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宇宙 02.

DARK UNIVERSE 02.

[美]丹尼爾·F. 伽盧耶 Daniel F. Galouye 著

華 龍 譯

作者丹尼爾·F.伽盧耶(1920—1976), 1920年出生於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從路易斯安那州大學畢業之後,伽盧耶曾在多家報紙做通訊員。二戰期間,他在海軍服役時成為一名空軍試飛員,而且是首批火箭飛機飛行員之一。戰後,伽盧耶在一家報社當記者。

1951年,伽盧耶在《想象力》雜誌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之後陸續在《銀河》《奇幻與科幻小說》雜誌發表作品。代表作:《十三層空間》,1999年被改編為電影《異次元駭客》;《黑暗宇宙》,1961年獲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提名,隻因作者本人的一票之差惜敗於羅伯特·海因萊因的《異鄉異客》。2007年,伽盧耶獲得“考德維納·史密斯再發現獎”,這是一項隻授予早已過世、寫下名篇,卻在生前未受足夠賞識的作家的文學獎項。

《銀河邊緣》第一輯《奇境》登載了《黑暗宇宙》的前五章,本輯請繼續欣賞這部作品的第六至十一章。

第六章

“……因此,我們衷心臣服於新的領導者,同時也謙卑地祈求光明無上士予以指引。”

幸存者埃弗裏曼作為資深長老發表的演說至此告一段落。他停下聲,聽了聽眾人的反應。

賈裏德在他身後站著,也在這一片寂靜中聽著。聽到四下隻有眾人緊張而細微的呼吸聲,他頗鬆了口氣。這安靜是因為眾人內心的不安,並非出於對就職典禮的尊重。

而就算是他本人,對於長老的發言也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中滿是苦楚。光明士打破盟約倒也罷了,可他居然選擇了如此無情無義、毫無憐憫的一種手段。

首席幸存者永遠離開了人類的世界,這令賈裏德悲痛萬分。過去兩個時段的某些時候,他強行壓抑著一頭紮進通道裏的衝動,暗自希望父親的離去隻是暫時的,隻是為了檢驗他的懺悔有多麽真心。而他之所以沒有去全力追蹤怪物,還有一個更為實際的緣由,那就是長老們早早就安排衛士守住了入口。

他打了個噴嚏,抽了抽鼻子,這讓幸存者埃弗裏曼有些不快,演說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又繼續下去:

“我們尚無法將新任首席幸存者的高聞遠聆和聰明智慧與其先父相提並論。然而,當務之急又有什麽比經過深入考量、擁立他的繼任者更加迫在眉睫的事務呢?”

賈裏德焦躁地聽著把守嚴密的入口方向。還有一個原因令他無法越過屏障去找尋父親,因為那隻會惹惱諸位長老,惹得他們對自己落井下石,他們會推舉洛梅爾成為首席幸存者,而後者隻會給這個世界帶來混亂。

有人向前輕輕推了他一把,他發覺自己站在了衛道者麵前。

“跟著我念。”菲拉莊重地說,“‘我發誓,我將全心全意迎接生存的挑戰,不隻是為了我本人,更是為了底層世界每一個人的利益。’”

賈裏德努力念著誓詞,念的時候不住地抽鼻子。

“‘我要讓自己投身於,’”衛道者繼續說著,“‘所有人之所需,他們都以我為依靠,我將盡我所能掀開黑暗之幕——光明佑我!’”

念到最後,賈裏德打了個噴嚏。

就職儀式結束了,他繼續留在理事洞廳,走過場地跟眾人一一握手。

洛梅爾是最後一個。他開玩笑般地說:“這下可有好玩兒的了。”盡管這話並不像聽上去那麽輕鬆,可這話也沒透出更多的意味。他籠在臉上的頭發模糊了他的表情,從回聲中無法判斷他的言下之意。

“我將需要鼎力相助,”賈裏德坦誠道,“這可不輕鬆。”

“我沒說這事兒輕鬆。”洛梅爾心中的嫉妒溢於言表,“當然了,第一個挑戰就是完成聽詢會議。”

盡管就職典禮中斷了聽詢會議,可這跟賈裏德無關。那是由長老安排的,他們此時正魚貫回到了理事洞廳裏。這件事情無疑會引發微妙的反應。有那麽一會兒,賈裏德幾乎能聽到**絆腿索時發出的那種熟悉的窸窣聲。

“你有沒有想過,”洛梅爾繼續說著,還刻意提高了聲音,“劫走首席幸存者的那些怪物,就是你在原始世界裏聽到的那種東西?”

就是這個了——套在他腳踝上的繩套開始收緊了。洛梅爾打算提醒所有人,別忘了賈裏德曾違反過屏障禁忌。繩子要先鬆一鬆,然後才會猛地收緊。他厲聲否定道:“我可不知道。”然後跟在最後一個現場證人的後麵進了理事洞廳。

一個輕便式投聲器設置好了,賈裏德在會議石台前找到自己的位置,全神貫注地聽著哢哢聲,洞室裏的眾人讓聲音產生著變化。全體長老各自就座,所有的證人列立一旁。

“我認為咱們要先聽聽幸存者麥特卡爾夫怎麽說,”長老埃弗裏曼說,“他將要告訴大家他聽到了什麽。”

一個身形瘦削、神色緊張的男子走上前來,站到了台子邊。明顯聽得出,他的手指絞在一起不安地扭動著,不住地張開又握住。

“我聽到的聲音不是十分清晰,”他帶著歉意開口道,“我正要從種植園出來,當時聽到您和首席幸存者都在大喊。我從你們的叫聲所產生的回音中分辨出一些東西。”

“那聽上去像什麽?”

“我搞不清。那玩意兒的尺寸跟人差不多,我覺得是這樣。”

這位證人的腦袋惶恐地晃來晃去。他長發掩麵,發綹的擺動讓賈裏德想起原始世界怪物那不斷顫動的肉體。

“你聽到它的麵孔了嗎?”埃弗裏曼問道。

“沒有。我離得太遠了。”

“有沒有什麽……異常的聲音?”

“我沒聽到什麽無聲之聲,就是其他一些人之前聲稱聽到的那種。”

麥特卡爾夫長發掩麵。埃弗裏曼也是,還有兩個證人也是。而且賈裏德記得,這四人中沒有一個能感受到那種心靈感應般的無聲咆哮。甚至在上層世界裏,長發掩麵的人也都聽不到怪物發出的那種不可思議的、無聲的音聲。

賈裏德清了清喉嚨,咽了咽口水,感覺很難受。他不住地咳嗽,不停地揉著脖子,自己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埃弗裏曼讓這位證人退下,又叫上來一位。

這會兒,聽詢會議已經連續進行了兩個時段,有些令人乏味了。說到底,證人無非就是兩種情況——聽到那種超自然聲音的,和沒聽到的。

更重要的是,就目前的進展而言,賈裏德的內心越來越動搖。他不再那麽確信,那種怪物一定就是對他違反屏障禁忌的懲罰。那種可怖的威嚇並沒有隨著他虔誠的贖罪而結束,這也許隻意味著兩種情況:要麽光明士不會接受任何懺悔;要麽,幹脆就直說吧,並非是因為他前往原始世界才激怒了怪物。

然後,第三種可能性悄然浮現出來:假設他對於光明和黑暗的看法沒錯,那些都是實實在在的事物。假設,在他追尋這兩者的過程中,他幾乎就要解開一個極為重要的事實了。再假設,那種怪物,假定它們不願讓他成功,並且意識到他距離真相已經非常接近……那麽,難道它們不會盡其所能地前來阻撓他嗎?

他猛地打了個大嚏噴,腦瓜都被震得往後甩去,這讓埃弗裏曼責怪地住了聲,他的問題正問到一半。

這位證人是一個少年,他的那股興奮勁兒無疑表明他聽到了那種難以解釋的聲音。

“那麽你如何描述這種……感覺?”長老埃弗裏曼補完了問題。

“那就像是無數瘋狂的喊叫聲持續不斷地轟在我的臉上。當我用手捂住耳朵,還是一直都能聽到。”

這個孩子的腦袋已經轉向了埃弗裏曼,賈裏德聽不到他的麵部細節。但是突然之間他心頭一震——他應該去確認一下這個男孩的麵部特征!於是他繞過台子,抓住男孩的雙肩一轉,讓他的麵孔全然暴露在輕便式投聲器之下。

正如他所預料——這個孩子大睜著雙眼!

“你有什麽要說的嗎?”埃弗裏曼問道,由於詢問被打斷,他的臉上流露出十分的不滿。

“不……沒什麽。”賈裏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那個男孩是喜歡睜眼的那種類型。賈裏德自己也是常常睜眼的。還有三個證人也是一樣。而他們這些人全都感受到了那種奇怪的感觀!

是否就跟自己曾經猜測的一樣——寂靜之聲可能以某種方式與眼睛產生關聯?隻要眼睛是睜開的,就能感受得到?現在,他回想起自己的眼睛在光明覺醒儀式上的反應有多麽怪異了。古怪的環狀噪音似乎清晰地在他眼皮裏麵舞動,不是嗎?

但這一切又蘊藏著何種意義呢?如果眼睛是為了感受光明而存在的,為何它們又能感受到怪物的邪惡?這靈光乍現的念頭令他既興奮又迷茫,與此同時又有些懊惱,因為這靈感目前得不到任何答案。

既然在神與魔之間,眼睛似乎是一個相通的因素,他十分不安地自問:光明是否會以某種邪惡的方式與怪物勾結在一起?

嘿!他心中又開始褻瀆神明啦,他暗自預備著再次迎接無上士的怒火。

不過事與願違,隻有長老埃弗裏曼問出了一個簡單而直接的問題:“好吧,賈裏德——應該是幸存者大人——你已經聽到這些不同的描述了。與你在原始世界所遭遇的怪物相比,他們所說如何?”

他決定耍一點小聰明:“我不是十分確定我聽到過怪物。你們知道,幻覺是會消失的。”讓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與那種生物的遭遇上毫無意義。他也聽不出把侵襲上層世界的那種東西告訴人們會有什麽好處。

“嗯?怎麽?”長老哈弗迪問道,“你是說,你在原始世界沒聽到有怪物你去過那裏,不是嗎?”

賈裏德努力清了清喉嚨,但喉嚨還是難受得要命,“沒錯,我去過那裏。”

“自那以後發生了很多事,”幸存者麥克斯威爾提醒大家,“我們失去了一些熱泉,一個怪物劫走了首席幸存者。你是否認為你要為這些不幸受到譴責?”

“不,我不這麽認為。”為何要歸咎於自己?

“有人認為你應該受到譴責。”埃弗裏曼不自然地說。

賈裏德一下子蹦了起來,“如果這是要將我撤……”

“坐下,孩子。”麥克斯威爾趕忙說道,“長老埃弗裏曼是說,盡管我們不得不讓你成為首席幸存者,但如果我們認為這是最好的選擇,那就沒什麽能讓我們將你撤職。”

“問題是,”哈弗迪又道,“到底是不是你引發了這一切?”

“當然不是我!最早那三口熱泉幹涸的時候,我還不曾越過屏障呢!”

一陣沉思,台子周圍悄然無聲。不過,賈裏德衝口而出的這句話讓他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為吃驚。一個想法如洪水激流般湧了出來,他有了一種頓悟感。

“你們不明白嗎?”他緊張地傾身依靠在台麵上,讓輕便式投聲器將他臉上的真摯清晰地投射給每個人。“現在所發生的事情,不可能是因為我越過屏障!上層世界也正經曆同樣的麻煩!他們失去了一些沸騰井,在我前往原始世界之前,他們的一個幸存者早就失蹤了!”

“如果你早一點把這事兒告訴我們,”埃弗裏曼挖苦道,“我們或許還能相信這些。”

“之前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那些事情發生後越過屏障的。而且,如果我真的告訴你們這些事情,你們隻會更加認定我要受到譴責。”

“嗯?”哈弗迪插口道,“我們怎麽知道你所說的上層世界也有麻煩是真的呢?”

“讓官方扈從去問問好了,等他們帶我回到上麵去的時候。”

賈裏德感覺自己就像是從深陷輻射的境地脫了身的幸存者。他已經掙脫了迷信的枷鎖,那種迷信本會讓恐懼的陰影籠罩他的餘生。

他的解脫感漫無邊際地彌散開來——他前往原始世界追尋黑暗與光明的旅行,並沒有令無上士的權威受到貶損,招致報複。知道了這一點,意味著那種探索無須如此急迫地終止。當然,他也不必像自己曾經計劃的那樣,迫切地致力於此——因為他目前身負首席幸存者的重任,而且聯姻之事還懸而未決。不過,至少他遲早還能繼續探索下去。

那團壓抑了他許多時段的鬱鬱之氣被這股新生的**消融了。若不是他的喉嚨又有些不爽,他準會高聲大叫起來。

他打了個嚏噴,腦袋一跳一跳地疼。

沒一會兒,長老麥克斯威爾也打起了噴嚏,然後抽了抽鼻子。

猛然間,外麵的世界一陣**,賈裏德捕捉到一絲怪物的惡臭,立刻緊張起來。

有人衝進洞廳安慰眾人說:“別緊張這股氣味,”是洛梅爾的聲音,“這是我手裏的東西散發出來的——是怪物劫走首席幸存者時丟下的。”

輕便式投聲器在他哥哥手裏那件東西上產生的回音讓賈裏德一驚。那正是他埋在通道裏的那塊布。洛梅爾正在收緊絆腿索。賈裏德靜候著他把自己拽倒的那一下。

長老們花了些時間研究這塊散發著臭氣的東西,麥克斯威爾問道:“你從哪兒弄到這東西的?”

“我聽到賈裏德把它藏起來了。我就把它挖了出來。”

“他為什麽會做那樣的事情?”

“問他囉。”但不等麥克斯威爾開口,洛梅爾又說,“我想他是在給怪物打掩護。可別誤會。賈裏德確實是我弟弟,但底層世界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因此我才會揭露這個陰謀。”

“太荒謬了……”賈裏德嚷道。

“嗯?什麽?”哈弗迪插口道,“陰謀?什麽陰謀?你弟弟為什麽要跟怪物同謀?他怎麽會跟它一路?”

“他曾經偷偷溜出去,到原始世界跟它碰麵了,不是嗎?”

回音隻勾勒出垂在洛梅爾臉上的頭發,但賈裏德知道這層麵紗下麵隱藏著笑容。早些年間,每一次絆腿索的花招得逞之後,洛梅爾就總是那樣一副笑容。

“我藏起那塊布,”他開口說道,“是因為……”

但是哈弗迪正執著地接著問:“他跟怪物共謀又能得到什麽?”

絆腿索還要再拽一下。“他現在成為首席幸存者了,不是嗎?”洛梅爾笑著提醒大家。

賈裏德撲了出去,但是兩位長老止住了他的勢頭。“這個樣子發作,”埃弗裏曼懇切地說,“隻會讓指控顯得更加合理。”

賈裏德在台子前麵放鬆下來。“我藏起那塊布,是因為我想過些時候再去研究它。在我尚未弄清楚答案之前——就是目前我被逼著作答的這些答案——我不能就那樣把它帶進我們的世界。”

“這解釋很合理。”埃弗裏曼喃喃道,“那麽,這東西又跟怪物的陰謀有什麽關係?”

