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獎與星雲獎提名作品 月球孤兒

ECHEA.

[美]克莉絲汀·凱瑟琳·露什 Kristine Kathryn Rusch 著

艾德琳 童 文 譯

如果記憶等於創傷,

如果重生等於遺忘……

克莉絲汀·凱瑟琳·露什,美國著名科幻作家、編輯,《紐約時報》和《今日美國》暢銷書作家。她是所有已故和在世作家中,唯一以作家和編輯的雙重身份獲得雨果獎的一位。克莉絲汀的創作涉及科幻、奇幻、懸疑等多個文學類型,以中短篇為主,擅長刻畫人物與構造懸念,代表作《千禧寶貝》曾獲2001年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

《月球孤兒》1998年首次發表於《阿西莫夫科幻小說》雜誌,隨後獲得了1999年阿西莫夫讀者投票獎★,以及同年的雨果獎、星雲獎、軌跡獎和西奧多·斯特金紀念獎★★提名。

★阿西莫夫讀者投票獎由《阿西莫夫科幻小說》雜誌設立,評選範圍是當年雜誌上刊登的文章。1987年首度頒獎,通常是在當年的星雲獎晚宴或者世界科幻大會當周的周末舉行頒獎儀式。該獎下設獎項包括最佳中篇、最佳短中篇、最佳短篇、最佳詩歌和最佳封麵。

★★ 西奧多·斯特金紀念獎由美國堪薩斯大學的詹姆斯·岡恩科幻研究中心主辦,評選範圍是上一年度發表的字數不超過17500字英文的短篇小說。1987年首度頒獎。

我閉上眼睛,她就出現在我的腦海裏,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瘦小、虛弱,有著不自然的蒼白皮膚和斜睨的巧克力色眼睛。她的頭發是白色的,就像夜晚無雲的月色。她的眼睛似乎是那張憔悴的小臉上唯一的色彩。她七歲了,但看起來才三歲。

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或許以後也不會再見到了。

我們有三個孩子,過著幸福的生活。做這個決定不是因為衝動,但我們確實也覺得應該回報社會。我們的家很大,而且生活富裕:任何孩子都能從中受益。

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一切都源自那些宣傳冊。第一次看到它們,是在我們家附近的一間露天咖啡館裏。當時我們正在吃午飯,無意間瞥見了一些流動的色塊,那是一張轉瞬即逝的孩子的臉。丈夫和我都打開了宣傳冊的顯示界麵:

在月球茫茫遠景的映襯下,地平線上的地球就像一個藍白相間的巨大球體,一位若隱若現的神靈,清新、健康卻不知何故充滿了罪惡感。月球自身看起來像是不毛之地,一如既往,直到人們把目光聚焦,才會看到麵向群星的凹坑和破碎的環形山。我打開的第一本宣傳冊邊角上印著斑斑血跡。它們零星地散落在凹坑和巨石上,並在月塵上留下拳頭大小的坑洞。我知道這是怎麽形成的。我們每次下載新聞,都會看到那種高速步槍在低重力環境下的射擊效果。

這些宣傳冊從月球開始,以難民的臉結束:蒼白、疲憊、困惑。飛向地球的客運飛梭幾乎都停航了。起初是那些有錢人來地球,但我們看到那些宣傳冊時,月地通道已經發生了變化。隻有那些在地球有家屬的人才能回來,而且家屬還必須願意承認親屬關係——並有官方文件作證明。

這些規則不適用於兒童、孤兒以及未成年的戰爭難民。他們獲準來到地球,前提是身體條件能滿足,願意被收養,並且願意放棄他們在月球上的一切權利。

想要有一個家,他們就不得不放棄群星。

我們被安排在蘇福爾斯接她,那是離我們家最近的星際飛梭停泊點和拘留中心。停泊點偏僻且荒涼,是政治犯和星際戰士的遠航出發點。它建在起伏的大草原上,是一處龐大的建築群,周圍的激光柵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每個入口都有警衛,還有一些警衛在上空盤旋。我們在手持激光槍的衛兵引導下進入了主樓,那是一座世紀前的建築,鋼筋混凝土結構,實用、冰冷,樣式老舊。大廳裏有一股黴味兒。混凝土剝落,弄得到處都覆蓋著一層細細的灰塵。

艾奇婭 是乘前一艘飛梭來的。她已經去過排毒室和醫務室:通過了精神病學測試和身體檢查。直到他們叫我們的名字,我們才知道會認領到她。

我們被指定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混凝土房間見她,這裏沒有陽光,隔絕了世界,而且沒有任何家具。

門開了,一個小孩出現在那裏。

瘦小,蒼白,虛弱。眼睛大得像月亮,比最黑的黑夜還要黑。她站在房間中央,兩腿分開,雙臂交叉,好像已經在生我們的氣了。

一個電腦模擬的聲音在我們周圍回**:

這是艾奇婭,她是你們的了。請帶著她,穿過左側的門。在那兒等候的飛梭將把你們送往預先指定的地點。

聽到這聲音後我就起身了,她卻一動不動。我丈夫走到她跟前,蹲了下來,而她則怒目而視。

“我不需要你們。”她說。

“我們也不需要你,”他說,“但我們想收養你。”

她繃緊的下巴鬆弛了一些。“你在替她說話嗎?”她暗指著我問道。

“不。”我說。我知道她想要什麽,她想早點確認自己不會剛逃出戰爭的虎穴,又掉進家庭紛爭的狼窩。“我替自己說話。我希望你能跟我們一起回家,艾奇婭。”

她凝視著我們倆,沒有放鬆警備,也沒有改變那個強有力的站姿。“為什麽你們想收養我?”她問道,“你們甚至都不認識我。”

“我們會認識的。”我丈夫說。

“然後你們就會送我回去。”她說,語調苦澀,我聽出了裏麵的恐懼。

“你不會回去的,”我說,“我向你保證。”

這個保證很容易做到。即使對月球孩子的領養沒有成功,也沒有人會被送回月球。

鈴聲在頭頂響起。他們已經發出警告,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該走了,”我丈夫說,“帶上你的東西。”

她的第一反應看上去既震驚又像是被出賣了,但她迅速掩飾了過去。我甚至覺得是自己看錯了。她眯起了那雙可愛的巧克力色眼睛。“我從月球來,”她的語氣裏帶著諷刺,我們自己的孩子是不會這樣說話的,“我們什麽都沒有。”

我們在地球上了解到的月球戰爭隻是冰山一角。新聞視頻全都模棱兩可,而我也沒有耐心去上月球曆史課。

對月球狀況的速寫是這樣的:月球的經濟資源稀缺。一些存在了幾年的殖民地都是自給自足的,其他的則不然。來自地球的貨物非常珍貴,它們被指定派送到特殊的地方,但常常送不到。為了獲得這些稀缺資源,搶劫、偷盜以及謀殺時有發生。有時甚至會爆發小規模的衝突,有幾次衝突還逐步升級。環形山遭到破壞,衝突最嚴重時,有兩塊殖民地毀於戰火。

那時,我根本不了解情況,隻是從一位教授那裏得到了一些膚淺而憤世嫉俗的評論:“當殖民地遠離宗主國時,他們總是為爭奪統治權而鬥爭。”我甚至還在派對上重複過這句話。

我當時不知道他的評論其實過分簡化了宇宙中最複雜的情況之一。

我也不明白這樣的事件會讓人類付出多大的代價。

就這樣,直到我有了艾奇婭。

我們訂了一艘私人飛梭返回,當然,如果我們在公共街道上徒步走回去也沒關係。我試著跟艾奇婭攀談,但她就是不說話。她一直盯著窗外,當我們快到家時,她明顯變得焦躁起來。

內巴加莫湖很小,是遍布威斯康星州北部的數百個小湖之一,也是蘇必利爾湖周邊一處很受歡迎的度假勝地。許多人擁有這兒的避暑莊園,有些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晚期。在二十一世紀早期,避暑莊園被廉價出售。多數被在這裏已經擁有土地的家庭買下,他們痛恨內巴加莫的擁擠喧囂。我的家族買下了十五塊地。我丈夫家買下了十塊。有些人曾開玩笑說,我們的婚姻是當時最重要的土地兼並之一。

有時我覺得它並非玩笑,這是雙方家庭都期望的事。我和丈夫之間感情和睦,冷暖自知,但是沒有真正的**。

很久以前,我曾經與另一個男人——準確地說是一個男孩兒——分享過**,現在我隻在圖像中記得它,就像一段幾十年前看過的影像,或是一幅描繪別人生活的畫作。

丈夫和我結婚時,我們就像一個氣勢洶洶的收購集團。我們拆掉了我家的避暑莊園,因為它既沒有升值潛力,也沒有曆史價值。然後,我們在我丈夫家的土地上重新建了一座。老式的別墅變成了一處有著寬闊草坪的莊園,草坪向下一直延伸到泥濘的湖邊。晚上我們坐在遊廊上聆聽蟬鳴,直到夜色漸深。然後我們瞭望著群星和它們在湖麵上的倒影。運氣好的話, 我們能看到北極光,但這種機會不多。

這就是我們帶艾奇婭來的地方。這裏有她從未真正見過的如茵綠草和參天樹木,她肯定也沒有見過湖泊、藍天,和從地球上可以仰望到的群星。她已經在南達科他州看到了,月球人眼中地球才有的東西——褐色的塵土,新鮮的空氣。然而她的接觸是有限的,她還沒有真正感受過陽光和大自然。

