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洋蔥到胡蘿卜

CORDLE TO ONION TO CARROT.

[美]羅伯特·謝克裏 Robert Sheckley 著

羅妍莉 譯

羅伯特·謝克裏,美國著名科幻作家,以短篇見長,以機智幽默著稱。他的作品被認為是“通往奇異想象世界的單程車票”。他曾提名雨果獎和星雲獎,並因對科幻的突出貢獻,2001年獲得美國科幻與奇幻作家協會頒發的“榮譽作家獎”,2005年獲得世界科幻大會授予的“榮譽貴賓”稱號。

你一定還記得那個體重隻有九十七磅 的弱**?是的,那小子讓惡霸踢了一臉的沙子。好吧,盡管按照查爾斯·阿特拉斯 的說法,他後來成功逆襲了,但實際上,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在遇到此類問題時,幾乎從未真正得到解決。壞入骨髓的惡霸就是喜歡往別人身上踢沙子,對於這種人而言,打壓別人就是能給自己帶來一種由衷的滿足感。哪怕你足有二百四十磅重,一身肌肉如石頭般堅硬,鋼筋鐵骨,還猶如所羅門般智慧賢明,如伏爾泰般妙語連珠,那也無濟於事——還是會有惡霸來挑釁你,往你眼睛裏撒沙子,而你多半什麽辦法也沒有。

這就是霍華德·科德爾對這種困境的看法。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總是任由他人擺布,像是福勒牙刷公司的推銷員、基金掮客、餐廳領班,以及其他稍有權勢的人,都可以隨意占他的便宜。雖然科德爾也很討厭這一點,但他總是默默忍受著那些狂躁粗魯又咄咄逼人的人——不管他們是在排隊時,推搡著擠到了最前麵;還是搶走了他先攔下來的出租車;甚至是在派對上半路殺出來,不屑一顧地撬走了正在跟他說話的女子。

更糟糕的是,這些人似乎巴不得有人上前挑釁,成天故意找碴兒,所作所為完全就是為了讓人心裏不愉快。

科德爾一直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直到仲夏的一天——當時,他正開著車橫穿西班牙北部,恰巧暈頭轉向之際,托特-赫耳墨斯神 在他耳邊喃喃低語,給了他全新的啟迪:

“啊,你看,我覺得你這個問題挺有意思的,老弟。可你得明白,我們必須把胡蘿卜也放進來,要不然就燉不出一鍋好湯了。”

“胡蘿卜?”科德爾問道,絞盡腦汁想要搞明白這其中的奧妙。

“就是那些老欺負你的人,”托特-赫耳墨斯解釋道,“他們非得那麽幹不可,老弟,因為他們是胡蘿卜,而胡蘿卜就該是那副樣子。”

“他們要是胡蘿卜的話,”科德爾在心中琢磨著,“那我——”

“你啊,當然就是顆珍珠般白淨的小洋蔥啦。”

“沒錯!我的神啊,沒錯!”科德爾興奮地直嚷嚷。這突如其來的頓悟之光耀眼奪目,照得他目眩神迷。

“當然啦,你和其他所有的珍珠白洋蔥都覺得,胡蘿卜完全就是討厭鬼啊,隻不過是種畸形的橙色洋蔥罷了;而胡蘿卜看到你們的時候,叫罵的卻是:‘呀!怪模怪樣的圓白胡蘿卜!’我的意思是,你們彼此都覺得對方難以接受,可在現實生活中呢……”

“是呀,接著說!”科德爾叫道。

“現實生活中呢,”托特-赫耳墨斯繼續說道,“在這鍋燉湯裏頭,萬物各得其所!”

“噢,當然!我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

“這就意味著,世間所有的人,都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要往湯裏邊放和氣甜美的白洋蔥,也就必須得放細長可惡的橙色胡蘿卜,反之亦然。因為,如果不把這些配料全放進去,那就燉不出一鍋好湯了。也就是說,生活就變成了,呃,讓我想想啊……”

“一鍋湯!”科德爾欣喜若狂地嚷道。

“看來你理解了。”托特-赫耳墨斯答道,“記住我的話,我的助祭,讓人們都知曉這神聖的配方……”

“一鍋湯!”科德爾回味道,“是的,我現在明白了——奶油一樣純白濃鬱的洋蔥湯,就是我們夢中的天堂;而滾燙的橙色胡蘿卜湯,則代表著我們熟知的地獄。這就對上了,全對上了!”