“如果怪物綁架了一個炁刜者,你還會說我能從中得到什麽嗎?”

“對你個人來講,不會。”

他告訴了他們上層世界被兩個怪物入侵的事情。

“那你之前為何什麽都沒說?”待他講完之後,埃弗裏曼有些憤憤不平地問。

“同樣的理由——那時候我尚未意識到這一切並非我的責任。”

過了一會兒,麥克斯威爾警告他道:“我們必須核查一下炁刜者被怪物劫走的事情。”

“如果你們發現我在撒謊,盡可以判處我去懲戒井,多久都行。”

埃弗裏曼站起身來,“我想,這次聽詢會已經占用了這個時段太久的時間。”

“聽詢會?真是沒事找事!”賈裏德詛咒道,“咱們可不能坐視不理,當務之急是出發去找首席幸存者!”

“現在別急,”哈弗迪安撫他道,“我們可不想魯莽行事。我們要對付的可能就是鈷魔和鍶魔。”

“你不去找它,它也還是會回來找你的!”

“我們已經安排衛士嚴密把守入口了,還有衛道者進行驅魔,你大可放心。”

這就是盲目迷信導致的愚蠢。但賈裏德心中想的,卻是他無力使他們擺脫這種桎梏。

這個時段晚些時候,他回到了芬頓洞廳忙活一個方案——在幸存者和牲畜之間重新分配剩餘的嗎哪果。他弓身在沙箱上,把書寫區抹平,用他的尖筆重新寫起來。但是一個大噴嚏把沙麵又給掃平了,他惱怒地把筆扔到一邊。

他把箱子推到一旁,把頭擱在了台麵上。不單單因為鼻子總是抽個不停讓他靜不下心,他還感到自己的腦袋有些熱烘烘的直冒汗,昏昏沉沉。他以前發過燒,但不像這樣。他也沒聽說曾經有人得過這樣的病。

他讓自己的思緒遠離身體上的不適,轉而去思考那仍然讓他難以置信的問題——還沒有神靈擋在他探尋光明的路途上,這讓他感到愉快而舒暢。怪物對於他追尋光明與黑暗十分不滿。但是他可以對它們加以防禦——如果他能找到辦法,避過怪物那種讓人昏睡的力量。

還有件事也很吊人胃口,怎麽似乎每件事都趨向於某種複雜而難解的模式呢?而且其中又交織著許多看似具象卻又縹緲的東西。眼睛與光明之間究竟有著什麽樣的隱秘關係?光明與黑暗,黑暗與原始世界,原始世界與輻射之間,又有著怎樣的聯係?這關聯顯然涉及雙生魔,然後,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眼睛與光明和黑暗之間的關係上。

他發現自己又回憶起了賽盧斯,那個思考者,他終日在世界另一頭、他自己的那個洞廳裏冥想。他記起在幾個孕育期之前,他聽到那位老人發表了某種關於黑暗的新穎解讀。也許就是那些哲學性解讀提出了尋覓黑暗——還有光明——是首當其衝的要事。賈裏德知道,自己必須再跟思考者談談,越快越好。

門簾一分,瑪尼進來了,幸存者新成員之一。

“這才首席了多大一會兒啊,”他責怪似的說道,“你就給自己整出這麽一大堆麻煩來——在長老麵前胡言亂語一通,還說要追蹤怪物。”

賈裏德笑了,“我猜我應該管好自己這張嘴。”

瑪尼走到他身邊,一屁股坐在台子上,又打了個嚏噴,“衛道者聽到這事兒後可是大發雷霆。他說現在自己十分確信,洛梅爾才是更好的首席人選。”

“在我搞明白熱泉危機的來龍去脈之後,我會讓他心服口服的。”

“他認定,你在聽詢會議中的一舉一動都證實你並沒有想要贖罪。他預言說,這個世界將會更加不幸。”

仿佛在暗示著衛道者菲拉的預言將要應驗,哀傷的聲音已經透過隔簾傳了進來。

賈裏德猛地衝到門外,攔住一個跑過的人:“怎麽一下子這麽亂?”

“河流!河流正在幹涸!”

甚至還沒等他跑到岸邊,中央投聲器的敲擊聲便已將形勢描繪得清清楚楚:河流的水位遠低於正常水平,使得**表麵輕柔的反射聲完全隱沒在了空****的河道所產生的回聲之中。隻有那些以前從未露出過水麵的岩石周圍,傳來微弱的汩汩聲。

主入口方向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賈裏德腳下不停,趕忙轉過方向。

中央投聲器正在他背後,他對於前方的情形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把守在通道口的衛士已經亂成了一團。

“怪物!怪物!”有人在那邊不住地喊著。

與此同時,整個隧道裏猛然響起了怪物那種寂靜之聲的轟鳴,賈裏德趕忙穩住心神。他感受到的那種感觀就像是福祉降身之感又被增強了一千倍。但是沒有一丁點兒他在光明覺醒儀式中產生的那種模糊的、一圈一圈的無聲之聲浮現在他的眼球上。相反,那種刺耳的寂靜倒像是一種孤立的、與人無關的事物——與他自己身體的任何部分都不相幹,隻與隧道口遙相呼應。

還不止於此。無聲之聲傾瀉了出來,很像是真正的聲音,漫散到許多事物上——穹頂、他右側的牆壁、入口旁邊懸垂的鍾乳石。

重新邁步向前的時候,他將雙手擋在了麵前。那縹緲的福祉之感的轟鳴立刻離他而去。那麽,這足以證實一點:確實是怪物發出的那種怪異的東西,讓他的眼睛遭受了詭異的壓力。

他不再理會混亂的感觀,而是集中精神聽著前方的回聲。入口處沒有怪物。幾次心跳之前還在那兒的那個怪物不在了,隻有氣味還在縈繞。而且他的耳朵分辨出隧道的地麵上有管狀的東西。即便離得還遠,他也能聽出那東西跟黛拉在上層世界發現的那個很相像。

就在他到達入口處的時候,一名衛士舉起一塊石頭,朝著那根管子衝了過去。

“不!別砸!”賈裏德大喊一聲。

衛兵已然拋出了石頭。

賈裏德放開手,讓眼睛重新**出來,他彎腰去摸那東西的殘骸。它很溫熱,他拿起那東西晃了晃,哐啷啷一陣作響。

他也注意到,那種刺耳的寂靜無跡可尋了。

第七章

賽盧斯一人獨居,日常所需都由底層世界那些寡居的女人侍奉,他的時間大都用來冥想。不過在有機會開口的時候,他的舌頭總會不知疲倦地長篇大論。

比如現在,思考者正在高談闊論,似乎要同時闡明所有的問題:

“賈裏德·芬頓。首席幸存者賈裏德·芬頓,用心聽!現在回憶一下另一時期——就像我們在幾個孕育期之前那樣。”

賈裏德坐在他旁邊的凳子上,不耐煩地扭動著身子,“我想要問問……”

“但是,我恐怕你將要麵臨的問題——流失的熱泉和那些在通道裏橫行的怪物——十分棘手。針對正在幹涸的河流,你決定好要怎麽做了嗎?還有,昨日時段怪物丟下的那件東西,你認為那是什麽?”

“對我來說那個似乎……”

“且慢!我要先自己想出些眉目來。”

賈裏德巴不得能有片刻的安靜,好讓他昏昏沉沉的腦袋輕鬆些。每次咳嗽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的腦袋瓜好像被劈開的嗎哪果殼一樣要炸裂了。他以前發過燒——比如被一隻蜘蛛咬過之後,但他從未有過現在這樣的感覺。

賽盧斯的洞廳口垂著厚厚的幕簾,隔絕了世界的大部分聲音。但是這個洞窟太小了,賈裏德輕而易舉就能從自己話語的回音中,聽出這位思考者的麵容變化。

這位老人一生中從不曾讓長發垂在臉上遮蔽麵容。而如今他應該暗自慶幸,因為現在他已經完全禿頂了。為了讓雙眼保持緊閉,他的麵部肌肉終其一生都緊緊繃著,這讓他臉上的皺紋刻畫得極深。

“我在考慮一種可能性,”賽盧斯開口道,解釋著自己剛剛的沉默,“那怪物會不會是特意在入口處留下那件東西的?我確信如此。你怎麽想?”

“我也是這樣想的。”

“那你覺得它的目的是什麽?”

賈裏德聽到熱切而真摯的光明禱歌從重生大典的儀式上傳遍整個世界,又聽到即將護送他去上層世界的官方扈從等在外麵,正說著什麽。

“那正是我想要跟你談的一件事,”他最終說道,“請跟我說說……關於黑暗的事情。”

“黑暗?”傳來的聲音顯示,賽盧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下巴,“我們談論過不少了,對嗎?你還想要知道什麽?”

“是否有那麽一種可能性,黑暗與……”賈裏德猶豫了一下,“與眼睛有某種關聯?”

過了幾個心跳的時間,對方才開口說:“我聽不出這兩者有什麽關係……黑暗和眼睛的關係,相較於黑暗與膝蓋或是黑暗與小指頭的關係,並沒有什麽不同。你怎麽這樣問?”

“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答案似乎通往接近光明的道路。”

賽盧斯思量著這個想法,“根據經文所說,光明無上士——無限的美好啊,而那黑暗——藏著無限的邪惡。二者相互對立,卻又密不可分:沒有一方,你便無法得到另一方;若是沒了黑暗,光明就將無處不在。是的,我認為你可以把二者稱作是一種消極對立的關係。但是,我聽不出眼睛在這錯綜複雜的關係之中處於什麽位置。”

賈裏德一陣咳嗽。他站起來晃晃身子,與發燒帶來的暈眩做著抗爭,“你有沒有感受過福祉之感?”

“光明覺醒儀式上那種?感受過。很多孕育期之前了。”

“嗯,在福祉中,你感受到的應該就是光明。而如果光明的存在所依靠的是一種與黑暗的存在相對立的方式,那麽眼睛就必然也能夠用來感受黑暗了。”

賈裏德聽著對方揉搓自己的麵頰,陷入深深的思考。“聽著合乎邏輯。”思考者承認道。

“如果有一個人找到了黑暗,那你是否認為他也可能發現了……”

但賽盧斯並不會壓抑自己那正在噴薄而出的想法:“如果我們要將黑暗當成一種具有實際意義的物質概念來談論,那就要問問自己:黑暗是什麽?我們發現它可能——現在注意聽著,我是說可能,因為這隻是一個想法——可能是一種廣泛存在的媒介物。這就意味著,它存在於所有的地方——在我們周圍的空氣裏,在通道裏,在無盡的岩石與泥土之中。”

賈裏德的發燒突然變成了寒戰,但他始終聚精會神地聽著。

“第二點,”賽盧斯繼續說著,第二根豎起的手指反射著他的聲音,“如果它是如此的廣泛,無處不在,那它一定是無法由我們的感官所察覺出來的。”

賈裏德失望地癱坐在凳子上。如果思考者是正確的,那他就永遠別指望找到黑暗了。“那它究竟為何會存在呢?”

“它也許是聲音傳播的媒介物。”

兩人一時間沉默不語。

“不,賈裏德,我看你就別指望能在這個宇宙中尋找到黑暗了。”

賈裏德又迫不及待地問道:“那在無限之外,黑暗會缺失一些嗎?”

“如果你的心裏裝著我們所稱的那個天堂,那我們就不必將黑暗當成一種物質性的媒介物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要說——沒錯,天堂裏肯定缺失黑暗,因為天堂充滿光明。”

“那你對天堂是怎麽想的?”

思考者大笑起來,“如果你對經文稍微聽上幾耳朵,你就必然會承認,天堂確實是妙不可言。在天堂裏,人類的日子也過得好似神靈那般。那裏存在著無處不在的光明,就算是沒有氣味或是音聲,也能知道前方有什麽東西。我們也不必去感觸事物,就好像我們所有的感官匯集成了獨一的感官,可以投射出比最強大的聲音所能勾畫出的距離還要遙遠無數倍的事物。”

賈裏德坐在那裏,思忖著這次拜訪賽盧斯的結果真是讓人泄氣。他對於光明的追尋,甚至沒有得到一點點的動力。

“你的扈從等著呢。”思考者提醒他。

“我還有個問題:你怎麽解釋光明覺醒儀式?”

“我不知道。那也讓我感到困惑。光明士肯定知道我為此冥思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不過我的確有個想法:福祉之感可能是某種很尋常的身體機能。”

“什麽樣的機能?”

“閉上你的眼睛——使勁閉緊。現在——你聽到什麽了?”

“我的耳朵裏有一種咆哮般的噪音。”

“很好。現在,假設我們曆經許多世代,不得不生活在一個沒有聲音的地方。活著的人什麽聲音都不曾聽見過,不過,也許有關於聲音的傳說,一代代流傳了下來——通過某種觸摸式的語言,姑且這麽說吧。”

“我聽不懂這……”

“你需要調動一下想象力。想想看吧,如果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種聆聽覺醒儀式的福祉——先要你繃緊麵部肌肉,然後,有那麽一位衛道者會揉搓著你的臉,指引你去感受偉大的聲音無上士……

賈裏德興奮地站了起來,“在福祉之感中我們所感受到的那些舞動成環狀的寂靜之聲……你是說,它們可能與某種人們曾經用眼睛感受到的東西有關?”

他清楚地捕捉到賽盧斯聳了聳肩,思考者繼續說道:“我可沒這麽說。我隻是陳述了一種理論。”

老人陷入沉思,呼吸隨即變得舒緩起來。

賈裏德走向幕簾,走到半路又停下腳步聽了聽身後思考者的方向。很久以前,他堅信自己會在原始世界找到黑暗的缺失,並且探清它的真麵目。但是賽盧斯早已總結出,黑暗是一種廣泛存在的媒介物,而且無法被感知。

可是,難道就沒有那麽一種可能嗎?存在一種相互抵消的效果,使得光明能夠——能夠抹除掉一些黑暗?而如果有那麽一個足夠幸運的人,聽到這種抵消確實發生了,也許他就能得到一些關於光明與黑暗二者屬性的線索?

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隨即擊中了他:賽盧斯說,天堂裏光明無上士的存在會讓人類“就算沒有氣味或是音聲,也能知道前方有什麽東西”!

難道那不正是炁刜者所能做到的嗎?炁刜者是否享有著某種與光明之間非同尋常的聯係?沒準兒,這種關係就連他們自己都無知無識?

他已經感悟到在光明、黑暗、眼睛、原始世界以及雙生魔之間有一種內在的關聯性。而現在,似乎有必要將炁刜者也納入其中。因為隻要他們在炁刜,他們周圍就總是要缺失些什麽東西,才有助於炁刜——就好像一個正常人聽到聲音的時候,需要缺失安靜一樣。而這種缺失,以炁刜者為例,也許就是他正在尋覓的那種缺失——黑暗的缺失!

