了?卷毛市長說,要對她有禮貌。”

“我什麽時候無禮了?我又沒跟她一塊兒長大,銅腿。沒人是跟她從小玩兒到大的。我們更了解的是福克斯,而不是浪遊者,更何況她在浪遊者裏也算很特別的!一個女人怎麽能就這麽放棄所有的隱私呢?”

“你說呢?”

“我不知道她在教堂裏會怎麽做。”

“至少她不會閉上眼睛。她是個獻身於旅遊事業的遊客。你能想象嗎 但她也可能沒有完全陷進去。”他努力思索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我試過一回那種記憶錄影帶。”

“什麽?你嗎?”

“《歐亞大陸核裂變時代的曆史,1945—2010》,來自‘莫文號’上的圖書館。是教學資料,不是拿來娛樂的。”

“為什麽啊?”

“心血**。”

“好吧,什麽感覺?”

“就像……就像是我自己做了很多研究,得出了結論,還對它們進行了檢驗,有時候我也會改變想法,給我很大的滿足感。還有一些未決問題,比如蘇聯是如何獲得裂變式原子彈的,還有越南戰爭,以及阿美石油公司國有化。但我知道是誰在研究這些……就是這樣,不過跟我並沒有什麽聯係。就那麽一大堆在我腦子裏。還是挺好玩兒的,暴風,我沒用上十分鍾就全知道了。你想聽一首惡搞花生總統 的歌嗎?”

“不想。”

透過蒙蒙細雨,他們可以看到永遠躁動不安的環形海。一隊福克斯在沙灘上等待著。暴風撥轉她的嗥獸,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掉頭朝著履帶車朦朧的大燈而去,在他們前方引路。銅腿熄滅車燈,向福克斯們所在的位置滑行而去。

他們選擇了一處理想的休息地,遠離危險的海岸,四周是一大片“黑人發絲”般的植物,凡有掠食者都必須得從其間穿過。大部分福克斯都躺下了。這隻四條腿的雌性福克斯在六個美狄亞日之前就懷孕了,她的時間應該快到了。她用尖利的爪子撓著發癢的後半身。

收割者來見銅腿了。由於年紀漸長,這頭兩條腿的後天雄性福克斯動作有些遲緩,但並不笨拙,那條頎長的黑尾巴有利於他保持平衡,尾巴尖上鑲有銅矛頭。收割者問道:“我們是沿著海岸線走嗎?如果我們來選的話,我們想讓你們的車隊走在我們跟海岸線之間。”

“我們打算徑直穿過去,”銅腿告訴他,“你們就坐在那輛大車後麵的筏子裏。”

“水裏的東西對我們很危險。”收割者說。他向海岸那邊掃了一眼,又補充道:“有大的有小的。大的來了。”

銅腿隻看了一眼,就馬上伸手去拿對講機,“閃電、毛茸、吉爾!把你們的探照燈打開,照一下那東西,快點兒!”

“這麽說,給你們起綽號的是福克斯,”瑞秋說,“他們為什麽管你叫閃電?”

“因為我負責看管機器,這些機器製造閃電,並通過金屬線傳輸閃電。至少我們是這麽跟福克斯解釋的。至於暴風嘛——你看見另外那輛嗥獸上那個高個子紅頭發姑娘沒?有一個地球夜,她值班,有一夥福克斯跑到小麥田裏抄近路,她狠狠地教訓了他們一頓,肯定得有半個著陸城都聽到了她弄出來的動靜。”

“那你呢?格蕾絲。”

“我還年輕得多的時候,他們給我起了個綽號,”格蕾絲瞪著閃電,他正忙著開車,顯然沒有在聽,更沒有在笑,“但他們可不叫我格蕾絲。福克斯覺得我們生兒育女的方式特別搞笑。”

瑞秋沒問,她還是接著說:“他們叫我大咪咪。”

瑞秋覺得有必要改變一下話題了,“閃電,你累不累?用不用我換換你?”

“我沒事兒。你會開履帶車?”

“說真的,我從來沒開過。不過,我會開嗥獸,不管什麽地形都可以。”

“說不定我們可以給你一台,等到……”

這時,對講機裏響起了銅腿的咆哮。

不知什麽東西從海裏鑽出來了:一隻巨大的脹鼓鼓的多爪怪,一條條帶有關節的細小胳膊圍在漏鬥形的口器周圍揮動,牙齒在喉嚨裏不停翻滾。

福克斯們投出長矛,便四散逃離。銅腿把收割者往胳膊底下一夾,向岸上飛奔,嗥獸向左傾斜。神射手掉了隊,兩個福克斯轉過身,抓住她的胳膊,拽著她就跑。

怪物衝上海灘,比他們當中任何一個的速度都快,絲毫不顧紮在自己身上的矛刺。

一盞、兩盞、三盞探照燈接連在車上亮起,在那多足怪身上掠過。藍幽幽的光束不像車燈。這是耀斑爆發時的陽光。

多足怪停下來,笨頭笨腦地轉過身,開始沿著海灘向海中撤退。就在幾乎已經到達水麵的時候,它的動作突然不再協調了,那些腿瘋狂地撲騰著,卻不起半點作用。瑞秋既害怕又著迷地看著,突然有好些東西從怪物身上鑽了出來。

它們從它背後和側麵爬出來,數以百計,顏色深紅,體形跟狗差不多大。它們並沒有離開多足怪的身體,而是停留在它身上,啃食它。它的腿已經不動了。

三個福克斯快速衝到海灘上,抓起他們掉落的長矛,用同樣的速度往回跑。此時,多足怪已經差不多隻剩下一具骨架了,那些啃光了多足怪、跟狗一般大小的東西開始在沙灘上四散而去。

福克斯們爬上了移動動力裝置後麵拖著的氣墊筏台。他們整理好行裝,穩住自己。兩輛履帶車升到空中,滑向水麵。閃電升起履帶車,跟隨其後。

瑞秋說:“但是——”

“格蕾絲,你跟他說啊!這兒還有喜歡探照燈的動物呢!”

格蕾絲輕拍了兩下手。探險隊開始穿越水麵。

著陸城附近的殖民地占據了探入環形海深處的一座豐饒半島上的一部分。探險隊耗費了十二個小時,才渡過比墨西哥灣略小些的海灣。

一塊塊朱紅的浮渣覆蓋著水麵,成群結隊類似飛魚的生物一看到顏色不對的大燈,便掉轉方向,一頭紮入水中。福克斯們緊貼在平台上……但是水麵很平靜,旅途也很順暢,他們一路沒有遭受任何攻擊。

雨已經停了,佛裏克索斯和赫勒高懸在早晨的天空中。透過一片破碎的雲蓋,可以看見高速氣流,猶如一條高速公路。由於海裏的生命好像都會避躲燈光,閃電和其他司機都沒有關掉大燈。

中途,瑞秋放平她的座椅,在上麵睡著了。

她醒來時,履帶車已經停下來,車身傾斜著。她腦子裏一片混亂……剛才忘了關掉記錄儀,這幹擾了她的睡眠。她睡覺的時候一般都會把記錄儀關掉。夢屬於隱私。

履帶車的車門早已降下,形成一道階梯,車裏空無一人。瑞秋走了出去。

履帶車、嗥獸、氣墊筏台和移動動力裝置停成一個圓圈,帳篷搭建在圈內。眼前一個活人也看不見。瑞秋聳聳肩,走到一台嗥獸和氣墊筏台之間,停住腳步。

眼前的景色絲毫不像她之前見過的那個美狄亞星。

連綿起伏的山丘上覆蓋著鉻黃色的灌木,高度齊腰,茂盛稠密,以至於四下完全看不到地麵。一團團昆蟲雲集,灌木叢中射出一道道黏糊糊的細絲,刺入飛蟲雲團裏。

福克斯們已經給自己收拾出了一塊空地,正在照看一個焦躁不安地抽搐著的同伴。銅腿米勒在他們中間跟她打了個招呼。

瑞秋費勁地穿過灌木叢,阻力很大,猶如身陷濃稠的柏油一般。蟲子們在她身邊散開。

“神射手生產的時間快到了,”銅腿說,“可憐的寶貝。我們要等她的‘巢’脫落,再繼續前進。”

這個福克斯身上看不出任何因為懷孕而鼓起來的地方。瑞秋想起了先前聽過的福克斯的生育方式,突然就不想旁觀了。可她又怎麽能走開呢?那樣一來,她就錯過了美狄亞星上的一項重大體驗。

她妥協了,認真地低聲問銅腿:“我們該待在這兒嗎?他們會不會反對?”