“唵嘛呢叭咪吽。”托特-赫耳墨斯吟誦道。

“可綠豌豆都去哪兒了?噢,還有肉呢?”

“別對這比喻挑三揀四的,”托特-赫耳墨斯勸告道,“吹毛求疵可沒什麽好處。記住胡蘿卜和洋蔥就好了。來,喝點兒吧——這可是我的招牌酒水。”

“可是,還有調料呢,不放調料嗎?”科德爾一邊問,一邊從一隻鏽跡斑斑的水壺裏,喝了一大口深紫紅色的**。

“老弟,天機不可泄露,這些問題我就不回答了。對不住啦。你隻要記住,萬物皆匯於這鍋湯中。”

“皆匯於湯中。”科德爾一麵重複道,一麵吧唧著嘴。

“尤其要牢記胡蘿卜和洋蔥,你們的搭配堪稱絕妙。”

“胡蘿卜和洋蔥。”科德爾應和道。

“你幻遊得也差不多了。”托特-赫耳墨斯說道,“嘿,我們已經到拉科魯尼亞 了,你讓我在這兒什麽地方下都成。”

科德爾開著租來的車下了公路。托特-赫耳墨斯從後座上拎起背包,下了車。

“謝謝你的順風車,老弟。”

“別客氣。謝謝你的酒。你說那是什麽酒來著?”

“我的招牌葡萄酒,裏頭加了點‘一柱擎天’博士特製的濃縮型偉哥藥麵兒,是那老家夥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秘密實驗室裏鼓搗出來的,他打算讓整個歐洲都硬起來呢。”

科德爾深情地說道:“不管那是什麽,對我來說,簡直就是靈丹妙藥。借著這玩意兒,你都可以把領帶賣給羚羊了;也可以把這個世界從扁平的球體變成一個截了頂的梯形……我剛才說什麽來著?”

“沒關係,這都是幻遊的一部分。你最好還是躺一會兒,好吧?”

“天神下令,凡人必須遵從。”科德爾抑揚頓挫地朗聲說完,便在車裏的前排座位上躺下了。托特-赫耳墨斯俯下身來看他,胡子上閃著鋥亮的金光,頭上還裝點著用懸鈴樹枝做成的花環。

“你沒事兒吧?”

“這輩子都沒這麽好過。”

“需要我再陪你一會兒嗎?”

“不必了。你已經幫了我一個超級大忙了。”

“你能這麽說,我很開心,老弟。你聲音聽起來還不錯,果真沒事兒嗎那好,我就走了,再見。”

托特-赫耳墨斯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夕陽的餘暉中。科德爾閉上眼睛,覺得各種各樣的問題都迎刃而解,而這些問題,曾讓曆史長河中最偉大的哲學家們都為之困擾。原來,複雜的事情竟然如此簡單,他心中感到一絲驚訝。

後來,他睡著了,約莫六小時後才醒過來。方才那些大徹大悟的念頭、清楚明晰的答案,大部分他都已經忘了。真是不可思議:怎麽能把宇宙之鑰都給弄丟了呢?可他真是忘了,而且似乎也不可能再重新找回。天堂就這麽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不過,他倒是還記得洋蔥和胡蘿卜,也記得那鍋燉湯的事兒。如果他能自行選擇的話,這一定不是他想要的那種頓悟。但現在,他隻能任由其從天而降,並選擇接受。因為,或許是出於本能,科德爾深知在這場頓悟的遊戲中,有所得總比什麽也沒有要好。

第二天,科德爾在傾盆大雨中抵達了桑坦德 。他決定給所有朋友都寫封有趣的信,或許,甚至還可以試著寫寫旅行見聞。不過,這需要一台打字機。他向自己所在酒店的禮賓詢問了出租打字機的商店怎麽走,然後就來到店裏,找了個英語流利的店員。

“你們是按天來出租打字機的嗎?”科德爾問道。

“為什麽不呢?”店員回答道。他有一頭油亮亮的黑發,瘦削的鼻子頗有貴族氣質。

“那台多少錢?”科德爾指著一台三十年前出產的艾裏卡便攜式打字機問道。

“一天七十比塞塔 ,也就是說,一美元。但這隻是平時的價格。”

“那現在不是平時的價格嗎?”