回想起黛拉就是一個炁刜者,他突然極其渴望返回上層世界,好讓自己能仔細地聽聽她,也許會聽到在她炁刜的時候,她的周圍有什麽是缺失的。

賈裏德掀起隔簾。

“再會了,孩子——祝你好運。”賽盧斯說著,打了個嚏噴。

在抵達上層世界入口前的最後一個轉彎處那裏,賈裏德遣走了他的扈從。沒有必要讓他們陪他等候帶路人,因為必然有人會在此等著他。

某種程度上,他很高興自己擺脫了那些人——那位隊長,一直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喉嚨難受,一位隊員也不住地咳嗽,讓他連叩石的聲音都聽不清了。

除此之外,那些沒有抱怨身體不舒服的人,也總是疑神疑鬼地認為自己聞到了怪物的氣味。賈裏德自己反正是什麽都沒聞到——就他鼻子的糟糕狀況而言,也不可能聞到。他也聽不到什麽聲音,因為腦袋一直昏昏沉沉的,搞得他耳朵都不靈光了。

他又打了一個寒戰,隨即將叩石叩響到最大的聲音。他跌跌撞撞順著通道走了下去,內心深處希望這通道是去往醫護廳,而不是去宣布什麽聯姻意向。

他轉過一個大彎,停下腳步,聽了聽前麵。上邊那裏有清脆的動靜——岩石堆上不斷被摞上石頭,有條不紊,但速度很快。有人聲——兩個男人用絕望的聲調咕噥著,正以光明無上士之名發願祈禱。

他將手中的石頭叩得更加急促,聽著哢哢的回聲投射在那兩人身上。他們來來回回地搬運著岩石,並將其堆砌在緊靠上層世界入口一側的牆壁上。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又聽到了寂靜之聲——就在那兩人前麵!它就附著在牆上!

一小團凝結不動的回聲似乎粘在了那裏,那兩人正心驚肉跳地想用石頭將它埋起來。其中一人這才聽到賈裏德的存在,他頓時嚇得大叫起來,接著一轉身往世界裏麵逃去。

“隻是芬頓罷了——從底層世界來的!”另一個人喊道。

但聽得出,那個人並不打算回來。

賈裏德向前邁了幾步,又退了回來,心中有些驚慌。他再次確信,那刺耳的寂靜之聲並不是透過他的耳朵傳來的,而確確實實是自己用眼睛聽到(如果這麽說沒錯的話)!他把頭轉向一旁,更加證實了這一點;一轉頭,就立刻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他把頭再次轉回來的時候,那一團無聲的噪音卻突然消失了——完全消失了。他聽到那個人把最後一塊岩石壘到石碓牆壁上,從而建成了一道完整的回音屏障,而這一步似乎正是一切的關鍵。

“你最好進來點兒。”那人警告他說,“別等著怪物再回來。”

“出什麽事了?”

他說話的回音映出那人伸出一隻不住顫抖的手在汗津津的臉上抹了一把,“怪物這次沒劫走任何人。它隻是待在外麵拿什麽東西抹牆,用這個……”

賈裏德清楚地知道那人是在怕什麽。他的手掌上滿是那正在咆哮的寂靜之聲!

他好奇地走上岩石堆。一陣咳嗽適時地提醒了他,自己病得有多厲害。於是,他磕磕絆絆地進入了上層世界。

這次入口處沒有人接他,他便借助中央投聲器自己循著路去了舵手的洞廳。他找到舵手的時候,安塞爾姆正在隔簾後邊來回踱著步子,不停地自言自語,聲音冷峻,神情緊張。

“進來,我的孩子……應該說首席幸存者。”舵手邀請道,“真希望我能說很高興你回來。”

他隨即轉身繼續踱步,賈裏德沒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用雙手捂住了發燙的臉蛋。

“我聽說了你父親的事情,真是遺憾,我的孩子。傳信官帶來消息的時候,我極為震驚。自打你走後,我們已經有三個人被怪物劫走了。”

“我回來,”賈裏德有氣無力地說,“是要宣布聯姻……”

“聯姻意向……你這是什麽鬼話!”安塞爾姆雙手扶在後腰上對賈裏德脫口而出道,“現在都這個時候了,你心裏還想著聯姻?”

不等賈裏德開口,他又說道:“抱歉,我的孩子。但我們現在危機重重……怪物到處亂竄,熱泉幹涸。昨日時段又有五口熱泉燒幹了。我猜你們也有同樣的麻煩。”

賈裏德點點頭,並不特別在意舵手是否聽到了。

安塞爾姆又咕噥了一陣,然後說:“聯姻!傳信官難道沒告訴你嗎?我已經決定推延所有的事務,直到我們能把眼前的麻煩弄出點眉目來。”

“我沒聽到傳信官過來啊。他在哪兒?”

“這個時段早些時候我打發他過去的。”

坐在凳子上的賈裏德身子一軟,他的身體就像一口躁動的溫泉般沸騰著。傳信官已經出發了,但並沒有到達底層世界。而且他們在路上也沒碰到過他。而這件事唯一的線索,是那幾個官方扈從——至少是那幾個鼻子好使的——說過,通道裏有怪物的氣味。

他的肺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抽搐著,等咳完了,他才察覺到諫官已經進入了洞廳,正站在他旁邊緊張地聽著他。

“好了,芬頓,”洛倫茲直截了當地說,“你對於怪物的種種是怎麽想的?”

賈裏德又打了個寒戰,“我不知道。”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舵手:炁刜者又玩起了他們的老把戲。他們如今不僅將幸存者抓走做奴隸,而且還勾結雙生魔來達到他們的目的。”

“可我覺得這太荒謬了。”安塞爾姆插話道,“我們甚至聽到怪物劫走了一個炁刜者。”

“我們又怎麽知道,那是不是他們故意讓我們聽到的?”

洛倫茲不說話了,但他顯然很不服氣。顯而易見,他始終堅信怪物和炁刜者狼狽為奸。而賈裏德能夠理解他為什麽堅持這麽說:諫官不僅要指控他是炁刜者,同時他還要將怪物的存在也一起扣到他的頭上。

“我擔保黛拉十分想聽到你對於聯姻的決定,我的孩子。”安塞爾姆拉過諫官的胳膊掀開門簾,“我這就讓她來。”

賈裏德又咳嗽起來,用不住顫抖的手抹了抹直冒虛汗的額頭,打著哆嗦。

不大一會兒,那個姑娘進來了,她背對著隔簾站定,長長吸了口氣。

“賈裏德!”她關切地驚呼起來,“你滾燙滾燙的!怎麽回事?”

他很驚訝,她居然一進洞廳隔著老遠就聽到他發燒了。但發燒會有熱量,而熱量正是炁刜者炁刜到的東西,不是嗎?

“我不知道。”他勉強說著。

有那麽一會兒工夫,他幾乎對她就在此處進行炁刜這件事情產生了興趣。而且現在對他來說,正是一個能近距離聽聽的好機會,也許他能聽出在她炁刜的時候,周遭究竟有什麽缺失之物。但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戰,讓他心力交瘁。

黛拉將身後的隔簾拉好關嚴,走上前來。他轉頭一陣咳嗽的時候,她俯身跪在了他跟前,感受著他手臂和臉上的熱量。他聽到了她充滿關切的柔和表情。

但她最終收回了這份關切,提起了另一件顯然更加要緊的事情。“賈裏德,我十分確定諫官知道你是炁刜者!”她低聲說道,“他還沒有挑明,但他一直在提醒每一個人,強調你的感官是多麽的非同尋常!”

賈裏德往前一晃,又勉強穩住身子,渾身顫抖地坐在那裏。他的身上虛汗直流,腦袋嗡嗡作響,隨即天旋地轉。

“你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讓你在熱泉中間射靶子嗎?”她繼續說道,“他心裏清楚,過多的熱量會對炁刜者有什麽影響。他就是要竭盡全力搞清楚你究竟是不是……”

姑娘的話語聲漸漸遠去,他向前一撲,從凳子上一頭栽倒在地。

等他終於醒轉過來的時候,嘴裏那股黴素的藥味兒已經淡下去了,他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來,自己有好幾次被迫吞咽了某種糊狀物。

他還發覺自己已經半睡半醒地在舵手的洞廳裏躺了一整個時段,仁慈女幸存者也一定盡其所能想要進入他的夢囈之中。也許她確實成功了。但他不但記不起她在夢裏出現過,就連那些夢他也記不得了。

現在,他隻覺得內心十分平靜和舒適。他的喉嚨重又順滑了,他的腦袋也退了燒。就算尚未痊愈,他也十分確信自己隻剩下力氣還沒有完全長回來。

漸漸地,他開始意識到洞室另一頭有刻意壓低的呼吸聲,而從呼吸的節奏和深淺判斷,那正是黛拉。

然後,她突然來到他睡的石鋪跟前,開始絕望地搖晃起他來,“賈裏德,醒醒啊!”

從她急切的聲音裏聽得出,她已經不止一次這麽做過了。

“我醒著呢。”

“哦,感謝光明!”她紮在腦後整整齊齊的頭發有幾縷垂落下來,拂在她的臉上。她將頭發順到一邊,回聲勾勒出一張光潔、曼妙的麵龐,卻憂心忡忡地緊繃著。

“你得趕緊離開這裏!”她緊張地低聲說,“諫官說服了諾裏斯叔叔,他們認定你是炁刜者。他們打算……”

外麵的世界不遠處傳來一些對話聲。她猛地轉頭看向隔簾的時候,賈裏德聽到微弱的氣流盤旋在她的麵孔周圍,爾後又在她旋回來的臉上打著轉。

“他們來了!”她警告道,“也許我們能在他們到這兒之前溜出去!”

他試著起身,但力有未逮,頭一暈,又倒在了**。他突然意識到,這姑娘並沒有其他人那種支棱起耳朵耳聽八方的習慣,她總是將自己的麵孔正對著吸引她注意的東西。也就是說,她並不是用耳朵炁刜的!但是,那樣的話,她用什麽炁刜?

透過隔簾傳進來的話語聲越來越清晰了。

諫官說:“我用性命擔保,他就是炁刜者!一個如此優秀的射手,居然無法在嗎哪園裏射中一個簡單而靜置的靶子。你跟我一樣清楚,過多的熱量會擾亂炁刜者。”

舵手說:“這似乎可以用來指證他。”

諫官說:“還有,奧布雷是怎麽回事?我們派他去掩埋那個怪物丟在外麵牆上的寂靜之聲,可那已經是兩時段之前了,他就此沒了蹤跡。誰是最後聽到他的人?”

舵手嘶啞地咳嗽道:“拜倫說當他跑回世界的時候,芬頓還和奧布雷一起留在那裏。”

諫官打了個嚏噴,“看吧!如果你還需要更多證據,證明跟怪物同謀的這個芬頓是炁刜者,你還可以拿我們最基本的一段經文來參考。”

舵手點點頭,“任何幸存者若是與鈷魔或是鍶魔結伴,必然患上不治之症。”

他倆小心翼翼地走向洞廳入口。

舵手抽了抽鼻子,“我們拿他怎麽辦?”

諫官說:“可以把他關在井裏一段時間。”他說著又打了個嚏噴,“既然是炁刜者,把他當人質還是有些價值的,這毫無疑問。”

當他們掀開門簾的時候,賈裏德聽到有幾名全副武裝的衛士在洞廳外值守。

舵手安塞爾姆進來站在了賈裏德身邊,把黛拉擠到了一旁,“他有沒有清醒的跡象?”

“他不是炁刜者!”她辯解道,“你們別動他!”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在她將怪物丟下的那個管狀物交給他前,她把它舉起來,放在了與臉平齊的高度。

她是用眼睛炁刜的!

安塞爾姆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晃了晃,“好了……從鋪上起來!我們聽得出你醒了!”

賈裏德虛弱無力地伸腳下了地。洛倫茲抓住他另一條手臂,但他掙脫開了。

“衛士!”諫官趕緊喊叫起來。

衛兵立刻闖了進來。

第八章

盡管賈裏德並沒有往壞處想,可上層世界的懲戒井確實比他之前待過的那個惡劣多了。對於犯下過錯的人來說,他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可怕的刑罰了。作為關押之地,這裏無處可逃。他睡的這塊突岩位於井下距離地麵足有兩個身長那麽深的地方。而且這塊突岩要比他的肩膀窄許多,他的一隻手臂和一條腿隻能懸在空中。

用繩子吊下來之後,他半點兒也不敢動彈,一動不動地在這裏躺了幾百次心跳的時間——直到四肢麻木。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叩石丟進洞裏。它一直下落——下落——下落。過了很多次呼吸之後,就在他幾乎已經放棄去聽那聲撞擊的時候,下麵才傳來極其微弱的一聲“撲通”,他有生以來還從沒聽到過這麽微弱的落水聲。

遠遠地,傳來了這個時段人們晚時的活動聲——孩子們正在他們認知世界的課程結束後到處玩耍,有人正在用餐,嗎哪果殼刮擦著台麵,還有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傳來。

最後,中央投聲器關閉了,進入了睡眠時段。又過了些時候,黛拉來了。

她用一根細繩索垂下一個裝滿食物的果殼,然後把頭探出井口邊緣。

“我就要說服諾裏斯叔叔你不可能是炁刜者了,”她語帶失望地小聲說,“偏偏這場流行病又把他惹翻了。”

“打噴嚏和咳嗽?”

她不住點頭,讓話語聲產生了波動:“他們應該服用黴素,就像我們那樣。可是,洛倫茲告訴大夥兒那對輻射病沒用。”

一陣沉默。他用嗎哪果殼敲了敲井壁。借著清脆的回音,他很快拚湊出了姑娘的形象。此時,聽到她的一顰一笑,他心中倍添了幾分喜歡。

總體輪廓柔和而充滿自信。她的秀發從額頭向後梳得很光滑,反射出令人愉悅的聲音,也映襯出她的麵孔多麽光潔、多麽嬌嫩。莫名地,賈裏德覺得她就如同當初在鍾乳石上敲擊的樂曲一樣清爽明快。他現在完全聽得出,她有多麽盼望這門聯姻了。

他拿起一隻剝了殼的螯蝦送往嘴邊,當意識到她現在就在炁刜的時候,又立即停了下來。他抓起碗碰了碰岩石,發出更多回音。他聽到她的臉一動不動正對著他。他幾乎能感覺到她的眼睛繃得緊緊的,一眨不眨。

不過,他此時還是捕捉到了一個越來越清晰的事實:既然黑暗和光明都與眼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也許特別是與炁刜者的眼睛有聯係——那麽,他正在尋找的缺失之物,無疑是會對眼睛造成一種極易察覺的影響的東西。

等等!的確有那麽個東西——在舵手洞廳裏的時候,黛拉曾彎下腰想要將他晃醒。當時有幾縷頭發垂在她的臉上,而她將頭發撩到一邊時,不就是讓她的頭發在眼睛前缺失了嗎?

真讓人泄氣。他一下子委頓下來。不——黑暗不可能是像頭發那麽簡單的東西。這太諷刺了——他一直在找的竟是自己一輩子都心知肚明的東西。不管怎樣,賽盧斯說過,黑暗是廣泛存在的,是無處不在的。那就意味著,他必須要去聽一個更為廣闊的領域,而且要在這個姑娘的身邊聆聽。

“賈裏德,”她猶猶豫豫地說,“你並不是……我是說你和怪物不是……”

“我跟它們沒什麽關係。”

她鬆了口氣,“你是從……炁刜者世界來的嗎?”

