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獎提名作品 全損

TOTALED.

[美]凱莉·英格利什 Kary English 著

艾德琳 譯

該下地獄的是命運,

不是我。

凱莉·英格利什,美國科幻奇幻作家,曾獲雨果獎與坎貝爾獎提名,兩度入圍“未來作家大賽”決賽。她曾在《格蘭特維爾公報》★旗下的“宇宙附錄”專欄和《每日科幻》發表作品。

《全損》是她在《銀河邊緣》的首次亮相,該文獲得2015年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提名。

★ 《格蘭特維爾公報》是同人小說電子雜誌,其世界觀以艾瑞克·弗林的科幻小說《1632》為原型,發行於2004年。

思考。我必須思考。

如果身體還在,我現在肯定能感覺到陣陣寒意。嘔吐感抓撓著喉嚨,大腦抵抗著這股衝動,我卻在想……

該死!我為什麽要簽那份研究棄權書?

我好像死了。

記憶中那場車禍仿佛發生在昨天——不,仿佛車胎仍在我眼前潮濕的瀝青上打滑。那是這個季節的第一場暴風雨。兒子們要去看牙醫,我們都起得很晚,我做了華夫餅當早餐。我仍然能聞到糖漿的香氣。

閃電在頭頂劈裏啪啦。清新的雨水打在炙熱的路麵上,我們低頭向車跑去。

入口匝道的底部積滿了水。車尾一擺,打滑撞向車道。一輛巨型柴油車衝進駕駛席一側的門。我們被打著旋兒卷進了卡車和拖車之間的空隙。

之後的一切都是慢動作。翻車。我們在車內翻滾。撞樹時爆發了一陣強烈刺耳的寂靜。

兒子們被安全帶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多虧了側邊的安全氣囊,他們都沒事。柴油車司機也幸免於難。

我卻陷入了全損。

該死,太難了。

我試著理清自己現在的感覺,如果我還有感覺。我挨個兒測試了一下自己的感官。

好黑。如同置身於新月之夜的山洞。我試著用鼻子吸氣,但什麽也沒發生。這裏聞起來就像實驗室密封空間裏的無菌空氣。聞起來就像……空無一物。

舌頭上還殘留著口腔的溫暖和牙齒光滑堅硬的觸感,但那隻是一種記憶,而非感覺。

我的腎上腺素升高了。耳朵裏傳來怦怦的心跳聲,如同失去平衡的洗衣機滾筒哐哐作響。但我已經沒有耳朵了——也沒有心髒——所以這也是種記憶。

不,不是記憶。而是一種恐懼的關聯反應,三十八年來反複形成得以固定。

如果我還有手,它們肯定會發抖。我的嘴會發幹。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會顯示,一抹亮色從我的前額葉皮質出發迅速穿過中腦和杏仁核。

我想抱著膝蓋,把臉埋進懷裏。我想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我不能。這一切現在都成了幻覺。

慢著。

也許我可以。

我記得有一項研究,研究對象隻要想象火焰,皮膚就會溫暖起來。如果我想象呼吸,說不定就可以騙過我的大腦,從腦組織裏把製造壓力的化學物質一掃而空。

我集中每一絲意誌, 好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氣。就像幻肢會有感覺一樣,我感到胸腔膨脹起來,涼爽的空氣流經鼻孔,流至喉嚨後方。我呼氣,肩膀放鬆下來,雖然我沒有肩膀。

我又深呼吸了一次。然後又一次,直到這片黑暗像平安夜裏的法蘭絨蓋毯一樣柔軟舒適。

現在,我可以好好想想了。

我在哪兒呢?

不清楚。如果已經離開了醫院,我應該在聯合神經協會的實驗室裏。研究附加條款寫得很明確。全損意味著聯合神經協會將立刻得到通知,及時穩定生物組織以待轉移。

我這樣已經持續多久了?

