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科學家筆記·冰凍未來丨 人體冷凍這場賭博

A FROZEN FUTURE.

[美]格裏高利·本福德 Gregory Benford 著

胡 致 譯

格裏高利·本福德,科幻作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加州大學河濱分校物理學教授,當代科學家中能夠將科幻小說寫得很好的作者之一,也是當今時代最優秀的硬科幻作家之一。獨特的風格使他多次獲獎:星雲獎、約翰·坎貝爾紀念獎和澳大利亞狄特瑪獎等。他發表過上百篇物理學領域的學術論文,是伍德羅·威爾遜研究員和劍橋大學訪問學者,曾擔任美國能源部、NASA和白宮委員會太空項目的顧問。

1989年,他為日本電視節目《太空奧德賽》撰寫劇本,這是一部從銀河係演化的角度講述當代物理學和天文學的八集劇集;之後,他還擔任過日本廣播協會和《星際迷航:下一代》的科學顧問。

對很多美國人來說,特德·威廉姆斯這位棒球傳奇巨星被冷凍,一定是2002年夏天最讓人震驚的新聞了。威廉姆斯的一位近親將他的遺體交給了一家公司,而這家公司的“病人”居然都是將被暫存在液氮之中的人。隨之而來的,是暴風驟雨般的媒體關注。

正如計劃的那樣,威廉姆斯目前正沉睡在亞利桑那州斯科茨代爾市的液氮之中。他的某些親戚想要中斷這種做法,但他們並沒有勝訴 。沒人清楚他們為什麽要阻撓死者的遺願。

美國是目前唯一擁有成熟人體冷凍技術的國家。這一切都源於一個對未來科技的大膽野望——在剛剛跨過那道被我們稱為“死亡”的門檻之後,立馬以合適的方式將人體冷凍起來,就可以在日後將他們喚醒。

這野望並非是“科學的”,因為我們無法在當下檢驗其結果。這和判定某事是“不科學的”論斷不一樣——那是已經被檢驗過、並且失敗了的理論。

準確地說,這應該被稱為是“非科學的”。不管你是如何係統地得出了這個結論,它們都無法在當下被驗證。

人體冷凍給美國人帶來了新的啟發。它是烏托邦式的,是追求實際的,其核心主張在於利用血液作為運輸工具,將精心製作的低溫保護劑送進細胞裏,將人體冷凍起來。而將身體解凍後“複活”他們、並治愈疾病的技術,則要等到遙遠的未來去實現,或許要等上一個世紀也說不定。這需要你足夠樂觀,或是擁有一種信念,確信在未來社會,會真的有人在意這些冷凍者,並且有能力去實現相關的醫學奇跡。

我發現,對於“人體冷凍”這一概念,人們的反應是相當情緒化的,特別是在科學家和神學家之間。其中,某些人強烈的抗拒心理體現了現代社會對於死亡潛在的、深層次的焦慮。你能想象,一名科學家隻因打算研究對生命體(並不一定是人體)的長期保存,就被某個科學學會掃地出門嗎?而這種事情不僅仍在發生,還愈演愈烈,甚至形成了一種主流觀點:人體冷凍從本質上來說就是錯誤的、貪婪的,或者說不過是一場騙局(後一種觀點在物理學家中很常見)。這些人對於人體冷凍技術品頭論足,卻常常忽略了一點,人體冷凍術所需的大約六萬美元(隻冷凍頭部)的費用,全部都是由“病人”自己支付的。沒有需求,就沒有買賣。

當然了,在我看來,人體冷凍就是一場巨大的賭博。凱文·米勒發表在雜誌《懷疑論者》第十一卷第一期上的文章采取了中規中矩的寫作套路:文章先是引用一位超人類學家的話,發表了一通技術樂觀主義的言論。然後又采訪了低溫生物學家肯尼斯·斯托裏,他反其道而行之,大談特談人體冷凍的極限標準:細胞溫度必須“在一分鍾之內下降一千度”,而且他拒絕考慮其他一切替代方案,否則“冷凍生命體將永遠不可能實現”。——我曾使用斯特靈·布萊克作為筆名,寫作過一篇關於人體冷凍的小說《冷凍機》,並在其中討論了大部分這類輕率的論調,這裏就不複述了。在本文中,我更想討論的是:把人體冷凍看作是“非科學的賭博”這一觀點。

