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之夜

INTO A WARM COLD NIGHT.

王諾諾

Wang Nuonuo

王諾諾,劍橋大學土地經濟係碩士,新人科幻作者。主要作品有《風雪夜歸人》《地球無應答》《改良人類》等。現於騰訊擔任研究員。

青稞酒,多少年沒這麽喝了?

馮時晃晃悠悠地從招待所出來,邊走邊想。自從十五歲離開冷湖,就再沒好好見過大漠孤煙;當二十歲離開青海,就再沒好好喝過青稞酒。

他把生意做到了上海、香港、新加坡和倫敦,在相隔萬裏的酒桌上喝過啤酒、紅酒、白酒、洋酒、雞尾酒,有的一口悶,有的細細品。但沒有一種酒像家鄉的青稞酒,渾濁灰白,有苦有甜,不知不覺間就能把他帶回童年。

他扶著門框鬆解領扣,抬頭看見月亮,索性就借著月光和酒勁兒出門,把屋裏的一桌人拋到腦後。

街上沒有人,影子就是唯一的同伴,但馮時記憶裏的冷湖不是這樣的。在他小時候,鎮上住著近十萬人,工會隔三岔五組織看電影,孩子們玩鬥雞,抓羊腳骨,好不熱鬧。現在,這裏隻剩區區幾百戶。就在今天上午,他回了趟學校,看了曾住過的校舍,因太久無人使用,屋頂塌了一半,連帶他的課桌、他的青春一起埋在了那片土黃色裏。

街上隻剩下風了,越來越大的風,唯獨這風他熟悉,夾雜著細碎的富含鉀元素的粉末,撲麵而來,是鹹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柴達木油田年產原油近三十萬噸,占全國總量的百分之十二。因此,一座石油城就在這無人區生生冒了出來。但自從1978年地中四井停止產油,小鎮便蕭條下去。工人多被抽調到大慶、勝利油田支援建設,還有人為了營生各奔東西,就像這裏的沙礫一般,風一吹,就消散在歲月深處,無蹤可覓了。

馮時是在九十年代離開冷湖的,他很有商業頭腦,下海創業後,將青海的鉀肥賣到了全球各地。如今,作為成功民營企業家,他受邀回到故鄉——能源型小鎮因為能源枯竭,於是謀求發展第三產業,希望他能牽頭投資幾個項目。

但馮時也是一個精明的商人,他比誰都清楚,冷湖地理位置特殊,向北駕車到敦煌四個小時,向東駕車到德令哈要六個小時,而在這十個小時的路途中,有高大齊整的風車農場,有連綿起伏的山脈,也有亙古不變的沙海,唯一缺少的便是人煙。走幾個小時愣是見不到人影,這樣的地方,在中國還真是不多見!他在心裏掂量了一下項目的難度、投入和預期的回報,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刮來的風漸漸大了起來,逆風行走開始變得困難。馮時再一抬頭,剛才明朗的月亮不知何時已被雲翳遮蔽,根據以前的經驗,馮時判斷可能有一場沙塵暴要來了。

他想原路折返,但招待所的燈光卻看不見了。腳底的觸感變得粗糲而不規整,也許自己已經偏離了馬路。一陣狂風襲來,馮時貓起腰想抵禦氣流對軀幹的衝擊,口鼻還吸入好多沙子,迷了眼,不住地流淚。

等他再睜開眼睛,發現前方的一片混沌中隱隱有一幢小樓。顯然不是招待所。為了迎接貴客,招待所向來是燈火通明。而這幢小樓卻隻在窗邊點起一盞豆燈,不像日光燈,也不像白熾燈,幽暗得仿佛一口氣便能吹滅,但身處幾百米風沙以外的馮時卻看得一清二楚。

馮時頓時覺得十分詭異。但他明白,戈壁上的黑風暴移動速度可達十八米每秒,在原地幹耗顯然不是最優解,隻得硬著頭皮向前走。

黃沙把人的視野糊成一片灰黃色,即使挨得很近,也看不清那幢小樓的全貌。它的大門倒是令人印象深刻,馮時的掌心剛碰到門的邊緣,就感到一陣細微的電流。他迅速縮回手來,看見自己的掌紋在剛剛觸摸的地方閃爍了一下,門哢的一聲,開了。電子合成的機械男聲響起:

“馮老板,歡迎回來,我們在此恭候多時。”

馮時聽完不禁皺眉,老板?誰是你老板?這還沒說要投資呢,怎麽語音係統就被設置成了這樣……難不成,連電子鎖都學會維護投資人關係了

他環顧四周,盡管門禁係統很先進,小樓內部卻簡陋異常。進了玄關隻見一間庭室,除了四把椅子、一張桌子,還有桌上的零散茶具紙筆外,空無一物,實在不像有人居住。

怪了,沒人住,這屋子怎麽又亮著燈呢?

正這麽想著,門從外側被推開了。

風沙裏站著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來人穿著少見的寬袍大袖,摘下披蓋,居然還是個光頭。

“叨擾了,小僧樂僔路過此地,苦於風沙太大無法前行,能否入內一避?”

“竟然是個和尚,怪不得穿成這樣……”馮時小聲嘀咕了一句才招呼道,“其實我也是在這兒躲沙塵暴的,快進來坐吧,等風停了再說!”

“多謝施主。”和尚走進房內,看那幾把木頭椅子,仿佛是在端詳什麽新鮮玩意兒,好一會兒才學馮時那般坐下。

馮時頓生疑惑,據他所知,冷湖附近並沒有寺廟,飛沙走石的此刻,在這種地方居然遇到一個和尚——該不會是假和尚吧?

然而和尚並沒有主動搭訕,眉目和善清秀的他隻是微微笑著,閉目養神。倒是馮時被突然的沉默弄得有些尷尬,當他正準備說點兒什麽緩解尷尬的時候,門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可算是有救了!屋裏有人嗎?!”是個大嗓門,話音剛落,門就被粗暴地推開,寒冷的狂風猛地灌進來。馮時起身,目光對上門外一個高大男人。

男人的穿著和馮時的西裝革履形成鮮明對比:一雙解放鞋,背著個帆布大包,臉上的胡茬讓人猜不出年齡,身上的軍綠色風衣似乎長時間沒有洗過,褲腳和袖口都有著油膩的汙漬。

“老鄉!我能進來躲躲嗎?風實在太大了!”他喊道,聲音竟蓋過了風聲。

“進來吧。”

馮時心想,估計這就是流浪漢,或者是被人騙了的驢友吧。現在屋子裏有三個人了。

剛進屋的人很健談:“誒!跟大部隊走散了,又趕上沙塵暴,幸好遇見你們。哦,還沒自我介紹!”他清清嗓子,摘下手套向馮時伸出手,握了一握,馮時幾乎立刻察覺到他手上有厚厚一層繭子,“我叫楊獻,青海石油地質普查大隊的,到這兒來是為了完成測量勘探任務。這位同誌,這裏可是無人區,你待在這裏……應該也有組織布置的光榮任務吧?”

馮時心裏冷笑一聲,這人穿得如此寒酸,語氣卻拿腔拿調的。他又看了一眼那和尚,果然,和尚也是一愣,顯然不適應他說話的方式,但出家人的那股雲淡風輕很快又占了上風:

“沙門樂僔,來此地也是機緣,風沙正緊,多謝這位施主收留我暫避。”他朝馮時和楊獻分別頷首。

“我叫馮時,就是冷湖本地人,在這兒長大的。你倆不用擔心,這種程度的沙塵暴不算稀奇,估摸著後半夜就能停了。”

“嗯?冷湖本地人?”楊獻疑惑地問,“你是說……這兒叫冷湖?”

“是啊。”

“不對啊……海西柴達木腹地,自古以來就是無人區,哪兒來的名字 又哪兒來的本地人?”楊獻狐疑地挑起眉毛。

沒等馮時解釋,門又開了。迎著燈光,三人看清了門外的陌生人,他的五官格外立體,衣料上的纖維好像帶著靜電,四下炸開。看到屋內的人,陌生人似乎也吃了一驚,隨即自言自語道:“糟了糟了糟了,地球上居然真的有人?難道躍遷引擎這次……把我送到未來的地球了?!”