也不清楚,不過感覺時間不長。在浸入超微灌室之前,及時轉移對於延緩葡萄糖和氧氣的流失至關重要。超微灌,即超聲微粒灌注,持續充氧,就能近乎完美地保存活體組織長達六個月——無須冷藏。

眼下情形的諷刺之處我了然於心。正是我自己的研究讓這一切成為現實。

個人全保險不是什麽新概念。我十多歲時,崔德爾家族把第一位候選人送上了總統寶座。那時醫療費用高得離譜,保險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崔德爾家族聲稱:納稅人不應該為其他人負擔不起的醫療費用買單,所以他們設立了全保險審查委員會。

未接受教育的人,老人,窮人——他們可以按不足一年的工資索賠。得益於自己的博士學位,我的全保險擴展至終生總收入,外加專利的乘數。我的保單應該足以涵蓋一切。我以為自己很安全。

研究附加條款附帶一筆年金。為了兒子們,我簽下了它。我薪水豐厚,不過離婚之後手頭還是很緊。附加條款寫明,如果我死了或者全損,聯合神經協會可以從我身上獲得他們想要的任何生物組織,而戴爾和紮克瑞將得到這筆年金。

當然了,所謂“組織”,就是大腦。

還是很黑,我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睡著了嗎?那場車禍在我腦海中反複上演,輪胎發出的刺耳聲,緊接著是令人胃**的劇烈晃動。我真希望能有點兒別的什麽,什麽都行,分散我的注意力。

輕微的哐啷,然後一陣振動。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震感,輕微到我懷疑是幻覺。

一如既往的黑暗,振動又來了。我認出它的節奏,是實驗室裏的暖通空調係統時不時地循環運行。肯定是聯合神經協會。

這感覺讓我困惑不已。我們通常會忽略觸覺,因為一個孤立的大腦沒有皮膚,也沒有傳遞觸覺的神經。那麽,我又是怎麽感覺到振動的呢?

我細細思索這種感覺。我感受到了振動,卻沒怎麽聽到它。好像花了一輩子時間,我才建立起這其中的聯係——是血管組織。大腦本身沒有神經,但遍布用以供血的血管組織,再說,我們保留了視覺和聽覺神經群,以備日後激活。有趣。

有一陣更強烈更明顯的振動,我猜是從實驗室外麵的走廊傳來的。它一停一動,微微顛簸。腳步聲?震感越來越強烈,好像越靠越近了。一瞬間,我認出了這腳步聲。這是我的研究合作夥伴,蘭迪。

我的天,我竟然在自己的實驗室裏?蘭迪!蘭迪,是我啊!把我從這兒弄出去!不過他不能這樣做。再也不能了。

蘭迪·莫雷諾,人工智能與神經接口學博士。我則是神經科學與分布式認知博士。我們的研究焦點是生物技術,將電子設備與神經通路結合起來。我負責生物,他負責技術。我猜他現在依然如此。

我們正在研究一種生物網絡,一種由不超過三個分子寬的活電導管組成的微型網絡。要是能確保這種生物網絡的穩定性,我們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比如調節神經遞質,終結抑鬱症,治愈阿爾茨海默病。之前我們幾近成功,而這份“能做”清單似乎數不勝數。

蘭迪把東西碰來碰去,我有種晃動的感覺。他在動我。一陣陣勞神的推搡,中間穿插著漫長到令人抓狂的虛無。接著,我的全部意識被比一千個太陽還劇烈的刺激炸開。我感覺自己在尖叫,我張大虛幻的嘴巴,虛幻的雙手捂住虛幻的耳朵。然後這刺激就生效了。聲音——喧鬧、震耳欲聾的聲音。

我的老天!我能聽見了!

