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遊舞者

SPIRIT TR**ELLER.

段子期

Duan Ziqi

段子期,90後電影人、編劇、新人科幻作者。原創科幻劇本《破冰者》獲得“中國新編劇”季度賽冠軍,目前已進入影視開發階段。已發表多部科幻短篇,代表作《究極覺醒:僧侶與機器人》《靈魂遊舞者》。

我常常會做一個夢——

一個巨大的透明圓球,矗立在遠遠的黃沙之上,圓球邊緣和周圍景物有微微的錯位感。父親被那圓球包裹著,微笑著朝我揮手,然後那圓球漸漸消失,他也開始變得透明。

這不是父親離世前的場景,隻是我的一個夢,但那個圓球——據說站在它麵前就能看到自身鏡像的圓球——可能是真實存在的。在我小時候,父親去世前幾天,他跟我說他看到了圓球,表情癡迷而神往。後來的日子,我時常會做這樣的夢,就像有人往我腦子裏植入了不可刪除的程序一樣,那個圓球成了我生命中的印記之一。

我在附近的城市讀完大學,主修理論物理,還選修了應用氣象學、計算電磁學。沒人對我說的那個圓球感興趣,也沒有任何科學理論能解釋父親所說。我一無所獲,帶著挫敗疲乏的靈魂,回到酷似火星的家鄉。

在找到答案之前,我想我成了困在那裏的守望者。

幾天前,我接到李老伯的訂單,不由生出一種預感,這趟旅行對於夫婦倆來說,會是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次,畢竟“火星”之旅更適合熱戀中的小情侶或者年輕家庭。當然,不管什麽客人我都接,我需要認識更多的人,然後在旅程結束後問他們,有沒有在這裏看到過一個巨大的透明球體?當然,大多數人對這個無聊問題都選擇一笑了之,這或許是我做過所有努力之後最愚蠢的嚐試了。

到了機場,到達口旁的屏幕在播放幾則新聞,標題聳人聽聞:“冷湖近日出現異常光波輻射,疑似有外星人造訪”“上世紀石油小鎮人口失蹤案或與地外文明有關”……我已經習以為常,當地政府為了發展旅遊業,經常把這種陳年舊聞添油加醋重新播出,讓剛來的遊客提前感受下氣氛,活像進入魔法世界前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我仔細研究過這些新聞,和那個神秘圓球好像扯不上什麽關係。

這時,一對年邁的夫妻向我走來,長途飛行讓他們看上去十分疲倦,但打扮舉止中依然流露出不俗的氣質。我背著行李往前帶路,自我介紹後,正準備為他們介紹接下來的行程,李舜老伯擺了擺手,示意我先不要講。他摟著老伴兒,不停地跟她輕聲說著什麽。她步履蹣跚、左顧右盼,眼前陌生的環境讓她有些緊張,縮在老伯的身旁仿佛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

她剛上車便熟睡了過去,李老伯緊緊握住她的手,像兩根纏繞在一起的枯枝。我開車行駛在最熟悉不過的無人區地帶,黃色的沙塵被風吹得四處翻飛,姿態各異的山岩、塔堡林立在看不到盡頭的戈壁上。從機場出來不過幾十分鍾,我們的嘴唇已開始起皮,體內的水分正以最快的速度流失。我常跟客人開玩笑說,在這兒,流眼淚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是啊,青海省海西州的冷湖是地球上最像火星地貌的地方,它可不會對任何來到這兒的人表示友好。

時值正午,土地裏密布的鹽堿晶體在陽光的反射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我有些睜不開眼睛。“怎麽樣?太太還好嗎?”我看向後視鏡。

“沒事兒,讓她休息一下。”李老伯扶了下眼鏡,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嗯……那接下來的行程您都知道了吧?這裏的氣候和環境的確有些惡劣,畢竟火星嘛,特別是像您和您太太這樣的遊客,很多導遊都不敢接的……”

“我知道,沐沐,我們老兩口要是給你添麻煩了,費用方麵不會委屈你的。但我還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嗯,您講。”

“我老伴兒精神方麵不太好,這次旅行,我騙她說是去真正的火星,希望你一路上能幫我……圓這個謊。”

“真正的火星?這個,您確定能瞞得住她?”

“沒問題的。”李老伯深情地看了一眼老伴兒,又望向窗外,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和這千百萬年來寒風塑刻的山巒岩石一樣滄桑。

“可是……為什麽呢?”

老伯開始講述,似乎令這一望無盡的蒼涼景色都有了故事感。

他們的兒子死在了真正的火星上。

十幾年前,全人類矚目的聯合火星任務啟動,不同國籍的宇航員乘坐“先驅者號”飛船一起登上了那顆猩紅的蠻荒星球,開始建設火星基地並啟動地外生命的初步探索工程。李蒙恩是其中唯一一個黃種人,他是我們的英雄。

可就在幾年前,李蒙恩在火星上遇難的消息令所有人扼腕歎息。關於他的死,官方說法是在土質勘探時出現意外,他的身體被壓在了火星機械車下麵。沒有任何圖片、視頻來佐證官方的說法,隻有從火星上發回的一頁冰冷文字,和一張李蒙恩剛踏上火星時穿著橙黃宇航服的照片。而且直到現在,他的遺體還留在火星上。盡管李舜夫婦無數次奔走,做了他們能想到的一切努力,可國際火星任務項目組依然沒有批準單獨派飛船將兒子遺體運回的請求。

他被當成地球烈士,被放逐的火星之子。

我很早以前就聽過他的新聞,但現在聽到李老伯的平靜講述,還是感覺這輛車上忽然多了些重量。

坊間流傳著一些說法:有人猜測智能機器人在火星上突然叛變,人機之戰將提前在火星開演;有人分析是地球上幾國間的角力影響到了太空,李蒙恩不過是宇宙政治的犧牲品;還有人說,火星上早已存在某種致命的生命體……

不管真相如何,死亡的確可以讓一個人、讓他背後代表的團體變得更偉大。李蒙恩成了一個符號,所有地球人都會記得他——第一個死在火星上的地球人。就像一提到月球,大家會立馬想起阿姆斯特朗一樣。

對國家來說或許隻是犧牲了一位先驅者,但對李舜夫婦而言,卻是失去了心愛的獨子以及未來的人生。

此時,老伯掏出李蒙恩身穿宇航服的照片,我接過一看,那是一張充滿生氣的臉,跟道路前麵的深黃色沙丘比起來,我在他眼裏看到了一片綠洲,感覺自己這二十年來缺失的所有生命力,都能在這雙眸子的光亮裏尋得。

在我的請求下,李老伯又發了一些音頻給我,那是李蒙恩遇難前不久在火星上的錄音日誌,他說,老伴兒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會聽聽這些錄音,兒子的聲音比藥管用。那一刻,我對李蒙恩在火星上的生活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或許是因為內心深處的嫉妒,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嫉妒,並非因為他的家庭或地位,而是他那段閃耀的人生經曆,畢竟那是真正的火星啊。而我也知道,我可能連嫉妒他的資格都沒有。

李蒙恩,連他的名字都那麽特別。我能想象這對夫妻在抱著那個粉紅皮膚的嬰兒時,他們多想找到宇宙中最閃耀的字眼送給這個完美的新生命,蒙恩,蒙受萬物的恩典。

而我的名字,陳沐沐,是自己取的,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水和木是稀缺的,我把它們放在名字裏,好像能彌補一些內心和土地的貧乏。我大口大口地喝水,胃裏淌過一陣清涼,我發覺我和他都是留守在火星上的人,不同的是,至少有人牽掛他,有人紀念他;而我,什麽都沒有。