陌生人邊自言自語邊往屋裏走,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徑自坐下。現在,房間內的四把椅子都坐上了人。

“抱歉,三位,我的計時器和定位裝置都出故障了。想問一下,這兒是哪裏?”

“海西冷湖鎮。”馮時說。

“柴達木盆地北部的無人區。”楊獻說。

“大涼沙州。”樂僔和尚道。

三張嘴同時說話,給出的答案卻完全不同,三人聽聞也麵麵相覷。

新來的人繼續問:“那麽……現在是哪一年?”

“1954年。”

“2018年。”

“建元二年。”

“哎……看來躍遷引擎啟動的時候,還是造成時空扭曲了!”陌生人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一副頭疼的樣子,“抱歉,各位,我來自火星。準確地說,在你們的概念裏,是遠古時代的火星。我的躍遷引擎出了一點問題,似乎引起了時空渦流……”

“火星?”樂僔和尚問。

“就是這一顆。”剛進來的人衣服上的纖維忽然變得服帖柔順,布料變換了顏色,成為一塊屏幕,清晰顯示出火星的樣貌和它在天空中的位置。

“哦……那便是熒惑。熒熒火光,離離亂惑。不曾想,星辰之上也是仙人的所在。” 樂僔淡然道。

“我可不是什麽仙人,和你們一樣,是人。”他想了一下,又改口道,“不過,我生活在你們的過去,算是你們的祖先,而且火星文明確實遠超地球文明的水平。所以,稱我為仙人……似乎也沒什麽錯。”

馮時不禁嗤之以鼻,“火星人?兄弟,你是在演戲嗎?這劇本也太爛了,破綻百出,你不是計時器壞了嗎?那你怎麽知道我們是在你時代之後的人類?”

“因為這顯而易見啊。自從我們第一次用望遠鏡觀測地球,這裏就一直是一片荒蕪。即便後來向地球發射了登陸車,采回的土壤樣本裏也沒有生命存在過的跡象。而現在,你們出現在地球上,還跟我長得一樣……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在未來,生命播種計劃取得了成功,地球沿著火星的進化之路誕生了新的文明。”仙人對馮時說道,語氣就像是在解釋一加一等於二。

“等等等等……你們播種了地球?你的意思是,最早的生命起源於火星?”

“是啊。火星與太陽的距離適中,公轉一周六百八十七天,四季分明,礦產豐富,生命就起源於全太陽係海拔最高的奧林匹斯山腳下。至於地球……雖然有著和火星差不多的自轉周期和自轉軸傾斜角,但這兒沒有液態水,飛沙走石,不像火星處處鳥語花香。”

“火星鳥語花香?地球飛沙走石?怎麽跟我的常識剛好相反……”

“這兒不就是飛沙走石嗎?”仙人指指窗外,隱隱能看到巨型雅丹群的輪廓,風從天然形成的土堡間呼嘯穿過。

馮時反駁道:“冷湖是個特例,地球可不是到處都這樣的!事實上,火星才是不適宜生命生存的地方,近地大氣隻有地球大氣百分之一的密度,而且飽含二氧化碳,晝夜溫差巨大……”

麵對這個夜晚發生的種種詭異事件,馮時感到煩躁不安,習慣性地把手伸向西裝內兜,摸出一包煙來,但發現自己的打火機忘在了招待所。

“樂僔師傅,有火嗎?”馮時把煙叼在嘴裏問。

“小僧雲遊四方,難免風餐露宿,自然是備著的。”和尚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塊扁形的物件遞過來。馮時被冰涼的觸感一驚,連忙接過來在手中端詳,那是一把樸素的火鐮,僅在一塊長形金屬的兩端鍛造了個環形,拴著粗糙的皮夾以貯存火石和艾絨。

這哪兒像二十一世紀的工業化產品!