他笑了,“我們之所以待在這兒,是因為可以發揮絕佳的驅蟲作用。”

“不會反對,我們喜歡人類。”神射手的聲音含糊不清。這時瑞秋才看清她的左眼是粉紅色的,沒有瞳孔,“你是去過群星之中的那個人嗎?”

“是的。”

這個福克斯安靜了片刻。一個六腿福克斯用沾了水的海綿狀物擦拭著她的背部,看起來似乎是種美狄亞植物。神射手說:“我從人類身上學到,‘神射手’意思是‘目標精準’。我的目標就是要當最好的投矛手,在整個……”她的話音漸漸低下去,變成了尖叫和嘶吼。那個怪模怪樣的兩腿福克斯在跟她說話,也許他是在安撫她。

神射手嚎叫起來——然後裂成兩段。她向前爬去,手和前腳拚命扒拉著地麵,後腿被拋在了身後。赤紅的後腿,裂開處滴著血,尾巴從上麵滑過:超過一米長的黑色粗尾巴,被血染成鮮紅,跟收割者的尾巴一樣長。其他的福克斯走上前來,有的過來照看神射手,有的則去檢查後腿……腿上的肌肉仍然在抽搐。

十分鍾後,神射手站了起來。他站立的過程看起來很輕鬆,考慮到那根尾巴和低重心,也許確實也不費力。他說起自己種族的語言,福克斯們列隊走進黃黃的灌木叢。神射手改用人類的語言道:“我必須守衛我的巢,而且是獨自。一路平安。”

“再見。”銅腿說,他帶著瑞秋,跟在福克斯們背後離開了,“他現在不想要人陪。他會守好他的‘巢’,直到小家夥們吃掉它的大部分,然後鑽出來。接著他會瘋狂地想要**,但那時候我們就回來了。你感覺如何?”

“有點兒頭暈,”瑞秋說,“太多血了。”

“抓住我的胳膊。”

他們二人手臂的顏色頗為相稱。

“她在這兒安全嗎?我是說,他。神射手。”

“他學會走路比你想象中更快,而且他還有矛呢。我們在周圍沒看到什麽危險的東西。瑞秋,他們不像我們這樣,成天擔心安全問題。”

“我不明白。”

“有時候他們是會被殺死。沒事兒,他們死也就死了。神射手有他留在這兒的理由。如果他的孩子們能活下來,他們就會變成這片地方的主人。有些成年福克斯會留下來幫助他們。這是他們獲得新領地的方式。”

瑞秋滿腦子困惑,“你是說,他們必須在這兒出生才行?”

“對。福克斯們隻做逗留,從不征服。待上一段時間之後,他們一定得回家。格蕾絲還在努力研究這到底是生理機能還是社會性怪癖。不過他們在外地逗留期間,有時候會在當地生孩子,這就是他們獲得新家園的方式。所以我不覺得福克斯會成為太空旅行者。”

“我們是容易些。”

“銅腿,我想和你**。”

他一腳踩空。他沒有看她,“不行。抱歉。”

“那麽,”她有點絕望地說,“你能不能至少告訴我是哪兒出了問題?是我有什麽禮節不周到的地方,還是我洗澡的次數太多了,或者別的什麽?”

銅腿說:“我怯場。”

見她不明白,他歎了口氣,“你看啊,一般來說,我希望咱們保留點兒隱私……這可不容易,因為在一片陌生的環境裏脫掉你的衣服……不說這個了。我跟女人**的時候,不希望有幾億個陌生人對我的技術評頭論足。”

“記憶錄影帶。”

“對。瑞秋,我不知道你上哪兒可以找到想出這種風頭的男人。暴風和我倒是有一回讓一個後天雄性旁觀過……可畢竟,他們又不是人類。”

“我可以把錄影帶關掉。”

“這玩意兒會把你的記憶錄製下來,對吧?除非你完全忘了我,但我覺得不可能,你會記住我,會被記錄下來。對吧?”

她點了點頭,走回履帶車裏睡覺。其他人都睡在帳篷裏,她想一個人靜靜。

嗥獸的馬達半舊半新。新零件都是一副手工製作的模樣:外觀笨重,帶有銼刀留下的痕跡。其中一個螺旋槳比其他的更新、更糙、也更重。瑞秋隻能寄希望於美狄亞人都擅長跟機器打交道。

那個樣子挺厲害的紅發女問道:“你確定你想坐著這個過去?”

瑞秋告訴她:“我在科舍伊星上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坐的嗥獸。”她挺起身子,翻身上了車座。嗥獸原先的軟塑料座椅肯定是分解了,取而代之的座位看起來就像是曬黑了的皮膚,摸起來也像。“最高時速,每小時一百四十公裏。這個,超馳控製按鈕,能助推螺旋槳,這樣我就能升空了。它可以連續飛十分鍾,然後電池就會斷電,我就必須落地。地麵效應裙板上有六個擋位,我可以選擇任何方向。主要就是保持平衡,特別是在空中飛行的時候。”

暴風似乎還是不放心,“這台老機器有五十個年頭了,可沒有那麽好的性能。對它溫柔點兒。著急的時候就別飛,因為那樣你會把大部分動力都浪費在維持高度上。還有兩件事——”她伸出手,把瑞秋的手放到一個開關和一個旋鈕上。暴風的手大而有力,青筋凸起,“探照燈。這個旋鈕是讓燈光來回轉動,這個是讓它升高和降低。這是你最好的武器。如果不起作用,就跑。第二件事是你的護目鏡,得掛在脖子上。”

“護目鏡在哪兒?”

暴風從嗥獸車座旁邊的口袋裏掏出護目鏡:一根彈力帶,兩個碩大的紅色玻璃半球。她自己脖子上也掛著類似的一副。

“在美狄亞星上,這樣的問題你永遠也不要再問第二次。給。”

此時是美狄亞日的午後。收割者坐在那頭未生育過的六腿雌性“咯咯笑”身上,其餘的福克斯都乘坐地麵效應筏台。車隊浩浩****地行駛在鉻黃色灌木叢的上空。

暴風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來:“我們要始終保持在履帶車前方,各占一側。我們要留意一切有危險的東西。如果你看到什麽感到害怕的東西,就大聲喊。不要等。”

瑞秋緩慢進入坐姿,逐漸找回騎嗥獸的感覺。盡管這台機器重達五百噸,但還是可以通過轉移重心來實現一部分轉向功能……

“暴風,你不累嗎?”

