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獎提名作品 雷神遇見美國隊長

THOR MEETS CAPTAIN AMERICA.

[美]大衛·布林 David Brin 著

羅妍莉 譯

當雷神和美國隊長在另一條時間線相遇,

主角依然是洛基。

大衛·布林,美國著名科幻作家,空間科學博士,物理學家,NASA顧問。他曾多次獲得雨果獎、星雲獎和坎貝爾紀念獎,並擔任世界科幻大會的榮譽嘉賓。大衛·布林擅長描繪浩渺的宇宙空間和外星生物獨特的文化,最著名的作品是“提升”係列小說。

1987年,《雷神遇見美國隊長》一文獲軌跡獎和雨果獎最佳中篇小說提名,並被譯成多種語言。2003年,受DC漫畫公司和Wildstorm漫畫出版社委托,本文被擴寫成一篇完整的傳奇故事,由漫畫家斯科特·漢普頓繪圖,改編為漫畫小說《食命之徒》。其大畫幅的法文版以《D日,災難之日》為題,獲得法國Bande Dessinee漫畫獎提名。

本輯“名家訪談”欄目即為大衛·布林的專訪。“幻想書房”中亦推薦了大衛·布林主編的《逐影》一書。

1

當潛艇沉到潛望鏡與水麵齊平的深度時,洛基的侏儒翻了個白眼,可憐巴巴地呻吟著。這個沒脖子的駝背家夥用粗壯的手指拽著髒兮兮的胡須,抬頭盯著吱吱作響的管道。

克裏斯·圖靈看著侏儒,心想:這玩意兒應當永遠待在黑暗的森林深處和不見天日的洞穴裏。

它根本不適合這個地方。

唯有人類才會選擇這種死法,在一口漏水的鋼鐵棺材裏,無望地懷抱著炸毀英靈殿的企圖。

不過話又說回來,洛基的侏儒之所以會在這兒,基本上也是別無選擇。

克裏斯突然很想知道為什麽——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麽想了。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生物存在?在他們跑來助紂為虐之前,邪惡勢力在這個世界上難道還不夠猖狂嗎?

潛艇的引擎轟隆作響,克裏斯聳了聳肩,把方才的思緒拋到一邊。要想象出一個不存在阿薩神族及其仆從的世界,就如同要回憶起一個沒有戰爭的時代一樣困難。他坐在應急座椅上,係著安全帶,聽著波羅的海冰冷的海水在薄如紙片的防水艙壁外發出的嘩嘩聲,看著那侏儒在一個裝著氫彈零件的板條箱頂上縮成一團。它把長得像棍子似的腳從甲板上激**的海水中提起來,縮向那口箱子的更高處。

當“剃刀鰭號”的潛望鏡升起、更多海水通過減壓管道汩汩地灌進來時,那侏儒再次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呻吟。

馬洛少校從他組裝到第三十回的突擊步槍上抬起頭來,這位海軍軍官問道:“這該死的侏儒現在又有哪兒難受了?”

克裏斯搖搖頭,“我怎麽知道?也許是因為他不適應這兒的環境?畢竟,古斯堪的納維亞人 認為,深海是屬於沉船和魚類的。”

“我還以為你是阿薩神族 方麵的專家呢。你不清楚那玩意兒為什麽口吐白沫?”

“我說了,我不知道。你幹嗎不過去親自問問他呢?”

馬洛惡狠狠地看了克裏斯一眼,“讓我悄悄貼到那臭氣熏天的東西旁邊,讓洛基那該死的侏儒解釋一下它的感受?哼,我倒寧肯朝著阿薩神族的眼睛吐口水。”

紮普·奧利裏從船艙左邊探出身子來,衝著馬洛咧嘴一笑。

“有點兒意思,老爹。潛望鏡旁邊就有個阿薩神,笨蛋。別客氣,往你剛才說的那口痰盂裏畫道符唄。”

這位古裏古怪的技術員朝著那群圍在潛望鏡周圍的海軍官兵做了個手勢。船長旁邊杵著個粗壯的身影,一身的毛皮和皮革,矗立在潛水艇上的一幹人中。

馬洛眨巴著眼睛,不解地回望著奧利裏,這名軍官與其說是覺得受到了冒犯,倒不如說是感到困惑。“他說什麽?”他問克裏斯。

克裏斯真巴不得自己沒坐在這兩人中間。

“紮普建議你先朝洛基的眼睛吐上一口試試看。”

馬洛扮了個鬼臉,奧利裏還不如建議他把手伸進超燃衝壓發動機裏呢。一幫海軍陸戰隊士兵正擠在他們身後的通道裏,其中有一個犯了錯誤,不小心把一個彈藥筒掉進了髒水裏。馬洛滿口髒話地痛罵起來,把剛才的懊喪都發泄在那個可憐的下等兵身上。

侏儒又呻吟了一聲,抱著膝蓋,緊貼在那隻密封的板條箱上。

無論來自哪裏,它們在水裏都呆不慣。這些所謂的侏儒不喜歡潛水艇。

克裏斯對這艘潛艇也談不上有什麽偏愛,但是世界上也沒有比這兒安全多少的地方了。1962年末,反納粹聯盟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如果今年秋天能幹出點什麽來避免那不可避免的事,就值得一賭。

就連洛基——那家夥長得跟頭熊似的,幾乎堅不可摧,總是爆發出讓人脊梁骨發涼的大笑——先前也露過怯,當“剃刀鰭號”在一架尖聲呼嘯的轟炸機底下沉入水中,當箭式潛艇如一塊巨石般墜入海神冰冷的懷抱,他們的胃裏也隨之翻江倒海。他們一路下落,似乎永無止境。當艇身撞擊到海麵時,備受考驗的金屬艇身發出了更加難聽的令人牙酸刺耳的隆隆聲。

然而,無論麵臨的是怎樣的境地,與先前所遭遇的那一切相比,似乎都要強些——越過極點的漫漫旅途,一路與尖銳的刺耳聲為伴,避開納粹的導彈,沿著曲裏拐彎的路線掠過群山和灰色的水域,無助地傾聽著,牢牢固定在位置上,同時飛行員們駕著會飛的“棺材”,往四麵八方猛撲而去……暗自祈禱敵方的阿薩神族大師們今晚並未在北方的這片區域巡邏……

一共有二十艘潛艇從巴芬島 出發,卻隻有六艘成功抵達了瑞典和芬蘭之間的海域。而其中的“鯨魚座號”和“虎魚號”這兩艘都被撞破了,像被撕爛的沙丁魚罐頭一樣裂開,將運氣不濟的船員們吐進海中活活凍死。

隻剩下四艘潛艇了,克裏斯心想。不過,盡管我們的機會有點兒渺茫,但那些可憐的飛行員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並不相信有任何一位機組人員能穿越置人於死地的黑暗歐洲,到達德黑蘭的安全地帶。

“圖靈上校!”

聽到船長叫他的名字時,克裏斯抬起頭來。路易斯中校放下潛望鏡,走到海圖桌前,招了招手。克裏斯解開安全帶,跳進積水裏。

“告訴那些陸戰隊員,咱們要把烈酒留著自個兒喝,”奧利裏壓低了聲音建議道,“好酒實在難得,不能跟人分享。”

“閉嘴,傻瓜!”馬洛吼道。克裏斯誰也沒理會,在水中艱難地前行。船長站在他們的“顧問”旁邊等著他,這個異族生物自稱“洛基”。

我已經認識洛基很多年了,克裏斯想。我曾經和他並肩作戰,共同抗擊他的阿薩神族兄弟們……但每次看到他的時候,我還是會被他嚇得魂不守舍。

洛基矗立在眾人中,比每一個人都要高大,那雙高深莫測的眼睛凶神惡煞地注視著克裏斯。這位“詭計之神”雖然高大威猛得異乎常人,看起來卻非常像人,可是那雙黑眼睛徹底抵消了這種與人相似的感覺。自從這位變節的阿薩神族投靠盟軍以來,克裏斯跟洛基在一起共事的時間已經夠久的了,知道應該盡量避免直視他們。

“長官,”克裏斯說著,向路易斯中校和那位蓄著胡子的阿薩神族點點頭,“我想,我們正在接近Y點吧?”