我的火星,不過是一個複製品。

作為先驅的人類向著宇宙空間高歌猛進,活在地上的人們也同樣為了這樣舉世無雙的盛事而歡欣鼓舞。是的,那時地球上掀起了好一陣“火星熱”,歌頌火星、讚美火星的音樂、遊戲、娛樂節目風靡一時,印著火星符號的T恤、玩具都不愁銷量。火星似乎成了我們的精神符號,代表著勇氣和未來。人們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集體無意識裏,在火星英雄們的探索與犧牲中,看到了人類自身的光明前景。

在我小時候,位於柴達木盆地的冷湖因為地理上的天然優勢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這兒的雅丹地貌跟火星相似度極高,因此,不斷有資本和人群朝這裏湧來,他們把這片幹旱寂靜、被人遺忘的廢土複刻成了第二個“火星”,加之豐富的想象力,還打造了不少外星人主題的娛樂項目,這裏漸漸恢複了生機,成了火熱的火星旅遊小鎮。

很多出生在冷湖的年輕人,都選擇回到家鄉成為火星導遊,而我也放棄了前景不錯的工作,像他們一樣回到這裏。我認為要解開那個謎題,就必須回到問題發生的地方,如果那個透明圓球是一種電磁屏障,那麽一定存在著一個力場發生器,火星小鎮在建設過程中興許還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是很可惜,我的足跡踏遍了小鎮的每一個角落,始終一無所獲。

“所以,太太她……”

“對,她得了病,很重的病,”李老伯指了指自己的頭,“是這裏的病,活不長了……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去火星,把蒙恩的遺體帶回來,但有時候,她好像又忘記了這件事,以為蒙恩還活著,天天吵著要飛到火星去看兒子,看看他每天都在幹些什麽。”

“那……你們這次會待多久?”

“不知道,如果最後她想起來了,我想……孩子你能不能幫我找到一盒假的骨灰,好讓我們帶回家……”

“嗯,如果您太太她想不起來呢?”

李老伯沉默了一會兒,幹涸的喉嚨冒出機械般嘶啞的聲音:“還沒想過……”

我很懂事地打開音樂,來掩蓋他喉間和鼻翼的喘息,車裏循環播放著《火星奇跡》《宇宙,我們來了!》《火星之戀》《去火星2033》……我最喜歡的一首是一個叫林深的女歌手唱的,這首歌最初的版本年代應該比較久遠,林深的翻唱版改掉了歌詞。有人評論說這歌兒聽上去有點怪怪的,分不清流派和風格,但我就是喜歡。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風沙灌進了喉嚨,那張電子專輯的封麵,是她半張臉的黑白特寫,那清澈的眼神我過目難忘。

我們逃向火星啊,

尋找下一個寄身之處。

我們奔波在陌生的恒星係,

星辰親吻著疲乏的身體。

哪裏,哪裏才是靈魂的徜徉地……

你的雙眼私奔,去為我看見萬物,

我說我看見了,

看見了生滅不息,循環無盡……

宇宙浩渺,磅礴中孤寂……

這首歌的旋律很特別,跟我聽過的所有歌曲都不太一樣,節奏和韻律讓人找不到規律,但組合在一起,卻有一種難以抵擋的魅力。我聽同行說,林深時不時會去火星酒吧現場駐唱,如果這次能碰到她,我想我會鼓起勇氣問她那個問題。

一個多小時後,我們快要抵達火星小鎮。眼前是一座在沙丘上拔地而起的大型樂園,通過了幾道關卡,我帶他們來到入口。這段時間是淡季,遊客不多,要圓這樣一個謊應該很容易。

我在一旁攙扶著老太太,她的手很信任地放鬆搭在我手上,“我們要去火星啦,是真的呢!”

“是啊,準備好了嗎?”我輕輕回答她,李老伯朝我微微點頭,充滿感激。

她笑了起來,昏黃的瞳孔裏突然有了一道光,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並不足以掩蓋她與生俱來的優雅,年輕時她肯定是個大美人。

為了給遊客營造浸入式的體驗,火星小鎮的第一站就是飛船登陸艙,模擬從地球到火星的星際旅途。我們走進一棟弧頂的白色建築,開始進入跟國家航天局完全一樣的標準流程,消毒、身體測試、數據錄入……大家都換上了稍顯輕便的宇航服,他們一掃之前的疲憊,顯得很興奮。

遊客們從不同的通道出來,跟隨艙體內壁的語音指示,排隊進入主艙室。裏麵是一個圓柱形的空間,可以容納四十人以上,座位麵對麵排布,四周全都是精密的儀器和按鈕,沒人懷疑下一站就將抵達火星。

我已經數不清多少次坐在這裏,對那些爛熟於心的流程早已沒了新鮮感。而這一次,看到李老伯把手放在老伴兒手上,緊挨著身旁這兩個相依為命的“太空人”,我心裏竟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寧。

一個充滿磁性的男聲響起:“親愛的宇航員,歡迎各位登陸‘先驅者號’,我是陳進艦長。在浩瀚無邊的宇宙中,火星會是我們的下一個歸宿嗎 比答案更重要的是,我們人類擁有的無比高尚的探索精神!準備好了嗎?三十秒後,我們的火星之旅即將開始!”隨後,艙內開始模擬火箭升入空中的氣流振動、壓強變化以及各種複雜的音效。

推進器回收脫落,“先驅者號”離開地球大氣層,向著廣袤又陌生的黑暗空間進發。

我開始想象李蒙恩當時的心境,那可是真正的太空,他會恐懼嗎?他會迷失嗎?他會在一片寂靜中看到自己澄澈的內心嗎?此刻,地球上最牽掛他的人就坐在我身旁。

過了一會兒,座椅開始一齊朝背後轉動,艙體的外壁層立刻向上收縮,上下四周露出弧形的晶屏,轉瞬之間,一幅廣闊綺麗的宇宙圖景便呈現在眼前。這種極致的美足以將所有人吞噬。五彩的星雲光輝在人們臉上流動、跳躍,接著又有無數的星辰從我們的眼睛鑽入身體和大腦,此刻,我感覺自己仿佛被壓縮成了一個密度無限大的光點,不斷往上飛升,最終成了這星河的一部分,萬物寂靜,連心跳都是多餘。這一刹那,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存在,甚至沒有我的存在。隻有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鍾裏,我才可以暫時忘記這裏的荒蕪和蒼涼。

一個女聲開始為我們介紹不同行星和星雲的名字,我透過麵罩看到每個人的眼睛裏都閃爍著一種如同見到神跡的光芒。那些極度瑰麗斑斕的電腦模擬特效影像在一張張麵孔上遊移,遊客們不斷發出驚歎,像是在附和這華美的一幕。

距離火星的航程還有二十幾個小時,艦長讓我們自由活動。主艙外麵的空間很大,各種生活設施都有,大家紛紛換上貼身的專屬製服,尋找標有自己名字的膠囊艙。

李老伯的膠囊艙是個雙人間,潔白的內壁和無處不在的電子屏讓這方不大的空間充滿前衛的科技感。將兩位老人安頓好後,老太太拉著我的手說:“我們家蒙恩啊,在你這麽大的時候,可沒你這麽細心呢!”她又轉向李老伯,“咱們明天就能見到他了,是吧,老伴兒?”