“當然不是,因為你是個途經此地的外國佬。要是你租的話,每天就得一百八十比塞塔。”

“好吧,”科德爾說著,伸手去掏錢包,“我想租兩天。”

“我還需要你的護照和五十美元的押金。”

科德爾試著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嘿,我隻是用它來打打字,又不是要娶它。”

但店員隻是聳了聳肩。

“你看啊,我的護照在酒店禮賓那兒保管著呢,要不,你看用我的駕照行嗎?”

“當然不行。必須得把護照壓在我這兒,免得你違約。”

“可你為什麽既要拿走我的護照,又要我交押金呢?”科德爾滿腦子的疑問,覺得自己被欺負了,心裏很不自在,“我是說,你看,這台機器還值不了二十美元呢。”

“啊,興許你是鑒別二手德國打字機在西班牙市場價值的行家?”

“算不上,可是……”

“那麽,先生,就請允許我按照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來做生意。我還需要知道,你計劃用這台打字機來做什麽。”

“用途嗎?”

“當然了,用途。”

無論是誰,都有可能在國外遇到這種荒唐可笑的情況。那名店員的要求令人費解,態度也非常無禮。科德爾準備略微點點頭,轉過腳跟,向門外走去。然而,他卻想起了洋蔥和胡蘿卜的事兒,也領悟到了一鍋燉湯的意義。就在那一刹,科德爾意識到,自己想成為哪一種蔬菜都可以。

於是,他轉向店員,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然後說道:“你想知道我用打字機來做什麽?”

“一點兒也沒錯。”

“好吧,”科德爾回答道,“坦率地講,我想把它塞到鼻子裏。”店員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這是一種相當成功的走私手段,”科德爾繼續說道,“我還打算給你一本偷來的護照和仿製的比塞塔鈔票,然後去意大利,一轉手就可以把這打字機賣到一萬美元。米蘭正遭受一場打字機荒呢,你知道的,他們絕望透了,什麽都肯買。”

“先生,”店員說道,“你這是在故意找碴兒吧?”

“是你非得趕著找不痛快的。我已經不打算租打字機了,不過,倒是很想誇誇你的英語。”

“我是刻苦學習過的。”店員承認道,話音裏帶著些許自豪。

“看得出來。而且,雖然你發‘R’音還有點問題,但聽起來確實跟患了齶裂的貢多拉 船夫沒什麽兩樣。我向你可敬的家人致以最美好的祝願。好了,我走了,不打擾你擠臉上的痘痘了。”

事後回想起來,科德爾覺得他作為胡蘿卜的首次亮相,表現得十分出色。誠然,他最後說的那幾句話還不太自然,有點兒過於理智了;不過,那其中隱含的滿滿惡意還是令人信服的。

最重要的是,他做到了,這已經算是巨大的成功了。此刻,科德爾待在酒店那間安靜的客房裏,他並沒有發瘋般地自怨自艾,攪得自己心緒不寧,而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自己反過來讓別人陷入窘境的快感。

他真的做到了!就那麽簡單,他轉眼就把自己從洋蔥變成了胡蘿卜!

但他的那種姿態,在道德上能站住腳嗎?縱使那名店員萬般可惡,但那大概也是在所難免的。他是其自身基因與社會環境的產物,是自我條件反射的受害者。他那麽可恨,其實是自然發展的結果,而並非故意為之的。

科德爾遏製住了自己的這條思路。他發現,自己已經習慣於典型的洋蔥式思維,而胡蘿卜絕不會產生這種想法,除非是從洋蔥畸變而成的。

可是,他現在已經知道,洋蔥和胡蘿卜都是必須存在的,否則就燉不出一鍋好湯了。

而且他還知道,人皆生而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選擇成為任何一類人。他甚至可以活成一顆有趣的小綠豌豆,或是一瓣又糙又硬的蒜頭。盡管這樣的形容,隻是淺顯地模仿了先前那個比喻,但無論如何,你都可以在“胡蘿卜”和“洋蔥”之間自由選擇。

科德爾心想,還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但他根本沒有抽出時間來細想,而是冒著雨觀光去了,後來又繼續踏上了旅途。