我們並不確定這會對她產生什麽影響。

還有很多事情是我們不知道的。

我們的女兒們在門廊裏按年齡大小排好了隊:凱莉,十二歲,個子最高,站在靠門的地方;蘇珊,我們的老二,挨著她站著;而安妮則獨自站在門廊附近。她們兩兩之間正好相差三歲,百年來這都被認為是最佳的年齡差。我們遵循著這些規律生出她們,養育她們。

艾奇婭是唯一的例外。

當我們走下飛梭時,安妮——最勇敢的一個,向我們走來。對於六歲的孩子來說她是矮小的,但仍比艾奇婭高大。安妮完美地糅合了我們的優點——丈夫明亮的藍眼睛和淡金色的頭發,以及我深色的皮膚和充滿異域風情的麵容。有一天她會出落成我們家的小美人兒。丈夫還總說這太不公平了,她不僅聰明伶俐還我見猶憐,真是好事兒全占。

“嗨。”她站在草坪的中央喊道,她沒有看我們,而是看著艾奇婭。

艾奇婭停住腳步。她走在我前麵,她一停,我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我和她們一點兒都不像,”她怒視著我的女兒們說道,“我不想變成那樣子。”

“你不必像那樣。”我溫柔地說。

“但你將會很有教養。”我丈夫說。

艾奇婭朝他皺了皺眉,在那一刻,我想,他們的關係就注定了。

“我猜你就是那個掌上明珠。”她對安妮說。

安妮咧著嘴笑了起來。

“說對了,”她說道,“這樣總比當一個被寵壞的調皮鬼好。”

我屏住呼吸。我們都知道“掌上明珠”和“被寵壞的調皮鬼”之間沒多大區別。

“你們這裏有一個被寵壞的調皮鬼嗎?”艾奇婭問道。

“沒有。”安妮說。

艾奇婭看著房屋、草坪、湖泊,輕聲地說:“現在你們有了。”

稍後,我丈夫告訴我那話在他聽來就是個下馬威。不過我倒覺得那是一句驚歎。而我的女兒們則完全有一套自己的見解。

“我覺得為了爭得這個頭銜,你得和蘇珊打架。”安妮說道。

“才不要!”蘇珊在門廊裏喊道。

“看見沒?”安妮說道。然後,她拉起艾奇婭的手領著她走上了台階。

第一天夜裏,我們被陣陣尖叫聲驚醒了。我從深睡中醒來,坐起身準備作戰。起初,我以為自己的鏈接還開著,我是聽著催眠故事入睡的。我的鏈接具有自動關閉功能,但我有時會忘記設置它。最近幾天發生了那麽多事,我想我可能又忘記設置它了。

我注意到丈夫也坐起來了,昏昏沉沉地揉著惺忪的睡眼。

尖叫聲沒有停止,它們是那樣尖銳刺耳。過了一會兒我聽出了那聲音。

是蘇珊。

在意識到是蘇珊之前我就下了床,還來不及拽起衣服就跑下了客廳,睡袍隨著我飄動著。丈夫緊隨身後,我能聽到硬木地板上傳來他沉重的腳步聲。

當我們衝到蘇珊的房間時,她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輕聲啜泣著。滿月的柔光穿過窗紗照亮了碎布地毯和老式的粉色床單。

我挨著她坐下,用胳膊攬著她。她瘦小的肩膀顫抖著,呼吸急促。我丈夫蹲在她麵前,握住她的手。

“發生什麽事兒了,親愛的?”我問道。

“我——我——我看見他了,”她說,“他的臉爆炸了,血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你睡前是不是又看錄像了?”我丈夫同情地問。我們都知道,如果她承認了,那麽明早就會挨訓,告誡她在睡覺前不要往腦子裏塞刺激的東西。

“沒有!”她哭著說。

她顯然還記得之前的那些教訓。

“那是什麽原因?”我問道。

“我不知道!”她說著,然後又哭了起來。我把她抱在懷裏,但她還是緊緊抓著她爸爸的手不放。

“他流血後發生了什麽,寶貝兒?”我丈夫問道。

“有人抓住我了,”她靠著我說,“想把我從他身邊拉走,可我不想走。”

“然後呢?”丈夫的聲音依舊溫和。

“我醒了。”她說,呼吸愈發急促。

我輕撫著她的頭,讓她靠近些。“沒事兒,親愛的,”我說,“那隻是一個夢。”

“但感覺好像真的。”她說。

“現在你回到這兒了,”我丈夫說,“就在這兒。在你的房間裏。我們也在這兒,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回去睡覺了,”她說,“一定要睡嗎?”

“是的。”我說,睡覺總比醒著害怕要好,“不過,我會設置豪斯給你講一個輕鬆的故事,來一點兒音樂,也許再來點兒動畫。你看怎麽樣?”

“我要看蘇斯博士 。”她說。

“那可不一定能讓你放鬆。”我丈夫說道,顯然想起了豪斯播放的《戴帽子的貓》把凱莉嚇得對任何貓科動物都怕得不行。

“這可是蘇珊。”我柔聲地提醒他。在三歲時,她通宵達旦地玩綠雞蛋與火腿的遊戲,豪斯的聲音嗡嗡地響個不停,幸虧我們的房間在大廳的另一頭。

然而她已經不再是三歲了,而且已經好幾年都不想看蘇斯博士了。這個夢真的嚇到她了。

“乖孩子,如果你再有什麽麻煩,”我丈夫對她說,“過來找我們,好嗎?”

她點點頭。丈夫緊握著她的手,而我則抱起她放到**。丈夫給她蓋上被子。當我把她放下時,蘇珊仍緊緊地抱著我。“如果我閉上眼睛,會再回到那個夢裏嗎?”她怯怯地問。

“不會的,”我說,“你會聽著豪斯的故事好好睡一覺。如果你又做夢了,也會是個好夢,比如陽光照在花朵上,夏天波光粼粼的湖麵。”

“你保證?”她聲音顫抖地問道。

“我保證。”我說。然後,我將她的兩隻小手從我的脖子上拿下來,親了親,放在了被單上。接著,我親吻了她的額頭。丈夫也照做了,當我們離開時,她正在設置豪斯運行閱讀程序。

關門的瞬間,我看到了正在打開的《綠雞蛋和火腿》的動畫在牆上閃爍著。

第二天早晨一切看上去都很好。當我下樓去吃早飯時,廚師已經把食物端上了飯桌,每個盤子都配了一個保溫碟。炒雞蛋看上去有些鬆垮,它們放在那兒至少有一個小時了,就連最新的保溫碟設計也沒能阻止它變軟。另外還有法國吐司,以及蘇珊最愛的華夫餅。新鮮的藍莓鬆餅飄著香氣,我笑了。所有的用人都努力讓艾奇婭有回家的感覺。

丈夫坐在他的位子上,小口喝著咖啡,掰開一塊鬆餅,同時進行著遠程會議。他的盤子推到了一邊,裏麵還剩了些雞蛋和火腿。

“早上好。”當我坐到桌對麵的位子上時,我說道。這張桌子是橡木的,從1851年開始就在我的家族裏流傳,它是我母親的族人從歐洲買回來,又當作結婚禮物送給了我的曾曾曾……父母。女管家把它擦得鋥光瓦亮,而且隻選用亞麻質地的餐墊來阻擋飛濺的食物。

桌上連一道劃痕都沒有 。

丈夫用一支粘著藍莓醬的手向我打招呼時,廳外傳來了笑聲,我抬頭一看,凱莉進來了,她抱著蘇珊。蘇珊看起來還是魂不守舍。深深的眼袋說明《綠雞蛋和火腿》並沒有起作用。她是大姑娘了,不會來找我們——昨晚離開她時我就知道了——但我希望她沒有把昨晚剩下的時間都用在聽豪斯講故事上,在虛擬的聲音和圖畫中尋找安慰。

小姑娘們看到我時還微笑著。

“什麽事兒這麽有趣?”我問。

“是艾奇婭,”凱莉說,“你知道嗎? 她穿著別人的舊衣服。”

不,我不知道,但這並沒有讓我感到意外。對於我的女兒們來說,她們隻擁有最好的。有時她們對於生活的了解——或對生活常識的缺乏——反倒使我震驚。

“人們為了省錢常常這麽做,”我說,“但她以後不會再穿舊衣服了。”

媽媽在嗎?是安妮,她直接給我發了封電子郵件。即時提示出現在我的左眼前:你能上來一下嗎?

我眨了下眼睛,翻過了這條信息,歎了口氣把椅子向後推開。我早該知道在艾奇婭來的第一個早晨,姑娘們一定會鬧出什麽事兒來。那笑聲本應讓我有所警覺。

“記住,”當我站起來時說,“隻有一道主菜。不管你們的父親說什麽。”

“媽,別這樣!”凱莉叫道。

“我說過了,就這樣。”我說,然後匆匆爬上了樓梯。我知道安妮在哪兒。在電子郵件中,她發給我一張圖片——那是艾奇婭的房門。

當我靠近時,聽見了安妮的聲音:

“……別在乎。她們是臭便便。”

“便便”是安妮會使用的最髒的字眼,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每當她用這個詞,她都會特地加重語氣,這個詞已經成了她的代表詞匯。

“這是我的裙子。”艾奇婭說。她的聲音聽上去鎮靜而克製,但我覺得昨天她的聲音還沒有這麽破碎不堪,“這是我僅有的東西。”

這時,我走進了房間。安妮在**,床鋪被仔細地收拾過了。如果不是在前一晚給艾奇婭蓋過被子,我絕不會想到她在這兒睡過。

艾奇婭正站在靠窗的座位旁,凝視著草坪,好像不敢讓它離開她的視線。

“實際上,”我輕聲地說,“你有滿滿一櫃的衣服。”

謝謝,媽媽。安妮給我發送了一條消息。

“那些衣服是你們的。”艾奇婭說。

“我們領養了你,”我說,“我們的就是你的。”

“你不明白,”她說,“隻有這件裙子是我的,我就隻有這麽多了。”

她抱著那件衣服,抱得緊緊的,生怕我們會拿走它。

“我知道,”我溫柔地說,“我知道,親愛的。你可以留著它,我們不會拿走它的。”

“她們說你會的。”

“誰說的?”我心頭一沉,問道。我已經知道是誰了。我的另兩個女兒,“凱莉和蘇珊?”