“不是。我從沒去過那裏。”

話語的回音顯示出她的神色有些沮喪。

“那你這輩子一直都在隱藏你是炁刜者這個事實——就跟我一樣。”她同情地說。

他自覺沒有必要挫傷她的信心,“這可不容易啊。”

“沒錯,太不容易了。知道自己有多麽出類拔萃的本領,但是每走一步都還要仔細傾聽,好讓別人察覺不到你的身份。”

“我倒是做得很完美——太完美了,我猜是的。否則我不會到現在才被放到這下麵來了。”

他聽到她的手順著井壁伸下來,仿佛想要觸摸他,“哦,賈裏德!這對你是不是意義重大——發現自己並不孤單?我從沒想過還有別人也會度過這麽多個可怕的孕育期,恐懼著我所恐懼的,憂慮著真相會被揭穿。”

他能感受得到她對於自己的那種親近感,而她的孤寂又是多麽需要宣泄和呐喊。而且他也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向著她緊緊靠去,盡管他並不是一個需要得到這種情感慰藉的炁刜者。

她動情地繼續說著:“我不明白,你為何不早早地就去尋找炁刜者的世界?要是我的話,就會那麽做。但我總是害怕找不到,害怕會在通道裏迷失方向。”

“我也想去那裏。”他撒謊道。顯然,隻要順著她來,就能假裝成炁刜者。“不過我對底層世界負有責任。”

“沒錯,我知道。”

“我聽不出……應該說,我炁刜不出,你為什麽不在他們某次侵襲的時候跟他們一起跑掉?”他說。

她起身站直,低頭朝井裏炁刜去。

“你要走了嗎?”他問。

“我總得想些什麽辦法來幫你。”

“他們打算把我關多久?”他想要換個姿勢,但費了半天勁兒,竟險些讓自己滑出突岩邊緣。

“直到怪物回來。諾裏斯叔叔打算讓它們知道,我們有你這麽個人質在手。”

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他著迷地胡思亂想起來,和這位姑娘在一起,整個事情到底會朝著怎樣的方向發展呢?哪怕光明和黑暗的真相仍然深藏不露,他至少可以了解一些炁刜者所擅長的、那種讓人好奇的有趣本領。

睡到一半,賈裏德的肌肉又酸又痛。他費了好大的力氣,終於設法坐起來換了個姿勢。他在岩石上磕了磕嗎哪果殼,聆聽著。這洞並不大,他估摸著跨度大約有兩個身長。除了他棲身的這塊岩石凸出牆外,他聽到牆麵異常平整,根本別指望有裂縫和凸起讓人能爬出去。

他蜷起一隻膝蓋抵在胸口上,再將這隻腳抵在岩架上,然後張開雙臂,同整個後背一起緊貼光滑的牆壁,一點點地往上挪,設法直起身子站起來。之後,他又慢慢轉了個身,將胸口貼在岩壁上。

他把手舉過頭頂,打了幾聲響指。陡然下降的音場告訴他,井口邊緣距離他伸出的手至少還有一臂遠。

他保持這個姿勢過了幾百次心跳,然後聽到上邊一陣大亂,仿佛所有的輻射在一瞬間傾瀉而出。而在此之前,那裏始終隻有沉入睡眠的世界裏再尋常不過的聲音,偶爾有幾聲咳嗽打破這份寂靜。

然後,隨著一個衛士驚恐的叫喊聲:“怪物!怪物!”整個世界立時人聲鼎沸。

嘶啞的呼喊聲、尖叫聲、人們亂作一團、四下逃竄的聲音,一股腦兒地灌進了懲戒井。

賈裏德腦袋向後一仰,差點失去平衡,緊接著,他意識到上方的井口布滿了寂靜之聲。然而,與福祉之感的體驗不同,這時候怪物散發出的那種詭異的東西隻是一個圓形,而且那東西似乎並沒有真正觸及他的眼睛。更確切地說,那東西的尺寸和形狀,與他之前在上層世界入口處所感受到的聲影完全一致。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岩架上,伸出手臂保持著平衡。當聽到有人朝他的方向跑來,他又趕忙將臉緊貼在岩石上站定。

緊接著,賈裏德認出諫官的聲音穿過半個世界遠遠地傳來:“你到達懲罰井了嗎,賽德勒?”

賽德勒在井口上方停下了腳步,大聲吼道:“我到了!”他用長矛砰砰地擊打著岩壁,探查著下方突岩上賈裏德的情況。

之後,又響起了舵手向著怪物的挑釁聲音:“我們已經捉住芬頓了!我們知道他跟你們是一夥兒的!滾回去!否則我們就殺了他!”

“好吧,賽德勒,”洛倫茲吼道,“讓他沉底!”

長矛尖擦過賈裏德的肩膀,他痛得一縮,順著突岩一側身。長矛又來了,從他的胸口和井壁之間滑過,要把他撬下去。賈裏德身子後撤,雙臂在空中舞動著保持平衡,拚盡全力不讓自己跌進深不可測的深淵。

突然,他揮動的一隻手碰到了長矛,於是他一把抓住矛杆,急切地想要把自己拉上去。可是他這拚盡全力的一拽,隨之而來的,卻是長矛另一端那個人的全部重量。

他隻感覺手中的長矛猛然間一鬆,隨即有一股勁風從身邊掠過——是賽德勒墜了下去,尖叫聲一路不絕於耳。

這件武器的長度跨過懲罰井的口徑綽綽有餘。他先是將它當成一根探棒,找到了對麵牆壁上一個小小的凹洞;隨後,他將矛柄卡在那個小坑裏,將矛尖支撐在他頭頂上方的岩壁上抵住。

與恐慌爆發時一樣突然,頭頂上的喧嘩很快又平息了下來。很顯然,入侵者已經達到目的撤退了。

賈裏德攀住兩邊都楔入井壁的長矛,順著矛杆向上爬去,在摸到井口邊緣時用手一撐,便爬了出去。

“賈裏德!你脫身了!”

一陣腳步聲映出黛拉朝他衝來時斷斷續續的身影。他聽得到在她肩頭上掛著繩索,擺來擺去地蹭在她的手臂上發出唰唰聲。

他想要確定自己的方位。但到處都殘餘的喧嘩和沮喪的噪音,讓他難以確認哪邊是通向入口的道路。

黛拉抓住他的手,“我剛剛才找到繩子。”

他索性朝正對著的方向跑了出去。

“不,”她將他拉住,“入口在這邊。炁刜到了嗎?”

“是的,我現在炁刜到了。”

他稍稍退後一些,讓她領先一兩步,隻隨著她拉著他手的力道前進。

“我們要繞個大圈,沿著河走。”她提議說,“也許我們能趕在他們打開中央投聲器之前走到通道那裏。”

他本來還希望有人能趕緊去打開呢。當然了,他並沒有意識到,能為他映出前方障礙的哢哢聲,也必然會將他們的行跡暴露給其他人。

他的腳碰到了一塊小小的突起,腳下一絆。在姑娘的幫助下,他勉強穩住身子,卻隻能跛著腳繼續走。他努力平複著想要逃跑的焦急心情,盡量去想點兒有用的東西。於是,他回想起了許許多多個孕育期的嚴格訓練,以及自己所收獲的一身本事——他曾不得不學會探查心跳的細微節奏,聆聽平靜的水麵之下,一條遊魚攪起的一團微乎其微的水流,甚至去覺察遠處一條滑溜溜的蠑螈爬過濕漉漉的石頭時,它滑行的聲音和發出的氣味。

他現在信心十足了。他聆聽聲音——任何聲音,要知道,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聲音都是有用的。聽!黛拉在吸氣了,她的喘息突然急促了起來。這表明她正要上一道坡。而輪到他時,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現在的他,自信滿滿。

他們離開河岸,在嗎哪種植園後橫切而過,幾乎就要走到入口了。而這時候,終於有人打開了中央投聲器。

他立即捕捉了此前讓他頗為不安的那團模糊影像的全貌——一個衛兵剛剛抵達入口開始站崗。

緊接著,那個人就發出了警報:“有人要出去!這裏有兩個人!”

賈裏德肩膀一垂往前衝去。他一頭撞上那個哨兵,將他撞得七葷八素,翻倒在地。

黛拉緊跟著他跑進了通道裏。他讓她在前麵領頭,一直繞過第一個轉彎處。然後他取出一對石頭,搶到了她前麵。

“叩石?”她不解地問道。

“當然了。如果我們遇到來自底層世界的人,他們可能會懷疑我為什麽不用叩石。”

“哦,賈裏德,我們為什麽不……不行。我看不行。”

“你要說什麽?”他現在感覺徹底輕鬆了,石塊叩擊的熟悉音調把前方所有的阻礙都清晰勾勒出來。

“我是要說,咱們還是去我們的炁刜者世界吧。”

他猛然停住了。炁刜者世界!為什麽不呢?如果他正在尋找某種炁刜時所缺失的事物,還有哪裏能比一個有許多人都在炁刜的世界更妙的呢 但他能行嗎?他能在一個到處都是炁刜者的世界裏假裝炁刜者嗎?而且還都充滿了敵意。

“我現在還不能離開底層世界。”最終他決定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他們深陷麻煩,不能一走了之。不過等到了某個時段,賈裏德——某個時段我們就去那裏吧?”

“等到某個時段。”

她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賈裏德!如果舵手派傳信官去底層世界,告訴他們你是個炁刜者怎麽辦?”

“他們不會……”他停了口。他本來要說他們不會相信的,但是想到衛道者正一門心思激起人們對他的反對情緒,他又有些吃不準了。

等他們走到他的世界之後,他發現入口處根本沒有任何衛士把守,這很奇怪。然而中央投聲器那清晰穩定的哢哢聲顯示著有人正站在通道盡頭。等他走得更近了,反射來的聲影告訴他,那是一個女子的身影,長發掩麵。

是澤爾達。

她剛一聽到他們來,便動了起來。她緊張地用叩石探查,直到他們進入投聲器的聲場裏。

“你真是挑了個好時候把聯姻配偶帶回來了。”待認出賈裏德之後,她咄咄逼人地說道。

“怪物已經又來劫掠過兩次了。”她答道,“所以我們現在都不再把守入口。他們抓走了一個衛士。與此同時,衛道者正竭盡全力讓整個世界反對你。”

“也許我能在這個時候派上點兒用場。”他有些惱怒了。

“我可不這麽想。你不再是首席幸存者了。洛梅爾已經接手。”澤爾達咳嗽了幾聲,震動的氣流吹得長發在她的臉孔前麵飛了起來。

他邁步朝著理事洞廳走去。

“等等!”那個姑娘叫道,“這還沒完呢,現在每個人都對你怒不可遏。你好好聽聽,聽到了嗎?”

他聽著居民區的動靜。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咳嗽聲。

“他們責怪你帶來了這場病魔。”她解釋說,“因為他們想起來,你是第一個出現所有這些症狀的人。”

“賈裏德回來啦!”有人在種植園裏叫喊起來。

另一個幸存者聽到,在距離更遠的地方將這消息很快又傳給了第三個人。

不久,便聽到有二十來個正在種植園勞作的人聚集在了園子外麵這片地方。其他人也都從洞室裏蜂擁而出。他們全都朝著入口處聚集而來。

賈裏德仔細聽著哢哢聲的回音,辨出洛梅爾和衛道者菲拉的身形走在最前麵。他們身邊兩側都由好幾名衛士簇擁著。

黛拉焦急地抓住他的胳膊,“也許我們就這麽離開會更安全。”

“我們不能讓洛梅爾胡鬧下去。”

澤爾達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如果你認為這個世界現在一團糟,那你就等著聽聽洛梅爾還會怎麽折騰吧。”

賈裏德在原地站定,等著逼近的眾位幸存者上前。如果他打算要說服他們,相信洛梅爾和菲拉隻是為了個人的野心對他們加以利用,那一定要有一種充滿自信的莊嚴姿態。

他哥哥在他跟前停了下來,警告說:“如果你留在這裏,那就要聽從我的吩咐。現在我是首席幸存者。”

“長老對此是怎麽投票的?”賈裏德平靜地問。

“他們還沒投票呢。但他們會的!”洛梅爾似乎也有些底氣不足。他停下來聽了聽,確認自己仍有眾位幸存者的支持,這些人已經在入口處圍成了半圓。

“‘首席幸存者不可被撤銷。’”賈裏德高聲誦讀法律,“‘除非進行全麵聽詢。’”

衛道者菲拉邁步上前,“鑒於我們的境況,你已經進行過聽詢了——在一個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強大的全能者麵前,在偉大的光明無上士本尊麵前!”

一個幸存者叫道:“你得了輻射病!隻有跟鈷魔和鍶魔打交道的人才會感染這種東西!”

“而且你把它傳播給了每一個人!”又一個人喊道,接著一陣咳嗽。

賈裏德開始反駁,但旋即被喧囂聲壓了下去。

衛道者嚴厲地說:“輻射病隻有兩種來源:要麽是你與雙生魔一起幹了什麽,就像洛梅爾說的那樣;要麽這疾病便是因為你褻瀆光明而遭受的懲罰,而我正是這麽懷疑的。”

“昨日時段怪物把賽盧斯劫走了。”

“思考者……不在了?”

黛拉拽了拽他的手臂,低聲道:“我們最好離開這裏,賈裏德。”

通道裏傳來叩石聲和奔跑的腳步聲,他伸出一隻耳朵去聽誰來了。

從步伐中,他能很清晰地辨出那是一名官方傳信官。傳信官慢慢停下了腳步,顯然他感覺到入口處已經人滿為患。他一躊躇,不再叩響手裏的石頭,而是緩步上前,走進了人群中。

“賈裏德·芬頓是炁刜者!”他高聲宣布說,“是他把怪物帶進了上層世界!”

衛士大都配備著長矛,他們立刻列隊圍住了賈裏德和那個姑娘。

然後有人叫喊起來:“有炁刜者……就在通道裏!”

一聽到這消息,幸存者大半轉身就逃,亂成一團,各自往他們的洞室跑去。與此同時,賈裏德嗅到了從通道裏飄來的一股氣味。有散發著炁刜者世界氣味的人正在接近——跌跌撞撞一路走來,跌倒了,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混亂中衛士隊形一散,距離入口最近的兩人將手中的長矛一收。

就在這時,炁刜者磕磕碰碰走進了中央投聲器的聲場裏,一下子撲倒在地上。

“等等!”賈裏德喊起來,縱身撲向那兩個正要拋出長矛的衛士。

黛拉大叫著:“隻是個小孩子!”

賈裏德朝那個小女孩走過去,她正痛苦地呻吟著。是艾絲泰爾,就是當初他在主通道交還給那夥炁刜者的小女孩。

他聽到黛拉跪在另一側,用手在小女孩胸口檢查。“她受傷了!我能摸到她斷了四五根肋骨。”

艾絲泰爾仍然能認出他來,他察覺到她露出了微弱的笑容。他也能感覺到她眼睛的靈動,他聽得出那對眼睛顯然是很有目的地在上下轉動。

“有一個時段你告訴我說,我會開始炁刜的……在我對此就要失去希望的時候。”她痛苦地說著。

他身後的長矛相互磕碰,回音映出這個孩子的笑容痛得變了形。

“你是對的。”她虛弱無力地繼續說著,“我正努力去找你的世界,結果掉進了一口井裏。在我爬出來的時候,我開始炁刜了。”

她的腦袋垂在了他的臂彎裏,他感覺到她的生命隨著一陣顫抖,離開了她的身體。

“炁刜者!炁刜者!”在他身後傳來義憤填膺的喊叫聲。

“賈裏德是炁刜者!”