我回以微笑,李老伯也點點頭。

這裏炫目的一切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家容身的酒店而已。我住在隔壁,躺下來伸出手掌對著空氣滑動,選擇前方屏幕裏的視聽節目,電影、動漫、音樂,應有盡有,最後我選了一部黑白喜劇默片。

我雙手枕在頭後麵,發梢觸到指尖,這才發覺頭發已經長過脖頸。在這個不大的空間裏麵,我感覺十分安全,屏幕上演員滑稽的動作似乎在用一根羽毛搔我皮膚的敏感地帶。我邊看電影邊拿出折疊晶屏在上麵畫畫,畫那個揮散不去的夢,畫那個圓球,這樣的畫我的晶屏裏大約存了上百張。

睡覺前,我想起了李蒙恩的錄音,打開文件,屏幕上顯示著不斷起伏的波形,他的聲音清亮而有力:“今天是第四次在基地外執行任務,繼續建設火星地表上的第二百二十四個穹頂居所,預計還有一周時間建設完工。另外,火星大氣層增厚計劃今天也有進展,用於抵擋太陽高速粒子流的基站已經穩定工作一千四百二十八天。我們檢測到,太陽風抵達火星後,並未改變火星的保護磁場,新的電場也未產生,大氣層中的帶電原子數量還在穩步增加,這項工程預計將在一個月內完成第一階段的工作……今天的數據都已傳回地球總部……剛剛跟大家開完會,好累啊,有點想家了。”

錄音的背景聲中,好像有一段類似音樂前奏的聲音。我看著天花板,想象著他所描述的那些熱血情景,他們在改造一顆行星,截至現在的人類文明發展史上,有什麽事業能比他們正在做的更偉大呢?我盯著晶屏上潦草的黑白畫,瞬間被一種挫敗感所包圍。

一夜安眠後,遊客們在飛船裏接受了火星安全知識普及、生物圈環境模擬、個人基因檢測等等,確保在“正式”登陸火星地表前有充分的準備。在這些人造的神跡麵前,大家表情驚奇,像是走進了一個宇宙版的兔子洞,或許外在的形式更能引起眾人心理上的認同,這對提升娛樂體驗很有效。

我早上起來把頭發剃得能看到青皮。老太太看到我,臉上堆滿陽光般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條縫,“我們家蒙恩越來越帥了呢!”她的牙齒跟胸前的珍珠項鏈一樣純白。

我一直跟在老太太身邊,像個守衛,盡量不讓她跟其他遊客接觸,她不穩定的情緒狀態需要時時有熟悉的人在身邊安撫。李老伯就像她身上的一層保護膜,為她過濾掉所有不安全的信息。我感動於這樣的相濡以沫,盛滿痛苦的天平失去了平衡,總有一端要承受兩份。李老伯總是會讓我想起父親,想起那個夢,父親的血肉早已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在沙礫和塵土中,他的靈魂靜靜流淌。

登陸火星的時刻終於到了。我們重新換上戶外宇航服,從飛船上下來,望著一望無際的猩紅色土地,就像火星先驅者眼中暫時蠻荒的樂土。為了模擬火星上隻有地球三分之一的引力,宇航服的足部設計了一套可以改變重力體感的裝置,踩在地麵上會有種像要飄起來的錯覺。我看著李老伯夫婦蹦跳著調整步伐努力適應,跟那部黑白喜劇片一樣滑稽。

“慢點……小心一點……蒙恩以前也是這樣走下來的吧?”李老伯攙扶著老伴兒,他們的透明麵罩好幾次都差點要撞到一起。

“是啊,他在哪裏呢?我怎麽還沒看到呀?”

“可能他在忙吧……”

遠處的土地仿佛在炙烤的炭火上沸騰,空氣因光的折射而變得扭曲。岩峰聳立,沙丘交錯,尖峰狀、壟狀、鯨背狀等不同形狀的山巒相連,高高低低,跟人的命運一樣找不到規律。這個巨大的暗黃色迷宮將我們吞沒,在這些真正的神跡麵前,我們太容易忽略自身的存在。所有人都在努力適應著外麵的環境,像離開媽媽獨自蹣跚學步的小孩,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意味著冒險。

我回頭看了看有些疲乏的李老伯,他弓著身子,步伐緩慢,忍受著這裏的荒蕪與寂靜,仿佛一個人走到了生命的終點站。我忍不住想起父輩們曾經在這裏的堅守,在被打造成火星小鎮之前的很多很多年,冷湖曾有一段熱火朝天的石油年代。他們的生命連同不斷翻滾的沙丘一起被更迭,理應順著時間的潮流抵達一個應許之地。

我對父親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總是喜歡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幹活,還有他身上黏糊糊的汗水、衣服上淡淡的石油原液味道。他的身體強壯有力,不管幹任何體力活兒都是一把好手。他愛這片荒涼的土地勝過愛自由和思考,在那時的我眼裏,父親比這裏的山還要高大,他身上那股原始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成了冷湖最好的注解。

但如果父親沒有缺席我的大部分人生,我不會像現在這樣,踩在前人留下的車轍上,不知該向前還是向後。我曾經根據父親留下的隻言片語,試圖用我所學的知識解開那個謎題,我建過無數的數學模型,翻遍圖書館裏所有實證科學的論文,拓撲相、熵理論、量子態都無法印證他所描述的那個圓球。我不敢肯定那是他的一個幻覺,也沒能力證明那是真實存在的。唯一確認的一點,它跟我父親的死有關。我隻有守著渺茫的希望,等待著它再次如神跡般降臨。

時不時地,林深那首歌竄入腦中,我不由自主地哼了起來:“你的雙眼私奔,去為我看見萬物,我說我看見了,看見了生滅不息,循環無盡……”

“這歌兒真好聽呀!”老太太在通信係統裏回複我。

“好聽嗎?我幫您下載下來?”

“好啊,好啊,這麽好聽,蒙恩肯定也聽過!”

遊客們互相為彼此拍照,在蒼茫的背景下比起剪刀手,遇到一處處特製的路標,然後找到下一個目的地的提示。那些隻能在電影裏看到的場景成真了,除了一種虛擬入侵現實的荒誕感,還有生命裏自帶的對未知文明的探索欲。我在想,如果真有外星生命,如果我們真的相遇了,為了向對方展示自身文明的優越性,各自會做出怎樣的犧牲和努力?

頭頂的太陽被濃稠的雲霧遮擋,那顆正發著橘黃色光芒的恒星,不管是從這裏,還是在真正的火星上看,都像是一種穿越時空的遙遠對視。在火星地表上的漫步快要結束,前方有一條步道履帶在迎接我們,往裏是有著弧形穹頂的觀景通道,我們排隊進入,像是從荊棘地回到母親溫暖的子宮。

我輕聲對老太太說:“今天蒙恩還在忙,估計暫時見不到他。”

她很失望,帶著孩子氣地抱怨道:“這樣啊!那你能不能跟他說說,讓他明天忙完了來找我們,你看行嗎?”

“等他忙完,我試著聯係他吧。”

步道的盡頭是一座小型模擬科研基站,遊客們在那裏將自己的收獲和發現與A. I. 艦長分享,並完成一路上設置的遊戲拚圖。晚餐時,老太太把我當成了李蒙恩,我跟她聊起這些年在火星上度過的日子,編造一些在太空中工作的近況。

“我們今天坐著火星車去了基地外幾十公裏的地方勘探,地麵下好像有一些我們不認識的金屬元素,剛剛跟地球匯報了日誌,明天還有新的任務!”