她點點頭。

“好吧,那是她們說錯了。”我說,“這家裏,我丈夫和我才說了算。我們永遠不會拿走你的東西,我保證。”

“你保證嗎?”她低聲問著。

“我保證。”我說,“現在,去吃早飯吧?”

她望向安妮,想征求她的同意,而我則想緊緊擁抱我的小女兒。她已經決定要照顧艾奇婭了,和她結成夥伴,讓艾奇婭能更容易融入這個大家庭。

我真為她驕傲。

“吃早飯嘍,”安妮說著,我在她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種以前從未聽到過的語調,“這是一天裏的第一餐。”

政府已經向孩子們提供了標準營養補充劑。在來我們家以前,艾奇婭還沒有在地球上吃過飯。

“你們還給每一餐起名字?”她問安妮,“你們每天吃那麽多頓?”然後她用一隻手掩住嘴,好像驚訝於自己竟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一共三餐。”我說,盡量讓聲音自然些。但聽起來反而像是在辯解,好像我們吃得太多一樣,“我們一天隻吃三餐。”

第二天晚上,一切安然無恙。到第三天,我們已經形成了慣例。我先陪我的姑娘們,然後再去艾奇婭的房間。她不喜歡豪斯和豪斯講的故事。無論我怎麽設置,豪斯的聲音總是嚇到她。這讓我不禁憂慮,到時候該怎麽讓她鏈接進來?如果她覺得豪斯令人生厭,那想象一下她會如何看待持續的彈幕信息,或是瞬間滾過眼睛的電子郵件,或是在她大腦裏突然出現的影像。她幾乎已經過了容易建立鏈接的年紀。我們必須盡快讓她適應下來,要不然,她的餘生都會處於劣勢中。

也許讓她不安的是聲音。之所以讓聲音成為可選擇項,是因為曾有太多人,無法分辨出他們大腦中的聲音。或許艾奇婭就是其中之一。

是時候弄清楚這個問題了。

我還沒和丈夫談起這個話題,他似乎很快就對艾奇婭冷淡了下來。他覺得艾奇婭不正常,因為她不像我們的姑娘們。我提醒他艾奇婭沒有她們的那些有利條件,他卻回應說她現在有條件了。他覺得既然艾奇婭的生活變了,她也應該有所改變。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事情並非這麽簡單。

就在第二晚,我意識到她害怕睡覺。她讓我盡可能地多留一會兒,而當我終於離開時,她要求讓燈一直亮著。

豪斯說她整晚都亮著燈,而計算機紀錄表明,她從淩晨兩點四十七分就開始平穩呼吸了。

第三天晚上,她問了我一些問題——簡單的問題——比如關於早餐的,我回答了她,並且沒有表現出之前的防備心理。我控製著自己的感情,我震驚於一個孩子會問,吃完飯後胃裏令人愉快的疼痛是怎麽回事(“你吃飽了,艾奇婭。那是你的胃在告訴你它很快樂。”),或是為什麽我們堅持每天至少洗一次澡(“如果不經常洗澡就會散發臭味,艾奇婭。你注意到了嗎?”)。提問時,她的眼珠滴溜溜亂轉,手緊握著被單。她明白她理應知道答案,而不是去問我的兩個大女兒或是我的丈夫,她非常努力地讓自己看上去很老練。

姑娘們已經不止一次地羞辱她了。衣服事件讓她們著魔,她們嘲笑她不願意和任何事情扯上關係。她甚至不願在餐桌上占有一席之地。她似乎深信我們一有機會就會把她趕出去。

第四天晚上,她終於**了自己的恐懼。她旁敲側擊地問了我那個問題,身體比平時更加僵硬:

“如果我打破了什麽東西,”她問道,“會怎麽樣?”

我強壓下想問她打碎了什麽的衝動。我知道她沒弄壞任何東西,否則即使姑娘們不告訴我,豪斯也會告訴我的。

“艾奇婭,”我坐在她的床邊說,“你是害怕自己做了什麽事兒會被我們拋棄嗎?”

她縮了一下,好像我打了她似的,然後順著被單滑了下來。手中的布料被捏得皺巴巴的,在她開口說話之前,下頜就開始顫抖了。

“是的。”她低聲說道。

“他們把你帶到這裏之前,沒有跟你解釋過這件事嗎?”我問。

“他們什麽也沒說。”那種刺耳的語調又出現在她的聲音裏,自從第一天起,我就再沒聽到過那種語調了,那是她第一次表達自己的意見。

我向前傾身,第一次把她攥緊的小拳頭握在了手中。我感覺到她瘦削的指關節頂著我的手掌,織物輕柔地掃過我的皮膚。

“艾奇婭,”我說,“從我們收養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們法律上的孩子了。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不能拋棄你。那樣做是違法的。”

“人們常做違法的事。”她低聲說。

“那是有利可圖的時候才做。”我說,“失去你,對我們來說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你那樣說是為了顯得仁慈。”她說道。

我搖了搖頭。真正的答案是殘酷的,殘酷得讓我不願說出來,但我不會就這樣算了。她不會相信我,她會認為我是在鬆懈她的意誌。我確實想寬慰她,但不是通過禮貌的謊言。

“不,”我說,“我們簽署的協議是有法律約束力的。如果我們不把你當作家裏的一員,我們不僅會失去你,還會失去其他女兒。”

我特別驕傲地加上了“其他”這個詞。我猜測,如果我丈夫和她有這樣一番對話,他一定會忘記加上這個詞。

“會這樣嗎?”她問道。

“是的。”我說。

“這是真的嗎?”她問道。

“真的,”我說,“我可以明早就下載這個協議和附屬文件給你看。如果你願意,豪斯可以在今晚給你念這份標準協議,每個人都要簽署的。”

她搖了搖頭,使勁地把小手往我手掌裏按,“你能——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她問道。

“什麽問題都可以。”我說道。

“我不需要離開嗎?”

“永遠不。”我說。

她皺起眉頭,“即使你們死了?”

“即使我們死了,”我說,“你有繼承權,就像其他的姑娘一樣。”

說這話時我的胃在打結。我從未對自己的孩子提過錢的事情,我猜她們知道。而現在我正在告訴艾奇婭,無論從什麽意義上來說,她都還是一個陌生人。

一個不知繼承權為何物的陌生人。

我故意笑了笑,讓接下來的話顯得輕描淡寫,“我猜有規定禁止在**殺害我們。”

她的眼睛睜大了,瞬間充滿了淚水。“我絕不會那麽做。”她說。

我相信她。

隨著我們相處越來越融洽,她開始給我講以前的生活。她隻是隨口提及,就好像以前發生的事情不再和她有關似的。但在她平靜的敘述裏,我能感受到她內心深處洶湧的波瀾。

她講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她並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樣,在嬰兒時期就成了孤兒。相反,她生命裏的大部分時間是和一個家庭成員在一起的,他去世後不久,她就被帶到了地球。不知為何,我一直覺得她是在孤兒院裏長大的,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那種孤兒院,類似於狄更斯筆下的,或者著名的先鋒電影人在弗拉茨拍攝的那樣。我沒有意識到那些地方在月球上是不存在的。孩子們要麽被收養,要麽自生自滅,看看他們能不能自己活下來。

在她來到我們家之前,她從來沒有睡過床。她不知道糧食是可以種植的,盡管她聽說過這個神奇的傳聞。

她不知道人們能夠接受她,是因為她就是她,而不是因為她能為他們帶來什麽。

我丈夫說她是在利用我的同情心,好讓我永遠不讓她走。

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她走。我已經簽署了文件並做了口頭承諾。而且我喜歡她。我絕不會讓她走的,就像我不會讓自己的親骨肉走一樣。

我一度希望他也會有同樣的想法。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能漸漸關注到艾奇婭那些不那麽緊迫的需求。她開始使用豪斯——她對它最初的反感是基於在月球上發生的一些事,對此她從未細說過——但豪斯無法教會她所有的事。安妮引導她去閱讀,而艾奇婭常常會讀給自己聽。她領會得很快,而我則很驚訝她竟然沒有在月球的學校裏念過書,後來才有人告訴我,大多數月球殖民地根本沒有學校。孩子們都是在家學習的,如果他們有一個穩定的家的話。

安妮還給艾奇婭演示如何操作豪斯去閱讀自己還看不懂的東西。她很快就運用自如。晚上,當我睡不著時,我會去看看姑娘們。我經常不得不打開艾奇婭的房門,親自關掉豪斯。艾奇婭會伴著低沉的男聲入睡。她從不看視頻,她說她隻喜歡文字,她沒完沒了地聽它們,好像永遠也聽不夠似的。

我下載了有關兒童發展和學習曲線的信息,它們和我記得的一樣:一個在十歲前沒有建立鏈接的孩子,會在所有方麵都明顯落後於同齡人。如果在二十歲之前還沒有鏈接,在現代社會,她將永遠不能成為一個正常的成年人。