科德爾作為胡蘿卜的第二次亮相,發生在尼斯 。在蔚藍海岸大道上一間舒適的小餐館裏,餐桌上鋪著紅色格紋的桌布,還有用紫色墨水手寫而成、難以辨認的菜單。那裏有四名服務生,其中一名看上去很像讓-保羅·貝爾蒙多 ,就連在寬寬的下唇上叼煙的姿態都十分神似。其餘幾位,看起來則像是普普通通的強盜。餐館裏有幾位來自斯堪的納維亞 的顧客,正安靜地吃著白豆燉肉。另外還有一位戴著貝雷帽的法國老人,以及三個相貌平平的英國女孩。

此時,“貝爾蒙多”溜達著走了過來。科德爾操著清楚流利的法語,讓對方把櫥窗裏掛著的十法郎菜單拿來給他看看。

服務生瞄了他一眼,用眼色蔑視著麵前這位自命不凡的乞丐:“那上麵的菜今天都賣完了。”他一邊說著,一邊遞給科德爾一張三十法郎的菜單。

要是按照從前的行事風格,科德爾準會忍氣吞聲地開始點菜;或許也有可能會氣得發抖,立即起身走出餐館,跌坐在馬路邊的長椅上。

可是,現在——

“可能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科德爾說道,“法國法律有規定,凡是櫥窗裏展示的固定價格菜單,隻要顧客從中點菜,你們就必須得上。”

“先生是位律師?”服務生無禮地將雙手擱在臀部問道。

“不,先生是來找碴兒的。”科德爾自認為這算得上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了。

“那麽,先生就請隨意找碴兒吧。”服務生說著,眼睛眯成了兩條縫。

“好吧。”科德爾回答道。恰巧就在此時,一對老年夫婦走進了餐廳,那位老先生穿著一身雙排扣、帶著半英寸寬白色細條紋的灰藍色西裝,老太太則身著一條印花的薄紗連衣裙。科德爾大聲向他們喊道:“請問,你們是英國人嗎?”

老先生有點兒吃驚,隻是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那我建議你們別在這兒用餐。我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衛生檢查官。這兒的大廚顯然很久都沒洗過手了。雖然還沒完成關於傷寒病菌的最終測試,但我們懷疑這裏確實有這種病菌存在。一旦我的助手拿著石蕊試紙 趕到的話……”

餐廳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科德爾接著說道:“不過,我覺得煮雞蛋這道菜,應該還是比較讓人放心的。”

雖然那位老先生很可能並不相信他的話,但那並不重要,因為科德爾顯然是個刺兒頭。

“走吧,米爾德裏德。”老人說著,帶著妻子匆匆離開了。

“你們本該到手的六十法郎外加五個點的小費都泡湯了。”科德爾冷冷地說。

“趕緊滾出去!”服務生咆哮道。

“可我喜歡這兒。”科德爾雙臂一叉,隨即說道,“我喜歡這兒的氛圍,很有私密感。”

“但是,不點菜就不許在這兒待著。”

“我點菜啊,就點十法郎菜單上的。”

服務生們互相看了看,一起點了點頭,排成一排,氣勢洶洶地衝他走了過來。科德爾高聲對其他食客嚷道:“請大家給我見證!這些人準備打我一頓,四個打一個,既違反法國法律,也不符合普世道德,就因為我想從他們虛假宣傳的十法郎菜單上點菜。”

這算是一番長篇大論了,不過,眼下這時機顯然正適合這樣的豪言。科德爾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

在座的幾個英國女孩兒驚訝得麵麵相覷。那位法國老人繼續喝著自己的湯。而來自斯堪的納維亞的那幾位食客,則嚴肅地點了點頭,開始脫外套。

服務生們又聚在一起商議了一會兒。那位長得像貝爾蒙多的說道:“先生,你這是在逼我們報警。”

科德爾卻回複道:“那倒是給我省事兒了,免得我自己打電話。”

“先生肯定不想把假期都耗在法庭上吧?”