當今,甚至很多精英人士都不約而同地對人體冷凍術持否定態度,認為這完全是異想天開。但是對於加拿大錦龜,以及其他四種青蛙來說,將自己凍起來再複蘇,不過是熬過寒冬的常用手段罷了。麵對低溫,這些生物的身體生成了一種由葡萄糖、氨基酸,以及一種自然產生的抗凍劑——甘油,混合而成的“雞尾酒”。它們會提前將水分移出細胞,這樣冰晶就會結在易碎的細胞膜之外,而不會損傷細胞本身了。雖然這些生物采用的手段比較特殊,但它們體內的生物化學反應卻並不難懂。它們的這些手段也完全可以被移植到其他哺乳動物——比如我們人類的身上。

基於以上種種原因,人體冷凍在並未獲得大眾矚目的情況下,依然取得了空前的進展。目前 ,已經有六十個人被暫存在了液氮裏麵,並且還有上百人正在排隊等待。

此外,還頗有這樣一群人,覺得人體冷凍令人毛骨悚然、毫無意義,且容易引起陰冷墓穴、僵屍之類的聯想。可對於我來說,冷凍術並不如變成蟲子的食物,或是被火化更加詭異。(當火化最開始進行商業運作的時候,屍體是在儀式中被焚燒掉的。後來這項業務很快增加了管風琴演奏的環節,因為哀悼者會被死者頭骨響亮的爆裂聲驚嚇到,繼而幹擾葬禮的正常進行。)

假設這一切並沒有很詭異,那麽人體冷凍是否是有意義的呢?換句話說,人體冷凍者們有多大的概率能夠贏得這場賭博呢?

同所有人對未來的願景一樣,這取決於很多因素。為了不隻是泛泛而談,我會使用現一種相對簡單的方法,來對未來的可能性進行量化討論。這種方法對其他很多觀點也同樣適用。

要對任何一種假想進行評判,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將其分割為更加細小、更為明確的問題。這種對問題的單元化在科學上極其重要,因為一次隻考慮一個問題,顯然更為簡單。這種方法也曾用於探討其他非科學的、但和科學緊密相關的問題。

下麵,我將不得不使用數學式來論證,但這些數學式都很簡單,我在這裏使用的方法,也會非常容易理解。現在,假設我提出的每一項因子都獨立於其他因子,那麽最後,我們隻需要將得出的概率相乘,就能得出人體冷凍能夠發揮作用的可能性。這當然不是最終的真實結果,但若想要數值更加接近,我們必須得知道更多關於未來的細節。

那麽,都會有哪些因子會影響人體冷凍術的實現呢?我將其分為三個部分:哲學上的、社會學上的,以及技術上的。

首先是哲學上的。為了保存一個人的心智,我們自然會想到保存其大腦。但大腦是心智載體的概率有多大呢?這其實是基於唯物論的,我用M來表示它正確的概率。和大多數科學家一樣,我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所以我認為M=0.99,也就是說,新陳代謝停止後,靈魂不會離開人體的概率為百分之九十九。而事實上,這也是有現實依據的。在進行腦部手術的時候,人體通常會被降溫到醫學死亡的狀態,但蘇醒之後,他們的心智依然完好無損。

接下來,我們的大腦結構決定一切的概率又有多大呢?換句話說,自我意識是不是腦內持續不斷電流活動的產物呢?這裏我們同樣發現,雖然腦部手術患者們的大腦活動曾經因低溫而停止,但蘇醒過後他們並不會問出“我是誰?”這種問題。

更有甚者,有些人還曾遭受過會完全覆蓋體內微弱電流的強大電流刺激。比方說,美國每年有上百人被閃電擊中,還有人會接受電擊療法作為日常治療。不過,他們丟失的都隻有短期記憶。

也就是說,雖然有一些可重寫的程序存在於腦細胞中,但我們的心智卻是其中的固件。所以,“自我”存在於腦細胞中、而非暫時的大腦活動的概率,我將其設定為E=0.99。

最後,我們需要討論一下,自我意識是否能撐過冷凍的過程,直到溫度降至液氮的水平。這其中的關鍵在於,需要在腦萎縮之前盡快處理好大腦。

很多年前有過一起相關的案例:在醫學死亡宣告一個小時之後,一個在冰冷湖水中淹死的小男孩重新活了過來。不過,即使能夠做到立即進行低溫保存——這意味著注入甘油類溶劑以減少降溫帶來的損害——這其中仍然存在一個潛在的巨大謎團:我們不知道注射本身會對記憶造成什麽影響。研究表明,大多數的腦損傷都是在解凍過程中產生的。神經細胞膜會被撕裂,被刺穿。然而即使如此,實驗蘇醒後的動物也都並沒有失憶。而且,考慮到注射技術在未來必然會不斷提升,就讓我們樂觀一點,認為自我意識會挺過這個降溫階段的概率是T=0.9。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計算出哲學因子是MET=0.99×0.99×0.9,約等於0.9。