“沒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十分鍾之內就該到了。”

在過去的二十個小時裏,路易斯似乎明顯變老了。這位年輕的潛艇指揮官知道,在這次行動中,被視為可犧牲對象的,絕非僅有他的分遣艦隊而已。在由此向西幾千英裏的地方,美國水麵海軍殘存的大部分力量都是無望地投入戰鬥的,他們隻為一個理由而戰:分散納粹大將的注意力——尤其是某位“海神”——令其無暇顧及波羅的海上的“諸神黃昏”行動。洛基的堂兄弟提爾 對潛艇倒構不成太大的威脅,但除非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別處,否則等他們這支小小的部隊企圖登陸時,他就能讓他們生不如死。

因此,今晚,他會在遙遠的地方,讓美國、加拿大和墨西哥的水手們生不如死。

克裏斯不敢去想這件事。有太多的小夥子正在拉布拉多 慷慨赴死,隻是為了吸引住一個阿薩神族的注意力,好讓他們這四艘潛艇趁機從後門溜進來。

“謝謝,我最好告訴馬洛少校和我的爆破組。”

他轉身要走,卻有一隻大得異乎尋常的手按在他肩上,攔住了他的去路,這隻手輕輕抓住他,卻堅硬如鋼。

“有件事你必須得知道,”名叫洛基的那個生靈用低沉而洪亮的聲音說,他微笑著,潔白得不可思議的牙齒閃著光。“還有個乘客要跟著你上岸。”

克裏斯眨了眨眼。原計劃隻包括他的隊伍和他們的突擊隊員……然後他就發現路易斯中校的臉嚇得一片慘白,那比單純對死亡的恐懼更甚。

克裏斯轉過身來,盯著這個滿身是毛的巨人,呼出一口氣,“你……”

洛基點點頭,“計劃當中的輕微調整。這些在海底行駛的船隻試圖衝過斯卡格拉克海峽的時候,我不會待在船上。相反,我要和你一起上岸,去哥特蘭島 。”

克裏斯沒有露出任何表情。老實說,不管是他還是路易斯,都根本無法阻止這家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無論如何,在與納粹這場瘟疫進行的持久戰中,盟軍終將失去他們唯一的這位阿薩神族朋友。

如果“朋友”這個詞真能形容洛基的話。

有一天,不列顛人正在進行最後的撤離時,他忽然就在蘇格蘭機場的柏油跑道上冒了出來,身邊還跟著八個留著胡子的小東西,扛著一個個盒子。他領著它們,來到距離最近的一位麵帶詫異的軍官麵前,不可一世地霸占了首相的私人飛機,要求把他一路帶到美國去。

也許一個裝甲營倒是可以攔得住他。戰鬥報告證實,要是你相當走運、下手夠快夠猛的話, 阿薩神族是可以殺死的。不過等當地指揮官認清了當時的情況以後,他決定冒險一試。

從十年前的那天到如今,洛基已經多次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

“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他對洛基說。

“我一定要去,這是我的願望。”

“那我去跟馬洛解釋一下,失陪了。”

他先後退了幾米,然後轉身走開。

當克裏斯艱難地涉水離去時,他感覺那道閃閃發亮的目光似乎一直緊隨著他,經過呻吟的侏儒,經過奧利裏始終帶著譏諷的笑容,穿過狹窄潮濕的過道,兩旁是係著安全帶的陸戰隊員,一直走到魚雷發射管處。

眾人的聲音安靜下來。所有年輕人都說英語,但其中隻有一半是北美人。在昏暗的光線下,他們肩上的標記——自由法國人、自由俄國人、自由愛爾蘭人、德國基督徒——緘默無言,但他們南腔北調的口音他不會聽錯,還有他們撫摸武器的樣子,還有克裏斯在幾雙眼睛裏看到的灼灼光芒。

這些都是自願參加自殺式襲擊任務的那類人,在經曆了二十三年恐怖的戰爭之後,這種類型的人在世界上已然司空見慣——他們幾乎或根本沒有什麽可失去的東西了。

馬洛少校回來監督水下載具的裝載工作,聽到克裏斯帶來的消息,他不以為然。

“洛基想一起去?去哥特蘭島?”他啐了一口,“這雜種就是個奸細,我早就知道!”

克裏斯搖搖頭,“約翰,他幫過我們不知多少次忙了。怎麽?就因為他陪著艾克去了趟東京,說服日本人——”

“真了不起呀!我們本來都該把小日本給幹趴下了!”身材高大的海軍陸戰隊員拳頭攥得緊緊的,“就像我們早就該把希特勒粉碎了一樣——要是這些怪物沒像撒旦的詛咒一樣,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話。

“而現在呢,他已經在我們當中生活了十年,摸清了我們的方法、戰術和技術,而這是我們僅存的真正優勢!”

克裏斯露出一臉苦相。他該怎麽向馬洛解釋呢?這位海軍軍官從未到訪過德黑蘭,不像克裏斯,他去年就去過了。馬洛也從未見識過以色列-伊朗國的首都,那個國家是美國最偉大、最堅定的盟友,是東方的堡壘。

在那裏,在幼發拉底河東岸的數十個武裝定居點,克裏斯遇到了一些勇猛的男男女女,他們手臂上還殘留著在特雷布林卡、達豪和奧斯威辛 被人文上的數字。他聆聽了他們的故事:在一個走投無路的夜晚,在帶刺的鐵絲網和臭氣熏天的煙囪底下,這些饑腸轆轆、命懸一線的人抬起頭來,看到一團奇怪的水蒸氣從天而降。那團霧氣凝聚到一起,幾乎幻化成了某種固體般的存在,眾人不敢相信,瞪著死氣沉沉的眼睛驚愕地看著。

在那團怪異的霧氣之中,形成了一道五顏六色的橋……一道彩虹般的拱橋,似乎看不到盡頭,從那些恐怖之地升起,伸入不見月光的夜色中。在彩虹橋的高處,每一位行將赴死的男女都看見一個黑眼睛的身影騎在一匹飛馬上。他們感覺到他在自己心裏低語:

來吧,孩子們,趁著折磨你們的人正在我結成的意識之網中眨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大家都來吧,翻過我的橋,去往安全的地方。趁著我的堂兄弟們還沒發現我背叛了他們。

當他們跪倒在地,或是搖晃著身子感激地祈禱時,那個身影隻是嘲諷地冷哼了一聲。他的聲音在他們腦海裏嘶嘶作響:

別把我錯當成了你們的上帝,把你們留在這兒等死!我沒法向你們解釋為何沒有出現,或是對這一切到底有何打算。即便對於偉大的奧丁 而言,上帝也同樣是個未解之謎!

你們隻需要知道,我現在就帶你們去安全的地方,如果說這世上還有安全之地的話。可是一定要快!你們要是非得謝的話,那就以後再謝好了,但是快來!