“先生我假期的大部分時間恰恰就是這麽度過的。”

服務生們又商量了一番。隨後,貝爾蒙多拿著那張三十法郎的菜單,大步走了過來:“套餐價格就算十法郎好了,因為很顯然,先生隻花得起這麽些錢。”

科德爾沒理會這番話:“給我來份洋蔥湯,一份蔬菜沙拉,還有紅酒燉牛肉。”

服務生隨即去下了單。等待上菜的時候,科德爾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唱起了《叢林流浪》 。他覺得,興許這樣能加快他們上菜的速度。當他唱到第二遍“你們永遠活捉不了我”的時候,菜上來了。科德爾把盛著燉湯的碗拖到麵前,舉起了勺子。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息靜氣。顧客們都沒有離開餐廳。科德爾已經準備就緒,他身子前傾,手拈湯勺,做出一個準備舀的姿勢,隨後又輕輕地嗅了嗅。餐廳裏鴉雀無聲。

“少了點兒什麽。”科德爾大聲說道。他皺著眉頭,把洋蔥湯澆在了紅酒燉牛肉上。他嗅了嗅,搖了搖頭,又加了半塊切好的麵包片,然後再嗅了嗅,又把沙拉也扣在上頭,再把整整一瓶鹽全都撒了進去。

科德爾噘起了嘴。“不行啊,”他說道,“這味兒根本就不對。”

隨後,他把湯碗裏的東西全都倒在了桌上。或許,這種行為完全可以和鬥膽往名畫《蒙娜麗莎》上潑紫藥水相提並論。在場的所有法國人和大多數同情法國服務生的食客都已目瞪口呆。

科德爾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但雙眼仍然警覺地留意著那些已然石化的服務生。他朝一片狼藉的桌上扔下十法郎,走到門口,然後轉過身來:“請向大廚先生轉達我的問候,興許他更適合水泥攪拌工的差事。而這個,老兄,是給你們的。”

他說著,把揉得皺皺巴巴的亞麻布餐巾丟到了地板上。

科德爾就像是鬥牛士一般,在完成一連串漂亮的戳刺之後,輕蔑地轉身背對著公牛,優哉遊哉地昂首離開了。可不知為何,服務生們並沒有跟著衝出來,開槍打死他,再把他的屍體掛在最近的路燈上示眾。科德爾就這麽走了十到十五個街區,遇到岔路時隨意左右拐彎。來到盎格魯街後,他終於找了張長凳坐下來,渾身發抖,衣服也已被汗水濕透了。

“可是,我辦到了,”他說道,“我辦到了!我剛才真是有說不出的邪惡,而且還僥幸逃脫了!”

現在,他終於明白胡蘿卜為何那樣行事了。上帝啊,那感覺是多麽歡樂、多麽幸福啊!

後來,科德爾又順利恢複了溫和的性情,但卻沒有絲毫的悔意。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他到達羅馬的第二天。

那時,他正開著租來的車,跟另外七輛車一起,在維托裏奧·埃曼努埃爾二世大街上的一處紅綠燈前排隊。他們後麵大概還有二十輛車。每個司機都把引擎踩得轟轟響,趴在方向盤上,眯起雙眼,幻想著自己正在參加勒芒耐力賽 。不過,隻有科德爾是個例外,他正沉醉於欣賞羅馬市中心巨石般高聳的宏偉建築。

綠燈終於亮起,就像是宣告比賽開始的方格旗揮下了一般,所有的司機都把油門一腳踩到底,努力讓動力不足的菲亞特汽車轉起車輪。他們任由離合器磨損,讓神經緊繃,卻依然縱情歡呼、活力十足。但隻有科德爾是個例外,他似乎是整個羅馬城中唯一一個不急著贏得比賽或趕赴約會的人。

科德爾不緊不慢地踩下離合器,然後又慢慢掛上擋。他已經比別人慢了將近兩秒鍾——這在蒙紮或蒙特卡羅的賽道上,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身後的司機瘋狂地按著喇叭。

科德爾對自己微微一笑,這表情詭秘而邪惡。他掛上空擋,拉起手刹,隨即走出車外。他溜達著朝那個按喇叭的家夥走去,那人的臉色已變得慘白,正把手伸到座位底下摸索著,期盼著能找到一根撬胎棒。

“怎麽著?”科德爾用法語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不,不,沒什麽,”司機用法語回答道,這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我隻是想讓你趕緊走,趕緊動起來。”

科德爾提醒道:“可我當時就在走啊。”

“那好吧!沒事了!”

“不對,誰說沒事了,”科德爾回敬道,“我覺得你應該給我個更好的解釋,為什麽要衝我按喇叭?”

那位按喇叭的是個米蘭商人,正帶著妻子和四個孩子出門度假,他貿然地答道:“尊敬的先生,你動作太慢了,把我們大家都給耽誤了。”

“慢?”科德爾問道,“綠燈才剛亮兩秒鍾,你就在那兒按喇叭。你管兩秒鍾叫作慢?”