我適應了一下失而複得的聽力。實驗室裏很安靜,不過在空無一物的黑暗虛空中待了那麽久,哪怕最細微的聲音,聽起來也清晰得要命。交流電的聲音,機器發出的輕柔嗡鳴,蘭迪的實驗室座椅發出的吱嘎聲,還有他移動時衣服的沙沙聲。

成功了!我不敢相信真的成功了!我是說,我們知道聽覺模塊可以在黑猩猩與胎兒組織上起作用,但這是首例針對成年人大腦的實驗。一股驕傲和激動的情緒湧上心頭。要是我還真真切切地活著,蘭迪和我肯定會擊掌相擁。

我聽到輕敲鑰匙的聲音,接著是一陣柴迪科舞曲。老天爺啊,蘭迪,你還能放得更大聲嗎?

蘭迪就喜歡這種又吵又快的音樂。柴迪科舞曲是他的最愛之一。老牌速度金屬 也是。要是讓刮板秋葵樂隊或者摩托頭樂隊 的聲音蓋過了帕赫貝爾的《卡農》,我肯定沒法思考了,所以我們約定在一起工作時使用感應式發射器。聲音研究的部分靈感來源於此。

這一天結束時,我已經不在實驗室裏了。我分明身處一個黑色安息日 和巴克科特·柴迪科包圍下的扭曲地獄。

終於,這場猛攻停止了,我聽到蘭迪拿了他的外套和鑰匙。他的腳步聲走遠了,門關上了,實驗室也恢複了寂靜。虛無感再次籠罩了我,我感到一陣奇怪的失落,但我把這種感覺放在了一邊。肯定已經到晚上了。是時候製訂計劃了。

我在腦海中描繪了一下實驗室的擺設。如果一切照舊,我對每台顯示器和每件設備都知根知底。蘭迪比較擅長電子設備,對人腦就沒那麽熟悉了,不過要是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看起來很奇怪,他就會知道有問題。隻要足夠異常,他就會好奇。他知道我簽了那份附加條款。隻要再足夠異常,他就會發現是我。

第二天早上門打開時,我已經準備好了。我需要一個快樂的念頭,來點亮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上麵的獎賞中樞。

我想起上次開完會議下飛機的情景。兒子們跟著外公外婆在行李領取處等我。他們朝我跑來,我把他們拉進懷裏。

該死,選錯回憶了。現在我眼淚決堤,而且錯過了時機。

新一輪音樂攻擊開始了,我的思緒就像燒杯掉到瓷磚地板上一樣摔了個粉碎。

明天再試試吧。

門開了。再來!小貓咪!毛茸茸、軟乎乎的貓咪!

什麽也沒發生。蘭迪到底有沒有在看啊?也許他還沒想到實驗室裏的大腦會有感覺吧。

又傳來了輕敲鑰匙聲和殺手樂隊的歌聲,我也越來越失望。

要不是聽到他說了下麵這句,我都要放棄了。

“這是怎麽回事兒?”蘭迪說。

小貓咪!

我的天,蘭迪。快看看我啊!想想小狗、小貓、聖誕節!

蘭迪在實驗室裏奔走,擺弄著設備。發狂般的動靜說明他有了重大發現。

然後實驗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嗨,蘭迪。去吃午餐嗎?”

該死!是珍妮·桑德斯。在公共關係部門兼職的研究生實驗室助理。她對蘭迪有意思。每次她叫他名字的時候我都能聽出來。

“不了,我現在正忙著呢。這個大腦不停地發出p300信號。”

P300?幹得漂亮,蘭迪!我都忘了這茬兒了。

隨著一聲輕響,文件櫃發出咯吱聲。珍妮坐上去了嗎?她看不出來蘭迪現在正忙嗎?別鬧了!快走吧!

“P300,就是新奇性反應,對吧?所以呢?”