在下方的集中營裏、滿目淒涼的貧民區裏、遭到圍困的城市裏,座座橋梁在一夜之間拔地而起,又在晨曦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簡直如煙如夢。兩百萬人,老人、跛子、婦女、兒童、希特勒戰爭工廠裏的奴隸,紛紛爬了上去——因為他們別無選擇——接著發現自己被送到了沙漠中的一片土地,位於一條古老的河流兩岸,他們抵達時,剛好來得及匆忙拿起武器,救下一支從埃及和巴勒斯坦的廢墟中逃出的英國軍隊。他們與震驚的波斯人、遭受重創的俄羅斯難民融合到一起,在一片混亂中建立了一個嶄新的國度。

在那個奇跡之夜後,洛基再也無法返回歐洲了,因為他的阿薩族人會對他大發雷霆。如果回到哥特蘭島,他就會麵臨著與突擊隊員們相同的險境。

“不,馬洛,你錯了。我半點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但洛基不是奸細,我敢賭上我的命。”

2

水下載具咯咯作響,搖晃著從潛艇的魚雷發射管射入海中,然後浮出冰冷的海麵。外殼裂開後,水手們劃起了槳。一天多的時間裏,人們第一次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心中滿懷感恩。

侏儒似乎並沒有覺得輕鬆多少。這家夥的目光越過漆黑的海水,望向西麵,在那個方向,一道淡紅的晚霞勾勒出波羅的海上一座巨大的島嶼。它用喉音咕噥著什麽,聽起來完全不像是地球上的語言。

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和大多數美國人一樣,克裏斯也深信,這些生靈就是古代北歐人信奉的神靈,被重新帶回了現代世界——這一點千真萬確,就像他曾是桑迪·庫法克斯 一樣,或者就像道奇隊不是在布魯克林打球一樣。

外星人——這是官方的說法。這個故事通過盟軍電台,在整個美洲、日本及自由亞洲殘存的地區傳播開來。就像著名科幻小說家切斯特·尼米茲在故事裏寫的那樣,來自群星的生物已經抵達了地球。

不難想象他們為什麽希望被視為神靈,這也足以解釋他們為什麽會選擇站在納粹一邊。這套策略在西邊是行不通的。無論這些客人的威力多麽駭人,歐美科學家都會對他們進行探索和質疑,人們會提出問題。

但在日耳曼人對納粹主義的瘋狂擁護中,這幫所謂的“阿薩神族”找到了自己的沃土。

克裏斯讀過繳獲的德國黨衛軍文件。甚至早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在阿薩神族到達之前,其中就充滿了胡言亂語和神秘主義的內容——關於冰月從天而降和雅利安超級種族的浪漫精神之類的胡扯。在被納粹征服的世界裏,阿薩神族確實會被奉為神明。就像老鼠或鬣狗的邏輯一樣,克裏斯看得出外星人選擇站在那一邊的理由,這些該死的家夥。

在西麵天空的映襯下,鬆樹的剪影猶如道道鋸齒,勾勒出山頂的輪廓。領頭的兩艘船上擠滿了海軍陸戰隊員,他們的任務是登上海灘,向內陸進發。與此同時,海軍的隊伍會準備逃離所用的船隻……就跟他們真的還能逃離似的。

殿後的兩艘船上則載著克裏斯的爆破組。

洛基單膝跪在克裏斯這艘船的船頭,閃閃發光的眼睛凝視著前方。他雖然黑黢黢的,可是看起來活脫脫就是維京傳奇故事裏的人物。

跟真的似的,克裏斯心想。也可能這些生靈確實相信,他們自己就是自稱的那種存在。隻有一點克裏斯可以確定:必須得打敗他們,否則從現在起,對人類來說,就隻剩下黑暗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抬頭望著天空,在雲層中搜尋著能瞥見星光的縫隙。

是的,就在那兒。那顆衛星。插上了牛頓的翅膀,高飛在頭頂上方兩百多英裏的位置,每九十分鍾繞地球一周。

當它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納粹大發雷霆,宣布其為占星術上所謂的異象。由於某種未知的官僚主義原因,五角大樓的官員一直隱瞞著這個秘密,直到有一半的人都相信了戈培爾的宣傳。最後,華盛頓才揭開了真相:那是美國的太空飛行器正在繞地球飛行。兩個月來,世界局勢似乎發生了轉機。許多人認為,這項新的技術奇跡將比原子彈更為重要。

然後,納粹對加拿大的侵略便開始了。

克裏斯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此時發生在大西洋上的事。他真希望自己能有那種新式激光通信器,這樣他就可以把這裏的進展情況告訴衛星上的人了。可惜激光通信裝置屬於絕密技術,參謀長們不允許將這種裝置帶進敵方的中心地帶。

毫無疑問,納粹肯定在想辦法擊落這顆衛星。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從得到了外星人的幫助之後,敵方居然任憑自己早先在火箭技術上的領先水平出現了如此嚴重的滑坡。

也許他們再也不能在太空中采取行動了……正如他們無法擊潰我們的潛艇部隊那樣。

可這怎麽說得通呢?外星人怎麽可能無力摧毀如此簡陋的航天器呢?

克裏斯搖了搖頭。

這未必有多重要。今晚,大西洋艦隊將麵臨滅頂之災。今冬,我們將被迫使用體型最龐大的炸彈,以便堅守住加拿大的陣地……即使我們能拖住他們的腳步,也會使得整個大陸滿目瘡痍。

他看著船頭的那個身影。

才智、勤奮或勇氣怎麽可能戰勝這樣的力量呢?

他遮蓋在皮毛下的肩膀此時顯得很放鬆。洛基曾經承認過,自己是這些“神靈”之中最弱小的一位。即便如此,克裏斯也曾見過他徒手拆毀建築物的聲勢。

“洛基。”他輕聲說。

通常情況下,對未經允許就擅自搭腔的人所說的話,阿薩神族們都一概不予理睬。但這一次,那覆蓋著黑毛的身影卻轉過來,注視著克裏斯。洛基的表情並不算熱情,但他確實麵帶微笑。

“你很不安啊,年輕人,我從你心裏覺察到了。”

他似乎看透了克裏斯。

“我很高興,我看到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深切的困惑。”

勇氣是阿薩神族最為推崇的人類特質之一,作為傳說中的英靈殿之主,這與他們的設定身份頗為相符。即便這位詭計與背叛之神也同樣如此。

“謝謝你,洛基。”克裏斯恭敬地點點頭。

你本可以戲弄我一下的,我嚇得都不敢吐口水了!

洛基的眼睛猶如閃耀著星光的深潭。

“在這命運攸關的戰鬥前夜,正宜施恩於一條勇敢的蟲子。因此我必惠待於你,凡人。問三個問題吧,洛基用自己的生命保證,必定如實回答。”

克裏斯眨了眨眼,一時間震驚得根本說不出話來。這樣的情況令他完全措手不及!從馬歇爾總統和海因萊因上將,一直到級別最低的應征入伍的巴西人,個個都渴望能得到他的回答。他們唯一的這位阿薩神族盟友倨傲而冷淡,隻給出過為數不多的暗示和線索,他曾經幫助他們挫敗了納粹的若幹陰謀、延緩了死敵推進的步伐,但卻從未做出過方才這樣的承諾。

克裏斯能感覺到身後的奧利裏繃緊了身子,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顯眼,好留在一旁偷聽答案。這一回,這位“垮掉的一代” 總算閉緊了嘴。

船在晚風中駛入淺灘,鬆林影影綽綽地出現在他們頭頂上方。他幾乎能聞到幽暗森林的氣息。時間太短了!克裏斯搜腸刮肚地琢磨著問題:

“我……你是誰?你從哪裏來?”

洛基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黝黑的眼中充滿了陰鬱的哀傷。

“被奧丁所殺的伊米爾體內,海水湧起。

生命之樹伊格德拉西爾,攫住伊米爾之軀。

阿薩神族從鹽與霜中誕生,震撼大地!

巨人和人類的後代、帶來歡笑者即為洛基。”

那生靈凝視著克裏斯。

“這裏一直都是我的家園。”他說。克裏斯知道,他指的是地球,“我記得一個又一個時代,記得《埃達》當中所說的一切——從芬裏斯被縛,到斯克裏姆尼爾的謊言。可是……”

洛基的聲音裏微透著困惑,甚至於沉默了一下。

“可是,這些記憶有點不對勁……像是覆蓋上去的一層,就像苔蘚覆蓋在霜上那樣。”

他晃了晃身子,“說真的,孩子,我都不能肯定地說,我比你大。”

洛基寬闊無比的雙肩聳了聳。

“不過下一個問題你得趕緊問了。我們正在接近集合地點。他們應該會在這裏,而我們必須阻止他們的陰謀——假如現在還不算太晚的話。”

經他這一提醒,克裏斯突然想起了眼下的情形,抬起頭來,望著四周籠罩在陰影中的山坡上隱約可見的荒野。

“你確定這計劃有用嗎——集中在一個地方跟這麽多阿薩神族對抗?”

洛基微微一笑,克裏斯立刻意識到了他在笑什麽。他就像童話裏的某個傻瓜那樣,為了傻嗬嗬地尋求安慰而白白浪費了一個問題!但安慰別人並非洛基的強項。

“不,我並不確定,唐突無禮的凡人!”