“神射手後腿脫落那時候,我眯了一會兒。”

也許是暴風不太放心讓其他人來盯著這位浪遊者。瑞秋其實倒釋然了。大多數美狄亞人已經丟失了太多“要擔心安全”的觀念了,這讓她感到驚訝。

到了一條湍急的河邊,灌木叢戛然而止,河麵上覆蓋著大片猩紅色的浮渣,其中一些浮渣上盛開著讓人驚詫的綠色花朵。收割者上了筏台,準備過河。

前方有一片麥田,但這些黃色植物卻如羽毛般輕軟,足有四米高。周圍出現一些半球狀的白色岩石,形狀規整得令人生疑。探險隊已經往北轉向熱側。阿爾戈懸在一座圓形山脈的山峰之上。大量多足鳥乘著氣流在他們上空飛翔。

瑞秋抬頭看到一隻鳥正朝她的臉撲來。

她能看到鉤狀的鳥喙和碩大的鳥爪,直奔她的眼睛而來。她用手指摸索著探照燈開關,打開探照燈,向上轉動光束。跟激光炮一樣:先開火,再瞄準。就現在,要冷靜。

光束對準了那隻鳥,藍色的光焰照亮了它,那副尊容真是恐怖:翅膀像油光鋥亮的皮革,彎曲的喙用來撕裂皮肉,前腿肌肉發達,腳爪修長,後腿又長又細,每個尖端都長有一隻劍刃般的利爪。這些腿根本就不是用來走路的,而是純粹的武器。

那隻鳥號叫著,緊緊閉上了眼睛,試圖在空中轉身。它的身子蜷成一團,裹在翅膀裏。瑞秋降低光束,始終瞄準它,直到它重重地一頭栽進麥地。

對講機裏傳來聲音:“幹得漂亮。”

“謝謝。”瑞秋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口氣。

“格蕾絲想讓大家休息一會兒,”暴風說,“就在下一塊圓石那兒。”

“好的。”

這些圓石的大小基本相同:相當規整的半球體,直徑一點五米。

格蕾絲和銅腿從履帶車裏走出來,將各種儀器搬到推車上。他們從車上卸下一個箱子,放在圓石的一側,格蕾絲隨即忙活起來。銅腿把推車挪到圓石的另一側,支起一塊銀色的屏幕。瑞秋準備說話,格蕾絲朝她噓了一聲。她撥弄了一會兒各種轉盤,然後打開機器。

骨頭呈陰影,血肉呈較淺的陰影。裏麵有四個超大的腦袋,大部分是下頜,在靠近中心的位置彼此重疊。邊緣附近有四根尾巴,若幹條腿和脊柱環繞其中,交織成錯綜複雜的一團。四隻生物你纏著我,我纏著你,恰好把蛋殼裏的空間填滿。

“我就知道!”格蕾絲喊道,“它們的形狀太規則了,肯定是蛋啊、巢啊、植物什麽的,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暴風,親愛的,如果我們把這堆玩意兒放回到手推車上,你能把它拖到下一塊石頭旁邊去嗎?”

他們真這麽做了。下一塊石頭與先前那塊非常相似:一個幾乎完美的半球體,表麵就像白色石膏。瑞秋用指節輕輕敲了敲,感覺像石頭。然而,深層雷達的陰影顯示出三個大腦袋的胚胎,把殼內填得滿滿的,還有個小胚胎沒有順利長大。

“嗯,它們似乎都處於同樣的發育階段。”格蕾絲評論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跟季節有關?”

瑞秋搖搖頭,“每次你回來這裏都不一樣。天哪!你剛了解一個地方,走個幾公裏,就又得從頭再來。格蕾絲,你就不覺得鬱悶嗎?你跑得再快,也快不過這裏變化的速度!”

“我就喜歡。而且這裏的變化比你想象的還要厲害,親愛的。”格蕾絲把屏幕疊起來,堆到推車上,“各個地域本來就不會保持不變,加上其他地域的溢出效應,比如高速強風、潮汐晃動和生物遷徙。要我說,美狄亞星上的生態係統每隔十年就會被破壞殆盡,然後我又得從頭學起。暴風,親愛的,我還想再看一顆石頭蛋。你能不能拖——”

暴風突然惡狠狠地發作了:“他媽的,格蕾絲,這不是我們計劃的!搞生物學研究是回來以後的事兒!我們得先建好動力係統,然後我們才有機會找當地各種怪物去送死。”

格蕾絲的聲音一冷,“親愛的,在我看來,這點研究完全不會構成任何危害。”

“這會消耗時間和補給。我們在回來的路上可以這麽幹,等我們確實有時間的時候。我們之前都是這樣。把深層雷達收好,我們走。”

此時,長滿羽毛狀小麥的連綿山丘的坡度向一座被侵蝕的山脈緩緩抬高,峰頂似乎覆蓋著粉色的棉花。三腿雌性福克斯阿跛跟在瑞秋旁一路小跑,談論著星際旅行。她的步態很奇怪,起伏搖晃,但隻要瑞秋把嗥獸速度降到跟動力裝置一樣的二十公裏每小時,她就能跟得上。

她無法理解星際距離的概念,瑞秋也並不勉強。她轉而說起了各種奇觀:土星光環、盧阿戈爾星上的氣球城市、匠人族,以及奇詭海洋裏的鯨魚和海豚殖民地。她說到了時間壓縮——向瑟蕾達星饋贈原始蒸汽機設計圖和無數晶片大小的計算機大腦,然後在返回的時候發現無處不在的蒸汽機器人:農田裏,城市街道上,荒野中,人家裏,還有迪斯尼樂園裏。她還講了那些在某個星球上風靡一時、隨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潮流事物,比如科舍伊上的煙鬥、地球上的歐普藝術 服裝,還有低重力星球霍文戴爾上的舉重運動。

“我是我父母下的第二窩,我們一群福克斯搬到這裏,研究你們人類,”阿跛說,“他們教會我們弓和箭,設計更好的鏟子,還有其他東西。沒有他們,我們可能會死去。”

“你剛才怎麽說的來著:第二窩,有區別嗎?”

“有。隻要你行,就能下第一窩。下第二窩,就要證明你的能力,你要活得足夠久。第三窩,男的下窩,就必須要整個宗族同意。否則,男的不允許繁殖。”

“真是良好的基因學。”瑞秋見她一臉疑惑,“我的意思是,這個習俗可以讓你們生出更優秀的福克斯。”

“是這樣。我永遠下不了第二窩。”阿跛說,“犯錯誤那會兒,我還小,但那很愚蠢。族群要得到改良。我不會去當獨腿男。”

他們駛進被侵蝕的山脈中的一道裂縫,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變得清晰可見。山頂上果真覆蓋著粉紅色的棉花糖,而且那東西肯定也像棉花糖一樣黏。瑞秋看到有好些動物被困在裏麵。阿跛不想惹麻煩,於是便退到後麵,登上了筏台。

他們將螺旋槳轟到最大擋,從棉花糖上空飛過。一輛輛龐大的車子向四麵八方吹起粉紅色的泡沫。下麵有東西在裏麵行動自如。那是一隻扁平無比的巨型粉紅蝸牛,背上自由自在地馱著一隻完美的蝸牛殼,從棉花糖中穿過,身後拖著黏答答的痕跡,裏麵翻出氣泡,膨脹成更多的粉紅色泡沫。它直奔一具多足鳥的死屍而去,整個覆蓋住,停在那裏消化。

一種陌生感襲上瑞秋心頭,這對她來說確實挺陌生的。她是個浪遊者,在她的生命裏,陌生是一種常態。她在一艘衝壓動力飛船上出生,還不是“莫文號”,如今她已經繞貿易圈走完一周。浪遊者即使回到一個曾經熟悉的世界,心裏也知道那裏肯定已經麵目全非了。瑞秋心裏也清楚。但美狄亞的陌生來得太急太快,叫她既咽不下,也吐不出。

她擺弄著對講機,直到接通了格蕾絲。

“沒錯,親愛的,我在開車。怎麽了?”