蘭迪的椅子旋轉著,輪子嘎吱作響。“這比新奇性要複雜得多,”他回答道,“比如說,你小時候有沒有玩兒過‘打出J牌’這個遊戲?沒有?好吧,玩兒過小醜牌是任意點數的王牌撲克嗎?P300隻打小醜牌。那你玩兒過去掉小醜牌的德州撲克嗎?算了,沒什麽。”

蘭迪把椅子從房間那頭滾到這頭。“所以,”他向她炫耀,“每一次我走進實驗室,這個大腦都會有p300反應。”

唉,蘭迪,那是因為我認識你啊。

“好吧,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但是蘭迪,說不定它認識你呢。”

太好了,討人厭的研究生珍妮弄明白了,而我的研究夥伴卻還沒鬧懂。

“哈哈。太好笑了。嘿,等下你出去吃飯的時候能幫我帶個三明治嗎我要在這裏待上一會兒了。”

珍妮的聲音明快了起來,“當然了,蘭迪!”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哢嗒作響,直到門在她身後關上,蘭迪才把注意力轉回我身上。

他的椅子嘎吱作響,他咂嘴喝著某種可能是咖啡的飲品。聽起來他好像在調整顯示器,檢查各項設置。

“好吧,大腦,”他說,更像是自言自語,而不是對我說話,“怎麽回事兒?是不是在捉弄老蘭迪?”

我想象亨德爾的《彌賽亞》,還有瑪麗亞·卡拉斯的《聖母頌》中純淨流暢的音符。

這是一條信息,蘭迪,拜托你看到吧。

蘭迪一聲不吭。他摸索著點了下鼠標,殺手樂隊的音樂戛然而止。

我聽見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

“瑪姬?”他低聲說。我聽出了他聲音裏的恐懼和難以置信。

是的,蘭迪!是我。我就知道你會發現的。

“我的老天。噢,瑪姬。我必須先——我必須先做什麽來著?呃,慢著,我需要更多帶寬,更多數據。”

蘭迪翻動著材料。他挪走了咖啡杯,然後挪走了椅子,“瑪姬,你先等等。我要給你接上全陣列。我馬上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我們都冷靜了一點兒。

“天哪,瑪姬。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是因為那場車禍,對吧?點亮些東西給我,讓我知道我沒瘋。”

我想到布朗尼蛋糕。新鮮出爐,甜蜜誘人,綿軟可口。中間軟黏,而邊緣鬆脆。

蘭迪在桌子上輕敲手指。我能想象他倚著身子,雙手撐在桌上,盯著顯示器的樣子。“好吧,”他說,“我懂你的意思了。是海馬旁回 。天啊,瑪姬,你能挑個更簡單的詞嗎?我來查一查。”

我聽到一陣火急火燎的鍵盤敲擊聲。

“獎賞中樞,跟食物有關。你是……餓了嗎?不對,等下。你不可能餓了。獎賞中樞——意味著‘是’,對不對?你想說‘是’?”

剛出烤箱的熱氣騰騰的蘋果派,酥皮裏溢出肉桂的香氣。

蘭迪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又很不安。這是他著意尋求突破時的工作模式。

“明白了。好吧,瑪姬,我們再試試‘否’。你會怎麽做呢?”

我考慮過怎麽表達“否”。疼痛不起作用。我也做不到一直假裝疼痛。悲傷也不行。太發散了。我需要更基礎、本能的東西。我需要厭惡。

嘔吐物。蛆蟲。蒼蠅爬滿了腐爛發臭的肉。

“哇,是前腦島。太好了,這樣能行。現在我們來做幾個確認測試吧。給我一個‘是’。”

我們一直練習“是”和“否”,直到足夠及時、連續和清晰。門又開了,但不是幫蘭迪帶三明治的珍妮。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問蘭迪有沒有進展。

我認得這聲音。是萊維特博士,聯合神經協會研究機構的執行副總裁,傲慢的混蛋。我們這兒全是博士,但彼此都直呼其名。萊維特不一樣。他就想被尊稱為“博士”。

“是的,有進展。這是瑪姬。”蘭迪聽起來很生氣。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仿佛正忍著不動粗。一聲拍打,一陣金屬撞擊聲,好像有人把一疊文件摔到桌上,把椅子踢到實驗室另一邊。“這是瑪姬啊,你這個沒腦子的混蛋。”

這次我很高興自己隻是一個裝在罐子裏的大腦,不然我肯定會笑出聲來。蘭迪啊蘭迪,人家明明是沒腦子的混蛋“博士”!