這時,隻聽勘探隊員楊獻對他倆厲聲道:“不要胡鬧!這一片的地下構造尚未探明!我們很可能就坐在天然氣和石油田上麵,在這裏點火,是想找死嗎?”

楊獻近乎歇斯底裏的嗬斥,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樣子,馮時又瞥了一眼手中明顯來自古代的火鐮,終於無可奈何地掐了煙,一副繳械投降的樣子,向“仙人”問道:

“好好好,就算你是火星人,就算你是我們的祖先。能跟我們說說?為什麽我們會遇見?你剛剛說的那個躍遷引擎又是怎麽回事兒?”

“在我生活的時代,火星的開發已經飽和,我們不得不向深空進發。躍遷引擎就是一項太空航行的劃時代發明。引擎啟動的三個步驟看似特別簡單——壓縮空間、製作蟲洞、穿越蟲洞,但是蟲洞的存在極不穩定,這次穿越它時,就引發了時空渦流。我連帶著機器一起,抵達了地球上某個不穩定的時空中。至於你們……你們三個正好出現在冷湖小鎮附近,就被牽連進來了。不過,不用擔心!依照我過往的經驗這隻是暫時的,過一陣子就會恢複正常。”

楊獻忙問:“一陣子?那是多久?”

“快的話可能就一會兒,慢的話……”仙人麵露難色,身上的衣服也隨著他情緒的波動變成了憂鬱的深藍,“慢的話……那就不好說了。”

“那怎麽行?!”楊獻一把將棉線勞保手套甩到桌上,“再這樣拖拖拉拉下去,我們632地質隊的任務豈不是要耽誤了!”

“等等,你說你是632地質隊的?”馮時打斷道。

“對,我是632大隊的。”楊獻自報家門,臉上露出自豪的神色,“為了適應工業建設的需要,經毛主席親自簽發命令,我們解放軍第19軍第57師改為石油工程第一師。戰友們脫下軍裝,穿上工裝,放下鋼槍,拿起鐵鍬,632大隊就是其中最光榮的一支隊伍。”

從小在冷湖長大的馮時,對632這個編號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當初正是這支隊伍在冷湖發現了含油的地質構造帶,才有了後來數萬石油人進駐荒漠深處的壯舉。

“你……不用那麽著急,石油就在那裏,又不會跑。”

“話可不能這麽說。仗才剛打完,帝國主義就虎視眈眈,蔣政府的特務也蠢蠢欲動,隻有造出汽車大炮,才能獲得下一階段鬥爭的勝利。而發展工業,不能沒有石油!可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找到具備開掘潛質的地質構造帶……今天又被困在這裏,如果因為我耽誤了勘探任務,這該怎麽辦?”

樂僔和尚微微欠了欠身,“小僧見識粗鄙,不知諸位所言‘石油’乃何物,但因以身事佛,有一事卻格外明了:有所求,求而不得,乃八苦之一。你我皆肉體凡胎,莫說所求之物落在大漠黃沙間,即便近在咫尺,若無緣亦是求不得。我曾遇見一位龜茲高僧,名曰羅什,他所譯《金剛經》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如此,施主不必太過介懷。”

“你一個出家人,超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操心的事無非是經文佛法,修為夠了就成佛成菩薩,怎麽可能明白!”

樂僔神色一暗,似被戳中心事,“我自三歲出家為沙彌,二十歲受足二百五十戒,成為一名比丘,本想以一生修習佛法,暮鼓晨鍾也就罷了……誰知,亂世之中,佛堂亦非清靜之地。”

他站起身,麵對窗外的狂風,緩緩道:“趙國國滅十二載有餘,遼東慕容氏、河西張氏、吉林高氏,分鑣起亂,北方再無寧日。南方又有晉朝廷,昏懦無能。一時哀鴻遍野,餓殍載道。流民擁入寺廟,奉上祭獻長跪至天明,但到頭來……”樂僔垂下腦袋,“求家人團聚的,落得賣兒鬻女;求亂世保身的,落得顛沛流離,唯有……佛龕香火繚繞如舊。佛說,西方佛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如此,何故又有這穢土,令蒼生受苦?!小僧愚鈍,這一事竟無法參透,故拜別師父,湖海雲遊,以期尋找到現世的淨土。”

楊獻點頭,向樂僔問道:“哦……所以那個淨土,你找到了嗎?”