“我心裏很亂。格蕾絲,為什麽不是所有的行星都像美狄亞一樣呢?它們上麵都有各種地域,對吧?有沙漠、雨林、山脈、極地和赤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聽到了那位宇宙生物學家咯咯的笑聲,“親愛的,寒極上覆蓋著凝固的二氧化碳,而我們要去的地方比沸水還熱。在貿易圈的那些星球上,是什麽把一片片地域分隔開的?山脈嗎?還是吸收熱量的大洋?溫度、海拔、降水?這些美狄亞都有,再加上單向的風和單向的洋流。鹽度從純淡水到純鹵水。冰川攜帶一路路幹冰奔向熱側,所以二氧化碳的分壓會出現驟增。有些地方沒有潮汐,而另外一些地方,阿爾戈的擺動足以造成可怕的潮汐晃動。而且,所有生物都必須適應太陽耀斑:有些動物有殼,有些海獸可以深潛,有些植物借機播撒種子,而另一些則會長出大大的葉片當作遮陽傘。”

“區別更大了,對嗎?”

“抱歉,親愛的……終於搞定了。狗娘養的,這狗娘養的順風不刮倒好了。好了,你還記得我們昨晚讓你看到的類似烏龜的東西嗎?我們已經朝著寒側的方向追蹤了它六千公裏。在寒冰海裏,它會變得大得多,適合在海裏遠遊;朝熱側追蹤的時候,它變得更小、更活躍。我們猜測是因為食物供應的緣故。冰川攪動了海底,海洋生物很喜歡這種狀態。在熱側這邊,體型更大的動物會挨餓……有時候吧。但我們也可能想錯了。也許是在更冷的氣候條件下,它必須保存熱量吧。我希望有一天能做些實驗。”

在朝向熱側的山坡上,那些其實是巨蛋的白色大圓石變得更加密集;而在較低的斜坡上——這才算真的陌生。

山腰上到處飄揚著三角旗——成千上萬的長旗飛舞著,呈橙色或鉻黃色。瑞秋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麽,可格蕾絲還在滔滔不絕,瑞秋開始覺得自己打開了一隻潘多拉魔盒。

“你越是往熱極看,會發現海洋生物的競爭就越激烈。新的生物不斷地從寒側湧來。所有的六肢和八肢生物,我們認為都是被迫爬上陸地的,是被體型更大或者脾氣更差的家夥從海裏趕出來的。在離開海洋之前,它們還沒來得及演化成一般的魚形,也就是四個鰭、一條尾巴。”

“格蕾絲,等一下,你是說……我們人……”

“沒錯,親愛的。”瑞秋肯定沒看見她得意的笑,“四肢和尾巴。我們的尾巴是沒了,但人類的體形就是最完美的魚形。”

瑞秋關掉了與她的通話。

山坡上的樹木長有寬廣的根係,像大力士的拳頭一樣牢牢抓住岩石,低矮的樹幹幾乎呈圓錐形。每根樹幹的頂端都長出單獨一片碩大的葉子,猶如一麵舞動的旗幟,要麽橙色,要麽鉻黃色,葉尖呈鋸齒狀。一麵沒有軍隊的旗幟。有些旗子被地麵效應車隊鼓起的空氣衝擊波撕裂了。瑞秋心想,也許這是它們播撒種子的方式,就像絛蟲 。要問格蕾絲嗎?她已經受夠了,而且要問她的話,可能還得先跟她道個歉……

天色亮了起來,仿佛雲翳從太陽前方撤去了一般。

山坡已逐漸變成了緩和的丘陵。陣陣狂風將一些飄揚的三角旗吹成一團團碎紙屑。徑直穿過這陣紙屑暴雨,倒比在其中轉向躲閃更容易。瑞秋抬起一隻手做涼篷,這時天色變得極為明亮。她此時戴墨鏡了嗎?當然要戴,護目鏡就在——

她果斷低下眼,將紅色的鏡片拉到眼睛上,調整幾下,然後才轉頭望去。兩個太陽在她左肩後麵,其中一個幾乎已被另一個發出的耀眼白光完全掩蓋。

銅腿在殿後的那輛履帶車裏,正在放平的乘客座椅上睡覺。他就像睡在一艘拋錨停泊的船上一樣……但突如其來的強光立刻將他驚醒了。

下山的時候,為了更加安全起見,移動動力裝置被調整在它的兩架履帶車中間行駛。下降的坡度並沒有嚴重妨礙這台臨時改造的笨重車輛。可誰知世事難料,耀斑來了!

福克斯們還在筏台上。如果他們在這樣的車速下滾落,可能會受傷,但是每一絲本能都在命令他們趕緊跳下去,挖洞。銅腿把鼻子緊緊貼在擋風玻璃上。查爾斯·“毛茸”·麥克邦迪正在拚盡全力降低動力裝置和筏台的速度,根本沒空留意別的。肯定能找到地方停下來的。就近的地方,平坦的地方,得是土,不能是岩石,而且還他媽得快!那兒,左邊?不夠平,地方短了點兒,在懸崖邊上?挺懸。銅腿按下對講機的按鈕,高喊道:“用力左轉,毛茸,停的時候,要快!”

毛茸先他一步想到。筏子和動力裝置的氣墊裙上的噴氣口已經打開。驟然失去了前方噴氣口的推力,車身朝著左前方猛衝。銅腿上牙磨著下牙。筏子上已經張開了一麵銀色的遮陽傘,很可能是收割者的那麵,五張福克斯的尖臉擠在傘底下,尾巴激動地撲騰著。

格蕾絲駕著履帶車掉轉方向,緊隨其後,往左前方猛轉,速度太快了,跟動力裝置一樣。毛茸現在已經開到岩架上了,他猛地一下關閉氣墊。動力裝置落地,裙板在岩石上蹭得吱嘎直響,塵土飛揚,眼看就要從邊緣跌落,終於停了下來。福克斯們從筏台上一擁而下,舉起了陽傘,開始挖洞。

格蕾絲關掉氣墊時,履帶車發出令人不適的震動。

她戴著寶石紅的護目鏡。銅腿也一樣,他肯定完全是下意識地就套上了。他往福克斯他們那邊又瞥了一眼,隻看到一張張銀盤和揚起的一片棕色塵土。另一輛履帶車也在斜坡上停了下來。

暴風的嗥獸斜停著,並沒有在轟鳴,她自己則正朝著坡上飛跑。不錯的,她應該能及時鑽進一輛履帶車裏去。耀斑期間會出現各種詭異的事物。可另一台嗥獸的駕駛員在哪兒呢?

在坡底下老遠的地方,情況很不妙。因為離得太遠 ,根本不可能及時爬回坡上。是瑞秋,那個浪遊者,對吧?本來隻需稍有點兒技術,她就可以掉轉嗥獸,借助更大的後噴氣口開回坡上來。但她並沒有展現那樣的技術,她似乎是在倒車。這可一點兒都不妙。

“格蕾絲?我們能把履帶車開到她那兒去嗎?”