“這當然是豪裏博士的大腦。”萊維特說,“她和這個生物網絡項目的關係太密切了。我們把你們的筆記給了三個獨立的小組,結果他們什麽也沒搞出來。學會跟她交流,這樣你們就可以在灌注衰減之前完成這個項目了。”

“你把我們的筆記給了——”蘭迪聽起來難以置信,大為光火,“等等。你還想我們把這個項目做完?去你的吧!”

天啊。真希望我能看見。別打他,蘭迪。拜托,別打他。

“頂撞上級,莫雷諾先生。不過等你把概念驗證報告放到我辦公桌上時,我就會忘記你說過的這些話。在此之前,希望你記住,我完全可以把這個大腦送去神經連接小組做神經映射,而不是留在這兒給你。”

神經連接小組。我會在那兒被塑化,然後被製成數以百萬計的透明切片。我收回剛剛的話,蘭迪,揍他!

門又關上了,我聽到蘭迪扶起椅子。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好吧,瑪姬,我們可能不得不把這個項目做完。你覺得呢?”

我猶豫了。這個生物網絡是我一生心血的結晶。我當然想完成它。但是在這種狀態下,真的可能嗎?再加上灌注衰減,我都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過了一會兒,我回想起成熟的桃子,還有夏季在母親的廚房裏裝罐時,那沁人心脾的香氣。我想象指尖下天鵝絨般的觸感,桃汁順著我的手臂內側滴落下來。

“那好吧,”蘭迪說,“讓我們完成這個項目。”

外麵的走廊上,珍妮踩著高跟鞋一路走到了門前。不知道她給蘭迪買了什麽口味的三明治?我希望是芝士牛排。蘭迪喜歡吃這種。打開門時,她的聲音簡直歡快得要命。

“嘿,蘭迪。他們用光了芝士牛排的胡椒,我就給你買了一份古巴菜口味的。”他用耳語招呼她進來。門一關上,蘭迪就讓她發誓保密。

等等——怎麽珍妮也入夥了?喂,都沒人過問我的意見嗎?蘭迪吃三明治的時候我一直在生悶氣。

蘭迪和我一起在實驗室裏工作,一如往日。呃,幾乎一如往日。珍妮總給蘭迪帶飯,我靠數午飯來記日子。第四頓午飯後,我聽出蘭迪的聲音裏多了一絲柔情。愈發深沉的語氣告訴我,他開始回應珍妮的感情。我悵然若失,又很困惑,就像遭遇了一次無禮的驚嚇,於是我縮回到關於兒子們的回憶之中。

蘭迪說聽覺聯動並不困難。我們之前的試驗已經基本成功,不過視覺就比較麻煩了。哪怕是初級擬態的視蛋白,也沒有充足的時間為其編碼,所以蘭迪用他的植入器替換了原本打算用於視覺聯動的環境傳感器。與此同時,萊維特甩給蘭迪一份《健康保險攜帶和責任法案》修訂本和保密令,上麵規定此項目活體組織的匿名捐贈者,隻能被標記為“實驗對象HF47-A”。

好吧。我正式降維成一組數字了。

蘭迪的視覺輔助植入器已經可以合法用在盲人身上,但它的作用應該是增強感官視覺,遠非取而代之,並且此前從未應用於遠程觀察。沒有視蛋白配置,蘭迪唯一的選擇就是利用活體完成數據輸入,也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至少違反了六項內部規定,甚至可能違反了一兩項聯邦法律,不過我們都知道,隻要此舉能夠成功,萊維特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前兩次試驗都失敗得一塌糊塗。第二次試驗時,蘭迪說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顯示我的視皮層有閃爍,不過我的主觀體驗並非如此。還是一無所獲。零。

蘭迪語氣緊張,充滿疲憊,“聽著,瑪姬,我們還有一次機會。如果失敗了,神經末梢就會磨損到無法再次拚接。”

在他完成之前,我就感覺到這次連接上了。我沒法看得很清楚,不過……能看到些什麽了。就像黎明時分, 闔眼看到的暗灰色曙光。

“你的視皮層有活動,瑪姬。你能確認嗎?”