“可遠遠不止兩秒鍾啊。”那人無力地回答。

此時,紅綠燈前擁堵的長龍已經望不到盡頭,街道上密密麻麻地聚集了許多人,甚至還驚動了其他城市的憲兵部隊。

“你說的不對,”科德爾說道,“我有證人。”他指了指圍觀的人群,他們也正在對他揮手示意。“我有證人可以出庭作證。你必須得明白,你的做法已經違反了法律。除非遇到緊急情況,在羅馬市區範圍內,全城都禁止鳴笛。”

這位米蘭商人向四周看了看,現在的圍觀群眾大概又上漲了好幾倍。上帝啊,他心想,要是哥特人 能再入侵一次,把這幫看熱鬧的羅馬佬都給滅了,那該多好啊!要是地麵能裂開一條縫,把這法國瘋子給吞下去,那該多好啊!要是他——吉安卡洛·莫雷利——手頭上有把鈍勺子,能把自己手腕上的靜脈給割開,那該多好啊!

此時,第六艦隊 的噴氣式飛機在頭頂上空轟鳴而過,意欲避免一場遲早都會爆發的軍事政變。

米蘭商人努力忍受著妻子對他的破口大罵。今晚,他就會把她那顆缺乏忠誠的心給挖出來,給她母親寄回去。

但現在,他該怎麽辦呢?要是在米蘭,他早就把這法國佬的腦袋給割下來,裝到盤子裏去了。但這是羅馬,一座南方的城市,一個捉摸不透的危險之地。而且就法律而言,他可能確實是過錯方,這就使他在爭辯中處於更加不利的位置了。

“好吧。”他說道,“雖然我倍受挑釁,但在此之前,也許我確實用不著按喇叭。”

“你必須正式向我道歉。”科德爾堅持道。

突然,東邊一記雷鳴般的巨響:成千上萬的蘇聯坦克正排成戰鬥隊形,穿越匈牙利平原,準備抵抗北約軍隊對特蘭西瓦尼亞 蓄謀已久的入侵。在福賈、布林迪西、巴裏等意大利東南部城市,自來水都斷供了。瑞士人關閉了邊界,已然準備好炸毀通道。

“好吧,我道歉!”米蘭商人大叫道,“我很抱歉把你惹惱了,更抱歉自己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我再次向你道歉!現在,你總可以走了吧?讓我自個兒在這兒安靜地等待心髒病發作吧!”

“我接受你的道歉,”科德爾說道,“不用傷了和氣,不是嗎?”他慢慢悠悠地走回了車裏,一邊哼著《打翻在地》 ,一邊在數百萬人的歡呼聲中驅車離開了。

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戰爭再次得以避免。

科德爾驅車來到提圖斯凱旋門,把車停好,然後在千號齊鳴聲中,穿過了凱旋門。就跟愷撒大帝一樣,他理應享受屬於自己的勝利。

上帝啊,他洋洋得意地想,我可真是個討厭鬼!

科德爾來到了英國,在遊覽倫敦塔的叛徒之門時,他一不小心踩到一位妙齡女子的腳。這似乎是個預兆。這位女子名叫梅維斯,來自新澤西州的肖特山 ,一頭黑發又直又長。她身材苗條,容貌姣好,頭腦聰明,精力充沛,還頗有幽默感。雖說她也有些小小的缺點,但卻無傷大雅。科德爾請她喝了杯咖啡,隨後在這周接下來的幾天裏,兩人便一直都在一起了。

“我看,我是迷上她了。”到了第七天,科德爾自言自語道。不過,他又立刻意識到,這種說法有點太輕描淡寫了——他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

可梅維斯心裏又是怎麽想的呢?她似乎並不討厭他。甚至說不定,她有可能也對他有點兒意思。

就在那時,科德爾忽然在一閃念間未卜先知了。他意識到,原來在一個星期前,他踩到腳的那位就是他未來的妻子、他兩個孩子的母親,而這兩個孩子都會出生在薩米或米爾本的一棟帶充氣式家具的複式住宅內,並在那裏長大成人。

這樣直截了當的描述,聽起來可能會缺乏吸引力,顯得有些俗氣,但這卻是科德爾的理想,他並非自詡四海為家的那種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住得起卡普費拉 這種地方的豪宅。不過,說來也非常奇怪,並非所有人都向往那樣奢華的生活。