他抓住黛拉的手衝進隧道,緊跟著,兩支長矛擊中了他身邊的牆壁。他停了一下,拾起這兩支長矛,然後順著通道跑了下去。

第九章

半個時段之後,他們已經跑過了漫長而又陌生的一段通道,賈裏德停下腳步,緊張地聽了聽。

“賈裏德,怎麽了?”她緊緊靠在他身上。

他不假思索地說:“我想我聽到了什麽。”

確實,有好一會兒,他都懷疑有惡靈蝙蝠在跟著他們。

“可能是一個炁刜者!”她急切地說著。

“我起先也盼著是,但我想錯了。那邊什麽都沒有。”沒必要讓她提心吊膽——現在還不用。

他盡可能地讓對話進行下去,這樣一來,他才不必去擔心會掉到某個井坑裏。話語聲提供了持續穩定的回聲音源。但話總有說完的時候,終於,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靜。這種時候,他就不得不搞些名堂出來,以防那個姑娘察覺他並不是炁刜者。定時咳嗽幾聲,看似笨拙地讓長矛磕碰幾下,毫無必要地拖著腳走,好讓鬆動的石子滾在路麵上嗒嗒作響——所有這些隨興而發的舉動都有助於他探查前方的路。

他讓長矛磕在石頭上,回聲映出走廊裏有一個轉彎。他正要轉過去的時候,黛拉警告說:“小心那塊垂下的石頭!”

她提醒的話音讓他清清楚楚聽到了那一長條石頭的聲影。但是太遲了。

砰!

他的腦袋把那根細細的鍾乳石撞成了兩半,碎片崩落在岩壁上。

“賈裏德,”她不解地問道,“你在炁刜嗎?”

他假裝疼得呻吟一聲,借此岔過話頭——其實他腦門上磕的那一下,絕不足以造成這麽大的痛楚。

“傷到了嗎?”

“沒有。”他趕緊向前走去。

“看來你沒在炁刜啊。”

他一怔。她是不是已經猜到了?他是否就要失去進入炁刜者世界的唯一機會了?

然而,就算確信了他沒有在炁刜,她也隻是笑了笑,“你正犯著跟我當初一樣的毛病——直到我對自己說‘去他該死的輻射,管別人怎麽想呢,我就是要炁刜我想要的一切!’”

借著她清晰發出的音節所產生的回音,他立刻將前麵那片地方的細節牢牢印在了心裏,“你說得沒錯。我沒在炁刜。”

“我們沒有必要再否認自己的本事了,賈裏德。”她挽住了他的手臂,“現在那一切都過去了。我們第一次能真正做自己——真實的自己!哦,這難道不美妙嗎?”

“當然了。”他揉了揉腦門上的包,“太美妙了。”

“在底層世界等著你的那個姑娘……”

“澤爾達?”

“這名字真夠怪的……那張被頭發遮著的臉也夠怪的。她算是……朋友嗎?”

對話產生的回音又回來了,他又能清清楚楚聽到所有的坑坑窪窪了。

“是的,我覺得你可以把她稱為朋友。”

“好朋友?”

他遊刃有餘地拉著她繞過一個淺淺的井坑,隱隱希望能得到一聲誇獎,比如:“現在你在炁刜啦!”但她並沒有這麽開口。

“我猜……按當時那個形勢來看,她是專門在等你呢。”

他腦袋一歪,笑了。十分明顯,炁刜者並不缺乏正常人的感情。而且聽她問出下一句話的時候,聽到她說話時噘起了嘴,他多多少少有些沾沾自喜——她說:“那你……會想念她嗎?”

他掩飾住自己的開心,勇敢地表示:“我想我能克服。”

他又假裝咳嗽了幾聲,發現陣陣回音裏出現了一團模糊不清的空闊。很幸運,他這時邁出的步子踢到了一塊石子。石子彈跳的聲音勾勒出一道裂口斷層的細節,裂縫橫貫了一半的通道。

黛拉警告說:“炁刜那裏……”

“我炁刜到了!”他喊道,說著領她繞過危險地帶。

過了一會兒,她淡淡地說:“你有很多朋友,對嗎?”

“我覺得我不曾孤單過。”說完他就有點後悔了,尋思著一個炁刜者處於他的境況之下,是應該覺得孤獨的——至少對自己的際遇會深感不滿。

“甚至並不知道你……與其他人都不一樣?”

“我的意思是說,”他趕緊解釋道,“大多數人都很好,我幾乎忘了自己與他們不一樣。”

“你甚至都認識那個可憐的炁刜者小孩。”她若有所思地說道。

“艾絲泰爾。之前我隻聽到……炁刜到過她一次。”他把那次在通道裏遭遇的那個離家出走的女孩的事情講了一遍。

等他講完,她問道:“而你就讓摩根和其他人那麽走了,甚至都沒告訴他們你也是炁刜者?”

“我……那個麽……”他咽了下口水。

“喔,”她好像這才明白過來似的,“我忘了……當時你跟你的朋友歐文在一起。他會聽到你的秘密。”

“沒錯。”

“不管怎樣,你深知底層世界有多麽需要你,你無法舍棄他們。”

他有些疑惑地聽著她。為什麽她這麽快就給他那個隻是試探性的問題找了個答案出來?就仿佛她先是突發奇想地把他繞進了陷阱,然後又輕車熟路地把他撈了起來。她是不是知道他並非炁刜者了?一時間,似乎他要對炁刜者、黑暗、眼睛、光明的探索計劃又落入了虛無縹緲的回聲之中。

又一陣不祥的翅膀扇動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心裏一沉——不過這聲音對於黛拉來說還很遠,她還沒聽到。他沒有放慢腳步,不過,注意力已經全然放在了那不祥的拍打聲上。現在有兩隻猛獸在追蹤他們了!

按理來說,現在應該盡快挖個掩體,好及時應對惡靈蝙蝠,趕在它們招來更多同類之前做好準備。他心中對此早就有數。不過他遲遲沒有行動起來,隻是暗暗希望通道會變窄,窄到隻能讓他和這個姑娘通過,而惡靈蝙蝠過不去。

他放慢了腳步,等著黛拉說些什麽,好產生更多的回音。

肩膀撞到了懸垂的岩石,這一下並不怎麽嚴重。隻是讓他的身子轉了半圈。

他一陣惱怒,從口袋裏掏出一對叩石急速叩響起來。她愛怎麽想就隨她輻射的去想吧!如果他不是炁刜者這件事暴露了,那也隨它去吧!

黛拉卻隻是大笑起來,“繼續走吧,用上你的石頭,要是這麽做能讓你感覺更保險的話。在我剛下定決心炁刜的時候,我也一樣。”

“你也一樣?”他現在邁出了輕快的步伐,前麵的一切清晰地浮現在耳中。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是氣流導致了所有的問題。氣流很美,但是很累人。”

氣流?這是否意味著她能以某種方式感受到通道裏緩慢飄旋的空氣?那種東西他隻能在長矛或是箭支飛過時聽到。

這回輪到黛拉腳下磕磕絆絆了。她跌倒在他身上,讓兩人全都失去了平衡,一直骨碌碌地滾到牆邊。

她緊緊摟著他,他能感覺到她胸口上由呼吸帶來的溫潮之氣,她溫軟的身子緊緊貼著他。

他將她在懷裏摟了一會兒,她低聲說:“噢,賈裏德——我們就要快快樂樂的了!從沒有哪兩個人像我們這樣互相體貼、彼此理解!”

她的麵頰滑嫩,貼在他的肩頭,她那頭整整齊齊束在腦後的秀發軟軟地垂在他的手臂上,隨著她腦袋的微微晃動而舞動著。

他丟下長矛,撫摸她的臉蛋,感受那柔順的肌膚,從發際線到兩腮的線條分明而美妙。她的腰肢正好握在他的另一隻手裏,曲線動人,柔韌靈動,怯生生地延伸到渾圓的臀部。

直到此時他才完全意識到,她並不隻是他通向某個終點的跳板。而且他很肯定自己想錯了,他曾懷疑她是在哄騙他——而如今他十分肯定並不是那樣,以至於自己甚至想要拋開一切,隻想與她一起去一個遙遠的、無憂無慮的世界安度一生。

但是,理性喚醒了白日夢,他猛地綽起那兩支長矛,在地麵上一撐。黛拉是一個炁刜者;他不是。她會在她的炁刜者世界裏找到快樂,而他必將投身於對光明的追尋——如果在冒冒失失侵入炁刜者的地盤後,他還能設法幸存下來的話。

“你現在在炁刜嗎,黛拉?”他謹慎地問道。

“哦,我隨時隨地都在炁刜。你很快也會這樣了。”

他試探性地、帶著些許希望仔細聽著,希望能察覺她周圍是否有東西會發生微妙的變化。但他什麽都聽不出來。一定就是之前他所懷疑過的那樣:他所尋覓的那種缺失太微小了,隻有在許多炁刜者同時出現的時候,那種效果重重疊加之後,他才有可能覺察到。

但是,等等!還有一個更為直接的途徑。

“黛拉,告訴我……你對於黑暗是怎麽想的?”

她把這問題又念了一遍,借著聲音,他聽得出她皺起了眉峰,然後她不很確定地說:“世界上最豐饒的便是黑暗……”

“當然了。還能是什麽?”

很明顯,她對於黑暗一無所知。或者說,就算她能有些許的覺察,她也還是認不出那究竟是什麽。

“你為什麽這麽執著於黑暗?”她問道。

“我就是在想,”他順勢說著,“炁刜肯定是某種與黑暗相反的東西——某種好東西。”

“炁刜當然好啦。”她十分認同,跟著他繞過一個小坑,順著一條突然出現的河岸走著,“這麽美麗的東西怎麽可能是壞的呢?”

“它……很美?”在最後一刻,他盡力抹掉了疑問的語氣。但這話說出來的時候,還是透著些質疑的口吻。

她興致勃勃地說開了,聲音變得生動起來:“前邊那塊石頭——炁刜一下,它從冰冷的土石背景中躍然而出,它是多麽溫暖柔軟啊。現在它不見了,但也就隻是消失一次心跳——等溫暖的空氣流過,就又會出現。現在它回來了。”

他大張著嘴呆住了。岩石怎麽可能這一刻在那裏,下一刻就不見了 它一直都在反射他叩石的哢哢聲啊,難道不是嗎?怎麽可能!它根本連一個手指頭的寬度都沒移動過!通道很寬,很直,他能聽出來,沒多少障礙物。於是,他拋掉了自己的叩石。

“你現在也在炁刜了?是嗎?賈裏德?你炁刜到了什麽?”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衝口而出:“在水裏……我炁刜到一條魚。很大一條,在冰冷的河**很突出。”

“怎麽可能?”她很懷疑,“我炁刜不到啊。”

它當然就在那裏!他能聽到那條魚為了保持身體平穩,不住地搖擺魚鰭。“就在那裏,沒錯。”

“但是魚和它周圍的水相比,既不冷也不熱。此外,不管是岩石還是其他什麽東西,隻要是在水裏,我就從沒炁刜到過……就算是我剛剛把它們扔進去的,我也炁刜不到。”

要掩蓋一時的失口,就得再大膽一些。“我能炁刜魚。可能我炁刜的與你不同吧。”

她聽上去若有所思,“這個我倒從沒想過。喔,賈裏德,沒準兒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炁刜者!”

“你就是炁刜者!沒錯!”隨後他心裏一陣煩亂,陷入了沉默。怎麽可能會有人比炁刜者更精明呢?

皮膜翅膀那令人恐懼的扇動聲更近了,這讓他心頭一緊。讓他驚訝的是,如此異乎尋常的事情居然能逃過這姑娘的注意。那些動物已經順著通道拉近了一大段距離,這段空間大都很寬闊,適合飛行,它們現在正急速向前。

他一挺身站了起來,豎起耳朵敏銳地聽著後方的聲音。跟著他們的不再隻是兩隻惡靈蝙蝠了。聲音很明顯,它們的數量至少翻了一倍。

“發生什麽了,賈裏德?”黛拉對他充滿警惕的沉默很不解。

其中一隻動物發出了刺耳的叫聲,鼓**在空氣中。

“就一隻。”沒必要嚇到她,畢竟還有機會把它們徹底甩掉,“你帶路。我來防著後麵——防止它發起進攻。”

在這種時刻有那麽一些優勢,還是很讓他有點自豪的。有她在前引路,他就沒必要時不時去證實自己在炁刜了。現在,她的手握在他手中,自己隻需要跟著她走就行了。不過這時候,還是需要發出聲音來充實一下模糊的周遭環境,於是他有意繼續著對話。

“你這樣用手牽著我,”他半開玩笑地說,“讓我想起了仁慈女幸存者。”

“那是誰?”

他跟隨著黛拉,沿著水流旁的壟脊一路行走,他給她講了自己童年夢裏那個女人的故事,講了她曾經帶著他去拜訪跟她一起生活的小孩兒。

“小傾聽者?”他講完之後,她重複著這個名字,“那個孩子就叫這名字?”

“在我夢裏就是這樣的。他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能聽到一些蟲子發出的無聲之聲。”

“如果是無聲的,你又怎麽知道蟲子發出了聲音呢?”她領著他越過一道小裂縫。

“我記得,那個女人曾告訴我說那種聲音是存在的,不過隻有小傾聽者能聽到。她也能聽到,不過要在她傾聽他的心靈時才行。”

“她能那麽做?”

“那可沒法知道了。”他嗬嗬笑了起來,仿佛是在取笑自己曾經幻想過這麽荒謬的事,“她就是通過那種途徑接觸我的。我還記得,她曾說自己幾乎能傾聽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心靈——除了炁刜者。”

黛拉在一根岩柱旁停下腳步,“你就是炁刜者。她進入了你的心靈,這又怎麽解釋?”

真要命!他一時間又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了。他隻是想利用對話的聲音來聽路。不過他立刻反應過來,“哦,我也是她唯一能傾聽心靈的炁刜者。別太當回事兒了。夢境又不是什麽符合邏輯的東西。”

她領著路進入了一處更為寬闊的地段,“可你的夢境似乎有點兒邏輯。”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假如我告訴你,我認得這麽一個小孩子,他從來沒有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聽過,但是不論什麽時候,當他的媽媽發現他貼在牆上聽的時候,她就總是會發現有一隻小蟲子趴在那裏。”

這一套聽上去挺耳熟,“真有那麽個小孩嗎?”

“就在上層世界……我出生之前。”

“他怎樣了?”

“他們將他認定為異類。他被帶出去,送到通道裏了。那時,他還不到四個孕育期大呢。”

這時候,他隱隱記起自己的父母曾給他講過上層世界那個異類小孩的故事,一模一樣。

“你在想什麽,賈裏德?”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笑道:“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常常會夢到小傾聽者了。你沒發現嗎?確確實實有人跟我講過這麽一個人。不過,這段記憶被我埋藏到了記憶深處。”

另一道幕簾在早已忘卻的記憶上掀開了,“我甚至能記起聽人講過的另一個異類的故事了,她被底層世界驅逐了,就在我出生前幾個孕育期的時候——是個女孩,她好像一直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麽!”

