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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沒能近距離研究碎片,但多娜還活著的消息著實讓博士鬆了口氣。多娜不僅活得好好的,還扮演了一把紅發女神——博士一想起這事兒就不禁嘴角上揚。但他隨即又提醒自己,隻要多娜還沒有安然回到身邊,他就遠沒到放鬆自己的時候。

布尼對他們沒被對方發現這點頗感欣慰,但他還是打算批評博士有些冒險的舉動,畢竟他們差點就暴露了。利安指出,若非博士擾亂了玃伏啼族的視線,第三塊碎片早已化成灰了。博士心想,她可真是聰明,而且她對布尼決策的影響力,恐怕超過了布尼自己的預估。

“暗意之光艦”毫不停留地離開了美惠星係,而“正義之劍號”的傳感器經博士升級,也能輕輕鬆鬆尾隨其後。

哈欠連天的博士像隻貓一樣伸了伸懶腰,對眾人宣布他想先睡上一覺,到了下一站——無論是哪兒——再叫他。

利安忙著自己的事情,不見了蹤影;布尼在和凱莉克促膝長談。於是,博士問“媽媽”能否帶他回房間,他記不清路了。當然,這一切都是幌子,博士不需要休息,也認得回去的路。他不過是想要避開眾人,和“媽媽”私下聊聊而已。

“你一定認為,在我增強了傳感器和傳送機後,布尼就會對我感恩戴德吧。這要換了別人,可得收不少錢呢。”博士雖然說著,卻沒指望“媽媽”會回答。

“媽媽”也確實沒有接話,隻是沉默地在前麵帶路。

走到房間門口時,博士貌似無意地說:“在地穴中遇到死去的機器人時,我忍不住看了看你的反應。抱歉我救不了它。利安口口聲聲說她多麽在意機械種族,我本以為她多少……多少會有些情緒上的波動。”

門嘶的一聲打開,博士進屋後發現“媽媽”站在走廊上沒動,隻是低著頭用猩紅的眼睛看著他。

“你倒像個在等小費的服務生。”博士笑了笑,語氣輕快地說,“進來吧。”他退後一步讓出路來,但“媽媽”還是無動於衷地站在走廊上。

“拜托,我又不會吃了你。進來吧,我有事需要你幫忙。”

“媽媽”這才走了進來。它小心謹慎的舉動有種近乎可愛的味道,就像小貓在允許陌生人順毛前,總要先嗅嗅那人的手指。

“接著!”博士把某個物件拋給了“媽媽”,後者爪子般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準確地接住了。它歪歪腦袋,仔細一看——那是個笨重的銅製立方體,六個麵上都刻著電路和聯結點。

博士漫不經心地說:“這是從那機器人身上取下的記憶核。當然,你自己也認得出來吧。”

“媽媽”抬頭看著博士。

博士猜出了它沒有問出口的問題,答道:“為什麽我取走了這個?嗯……那個機器人——對不起,‘機器人’這個詞合適嗎?還是你喜歡‘機械智能’?‘機械造物’?”媽媽微微點了下頭,博士心生了然,“啊,那就用‘機械造物’吧。那名機械造物明顯剛死不久,所以它的存儲器很可能依然可讀,說不定部分人格的數據也還留著。”

“媽媽”擺弄著手中發光的立方體。博士心想:它在想什麽呢?

他浮誇地歎了氣,說:“我現在需要讀取其中的數據,找找有沒有可用的信息,甚至可以把它的部分意識移植到其他機械造物身上。如此,我們或許能發現一些線索,明白耀暗之徒的目的。又或者,能讓它就此複活。”博士頓了一下,“你怎麽看?”

“媽媽”又摸索了一番立方體,然後毫無征兆地跪在了博士麵前。即便是跪著,它的眼睛也比博士高出整整六英寸。這種高度差讓博士意識到,這個安靜的機器人體內蘊藏著巨大的能量。

它麵向博士,V型的頭顱與V型的身軀相得益彰,在房間的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銀光。隻見它輕輕一點,胸前便出現了一塊圓片,後者從中間自動分開,內部一個更寬的物件隨之下滑,露出了一團複雜的電路。接著,一條纖細的金屬卷須從那團亂糟糟的電線和零部件中探出了幾厘米,看起來頗像一條蠕動的金屬蟲子。博士著迷地看著“媽媽”放低手中的記憶核,讓卷須自行扣住立方體某個麵上的終端。在此期間,博士注意到,“媽媽”結構繁複的身體裏似乎蟄伏著某個十分突兀的物體……

不一會兒,“媽媽”體內發出一陣短暫的嗡鳴,接著它斷開了與立方體的鏈接,將後者輕輕還給博士。

博士問:“所以呢?”