就在那一天,梅維斯和科德爾去貝爾格萊維亞區 的馬歇爾-戈登宅邸參觀了拜占庭細密畫 。梅維斯對此類畫作頗為熱衷,這在當時看來,似乎有益無害。那些本是私人藏品,但梅維斯通過安飛士租車公司當地的一位經理弄到了請柬。那位經理確實非常努力,費了不少勁兒才安排妥當。

二人來到位於赫德爾斯通街的戈登宅邸前,這是一座令人肅然起敬的攝政風格 建築。他們撳動了門鈴,一位身著筆挺晚禮服的男管家前來應門。二人出示請柬後,管家聳起眉毛,瞥了他們一眼,那神態仿佛是在暗示他們持有的是二等請柬——一般發放給那些討人厭且裝腔作勢的藝術愛好者,他們隻負擔得起十七天費用全包的經濟艙型旅行套餐,而不會收到帶有雕花的頭等請柬,因為他們畢竟不是像畢加索、傑基·奧納西斯、舒格·雷·羅賓遜、諾曼·梅勒、查爾斯·高倫這樣的名流顯貴。

“哦,對……”男管家隻說了寥寥二字,卻頗有弦外之音。他那張臉皺成了一團,仿佛此刻接待的是帖木兒或是欽察汗國來的一大幫不速之客。

“細密畫。”科德爾提醒道。

“對,當然了……不過先生,凡是參觀戈登宅邸,都務必得穿西裝打領帶。”

那是個悶熱的八月天,科德爾穿了件運動衫,“我沒聽錯吧?穿西裝打領帶?”

管家答道:“這是規矩,先生。”

梅維斯問道:“這次能不能破例呢?”

管家搖了搖頭,“我們真的必須按規矩辦事,小姐。否則……”他沒有說出“以防粗俗人等”這類的話,但那弦外之音卻在空中嫋嫋不散。

“當然了,”科德爾和藹地說,“否則情況就不妙了。不就是一件外套和一條領帶嗎?我們可以搞得到。”

梅維斯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霍華德,咱們走吧,下次再來好了。”

“胡說,親愛的,我能否借你的外套一用……”

他拿起她肩上披著的白色雨衣,往自己身上一套,雨衣崩開了一條縫,“好了,夥計!”他輕快地對管家說道,“這樣就行了,不是嗎?”

“我看不行,”管家回答道,那冰冷的聲音足以令洋薊 枯萎,“無論如何,都得打領帶。”

科德爾一直等著這句話,他抽出汗津津的手帕,係到了脖子上。

“這樣總行了吧?”他學著彼得·洛 扮演的莫托先生的樣子,瞥了管家一眼,他對那個角色頗為欣賞。

“霍華德!我們走吧!”

但科德爾卻站著沒動,隻是衝著管家露出了沉著的微笑。管家有生以來頭一回急得滿頭大汗。

“先生,恐怕,這並不是——”

“不是什麽?”

“並不是西裝和領帶。”

“你是想告訴我,”科德爾高聲嚷道,嗓門大得令人十分不快,“你不光是個開門的,還是鑒別男人衣著的權威嗎?”

“當然不是!但這種突發奇想的臨時裝扮——”

“這跟‘臨時’有什麽關係?難道說人們一定得提前三天做足準備,才能通過你的審查嗎?”

“可你穿的是件女人的防水外套,係的是條髒手帕啊!”管家堅持道,“我覺得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

管家正要關門,科德爾即刻說道:“你要是這麽做的話,哥們兒,我就起訴你造謠中傷。在你們這兒,那可是相當嚴重的指控啊,夥計,我可是有目擊證人的。”

除了梅維斯以外,科德爾身邊已經聚了一小群人,正饒有興味地縮在一旁圍觀。

“這可真是太荒唐了。”管家終於有所妥協,門隻關上了一半。

科德爾乘勝追擊:“你要是在牢裏頭待上一陣,會覺得更加荒唐呢。我想好了,我會為難你——我是說,起訴你的。”

“霍華德!”梅維斯叫道。

他甩開她的手,銳利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管家:“我是個墨西哥人,不過可能我英語講得太好了,才會讓你誤會。在我們國家,男人要是受到這樣的侮辱卻報不了仇的話,還不如割了自己的喉嚨。你說這是女人的外套?夥計,我可是男子漢,隻要穿在了我身上,就肯定是男人的外套了。或者,你是想暗示我是個基佬,你們管這叫什麽來著?同性戀?”