銅腿試了一下,“她的對講機關掉了。”

“關掉了?真的嗎?這個小白癡——”

“那她也注意不到那點兒不起眼的亮光。等等,她開過來了。”瑞秋的嗥獸借助緊急動力升了起來,盤旋著,然後開始爬坡。

格蕾絲說:“她著陸的時候可能會遇到麻煩的。”

接著銅腿看到了周圍正在發生著什麽。

在瑞秋看來,似乎每個人都陷入了恐慌。在她遠處上方,履帶車和動力裝置都在尖銳刺耳的噪音中停了下來。厲害又能幹的暴風已經棄車而逃,明明什麽東西也看不見,不知道她是在害怕什麽。而福克斯們,這些美狄亞星土 著則完全不見了蹤影。難道他們全都知道什麽瑞秋不知道的事?

她自己正麵臨著一堆麻煩。這台該死的嗥獸都老掉牙了,不肯倒車。它緩慢地向坡下滑去,仿佛失去了摩擦力,離安全地帶越來越遠。見鬼去吧她手指一彈,打開了超馳控製模式。

嗥獸升到空中。瑞秋竭力後仰,嗥獸隨著她的動作傾斜,壓低了高度,沿著上升的山勢向上爬。要是動力提前喪失的話,她希望能找到機會著陸。但嗥獸表現良好,瑞秋集中注意力保持著平衡,車輛咕嚕嚕地爬著坡,速度加快了些。她勉強留意到,方才還是豔橙色的三角旗此刻全都變成了黑黢黢的縐紗色,有些白色圓石正在開裂,逐漸粉碎。

但等到圓石裏的東西鑽出來時,她尖叫起來。

電光火石間,山脈上匍匐了上千個怪物:白亮亮的皮膚,眼睛不過是頭上的縫,而頭上幾乎全是牙。當瑞秋朝著頭頂上那未必安全的履帶車飛馳而去時,這些生物朝選中的目標聚攏而來。它們跑動起來,身子低伏,尾巴高抬,腿部呈模糊的一團。短短幾秒鍾,履帶車停靠的那塊小平地已然遍布石頭裏蹦出來的怪物。

那絕非安全之地。

她飛過履帶車,瞥了一眼從擋風玻璃後往外凝視的麵孔,繼續往前開。山頂附近幾乎沒有圓石,而那些石頭怪還沒有趕到那裏。當然,瑞秋也還沒趕到。在嗥獸拋錨之前,她得盡量跑得越遠越好。但是然後呢?

她打開了大燈和探照燈。雖然石頭怪在耀斑期間瘋狂發育,但即便這樣它們也許會害怕過量的耀斑光線。這辦法值得一試。

山的岩壁越來越陡峭。沒有可以降落的地方,除非她能飛到山頂。螺旋槳尖聲轟鳴著。

眼前就是山脊,地勢逐漸平坦。瑞秋狠狠地罵著髒話。峰頂到處覆蓋著黏糊糊的粉紅棉花糖。這片地盤的主人已經縮回到巨大的蝸牛殼裏去了。

螺旋槳的轟鳴聲從女低音降成了男低音。

灰白色的六腿怪物們在光禿禿的岩石上尋找著肉食,當瑞秋的高度降低時,它們轉動碩大的腦袋斜視著她。它們動了起來,身影模糊。

接著她穿過這一片泡沫,開始往下坡滑行,但現在為時已晚,來不及降落了。嗥獸在岩石上方幾厘米處行駛,速度太快了,而且還在加速。斜坡變得更緩,她走的仍是先前美狄亞人監控著牽引探測器時挑好的一條路徑。但是嗥獸滑行高度太低了,如果她打開一個檔位來刹車,裙板會刮到岩石,嗥獸就會翻車。必須要找一處平坦的地方——

她回頭飛快地瞥了一眼,事實告訴她根本不能停車。有十幾隻石頭怪已經穿過了棉花糖。很可能是趁自己的同胞被困住,直接就把它們當成了墊腳石!瑞秋艱難地保持著理智,把精力集中在不要翻車上。那些怪物在這場生死競速中毫不落後,甚至還有可能逐漸追上來。

銅腿擠在板條箱和車頂之間,把頭湊向履帶車的觀察圓罩。這地方足夠容納他的頭和肩膀。他看到了一個石頭怪,其前腿盤繞在圓罩上,擋住了他的部分視線,正在啃噬玻璃。

地麵上擠滿了石頭怪。看不見福克斯們的身影,但在他們剛才打洞的地方,有幾個石頭怪躺在地上,安靜得不似活物,銅腿看到混戰中有一根長矛刺出來。他朝下喊道:“試試探照燈。”

“沒用的。”格蕾絲回答,可她還是試了一下。其他探照燈也跟著亮起,同她的光束匯聚到一起。燈光照耀下,那些撲騰著的石頭怪發出刺眼的強光,即便隔著護目鏡,仍然刺得人眼睛疼。它們轉過身來,眯眼看了下情況,然後全都飛快地衝了過來。收割者尾巴上的青銅矛頭深深地紮進一隻掉了隊的家夥體內,石頭怪的血噴出老遠,遠得令人難以置信。它幾乎立刻就死掉了。

那些有點破破爛爛的銀色遮陽傘底下,如果還有福克斯活著的話,那他們現在算是安全了。所有的石頭怪都聚集在車輛探照燈周圍。它們喜歡這種光。

格蕾絲哈哈大笑,“你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們會這樣?”

“我可不敢這麽說。我現在覺得安全多了。”怪物們不再撕扯探照燈了,反而互相扭打起來,爭奪燈光下的一席之地。

“它們以為自己這是在幹嗎?”

“我們以前見過這種反應。”格蕾絲答道,“美狄亞上的生命對耀斑要麽喜歡,要麽討厭。所有喜歡耀斑的生命形式,在耀斑期間都會跟預先設定好的一樣盡量待在沒有陰影的地方。比如,山脈的陰麵就不是天生適合它們的生活環境。它們當中大多數還有高血壓,以及極佳的能量儲備。它們必須要在耀斑發生的短短時間內完成很多任務:出生,進食,成長,**,繁殖——”

“為什麽?這能有什麽區別呢?”

“佛裏克索斯的耀斑能持續三刻鍾,赫勒的耀斑就不會持續太久。我們必須得等它結束。看看瑞秋有沒有呼叫過任何人。”

“好的。”

對講機裏的談話銅腿似聽非聽。在山脈朝向熱側的山坡上,黑色的旗幟 肆意飄揚,幾乎就在銅腿注視著它們的時候,仿佛都還在變長,趁著耀斑製造糖分。探照燈的光束中,團團亂轉的石頭怪們現在已經餓得夠嗆了,開始真正互相攻擊起來。一大群為數更多的石頭怪已經完全拋棄了這片山坡,密密麻麻地徑直衝到海岸邊。海浪間到處漂浮著各種大大小小的海怪,石頭怪們正涉水而入,想要抓住它們。

格蕾絲呼叫了他:“瑞秋沒有呼叫任何人。閃電說她越過了峰頂。”

“好。”

“你覺得她會怎麽做?”

“沒人有多了解她。唔……她不會在棉花糖上降落的。她也很可能會,因為那些蝸牛多半正躲在殼裏。對嗎?”

“但她不會。那太髒了。她會在朝向寒側的山坡上停下來,或者再往前,在任何可以安全等待耀斑結束的地方,要是有的話。你覺得她能找到安全的地方嗎?”

“她並不知道什麽地方安全。在離熱側這麽近的地方,她根本找不到,哪兒不是擠著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玩意兒?越是靠近熱側,競爭就越凶殘。”

“那她就會一直走。要是她沒墜車身亡,她會一路開回著陸城。咱們等等,‘莫文號’現在位於這顆星球的另一邊。假設它一小時之後升起來,我們就可以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麽事。這麽一來,隻要她平安無事,我們差不多馬上就能知道。格蕾絲,你覺得她會不會想辦法跟我們重新會合?”