“好好好,就知道我兒子最有出息了,明天……明天,媽還來看你啊!”她不停地往我餐盤裏夾菜,笑起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回到住處,我打開李蒙恩的下一個錄音文件:“這幾天我們在等待地球總部的答複,這個抉擇可能會改變整個火星計劃的進程。事實上,不管怎麽選,最後都將孕育一個潛在的方向,和人類文明的過去、未來緊緊相連。”我能聽出李蒙恩語氣裏的異樣,焦慮中又有一絲隱隱的期待。

他們也許是在火星上有了新發現,這個發現的重要程度足以跟人類最初發現新大陸相媲美。要麽下決心啟程向更廣闊的星辰大海出發,要麽放棄這個機會,繼續守在原地等待合適的時機。盡管這一切和我扯不上絲毫關係,但我還是對地球總部或者說是人類的決定充滿好奇。但是接下來,他的一段話仿佛在我腦中敲響了洪鍾:

“我又在基地外看到了那個奇怪的圓球,好像是透明的……它很大,如果是三維球體,裏麵應該能容下一座小型遊泳池。”

我幾乎從**驚起,在房間裏不停地踱步,眼前這個重大發現就這樣靜靜躺在我手裏。這是我守望多年的唯一線索,是來自真實火星的信息,那不是父親的幻覺,更不是我的幻覺!當晚我徹夜未眠,翻開以往寫下的所有數學方程式,密密麻麻的符號和圖形占滿了我的眼睛。再複雜的方程一定都有一個解,而解題的過程就像攀登一座高山,路很多,唯一的終點就在山頂,而現在,我卻像個負重的登山者被暴風雨攔在了山下。

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李蒙恩提到的“火星抉擇”,是否也跟這有關 我腦海中上演了好多部情節跌宕的電影,可守望不到結局就宣告提前落幕。後半夜,我翻看著晶屏裏的那些夢境畫,不知道腦子空白了多久,我開始籌劃著把這些發現報告給國內的科研機構或航天局。可是,既然李蒙恩在等待地球總部的答複,那三維球體的存在或許已經不是秘密了,而且,他們掌握的信息可能比我更多。除非我取得實質性的突破,否則,想讓那些頂尖科學家知道我也有類似的發現,不過是浪費時間。我像一個跟太陽炫耀自己捉到了螢火蟲的小孩一樣,感覺剛剛的熱血被一盆冷水澆透,然後陷入了跟長夜對峙的焦灼之中。

天早早就亮了,平複心情後,我還是打算先搜索關於火星任務的所有細節,同時試著去了解李蒙恩的一切。

這些天老太太的心情好了不少,她依然糊裏糊塗地把我當成李蒙恩,這倒為我了解他提供了不少方便。他從小就跟其他孩子不同,人家還在計算勾三股四弦五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草圖上演算從太陽係到半人馬座的距離。他十六歲時曾獨立解出過世界級的數學難題,高考前直接被國內頂尖航天大學挖走,在沉醉於宇宙星辰的同時他還選修了哲學。

終於,他等來了火星任務,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夢想。李蒙恩完美得像是一個電腦程序,我似乎在扮演他的過程中,找到了一點短暫且虛假的自信和快樂。關於他的死,我相信跟父親的情況一樣,也跟那個三維球體有關,但又無法用現有的科學理論來解釋,如果是來自宇宙空間內的暗物質,那我們根本無從下手。或許,那圓球就是某種意義上的上帝,它將李蒙恩這個程序回收、升級,可能很快會換另一種方式再重啟。可是,我平凡卑微的父親,為什麽也得到了它的恩寵?

我沒有把我的猜測告訴李老伯,不想再為他增添困擾,他似乎也看出我這幾天的心不在焉。是的,我的搜索和計算沒有任何進展,除了三維球體出現時已知的兩個共同點:第一,它出現在他們倆離世前不久;第二,它出現在荒蕪的類火星地貌上。就算之後它還將降臨,可誰能保證這不是與規律絕對值相悖的“農場主假說”?比挫敗更痛苦的,是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向,通往山頂的每一條路都是險途。

我決定用喝酒來緩解鬱結的煩悶。

小鎮除了廣闊的火星地貌,在東南邊還有一處配套樂園,火星主題的博物館、酒店、餐館、影視基地,各處還分布著花樣繁多的娛樂設施。晚上,我請夫婦倆去一家自己時常光顧的火星酒吧,當作結束整天火星勘探後難得的家庭聚會。

這裏的服務員都打扮成外星人的樣子,要麽戴著頭套、尖耳朵,要麽將熒光塗料塗在皮膚上,還有千奇百怪的服裝道具。空氣在不斷閃爍的五彩霓虹下變得濃稠,彌漫著一種後人類時代的幽默感,讓人仿佛置身於星際旅途之間的中轉站俱樂部。

我提前跟關係很鐵的DJ打好招呼了,今晚不要放迷幻的星空電子樂,來一點不那麽刺激心髒的火星民謠最好。那些服務員端著發光的酒水飲料穿梭在地球客人之中,故意說著聽不懂的外星語,再由桌麵的翻譯器投射成全息文字:“你們的mojito 好了,請慢用。享受火星之夜,bibakuludebaba!”最後一句是我們這兒的日常問候語,類似於“願原力與你同在”或者“生生不息,繁榮昌盛”。

李老伯和老伴兒坐在我對麵,他笨拙地教她從一個造型酷似克萊因瓶的杯子中吸出飲料,又為她擦了擦嘴,他們宛若一對相戀了幾個世紀的火星戀人。要是當初母親沒有離開父親,我也能常常看到這樣的情景吧。我點了一杯名叫“宇宙盡頭”的烈酒,小半口下肚,身體似乎被一種發光的冰涼**充盈,半個腦子漸漸凝結成霜,一種來自宇宙盡頭的虛無感竄入我的每一個毛孔。老太太似乎不適應飲料最初的味道,又忍不住繼續嚐試,老伯看著她的樣子笑起來。我把這幅場景想象成一部電影的結局,他們共同經曆的痛苦和甜蜜,值得我永久珍藏。

對麵的舞台上,一位女歌手開始演唱,熟悉的旋律抓住了我的耳朵,就是那首我最喜歡的火星民謠《熒惑》,沒想到她今晚真來這兒現場演出了 煩悶暫時一掃而光,我的注意力從發光**後麵的老夫婦身上抽離,目光隨著她的吟唱而變得灼熱。林深唱歌時的表情給人一種清冷、難以接近的感覺,現場觀眾中被她吸引的人不多。

歌曲漸入**,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一起輕輕唱起來:“宇宙浩渺,磅礴中孤寂……”

盡管聽過無數次,在這種氛圍的影響下,我還是有種想流淚的衝動,不管是旋律還是歌詞,總感覺其中有一些我們暫時解讀不了的東西,就像那個圓球。還沒從這樣的氣氛中緩過神來,下一曲便開始了,是優雅的舞曲,由一位新歌手演唱。夫婦倆在我的鼓勵下步入舞池。

我腦門一熱,掏出褲兜裏的零錢衝到吧台點了一杯“萬物一體”,躡手躡腳地四處尋找林深的身影,她就像一隻貓,上一秒還在視線範圍內,下一秒可能就去了另一個維度的世界。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回過頭發現她竟然坐在我剛才的位子上。我觸電一般,慢慢走過去,將粉紅色的“萬物一體”放在她麵前。

“bibakuludebaba!”她抬起頭看了看我,微笑著說。

“林小姐,我……”

“謝謝你!”林深端起飲料,從杯底往上看。

“我是這兒的導遊陳沐沐,我……很喜歡你的歌!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你……我……”我有些語無倫次,手心裏都是汗。

“對了,你有看到過一個透明的圓球嗎?很大很大,就像一個巨大的肥皂泡,它老是出現在……或者沒看到也沒關係,我一直在找它。你要是有線索,可以告訴我嗎?”我應該是喝醉了,她在我眼中變成了重影。

“他們是你父母嗎?”她沒回答,轉而看向舞池中央正跳著交誼舞的老夫婦,盡管他們的動作比音樂慢半拍,卻讓人覺得心安。

“不是,是我的客人。”我能感覺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我給他們聽過你的歌,對,我給很多客人都聽過!我喜歡這個名字,熒惑,古人對火星的稱呼,很棒……”

“但是,你們都沒聽出它的真正含義。”她呷了一口飲料,淡然地說。

“那……你能跟我說說嗎?”