“不曾找到。我四處拜訪高僧大德,聽禪講經。曾在太行山遇見慧遠,他將希望寄托於往生;在襄垣見過法顯,他將成文律藏視為求解世間萬難的法門。但這些都無法回答我的問題——現世究竟是否存在淨土?如何才能在世間獲得善果與快樂?”

樂僔和尚的問題一時無人能答,靜默中,時間仿佛凝滯的膠體,壓抑得眾人呼吸凝重。

好在屋內燈光是溫情的,火星仙人拿起桌上的壺,又倒了四杯茶,分別遞給在座的每一位,長歎道:

“太難了!如何讓所有人獲得快樂……這個問題即使在火星,我們也沒有答案。所以我勸你啊,還是別找了!”

樂僔苦笑著搖頭,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馮時對仙人疑惑地說:“嗯?你不是說火星科技遠超地球,你們還有什麽可煩惱的呢?”

“正因科技發達,才知道自己的渺小,正因文明成熟,才在宇宙中感到寂寞。除了在地球進行播種之外,我們還想向太陽係外擴散。每一艘載有躍遷引擎的飛船上隻配備一人,但躍遷引擎很難確定蟲洞那一端連接的時空,我們麵對的,是一次又一次像今天這樣的失敗,這種孤獨感是無法言喻的。”

“一個人?都說團結力量大,為什麽每艘船隻有一個人?”楊獻問道。

“這樣可以降低探索成本,讓文明有更多擴散的機會。一旦找到適宜的星球就培育胚胎,利用飛船搭載的物資改造環境。但這談何容易呢?誰也沒法保證我們能找到這樣的星球。多想有人可以告訴我們,這樣一次次的嚐試究竟是不是徒勞……”

“不是徒勞。”樂僔堅定地說道。

“嗯?”仙人一愣,“你也懂星際航行?”

樂僔搖搖頭,“小僧不懂,隻是想那星辰之間,必是極為寬廣,極為荒涼。而我所知道最為荒涼的所在,是白龍堆沙海。玉門以西,廣袤五百裏,白沙如雪,荒無人煙,是去往龜茲途的必經之地。我曾獨自路過白龍堆,那裏沙質極輕,狂風吹過,沙礫遮天蔽日。偏那一次又遇上羊角風,本以為命不久矣……”

“白龍堆沙海?”楊獻驚道,“樂僔同誌,難道你一個人穿越了羅布泊?”

樂僔點頭,“小僧想著,一粒沙雖小,可立於指尖,亦可千萬粒聚合成沙海;腳下一步雖短,但隻要方向確定,千千萬萬步終能把我帶出沙海。果不其然,我不但走出了沙海,還在今晚遇到了諸位。”

“千千萬萬步……你們這種程度的文明能有這樣的見解……雖然感覺挺笨的,但……”仙人若有所思,身上的衣服變成了一張浩瀚星海的圖案。

楊獻說:“樂僔同誌,你說得確實有道理。我們響應時代和祖國的號召,來戈壁勘探小半年了,一隊駱駝兩條腿,難道還怕苦嗎?哪怕憑著羅盤加榔頭,把沙漠翻個底朝天,我們也要找到石油!”

“呃……其實,我知道石油在哪裏。”馮時突然說。

是的,馮時實在太清楚了,年幼時他就坐在工程師父親的肩頭看過油田。那時,冷湖五號地中四井一片熱火朝天,“磕頭機”有規律地在鹽堿地上打著拍子,將石油源源不斷從地底抽出。而油田的遠處停放著油罐車,它們靜待把抽出的原油運到玉門、蘭州進行煉製。

“什麽?你知道石油在哪裏?!”