此刻,人群變得不那麽克製了,開始憤憤不平地議論起來,紛紛表示讚同。而管家顯然已經孤立無援。

“我沒那個意思。”管家怯怯地說。

“那麽,這是男人的外套吧?”

“就如你所願吧,先生。”

“我不滿意!還是能聽出諷刺的意味。我現在就去找執法官員。”

“等等,咱們先別急。”管家已然麵色全無,雙手顫抖,“先生,你穿的是男人的外套。”

“那我的領帶呢?”

管家試著做出最後的努力,去阻止“薩帕塔” 和他紅了眼的雇農們。

“這個,先生,手帕顯而易見就是……”

“我脖子上係的是什麽,”科德爾冷冷地說道,“取決於它的用途。要是我在喉嚨上纏一塊花綢,你會管那叫女士內衣嗎?亞麻很適合用作領帶,這沒錯吧?功能決定定義,難道不是嗎?如果我騎著一頭牛上班,沒人會說我騎的是塊牛排吧?你覺得我的論證有漏洞嗎?”

“恐怕,我沒有完全聽明白……”

“那麽,你怎麽能自以為有資格做出判斷呢?”

此刻,人群早已躁動起來,紛紛低聲嘟囔著表示同意。

“先生,”可憐的管家叫道,“我求求你了……”

“還‘否則’呢,哼!”科德爾滿意地說道,“我有外套,有領帶,還有請柬。你是不是就可以讓我們去看看拜占庭的細密畫了呢?”

管家終於向“潘丘·維拉” 和那幫衣衫襤褸的家夥敞開了大門。還不到一小時,文明的最後堡壘就被攻陷了。泰晤士河沿岸群狼怒嗥,“莫雷洛斯” 的赤足部隊趕著馬群進入了大英博物館,歐洲的漫漫長夜就此開始。

科德爾和梅維斯一聲不吭地看完了藏品。兩人一句話也沒說,直到一起走到攝政公園,避開旁人單獨散步時才打破寂靜。

科德爾率先開口:“聽我說,梅維斯。”

“不,你聽我說,”她叫道,“你真是令人發指!我真不敢相信!你實在是……我簡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去充分形容你剛才卑劣的行為!我連做夢也沒想到,你居然是個這麽混蛋的虐待狂,竟能把羞辱別人當作樂趣!”

“可是,梅維斯,你也聽到了他對我說的話,他那口氣你也注意到了……”

“他不過是個頑固的無知老頭兒。而我還以為,你是個好人,絕不可能是那副德性。”

“可是,他說……”

“那又有什麽關係?你甚至還明顯樂在其中!”

“哎,好吧,可能你說得沒錯,”科德爾回答道,“你看,我可以解釋的。”

“別跟我解釋,你解釋不了。永遠也不行。請離我遠點兒,霍華德,再也別來找我了。我是認真的。”

他未來兩個孩子的母親就這樣邁著步子走開了,漸漸從他的生命中遠去。科德爾急忙跟在她身後。

“我要叫警察了,霍華德,我發誓,我真會這麽幹!讓我清靜清靜吧!”

“可是,梅維斯,我愛你!”

她肯定聽到了他的話,但還是選擇繼續往前走。她是位美麗可愛的姑娘,而且毫無疑問,是顆洋蔥,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

科德爾始終沒辦法向梅維斯解釋關於燉湯的事兒,也沒辦法讓她理解在譴責某種行為之前,親身體驗的必要性。神秘的頓悟時刻基本都是無法言傳的。不過,他還是設法讓她相信,他當時是突然精神失常了,這種稀罕的情況,在以前從沒發生過,而且在以後——隻要是跟她在一起——也絕對不會再次發生。

現在,他倆已結為夫婦,生下一對兒女,住在新澤西州普裏菲爾德的一座複式住宅裏,對生活感到心滿意足。科德爾明顯還是會任由福勒牙刷公司的推銷員、基金掮客、餐廳領班和其他氣宇軒昂、有權有勢的人擺布。不過,情況還是有所改變。

現在的科德爾,會特別注意要獨自一人定期出門旅行。去年,他在檀香山為自己掙了點兒微名。今年,他的目的地是布宜諾斯艾利斯。

Copyright? 1971 by Robert Sheckl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