洛基大笑起來,正在劃船的水手們抬起頭來,望著這充滿諷刺意味的凶暴聲音傳來的方向,頓時亂了節奏。“你以為,隻有人類才會為了榮耀而直麵死亡嗎?今晚,如果別無選擇的話,洛基也會在此地展露自己的勇氣,麵對永恒之槍 和雷神之錘!”他轉過身來,朝西邊舉起火腿般大小的拳頭,揮動著。侏儒嗚咽著,蹲在主人身旁。

克裏斯看見海軍陸戰隊已經登陸完畢。馬洛少校飛快地比畫著手勢,吩咐第一批士兵呈扇形散兵線散開,進入森林。第二排船隻劃著槳,被衝力推向滿是碎石的海岸。

他急忙利用剩餘的時間再次提問:“洛基,非洲現在是什麽情況?”

自四九年以來,這片“黑暗大陸”確實陷入了一片黑暗。從突尼斯到好望角,火焰熊熊燃燒,恐怖的謠言四起。

洛基輕聲低語道:

“在暴怒之時來臨前,蘇爾特爾 必須有一個家園。

“備受折磨的人們在那裏大聲呼號,尖叫著要一個了斷。”

這位巨人搖了搖碩大的頭顱,“在非洲和俄羅斯大平原上,恐怖的魔法正在施展,可怕的災難正在上演。”

原先在以色列-伊朗的時候,克裏斯曾經見過一些難民——黑人和顴骨高聳的斯拉夫人——他們幸運地從大火中及時逃了出來。即便是他們也不知道內情。唯有那些曾經見過早期的恐怖景象的人——他們的手臂上還烙印著第一批帶有煙囪的集中營裏的編號——才想象得出寂靜無聲的大陸上正在發生怎樣的事。那些麵目猙獰的男女都保持著沉默。

克裏斯突然意識到,洛基說這些話似乎並非出於憐憫,而是抱著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仿佛他認為這屬於犯錯誤,但並不算什麽非同尋常的惡行。

“恐怖的魔法……”克裏斯重複道,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你的意思是說,目的並不僅僅在於屠殺人類?同時還有其他狀況?這跟你為什麽要把那些人從第一批集中營裏救出來有關係嗎?是不是有人正在把他們怎麽著?”

克裏斯覺得此處包含著一些重要的東西,一些至關重要的內容。洛基卻隻是一笑,舉起了三根手指。

“問完了,時間到。”

他們的船觸底了。水手們跳入冰冷的水中,把船拖上了岩石嶙峋的海岸。不久,克裏斯就開始忙著監督他們卸貨了,但他腦子裏卻是一團亂麻。

洛基有什麽事瞞著他,他在笑話克裏斯明明離目標那麽近,卻偏偏沒有命中。今晚的這次冒險可不僅僅是為了幹掉幾個異族神靈,背後一定還有更多的意義。

幽暗的森林裏,樹冠高處,一隻烏鴉呱呱地叫著。侏儒扛著一大堆箱子,重量足以壓垮一個人,它翻了個白眼,輕聲呻吟起來,但洛基似乎沒有留意。

“啥他媽隱蔽處啊,老爹。”奧利裏一邊幫克裏斯扛起炸彈的導火裝置,一邊咕噥道,“真是‘重頭’戲。”

“沒錯,”克裏斯回答,這一回,他確信自己理解了這位“垮掉的一代”的話是什麽意思,“重頭戲。”

他們跟著海軍陸戰隊偵察兵的微弱閃光出發了。

當他們沿著海岸上一條狹窄的小徑往上爬時,克裏斯心中的期待之感越來越強烈……這是一種置身於此時此刻的世界中心之感。無論結果是好是壞,全世界的命運都懸於此地。他想不出有什麽比把這座島焚成一片了無生氣的焦土更好的結局了。即便這意味著要他站在炸彈旁邊親手將其引爆,好吧,有機會用生命換來如此寶貴之物的,世上又有幾人呢?

此時,他們已經深入到森林的樹冠之下了。克裏斯瞥見了樹下忽隱忽現的動靜,側翼的海軍陸戰隊員們守衛著他們和珍貴的貨物。根據戰前擬定的地圖,他們隻需不斷攀登一個又一個高地。隻要是在高處,無論將核彈放置在哪個地方,都可以發揮很好的作用。英靈殿會在火焰中灰飛煙滅。

克裏斯剛要轉過身,回頭看一眼洛基……但就在此刻,夜空突然間迸發出明亮的光芒。照明彈驀然炸開,撐著小降落傘從樹枝的縫隙裏慢慢飄過。人們猛地衝向掩體,曳光彈照出他們奔逃的影子。前方高處突然響起了槍聲,劇烈的震**伴著巨響。人們在尖叫。

當迫擊炮開始轟擊他周圍的森林時,克裏斯躲到了一片衝天的大火之後。洪亮的大笑聲從高高的山坡上傳入他們耳中,甚至蓋過了爆炸的巨響。

克裏斯緊緊抓住一棵樹的樹根,回頭望去。十幾碼開外,侏儒仰麵平躺在地,那裏已成一片冒著青煙的廢墟,方才肯定有一發迫擊炮彈不偏不倚正巧砸到了那地方。

但接著他就感覺到一隻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奧利裏指了指山上,瞪大眼睛,悄聲低語:“有點兒意思啊,哥們兒。”

克裏斯轉過身,向山坡上望去,隻見一個巨大的人形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走下山坡,後麵跟著一幫裹著黑袍、全副武裝的人。那龐然大物手拿一根碩大無朋的棍棒形物體,他每擲出一次,便發出尖銳的嘯聲,將樹木和海軍陸戰隊員一視同仁地碾成碎片,把高大的針葉樹點燃,讓人化作肉醬。然後,那武器仿佛自有主張似的,又重新飛回到那個紅胡子阿薩神族的手中。

克裏斯意識到,那不是迫擊炮,而是雷神之錘。

洛基連半點影子都看不見了。

3

“好了好了,福金 。別怕這些討厭的美國人,他們傷不了你。”

那位名叫奧丁的獨眼神靈坐在烏木寶座上,高高擎起的手中舉著一隻烏鴉,與黑夜融為一體。巨人眼罩上鑲嵌著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這球形的寶石仿佛比他丟失的那隻眼還能看得更遠。他的腿上橫放著一支閃閃發亮的長矛。

獨眼神靈兩側站著同樣渾身是毛、威風凜凜的阿薩神族,一個金發碧眼,肩上傲然扛著一柄巨斧;另一個蓄著紅胡子,懶洋洋地靠在一把錘子上,那錘子足有一個正常人類那般高。

這座大廳極為寬敞,以削平的原木為柱,大廳四周站著保持立正姿勢的衛兵,他們身穿黑色皮衣,衣領上都帶有兩道一模一樣的閃電標記,甚至就連手中擦得鋥亮的步槍也是烏黑一團,黨衛軍製服上唯一的亮色便是紅色的納粹臂章。

奧丁低下頭,凝視著大廳地板上一堆係著鎖鏈的囚犯。

“哎呀,可憐的福金沒有原諒你們這些美國人。當初,柏林被你們的地獄之火炸彈烤得滾燙的時候,它的兄弟霧尼就葬身其中了。”

阿薩神族的首領剩下的那隻眼睛閃動著凶光,“當同樣的火焰如洪水般吞噬了我聰明的孩子、我那能洞視世間的海姆達爾 時,誰能責怪我這隻可憐的守望鳥呢?誰又會無法理解身為父親的悲痛呢?”