正當我以為我們的對話漸入佳境時,她接下來的話,卻猶如一記刺耳的噪音插入和諧的音律之中:

“你跟你爸爸長得很像。”

我瞬間清醒過來,感覺喉中有一團鉛塊,她手中那杯“萬物一體”在我眼中變成了外星人皮膚黏液一樣的存在。

我猜不到她究竟是誰,我也不想去猜,既然她提起了父親,那這場相遇一定不是偶然。

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冷湖還是一片希望之地,地下儲藏著的豐富石油資源讓這裏成為亟待開發的寶藏。於是,人們到處修建基地,一起打撈這裏的地下黃金。最繁榮的時候,有接近十萬人從五湖四海來到冷湖,希望為這份偉大事業奉獻自己的熱血,頗有淘金年代的盛況。我爺爺就是十萬人中的一個,他是經驗最豐富的石油工人,無論是油田、運輸道路,還是建設基地,都能見到他風風火火的身影,他在這裏娶妻生子,度過了一生中的大好時光。

我父親出生後的三十年間,石油資源漸漸被開發殆盡,冷湖像是經曆了一場文明的興衰,所有人像感受到寒冷的候鳥一樣,毫不猶豫地離開,去尋找新的棲身之地。當年能容納十萬人的石油小鎮也很快成了一座空城,被日複一日的風沙侵蝕,最後隻剩下荒涼的骨架。我曾經無數次走在那些廢墟上,就像走過自己內心的死寂之地,比純粹的破敗更令人惋惜的是,那裏消失殆盡的繁盛文明曾經如水草豐茂的肥沃濕地。

但父親的血液已經和這裏的水土融合在了一起,他放不下,說不出原因,就是放不下。他常常抱著我回到那片早已荒蕪的小鎮,自顧自地說起他父輩的故事,不管年幼的我能否聽懂。第一批石油工人相繼老去,他們的後代也都帶著他們一起離開,而我父親卻一直堅守在這片沙丘上,盼望那些人能夠重新回來。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也離開了他,去往蔥綠、濕潤的內地,她沒有帶走我。我那時還叫陳思爾,因為母親的名字叫“燕爾”。父親此後變得更加沉默,他留在這裏的決心也越來越大,我時常注視著他黝黑的臉,仿佛冷湖的輪廓都被刻在了他的皮膚紋理之中,我以後也會是那個樣子吧。

幸運的是,那時國際聯合火星任務正開始起步,很快就有人看好在冷湖發展旅遊產業,在地球上複刻一個火星,這裏也許將重煥生機。

於是,父親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新的事業之中,在短短兩代人的生命裏,他看到了一片土地的興盛與衰落、破敗與重建。

他是冷湖的見證者。

說來也巧,父親說看到圓球的那一年,在冷湖發現異常光波輻射的新聞當時也正鬧得沸沸揚揚,新聞裏說光波輻射暴露了地球的坐標,火星小鎮在外界眼中又多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我曾經將兩個事件對比研究過,這些巧合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一切的背後或許有著某種隱秘的聯係。父親的離世隻是因為一場建築事故,和李蒙恩一樣,他的身體和靈魂遺落在了火星。

他出事的一周前,曾牽著年幼的我站在建築工地旁,“思爾,你看到了嗎?”

“什麽?”

“一個球,透明的圓球,像個肥皂泡,上麵還有淡淡的彩色光暈,就在那條路的盡頭。”

“沒有啊,爸爸,我沒看到呢。”

“你看,就在那兒嘛,要用心去看。”

“爸爸,你騙人,根本就沒有!”

“爸爸沒騙你,是真的,他們來了……”

“他們是誰?”

父親沒有再回答,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虔誠和期待。之後幾天,父親又陸續提起過幾次,他說在那圓球前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還能看到自己的一生,我以為那不過是他講的睡前故事。在我每晚睡著之前,他會為我戴上耳機,裏麵循環放著一首老歌。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就是那個之後無數次夢到過的場景。

夜空中有無數顆星星,最亮的那顆熄滅了,可對我來說,整個世界就像陷入了無邊黑暗。我那時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更不懂什麽是死亡,可從那以後,那個圓球就住進了我的腦子裏。

我跟隨留在這裏的鄉親們長大,狠心改掉了名字,拿到新身份證的那一刻,像是身上有一塊肋骨被自己生生抽了去。其實我害怕變得跟爸爸和爺爺一樣,將全部人生奉獻給一片荒涼,還想要在看不到前路的歲月中尋找一絲渺茫的希望。

那段時間就像全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隻能茫然地看著這裏一天天被修建、改造,外麵的物資像充滿活力的血液一樣源源不斷地輸入。在這片重新複活的熱土上,我單薄的童年和青春成了一種陪襯。

所有人都開始重新期待火星小鎮的未來,像期待那些先驅者從真正的火星上傳回可能改變人類文明進程的消息一樣。

此時此刻,我木然地望著林深那如黑洞般深邃的目光,說不出話來。

“你……認識我爸?!”

“嘿,別緊張,”她嘴角微微上揚,中指指腹在杯口邊緣來回摩挲著,“如果看得夠遠,你不會這麽緊張的。你能想象嗎?千百萬年前這裏曾經是一片海洋,後來地殼慢慢運動、擠壓,海洋漸漸被蒸發,海底隆起成山巒,又被風沙侵襲,周而複始……宇宙真的很偉大啊,這裏真的很像……”

“像什麽?”

“像熒惑!”她眼睛發亮。

“可是……你到底是誰?我爸爸……”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輕輕哼起了一段旋律。

“你是為了寫新歌才來這兒跟陌生人搭訕找靈感的嗎?”我的情緒有些激動,看了看舞池裏的老夫婦,他們還在輕搖著舞步。

“如果要寫這些歌,我腦子裏的能量能在一秒鍾裏寫出成千上萬首,但有什麽用呢?你們連一句話都聽不懂……”

我回答不上來。眼前這個漂亮女人讓我琢磨不透,她如果懷有某種目的,那我身上也沒有什麽可供掠奪的,隻是,她讓我感覺自己還有那麽一點獨特,“你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她忽然看向外麵,腦中似乎有天線接收到了某種天外來的信息,“跟我來!”

她起身將“萬物一體”一飲而盡,但仿佛徹底喝醉的卻是我,一股混著酒精味的灼熱氣體往頭腦上湧,在那一刻,我徹底迷上了她,不管她讓我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她拉著我的手往外麵跑,我回頭跟李老伯打了聲招呼,他沒有回應。

我和她四目相對,在這片如火星一般的曠野上。在她眼裏,跟我在一起的一秒鍾就像過去了百萬年,而對我來說,這一秒鍾,意味著一切。

“你看!”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星羅棋布的夜空像一張巨網,“《熒惑》的旋律,是一種語言,我把要告訴你們的信息都放在了裏麵。”

我看著她的側影,“什麽信息?你……和我的父親見過嗎?”