“我知道。但我也希望你明白……雖然冷湖油田曾有日噴原油八百噸的盛況,但到了我生活的時代,原油還是被開采完了,到最後小鎮日漸荒涼……”

“你說什麽?井噴?日產高達八百噸?!”

“是的,三天三夜的井噴之後,工人在地中四井周圍築堤儲油,原油在戈壁上匯集成湖。一群路過的野鴨還誤以為那是淡水湖,想落下歇腳,結果統統被原油粘住了翅膀。隻是那樣的光景沒持續太久……三十年後,資源枯竭,油井紛紛廢棄,冷湖鎮又重歸蕭寂。如果早知耗費畢生心血建造起的城市和油井短短數十載就化為黃土,還有誰願意去大漠深處奉獻一生呢?”

雖然馮時說得很感慨,可楊獻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依舊沉浸在興奮之中,“快告訴我,那個地中四井在哪裏?我出發之前,曾與戰友們共同宣誓:誌在戈壁與祁連同在,獻身石油與昆侖並存。找不到石油,我們絕不回去!”

馮時聽到這誓言微微一怔。因為他清楚記得,在冷湖四號的東南角有一塊墓地,埋葬著勘探和挖掘石油時死去的人,四百多塊墓碑,全都向著東方的故鄉。小時候,他常與同伴在墓地裏探險,他的手指曾細細觸摸過墓碑上的一句句墓誌銘,雖然刻痕被風沙剝蝕,但不知怎的,那成了馮時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你剛剛說,你叫楊獻?是羨慕的羨,還是憲法的憲?”

“奉獻的獻。”

馮時不自覺念出聲來:“‘楊獻,1919-1955,誌在戈壁與祁連同在,獻身石油與昆侖並存’——那墓誌銘竟然是……”

他心底泛酸,眼前健壯的青年,竟然已有既定的命運等待著他。

楊獻絲毫不明白馮時在感傷什麽,隻是自顧自地說:“原油總有枯竭的一天,人也有死去的一天,最重要的是在他活著的時候,為理想奮鬥。馮時同誌,我能想到最崇高的事情,就是為祖國的石油工業建設獻出一份力量!隻有這樣度過我的一生,才能做到像奧斯特洛夫斯基說過的‘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

楊獻身上有一種存在於過去時代的東西,馮時曾經在他父輩那裏見過的東西。他思考了一會兒,拿起桌上的紙和筆,邊畫邊解釋道:

“當金山以南有一個半鹹水湖,遊牧的蒙古人叫它‘奎屯諾爾’,意思是冰冷的湖。見到湖,再往東南十多公裏,在這裏,你們可以打出豐產油井——地中四井。除此之外,從冷湖湖畔開始,有連成片的可開采地質構造帶,自北向南分別是冷湖一號、二號、三號……七號……”

楊獻接過那張地圖草稿,凝視良久,隨即又將它疊起,如對待珍寶般小心翼翼地塞進風衣內袋裏。

“祝賀楊施主,得償所願。”樂僔笑道。

楊獻向樂僔勉勵道:“謝謝!樂僔同誌,你也要向著目標努力啊!對了,至於你剛剛提到的那個淨土……我不知道什麽是淨土,也不知道什麽是世人的安穩快樂。我是個石油工人,隻知道最大的寶藏、最大的奧妙就在地殼下,就在石頭裏!隻要我們找準地方打個洞,一直向裏挖,寶藏自然就會出現,人民就會獲得快樂的生活!要不……你也試試?”

這番喜悅中帶著些傻氣的話把馮時逗笑了,樂僔和尚卻聽得入了神,自言自語道:

“奧妙就在石頭裏……打個洞深挖,世人就會獲得……快樂?!”