接下來,我們要考量社會因子。首先,你需要確保自己的大腦(也可能包括身體,但要記住,自我意識是保存在大腦中的)能成功穿越時間,抵達那遙不可及的複蘇年代,而不會因為某些意外而中途被解凍。我把這個概率稱為S,即大腦幸存的概率。

在這一問題上,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地方。現如今,所有的冷凍人體還都被保存在精心照看的鐵罐之中。但曆史上並非一直如此。1979年,加州人體冷凍學會就曾因為財務問題解凍了其十八名患者中的十七名。此後,為了避免資金斷流,人體冷凍采用了一種保險金支付模式。而當年唯一未被解凍的貝德福德教授,今天依然暢遊在絕對零度以上的液氮之中。考慮到對於人體冷凍來說,當今的大環境更加可靠一些,就讓我們把大腦幸存的概率設定為S=0.9。

當然,也許會有人這麽問:當今社會作為一個整體,撐過比如說一個世紀的概率是多少呢?我把這一概率稱為O。這一概率需要考慮文明自身是否發展得足夠好,人體冷凍有沒有變成天方夜譚的情況——包括人類社會失去理性、徹底崩潰(因為戰爭或經濟衰退)的可能性,以及社會中出現抵製科學、抵製人體冷凍的可能性。

而從經濟方麵考量,人體冷凍並不需要天價。如今,在各行各業被廣泛使用的液氮,其造價僅僅比水和原油略高,是第三便宜的**。所以,即便是在未來某個經濟失序的社會中,保持液氮的持續供應也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所以,作為冷凍先決條件的社會存續概率,我認為O=0.8。也許在歐洲,這個概率會更低一點。

嘿!那麽,如果是人體冷凍組織本身消失了呢?這不是杞人憂天。比如20世紀70年代中期,為人體冷凍學會提供技術支持的“冷凍葬禮”公司就曾破產,導致病人提前解凍。

在人類曆史上,最長壽的組織大多是宗教,其中,擁有將近兩千年曆史的天主教廷很可能是記錄的保持者。而實際上,人體冷凍也帶有一定的宗教色彩,其虔誠的信仰者們對於人體冷凍的期待,就如同人類千百年來對於自我救贖的渴望一樣堅定不移。這種宗教的屬性,興許會幫助人體冷凍公司走過漫長的歲月,也一樣長壽起來。

當然,相反的可能性同樣存在。貪婪的公司經營者們可能會發現:將死者留下的錢財投入其他用途,而非用於喚醒他們,更加有利可圖。(這是確實可能發生的一個事實,請參見西馬克的小說《從天堂召回他們所為何事?》。)

又或者,某些人會直接貪汙掉這筆錢財,就像安然集團 那樣。人體冷凍越流行,這種選擇就會越具有**力。若將人體冷凍組織消散的概率稱為C,我估計C=0.5,即對半開。畢竟,我們談論的很可能是一個世紀的漫長等待。現今多少家公司有那麽悠久的曆史呢?全社會大約隻有百分之一。

綜上,我估算出的社會因子為SOC=0.9×0.8×0.5=0.36,比三分之一稍微高一點點。

討論了一圈,我幾乎能聽見技術狂人在不耐煩地向我發問了:到頭來,這一切真的能做到嗎?真是個好問題。我們曾從哲學和社會因素出發,現在,咱們來考量一下連接兩者的關鍵——從技術層麵來說,人體複蘇真的可能嗎?