“就是這個了。”黛拉繞過一個轉彎繼續說道,“現在,你那些古怪的夢境都能說得通了。”

差不多。現在隻剩下他幻想中那個永恒者的來曆懸而未決。

他將注意力轉向前方,聽到了一個遙遠的、巨大的空曠空間,其中裹藏著洶湧的瀑布。他們正在接近通道的盡頭,他已經很確定,前方橫亙著一個龐大的世界——是炁刜者的世界嗎?他很懷疑,因為他已經很長時間嗅不到炁刜者的氣味了。

“太可怕了,”黛拉悶悶不樂地說道,“人們驅逐異類的方式太可怕了。”

“第一個炁刜者就是一個異類。”他轉身開始領路,用上了叩石,“但是等他們將他驅逐後,他長到足夠大了,便偷偷回來找了一個聯姻的伴侶。”

他們走出通道,賈裏德聽到河水從平整的地麵穿流而過,流向對麵的岩壁。他大喊一聲,陣陣回音投射下來,高處極高,遠處極遠,令人生畏。喊聲從塌落各處的岩石形成的形狀各異的亂石堆上反彈回來,發出雜亂無章的聲響。

“賈裏德,太美了!”姑娘讚歎起來,腦袋四下轉動,“我以前從沒炁刜到過這樣的東西!”

“我們不能浪費時間,要趕緊去對麵。”他鎮定地說,“水流進對麵岩壁的地方肯定有通道。”

她問道:“惡靈蝙蝠呢?”她察覺到他聲音裏的緊張。

他沒有回答,而是領她沿著一條平坦的路線匆匆走去,這條道在過去的日子裏曾經被高漲的河水衝刷,十分光滑平整。很多次呼吸之後,他們鑽進了對麵岩壁的通道口——就在此時,一路追蹤而來的那些動物從他們身後的隧洞裏鑽了出來,盤旋向前,惡狠狠的號叫聲充斥在這個世界裏。

“我們要趕緊藏起來了!”他叫道,“它們用不了一個心跳就會趕上來!”

他們蹚過一道河彎,蹚水的聲音映出左麵岩壁有一個豁口,勉強容得下他們倆。他跟著黛拉過去,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小得像是居住洞室般的岩龕裏。姑娘累得癱倒在地,賈裏德坐到她身邊,耳中聽到怒氣衝衝的惡靈蝙蝠在通道外麵越聚越多。

黛拉把頭倚在他肩膀上,“你覺得我們到底能不能找到炁刜者世界?”

“你怎麽這麽急著要去那裏?”

“我……好吧,也許是跟你同樣的原因。”

當然了,她並不知道他真正的原因——或者說,她知道?“那就是我們的歸屬,不是嗎?”

“不止於此,賈裏德。你確定你去那裏不是要……找什麽人?”

她一猶豫,“你的親人。”

他眉頭一皺,“我在那裏沒有親人啊。”

“那我猜你肯定是一個原發性的炁刜者。”

“難道你不是嗎?”

“哦,不。你明白的,我是一個……庶子。”她又趕緊說,“我是說,這事兒不會影響到咱倆吧……會嗎?”

“怎麽了?不會的啊。”不過這麽說,聽上去太若無其事了,“該死的輻射,絕沒什麽影響!”

“我很高興,賈裏德。”她把臉蛋貼在他的手臂上,“當然了,沒有人知道我是庶子,除了我母親。”

“她也是炁刜者?”

“不。我父親是。”

他聽了聽岩龕外麵。有些沮喪,不住尖叫的惡靈蝙蝠正開始紛紛退回到他們剛剛離開的那個世界裏去,聚而不散。

“可我不明白。”他對姑娘說。

“很簡單。”她聳了聳肩,“我媽媽發現懷了我,她就跟上層世界的幸存者聯姻了。所有人都認為我是早產。”

“你是說,”他體諒地問道,“你媽媽……和一個炁刜者……”

“哦,不是那樣的。他們想要聯姻來著。他們有一次在通道裏無意中遇到了……然後就會麵了很多次。他們最終決定一起逃走,找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小小的世界。在路上她不慎跌進一口井裏,他為了救她不幸喪命,她隻能返回上層世界,別無選擇。”

賈裏德為這姑娘感到一陣心酸。而且他能理解,她一定十分盼望去到炁刜者世界。他本已用手臂摟住她,將她緊緊擁在自己懷裏,但是現在,他又將她鬆開了。他敏銳地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巨大差異。那不單單是炁刜者和非炁刜者之間身體上的差異。那是圍繞著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和標準而形成的、完全背道而馳的思想和信條。而他幾乎能理解炁刜者那種對非其族類者所懷的蔑視之情了——那些人僅僅將炁刜當作一種不可理解的功能。

走廊裏沒有惡靈蝙蝠了,於是他說:“我們最好繼續上路。”

但她僵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屏住了氣甚至不敢呼吸。有那麽一刻,他覺得自己聽到了某種微弱的、急促的聲音,之前他沒注意到。為了確認一下,他叩響了叩石,他立刻感受到了許多小小的、毛茸茸的東西。現在,他能聽到無數昆蟲的腳如羽毛般掃過岩石的聲音。

黛拉尖叫著蹦了起來,“賈裏德,這是蜘蛛的世界!我胳膊剛被咬了一口!”

就在他們逃向出口的時候,他都聽得到她的腳步踉踉蹌蹌,幾欲跌倒。他伸手一把將她扶住,把她往前推,然後自己也連滾帶爬地逃到了通道裏麵。但是太遲了,已經有一隻小小的、毛乎乎的東西落在了他肩上。就在他將它撥落之前,他感到尖銳而致命的毒刺叮了他一口,灼熱的劇痛隨即傳來。

但他咬著牙繼續走,縈繞在心頭的緊迫感激勵著他:他不能在這裏失去意識——惡靈蝙蝠隨時都會回來的;要堅持跑到一口熱泉旁邊,在那裏他可以弄一些熱氣騰騰的泥膏,把他們的傷口好好處理一下。

他撞到一塊岩石,身子反彈出來,站在那裏搖晃了一陣,然後他磕磕絆絆地繼續走。繞過下一個轉彎處,他蹚水順著一條支流走了一段,等他重新回到陸地上時,終於一頭栽倒在地。

水流穿過岩壁流了出去,在他們麵前伸展開的是一條寬闊、幹燥的通道。他一隻手裏仍然抓著那兩支長矛,拄著地支撐著讓自己起身向前,另一隻手則將黛拉拽在身邊。然後他停下來聽了聽,聽到清脆而單調的滴水聲。他用矛尖磕了磕石頭,鏗鏗聲為他映出了通道的全貌。

這是一條奇怪的通道,因為他似乎很熟悉,纖細的鍾乳石滴下冰冷的水珠,落在下麵的小石子上,不遠處是一口形狀清晰的孤井。他十分確信自己以前來過這裏很多次了:就站在那塊濕漉漉的針狀鍾乳石旁邊,用手撫摸著它那冰涼、濕滑的表麵。

而且,就在他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一刻,他認出了這條通道的所有細節,正是仁慈女幸存者的世界跳出幻境,出現在了這裏。

第十章

賈裏德從那荒誕的場景中清醒過來,從幻境和實際方位的矛盾感中抽離出來。他很確定,自己仍然躺在那條水滴不停地從鍾乳石上滴落的走廊裏。不過,他同樣確定他自己也存在於另一個地方。

水珠的滴答聲變成了讓人倦怠的嗒嗒聲,然後又變回了滴答聲,如此交替反複。他發燒滾燙的身子下麵,時而是粗糙堅硬的岩石,時而又是一張睡鋪,上邊鋪著用嗎哪果皮纖維做的柔軟床墊。

當心中的方位感又一次變幻的時候,縹緲的嗒嗒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尖細的回音傳來的聲影表明,有人坐在一張石鋪上,手指正漫不經心地敲打著石頭。

光明啊,但是這個男人真老啊!若不是他的手在動,他準會以為那是一具骨架。他的腦袋因為年老體衰而微微顫抖,仿佛是個骷髏。亂糟糟的胡須零零落落不剩幾根,一直垂到地麵,稀疏得幾乎都聽不到了。

噠噠噠……滴答滴答滴答……

賈裏德回到了走廊裏。就像混音的現象發生時一般,那淩亂的胡須幻化成了濕漉漉的鍾乳石。

“放鬆,賈裏德。現在一切都得到控製了。”

他幾乎從夢中一驚而起,“仁慈女幸存者!”

“叫我莉亞吧,就不會那麽別扭了。”

他對這名字一陣迷茫,然後索性在心裏說:“我又是在做夢呢吧。”

另一個焦慮的、無聲的話語傳來:“莉亞!他怎麽樣了?”

“他正在蘇醒。”她說。

“那我也應該能聽到了。”然後喚道,“賈裏德?”

然而賈裏德已經又回到了通道裏——隻一小會兒。很快,他又回到了嗎哪纖維的床墊上,回到了這個小小的世界裏,一個輪廓模糊的女人俯身照看著他,對麵牆邊坐著一個老得不可思議的男人,他不住地敲打著手指。

“賈裏德,”那個女人說道,“剛剛那個聲音是伊森。”

“伊森?”

“在我們給他換名字之前,你將他叫作小傾聽者。”

賈裏德更糊塗了。

他覺得是為了安撫自己的情緒,這個女人又說:“我無法相信,你居然找到這裏來了,在經過了這麽多孕育期之後。”

他想要說些什麽,不過她打斷了他,“不用解釋。我從你心中聽到了每一件事——你在通道裏的事情,以及你是怎麽被咬……”

“黛拉!”他回憶起來,大叫了一聲。

“她很好。我及時找到了你們。”

他猛然意識到,他現在已經完全蘇醒了過來,而且仁慈女幸存者的這番話是真切地說出口了的。

“不是仁慈女幸存者,賈裏德……是莉亞。”

這個女人的聲影讓他大為驚詫。他伸出雙手摸到她的麵孔,撫過她的雙肩,直到她的雙臂。為什麽……她一點都沒變老!

“你在期待什麽呢……一個像是永恒者那樣的人嗎?”她將自己的想法傳遞給他,“畢竟,在我當初遇見你的時候,我還隻是個孩子呢。”

他更用心地聽著她。她不是曾告訴他說,隻有在睡覺的時候她才能接觸他的心靈嗎?

“如果你距離很遠,就隻能在你睡覺的時候。”她明確地解釋說,“你距離這麽近,就不需要入睡了。”

他研究著她的聲影。她大概比黛拉稍高一點。不過她的體態,盡管她比黛拉年長九到十個孕育期,她的體態簡直無與倫比。她雙眼閉合,後發垂肩,前發齊眉。

他轉過耳朵聽了聽周遭環境,他聽到的是一個小小的、淒冷的世界,隻散布著幾口熱泉,每一口周圍都一如既往地有嗎哪植物叢環抱;一條河流從岩壁流出又流進岩壁;附近還有一張石鋪——黛拉躺在那邊,沉睡未醒。所有這些聲影,他都是借助那個手指的敲擊聲聽到的——他是永恒者?

“沒錯。”莉亞證實道。

他站起身來,覺得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虛弱,便在這個世界裏走動起來。

莉亞告誡道:“我們不要打攪他,除非是他不敲手指的時候。”

他回過身來站到這個女子麵前,仍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真的在這裏了,進入了他那荒誕的夢境之中。“你怎麽知道我在那條通道裏?”

她關切地伸出一隻手放在他肩上,“我還從你的心裏聽到,這個黛拉是炁刜者。”

“她以為我也是。”

“沒錯,我知道。所以我很擔心。我不明白你打算要做什麽。”

“我……”

“哦,我知道你心裏所想的。但我還是不懂。我意識到你想要去炁刜者世界,好讓你能追尋到黑暗。”

“也是為了光明。利用黛拉是唯一的辦法。”

“我聽到的就是如此。但是你又怎麽知道她是做何打算呢?我不信任這個姑娘,賈裏德。”

“隻不過是因為你聽不到她在想什麽。”

“也許吧。可能是我太習慣於傾聽情感、意圖,這使得當我隻能麵對外在形體的時候,就會有迷失之感。”

“你不會告訴黛拉我跟她不一樣吧?”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們就隻讓她相信你是唯一一個我能進入心靈的炁刜者。不過,我希望你清楚自己是在做什麽。”

小傾聽者風風火火跑進了世界,最讓人驚奇的是,他那興高采烈的喊叫聲居然沒有驚醒黛拉,而永恒者也聽而不聞,隻是繼續敲著手指。

“賈裏德!你在哪裏啊?”

“這邊!”賈裏德一陣興奮,沒想到這位他甚至根本不認識的老相識居然真的存在。

“他聽不到你……記得嗎?”莉亞提醒說。

“但是他徑直朝我們跑來了啊!”然後,一股氣味讓他有些迷惑——是小蟲子?——從小傾聽者身上飄來。

“叫他伊森吧,”莉亞糾正他道,“那是蟋蟀的氣味。他有滿滿一口袋呢。蟋蟀發出的無聞之聲會給他提供回音,就像你使用叩石一樣。”

這時,那個人到了他跟前,撲到他身上一把摟住了他,又使勁地把他晃來晃去,就好像摟著一捆嗎哪枝條。

賈裏德久別重逢的喜悅之情被伊森那驚人的塊頭嚇得打了幾分折扣。小傾聽者是由於他那詭異的聽覺被上層世界驅逐的。可就算不是那樣,他也絕對會因為他這遠超常人的體形被趕走。

“你這個惡靈蝙蝠小子!”伊森嗬嗬笑著說,“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個時段會來的!”

“光明保佑,不過最好……”賈裏德話說了一半就打住了,一根粗硬而顫抖的手指輕輕觸在了他的嘴唇上。

“別在意,”莉亞忙說,“他隻有這樣才能知道你說什麽。”

這個時段裏,他們花了好一會兒聊著他們小時候在一起的那些事情。賈裏德還不得不一一解釋關於人類世界的點點滴滴,還有與那麽多人生活在一起是什麽感覺、炁刜者近來又有什麽花招、最近是不是又有異類出現,等等。

他們的談話在半途中斷過一會兒,因為要從沸騰井裏吊起食物,還要給永恒者送去一份。但永恒者隻是一語不發地吃著,全然不在意他們。

伊森搖了搖頭,“忘了它吧。你到這裏了,就留在這裏。”

“不,那是我決意要做的事情。”

“惡靈蝙蝠在上啊!”對方叫道,“你以前從未有過那樣的想法!”

就在這時,賈裏德在耳力餘聲中捕捉到黛拉在她的石鋪上動了一下。

他急忙過去跪在她身邊。他摸了摸她的臉,涼爽而幹燥,表明她睡過一覺後已經退燒了。

“我們在哪兒?”她虛弱地問道。

他開始從頭解釋,但不等他講到一半,他聽到她又沉入了夢鄉。

到了下一個時段,黛拉把上一個時段昏睡時錯過的東西全都補了回來。她默不作聲,憂鬱地聽著賈裏德講述他們身處的這個世界,以及他覺得,遇到莉亞和伊森一定是某些事情的一個序幕。

等後來他們獨處的時候,兩人跪在一口熱泉旁邊用新鮮的泥膏敷在蜘蛛咬過的傷口上,他才明白她為何鬱鬱寡歡。

“你上一次到這裏是什麽時候?”她問道。

“哦,很多個孕育期之前了,我……”

“嗎哪個大頭鬼!”她一轉身,永恒者手指的敲擊聲在她冰冷僵硬的後背上發出悶悶的回音,“我必須要說,你的這個仁慈女幸存者真是一個大驚喜。”

“沒錯,她……”然後他明白了她的心思。

“仁慈女幸存者……我打賭她確實很仁慈!”