艾奇婭的鏈接,將是她進入我的女兒們早已熟悉的世界的第一步,地球文化拒絕了很多逃去月球的人。

幾番猶豫後,我約了我們的接口醫生羅納德·卡洛。我照例沒有告訴我的丈夫。

我對我的丈夫太了解了,我們的姻緣在一開始就是注定的。我們有著溫暖而融洽的關係,比大多數同齡人要好得多。我一直很喜歡我的丈夫,也一直很欣賞他跨越生活中每一道障礙的方式。

其中一道障礙就是羅納德·卡洛。在獲得了所有的證書、執照和獎項後,羅納德·卡洛來到聖保羅,聯係了我。他已經知道我的女兒凱莉需要鏈接,於是主動提出要幫助她。

我本想拒絕他,但我的丈夫,一個實用主義者,核查了他的證件。

“多讓人悲哀,”我的丈夫說,“他已經成為這個國家最好的接口醫生之一了。”

我不認為這讓人悲哀。我隻覺得這比較麻煩。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的家人禁止我去見羅納德·卡洛,但我沒有聽他們的。

所有的姑娘,尤其是在家接受教育的,都有過在線羅曼史。有人進入視頻點播進行虛擬**,隻有少數人進展到實際的身體接觸——而在這些人裏,又隻有一小部分最終修成正果。

十六歲時,我和羅納德·卡洛一起從家裏逃了出來。他也是十六歲,長得很英俊,如果我記憶中僅剩的那些圖像能說明什麽的話。我覺得我愛他。我父親一直在監視我的電子郵件,他派了兩名警察和他的私人助理把我帶回了家。

這個丟人的結果讓我大病一場,在**躺了整整半年。從那時起,我未來的丈夫每天都來看我,我對他的大部分記憶就是從那個時候形成的。有他做伴我很高興。曾經跟我很親近的父親,在我跟羅納德私奔後,就很少跟我說話,對我就像個陌生人。

在我結婚很久以後,當羅納德重新出現在北方時,我丈夫表現出天生的寬容。他知道羅納德·卡洛不再是我們的威脅。為了證明這一點,他讓我搭短程飛梭到雙子城給凱莉進行鏈接手術。

此後,羅納德對我並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盡管他經常悲傷地看著我,而我不會做出半點回應。我丈夫是放心的。他凡事都力求最好,而且因為我丈夫難以麵對大腦的操作,尤其是那些需要芯片、激光以及遠程定位裝置的大腦操作,他更希望讓我來處理孩子們的接口需要。

雖然我已經斷了念想,但我與羅納德·卡洛依然維持著私人關係。他沒有把我當作病人,也沒有把我當作病人的母親,而是把我當作朋友。

僅此而已。

連我丈夫都知道。

盡管如此,在預約的那個下午,我還是走進了臥室,確定我丈夫是在他的辦公室,然後關上門,用鏈接給羅納德發送了一條信息。

他的回複瞬間就出現在我的左眼上。

你沒事吧?他像往常一樣答複,好像我們沒有聯係的這些日子,他已經預料到我身上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很好。我回複,我不太喜歡這種私人問題。

姑娘們怎麽樣?

也很好。

那你想鏈接聊一會兒?又來了,他總是這樣。

而我像往常一樣回複:不,我是要幫艾奇婭做一個預約。

那個月球小孩兒?

我笑了。除了我丈夫和羅納德,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收養孩子是瘋狂的。但我覺得我們有這個能力,而且正因為我們可以,也正因為有那麽多人在受苦,所以我們也應該這樣做。

我丈夫或許有他自己的原因。但從艾奇婭進門第一天起,我們就從沒有真正討論過這些了。

那個月球小孩兒,我回複道。艾奇婭。

好聽的名字。

好看的女孩兒。

一陣沉默,似乎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總是閉口不談我的孩子。她們是他無法接入的鏈接,是和我丈夫之間牢不可破的鏈接,也是我和他之間永遠都不會擁有的鏈接。

她沒有接口。我打破了沉寂。

完全沒有?

沒有。

他們有沒有跟你講過她的事兒?

隻知道她是個孤兒。你知道的,他們隻提供一些泛泛的資料。發這些話我覺得有點奇怪。我當然是在辦手續的每一步都詢問了相關信息。而且我丈夫也是如此。但當我們核對記錄時才發現,每次我們被告知的都是相同的東西——我們想要一個孩子,我們將得到一個孩子,那孩子會跟著我們開始全新的人生。過去並不重要。

她多大了?

七歲。

嗯。用不著走程序,但可能會有一些混亂。她的大腦一直都是孤立的。她情況夠穩定了嗎?可以應對這個變化了嗎?

我真心糊塗了。我從未遇到過一個沒有鏈接的小孩兒,更不用說和一個這樣的小孩兒生活在一起了。我不明白那句話裏的“穩定”是什麽意思。

我的沉默顯然已經足夠回答了。

我會做一個檢查,他發送道。別擔心。

好的。我準備結束這次對話。

你確定一切都好嗎?他發送道。

一切都好,一直都好。發送完這條信息後,我切斷了連接。

那天夜裏我做了個夢。那是一個奇怪的夢,就像一段虛擬現實影像,擁有完整的情感和所有的五感。但它也有虛擬現實的距離感——那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個經驗不是我自己的。

我夢見自己在一條肮髒的、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空氣稀薄而幹燥,我從來沒有呼吸過這樣的空氣。它的味道像是循環利用的,似乎能吸幹我皮膚的水分。天氣不熱也不冷。我穿著破爛的襯衫和褲子,腳上套著長筒靴,那種輕質材料我以前從沒見過,走起路來輕快但不穩。我感覺自己變輕了,仿佛隻要做錯一個動作,我就會飄浮起來。

我的身體在這奇怪的大氣中運動自如,似乎已經習慣了。我覺得這一切有些似曾相識:當初丈夫和我在蜜月中去了芝加哥科技博物館。我們探索了整個月球展覽,親身感受到了殖民地的低重力環境。

唯一不同的是,那裏是幹淨的。

而這裏卻不是。

建築物都是白色的塑料,覆蓋著薄薄的砂粒,隨著時間的推移,上麵布滿了坑坑窪窪的痕跡。地麵上到處落滿灰塵。但我知道,就像我知道如何在這不完美的重力場中行走一樣,這裏沒有足夠的錢來鋪路。

頭上的光線是人工合成的,隱藏在穹頂裏麵。向上看,能看到屋頂和光線,而如果眯起眼睛,就能看到黑暗的背後是沒有保護層的大氣。這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身處一個不見星光的夜晚,身處一條明亮的玻璃門廊。**、脆弱、恐懼,更多是因為我看不到的外麵,而不是因為眼前。

人們擠在馬路上,在塑料建築旁聚成一團。這些建築也是圓頂的,是幾十年前,當地球還希望建設月球殖民地時運送上去的預製房。如今已經沒有貨運航行了,至少在這裏沒有。我們聽說曾經有貨船去到俄羅斯殖民地和歐洲殖民地,但沒人證實這個傳言。我在倫敦殖民地,一個由歐洲殖民地的難民和異見人士組成的流氓殖民地。有一段時期,我們偷了他們的補給船。現在看來,他們又把那些補給船偷了回去。

一個男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抬頭衝他微笑。那是我父親的臉,二十五歲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的麵容發生了可怕的變化,比我記憶中的年輕許多,瘦骨嶙峋,滿麵風霜。他也衝我微笑著,三顆牙不見了,或許是因為營養不良,剩下的牙齒有些發黑,也快掉了。在過去幾天裏,他的白眼球變成了黃色,鼻孔中流出奇怪的黏液。我想讓他去殖民地的醫療所看看或至少請一位自動醫生,但我們沒有積點,根本沒法付費。

“我想我已經發現了一條通往拉美殖民地的免費通道,”他說,很久以前我就已經學會了離他的嘴遠點兒。那種臭味讓人難以忍受,“但你必須為他們幹一份活兒。”

一份活兒。我歎著氣,他隻承諾了這麽多。但那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積點已經用完了,而且他病得更厲害了。

“一個大活兒?”我問道。

他避開我的視線,“也許吧。”

“爸——”

“親愛的,我們有什麽就得用什麽。”

這幾乎已經成為他的座右銘。我們有什麽就得用什麽,這句話我聽了一輩子。他曾說過,他來自地球,乘著最後幾艘免費飛梭來到這裏。我們認識的一些人說免費飛梭隻用來接送假釋人員。我常常好奇他是否就是一個假釋犯。他根本不把道德當回事兒。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了,我都不確定我有過母親。我曾見過不止一個大人購買嬰兒,然後利用它來牟利。這種事兒他完全做得出來。

但他愛我。這一點毋庸置疑。

而我也愛他。

如果是他要求的話,我就會去幹這份活兒。

我以前接過這種活兒。

正是我上次接的那份活兒幫我們來到這裏。那時我還很小,沒有完全理解這是怎麽回事兒。

但當我做完後就明白了。

我恨自己。

“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嗎?”我發現自己在問他。

他把手放到我的腦後,讓我靠近些。“你比我更清楚,”他說,“我們在這兒什麽也沒有。”

“我們在拉美殖民地也不可能有任何東西。”

“他們正從聯合國獲取貨物,看起來他們發誓要為和平談判。”

“那樣就每個人都想去了。”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去,”他說,“我們可以。”他摸著口袋。我看到了他那鼓起的信用傳票,“如果你接這份活。”