人體冷凍從一開始就對複蘇沒有明確的概念。請允許我借用一個經典的笑話來闡述:需要多少人體冷凍學家才能擰上一個燈泡呢?答案是零,因為他們隻會坐在那裏等待技術進步。

近一個世紀內興起的納米技術成為了人體冷凍的首選。利用納米科技,人們構想出了一種分子大小、可以自我複製的機器,內置的指令會驅使它們進入細胞,去修複冷凍損傷、破爛的細胞膜,將大腦這個凍得千瘡百孔的家園一一縫補好。

現在看來,納米尺寸的機器和基本物理定律並無相悖之處,而這一技術的持續發展,對於人類社會的益處是顯而易見的,甚至會給人類社會帶來一場革命。所以,社會因子和技術因子是緊密相連的,這一點後麵我也會討論到。

我們不僅需要這種神奇的納米機器在未來被開發出來,而在其發展壯大的過程中,人類還必須有能力存活下來。仔細想想,這其實有點兒難:納米技術一旦失控,對人類的威脅是無可估量的。它既能打造出致命病毒,引發疾病,也能炮製出吞噬所有人類的怪物。納米科技同核物理一樣,都是那種普羅米修斯式的現代科技,都有可能給人類帶來無限的恐怖。

在我看來,人類至少要花上五十年,甚至是一個世紀,才有可能發展出可以修複冷凍損傷細胞的納米技術。當然,被冷凍的一個好處是:你哪兒也不會去,等待對你來說並不算什麽。

由於其較大的不確定性,我認為技術水平會成熟,同時人類也能幸存下來的概率是T=0.5。

另外,未來社會還得願意將科技應用在人體冷凍事業上。若我們不屈服於某種自閉的“當下中心主義”,並且不再被20世紀的“某些權威”所羈絆,我們很可能就會有足夠的文化驅動力,去搞定納米技術在人體冷凍上的應用。畢竟,很大程度上這也對治療正常的、活生生的人有很大幫助。因此,我認為文化驅動力概率為E=0.9。

接下來,關鍵性的問題來了,未來人類會買賬嗎?最開始的幾位複蘇者,可能會受邀登上22世紀的脫口秀節目。那些被冷凍的名人也大都會有同樣的待遇。難道你不願意花一點錢和本傑明·富蘭克林來一次對話嗎?他可是第一個構想如何保存人體、並在日後喚醒的美國人。或者說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他是在做冷凍動物實驗的時候,感染肺炎而送命的。但是,假如有一萬個人體冷凍者正等著被喚醒的話……

這是一個核心的、難以評估的問題。人道主義者會說,從道德角度來講,把錢花在活人身上,永遠優先於花在那些被冷凍的“冰棍”身上。

到那時候,這種觀點會成為主流嗎?或者說,納米技術會讓人體複蘇的成本因子C大幅度降低,便宜到不再是問題嗎?這兩個問題你都可以去探索一下,而科幻作家已經在這樣做了。

考慮到上述的不確定性,我認為成本因子是C=0.5。

我們還得考量一個確實難以預料的因子H,表示未來人類的不確定性。未來,一些強有力的社會力量可能會崛起,而他們可能會將人體冷凍視為異端。畢竟,現在已經有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詭異的、斯蒂芬·金式的點子了。

另外,未來人類還可能對過往曆史不聞不問,盡管我認為這不太可能。要知道,整個世界都在關注1991年在阿爾卑斯山上找到的冰凍人。這位四千年前的居民被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人們投入了大量經費,用於檢查他的身體、衣服以及隨身物品,這將告訴我們他那個時代的很多事,但即便如此,我們依然無法做到讓他開口說話,而在未來,一個被喚醒的冷凍者卻可以開口說話。

或者,會有其他大事件占據整個未來社會的注意力,使得冷凍和死亡變得不值一提。也許人類未來會對技術喪失興趣,也許基督時代會再次降臨,甚至外星人的到來讓人類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可能性是無限的。

但在我看來,這些都不怎麽可能會發生,加上我對人性非常樂觀,所以,未來人類依然會在意被冷凍者的概率相當大,我認為也許高達H=0.9。

也就是說,技術方麵的概率乘起來是TECH=0.5×0.9×0.5×0.9=0.2。

好了,在所有這些因子都討論結束後,我們終於可以來看看最終結果了。人體冷凍會成功將你傳送到一個高科技未來、讓你在震驚中眨巴眨巴眼睛的概率是——

MET×SOC×TECH=0.07

七個百分點。

我“信服”這個數字嗎?當然不。這一結果是非常粗糙的。而整個計算過程隻在於幫助我們理清思路,而非提供絕對可靠的結論。有些人會指責說,這些數字上的估算是不可救藥的騙局,在這些極為不確定且難以量化的問題上,誰也無法做到精確。確實如此。但在這裏,我的目的隻在於利用一些簡單的算術來進行評估,進而製訂一些計劃。