“她不會迷路,不會停下來,從五十英裏外就可以看到著陸城。她會直接回家的。好吧……”格蕾絲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奇怪的疑慮。她按下一個對講機按鈕,“閃電嗎?是我。你看著瑞秋越過了山頂,對吧?當時她開大燈了嗎?”

銅腿心裏正在琢磨,如果瑞秋死了的話,那些浪遊者該有多惱火。過了一小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格蕾絲話裏的含意。

“探照燈也開著嗎?好吧,閃電。遠程信號發射器在你車頂上,我希望等‘莫文號’升起來的時候,發射器已經準備好給‘莫文號’發條信息了,大約用不了一個小時,方位在寒側以南……不,現在先別出去。看那幫野獸這麽轉著圈子跑下去,應該很快就會死於熱射病了。等它們從車頂上掉下來了,你再去。”

石頭怪們順著山勢往下,一路尾隨瑞秋足有十二公裏,直到別的東西引開了它們。

狀如飛馬的凶猛鳥類不見了。起伏的山坡上原本覆蓋的是羽毛一樣的小麥,現在卻隻剩下猶如收割後的殘株,殘株上略微可見有什麽東西在動,黑點時隱時現。興許,那是無數隻老鼠?

不管是什麽——它們是肉。十二個石頭怪四散分開,在殘株間穿過,碩大的腦袋啪嗒啪嗒咬個不停。瑞秋身體前傾,靠上擋風玻璃,以加快速度。在她身後,三個石頭怪聚集在一麵金色的羅馬盾邊……那是一頭隱藏在羽毛狀小麥間的類似烏龜的生物,現在卻暴露在外,束手待斃。石頭怪們把它翻過來,撕成碎片吃掉,然後繼續前進。

嗥獸穿過岸邊,滑到流水上方。

每一片猩紅色浮渣上都開出了一大朵綠花。瑞秋通過調整自身重心,在花莖之間遊走。她的速度正在下降,但海岸現在已被她遠遠拋在身後了。

那十二個石頭怪全都穿過了殘株,飛也似的衝下坡,鑽進水裏。瑞秋屏住了呼吸。它們會遊泳嗎?它們潛在水下,可能是在喝水或散熱,抑或兩者兼而有之。現在,它們向上弓身,尋找空氣。

嗥獸滑行到水中央,停了下來。

瑞秋鼓起勇氣,關掉了超馳控製模式。嗥獸降落下來,在水麵上方吹開一處淺凹,盤旋在空中,攪動起一層細細的水霧,很快便弄得瑞秋渾身濕淋淋的。她等待著。不管怎麽樣,至少電池在重新充電。隻要給她時間,她就能擁有一台能開能飛的嗥獸。

朝向熱側的海岸一片漆黑,那是無數隻跟老鼠差不多大的小動物。它們把羽狀麥田啃得幹幹淨淨,但是現在它們在做什麽呢?盯著瑞秋看嗎?石頭怪們注意到了。它們笨手笨腳地涉水而出,一旦上了岸,行動就看不清了。六條腿的白色掠食者和隻有丁點大的黑色獵物把河岸攪成一團。

似乎是命運女神給了瑞秋一個喘息之機。水麵看著空****的,唯見猩紅的浮渣和上麵巨大的花朵。但誰也說不準等到耀斑結束時,水底會擠滿怎樣的生物。瑞秋也可以等。寒側的河岸看起來很是安全……盡管也跟先前不一樣了。耀斑爆發之前,岸上覆蓋著一片連綿不絕的鉻黃色矮樹叢。此時灌木叢雖然還在,但頂端卻被一層綿延的銀色花朵所遮蔽。一團團昆蟲聚集而成的雲團也還在,不過昆蟲的種類可能變了。

不知什麽東西像是踩著高蹺,正從上遊向她走來。那東西泰然自若,走得不緊不慢,一路頻頻停下。瑞秋一邊盯著它,一邊試起了對講機。

岸上,有兩個石頭怪首尾相接,正在**。

上遊那東西似乎是一隻巨大的銀色盲蛛。它的腿很細,長得幾乎可以在河上搭橋了,軀幹卻小得不成比例。它不時停下來,用前腿上沒有拇指的手爪伸進水中深處。那些手又粗又短,包裹在外殼裏,快得驚人。手探入水中,立刻便又抬起,抓著一個掙紮中的獵物,然後送到嘴邊。那東西的腦袋寬寬扁扁,像一隻眼睛鼓起的蛤蜊。它順流而下,動作優美從容,仿佛有的是時間……而且比瑞秋方才以為的體型更大、速度更快。

休息得足夠久了。她打開後噴氣口。嗥獸滑過河流,上了河岸,停下來,推擠著灌木叢。

盲蜘蛛跟在她身後。先前那十二隻石頭怪裏,有十隻正在涉水過河。屁股一沾到水,這些六腿的野獸馬上用四條腿站起來保持平衡,然後再變成雙腿站立。兩條腿站著時,它們穩得令人驚奇。也許它們把尾巴拖在河底的淤泥裏,起到錨的作用。老鼠們也來了,成千上萬,在一片片猩紅浮渣間遊動,如同一塊黑色地毯。

瑞秋啟用了升空模式,隻用了十五秒,這足以讓她飛到那片銀花覆蓋的灌木叢上方。在氣流衝擊下,形如睡蓮葉的銀花低頭垂首,但地麵效應卻拖了她的後腿,讓她提不起多高的速度。雲集的飛蟲將她團團圍住。一道道黏稠的細絲從寬闊的銀色蓮葉間射出,有時會粘住蟲子,有時則會撞上螺旋槳或是地麵效應裙板。

她在尋找之前那片清理出來供福克斯紮營的場地。神射手,那隻焦躁不安的守巢兩足雄性動物,如果他還活著,他就應該還在那兒。她找不到灌木叢裏的那片空地了。她忽然想起來,考慮到跟在自己身後的那些怪物,神射手不在這兒倒是件幸事。

但她獨自一人,深陷恐懼。

盲蜘蛛在灌木叢中小心翼翼地走著。灌木叢沙沙作響,顯露出跟在她身後的十隻石頭怪的身影,它們在行走中突然轉身,撲向花朵下方的不知什麽東西,匆匆吃下,然後又沿原路前進。至於那些像老鼠又不是老鼠的食草動物則完全不見蹤影,隻是在她身後,到處都有一棵棵灌木倒下。

但是當燃料電池把動力注入嗥獸的電池時,它們就都被甩在身後。

瑞秋按照阿爾戈和高速氣流作為指引,向南朝著寒側而去。她累得不行。大地正在變暗,越來越紅……她突然想起來,耀斑即將結束了。

他們周圍到處都是六條腿的石頭怪,車頂上還有幾個。它們全都死了,死於中暑或脫水。數量多得多的石頭怪正沿著環形海岸邊聚集。現在它們向山坡上蜂擁而來,仿佛一道銀浪。一邊前進,一邊結成對,兩兩在岩石間停下來**。

一波波石頭怪數量在減少,從探險隊周圍掃過,逐漸消失。現在,山巒上布滿了翻滾蠕動的形體: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它們變成十二條腿的怪獸啦,”銅腿說,“看看那些肚子有多大!嘿,格蕾絲,這些野獸本身是不是也比剛才大了?”