當我什麽都不知道,事情就容易多了。當接一份活兒僅僅意味著工作,當我沒有其他事情要考慮的時候。在完成了第一份活兒後,父親問我是從哪裏學來的道德。他說這不是從他那兒來的,而我確實沒有,這我知道。我說可能是遺傳了母親,他笑了,說我母親也不可能會有道德。

“別再想它了,親愛的,”他說,“做就是了。”

做就是了。我張開了嘴——是想說點兒什麽吧,我也不知道——感到有溫熱的**濺到我身上。一道傷口貫穿了他的胸膛,鮮血四處噴濺。人們尖叫著退開了。我也尖叫著,我沒看到這一槍是從哪兒來的,隻知道這一槍已經開了。

血慢慢地流著,比我預想的更慢。

他向前栽倒,我知道我抬不動他,我拿不到那些信用傳票,到不了拉美殖民地,也將不必再接這種活兒。

他們不是因為信用傳票而殺他的。

我轉身就跑,就像他曾經告訴我的那樣,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像子彈一樣炸裂,兩邊的行人有的閃開,有的捂住耳朵,有的用胳膊抱住頭。

我一直跑,直到看到了那個標誌。

那是一間小小的預製房,門上畫著一輪紅新月,窗上畫著一個紅十字。我停下疾風一樣的奔跑,摔倒在了屋裏,渾身是血,驚恐萬狀,孤立無援。

我醒來後發現丈夫正抱著我,我的頭埋在他的肩膀裏。他搖著我,就像我是他女兒一樣,在我耳畔低語,輕擁著讓我不再害怕。我顫抖地哭著,嗓子嘶啞,也許是因為哭泣,也許是尖叫的後遺症。

房門關著,還上了鎖,我們隻在相互溫存的時候才這樣做。一定是他讓豪斯這麽做的,這樣就不會有人突然進來了。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擦去我臉上的淚水。“晚上你應該開著鏈接,”他溫柔地說,“那樣我就能控製你的夢,把它變成歡樂的事。”

我們剛結婚時常為彼此做這些。這是一種協調我們不同性需求的方法,一條發現我們彼此想法和渴望的途徑。

我們已經很久很久不這樣做了。

“想跟我說說你的夢嗎?”

我跟他說了。

他把臉埋進我的頭發裏。他很久沒有這樣做了,也很久沒有對我表現出這種脆弱。

“是艾奇婭。”他說道。

“我知道。”我說,那是顯而易見的。我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他說,“沒什麽好冷靜的。”他坐起來,用手按著我,凝視著我的臉,“第一個是蘇珊,然後是你。她就像毒藥一樣感染著我的家人。”

親昵的時刻破滅了。我沒有從他身邊走開,那是因為我努力克製住了自己,“她是我們的孩子。”

“不,”他說,“她是別人的孩子,而她正在擾亂我們的家庭。”

“嬰兒會擾亂家庭。會有那麽一陣兒,但你接受了。”

“如果艾奇婭還是一個嬰兒時來到我們家,我會接受她。但她不是,她身上有些我們未曾預料到的問題。”

“我們簽署的文檔上麵說,我們必須把這些當成是自己的問題來處理。”

他把我的肩抓得更緊了,可能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們還說過,這孩子已經接受了檢查而且保證不會有病。”

“你認為這些夢是某種疾病引起的嗎?他們像病毒一樣從艾奇婭身上傳到我們身上嗎?”

“不是嗎?”他問道,“蘇珊夢到一個死人,一個她不願離開的人。然後‘他們’把她從他身邊拉走。你夢到你父親的死——”

“不一樣,”我說,“蘇珊夢到一個男人的臉被打開了花,而她被抓走了。我夢見了一個被射殺的人,但是我逃走了。”

“夢的細節,”我說,“我們都和艾奇婭交談過。我確信她的一些記憶在重組後進入了我們的夢境,就像我們的日常經曆,或是我們看過的影像。這並不是什麽離奇的事情。”

“在她來之前,這個家裏從來沒有夜驚。”他說。

“在她來之前也沒有人經曆過任何創傷。”我從他身邊走開,“和她的經曆比起來,我們所經曆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你父母的離世,我父母的離世,姑娘們的出生,幾項糟糕的投資,這些事兒都不嚴重。我們仍然生活在你出生的大宅裏。我們童年時在湖泊戲水中歡度。我們越來越富裕了,我們有很棒的女兒。這就是我們收養艾奇婭的原因。”

“去了解創傷?”

“不,”我說,“因為我們有能力撫養她,而其他很多人不能。”

他把手伸進稀疏的頭發裏,“但我不希望在這棟房子裏有創傷發生。我不想再被打擾。她不是我們的孩子,讓她成為別人的麻煩吧。”

我歎了口氣道:“如果我們那樣做,還是避免不了創傷。政府會起訴我們,法律賬單會堆到我們眼前。我們確實簽署了注明這些事情的文件。”

“他們說如果這孩子有缺陷,我們就可以把她送回去。”

我搖了搖頭,“我們還簽署過更多證明她是健康的文件,我們放棄了那項權力。”

他低下了頭。幾縷灰白的發線環繞在他頭頂,此前我從未注意過。

“我不想讓她留在這兒。”他說道。

我把手放在他手上。以前,他就是這樣感受凱莉的。他憎恨嬰兒的到來攪亂我們的正常生活。他憎恨半夜喂奶,試圖讓我雇個奶媽,後來又想再雇個保姆。他想讓其他人撫養我們的孩子,因為她們給他帶來了不便。

然而要孩子是他的主意,而收養艾奇婭是我們兩個人的決定。他開始時很熱心,然而事到臨頭,他就會忘記最初的衝動。

從前我們相互妥協。沒找奶媽,但雇了個保姆。他的睡眠不受打攪,而我的卻被打亂了。這是我的選擇,不是他的。隨著女孩兒們年齡的增長,他找到了自己愛她們的方式。

“你從沒花時間陪過她,”我說,“去了解她,看看她真正的為人。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你會知道的。”

他搖搖頭,“我不想做噩夢。” 不過,我聽出了他聲音中投降的意味。

“我會在晚上開著接口,”我說,“我們在睡覺時也可以相互鏈接來控製彼此的夢。”

他抬起頭,笑了,突然露出了孩子氣,就像許多年前那個向我求婚的男人一樣。“就像從前。”他說道。

我也回以微笑,不再惱怒。“就像從前。”我說。

保姆主動提出要帶著艾奇婭去羅納德的診所,但我堅持自己去,雖然他看上去像我丈夫一樣親密的想法令我心神不安。乘飛梭去羅納德的辦公室需要十五分鍾多一點兒。他在一個修建於十多年前的園區辦公,那裏靠近密西西比河,離聖保羅的新國會大廈不遠。羅納德所在的大樓是一棟靠著河邊的玻璃建築。它建在立柱上——密西西比河曾在45年發過大洪水,整個城市還沒從那次災難中恢複過來——要進入主入口,來訪者需要輸入一個電梯密碼。在我預約時,羅納德已經把密碼告訴了我。

當看到這座大樓時,她抓住了我的手。

“我會乖乖的。”她輕聲地說。

“到目前為止你一直都很乖。”我說,希望我丈夫現在能看到她。他隻顧著把她妖魔化,而沒發現她隻是一個小女孩兒。

“別把我扔在這兒。”

“我沒打算這樣做。”我說。

這兒的電梯是一個小小的聲控玻璃封閉空間。當我說出密碼,它就像飛梭一樣,通過噴氣推進上升,並在第五層停了下來。不論天氣如何,也不管地麵情況如何,它都能正常工作。

艾奇婭看上去悶悶不樂。她握著我的手越來越緊,讓我手指血液都循環不暢了。

我們停在主入口。大樓的門打開了,顯然是因為所有知道密碼的人都會被邀請入內。一個秘書坐在一張老式的木桌後,黑色的桌子被打磨得發亮。桌子中間是吸墨紙,旁邊放著一支鋼筆和墨水瓶,最上麵是一張書寫紙。我猜他是通過鏈接來完成大部分工作的,但這些擺設營造出的假象起作用了。它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溜進了一個富裕得能夠用紙的地方,奢華到把木材浪費在一張桌子上的地方。

“我們來找卡洛醫生。”艾奇婭和我一起走進去時我說。

“大廳走到頭的右手邊。”秘書說道,其實這個提示不必要。我已經來這裏幾十次了。

然而,艾奇婭沒來過。她穿過這座建築,就像穿過一個奇觀,她一直沒有鬆開我的手,好像依然相信我會把她留在這兒,但恐懼並沒有減弱她的好奇心。到處都是新奇的。我猜和月球比起來這裏的確是新奇的,在月球上有氧氣的空間是昂貴的。浪費這麽大空間隻為建一個入口,這已經不僅僅是奢侈了,這簡直就是犯罪。

我們走在木地板上,經過了幾扇關著的門,最後來到羅納德的辦公室。秘書一定已經通知有人要來,因為門是開著的。通常我都是使用邊兒上的小門鈴,另一個老式的裝飾品。

他的辦公室內部很舒適。牆壁塗成藍色,他曾告訴我這是安神的顏色。有一把厚坐墊的安樂椅和一張放著枕頭的沙發。旁邊有個兒童活動區,堆滿了積木、毛絨玩具和一些洋娃娃。羅納德的大部分病人都是蹣跚學步的幼兒,從這個遊樂區就可以看出來。