曆史上,是科幻小說發明了人體冷凍。畢竟,人體冷凍是人們對於未來的一種主張。

人體冷凍首次出現在尼爾·R.瓊斯1931年發表在《驚奇故事》裏的一篇科幻小說中 。羅伯特·埃廷格博士受此啟發,在1964年《永生的未來》中闡述了這一主張的細節。之後,人類冷凍的概念曾出現在克利福德·西馬克1976年的《從天堂召回他們所為何事?》、弗雷德裏克·波爾1969年的《貓步時代》,以及其他無數的太空故事之中。比方說,《2001:太空漫遊》就曾利用人體冷凍來長時間運輸船員;弗雷德裏克·波爾是人體冷凍的狂熱倡導者,甚至曾現身《約翰尼·卡爾森秀》對這一問題進行探討;羅伯特·海因萊因在《進入盛夏之門》中,也將人體冷凍作為跨越歲月長河的一部分;拉裏·尼文甚至生造了“屍冰棍”這個詞,用以描述那些尚未被喚醒的冷凍者。所有這些故事都在討論人體冷凍技術的長期效應。

不過,即使是那些經常使用這個概念進行創作的科幻作家(比如西馬克和海因萊因),也未曾做出過接受——按照人體冷凍者的說法——暫存身體這一安排的決定。據我所知,沒有哪一位科幻作家曾公開支持人體冷凍事業,查爾斯·普萊特 除外。還有一個特例是阿瑟·C.克拉克,多年以前,他曾為一起案件遞交過一份證詞。當時有專家認為,人體冷凍沒半點可能性,且不會促進任何醫學或科學的進步,克拉克駁斥了這種觀點,認為“秉持這一觀點的人不僅無能,而且應該為自己阻礙社會進步而感到羞愧——正如上個世紀那些以‘違抗大自然’為由,反對麻醉技術或者無菌技術的醫生一樣”。

既然內心有強烈的興趣,可為什麽這些科幻作家並沒有來一場賭博呢?也許賺不到很多錢的作者會認為:這是一項風險過高的投資。那麽,為了更好地進行數據上的討論,我們暫時將人體冷凍單純看作是一項投資,它會有足夠高的回報嗎?

首先,我們先來看看一個人究竟值多少錢。大多數美國人會工作五十年,而目前美國的平均年薪大約是兩萬到三萬美元。也就是說,他們一輩子會掙到大約一百萬到兩百萬美元。

要評估一項投資,一個簡單的方法是用成功的概率(我們之前得出了這個數字:7%)乘上可能的回報(按被喚醒後可以掙來一百萬美元計算),然後和人體冷凍需要投入的金額進行比較。前者的結果是七萬美元,而這個數字,差不多就是目前人體冷凍的價格。(人體冷凍者生前購入人身保險,被冷凍之後,他將以保險金的形式繼續支付冷凍費用。所以,資金並不是一次性投入的。)

而對於真正有誌於投身這場賭博的人來說,人體冷凍的目的其實並不是金錢,而是時間——獲得一場未來的人生。而評估這場賭博是否合理,還有另一個方法,就是用人類目前的平均壽命(大約七十五年)做除法,被除數是蘇醒後他們在未來可能繼續存活的時間——也許又是另一個七十五年。不過,如果人體解凍技術屆時已經存在了,那麽人類的壽命能長達好幾個世紀也說不定。這樣一來,此人增加的年歲和當下他人生長度的比值就是二(一百五十年除以七十五年)。當然,結果還可能更高。

前文,我們已經計算出人體冷凍的成功率為7%。而哪怕這一概率僅有1%,你對未來時間的投資也有著2×1%=2%回報,那麽,在這場賭博中,投入你2%左右的時間,都是合理的。而你利用這2%的時間所賺得的金錢(按人生總收入一百萬美元計算),也至少有兩萬美元了。這筆收入就可以用於你支付人體冷凍的費用。

或者,你也可以選擇投入自己2%的時間(比如說每天投入半個小時)去為人體冷凍這項事業奔走。這可以作為你的一項愛好,去了解形形色色有趣的人,去享受這一切。而大多數人在浴室中待的時間都比這要長。