“必須的,它們得下蛋啊。你別分散我的注意力。”

對講機亮起了。格蕾絲才不會留意這麽不起眼的事兒。成對的石頭怪們變得越來越安靜,但彼此仍然頭尾相連。銅腿打開了對講機。

閃電的聲音傳來:“我連上了‘莫文號’飛船上的值班員托夫勒。”

“好的。托夫勒,我是米勒。我們有緊急情況。”

“真是遺憾。”那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昏昏欲睡,“我們能幫上什麽忙呢?”

“你得呼叫著陸城。你能幫我接通嗎?還是我錄一條語音消息給你?”

“我們看一下……”聲音消失了。銅腿看著附近的一對石頭怪從彼此身上爬開,厚重的軀幹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原本讓軀幹顯得更長的脹鼓鼓的肚子,此時變成了位於中腿和後腿之間高高鼓起的一坨。變化的速度很快。怪物看起來相當瘦削,除了那坨碩大的圓球形腫塊之外,全身隻剩下皮包骨頭。它們用前腿和中腿在地上刨著,挖個不停。

“米勒,你最好還是錄音吧。等他們注意到我們信號的時候,都已經出現在地平線上了。我們差不多再過一小時就能聯係上他們。”

“好——”

“但我也不知道他們能幫上什麽忙。聽著,米勒,我們的星際通訊激光能不能起到什麽作用?在這樣的射程內,我們可以融化一座山,或者燒開一個湖,而且還能準確地——”

“該死,托夫勒,有麻煩的又不是我們!著陸城有麻煩了,而且他們自己還不知道呢!”

“哦?好吧,那你錄音給我。”

“致著陸城市長卷毛·傑克遜。我們已經平安度過耀斑期,但不知道福克斯們是否幸存。浪遊者瑞秋·蘇布拉馬尼亞姆正駕駛嗥獸前往你處。雖然她毫無理由認為自己很危險,但她確實很危險。等你們發現她時,已經來不及阻止她了。如果你們行動不夠迅速,美狄亞上的人類殖民地可能在年內就會消亡。你們要調度每一台能夠調度的車輛……”

耀斑已經結束很久了。她駛過一如往常的紅色地貌,大燈、尾燈和探照燈的白光形成一個圈,將車身籠罩其中。她如饑似渴地尋找著農用燈的燈光,那是太陽的顏色,是飛船上陽光的顏色,那標誌著她即將回到著陸城。

但她更渴望著那些能夠殺死石頭怪和盲蛛的真菌。她憎惡它們不依不饒的追逐、怪異可怖的形狀、想吞噬她的欲望。她憎惡的就是它們本身!讓它們腐爛吧,無論是慢還是快。然後花三個小時橫穿海灣,再花半個小時,找到那片遍布碎石的通道,沿路疾行,下山,往那片藍白色的光芒而去。

前方就是海岸線。

不祥的血色怪獸在海岸線上團團亂轉,一個接一個地轉向嗥獸。

瑞秋胡亂咒罵了一通。她見過這些東西。探險隊的探照燈之前盯死過一條巨大的多足怪,這些東西都是從它身上鑽出來的,是一些跟狗差不多大、沒有尾巴的四足獸。耀斑期間必定有眾多身形龐大的多足怪遭了殃,致使大量寄生體活了過來,即便是在耀斑結束後這麽久,依然有這麽多活躍著。

不僅僅是活躍。它們像跳蚤一樣蹦躂……朝瑞秋撲來。她轉向熱側。現在她感覺有氣無力,但凡有那麽一隻,就可以把她從車座上撞下來。

她背後的那幫尾隨者也跟著轉向。又有兩個石頭怪掉了隊,還有八個在後麵,接著是那隻大蜘蛛,以及一大群甩不掉的原始老鼠,此處已經沒了灌木叢,它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成群的昆蟲。瑞秋的理智告訴她,它們未必像自己想的那樣,都是衝著她來的。可是它們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她又沒多少肉,蜘蛛也沒那麽餓。它不時地往底下伸出爪去,薅起一隻原始老鼠,有一回它甚至抓起一個石頭怪,還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石頭怪咆哮著亂咬一通,雖然最終死在蜘蛛蛤蜊般的嘴裏,但也刨出了蜘蛛的一隻眼睛。

石頭怪們在吃原始老鼠,但它們必須時不時飛跑到水裏冷卻一下,然後再從血紅色的四足獸中間殺出一條血路,返回岸上,邊殺邊吃。老鼠們則在啃食那些黃色的矮樹叢,至於那些小小的可能是蟲子的玩意兒又是吃的什麽,誰知道呢?它們到底想要瑞秋什麽呢?

又走了幾小時,海岸向南彎折,現在成了白花花一片,微微染了些其他顏色:那是綿延的鹽殼。瑞秋的氣候防護服效果很好,但臉和手還是覺得燙。刮來的風熱乎乎的,那是阿爾戈發出的熱量,加上之前耀斑的餘熱。盲蛛解決了熱的問題。它涉水遠離岸邊,超過了那些紅色寄生體的活動範圍,對瑞秋視若無睹。

時間仍在流逝。她眼中所見的血紅色寄生體數量變少了。有一次,她看見盲蛛的蛤蜊嘴裏咬著另一個石頭怪,那六條腿的怪物用牙齒撕扯著蜘蛛的臉……已經瞎了的那一邊。喜歡耀斑的生命形式很快耗盡了自身。那些樹……

瑞秋用探照燈掃了一圈:“黑人頭發”般的地被植物不見了;昆蟲聚成一團黑霧籠罩在**的泥土上;但這些樹確實是毛茸茸的,輪廓形如湯匙。這些樹在美狄亞上分布的有多廣?她也可能跑錯了地方……

她向左轉,往山上駛去。

前方是低矮的山巒,是新生的,到處有棱有角。又走了不到一公裏,瑞秋轉向,與山脈平行行駛。這條通道原本就極為狹窄,她可能會直接錯過。她放慢了速度,然後不耐煩起來,又再度提速。這條通道雖然很窄,卻很筆直。也許她會在盡頭看到一絲農用燈的光芒。她留意到雲層正在堆積,於是開始咒罵,想趕走要下雨的念頭。

光芒真的出現了,它絕非一絲微光。

她看見了一個太陽,一個白色的太陽,一個真正的太陽,照耀著山脈——仿若耀斑再臨!但佛裏克索斯和赫勒仍是兩個正在西沉的粉紅色光點。她猛地轉向強光所在的方向。上升的地勢減緩了她的速度,她想起那隻蜘蛛還在背後不慌不忙地尾隨,她沒有回頭看。

亮光變得異常耀眼。她進一步放慢了速度,既迷惑,又害怕。她把護目鏡拉到眼睛上。現在好一點了,但她還是什麽也看不見,隻能看見光禿禿的岩石通道盡頭那道炫目的萬丈光芒。

她駛入了通道,駛入了強光,駛入了那個地平線上的太陽。

她的眼睛終於適應了……

石牆邊布滿了車輛:飛行車、牽引探測器、卡車、改裝成消防車和救護車的履帶車,凡是可以自行移動的東西都在那兒,每一輛上都堆滿了農用燈和電池,所有的農用燈都亮著。中間留出了一條通道,瑞秋沿著那條通道向前滑行。在前方那片紅色幽暗中,她覺得自己辨認出了人形的身影。

他們是人類。看到濃密的灰白頭發,她認出了卷毛·傑克遜市長。

最後,終於,她放慢了嗥獸,落到地上,然後跨下車座。那些人形朝她走來,其中一個正是卷毛市長。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攥得死緊,就算疲勞令她的感受變得遲鈍,也仍然被他捏得生疼。