一位穿藍色工作服的小夥子出現在一扇門前,叫了我的名字。艾奇婭抓我的手更緊了。他注意到了她,對她笑了笑。

“B房間。”他說。

我喜歡B房間。我熟悉它。我的三個女兒都是在B房間完成她們的後接口操作的。我隻去過其他房間一次,覺得還是B房間更舒服。

我走下大廳,艾奇婭跟在後麵,沒有引導。B房間的門是開著的。羅納德沒有改變B房間的布置。那把昏厥睡椅、嵌到牆壁裏的工作係統和傾斜的搖椅都還在。在凱莉經曆她最嚴格的測試時,我就躺在其中一張搖椅上。

那時我已經懷上了蘇珊。

我安撫了一下艾奇婭,然後將身後的門關上。羅納德從後門出來了——他一定是在等我們——而艾奇婭嚇了一跳。她緊緊地攥著我的手,都快把我的手指拽斷了。我衝她笑了笑,沒有抽開手。

羅納德看上去不錯。他一直都很瘦,金色的頭發垂落在前額上。他該理發了。他穿了一件銀色的絲綢襯衫和配套的褲子,盡管它們都有點兒過時,但在他棕色皮膚的襯托下顯得很打眼。

羅納德很會和孩子相處。他先對艾奇婭露出微笑,又端出一個有輪子的凳子,坐在上麵朝我們滑過來,這樣他就和她的視線一個高度了。

“艾奇婭,”他說,“好聽的名字。”

也是一個好看的孩子。他發來這條,隻給我的。

她什麽也沒說,我們初見麵時她那陰鬱的表情又回來了。

“你怕我嗎?”他問道。

“我不想跟你走。”她說。

“你覺得我會把你帶到哪兒去呀?”

“離開這裏。離開——” 她舉起我的手,用她的小手緊緊握住。那一刻我明白了,她不知道怎麽稱呼我們。她不想用“家”這個字,也許是因為她可能會失去我們。

“你母親——”他緩慢地說,同時給我發送了一條信息:這樣稱呼對嗎?

對。我回複道。

“帶你來這兒做個檢查,來到地球後你看過醫生嗎?”

“在中心看過。”她說。

“那是不是一切都好呢?”

“如果有問題,他們早就把我送回去了。”

他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合十抵在下巴上。他銀色的眼睛,恰好和他的外套相配,是溫柔的。

“你害怕我發現一些事兒嗎?”他問道。

“不怕。”她說。

“但你怕我會把你送回去。”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我,”她說,“不是每個人都想收養我。這是他們說的,他們要是把我帶回地球,收養家庭裏的每個人都必須喜歡我,我要不就乖乖聽話,要不就被送回去。”

是這樣嗎?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很震驚。我對此一無所知。

這個家不喜歡她嗎?

她是新來的,是會造成一點混亂。過段時間就會好的。

他越過她的頭頂朝我看了一眼,沒再發送任何消息。他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他不相信我家裏的其他人會比艾奇婭改變得更多。

“那你有沒有乖乖聽話呢?”他溫和地問道。

她看著我,我幾乎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她又看著他,“我盡力守規矩。”她說。

她真的很像你,他發消息說,比你的親生女兒更像你。

我沒有回應。凱莉長得像我,而蘇珊和安妮都有我的天賦。在艾奇婭身上看不到我的影子。幾個星期以前,在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和她之間的紐帶才建立起來。

讓她放心。他發送道。

我已經那樣做了。

還要再來一遍。

“艾奇婭,”我說,她吃了一驚,好像已經忘記我在這兒了,“卡洛醫生說的是實話,你來這兒隻是做個測試。不管最後結果怎麽樣,你都會跟我一起回家。還記得我的承諾嗎?”

她睜大眼睛,點了點頭。

“我一直都很守信。”我說道。

你是嗎?羅納德發送了一條信息問道。他越過艾奇婭的肩頭凝視著我。

我打了個冷戰,想知道我忘記了什麽承諾。

一直守信。我告訴他。

他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但沒有笑意。

“艾奇婭,”他說,“通常我都會單獨和我的病人一起工作,但我打賭你願意讓媽媽留下來。”

她點點頭。我幾乎能感覺到這個動作中蘊含的絕望意味。

“好吧,”他說,“你要先挪到睡椅上去。”

他把自己的凳子滑到那邊去。

“它叫昏厥睡椅,”他說,“知道為什麽嗎?”

她鬆開我的手,站了起來。當他問這個問題時,她看著我,好像我會給她答案。我聳了聳肩。

“不知道。”她輕聲說。她遲疑著跟過去,不像是我在家裏見到的那個小女孩兒。

“因為大約兩百年前,當這些東西流行起來的時候,女性經常暈倒。”

“她們不是的。”艾奇婭說道。

“哦,但她們真是這樣的。”羅納德說道,“你知道為什麽嗎?”

她搖了搖小腦袋。這些閑聊讓他成功地把她引到了睡椅上。

“因為她們穿的內衣太緊了,經常無法正常呼吸。如果一個人不能正常呼吸,她就會暈倒。”

“那也太傻了。”

“對啊,”他一邊說,一邊輕拍著沙發,“放輕鬆,看看躺在上麵感覺如何。”

我知道他的昏睡椅並不是古董。在他的房間裏有各種診斷設備。不知道他用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把多少小朋友引到了睡椅上。

當然不包括我的女兒們。她們在進到這個辦公室之前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人們總是做傻事,”他說,“到現在都是這樣。你知道地球上的大多數人都有鏈接嗎?”

在他解釋網絡及其應用時,我沒有注意他們。我做了些其他的事——處理日常事務,隻是偶爾參與他們的對話。

“真正愚蠢的是,有那麽多人拒絕鏈接。這使得他們不能很好地適應我們的社會,找不到工作,沒辦法交流——”

“但它不疼嗎?”她問道。

“不疼。”他說,“科技使這些事兒變得很容易,就像是撫摸一縷頭發。”

我笑了。我明白他先前做的那個輕柔動作是為什麽了。這樣當他放入第一個芯片時,就不會驚動她了,這是她建立鏈接的開始。

“如果它出問題了怎麽辦?”她問道,“人們會——死嗎?”

他的身體向後一挺。也許她沒有注意到,但我注意到了。他雙目之間微微皺起。開始我以為他會對這個問題聳聳肩就過去,但實際上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回答了:

“不會,”他盡可能堅定地說,“沒有人會死。”

我意識到他正在做的是什麽了。他實際上是在應對一個孩子的恐懼。有時我過於習慣丈夫對待女兒們隨便的態度。我也習慣了女孩兒們自行其是,她們比我的艾奇婭更加馴順。

他輕彈了一下手指,打開了頭頂上方的燈。

“你會做夢嗎,親愛的?”他看似隨意地問。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手。上麵有些輕微的傷疤,我不知道它們是怎麽來的。我本打算在取得她的信任後,再去問她每一處傷疤的來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問過。

“不再做了。”她說。

這回,我向後輕輕地挺了一下。每個人都做夢,不是嗎?或者夢隻是大腦接入鏈接後的產物?那肯定不對。在我們把還是嬰兒的女兒們帶到這裏之前,就已經看到她們在做夢了。

“你最後一次做夢是在什麽時候?”他問道。

她在睡椅上猛地向後挺了一下。睡椅的底座在她的力量下發出尖銳的聲音。她環顧四周,像是受了驚嚇。然後她望向我,她的眼神像是在求救。

這就是為什麽我想為她建立一個鏈接。我希望她能告訴我她需要什麽,不需要開口,也不需要讓羅納德知道。我不想總是猜測。

“沒事兒的,”我說,“卡洛醫生不會傷害你。”

她伸出下巴,緊閉著眼睛,好像在說話時不能麵對他,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羅納德屏住呼吸,等待著。

我不是第一次感覺到,他沒有自己的孩子真的很遺憾。

“他們把我關掉了。”她說。

“誰?”他的聲音裏包含了無盡的耐心。

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嗎?我向他發送。

他沒有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紅新月會。”她輕聲說。

“還有紅十字會,”我說,“在月球上,他們是主管孤兒的機構——”

“讓艾奇婭說。”他說,我紅著臉停了下來。他以前從未駁斥過我,至少口頭上沒有。

“是不是月球上的事兒?”他問她。

“在那以後,有人碰過它嗎?”他問道。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話間,她的眼睛又睜開了。她看著羅納德,眼神中混合著恐懼和渴望,就像她第一次看到我時一樣。

“我可以看看嗎?”他問道。

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腦側,“如果再打開它,他們就會把我弄走。”

“他們是那麽跟你說的嗎?”他問道。

她又搖了搖頭。

“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他把手放到她肩上,讓她放鬆地躺回到睡椅上,我看著,背有點兒發僵。我似乎錯過了談話的一部分,但我知道我沒有。他們在談論著一些我從未聽到過的事情,一些政府沒告訴我們的事情。我的胃翻騰著。這正是我丈夫用來擺脫她的借口。

她僵硬地躺在睡椅上,一動不動。羅納德在衝她微笑,輕柔地交談著,他的手放在睡椅的控製器上。他直接從自己的鏈接上讀取信息。在這間辦公室裏,每一樣東西都這樣運轉,在辦公室的類似的豪斯係統上複製下載。稍後,他會給我們發送一份文件拷貝。那是我丈夫堅持要求的,因為他不願意來。我懷疑他是否真的讀過這些文件,但這回他可能會讀,因為畢竟是艾奇婭。

羅納德皺起眉頭。“沒再做過夢了嗎?”他問道。

“沒有了。”艾奇婭說著,聽上去很害怕。

我沒辦法再保持沉默了,自從她來,我們家就開始了夜驚。我給他發送道。

他掃了我一眼,我分不清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思索。

這些夢是相似的,我發送道,全都是有關月球上的死亡。我丈夫認為——

我不關心他怎麽想。羅納德嚴厲地回複道。我以前從沒見過他這樣,至少,我覺得沒有。一段晦暗的回憶若隱若現。我曾聽見過他這種刺耳的聲調,但我想不起是什麽時候了。

“你試過和她建立鏈接嗎?”他直接問我。

“我怎麽會?”我問,“她沒有鏈接。”

“你的女兒們嚐試過和她鏈接嗎?”