接下來,我們來試著切換一下視角。畢竟,概率估算給出的應該是一個大致的範圍,而非7%這樣一個平均數值。那麽,身份的轉變會對概率產生什麽影響呢?這麽說吧,若是我化身為一位言之鑿鑿的樂觀主義者,我就絕對會去修正前文提到的技術因子,甚至可能將這一數值提高到TECH=0.9。這樣的話,冷凍人體成功的概率最終就會高達29%。

這對我來說,是可能性的上限。相反,我若是化身為一個滿臉愁容的悲觀主義者,對於未來社會的悲觀,會影響我對社會因子的評估,這一數值可能會降至SOC=0.05。那麽,冷凍人體成功的概率就會一下子降到一個百分點以下了。

所以,成功率在1%到30%之間,對我來說都是合理的。

像1%這樣的低概率的出現,是因為我們綜合了太多因素。每一項因素的數值都看似合理,可相乘起來就會得到概率相當低的結果。不過研究表明,若是評估一係列事件的走向,大眾心理總是傾向於樂觀。人們不會去像我們這樣將大問題細化,而是會去積極尋找有利的跡象。這似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

利用這次簡單的概率估計,我在前文羅列了人體冷凍需要考量的一些影響因子。其實,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這一係列相互獨立的影響因子,是否真的可以用來拚湊出對未來可能性的預測呢?

實際上,這些影響因子從來都不是獨立的,尤其是社會因子,會更加容易受到其他因子的影響。比方說,一旦技術因素向好,大眾就會改變對人體冷凍的態度。而未來將擁有更長壽命的這一願景,會讓人類社會更加趨於穩定,從而使O值增大。人體冷凍公司會得到更多的投資,於是C值上升。而把這一切細化成幾個因子,是在把冷凍者和全體人類命運綁定的前提下考量的,而事實很可能不是這樣。

在我的經驗中,人體冷凍學家是一群執著且能幹的人。他們掌握著很多科技,即使社會秩序全麵崩潰,他們也會付出極大的努力,將冷凍者們繼續暫存起來。他們也的確曾這樣做過。1980年代末期,警察突襲了阿爾科——一家人體冷凍公司——要求其交出最近被冷凍的一位患者以供屍檢。而幾位偷偷溜走的職員悄悄藏起了這位“病人”的軀體,直到阿爾科公司成功趕走了警察和律師。這其間,警察將公司的五位職員拖進了監獄,而且幾乎搜查了阿爾科辦公大樓的每一處角落。

若是我們要分析這整個事件,那麽最好要警惕,正是科技因子和社會因子的相互交織、相互影響,構成了其中最大的不確定性。技術樂觀主義者也許認為:人體冷凍從技術上說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但社會因子會去阻礙整體概率的上升,使其最終達到平衡狀態。

當然,數字不能說明一切。雷·布拉德伯裏曾說過,他對任何一瞥未來的機會都很感興趣,但是當真正涉及人體冷凍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這需要和自己深愛的所有事物一一告別。如果身邊沒有他的妻子、兒女,以及朋友的陪伴,未來還有什麽意義呢?不,他告訴我,他絕不會擁抱這個選項。而另一位人體冷凍技術的狂熱支持者,前文提到的弗雷德裏克·波爾,也因為類似的原因,拒絕了免費提供給他的冷凍機會。

實際上,當一個人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這些羈絆本都是不存在的。況且,為什麽非要假定其他人不會和他一起加入冷凍計劃呢?就在這裏,我們看到了“鄰裏效應”對大眾生活的影響:成年人和自己的社會關係、風俗習慣聯係格外緊密,以至於如果你將他從固有的生活軌道中猛然拽出來,後果將是比死亡更加嚴重的精神創傷。一個人當然更習慣於身處自己所屬的時代。但在我看來,任何一位普普通通的移民者,都要去麵對相同的挑戰,並且他們也都成功地挺了過來。

如果你也持有這種觀點,那麽任何數值上的討論都沒法阻止你投入人體冷凍這項事業。然而,對於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來說,他們並不會把未來拿去投入一場哪怕是理性的賭博,因為一個人的未來,正被更加深層次的感情因素所羈絆。

因此,任何對未來進行量化的思考都不能不考量這一點。我們深陷時代、文化和地域的城池,從來不可能拋開自我的成長背景、價值觀和個人視角,單單隻考慮概率的高低。總的來說,這些才是我們最為珍視的一切,這些才是使我之所以為我、獨一無二的原因。

文章的最後,請允許我這麽說,人體冷凍至少有一個確鑿無疑的優點:它允許一個人帶著些許希望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