這支命運不濟的突擊隊中幸存的人們精疲力竭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馬洛少校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根本答不出話來;但一名自由英國的誌願兵卻站起來,把身上的鎖鏈拽得叮當作響,在高大的王座前啐了一口唾沫。

“皮爾森!”奧利裏想攥住男子的胳膊,但那英國人握緊拳頭,掙脫了他的拉扯。

“是啊,他們在柏林把你的寶貝兒子給幹掉了,你不也把倫敦和巴黎的人全殺光了嗎?!要我說,美國佬太慫了,居然就這麽罷休了。他們本來應該繼續的,把剩下的雅利安婊子和小崽子們統統給炸……”

一名黨衛軍軍官把他撞倒在地,打斷了他藐視的豪言。士兵們的槍托一次又一次地砸下。終於,奧丁揮了揮手,讓他們歸位。

“把屍體帶到大圓殿中心,為他舉行全套葬禮。”

那軍官猛地抬起頭,奧丁卻用一種篤定他會聽命的口氣咕噥道:“我們珍視勇氣,即便是敵人身上的勇氣也一樣。在芬布爾之冬降臨的時候,我要這個勇敢的人陪著我。”

身穿黑色製服的衛兵們砍掉了軟綿綿的屍體上的鎖鏈,此時,奧丁輕輕拍了拍烏鴉的脖子,喂給它一小塊肉。他對站在身旁的那個紅頭發大個子說道:

“托爾,我的兒子,其餘這些都歸你了。我承認,這點兒獎賞實在少得可憐,不過他們確實表現得很英勇,跟著那騙子跑了這麽遠。你打算拿他們怎麽辦?”

巨人用戴著足有小狗般大小的長手套敲了敲錘子,跟他的身材一比,就連洛基都相形見絀了。托爾走上前來,在他的階下囚身上掃視了一圈,似乎在尋覓著什麽。他的目光落在克裏斯身上時,似乎閃爍了一下。托爾的聲音猶如地震發出的轟鳴一般低沉:

“父親,我願意屈尊跟其中的一兩個談談。”

奧丁點點頭。

“找個坑把他們丟進去,”他對不遠處的一名黨衛軍將軍說,那將軍腳跟一碰,深深彎下腰去,“等著我兒子開恩吧。”

納粹們把克裏斯和其他幸存者拖走了,但克裏斯還是無意中聽到年老的阿薩神對他的後代說:“你先盡量打聽打聽那個狼崽子洛基的事,然後就把他們拿去當祭品吧。”

4

可憐的馬洛少校有一件事說得對:假設沒有阿薩神族之類的家夥幫忙,納粹永遠也贏不了。希特勒和他手下的那夥人肯定從一開始就相信,他們能用某種方式召喚出遠古的“神靈”,否則他們肯定不敢貿然發動這樣一場戰爭、一場必定會把美國卷進來的戰爭。

在美國各地的工廠和造船廠,民主黨人的兵工廠在一個月內生產的戰爭物資比第三帝國鼎盛時期的年產量還多。每隔幾小時,就有船隻駛離航道;每隔幾分鍾,就有一架飛機起飛。

最重要的是,在意大利、非洲和太平洋地區,由農民和城裏的小夥子們組成的一幫烏合之眾,經過訓練成了一支大軍中的合格戰士。即便單打獨鬥,他們也能抵擋得住有經驗的敵人,更何況在人數上還超過了敵方。

已經有人在談論戰後的複蘇、協助重建的計劃,以及一個將和平永遠維係下去的“聯合國”。

四四年那會兒,克裏斯還隻是個穿著及膝短褲的小孩兒,正如饑似渴地讀著切特·尼米茲的小說,全心全意地祈禱著自己成年後也有一番大事業可幹,哪怕跟他的叔叔們當時在海外所取得的成就相比,隻及得上一半光彩也行。他甚至希望可以去太空中探險。因為等這一仗打完以後,毫無疑問,恐怖的戰爭就再也不會發生了。

接著謠言四起……關於東線受挫的傳聞……關於形勢大好的蘇軍突然意想不到地撤退了,原因不明……傳回來的基本上都是些充滿迷信色彩的謠言,沒有哪個現代人會相信。

他在街角聽到這樣的話:

該死的老毛子……我早知道他們頂不住……一直在叨叨啥“第二前線”……好吧,咱們就給他們一條第二前線。用不著他們的散兵遊勇。別發愁,伊凡,山姆大叔就快來了……

時值六月,諾曼底的天空中到處是飛機,海峽裏放眼四望,泊滿了船隻。盟軍組成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無敵艦隊……

克裏斯坐在地牢裏,背靠冰冷的石牆,他緊閉雙眼,想忘掉記憶中那些他曾見過的粗糲黑白電影。

D日。

這裏的“D”是災難的意思。

龍卷風,千百道龍卷風,像可怕的陀螺般旋轉著,從晨霧中升起。它們不斷延伸,越升越高,那些漆黑的漏鬥似乎一直伸到了天外。等到暴風接近船隻的時候,便能辨認出一些駭人的身影,騎在旋風之上,拍打著翅膀,催動著風暴刮得越來越迅疾……

“老哥,馬洛摸到了對A和對8 。”奧利裏重重歎了口氣,在克裏斯身旁跌坐下來,“你現在成頭號人物了。”

克裏斯閉上眼,心想,人終有一死,他提醒自己,不管怎麽說,他反正也一直不怎麽喜歡這個性格陰沉的海軍陸戰隊員。

“那現在怎麽著,頭兒?”

克裏斯看了奧利裏一眼。奧利裏年紀確實太大了,沒資格再玩什麽小孩子的把戲。那對羚羊般的眼睛周圍已經出現了細紋,嬰兒肥也變成了雙下巴。雖然軍隊賞識天才,對軍隊裏的文職專家們容忍度很高,但克裏斯仍然不免納悶兒——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這個從格林尼治村跑出來的鄉下小子究竟是怎麽混到這個責任重大的位置上來的?

洛基選中了他,這才是真正的答案,就像他選中了我一樣。

關於那位機靈之神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現在怎麽著,奧利裏,現在隻要你少說點兒那種怪腔怪調就行。每三句話裏就有一句讓人聽不懂,這是為了滿足你的虛榮心嗎?”

這位“垮掉的一代”技術員臉一抽,克裏斯立刻對自己方才的發作感到懊悔。

“哦,算了算了。”克裏斯改變了話題,“其他人怎麽樣?”

“我估摸他們都是極好的……我的意思是,作為再過幾小時就要被拿來獻祭的人來說,他們還好。他們都知道,這是一次自殺式任務,隻是想順道拉幾個混蛋墊背而已,就這麽簡單。”

克裏斯點點頭。假如我們還能再有個一兩年的話……

到那時,導彈科學家就會擁有足夠精準的火箭,可以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打擊,沒必要再像這樣偷偷溜到敵人眼皮底下來藏炸彈了。衛星隻是個開始,假如他們還有時間的話。

“皮爾森說得對,夥計。”奧利裏癱在克裏斯旁邊的牆上,喃喃自語道,“我們當初就該使出手頭所有的武器來痛扁他們,要是有必要的話,把整個歐洲熔成渣都行。”

“等到我們攢夠了炸彈的時候,他們也有原子武器了。”克裏斯指出。

“那又怎樣?等我們把佩內明德 炸了之後,他們的導彈投射係統就癱瘓了。而且,對於該怎麽用核武器,他們半點兒也不懂!唉,就算他們想辦法把咱們的炸彈給拆開……”

“上帝保佑!”克裏斯眨著眼睛,這種可能性他連想一下都覺得心裏怦怦直跳。納粹真要是成功實現了從原子彈到氫彈的飛躍……

技術員拚命搖頭,“我審驗過——我是說,我親自檢查過自毀裝置了,克裏斯。凡是四下瞎鼓搗、想看看美國的A型氫彈是怎麽回事的人,肯定都會大吃一驚的。”

那是當然,在獲準嚐試這項任務之前,這應當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了。他們若真能在阿斯加德的“大圓殿”附近把武器組裝完畢的話,戰爭的進程興許就已經改變了。現在,他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等到了計時器設定的時間,這些尚未組裝的單獨部件就會像預期的那樣熔化成渣。

克裏斯明白他的感受。大多數美國人都相信,這樣的交換是值得的。如果對希特勒的核心地盤發動一次全麵的大規模攻擊,就可以把那個國家的中心地帶變成一片焦土。即便那個怪物用更為粗糙的火箭和裂變式核彈進行報複,付出這樣的代價或許也是值得的。

當克裏斯了解到真正的原因後,起先他不肯相信。他以為洛基是在撒謊……他說這是阿薩神族的詭計。但自此以後,他便看清了真相。美國的兵工廠是柄雙刃劍。要是用得不小心,就會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

一陣鑰匙的哐啷聲傳來。三名黨衛軍士兵走進來,趾高氣揚地俯視著這群垂頭喪氣的盟軍突擊隊員。

“偉大的托爾要找你們的頭兒說話。”軍官操著口音濃重的英語說。誰也沒動,於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克裏斯身上,“就是這人,我們大神要找的就是他。”

衛兵們拽住克裏斯的雙臂,把他整個兒架了起來。

“要冷靜得像玻璃啊,老爹。”奧利裏說,“把他們逼瘋哈,寶貝兒。”

克裏斯在門口扭頭看了一眼,“你也是,奧利裏。”

地牢的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

5

“你是丹麥人,對吧?”