“你別那麽想……”

“你為什麽帶我一起來?是不是因為你覺得,那個嚇人的巨人很有興趣找一個聯姻伴侶?”

然後她緩和了下來,“哦,賈裏德,你是不是已經忘記炁刜者世界了?”

“當然沒有。”

“那咱們上路吧。”

“你不明白。我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莉亞救了我們的命。他們是朋友!”

“朋友!”她清了清喉嚨,聲音尖銳,就好像是揮動鞭子的聲音,“你和你的朋友啊!”

她的頭傲慢地一挺,大步離開了。

賈裏德跟了上去,但是這個世界突然陷入一片寂靜,他又收住了腳步。

永恒者不敲手指了!他準備與人交流了!

賈裏德小心翼翼地走過這個世界,心頭卻莫名有些猶豫。莉亞和伊森向來與他親密無間。但永恒者就像是一個若隱若現的生物,隻存在於他那幻想出的往昔之中——他永遠都別指望能去理解這個人。

借著前方傳來的粗啞喘息聲,他找準了方向,朝著那張石鋪走去。

“是賈裏德,”莉亞無聲地介紹著,打破了心裏的寂靜,“他終於來聽我們了。”

他應道:“賈裏德?”他的答話稍稍有些滯後,顯然是由於健忘而導致了疑惑。

永恒者好奇地敲了敲手指。賈裏德立刻捕捉到了一根枯瘦的指頭,在每一次敲擊的時候幾乎完全探進了岩石上的一個小小凹坑裏。不知他已如此叩擊了多少個孕育期,居然將石頭叩出了一個洞!

“我不認識你。”那個聲音帶著痛苦低聲說著,就像岩石相互摩擦般粗糙。

“莉亞曾以某種方式……把我帶到這裏,很久以前了。”

“哦,伊森的小朋友!”一隻骨節突出的手顫抖著伸向前方,它一把抓住賈裏德的手腕,那力道弱不禁風。永恒者試著笑起來,但那笑容的影像被淩亂的胡須、突兀的骨骼、走了形的沒有牙齒的嘴擾得聽不出多少笑意。

“你多大年紀了?”賈裏德問道。

盡管他問出了這個問題,但他也知道很難得到答案。那人在莉亞和伊森到來之前,就隻是孤身一人生活著。生命周期?孕育期?時間進程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什麽可以參照的東西。

“太老了,孩子。而且太孤獨了。”他那扭曲的聲音走了調,仿佛是在對這個世界濃重的寂靜發出絕望的呢喃。

“與莉亞和伊森在一起也還覺得孤獨嗎?”

“他們全然不曾懂得,親耳聽著最親近的愛人在無數世代之前逝去是什麽感受,也不懂得從美麗的原始世界裏被驅逐意味著什麽,在……”

賈裏德插話道:“你曾生活在原始世界?”

“……在聽到你的孫輩、重重孫輩長大成人,成為真正的幸存者之後,你自己卻被趕走意味著什麽。”

“你是不是曾生活在原始世界?”賈裏德又問道。

“但是你也沒法責怪他們,那是為了清除不會衰老的異類。什麽?我是不是生活在原始世界?是的。一直生活到我們失去光明之後的幾個孕育期。”

“你是說,你在那裏的時候光明仍然與人類在一起?”

仿佛是在挖掘埋藏已久的記憶,永恒者最終答道:“是的。我——我們當初是怎麽說的來著?——見過光明。”

“你見過光明?”

對方笑了起來——那是一聲微弱的、粗啞的笑聲,緊跟著就被喘息和咳嗽淹沒了。“見過。”他含混地說著,“就是‘看到’這個動詞的過去式。去看,看見,見過,曾見到……這些都是看-見。我們在原始世界曾經能夠看-見,你知道的。”

看見!又是這個詞——神秘而令人激動,就跟包含有這個詞的傳說故事一樣晦澀難懂。

“你聽到過光明嗎?”賈裏德將每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

“我見過光明。看-見。無所不在。哦,我們曾多麽快活!小孩子在亮光中蹦蹦跳跳,滿臉光澤,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而且……”

“你感受到他本尊了?”賈裏德已經禁不住開始喊叫了,“你是否撫摸到他本尊了?你是否聽到他本尊了?”

“光明啊!”

“不,不,孩子。我見過它。”

它?這麽說永恒者也將光明視為一種非人的事物!“它像是什麽東西?跟我講一講吧!”

對方卻沉默了,在石鋪上癱坐下來。最終,他顫顫巍巍地長長吸了一口氣,“上帝啊!我不知道!太久了,我甚至都記不起光明像是什麽!”

賈裏德搖晃著他的肩膀,“試一試!試一試啊!”

“我做不到!”老人嗚咽起來。

“那它是否會對……眼睛起什麽作用?”

嗒嗒嗒……

他又開始不停地叩擊了,將苦澀的回憶與難以釋懷的思緒重新封存,埋進那經年的習慣與精神超脫的重重岩堆之下。

現在,賈裏德絲毫不打算離開仁慈女幸存者的世界了——永恒者陳年的記憶為他探索光明的通道開啟了新的希望。可他又不能告訴黛拉為何要延長停留在這裏的時間,所以他隻能假裝身體不適,不宜立刻啟程。

很顯然,黛拉對於他推遲前往炁刜者世界的解釋挺認可,於是不情願地安頓下來,等他完全康複。

她對於莉亞最初的不信任隻是一時衝動,目前來說,兩個女人之間的緊張氣氛顯然緩和了許多。有一次,黛拉甚至告訴賈裏德,她對於莉亞和伊森最初的印象可能是錯的。她承認說,這一切跟她最初想的全然不同。還有伊森,盡管他有生理缺陷,可也並不像她從前認為的那麽嚇人、那麽笨拙粗魯——一點都不。

為了顧全大局,莉亞在有黛拉在場的時候會克製自己,不與賈裏德和伊森進行心靈交流。這使得黛拉幾乎忘記了她的這種能力,或是對此渾不在意了。

而莉亞本身也有一些心理上的不適。盡管她對黛拉挺熱情的,賈裏德卻總能感受到她的重重顧慮,因為她無法傾聽那個炁刜者女孩的心思。

這些事態的發展,賈裏德都饒有興趣地關注著,同時也期望著永恒者再一次脫離他的入定狀態,再一次尋求與人交流。光明啊!他從這位永生者身上學到了多少啊!

時間過得很快,已經到了他們抵達這個世界的第五時段。黛拉正在河裏與伊森潑水玩兒,賈裏德則在一塊粗糙的岩石上打磨著矛尖,就在這時,莉亞的思維進入了他的腦海:

“請忘記炁刜者世界吧,賈裏德。”

“你知道我已下定決心。”

“那你必須重新考慮了。通道裏此時到處都是怪物。”

“你怎麽知道的?你告訴我說,你害怕傾聽它們的思想。”

“但是我傾聽了其他人的思想——是那兩層世界裏的人。”

“你聽到什麽了?”

“恐懼、恐慌,和我無法理解的怪異影像。到處都是怪物。人們四處逃竄,到處躲藏,爬回他們的岩龕裏,片刻之後又再次逃竄。”

“我覺得沒有——至少現在還沒有。”

賈裏德意識到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出發去炁刜者世界可能並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但他似乎最好盡快離開。

“不,賈裏德。不要走……求你了!”

他察覺到,這不隻是她對他無私的關切。在莉亞的心靈深處,埋藏著純粹的孤獨和劇痛,她害怕自己這單純而淒涼的世界,再次回到他和黛拉到來之前那毫無生機的孤寂之中。

然而他已然下定決心,唯一遺憾的是沒法與永恒者再做一次交談了。

可就在這時,永恒者的叩擊聲突然止住了。

賈裏德飛奔而去。

在他經過河流的時候,黛拉不再潑水,問他道:“你要跑去哪裏?”

“去聽永恒者。然後我們就上路。”

賈裏德坐到石鋪上急切地問:“我們現在能談談嗎?”

“走開吧。”永恒者不高興地咕噥著,“你隻是想讓我回憶。可我不想回憶。”

“該死的!我隻是在追尋光明!你能幫助我!”

這個世界裏隻聽得到永恒者那吃力的呼吸聲。

“請盡量想一想關於光明的事情啊!”賈裏德懇求著,“它是否會對……眼睛有什麽作用?”

“我……不知道。我似乎能記起什麽關於亮光的東西……我想不起別的來了。”

“亮光?那是什麽?”

“就像是……受到一聲巨響的轟擊,以及濃烈味道的熏染,再狠狠地被打了一拳,可能就是這樣吧。”

賈裏德聽到永恒者臉上露出不確定的神情。這個人或許能告訴他,他要追尋的到底是什麽。但這個人說的話都是謎語,比那些雲遮霧罩的傳說故事強不了多少。

在這副不住點頭的骷髏麵前,他盡量不讓沮喪之情流露出來。因為他的麵前可能就有那些問題的全部答案——光明如何為人類造福?它如何在刹那間觸摸到所有的事物,並在一瞬間讓每一件事物都變得優雅精美?隻要洞穿那層遺忘的幕簾,就能得到答案!

他猛然又轉向另一個方向,“那麽黑暗呢?你知不知道關於它的任何事?”

他聽到對方一陣戰栗。

“黑暗?”永恒者重複著,猶豫了一陣,突然間聲音充滿了恐懼,“我……噢,上帝啊!”

“怎麽了?”

他劇烈地顫抖起來。他那扭曲的麵孔變成了一張充滿恐懼的怪誕麵具。

賈裏德從未聽到過如此這般的驚恐。對方的心跳急促起來,脈搏聲就像是受了傷的惡靈蝙蝠在掙紮,每一次短促的、飄忽不定的呼吸都仿佛是最後一次呼吸。他想要站起來,但隨即又跌坐在石鋪上,把臉埋在了雙手裏。

“哦,上帝啊!黑暗!可怕的黑暗!現在我記起來了。它就在我們身邊無處不在!”

但這位隱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拚盡全力把他拉了回來。然後,他那淒慘的哭聲傳遍了這個世界,又湧出了通道:

“感覺到它的壓迫了嗎?可怕、漆黑、邪惡的黑暗!哦,上帝,我不想記起!但你讓我記了起來!”

賈裏德警覺地聽著,萬分恐懼。永恒者感受到黑暗了嗎?就在此刻?或者他隻不過是記起了它而已?不,他說了,“它就在我們身邊無處不在”,不是嗎?

賈裏德艱難地退開,任由老人在驚恐與哭泣中掙紮。“你感覺不到嗎 你看不到它嗎?上帝,上帝啊,讓我從這裏出去!”但賈裏德什麽都沒感覺到,身邊隻有涼颼颼的空氣。然而他害怕了。就好像永恒者那強烈的恐懼被他吸進了自己的身體裏一樣。

黑暗是不是某種你感受過的東西?也許該說看過……或見過的東西 但是如果你能看到它,那就意味著你對黑暗所持的敬畏,應該與衛道者堅信應該對光明無上士所持的敬畏完全相同。但是……是什麽呢?

有好一會兒,賈裏德心中升起一種絕望的恐懼,生怕自己會永遠聽不到、嗅不到、感觸不到。那是一種邪惡的、詭異的感觀,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雖不是全然無聲,卻既像無聲那麽熟悉,又比無聲的意義更為深刻。

他來到黛拉身邊,她正跟莉亞和伊森在一起。誰都沒有說話。就好像那令人難以捉摸的恐懼蔓延到了所有人的身上。

黛拉已經將一些食物打進了包裹,莉亞不再違拗他的決定,收拾好了他的長矛。

沉默、不安和肅穆的氣氛壓抑著所有人。他們一行人朝出口走去,沒有人道別。

順著通道走了幾步,賈裏德轉過身,許下了承諾:“我會回來的。”他不經意地讓長矛碰了碰牆壁,借著聲音探明前路,一路走了下去。

仁慈女幸存者、小傾聽者以及不可思議的永恒者所生活的這個陰鬱世界,緩緩沉澱回了他的記憶深處。賈裏德心中生出一種濃濃的失落感,他意識到回憶其實與夢境別無二致,對他來說,莉亞的世界存在於世的唯一證據,隻有他記憶深處那仍在激**的一點餘波。

第十一章

在一路跋涉的這個時段裏,黛拉始終默不作聲地跟著他。她的心中充滿了焦灼、猶豫,賈裏德能從她臉上將那份焦慮聽得清清楚楚。她是不是對他說過或是做過的什麽事情感到緊張?光明在上,他已經對她的擔憂解釋得明明白白了。

離開莉亞的世界之後,他便設計出一套巧妙的花招來製造回音。這完全不會引起黛拉的懷疑,他信心滿滿。於是,一聲又一聲的口哨充盈在了走廊裏。

最終,通道越收越窄,有一段他們不得不爬著才能過去。爬到另一頭,他直起身子在地上磕了磕長矛。

“怎麽?”她靠在他身邊。

“我們身後不會有惡靈蝙蝠的威脅了。它們可穿不過這麽窄的隧道。”

她沉默了片刻,“賈裏德……”

他知道,她早就想問的那個問題終於要來了。但是他決定先發製人,“前邊是一條很大的通道。”

“是的,我炁刜到了。賈裏德,我……”

“而且炁刜者的氣味很濃。”他繞過一道窄窄的裂縫,他話語的回聲中清晰地反射出裂縫的形狀。

“是嗎?”她急切地往前走去,“也許我們接近他們的世界了!”

他們抵達了一個岔道口,他站在那裏,絞盡腦汁地判斷應該走左邊還是右邊。然而,他突然一陣緊張,本能地握緊了長矛。與炁刜者的氣味混雜在一起的,是一種神秘的、邪惡的氣味,這讓空氣變得汙濁不堪——這種惡臭他絕不會認錯。

“黛拉,”他低聲道,“怪物走過這條路了。”

但是她仿佛沒有聽到。她已經滿懷期待地順著右手邊的岔道走了下去。他都能聽到她繞過了不遠處的一個轉彎。

隨即傳來刺耳的岩石滑動聲,其間夾雜著一聲尖叫。

通道的形貌在刺耳的回聲中印在了他的腦海裏,他朝那個巨大的裂洞衝去,姑娘驚恐的叫喊聲已經被吞沒在裏邊了。

到了鬆動的岩石那裏,他打了個響指,探清了裂洞的聲影。在緊挨著洞口的碎石堆那裏,嵌著一大塊堅硬的礫岩。他把長矛放下,其中一支卻立即滑開,順著洞口邊沿溜了下去。落入洞底的過程中,矛杆不停地磕碰著洞壁。撞擊聲持續不斷,直至漸漸消失在遙遠的深處。

他趕忙撿起另一支長矛,放到可靠的地麵上,同時狂呼著:“黛拉!”