“我不知道。”我說。

“你知道是否有人嚐試過嗎?”他問她。

艾奇婭搖了搖頭。

“她到底有沒有接觸過電腦操作呢?”他問道。

“聽豪斯講故事,”我說,“是我要堅持這樣做的。我想看如果——”

“豪斯,”他說,“你們的智能家庭係統。”

“是的。”有什麽很不對勁兒,我能感覺到。他的語調,他的表情,他隨意的動作,都是為了向病人掩飾他的憂慮。

“豪斯打擾到你了嗎?”他問艾奇婭。

“起初是的。”她說。然後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種需要鼓勵的感覺,“但現在我很喜歡它。”

“即便它讓人痛苦。”他說。

“不,它沒有。”她說著,把目光從我這裏挪開。

她不想冒險失去她第一個家,羅納德發送道。別這麽嚴厲。

嚴厲的不是我,而是他。我不喜歡那樣。

“真的不疼。”她說。

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向他發送道,她出什麽問題了。

“艾奇婭,”他說著,再次將手放到了她的腦側,“我想和你媽媽單獨聊一會兒。你介意我們把你送到遊樂區去嗎?”

她搖了搖頭。

“我們開著門怎麽樣?這樣你就可以看見她了。”

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像現在這樣告訴我不行嗎?我發送道。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他回複。相信我。

我確實相信他。而且因為這種信任,我心裏升起了一陣恐懼。

“那沒問題。”她說,然後看著我。

“我能再回來嗎,如果我想的話?”

“如果我們談完了就可以。”我說。

“你不會把我留在這兒吧?”她再次說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完全贏得她的信任呢?

“絕不會。”我說。

她站起來走出去,沒有回頭。她看上去這麽像我初次見她時的模樣,我的心都跟她一起出去了。她第一天的逞能表現就是這樣,為了掩飾她純粹的恐懼。

她去了遊樂區,坐到一個帶墊子的木墩上,雙手交叉放到膝上,盯著我。羅納德的助手試著用一個洋娃娃吸引她,但被她甩開了。

“問題在哪兒?”我問。

羅納德歎了口氣,把他的凳子滑向我。他在沙發邊上停下來,在這位置上他夠不到我,但我卻可以聞到他身上特製香皂的氣息。

“從月球送來的這些孩子是被救出來的。”他柔聲地說。

“這我知道。”我們第一次申請收養艾奇婭時,他們送來的所有資料我都看過了。

“不,你不知道。”他說道,“他們不像你和其他養父母想象的那樣,隻是被從悲慘的生活中解救出來。他們是從十五年前在歐洲殖民地開始的一個項目中獲救的。大多數孩子都死了。”

“你是說她有什麽可怕的疾病?”

“不,”他說,“聽我說完。她有一個植入——”

“一個鏈接?”

“不,”他說,“莎拉,請不要打斷我。”

莎拉。這名字使我吃了一驚。再沒有人那麽叫我了。我們再相遇的這麽多年裏,羅納德也沒再這樣叫過我。

這名字感覺已經不是我的了。

“還記得月球戰爭是多麽慘烈吧?他們使用拋射武器炸碎了自己的殖民地,把殖民地暴露在太空中。一顆炸彈就能毀掉幾代人的工作。然後有些殖民者就轉入地下——”

“並且從那裏發動進攻,是的,我知道。但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跟艾奇婭有什麽關係?”

“承諾不再使用任何破壞性武器。我記得這些,羅納德——”

“因為如果他們違反條約,地球就不會再派出更多的補給船了。”

我點點頭,“紐約殖民地和阿姆斯特朗殖民地拒絕參加。”

“隨後就被永久摧毀了。”羅納德向我靠過來,就像他對艾奇婭那樣。我掃了她一眼。她正無聲地注視著我們,“但戰爭沒有停止。殖民地使用匕首和秘密刺客去暗殺政府官員——”

“而他們找到了一種轉移補給船的方法。”我說。

他苦笑著。“對,”他說,“那就是艾奇婭。”

他猛地把話題轉到我孩子身上,讓我一陣眩暈。

“她怎麽能轉移補給船呢?”

他用拇指和食指撓了撓鼻子,然後又歎了口氣,“一位歐洲殖民地的科學家發明了一項技術,可以通過潛意識來傳遞想法。它不易察覺,而且收效甚好。傳遞關於歐洲殖民地饑荒的想法,能讓一位補給船長把他的船從俄羅斯殖民地轉道開去歐洲殖民地。實際的過程比我說的要複雜。這項技術能夠真的讓船長以為,變更航線是他自己的主意。”

是夢,來源於潛意識的夢。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問題是,這項技術用到的裝置要植入到使用者的大腦裏,就像一個鏈接,但如果使用者已經有了一個鏈接,它就會取代這個裝置。所以他們把它植入了出生於月球歐洲殖民地的小孩腦內。顯然,艾奇婭就是其中之一。”

“然後他們就改變了補給船的航線?”

“通過想象自己餓肚子——或者說是真的餓了。他們會向補給船廣播消息。有時他們想要食物,有時想要衣服,有時則是武器。”他搖了搖頭,“現在,應該說時至今日,他們還在這麽做。”

“能阻止它嗎?”

他搖了搖頭,“我們正在收集它的數據。艾奇婭是我見過的第三個這類的孩子。然而每個人都知道,這還不足以驚動國際議會。紅新月會和紅十字會都注意到了這個情況,他們轉移了來自殖民地的孩子,有時還麵臨著死亡的代價,把他們送到這裏,讓他們不再受到傷害。他們腦中的這個裝置被關閉了。像你們一樣的人們領養他們,給了他們完整的生活。”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也許你們的豪斯係統再次激活了她大腦中的裝置。”

我搖著頭,說:“第一個夢發生在她聽豪斯講故事之前。”

“那可能是其他裝置造成的。也許政府沒能恰當地關閉她大腦內的裝置。這種情況確實會發生。推薦的做法是什麽也不說,隻是簡單地移除這個裝置。”

我衝著他皺了皺眉,“為什麽跟我說這個?為什麽不直接把它移除呢?”

“我當然想,”我說,“你知道的。是你親口告訴她鏈接的好處,你知道如果她不進行鏈接會發生什麽事兒,對吧?”

“我知道如果你和你丈夫在遺囑裏注明為她提供生活費,她會好好的。如果你們給她一座房子和足夠她餘生請保姆的錢,她會好好的。”

“但她將毫無建樹。”

“也許她並不需要有所建樹。”他說。

這不像是給我的孩子做過手術的羅納德,我不禁皺起了眉頭,“你還有什麽是沒告訴我的?”

“她大腦中的裝置和鏈接是不相容的。”

“我明白,”我說,“但你可以移除她大腦裏的裝置。”

“她的大腦就是圍繞那個裝置形成的。如果我移除了它,那將會把她的意識抹除幹淨。”

“然後呢?”

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喉結隨著上下動了一下。“我沒說清楚,”他對我說,更像是對自己說,“這將把她變成一塊空白的石板,像一個嬰兒。她得重新學習每一件事,如何走,如何吃。這次會學得快一點兒,但她在半年以內都不會像一個正常的七歲女孩兒。”

“我認為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說。

“但這還不是全部,”他說,“她將失去所有的記憶,包括每一個最新的記憶:月球上的生活,來到這裏,在她接受鏈接的那天早晨都吃了些什麽。”他向前挪了一下,然後停下,“是記憶造就了我們,莎拉。她將不再是艾奇婭了。”

“你這麽肯定嗎?”我問道,“畢竟,基本的模板是相同的。她的基因組成不會變。”

“我很肯定,”他說,“相信我,我見過這種情況。”

“你能不能做一個記憶存儲?把記憶備份下來,當她獲得鏈接後,她還能找回以前的生活?”