克裏斯被綁在劈啪作響的壁爐前的一根柱子上。在向他提問之前,蓋世太保的官員從好幾個不同的角度盯著他瞧了瞧。

“祖上是丹麥血統。那又如何?”克裏斯雖然被捆著,卻還是聳了聳肩。

納粹興致盎然地說:“哦,沒什麽特別的。隻不過,我每次看到明顯具有優越性的種群在抗拒自身祖先的神聖饋贈時,都不免感到驚訝。”

克裏斯挑起一側的眉毛,“你審問過很多犯人嗎?”

“哦,是啊,相當多。”

“好吧,那你肯定一直都覺得很驚訝。”

蓋世太保眨了眨眼,然後苦笑了一下。他往回走去,點起一支煙,克裏斯注意到他的雙手在顫抖。

“但是,當你發覺自己正在跟種族渣滓和雜種一起工作、並肩作戰的時候,難道你自己的血液就不會發出吼聲嗎?”

克裏斯笑了,他轉過頭,冷冰冰地注視著納粹,“你在這兒幹嗎?”

那家夥又眨了眨眼,“你瞧,我負責的是情報和宣講黨的主義——”

“你就是個獄卒。如今阿薩神族的祭司們掌管著一切,黨衛軍裏的神秘主義者控製著整個帝國。希特勒就是個身染梅毒的老頭子,連路都走不穩,他們不會把他放出貝希特斯加登 的,而且對你們這些守舊的納粹分子也快忍不下去了。”

那軍官吸了口煙,“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拿種族說事兒的嘩眾取寵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隻是設立死亡集中營的借口。不過黨衛軍倒還是很樂意用雅利安人,如果隻有這樣才能……”

這個人尖聲大笑,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崩潰似的,“你不知道,對吧?連洛基也沒告訴你!”

克裏斯可以發誓,軍官的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仿佛他原本盼著能從克裏斯口中打聽到點兒什麽,卻發現他的囚犯也跟他一樣兩眼一抹黑,不由覺得懊喪似的。

我不知道,我浪費了一個問題,洛基沒告訴我設立集中營的原因。

克裏斯瞥了一眼那人顫抖的雙手,毫無疑問,那雙手給一具具備受摧殘的軀體帶來的痛苦,比這種令人厭煩的凝視更不堪忍受。而事到如今,所有這一切的原因即便是跟獲勝的一方也沒多大關係了。

“過時的國家社會主義者,真可憐呐,”克裏斯說,“你的夢想雖然瘋狂,但總還是屬於人類的夢想。被外星人統統接管是什麽感覺?看著一切變得麵目全非又是什麽感覺?”

蓋世太保氣得滿臉通紅。他笨手笨腳地摸索著,從牆上摘下根棍子,在戴著手套的左手心裏狠狠拍了一下。

“我要把另一樣東西變得麵目全非!”他咆哮道,“就算我已經過時了,至少我還可以享受一下我的手藝帶來的樂趣。”

他微笑著走近,嘴唇上有一層薄薄的硬皮。他的手臂向後一揚,克裏斯盡力挺立著。但就在這時,皮簾拉開了,一道巨大的影子籠罩在地毯上。那軍官的臉色變得煞白,啪嗒一聲,猛地一個立正。

紅胡子托爾略一點頭,抖掉了身上的毛皮鬥篷。

“你可以走了。”他聲音低沉地說。

當那名納粹審訊者最後一次企圖與克裏斯對視時,克裏斯連瞟都沒瞟他一眼。他注視著壁爐裏的煤塊,直到簾子再次沙沙作響,屋裏隻剩下了他和外星人。

托爾盤腿坐下,和克裏斯一起凝視著火焰。他用錘子去戳壁爐裏的木柴時,由於受熱,巨大的錘頭上現出閃閃發光的精美圖案。

“弗雷 從維恩蘭傳來了消息……你們管那片海域叫‘拉布拉多’,有好些勇士被殺掉了。膽小鬼才用的那些工具——就是‘潛水艇’——給我們的艦隊造成了可怕的損害。不過最後,還是弗雷的暴風雨厲害,他們已經安全登陸了。”

克裏斯心裏咯噔一沉,他盡量控製住這種情緒。這是預料之中的事,等到了冬天,局麵還會更糟糕。

托爾搖搖頭,“這一仗打得很糟糕。成千上萬的人都還沒來得及表現出勇氣,就已經死了,榮譽何在?”

在與神靈對話方麵,克裏斯比大多數美國人都更有經驗。不過,他還是冒了下險,未經允許就擅自開口道:

“我同意,大神,但這不能怪我們。”

克裏斯意識到:真不該讓我來執行這次任務的,我知道得太多了。是洛基否決了最高指揮部的命令,非得要克裏斯也一起來。但在這種情況下,這裏知道沒使用氫彈的真實原因的就隻有他一個。

原子彈爆炸產生的灰塵,以及燃燒的城市產生的煙塵——這些才是盟軍最高指揮部真正擔心的問題,而非核輻射或納粹的報複。到目前為止,即便核武器的使用還算有限,天氣都已經明顯變冷了。

而阿薩神族的威力在冬季還會強大得多!科學家們證實了洛基的說法,即無論他們能將敵方焚燒成什麽樣,如果不加考慮地利用盟軍的核優勢,都會釀成更嚴重的災難。

“我們也更樂意采用更加人性化的方式,”克裏斯說,他希望能讓這位阿薩神相信他本人的解釋,“誰也不願意被自己無法理解、也無法抵擋或反擊的力量殺死。”

托爾再次發出雷鳴般低沉的聲音,這一回是低低的笑聲。

“說得好,蟲子。你確實像弗雷一樣,所用的言語既能播種,也能收成。”

阿薩神將身子略微向前傾了傾,“小家夥,如果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我那詭計之神兄弟,你會得到好處的。”

那雙灰色的眼睛猶如冰冷的雲,與他對視時,克裏斯感覺自己心中的現實感開始搖擺不定。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目光移開,口幹舌燥地答道:

“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那低低的聲音變了調,愈發深沉。托爾舉起巨大的戰錘裹著皮革的把手,在他麵頰上輕輕拂過,克裏斯感覺到一陣粗糙的觸感。

“洛基,年輕人,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那個騙子,那你興許可以逃過一劫,甚至還有可能在我身邊擁有一席之地。在未來的世界,對於人類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了不起的地方了。”

這一次,克裏斯強迫自己鼓起勇氣,直視著他那深潭般有著催眠魔力的雙眼。托爾的眼睛似乎如饑似渴地探向他的靈魂,就像磁石會吸引天然的鐵一樣。克裏斯懷著一股熾烈的仇恨,反戈一擊,“不……你們外星眾神殿中可悲的女武神在上,”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低聲道,“我寧願與狼同行。”

托爾的笑容消失了,他眨了眨眼,有那麽一瞬,克裏斯覺得自己看到這位阿薩神族的形象輕輕搖曳了一下,就仿佛……就仿佛克裏斯正在透過空間裏的一處人形褶皺往外看似的。

“蟲子,勇氣也拯救不了你,你要為出言不遜付出代價。”那道人形警告道,又再度凝聚成了一個皮毛覆蓋下的巨人。

“你還沒整明白嗎,老爹?我他媽不相信你!甭管你是打哪兒來的,寶貝兒,他們多半都把你踢出來了!