她驚恐地小聲應答道:“我在下麵……在一塊突岩上。”

他不由得感謝光明,她的聲音聽上去並不遠,也許他能把她救上來。

緊緊抓住旁邊那塊礫石,他將身子探進了深淵,又打了個響指。回音讓他知道,她就在下方距地麵不遠的一塊突岩平台上縮成一團。

他伸出手去觸碰到了她的手,於是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拽出洞口,然後將她一把送出亂石堆,推到了堅實的地麵上。

他們從洞口旁退回來,又一塊石頭從坡上滾下,直落深處,撞擊聲不絕於耳。刺耳的回音映出姑娘臉上早已花容失色。

他讓她哭了一會兒,然後抓住她的雙臂幫她直起身子。他呼吸的聲音反射在她臉上,他聽到她大睜的雙眼,似乎別的五官都已不重要了。他幾乎能感受到那雙眼睛的銳利、張力和一眨不眨,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就要領悟到炁刜的本質了。

“那就像是發生在我母親和我父親身上的遭遇,一模一樣!”她衝著那道深淵點了點頭,“這是一個預兆——仿佛有種聲音在告訴我們,他們未能共同走下去的地方,就由我們來繼續前進!”

他拾起長矛,“好了,黛拉。到底怎麽了?”

她毫不猶豫就將那個遲遲沒有說出口的問題問了出來:

“你要追尋……光明?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到你朝著永恒者大喊,還問他關於黑暗的事情。那把他嚇得失魂落魄。”

“很簡單,”他聳了聳肩,“就是你聽到的那樣,我在追尋黑暗和光明。”

在他們重新上路的時候,他感覺到她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一個嗎哪果殼在她的行囊裏每走一步就磕碰一下,這聲音正好足以映出通道的聲影。

“這不是神學問題,”他說,“我隻是有這麽一個想法,黑暗和光明並不是我們所認為的那樣。”

他察覺得到,她的困惑漸漸變成了一絲懷疑——拒絕相信事情隻是這麽簡單。

“可這毫無意義啊。”她爭辯說,“每個人都知道光明士是誰,黑暗是什麽。”

“那咱們就先不管那個了。這麽說吧,我隻是有一個不同的想法而已。”

她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

“別拿這事兒困擾你自己。”

“但是永恒者……黑暗對於他來說意味著某種不同的東西。他對於身邊無處不在的‘邪惡’並不恐懼。他是被別的什麽東西嚇壞的,對吧?”

“我想是的。”

“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

她又沉默了好一陣子,他們一路上經過了好幾個岔道口,然後她又說:“賈裏德,這一切跟去炁刜者世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嗎?”

他覺得,在自己的炁刜者身份不會遭到更多質疑的前提下,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開誠布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錯。就像炁刜與眼睛有關係一樣,我相信黑暗和光明也以某種方式與眼睛發生著關係。而且……”

“而且你認為你能在炁刜者世界找出更多與此有關的東西?”

“一點不錯。”他領著她走在一條漫長的彎道裏。

“這就是你要去那裏的唯一原因?”

“不。跟你一樣,我也是炁刜者,那裏是我的歸屬。”

他聽到姑娘輕鬆了下來——她的緊張徹底鬆懈了,心跳也平和了。他的直言相告顯然讓她的焦慮得到了緩解,現在,她對於他那異想天開的探索反而有些不屑一顧了,那件事對於她的個人利益而言,並不會有什麽特別大的威脅。

她讓自己的手自在地握在他手裏,他們繼續順著這條彎道向前走去。可就在這時,他突然捕捉到前方有一絲怪物的氣味,他猛地停下。同時,他遠遠離開左側牆壁。因為,甚至就在他聽著那平淡無奇的牆麵時,一團難以察覺的寂靜之聲已經開始在潮濕的石頭上顯現出來了。

“怪物來了!”黛拉警告說,“我炁刜到它們的影像了——就在那邊的牆上!”

他側臉對著她,“你炁刜到它們了?”

“差不多算是炁刜。賈裏德,咱們趕快離開這兒!”

可他隻是站在那裏,全神貫注地感受著那種怪異的無聲之聲在牆上晃來晃去,它從未進入過他的耳朵,隻是讓他的眼睛感覺好像有人把熱水潑在上麵了一樣。她說她炁刜到了影像。那是否意味著,炁刜就跟他現在所感受到的東西很像?

然後,他凝神聽著從彎道那邊傳來的聲影。隻有一個怪物。“你往回走,在第一個岔道裏等著。”

“不,賈裏德,你不能……”

但是他將她順著通道推了回去,然後輕輕一縮身,躲進岩壁的一個凹龕裏。凹龕很狹窄,他聽到沒有足夠的空間施展長矛,便將它放在了地上。然後,他閉上眼睛,將那怪物跑來時的令人迷惑的聲影掌握得清清楚楚。

那個生物已經到了轉彎處,賈裏德能聽到它緊貼著自己這側的牆壁。他又盡量往岩龕裏擠了擠。

那東西散發出的恐怖、怪異的氣味越來越近了,讓人難以忍受。同時聲音也很清晰,遍體無數褶皺,飄擺不定——如果那真是褶皺的話。如果那東西與一般人的呼吸強度和心跳速率一樣,那它已經越來越接近自己的藏身之處了……就是現在!

他猛地衝進走廊,揮拳打向他認為那個生物的腹部。

怪物肺裏的空氣被擊得一口噴了出來,它向前一撲,便倒向了他。他上前撐住那本以為是黏糊糊的身體,又朝它臉上揮出一拳。

當聽到那怪物跌倒在地時,他不安地睜大了眼睛。他略懷著一絲期待,既然它已經失去了意識,希望現在不會再有那種奇怪的寂靜之聲從這家夥身上擴散出來了。確實沒有。

他跪下來,大著膽子伸出手去觸摸那個生物。他發現它的身體根本不是遍體長著花裏胡哨的褶皺。它的手臂、雙腿和軀幹全都被一種柔軟而合體的布料覆蓋著,而這布料比他當初在底層世界入口發現的那塊織物還更加精致。原來他感受到的是遮體之物的聲影!誰曾聽說過一點都不緊身的胸衣或是腰布呢?

他的雙手向上摸去,碰到了一件用更為厚實的布料做的東西,跟他在底層世界外麵掩埋的那塊布料一樣。它緊緊裹在怪物臉上,用四條帶子在腦後固定住。

他把這塊布扯下來,手指遊走在……一張普通的人類麵孔上!這更像是女人或小孩的臉,光滑、沒有胡須。但是線條很有男子氣。

賈裏德直起身子,他的腳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去碰它之前,他彎下腰打了幾個響指,然後毫不費力地認出了那件東西——正是怪物丟在上層世界和下層世界的那種管狀物。

那個生物身子一顫,賈裏德丟下那件東西,伸手抓起長矛。

就在這時,黛拉急匆匆跑了過來,“還有好些怪物……從另一條路來了!”

聽了聽彎道一帶的動靜,他能聽到它們在接近。而且,他意識到它們那種神秘的無聲之聲是沿著通道右側牆壁在晃動。

他拉起姑娘的手,順著通道猛跑起來,同時讓手中的長矛擊打地麵,產生接連不斷的聲響。

他聽到前麵有一條小小的岔道,於是放慢腳步,小心翼翼走了進去。

“咱們走這條路吧,”他提議說,“我想這裏更安全。”

“這條通道裏炁刜者的氣味也很濃嗎?”

“不,不過我們會再聞到的。這些小隧道常常會繞回原路。”

“喔,好吧。”她安慰著自己,“至少我們能避開怪物一會兒了。”

“那些不是怪物。”他心裏推測著,就像是聆聽無法精細區出柔軟的布料和皮肉一樣,炁刜到的影像多半也做不到這一點,“它們是人類。”

他聽到她吃了一驚,“怎麽可能?”

“我猜它們是異類——比其他所有的異類加在一起更加異類。甚至比炁刜者更高級。”

他讓姑娘領著路,緊張地思索著怪物帶來的種種困惑。也許它們終究就是邪魔。雙生魔的傳說是老生常談了,不過還有一些不太流行的傳說講到,住在輻射裏的妖魔並非兩個,而是很多。現在他甚至能記起來幾個故事,那些妖魔常常化身為人形出現:有碳14;有兩種鈾——鈾235和鈾238;有鈈239,還有更為強大、陰鬱而邪惡的熱核深淵——氫。

輻射麾下的邪魔有很多,現在他想起來了。所有這些妖魔全都有本事造成最嚴重的汙染,它們善於潛伏滲透,巧妙偽裝,並能長久地持續產生影響。從神話中跳脫出來的這些妖魔,是不是終於決定要施展它們的威力了?

姑娘在一段亂石鬆動、高低不平的路麵上慢了下來。腳下石頭錯動的聲音讓聽路顯得更容易了些。

他發現自己忽然想起了剛剛在走廊裏的那次遭遇。毫無疑問,投射在牆上的寂靜之聲十分引人注意,而一旦人們能盡力克服它帶來的最初恐懼,就可以體會到那種特殊的感覺。沉浸於那些感觀之中,他想起當時似乎是十分清晰地聽到——或者說是感覺到,或者,也許,就是炁刜到——牆麵的各種細節。他當時完全能察覺到牆麵上每一道微小的裂縫,以及每一塊凸起。

然後,他突然僵住了,他回憶起了衛道者不久之前說過的一些話——天堂裏的光明附著在每一件事物上,讓人們對他周圍的一切有了全麵的認識。但是,當然了,怪物產生的那種投在牆上的東西,不可能就是無上士本尊啊 而且走廊也不可能是天堂!

他們繼續順著這條崎嶇不平的隧道前進時,他的思緒又轉向了另一件事情。有那麽一刻,他的手指似乎已經碰觸到這條通道所缺失的東西了。但是這個念頭太模糊,他理不出個頭緒來。最終他認為,他可能在這條偏遠、荒涼的走廊裏,無意間發現了光明的對立麵——黑暗,而這也隻是個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黛拉在岩壁的一處洞口前停了下來,把他拽到自己的身邊,“炁刜一下這個世界!”她興高采烈地說。

從洞口處吹進來的風讓他的後背涼颼颼的,他站在那裏,聽到了悅耳的潺潺水聲,他利用水流的回聲,細細打量起這個中等大小的世界來。

“多漂亮的地方啊!”她讚歎著,“我能炁刜到五六口熱泉,還有至少兩百株嗎哪植物。在河岸邊上……爬滿了蠑螈!”

她說話的時候,話語聲將周圍的一切都勾勒了出來。賈裏德欣喜地發現,左邊的岩壁上有幾個天然洞穴,高高的穹頂形成了完美的圓形,整個地麵光潔平整。

她緊緊挽著他的手臂,兩人走進了這個世界。風從走廊裏吹進來,帶來一股底層世界從未享受過的清新之氣。

“我在想,這是不是就是我的母親想要去的那個世界。”姑娘幽幽地說著。

“她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地方了。要我說的話,這裏容得下一個大家族,而且夠好幾代子孫生存的。”

他們坐在堤岸的斜坡上欣賞著下麵的河水,賈裏德傾聽著水麵下大魚的遊動聲,黛拉則從行囊裏取出了吃的。

過了一會兒,他在她的沉靜中捕捉到一絲疑惑不解的情緒。

“有什麽事仍在困擾著你,是嗎?”他問道。

她點了點頭,“我仍然無法理解莉亞和你。我現在懂了,她是在你的夢裏接觸你的。然而你自己說過,她無法接觸炁刜者的思想。”

現在他十分確信,她並不知道他不能炁刜。因為,如果她是為了某種私心利用他遠赴這裏,那她最不應該做的一件事,就是讓他知道她一直都在懷疑他。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覺得我與其他的炁刜者略有不同。”他說,“現在,我炁刜到有半打魚在河裏遊呢。可你一條都炁刜不到。”

她仰麵躺在了地上,雙臂交疊枕在腦袋下麵,“真希望你別太不一樣了。我可不想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不經意的自嘲卻擊中了要害。她比他高一籌,這正是他一直以來心懷芥蒂的事情。

“如果我們不去找炁刜者世界,”她說著打了個哈欠,“那這個世界就是個安身的好地方了,對吧?”

“也許留在這裏就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這也許是個……好主意。”她昏昏欲睡地說,“如果我們……決定……”

他等待著,可從她的方向隻傳來一陣入睡的喃喃聲。

他翻了個身,將一條胳膊枕在腦後,想要驅散那個傷感而令人渴望的念頭,這個念頭已經開始動搖他的目標了。盡管他並不想承認,但留在這裏,和黛拉一起留在這個偏遠的世界裏,永遠將炁刜者、人形怪物、惡靈蝙蝠、上層和底層世界、幸存者首領,以及所有那些社區生活形態的繁文縟節都拋諸腦後,是一件不能更棒的事情了。而且,沒錯,甚至比他對於光明與黑暗毫無希望的探索更棒。

但那並非是他所能得到的。黛拉是個炁刜者——一個高人一等的異類。對於她和她的超凡本事,他永遠隻能仰視,而自己絕不能做到。在某一次侵襲的時候,他聽到一個炁刜者對另一個是怎麽說的來著?——“炁刜者光臨這裏,就好比隻有一隻耳朵的人到了聾子的世界裏。”

就是這樣。他永遠都像一個殘疾人,要黛拉用手拉著他走。在她那個氣流湧動、萬事萬物超乎理性規律、讓人難解的世界裏,他永遠別指望能聽明白,他會迷失,會一事無成。

即使睡得很沉,他也知道自己和姑娘已經躺下好久了——差不多有一整個睡眠時段了,或者更久。在他覺得自己就要轉醒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了尖叫。

可如果是黛拉在叫,那一定會將他從夢中驚醒。而他壓根兒沒有醒轉過來。那聲音是在他的意識中驚叫不止。而且那叫聲似乎來自他心靈深處,猶如一股充滿恐懼的旋風席卷而來。

然後,他分辨出那絕望的、寂靜的號叫聲中所包裹著的,正是莉亞。他盡力從這狂暴嘈雜的聲影中提取出具象的含義。但那個女人極其恐慌,無法將她心中的恐懼化為語言。

他鑽入那恐怖、驚懼、崩潰的情感深處,捕捉到了一些聲影碎片——叫喊聲,尖叫聲,四處逃竄聲,寂靜之聲無情地咆哮在那些他童年幻境中溫馨而真實的岩壁上,偶爾傳來幾聲嗤嗤聲。

這影像不言而喻:人形怪物終於找到了莉亞的世界!

“賈裏德!賈裏德!惡靈蝙蝠……從通道裏來了!”是黛拉搖醒了他。

他抓起長矛一躍而起。有三四隻,其中一隻已經飛進了這個世界,幾乎就在他們上方。千鈞一發之際,他把黛拉撲倒在地,並將長矛支在地上等著它的衝擊。

領頭的野獸號叫著惡狠狠地直撲而下,胸口正好撞上了矛尖。長矛幾乎捅進去了一半,那隻野獸發出刺耳的尖叫聲,隨即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一把將姑娘甩進河裏,隨即也跟著縱身躍下。一入水他便叫苦不迭,他發現水流出乎意料地湍急,立刻便將她衝走了——一直衝向通入地下河道那一側的岩壁。

他覺得自己無法及時把她拉回來了,但他拚盡全力向前遊去。一隻惡靈蝙蝠的翅尖掃到了他前方的水麵,爪子差一點就抓住了他。

他又劃了一下水,手觸到了黛拉的頭發,那長發正在水麵上翻滾,他一把將它揪住。但是太遲了。水流已經將他們帶進了地下河道,身後巨浪洶湧,排山倒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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