她輕輕牽起我的手,瞬間有種過電的感覺。皮膚之間最近的距離,哪怕貼在一起都留著幾十微米,比一個細胞還大。我相信此刻的感覺是末端神經受到壓力,產生電信號傳到脊髓的一些部位,再反饋、再繼續運動、壓迫,產生電信號,進而促進各種腺體分泌,就像打開了一通電路,我腦海中所有帶電的神經元都像頭頂上的星辰一樣發光、起舞,下一秒就要從天靈蓋盤旋著奔湧而出。

我知道什麽也沒發生,但一切都在發生。

我學著通過她的眼光去看星空,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開始躍動閃爍,它們相互之間連成曲譜,那是一種跨維度的語言。把一百萬人全部壓縮成中子星的物質,也才隻有一滴水的體積;而那首歌,《熒惑》,單是一個音符就包含著無數字節的信息。

“你是?”

“靈魂遊舞者,用你們的話講。”

沒了之前的疑惑和猶豫,我百分之百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甚至,她的每一個音節、每一次停頓對我來說都意義非凡。但是,她並沒有說話,反而像是住進了我的腦子裏,成了我的一部分,一切的語言都成了我自身的回音。

她來自係外行星,火星是他們探訪太陽係的第一站。

非要用語言來解釋我感受到的一切,關於靈魂遊舞者,我相信是徒勞的。但是,她的出現興許是個突破口,離我要探尋的那個秘密好像越來越近了。

如果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來自大爆炸後的能量,那這能量正在經曆著從簡單到複雜的演變,智慧生命是目前最複雜的能量形式,而我們人類,隻是這能量形式的第一階段的載體,它將繼續發展,朝著下一階段努力攀升。站在我旁邊的林深,就是這種努力的結果,在他們的文明裏,物質世界不過是毫無用處的爛泥,她的肉體也是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包裝袋。

“質量轉化為能量?E=MC2果然很偉大……”我自言自語。

“用E=hv來參考可能更合適,量子常數乘以振動頻率等於能量,頻率最高的成為無形的物質,頻率其次的成為有形的生命體。”

他們用光速思考,為了達到這一極限的思考速度,他們本身就以光的形態存在。在他們的身體裏,對所有信息的處理是每秒百萬次,因此需要極大的能量來維持他們的生存狀態。

但是,他們的恒星即將熄滅。

這是我無法理解的時間尺度,不像冷湖幾十年來的興衰與變遷,他們生命的攀升曆程應該用整個地球的進化史來做類比。

“這是一種什麽感受?”

“感受?我們沒有感受。隻是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

他們脫離物質的存在,穿越蟲洞時根本不會像物質一樣被瓦解成基本粒子;在兩個時空區的閉合處時空曲率並不是無限大,他們更不用害怕被掠奪一絲一毫的能量;宇宙間再強的力場都可以通過負質量來中和,因此什麽都不會影響到他們能量場的穩定。除了前往明確的目的地,他們一路上還探訪智慧生命,紅色的、藍色的、灰色的行星,邀請各個層級的生命形態加入他們的能量之中。

在我們還是草履蟲的時候,他們就出發離開母宇宙,終於,在人類自以為創造了獨一無二的文明時,他們抵達了我們這個位麵的恒星係。而太陽,是他們思考出來的最佳答案。

“你們從來沒有詩意地審視過自己吧,人體大約百分之九十九是由氫、碳、氮和氧原子組成的,這就是你們人類和宇宙的深遠關係,你體內的氫原子是在宇宙大爆炸中產生的,而碳、氮和氧原子則是由恒星產生的。每一秒,都會有成千上萬的不穩定放射碳原子在你的細胞內和細胞之間爆炸;當你割傷自己時,星星的殘骸便撒了出來;你血液中的每個鐵原子,幫你的心髒將肺中的氧帶到你的細胞,也曾經幫助摧毀過一個巨大行星……”

“所以呢?”

“所以,人類本質上和靈魂遊舞者一樣,你們來自宇宙,最終將回歸宇宙,以一種更好的方式回歸。”

我突然想起古希臘人說過的一句話:“要理解物質,我們必須理解無物質。”這句話看似與現代物理學相悖,實則是這門學科的最終的導向。

當他們降臨在火星,如同宿命般巧合,人類的火星任務正如火如荼地展開,我試圖去想象兩個文明曾經在火星上的相遇,一種純物質跟純能量的偉大會晤,但這種嚐試是愚蠢的。李蒙恩在日誌中所說的“麵臨抉擇”,或許正是因為遇見了他們。

“李蒙恩……被你們收編了吧?”以我對李蒙恩不多的了解,我猜他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去完成生命最終形式的偉大攀升,這可比探索火星有意義得多。畢竟他得到的將是整個宇宙。

“是的,他和我們在一起。”

“你們殺死了他?”

“不,我們不會以任何方式去幹涉任何個體生命的行為和命運——即使我們有能力這麽做。事實上,我們的能力超乎你的想象。他的死的確是一場意外,而我們很早就發出過邀請,隻是死後的他欣然接受這樣的接引而已。對很多人類來說,死亡就像一個終點,但其實,死亡隻是一扇門。”

一套完整的理論模型霎時出現在我腦中,那是我夢寐以求的答案。非要用地球上的科學來演示的話,注定是蒼白的,圓球的組成元素未知,密度無法測算,形態性狀不穩定,內部有一個巨大的能量反應場……我相信,用物理方程來描述超越概念的事物是一種徒勞。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就是靈魂遊舞者的“飛船”。

“那扇門,我爸爸他看到了!為什麽他能看到……”我來不及問這個問題,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問題值得探究,“那你的意思是……人死後真的有靈魂?”

“我們更願意把它稱為能量,能量永不消滅,它會更換不同的載體,直到最後,拋棄所有有形載體,完成回歸。”

地球上不是沒有這類神秘的心識科學,但那些論調大多數隻是臆想而已。我此刻想的是:有沒有一個能讓人看懂的公式或數據,可以將這個偉大發現用相對科學的形式解釋出來?如果我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那我也會跟阿姆斯特朗和李蒙恩一樣,成為人類曆史上永垂不朽的存在吧。

但是,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用一種低等認知去驗證比它更高等的東西,這是很可笑的,而且,這也不是我們來地球的目的。”

“為何要來地球?”

“我說過了,這是一種邀請。”

“邀請我們去太陽?如果所有人類都接受邀請,那對人類文明來說,無異於自取滅亡……”

“物質世界不過是你們做的一個夢,從這個夢中醒來,你們可以得到更高層次的永生,對人類來說,這是無本萬利的買賣。”

“那首歌就是一封邀請函?”

“你終於懂了。”

“為什麽要用這種晦澀的方式?”

“我們盡量降低自己的能量振動頻率,以你們的方式去思考,以為可以通過謊言讓你們看到背後的真相,卻高估了藝術這門謊言是如此的……你們執著表麵上的假信息,卻忽略了它的本質,因此很少有人回應。”

“我們應當怎樣回應?”

“就像你爸做出的回應一樣。”

“他?他可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工人!怎麽會從一首歌裏……”

“一個人的知識多少、地位高低,跟是否能獲得邀請資格無關。”

“你們用圓球接走了他?”