“當然可以,”他說,“但那是不一樣的。就像跟你講一次乘船經曆和你自己真正乘一次船,兩者完全不一樣。你有相同的基本知識,但經驗已不再是你的一部分了。”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簡直太亮了。

“肯定不會那麽糟糕的。”我說。

“這是我的專業,”他聲音顫抖地說。顯然他對這項工作充滿了**,“我研究了意識清除與記憶存儲是如何相互作用的。我進入這一行,就是希望能扭轉這種局麵。”

我不知道這些。或許我曾經知道,但現在卻忘記了。

“她會有什麽不同嗎?”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考慮到她在月球上的經曆,以及其中大部分經曆的創傷性質,我敢打賭她會非常不同。”他掃了一眼遊樂區,“她很可能會在一旁玩娃娃, 根本不理睬你在哪裏。”

“但那很好呀。”

“對,那是很好,但想想獲得她信任的感覺是多麽好。她不輕易信任別人,而當她願意時,那是全心全意的。”

我不喜歡做選擇,羅納德。

“我知道。”他說。我怔住了,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真的把上一條消息發給他了。

“你正在告訴我,要麽我保持這個孩子的原樣,但她不能融入我們的社會;要麽我給她和別人相同的機會,但她會變得麵目全非。”

“是的。”他說。

“我選不了,”我說,“我丈夫會認為這是違反合約的,他會覺得他們送給了我們一個有缺陷的孩子。”

“去讀讀協議中的那些細則吧,”羅納德說,“這項包括在裏麵,還有其他幾項。這些都是標準模板。我打賭你的律師在讀到它們時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我選不了。”我又說了一遍。

他向前邁了一步,把手放在我身上。他的手溫暖而有力,令人安心。

那是熟悉的感覺,奇怪而熟悉的感覺。

“你必須做出選擇,”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說,那也是協議的一部分。你們要為她做準備,讓她在這個世界上好好生活下去。要麽給她一個鏈接,要麽給她一份可觀的遺產。”

“而她甚至連自己是否受騙都不知道。”

“對,”他說,“你也得為此做好準備。”

“這不公平,羅納德。”

他閉上眼,低下頭,輕抵著我的前額。“從來就沒有什麽公平,”他柔聲地說,“親愛的莎拉,從來沒有。”

“該死的。”丈夫說,我們坐在臥室裏。離晚餐還有半小時,我剛剛把艾奇婭的情況告訴了他,“律師應該把這種事檢查清楚的。”

“卡洛醫生說他們隻知道地球上的事兒。”

“卡洛醫生。”我丈夫站起來,“卡洛醫生搞錯了。”

我衝他皺了皺眉,我丈夫很少這麽焦躁。

“這根本就不是在月球上開發的技術,”我丈夫說,“它是一項地球技術,前神經網絡。24年的時候受到了國際禁令的製約。當鏈接逐漸普及起來後,這些裝置就消失了。它們的確不相容,這一點兒他說得對。”

我感覺肩上的肌肉收緊了。我想知道丈夫是怎麽知道這項技術的,而且我也不清楚是否該問他。我們從不討論彼此的行業。

“你覺得卡洛醫生早該知道這些?”我隨意地說。

“他工作的領域是現代科技,而不是科技史。”我丈夫心不在焉地說。他又坐了下來,“真是一團糟。”

“問題是,”我柔聲說,“我們有一個小姑娘要費心。”

“還是個有缺陷的小家夥。”

“還是個曾被人利用的孩子。”我顫抖著說。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抱著她,而她也讓我這樣做。我記得羅納德說過的,擁有她是多麽難得,因為對她來說與外界建立聯係是多麽困難。每一次觸碰都是一個勝利,每一個信任的時刻都值得慶祝。“想想看,想想有人利用了你最基本需求的關鍵所在,還用來實現別的目的——”

“做什麽?”

“為這件事披上浪漫色彩。這孩子有缺陷。那不該由我們買單。”

“她不是消費品,”我說,“她是一個人。”

“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孕期增強’上花了多少錢,安妮的低智商才被矯正過來?如果其他姑娘也有相同的問題,我們會花多少錢?”

“那不是一回事兒。”我說。

“不是嗎?”他問,“在這世上我們必須要有一定的保障。我們必須要有最出類拔萃的孩子,擁有最好的條件。要是我真想拿擲骰子來決定我孩子的人生,我還不如——”

“還不如什麽?”我厲聲說,“搬到月球上去嗎?”

他盯著我,好像從來沒見過我一樣,“你親愛的卡洛醫生想讓你怎麽做?”

“放任艾奇婭不管。”我說。

我丈夫哼了一聲,“這樣她餘生都不會有鏈接,什麽都得靠他人幫助,成為姑娘們的負擔,耗盡我們的財產。哦,不過羅納德·卡洛肯定喜聞樂見。”

“他隻是不希望她失去人格,”我說,“他希望她還是艾奇婭。”

我丈夫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怒氣似乎從他身上消失了。他臉色發白。他想伸出手來碰碰我,又收回了手。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他眼裏充滿了淚水。

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淚光。

我真沒看見過嗎?

“好吧。”他柔聲說。

他轉過頭不看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猜到了他的反應。他和艾奇婭不親。憑什麽要在意她的人格變不變呢?

“我們不能再考慮法律問題了,”我說,“她是我們的。我們必須接受這一點。就像我們懷安妮時該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一樣。我們明明可以終止妊娠,那樣花得就更少了。”

“我們本可以。”他說著,就好像這個想法是不能接受的。在我們交往的圈子中,人們慣於彌補自己的錯誤,而不是掩飾它們。

“開始時是你想要她的。”我說。

“你是說安妮?”他問。

“我是說艾奇婭。那是我們兩個人的主意,雖然你很想把責任推給我。”

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捋了捋頭發。“我們不能獨自做決定。”他說。

他屈服了。我不知道是該興奮還是該悲哀。現在我們可以不再考慮法律問題而隻考慮內心的感受了。

“她太小了,還做不了決定,”我說,“你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做出那樣的選擇。”

“如果她不——”

“這沒關係,”我說,“她永遠不會知道。我們誰也不會告訴她的。”

他搖著頭,“她會好奇為什麽自己沒有鏈接,為什麽她隻能使用豪斯的一部分功能。她會想,為什麽沒有別人的看護,自己就不能離開這兒,而其他的姑娘都可以。”

“或者,”我說,“她會建立鏈接,然後失去所有的記憶。”

“她會記得的,”我說,“羅納德向我保證過這一點。”

“是的。”我丈夫苦笑著說,“就像她記得曆史考試裏的一道題目一樣。”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我不知道他已經研究過神經發展史,更不知道他會對它有自己的看法。

“我們不能做這個決定。”他又說了一遍。

我理解。我也說過相同的話,“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做如此重大的選擇。”

他抬眼看著我。我還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眼角的皺紋和他口鼻間的法令紋。他不再年輕,我們都不再年輕了。我們在一起已經很久很久了。

“她比地球上大部分人都經曆的更多,”他說,“她經曆過的事兒是我們女兒一輩子都不會經曆的,如果我們好好把她們養大的話。”

“那不是借口,”我說,“你隻是想讓我們從愧疚中解脫出來。”

“不,”他說,“那是她的生活,她必須自己過,而不是我們替她過。”

“但她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必須為她做出選擇。”我說。

他平躺在**,攤開四肢。“你知道我會怎麽選。”他柔聲說。

“兩個選擇都會擾亂這個家庭,”我說,“要麽我們和她生活在一起,她還是她——”

“要麽我們把她訓練成我們想要的樣子。”他用一隻胳膊遮住了雙眼。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做出這些選擇你後悔嗎?”他問道,“和我結婚,選擇住這座房子而不是另一座,決定留在我們成長的地方?”

“還有生下女兒們。”我說。

“任何一個,你後悔過嗎?”

他沒有看著我,就好像他沒辦法看我,好像我們全部的生活都取決於我的回答。

我握住他懸著的手,他的手指緊扣著我的手指,感覺冰涼冰涼的。

“當然不。”我說。可能因為腦中一片混亂,也可能因為有點兒害怕他那不尋常的激動程度,我問他:“你後悔自己的選擇嗎?”

“不。”他說。聲音沉悶,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撒謊。

最後,他沒有跟我和艾奇婭一起去聖保羅。他無法麵對直接對大腦進行的操作,雖然我希望他這次能克服一下。艾奇婭對這趟旅程放心多了,也開心多了,我注視著她,沒想到自己能這麽超脫。

就好像她已經走了。

這就是為人父母的全部意義:艱難而痛苦的選擇,沒有輕鬆答案的、不可逆轉的選擇,無法用過往經驗來預言的未來。我緊握她的手,這次是她走在前麵,領我穿過走廊。

我們兩個中,害怕的人是我。

羅納德在他的辦公室門口歡迎我們。他衝艾奇婭微笑著,那是悲傷的微笑。

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選擇。我讓丈夫聯係過他了。我希望艾奇婭的另一位家長也能參與進來。

他搖了搖頭。你們家總是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看了我一會兒,好像在等我的反應,發現我沒反應後,他蹲在了艾奇婭麵前。“你的人生從今天起就會變得不一樣了。”他說。

“媽咪——”這個詞是一份禮物,是第一份禮物,也是一份永遠不會再次重複的祝福,“說會變得更好。”

“媽媽說什麽都對。”他說。他把手放在她肩上,“這回我要把你從她身邊帶走了。”

“我知道,”艾奇婭愉快地說,“但你會再帶我回來,這是程序。”

“對,”他的眼睛越過她的頭看著我,“這隻是程序。”

他等了一會兒,我們之間隻剩下深深的沉默。我想他是在暗示我改變主意,但我不會。因為我不能。

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他點了下頭,站起來,牽過艾奇婭的手。她欣然地,充滿信任地把手交給他,就像把手交給我一樣。

他拉著她進了後屋。

在門口,她停了下來,向我揮了揮手。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噢,有個孩子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她的名字叫艾奇婭。她是個奇妙而充滿活力的小家夥,和我們的親生女兒一樣,值得擁有我們所有的疼愛和財富。

但她不是我心愛的那個孩子。

我丈夫現在更喜歡她了,而羅納德再沒有提到過她。他在自己的研究上投入了更多時間和精力。

但他沒有取得絲毫進展。

而我也不確定是否希望他有所進展。

她是一個健康快樂的孩子,有著美好的未來。

我們做了正確的選擇。

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對艾奇婭來說是最好的。

我丈夫說她將成長為一個完美的女人。

就像我一樣,他說。

她會像我一樣的。

她是一個如此生氣勃勃的孩子。

可是,為什麽我還是想念那個少有笑意、受過傷的陰鬱女孩兒?

為什麽她才是我心愛的孩子?

Copyright? 1999 by Kristine Kathryn Rus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