夜越來越深,溫度也下降至冰點,屋內卻交談甚歡,仿佛這一隅方寸獨立於寒冷與狂風之外。四個陌生人圍著一團燈光,身份迥然不同,心懷相去甚遠的夙願,但這場沙塵暴便是連接他們各自故事的紐帶,是時空巧妙而又柔軟地打出的一個結。

就在屋內的人語逐漸高昂的時候,一道光亮在天邊閃過。窗外一陣亮紅,眩光令四人一愣。

“怎麽回事?”仙人邊說邊推開門往外跑,“這是……時空快要恢複正常了!”其餘三人聽聞,緊緊跟了出去。

門外的風沙已經停下了,映著微弱的曦光,馮時看清近處橫著一個一層樓高的紡錘體,外立麵和仙人的服裝材質十分相似,估計這就是搭載躍遷引擎的旅行裝置了。昨晚的沙塵暴並沒有令它的表麵沾上一粒黃沙。

“看著很有科技感,但這實在不像會飛的樣子……”馮時咕噥著。

仙人將自己衣服的一角與紡錘體相連,轉眼就與它融為一體,整個外立麵變成了屏幕,飛快跳閃著各種數據。

馮時猜想這也許就是火星人讀取數據、維修裝置,乃至處理人機連接的方式。屏幕最後定格在一串數字上:1018324。火星仙人急匆匆與紡錘體斷開了連接,向遠觀著的三個人跑來。

“怎麽了?時空能恢複正常嗎?”

“能。一會兒我們四個就會回到各自的時空裏。”仙人皺著眉說。

“那你怎麽一臉不高興?都是大老爺兒們,還不舍得了?”楊獻打趣道。

“因為我的計時器修好了。沒想到我的猜測是錯的!你們生活的時空不在我之後,而是在我之前!一百萬個火星年,也就是兩百萬個地球年之前這也就意味著……”

馮時接道:“這意味著……你根本不是我們的祖先,相反,是地球人改造了火星,播種了火星,讓火星沿地球的生命之路加速走了一遍!”

仙人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是的。但無論如何……火星上的我們從未觀察到地球上存在智慧生命,地球也變成了不適宜居住、一切生命痕跡都不存在的地方……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此間生滅,有‘成住壞空’四劫。”樂僔合掌閉目道。

“樂僔師傅的意思是……在播種火星後,地球上發生了災難?災難大到徹底改變了地球的生態,抹去了一切人類存在的證據?”

“能夠徹底消滅地球文明的力量……究竟會是什麽呢?”馮時不禁有些感傷,自己生長的家園,不僅是冷湖,就連地球,也難逃曇花一現的命運。

“不論那力量是什麽,它正是我們需要進行文明播種的原因!生命太過脆弱,隻有開拓邊疆,備份文明,才能夠讓人類在宇宙中存續下去……”

“所以,隻有我們地球人的後代播種了火星,文明才能逃過一劫麽……”馮時喃喃道。

“是的,而且隻有我們火星人播種了其他星球,人類文明才有未來。”火星仙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對樂僔說道:“謝謝你的啟發,沙礫和沙漠的比喻,我記住了,你能獨自走過白龍堆沙海,那麽我也能一個人找到適合播種文明的星球。”

樂僔聽罷,道:“而我要感謝楊獻施主。”

“我?”楊獻不解。

“你說世上的奧秘和世人的快樂就在石頭裏,找準地方打個洞向深處挖掘,就一定能找到。此乃小僧聽過最玄妙的禪機。般若原不在外物,明心見性有悟,那雙目所及,雙手所造,皆是淨土。我既見眾生苦,那便覓一處山岩,鑿出千千萬萬個洞,洞內塑出千千萬萬座佛像,洞壁以礦石顏料繪出淨土之景象,將極樂以經變示以眾人。畫像務求華美動人,讓世人看後心情愉悅,也讓後人永遠銘記,無論是盛世、亂世,隻要內心平靜,那便身處淨土。”

楊獻對樂僔的話一知半解,“樂僔同誌你可別謝我,我就說了幾句俗話,也沒做什麽。不過我要感激馮時同誌!多虧你告訴了我油苗在哪裏,我們石油工業的勝利指日可待了!”