“你們阿薩神族也許卑鄙得夠把我們這個世界給毀掉,可是夥計,你身上的一切卻在大聲告訴世人:你就是個渣滓,到處是眼兒的大方塊。大概是到這兒來的時候把從老爸那兒偷來的飛碟給燒壞了吧!”

他搖搖頭,“我就是不願意相信你,夥計。”

冰冷的灰眼睛眨了一眨,然後托爾驚訝的表情消失了,化作死神般的冷笑。

“你其餘的那些罵人話我沒聽懂,不過,就憑你膽敢管我叫夥計這一句,你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朝陽了,這樣似乎你就如願以償了吧。”

他站起來,一隻手放在克裏斯肩上,似乎是在傳達友好的祝福,但即便是這樣隨便一碰,也讓人感覺力大無窮。

“我隻補充這麽一句,小家夥。我們阿薩神族是被請來的,而且不是乘船而來——甚至不是乘星際飛船而來——我們是乘著死神的翅膀而來。我賜予你以上信息,作為對你抗爭行為的褒獎。”

然後,那生靈便消失在了毛皮和被他帶起的空氣形成的一道漩渦裏,克裏斯又成了獨自一人,看著煤塊緩緩閃爍、化為灰燼。

6

日耳曼祭司們身穿紅黑二色的華服,長袍上繡有金銀。他們繞著一個由矗立的石頭圍成的大圓圈行進,銀灰色的鷹翼高揚在頭重腳輕的頭盔上方,他們用一種聽起來隱約有點像日耳曼語的語言吟唱著,但克裏斯知道,這種語言不知要比日耳曼語古老多少倍。

在熊熊燃燒的篝火旁,聳立著一座祭壇,上麵雕刻著群龍張開的血盆大口。上升的煙霧激**著,形如一隻漏鬥,卷起點點明亮的火星,向著一輪滿月升騰而起。囚犯們圍成一圈,各自鎖在一座座用粗鑿過的岩石砌起的方尖塔上,被烈焰的高溫炙烤著。

他們麵向南方,從哥特蘭島的高地上遠眺波羅的海對岸,那裏曾經是波蘭,此後一段短暫的時間裏,這裏也曾是“千年帝國” 。

海水平靜得異乎尋常,可謂波平如鏡,幾乎完美地倒映出篝火的倒影,還有旁邊那輪波光粼粼的月亮,與天上的滿月一模一樣。

“弗雷肯定從拉布拉多回來了。”奧利裏大聲說道,他的聲音蓋過了吟唱和激越的鼓聲,好讓克裏斯能聽得見,“這就是為什麽今夜這麽晴朗。他是風暴之神。”

克裏斯不快地瞥了他一眼,奧利裏咧開嘴,歉然地報以一笑,“對不住啊,哥們兒。我是說,他就是那個負責控製天氣的外星小綠人。這麽說你感覺好點兒了嗎?”

這是我自找的,克裏斯想。他幹巴巴地一笑,聳了聳肩,“我看現在關係不大了。”

克裏斯歎了口氣,“又怎麽了,奧利裏?”

“垮掉的一代”茫然地皺起眉,“我搞不懂為啥直到現在才想起這事。先前,咱們在海灘上拆炸彈的時候,老洛基把我拉到一邊。當時亂成了一鍋粥,但我可以發誓,我看見他把氫彈的點火裝置捏進了手心裏,克裏斯,這就說明……”

克裏斯點點頭說:“這說明他早就知道我們會被抓住的。這個我已經想明白了,奧利裏。這樣至少納粹拿不到觸發器。”

“是啊。但我想起來的還不止這個,克裏斯。洛基讓我替他轉告你一件事。他說,你之前問了他一個問題,他讓我把答案傳達給你,他說你興許能明白。”

奧利裏搖搖頭,“真想不通,我怎麽會直到現在才想起來告訴你。”

克裏斯笑了。當然是那位變節的阿薩神給他下了一條延後催眠令,好讓他推遲回憶起這條信息……也可能隻有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才能想得起來。

“什麽消息,奧利裏?他要你轉告我什麽?”

“就一個詞,克裏斯。他要我告訴你——亡靈巫術。然後他就再也沒開口。沒過多久,黨衛軍就襲擊了我們。

“上校,他說的這話是什麽意思?你當初問的究竟是什麽問題?這個答案指的是什麽?”

克裏斯凝望著形如漏鬥的煙霧,看它裹挾著星星點點的火花向月亮飛升而去,一麵沉思著。他問洛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關於集中營的事——關於那種恐怖得令人膽寒的集中處死的做法,最先出現在歐洲,繼而又擴展到了俄羅斯和非洲。那些集中營是出於什麽目的而設立的?肯定不光是用它來消滅一些麻煩的少數族裔吧。

還有,洛基平時似乎對人類的性命毫不在意,他為什麽要甘冒如此之大的風險,從死亡工廠裏救出這麽多人呢?

亡靈巫術。這是洛基對他最後那個問題遲來的回答——以這樣一種方式告訴他,克裏斯可能永遠也無法告訴任何重要的人了。

亡靈巫術……

這個詞代表的是一種魔法,一種特殊的恐怖魔法。在傳說中,亡靈巫師是種邪惡的巫師,利用由人類臨死時劇烈的痛苦所形成的濃縮靈力場來催動咒語。

但那隻是迷信的無稽之談!

克裏斯覺得頭暈目眩,他隔著沙灘,望向坐在鍍金寶座上那些魁梧的阿薩神靈,聽著祭司們的吟唱,巴不得自己能像以往那樣輕易地揮退這個念頭。納粹原本毫無獲勝的可能,難道這就是他們悍然發動這樣一場戰爭的原因嗎?因為他們相信能用恐懼提煉出這樣一種濃縮靈力,讓古代的咒語當真發揮作用?

“他們……造出了……阿薩神族。洛基就是這個意思,他覺得自己的記憶或許是虛假的,他懷疑自己的年紀其實並不比我大……”

“你說什麽,上校?”奧利裏傾過身來,在鎖鏈允許的範圍內盡力向他這邊靠,“我聽不懂……”

隊伍停了下來。大祭司手持一柄金劍,伸向奧丁的寶座。眾“神”之父摸了摸那柄劍,阿薩神族低沉的吟唱聲傳來,比人類的歌聲要低,那聲音如饑似渴,宛如大地之下震顫的雷鳴。

一位被鎖住的盟軍戰士——是個自由英國人——被人拽著,從方尖碑上拖了下來,走向火堆和雕著群龍的祭壇,他已經嚇得動彈不得了。

克裏斯閉上眼,仿佛這樣就可以擋住陣陣尖叫聲似的。

“耶穌啊!”奧利裏嘶聲道。

沒錯,克裏斯心想。祈求耶穌,或者安拉,或者亞伯拉罕的上帝。醒醒吧,梵天!因為你的夢已經變成了噩夢。

他現在明白了,在他興許還有機會活著返回的時候,為什麽洛基沒有把答案告訴他。

謝謝你,洛基。

“更佳美國”和“最終聯盟”應該雖敗猶榮地倒下,而不該被這種想法……被這種恐怖的出路所**。因為如果盟軍也采用了敵人的方法,那麽在人類的靈魂中,就再也不會剩下什麽可以為之而戰的東西了。

如果我們也用那些咒語的話,那我們會召喚誰?克裏斯很是好奇。超人驚奇隊長?哦,他們會比阿薩神族還厲害的!我們的神話永無止境。

他大笑起來,笑聲變成了嗚咽,此時,又一聲痛苦的尖叫劃破了夜空。

謝謝你,洛基,謝謝你讓我們免於經受靈魂的考驗。

他不知那位叛族的詭計之神去了哪裏,也不知這場災難是否隻是一層外衣,底下還掩蓋著某種更深層,更神秘的使命。

有這種可能嗎?克裏斯很想知道。士兵們很少看到大局,馬歇爾總統也不必把一切都告訴戰略情報局的軍官們。這次任務也有可能是一次佯攻,是一個更宏大計劃當中的次要環節。

激光和衛星……可能隻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他們也可以換成一顆銀彈,或是一束槲寄生。