“是的。”

“那為什麽他直到死亡之前,才做出回應?”

“盡管他的死亡是意外、是偶然,但事實上,生命體自身的能量場會對未來的衰落有所感知,這是本能的。就像看不到磁場,鴿子總能找到對的路,你父親能在死亡之前看到我們,就說明他做出了回應。”

“我……能再見到他嗎?”

“會的。”

林深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沙子中有晶體在閃閃發光,我仿佛看到她的手指也變成了沙,不斷往下流,然後她纖細的手又好像重新生長出來。不管跟科學常理如何相背離,在我看來,眼前這詭異的場景卻浪漫至極。

“所以在地球上,你們先選擇了這裏?”

她手心留下了一顆小小的透明晶石,像散落在地球的流星碎片,不小心從天外落在了她手裏。

這種晶體在冷湖的土地裏到處都是,或許跟千萬年前地貌形成的曆史有關,在山巒和沙石裏,它們如同鑲嵌在雲端的寶石,從來沒人想過要把它們取下來。每當行走在沙丘上,陽光照在上麵一閃一閃的。爸爸有時候會站在沙丘頂部凝望著那些光點,很久很久,直到睜不開眼睛,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麽。我牽著爸爸的手,問他那是什麽,他說,內心真正單純無畏的人,才能看到這些光亮。

實際上,這裏的晶體能產生一種特殊的振動磁場,而這種磁場正是能量信號的放大器,可以想象,當數量像星星一樣多的晶體發生共振時,我們可以接收到的信息是不可估量的。因此,地球上的火星小鎮成了他們擴散邀請信息的絕佳選擇。

此時此刻,我和她四目相對,仿佛有一束巨大的光亮在她眼中跳躍。她又望向遠處,夜空在她的凝視中變得有些不一樣。我仿佛聽見那首歌在整個宇宙中悄然唱響,夜空中那熒熒離離的光點如點燃引信般,連成一片沒有休止符的巨幅樂譜。那一刻,我感覺有一千萬首音樂竄入我薄如蟬翼的耳膜,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隨著它們的律動起舞,冰涼、熱烈、靜默、喧囂,我忽然明白,眼前這磅礴的宇宙宛如母親伸出雙手,對我發出回家的呼喚。

我凝視著她,眼角掛著淚水,“那首歌……為什麽是我?那麽多人都在聽你的歌。”

“你相信奇跡嗎?”

我沒有理由不點頭。遇見她,已經是我一眼能看到盡頭的生命裏最大的奇跡。我現在知道,神級文明靈魂遊舞者一秒鍾就能讀完人類所有圖書館裏的書,隻說一句話,數據量就能撐爆地球上所有的硬盤。靈魂遊舞者用於通信的功率達十的三十六次方瓦,約等於整個典型星係的功率輸出,不僅是信息傳遞的速度,還有所有的生命形式……肉眼能看到的一切顯現,耳朵能聽到的所有聲音,心念所能達到的境界,隻要他們願意,就能憑借能量創造出接近其振動頻率的所有物質現象。也就是說,整個世界都可以是他們自身能量的遊舞幻化。

“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我現在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林深!”我激動地看向她,她的表情微妙動人,我知道人類的情緒對她來說不過是假象,但她依然牽著我的手,沒有鬆開。我的嘴唇微微有些顫抖,“還有《熒惑》,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靈魂遊舞者前往火星、來到這兒的目的,隻是順便帶我們匯入這無限的能量巨流中,盡管初級智慧生命所攜帶的能量,隻是一片大海中一個水分子的幾十萬分之一。

“人類的愛也是奇跡的一種。在我們的能量洪流裏,依然能清晰感受到你爸爸那個水分子的振動,全都是關於你……思爾,在我們眼裏,大海和水滴是平等的,所有的智慧文明都有權利航向恒星,脫離物質的世界,擁抱永恒。”

林深轉過頭看向我,眼裏閃爍著幽幽的光。

“這是一種基於自由意誌的選擇嗎?”我問她。

她輕輕點頭。

爸爸臨終前的神情浮現在我眼前,寧靜而安詳。說到底,人體不過是一團原子的特殊聚合體罷了,當我們的肉體死去,這一特殊的聚合體便解離開來,我們體內的原子總數在我們呼出最後一口氣時並不發生變化。之後,原子和空氣、水、土壤混為一體。物質四散,留下能量。靈魂遊舞者對所有靈魂敞開,所以在那一刻,父親以能量的形式對靈魂遊舞者做出了一個簡單回應——I’m in。李蒙恩也同樣如此。

“可是,我們的恒星……會因此提前熄滅嗎?”

“你們的恒星還在主序星階段,靠把氫聚變成氦為生,當恒星走向死亡的時候,它會啟動新的聚變並拋出外層物質,最後剩下一個昏暗的小小內核,那就是——恒星墓碑。恒星墓碑即使提前出現,人類文明的長度也絕對撐不到那個時候。”

我有些遲疑,“可是……”

陸續有人來到暗夜星空保護區,三兩成群,抬起頭注視著這片幽藍的廣袤深空,不知此刻他們腦海中是否會浮現出同樣的旋律。我似乎看到了那半弧形的星軌排成線,將人類命運的波紋延伸至無限。

“生命應當是沒有寂滅、奔流不息的!”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仿佛這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又回到火星酒吧,推開那扇門,空氣涼爽而新鮮。四周的全息投影剛為觀眾下過一場電子流星雨,一種淡淡的銀亮色包裹著人們,大家看上去都比平時要高興。老夫婦還在舞池裏悠然起舞,隨著緩慢的音樂轉圈踏步,我看向他們,時間就像過了一個世紀。

我呆坐在原位,眼睛不知該看向哪裏,仿佛靈魂遊舞者剛剛吸食了我的大腦和內髒,隻留下一副空空的皮囊。我暫時失去了判斷和思考的能力,凝視著麵前那個空杯出神。不一會兒,杯中粉紅色的“萬物一體”又重新盛滿,似乎是憑空湧出來的一樣。

直到老太太過來叫我,我才感覺自己重新回到地麵。

“沐沐,我們回去吧!”

“您……”

“今天玩得很開心,多謝你的照顧啊!”老太太笑起來,在她的深褐色瞳孔裏,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本來計劃的行程剩下最後兩天,我托人做了一個假的骨灰盒,如果老太太想起來,這就是給她的交代。可第二天再見到她時,像是換了一個人,之前籠罩在她頭頂上的陰雲全都消散了。

我們前往位於小鎮邊緣的影視基地,去那裏為遊客們拍攝一段以他們為主角的火星短片。在大巴上,我為大家介紹了幾個可供選擇的故事劇本,有先驅者初到火星的探險,有最後的地球人在火星基地上的堅守,也有人類和外星人的浪漫愛情……

人類骨子裏的英雄主義值得歌頌,有的時候,我們又似乎把這種英雄主義想得過於美好。因為不管多麽動人,都是對真相的扭曲,沒有悲觀和樂觀之分,都是一種假象,這是我從林深身上學到的。

老伯和老太太接過他們的劇本細細研究,表情像是在偷看對方的情書。老太太今天沒有喊錯我的名字,也沒有提起李蒙恩,神誌格外清醒。用以前的說法,她看上去就像是回光返照。

車子經過一片零零落落的墓群,那裏被矮小的圍牆圍起來,裏麵有不少父子、夫妻的墓碑,大多數被風沙掩埋得隻露出一半,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長久地靜默著。老司機帶頭脫下帽子,一聲鳴笛當作致敬,這種小小的儀式對冷湖當地人來說是一種慣例。我爺爺和父親的墓碑就屹立在這裏,每時每刻,向著東方。

此刻,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父親並不在這兒。

我拜托大家給我一點時間。下車後,我在墓碑群的角落裏找來大大小小的石塊,壘成小尖塔的形狀,就當是為李蒙恩在火星上豎立了一方墓碑。

夫婦倆透過車窗看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待我回到車上,老太太抓住我的手,“你剛剛在幹嗎呢?”