她眨了下眼睛。

他怒罵著,放下她的胳膊,轉過身麵對著通道。著陸城有一半的人都站在這兒,往光亮的通道那頭看去,不理會瑞秋……完全忽視她。她沒有試圖用肩膀在他們中間頂出條路來,而是爬上嗥獸的車座看去。

它們來了:六個石頭怪聚集在蜘蛛的大長腿下,原始老鼠形成了一塊黑地毯,全都裹在一團明亮的微粒中,是那些昆蟲。怪物們沿著明亮的通道漫步而來,圍觀的人們向後退開。其實沒有必要。因為到了亮光終止的地方,尾隨瑞秋而來的怪物們也停下了腳步。

卷毛市長轉過身來,“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一下,說不定有什麽東西會跟著你的光跑?你那燈跟耀斑的顏色一個樣!你一路經過了六個地域,每一個地域都有獨特的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結果你把它們都給帶到這兒來了,你個沒腦子的慫包!那烏泱泱的一團裏邊得有多少種昆蟲?其中又有多少會把我們的莊稼啃個精光,然後再被毒死?地上那些黑不溜秋的小東西也是吃草的,對不對?這些全都是喜歡耀斑的生物,你倒是把它們全帶到這裏來繁殖!下一次耀斑發生的時候,也就是美狄亞星上的人類最後一次有東西吃的時候了!當然了,你自個兒是安全的。你隻需要飛到另外一顆星球上去……”

把耳朵堵上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腦子給掐滅了。瑞秋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暈過去。她很可能是被帶走的,而不是被扛走的。她的下一段記憶開始時,那是一段時間之後的事了,她置身於家裏的燈光之下,四周充斥著家的聲音和氣息,在自由落體狀態下係著安全帶,她已經在衝壓動力網際飛船“莫文號”上了。

沿著彎彎的牆,移動動力裝置和其中一輛履帶車終於離開結了鹽殼的區域。他們現在行駛在被烤得滾燙的焦土上。嗥獸停在地麵效應筏台中央,周圍是一堆堆的板條箱,現在隻有願意穿宇航服的人才能用得上它了。剩下的四個福克斯都在履帶車裏。阿爾戈不在攝像頭範圍內,幾乎是在頭頂正上方。畫麵移動著,並隨著殿後的那架履帶車的動作而下降。

“不,那些畜生實際上並沒有造成任何危害,我們自己造成的危害反而更大。”卷毛市長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博格上尉。他正在看全息投影牆,手裏端著一杯涼了的咖啡,“我們把每一盞農用燈都從農田裏搬了出來,全部放在通道上,對吧?而那些喜歡耀斑的生物就會一直待在那兒,直到死掉。按照生理構造,它們其實承受不起超過幾個小時以上的耀斑時間,也就是兩個太陽同時爆發耀斑時所釋放的照射劑量,而同時,它們的生理構造也不允許它們離開耀斑光線。也許有一部分昆蟲確實繁殖了。也許體型大一些的生命形式在毛發中攜帶了種子和蟲卵。我們知道,把燈一關,那些六條腿的動物就會想要產卵,可到那時它們並沒有準備好。現在那並不要緊。我覺得我應該……”

“所以你們毫發無損地從那邊出來了?”

“那倒也不是,蝗蟲傷到我們了。我們搬走農用燈的時候匆匆忙忙的,可花了好長時間才把燈放回原處。這麽幹不對。有些討厭耀斑的蟲子正等著嚐嚐咱們的玉米呢。”

“太糟糕了。”

“還有橡樹林裏頭,一窩B-70殺死了兩個孩子。”

博格船長明顯心不在焉,“你可真把瑞秋整慘了。”

“那倒是。”卷毛說,既不得意,也沒道歉。

“她差點得了緊張性精神症。在她肯跟任何人開口說話之前,我們隻能把她送回到‘莫文號’上去。卷毛,有沒有什麽辦法讓她相信自己並不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癡呢?”

“我覺得我會說沒有。誰會願意那麽幹呢?”

博格船長改成發號施令的腔調:“我不喜歡說些很幼稚的話,尤其是在你麵前,卷毛,但最好的辦法可能是把她當孩子哄一哄。問題在於,瑞秋在美狄亞過得一點兒也不開心。”

“你真是紮心了。”

“她甚至提都不提回來的事兒。她不喜歡美狄亞。她不喜歡這裏的光線,不喜歡那些動物,也不喜歡福克斯的繁殖方式,太血腥了。她跟著你的動力裝置探險隊辛辛苦苦折騰了三十多個小時,回來累得要死,又一路被噩夢般的怪物追著跑,等她終於跑到了安全的地方,你還罵她是個既危險又沒用的白癡,她還真的相信了。她甚至在美狄亞都沒有跟誰上過床……”

“什麽?”

“沒關係,不要在意這些細節。當然也有可能,這細節至關重要,不過還是別討論這個了。卷毛,我已經試過了官方發行的美狄亞記憶錄影帶,等咱們重返貿易圈,本來可以試著兜售一下的——”

卷毛的眼睛瞪大了,“哦哦哦——他媽的!”

“你想明白了,對吧?那盤錄影帶真是糟糕的體驗:不愉快,不舒服,很丟臉,很累人,很可怕,而且還沒有桃色橋段。那就是瑞秋對美狄亞的看法,再沒別的了,沒人會喜歡這兒的。”

卷毛臉都白了,“那咱們該怎麽辦?把瑞秋的設備放到別人身上?”

“我才不會戴呢。對於自己的隱私,沒有哪個浪遊者真的特別在意,但總也有點兒底線。那美狄亞人呢?”

“誰?”

“你就找不到一個有不出風頭不舒服綜合征的家夥嗎?”

卷毛搖搖頭,“我會四處打聽一下,但是……不行,我可能不會。都沒人願意睡她,這樣你還不明白嗎?明知道她會把這段記憶兜售給千百萬個陌生人,什麽樣的男人還肯跟這女人在一起?嗬嗬。”

履帶車已經停下來了。人類的身影走出車外,穿著緊身壓力服,頭戴透明球形麵罩。他們圍著地麵效應筏台走來走去,開始拆卸板條箱。

“她差一點兒就把我們都給滅了。”

“她會做一輩子錄影帶的。每當有什麽東西讓她想起美狄亞的時候,每一個觀眾就都知道她對這個星球是怎麽想的了。”

“那我們會怎麽樣?”

“哦……我們什麽都不用擔心。我見識過什麽叫潮流事物。等到我們重返文明世界的時候,興許這種什麽記憶錄影帶都變成老古董了。”

文明?那反義詞是什麽呢?答案卷毛心裏清楚。他轉頭繼續盯著投影牆。

“就算沒有……我也會回來的。我會帶回來另外一個像瑞秋那種人形自走記憶體,但比她更靈光。行嗎?”

“要多久?”

“轉一圈,然後返回美狄亞。”

那是六七十個地球年。

“好。”卷毛說,因為肯定沒辦法說服她走更短的路線。他看著身穿銀色衣服的人在給太陽能鏡搭建框架。在熱極甚至連風也沒有,顯然也根本沒有生命。他們曾經為此擔心過。但卷毛看到的是在未來的數百年裏,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威脅到著陸城的電力供應。

“如果美狄亞會成為文明的一種回流,一片農民的土地,隻要農田是安全的,那這就是件好事兒。”卷毛轉身對珍妮絲·博格這樣說。但是,這位浪遊者的雙眸中沒有美狄亞上的任何東西,她的心已經飛向了霍文戴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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