視覺中呈現出一片影影綽綽的模糊形狀。布朗尼,蘭迪!布朗尼蛋糕!

“主觀體驗確認。功能性磁共振活動增強。”

蘭迪已經為我打理好了。他不想讓這次連接過於勞神,所以帶上了護目鏡,將視野限製在一張圖片上。

“我正在看一個圖像,瑪姬。我希望你能認出它。”我聽著他的聲音,尖角從模糊的形狀中浮現。

“這是個圓嗎?”

蟑螂成群結隊地爬過廚房的瓷磚地麵,鑽進櫥櫃,然後……

“是正方形嗎?”

形狀漸漸清晰起來,角度太銳利,不可能是正方形。一團團浸透膽汁的毛球散布在貓咪的嘔吐物中。

“是三角形嗎?”

是的!熱氣騰騰的新鮮咖啡,配上鐵煎鍋裏吱吱作響的農家培根。

“形狀識別確認。太棒了,瑪姬!”

蘭迪花了這周餘下的時間做確認試驗——形狀和顏色識別,簡單的照片,然後是一段老版《三個臭皮匠》的視頻剪輯。最終,他對神經鏈現在的工作狀況和未來的工作預期都滿意了。“好了,瑪姬,我們要試試全光譜視覺了。明天一早就開始。”

但第二天早上,蘭迪並沒有來實驗室。我知道到早上了,因為我聽到外麵走廊上含糊不清的聲音——低沉的說話聲,經過的腳步聲,咖啡車吱吱作響的輪子聲。蘭迪去哪兒了?

我等待著。五分鍾,五小時。由於沒有參照物,這之間的區別幾乎無從分辨。最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嘿,瑪姬。我要給你一個驚喜。準備好了嗎?”

這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沒聽到門打開。蘭迪到底在不在這裏?他的聲音聽起來又微弱又遙遠,好像是從揚聲器裏傳來的。揚聲器?蘭迪到底想幹什麽?

“好了,瑪姬,我們現在要開始視覺試驗了。我沒法調整音質。我必須用手機遙控電腦揚聲器。我已經把你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同步到了數據包裏,先從簡單的開始吧,我可以順便檢查一下讀數。”

蒼白的光線慢慢亮了起來。畫麵變清晰了,我發現自己正看著一堵覆蓋著厚厚的鴿灰色塗料的磚牆。蘭迪麵朝牆角,以維持低水平的視覺複雜度。

“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看起來不錯,瑪姬。我們再把視野打開一點兒。”

畫麵移到左邊,我看到一塊藍色的瓷磚地板,牆上砌著三個瓷水槽。等一下。不是水槽。一個小小的馬桶在身後衝水。好極了,我們第一次嚐試實況視覺聯動,蘭迪就把我帶進了男廁所。

“嘿,”他說,預料到了我的反應,“我又不能從女廁所開始。我們現在就去外麵。跟上我。”

“外麵”指的是一條外部走廊,連著一座庭院。空氣中彌漫著濃霧,屋簷上的水珠滴落下來。路邊有一道牡丹樹籬,開敗了的花低垂著,粉色花瓣褪成了棕色,邊緣卷曲。我曾經來過這裏,但直到蘭迪走到體育館門口,我才想起是哪兒。是兒子們的學校!