“那是應該的……”馮時草草答應道,“我是一個商人,今夜經曆的一切都不符合商業邏輯,也不符合客觀規律。但多虧你這個火星人,我也找到了答案,關於人類文明的答案。我決定要在冷湖建一座航天城市,雖然這將是一項長達數代人的大工程,但在未來,它將是地球向火星進發的基地,嗯,名字已經想好了,就叫‘冷湖火星小鎮’。它將成為地球向火星播種的第一步,也是我們向宇宙備份擴散的第一步。”

“火星小鎮?”

“對,冷湖火星小鎮。”

“你轉過身看看。”楊獻指向馮時的身後。

馮時轉身,此時天已亮了大半,晨光裏的一切都像是被浸潤在金色的**中,因為土壤含鹽量過高,太陽傾斜照射時,地麵析出的鹽結晶反射著一片廣闊又靈動的閃光。

而在這一片美好的底板上,是一座小鎮。

它不大,建築也不算華麗,但它卻實實在在佇立在戈壁灘上,像一個守望火星的孩童。

“是叫你抬頭看!”楊獻又道。

馮時應聲抬起頭,在小鎮的入口處,也就是他們待了一夜的那幢小樓的門楣上,掛著一塊不大的招牌:

冷湖火星小鎮歡迎你

“火星仙人,快幫我看一下!現在……不,我們四個待了一夜的這個時空是哪一年?”馮時的目光依然停在招牌上無法移開。

“地球曆嗎?”

“對對!”

“公元2022年。9月,9月15日。”

這時,天際間一道似曾相識的紅光再次閃過。緊隨其後,又有紅光從一個小點暈開,在整個天邊慢慢擴散。

“時空渦流要消失了……我們都要回到正常時空裏了!”

楊獻向眾人揮一揮手,隻留下一個背影,“這光我眼熟!油氣苗露頭著火了,遠看就是這樣,好兆頭啊!我要帶上戰友們照著你給的地圖去一探究竟!”

樂僔合掌微微躬身,“在小僧眼裏,那光便是萬丈佛光。光的方向似是西北邊的敦煌……我要去那裏開鑿佛窟,塑畫佛身,為世人打造塵世淨土,再莫有更高的追求了。”

“等這光消失之後,我就要進行下一次躍遷了。”仙人頓了頓,“我也得快點找到靠譜的星球,人類文明的未來,說不定還在我的肩膀上呢。”

然後,光就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座火星小鎮。馮時來不及記下小鎮的細節麵貌,卻記得在它消失的那一刻,小屋裏又傳來一句機械合成的男聲:“馮老板,一路平安。我們將在此繼續恭候您!”

老板?馮時心裏默念了一下,霎時全都明白了。果然,麵對無盡時間與無盡空間裏的所有困惑,隻有人類自己能夠給自己滿意的答案。

小鎮消失後,馮時發現自己處於一片雅丹之中。雅丹本是湖底的沉積,湖床幹涸外露地麵後,被風和流水侵蝕,形成了無數的巨型黃色土像,絕對靜默地等候在歲月的邊際。

它們又在等著些什麽呢?

馮時一邊想著,一邊沿原路回到了招待所。

投資人在酒席上離開,又趕上夜裏的沙塵暴,鎮上幾乎大部分成年人都出去找了一夜。但這一夜,馮總就如同憑空消失一樣,在夜色和風沙裏不見蹤影。

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精疲力竭的人們紛紛回到招待所,卻看見了令他們難忘的一幕——

昨晚的殘席還沒來得及收拾,馮時坐在餐桌一角,手中翻著一份新打印出來的合同。晨光照在他的臉上,臉色好得完全不像一個一夜未宿之人,反而像是對即將展開的項目充滿期待。

“馮總,原來您在這兒!昨晚您去哪兒了?”

“冷湖的開發項目,我決定注資。隻是……我看了一下合同,有個地方需要做一些修改:一期建築的工期結束時間,能不能放在2022年9月15日以前?”

“2022年9月15日?這是為什麽?”

“因為那天,我要在這兒招待幾個朋友!”馮時笑道,他隨手抄起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誒!青稞酒,是多少年沒這麽好好地喝了?”

本文為冷湖獎獲獎作品,並非《銀河邊緣》原版雜誌所刊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