在他的右手邊,鎖鏈當啷作響。他聽到一個聲音用葡萄牙語咒罵著,一陣腳步聲響起,又拖走了一個犯人。

克裏斯抬頭望著天空,一個想法突然出現在腦海裏,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他意識到,所有傳奇開始的方式都是很怪異的。

到那個時候,也許有一天,人類英雄們會再次發揮作用。在秘密實驗室裏,或是在月球上的流放之地,或是在海底,自由的男女們會不辭辛勞地製造盔甲、武器,或許還會製造出英雄本身……

這一次,剛剛被拖走的那位巴西突擊隊員企圖藐視敵人,並沒有發出尖叫,直到最後一刻,他臨死時的痛苦才爆發出來。

腳步聲走近了。克裏斯詫異地感到自己輕若鴻毛,仿佛重力幾乎不足以將他困在地麵上。

“再見,奧利裏。”他朝著遠處說道。

“好,夥計。要冷靜。”

克裏斯點點頭。當他們解開他的鎖鏈時,他把手腕伸給那些黑衣上繡著銀線的黨衛軍,用友好的語氣輕聲對他們說:“知道嗎?在成年人眼裏,你們穿成那樣顯得傻嗬嗬的。”

他們驚詫地衝他眨巴著眼睛。克裏斯微微一笑,走到他們中間,引領著他們走向祭壇和等待著的阿薩神靈。

總有一天,人類會向這些怪物發起挑戰的。他想著,心裏知道,這種暈頭轉向的麻木感意味著自己不會尖叫出聲……無論他們如何對待他,他頂多會略有覺察罷了。

洛基對此確信無疑,正因為如此,這個騙子去年才會花那麽多時間和克裏斯待在一起;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堅持這次要克裏斯也一起來。

他明白:屬於我們的那一天終將到來,複仇將驅策著我們的後代,科學會成為保護他們的鎧甲,但是那些英雄另外還需要一樣東西。

英雄需要靈感,需要傳奇。

他們走近哼唱著的阿薩神族,從一排出自第三帝國 的人類“顯貴”麵前經過。幾位上了年紀的納粹分子臉上保持著不變的興奮表情,但其他人卻隻是木然地坐著,仿佛罔然不知所以。他覺得,自己從那一雙雙陰沉而瘋狂的眼睛裏看到的應該是絕望。他們也知道,自己製造出的某些東西已經嚴重失控。

克裏斯朝著托爾一笑,雷神皺起了眉頭。“嗨,你好呀。”他對這位阿薩神說,打斷了他們隆隆的樂聲。先前的詛咒和尖叫僅僅是與他們的吟唱產生了共鳴,而以和藹的態度說出的譏諷言語卻令儀式為之中斷,一陣詫異的低語響起。

“走啊,豬玀!”

一名黨衛軍衛兵推了克裏斯一把,或者說想推他一把,卻發現這位美國人方才所在之處已是空空如也,讓他一個踉蹌。克裏斯身子一矮,從那名納粹分子叮當作響的笨重製服底下鑽過,從他**探出身來,用手掌在那家夥臀上重重一拍,打得他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

另一名衛兵向他伸出手來,但當克裏斯把他的手指向後掰去,啪一聲折斷的時候,他張大了嘴,倒地蜷成一團。第三名衛兵被他抓著皮帶扣拎起來扔進了篝火裏,在突如其來的恐懼與痛苦中發出一陣哀號。

金光一閃,讓他意識到了危險。克裏斯猛地轉過來,矮身避過,驀地一把抓住了奧丁的長槍。

“膽小鬼。”他對這位麵紅耳赤的“眾神之父”低聲道。

克裏斯把那杆閃閃發光的沉重武器翻轉過來,雙手擎在身前。

上帝啊,幫幫我吧……他大吼一聲,把那杆大名鼎鼎的神槍頂在膝蓋上折為兩段,斷槍掉到沙灘上。

誰也沒動,就連托爾旋轉的錘子也慢了下來,然後掉落在地。四下裏突然一片寂靜,克裏斯隱約意識到自己的股骨碎了,他手上的大部分骨頭都是,於是,他隻好晃晃悠悠地保持著金雞獨立。

不過,他還剩下僅有的一件憾事,就是尚未能效仿一位猶太老人,他曾在一座集中營的幸存者口中聽說過他的事跡。老人站在被人威逼著為自己掘好的墓前,既沒有乞求,也沒有想要跟黨衛軍講道理,更沒有絕望地倒下。相反,這名囚徒轉身背著取他性命的凶手,脫掉褲子,彎下腰,一麵用意第緒語大聲說道:

“來親老子的屁股啊……”

“來親老子的屁股啊。”克裏斯對雷神說,這時終於有更多的衛兵跑過來,攥住了他的手臂。他們把他拖到祭壇前時,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紅須“神靈”。

祭司們把他綁了起來,但克裏斯直勾勾地盯著那位阿薩神族的灰眼睛。

“我不相信你。”他說。

托爾眨眨眼,這位巨靈神忽然轉過臉去。

此時,克裏斯大笑出聲,他知道,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壓住這個故事。它最初會悄悄流傳開去,然後變成傳聞和傳說四散,什麽也阻止不了它流傳於世。

今晚,這次儀式上的死亡甘露滋養不了那些怪物。那是一種毒物,也是一劑良藥。

洛基,你這混蛋。你利用了我,我想我該謝謝你。

但是請你放心,洛基,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你也逮住的。

看著恐慌的大祭司笨手笨腳地摸刀,他再次大笑出聲。一名助手睜大眼睛,抖抖簌簌地放下了萬字旗。克裏斯高聲怒吼。

在他身後,他聽到了奧利裏尖利的嗤嗤笑聲。接著,另一名囚犯也大聲咆哮起來,然後又是一名。勢不可擋。

在寒冷的波羅的海對岸,刮起了一陣變幻莫測的風。頭頂上方,在先前的群星剛剛劃過天空的地方,一顆新星疾掠而過。

【創作後記】

假設有一隻嗡嗡叫著從湯碗上飛過的蒼蠅探得過低,淹進了湯裏,讓一名古羅馬百夫長感到惡心,又拿一名下屬撒氣,打發他出去多巡邏一圈,恰好在阿爾卑斯山脈發現了漢尼拔的軍隊,趁他們離羅馬還遠的時候便早早將其捕獲……明白了吧。

有時候,我們喜歡自己嚇唬自己。大家最常想到的“假如”似乎涉及萬一納粹在二戰中獲勝的另一種現實。這種令人厭惡的可能性隻會引出恐怖故事。

麻煩在於,我從來都不相信這一點。注意,菲利普·迪克的《高堡奇人》的確是一部經典之作,但其成立的前提,亦即在早期刺殺富蘭克林·羅斯福將不可避免地導致軸心國的勝利——則是難以接受的。

他們就是這麽蠢。

我的意思是,很難想象單一事件的改變就會讓納粹贏得戰爭。他們需要一連串的僥幸,才有可能贏得一次獲勝的機會。事實上,他們已然相當走運,才得以橫行那麽久,才有時間犯下這樣的暴行。

當格裏高利·本福德邀我為他即將出版的平行世界故事選集《希特勒的勝利》寫篇文章時,我也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而格裏是怎樣回答的呢?他用了激將法。

“大衛,我敢打賭,你準能想出某種可行的前提。”

“可以寫多不可能的事?”

“就算荒謬都可以,”他答道,“隻要故事能說得響就行。”

格裏與我曾合寫過一部篇幅長得多的長篇小說。我信任他。可這個故事甫一動筆,就開始朝著我從未預料到的方向發展。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說得響”,但它確實把關於納粹崇拜的一些怪異事實拚湊到了一起。

為何他們在作惡時故意如此冷酷無情?為何他們要做這麽多毫無意義的駭人之事?在他們不可思議的浪漫神秘主義傾向背後隱藏的是什麽?

也許那幫混蛋真的相信,這樣的事情確有可能。

Copyright? 1986 by David Br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