體育館裏正舉辦一場集會,珍妮在第二排給我們留了個位置。她向蘭迪招手,但我的視線卻越過了她,直至蘭迪的視野邊緣,二十名學生在金屬椅子上坐立不安,等待著集會開始。二十個,而我想見的隻有兩個。

我的兒子們。我看到了他們的笑容,他們的麵龐。戴爾坐在前排,穿著紅色運動鞋和他哥哥最喜歡的變形金剛襯衫;紮克瑞戴了新眼鏡,頭上抹了發膠。

珍妮牽著蘭迪的手,我們一起看向主席台,紮克獲得了一份閱讀成就證書,而戴爾則榮獲本月最佳學員獎。這真是蘭迪能挑出來的最好的驚喜了。我想抱著他們永遠不放手。我想哭,但是我哭不了。真正的眼淚不過是那場車禍的另一犧牲品。

在回去拿車的路上,蘭迪用胳膊摟住了珍妮的肩膀,感謝她為這次的驚喜搭橋牽線。他準備回實驗室檢查讀數,而她必須得回去寫新聞稿了,但是他們約好一起吃晚餐。蘭迪一直高興地吹著口哨,直到他坐在電腦前的椅子上。他一坐定便猛抽了一口氣,按照過往的經驗,絕非什麽好事兒。

“糟了,瑪姬。看看這個。”超微灌的衰減率比正常值高出了38%,而且還在上升,“你熱得發燙了,瑪姬。你得穩住。”

穩住?我該怎麽穩住?

蘭迪又檢查了連接,掃描了數據,“你是第一例人類的活體試驗品,瑪姬。我們從來沒想過能在一個智商如此高的大腦上做試驗,也沒想過你的大腦還有意識。所以別再思考了。你能冥想嗎?”

蘭迪把手舉到嘴邊,抓了抓頭發,“我正在重新設置低溫協議。這樣應該能降低幾度。”

我感覺不到變冷,但我看到了電線和鋁製冷卻箱。蘭迪再次檢查讀數。

“沒事兒了,瑪姬。檔案顯示你已經在這裏待了十七周。如果我們能維持低水平的消耗率,就可能還有六周,甚至八周。”

兩周之後,蘭迪和珍妮開始拚車,而且蘭迪養成了晚上離開實驗室時關掉視覺植入器的習慣。他說是為了降低我的消耗率,但我覺得他是不想讓我看到除了共用一輛車,他們還共用了什麽。

在生物網絡上取得的進展讓我興奮不已,但每晚在實驗室寂靜的黑暗中,我都會重新審視自己的存在。

超微灌注正在慢慢失效。事實上,灌注本身沒有問題,是我的大腦在衰竭。超微灌用超聲氧氣微粒每小時更新灌注介質六次。我們有充裕的電源供應,而且提高了灌注的氧比例。

但是沒有用。我看到了自己的讀數。衰減率曲線持續變陡。組織退化加速。每一項指標都顯示著我的逐漸消亡。不過說實話,我覺得自己不會想念人生中這段離奇的經曆。蘭迪和珍妮不在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孤獨,我那早已不存在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思念著兒子們。

周末是最難熬的。周末我總是回想起那場車禍,又努力避免回想它。我知道大腦的機製——加壓素、創傷記憶——但我卻無力阻止。

我在腦海中背誦電影《俄克拉荷馬!》和《星球大戰》的台詞。我回憶起讀過的書,唱起每一首我仍記得的流行歌曲。

蘭迪在實驗室裏待得越來越晚,有時就睡在角落裏的小**。珍妮幫他帶來熱飯和幹淨的衣服,讓他可以持續工作。

我知道我們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了,但超微灌注的衰減正在侵蝕我的思維。運動機能總是先衰退,然後是語言能力。我想我很幸、很幸運,沒有這些、沒有這些問題。