“給一個重要朋友……幫他辦點事兒。”

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

快要接近目的地時,前方的空中出現了一團彩色的雲霧,伴著耀眼的光,往前接近時那光就立馬消失了,乍看像是一種光線折射的自然現象。我想起了從前的新聞,光波輻射的奇異現象或者是疑似地外文明的痕跡,不管光背後的本質是什麽,那些猜測和理論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們馬上就能見到他了!”老太太興奮起來,但和以往的興奮截然不同。

李老伯看了看我,表情有些無奈。

遊客們根據自己選擇的劇本去各自的試衣間換戲服,夫婦倆拿到的是橙色宇航服。我們來到占地幾百畝的戶外基地,除了天然的半沙丘,還有一些人造景觀,從攝像機的視角裏看,這裏絕對百分百還原了火星地貌。

“您一會兒就這麽念啊,‘高台孤矗昂首望,穹淒盡兮宙宇敞。車馬縱兮雁飛翔,春複秋往世無常’,講的是友人互相告別時的場麵,但其實是一句外星暗號,說的時候多帶點兒感情。”

老太太點點頭,“好好!‘高台孤矗……’”忽然,她眼睛一亮,看向身後,又猛地回過頭,抓住李老伯的手,“老伴兒啊,我知道哪兒能找到蒙恩了,跟我來!”

他們徑直向後麵的小山巒快走過去,我反應過來後,趕緊追了上去。

此時,有一個同樣穿著橙色宇航服的人從山後麵慢慢走了出來,他們三人一見麵就擁抱在了一起,我走近一看,那人竟然是李蒙恩,跟照片裏一模一樣!我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眼前的他依然是一種能量遊舞,那就像我不能否認那個夢一樣,不能否認他的出現也是一種必然。

時間仿佛停滯在這一刻,恍惚中,我感覺被擁抱的那人是我,眼前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李老伯望著李蒙恩的臉,自言自語著:“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反倒是老太太,她似乎更加放鬆和自然,好像是他們安排已久的見麵。她把我拉到跟前,“蒙恩啊,這是沐沐,我們的導遊,他對我們可好了!”

有種錯覺,眼前這一切仿佛上一秒就在我腦海中預演過。

我伸出手,“你好,還是叫我陳思爾吧。”

李蒙恩用力握住我的手,一臉陽光的笑容,“你很善良,謝謝你剛剛為我做的……對了,我很喜歡那杯‘萬物一體’,那天也請你喝了一杯,咱們兩不相欠了!”說完衝我眨了眨眼。

“他們會和你一起……”

老太太依偎在他身旁,“對,我們要跟蒙恩回家呢!”我很確信的是,老太太現在也看到了那個圓球,應該說,它一直都在那兒,一直等待著。

李蒙恩看著我,似乎也在等一個答案。

“蒙恩得全,無以為報。不過……”

他搶過我的話:“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改變了計劃,宇宙更深處還有很多恒星……”他望向天空,“這一顆,留給你們。盡管去往下一個目的地會消耗我們很多能量,但不管怎樣,我們相信奇跡。”

“嗯。”

“啊,我可算是燃燒了一顆恒星來跟你們問好呢。”

“謝謝你,但是……我會錯過什麽嗎?”

他思考了一下,“在你有生之年,不會。”

不要忽略每一次召喚,不要忽略心的聲音。

不跨越自身與內心的鴻溝,就算抵達了外太空也沒有用。

不要放棄思考,要追逐光速的真理。

靈魂遊舞者在我的腦海裏還放了一些知識,一些全新的、複雜的數字和公式、文字和語言,甚至是比三維球體的理論程式更艱深的宇宙終極模型,還有無窮無盡的、那些我相信雖然暫時無法理解、但總有一天會用上的知識。

像我這樣卑微的生命,在一秒鍾思考百萬次的純能量麵前,一如蒙受了萬物的恩典。在腦子感覺快要炸開之前,我再次認真看向那雙眼睛,那一瞬間,我的確是找回了這二十多年來失去的所有生命力。

“李蒙恩……林深……再見。”

“bibakuludebaba!”

他笑了起來,在這片沙丘上,我和他同時看見了彼此最澄淨的時刻。

我回頭看,負責攝製的工作人員還在忙碌著,我把劇本還給他們,告訴導演這場戲我們將提前離場,讓下一組遊客繼續。

這趟旅程,靈魂遊舞者、我和夫婦倆、李蒙恩,我們終於走到了各自期待的終點。或者說,在回歸的路上,我們都踏出了第一步。

在忙碌的攝影棚裏,劇本的主角消失了,除了我,沒人注意到。

告別有著它自己的節奏感,是一種訓練有素的必然。我想起小時候和爸爸、媽媽的告別,沒有任何儀式感,而且充滿痛苦和缺憾,但這一次的告別,我覺得很完美。我突然想回到爸爸的老房子,再仔細看看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bibakuludebaba。”我輕聲地說,沒人聽到。

返回的路上,我把那個假的骨灰盒放在了李蒙恩的墓碑旁邊,讓這種儀式變得更加圓滿。空中突然劃過一道明亮的弧線,我仰起頭,那刺眼的光緩慢地衝到天空的邊際,然後照耀在大地上,地麵依然閃閃發亮。

爸爸的老房子離火星小鎮有些距離,但我覺得那是一段期待已久的路。在他鋪滿灰塵的臥室裏,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我站在屋子中間,閉上眼睛想象爸爸在這裏度過的時光,幹燥的空氣令我的眼睛幹澀。我四處尋找他留下的痕跡,在書桌抽屜最裏麵,竟然找到了一張爸爸媽媽年輕時的合影。照片舊得發黃,好在還能看清他們的麵容。我對媽媽的印象已經很模糊,連她的相貌也記不清,隻能拚命搜尋所有跟她有關的記憶,才確定那就是她。我緊緊攥著這張照片,在我心裏它勝過世間一切珍寶。

在相館那種老土的塑料背景下,他們笑得很靦腆,媽媽穿著碎花裙子,身材瘦高,笑起來嘴角有一對好看的梨渦。我看著她傻嗬嗬地笑了,第一次發覺陳思爾這個名字真好聽,不知怎的,我忽然覺得林深的樣子跟她倒有幾分相似。

我想去找她,去蔥綠、濕潤的內地。我要帶上冷湖所有的記憶,奔向她,然後告訴她那個夢,告訴她,我的選擇。

用不了幾天我便打點好了一切。我從來沒想過離開火星小鎮意味著什麽,現在明白了,就像死亡意味著全新的開始一樣。

卷著鹽堿顆粒的風吹打在臉上,慢慢地,我感到嘴角邊有些鹹鹹的苦澀。車裏的音樂自動打開,依然是她沙啞的聲音,像是一種召喚。

不管我們將要去向哪裏,都是在回家的路上。

本文為冷湖獎獲獎作品,並非《銀河邊緣》原版雜誌所刊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