距離萊維特發出最後通牒僅過了二十二周,我們已經完成了概念驗證報告。蘭迪設計了一個很炫酷的雙盲演示,他在一間房裏,而我在另一間,會議室的屏幕全程直播。

演示結束時,我們的成功顯而易見。生物網絡成了現實。

其他科學家蘭迪的背拍著,香檳倒上了。珍妮站在旁邊,她臉上最燦爛的笑容露出我沒見過的。蘭迪用一隻手臂摟著她的肩膀,他們走過來看我。

我想桃子為他們高興,為我們,但我好累。思考……好累,我必須要很努力才能理、理解事情。

“我們成功了,瑪姬!我們創造了曆史。誰知道生物網絡未來會如何發展呢?嘿,你再瞧瞧這個。珍妮換掉了萊維特的新聞稿。”

蘭迪拿起、拿起了那份新聞稿,大聲念出來:“聯合神經協會以神經科學家瑪格麗特·豪裏的名字命名了這一發現,在三十八歲遭遇慘烈車禍之前,她的工作已為該項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站在蘭迪監視器前麵看我的反應。通過他的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顏色稀疏、黯淡。活動水平嘔吐物低。我現在應該、應該站在世界之巔了,但沒我蛆蟲沒有。

蘭迪的臉我看到在監視器上。很擔憂。“你不太高興,對吧?”

我熱可可。冬天燒木頭的煙。監視器上的顏色微弱腐爛物閃爍。

蘭迪吻了吻珍妮的臉頰,讓她給我們一點兒獨處的時間。她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是神經連接小組那件事兒嗎?放心,我不會讓他們那麽幹的。”

垃圾橙汁惡心棕色腐爛草屑

“是更重要的事情,對吧?不隻是我們的研究成果?”

我虛弱是的小貓咪,但是、但是複雜些回答。

蘭迪拉過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麵。下巴放在椅背上,把氧氣值調到最高。他對著顯示器說話,我的替身。

“說說看吧,瑪姬。我們應該還有好幾周時間。下一步做什麽?你之前想研究阿爾茲海默症。要不要幹?”

救命,氧氣。幾天,可能——沒有幾周。我的前腦島上有黃色蛆蟲閃爍。連說“不”都很困難了。它的、它的關鍵在於,真的。布朗尼,嘔吐物。二元存在。受人控製。不想要。不想嘔吐物不想。

蘭迪的聲音如死般寂靜,“瑪姬,你要離開我嗎?是這個意思嗎?你想結束這一切?”

熱藍莓華夫餅,配上楓糖漿和新鮮融化的黃油。真希望我能向蘭迪解釋清楚。“豪裏網絡”現在是他的項目了。故事我小時候讀過的,克隆人,賽博格,航空飛機。蘭迪和珍妮——現在是他們的了。

摘下蘭迪眼鏡,擦眼睛,聲音破碎:“會很快的,瑪姬。我會關掉超微灌。你甚至都感覺不到。你確定嗎?”

我感到一陣奇異的輕盈,一種近乎欣喜的解脫感,這會兒,我的思緒也變得清晰了。我想起獨立紀念日那天烤架上的漢堡、甜玉米、藍莓和奶油。我想起沙灘上腳趾間的沙粒,微風將發絲輕拂到臉上。

蘭迪走到設備旁。他一隻手打開音樂,另一隻手撥動開關。帕赫貝爾的《卡農》那緩慢莊嚴、抑揚頓挫的樂聲環繞了我。

我像小女孩一樣偷偷帶著方糖,它的邊緣在我的舌頭上融化成甜甜的糖渣,然後和孩子們一起吃草莓冰激淩。

蘭迪拿起一張戴爾和紮克瑞的照片,眼前他舉到。戴爾騎著一輛紅色三輪車。紮克瑞站在後麵,雙臂摟著弟弟的腰。夏日陽光,照耀著他們仰起的笑臉。噢,我的孩子們。我可愛、甜蜜的孩子們。

發抖蘭迪的手,照片,也,抖來抖去。撐在桌上蘭迪的手臂抱住自己。逐漸褪去小貓咪銀色的光

那是這個季節的第一場暴風雨。兒子們要去看牙醫,我們幾個都起得很晚,我做了華夫餅當早餐。

我仍然能聞到糖漿的香氣。

Copyright? 2014 by Kary Engl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