忽然之間,他倆中間出現了一塊散發著粉光的長方形。

博士驚喜道:“啊!虛擬屏幕!”

屏幕上條紋遍布,不時抖上一抖,花上一花,過了一會兒,一排紅字浮現出來:

記憶文件部分完整。

“太棒了!完整程度有多高?”

不足以重建信息。熱降解損壞不可修複。

博士不免失望道:“哦,這樣啊。那它之前有偷聽到什麽消息嗎?有沒有關於耀暗之徒和他們的目標的內容?”

沒有。機械造物ZB2230/3無法作為實體獨立存在。存儲緩衝區隻保留了最近的經曆。你要看保留下來的視覺記憶嗎?

博士眼前一亮,“視覺記憶?好啊!”

屏幕又是一花,然後,多娜的身影出現了!博士看出,那畫麵來自已逝機器人的視角。視頻沒有聲音,但看得出多娜竭力在它生命的最後一刻幫它做些什麽。她似乎一直在和畫外的人爭吵。

博士歎道:“啊,多娜!總是這麽不屈不撓。”

畫麵忽然定格,多娜焦急的臉上浮現出一行字:

紅發女神?

博士微笑著對“媽媽”說:“獨一無二的紅發女神。”

她為什麽和耀暗之徒在一起?

博士有些驚訝,“媽媽”平日雖然不會說話,沒想到還挺健談。

“他們綁架了她。”

為什麽?

“我想他們不是故意的。不過我也沒有為他們開脫的意思。”博士抬頭望著“媽媽”,“我有個問題不知你是否介意——你為什麽叫‘媽媽’?”

這是我的功能。

“功能?我知道這個詞可以指代很多意思,但‘功能’在這裏是什麽用法?是說你有孩子?”

不在了。

簡單的三個字在半空中閃爍著。

博士如鯁在喉,眨眨眼問道:“去哪裏了?”

被帶走了。

“我為你感到難過。誰帶走了它們?”博士頓了一下,補充道,“如果你介意的話,就別回答。”

現在再想起來,已沒有當初那麽痛了。

這句話懸浮在他倆之間,仿佛一條精神紐帶。博士真的很能感同身受。他也曾失去過很多人。盡管他知道自己不曾忘卻他們,但,“時間會衝淡一切”這句話之所以有其經典之處,就在於這是真的,很多記憶確實在時間的洪流下漸漸淡去了。

“媽媽”繼續說:

我誕下……曾經誕下了一代機械造物——戰爭機器。我在秘塔-科林科研室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連接著虛擬戰爭模擬器。他們會研究我在不同情境中的反應,然後將其中最有效的子程序移到其他戰爭機器上。我的孩子們啊……當我發現孩子們變成了……

“媽媽”頓了頓,像一個絕望而無助的人類那樣攥緊了拳頭。

我不想再參與這項實驗。於是我……我想要毀掉自己,不想再被他們利用。

博士猜測道:“這個自毀行為讓你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對嗎?”

我想了結自己,但失敗了。

哪怕這句話隻是懸浮在空中的一行紅字,博士也能感受到“媽媽”字裏行間流露出的難過。

“敗給了求生的本能,是嗎?哪怕一心求死,也未必敵得過本能。後來呢?”

我被遺棄了。

“遺棄在廢料堆裏?”

沒錯。他們給我設定了銷毀程序,而布尼救了我。他說可以讓我重新開口說話,但我拒絕了。這個烙印能時刻提醒我當初的所作所為。我永遠不會忘記。

博士輕輕握住了“媽媽”的大手,溫柔地說:“這很高尚。如果你的孩子們能夠認識你的話,一定會以你為榮。”

我不這麽認為。

“我相信會的。”

“媽媽”低下頭,問:

在你們星係,機械造物的地位如何?

“其實和這裏差不多,不過有機生命的比例遠遠超過這裏,機械文明則寥寥無幾。說實在的,我們那兒的機械生命和有機生命相處得也不融洽。有些事情看起來千變萬化,但其內核都是不變的,是吧?”

“媽媽”突然放開博士的手。

“怎麽了?”

布尼叫我。

“哦……我覺得我們今天聊得不錯。下次還能找你聊嗎?”

或許吧。

“還有就是……有機會的話,能不能幫我換個好點的房間?最好是帶窗戶的。”

房門突然打開,嚇了多娜一跳。此前,她已經在艦上無所事事地逛了一個小時。當然,她隻能在權限允許的區域裏逛。她已經記不清有多少道門拒絕打開了。艦上的高層們都各忙各的,多娜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忙活什麽,可能在檢查碎片吧,看它在美惠星上有沒有遭到嚴重得無法修複的損壞。

自從她被加拉曼綁架,這還是她第一次感到孤獨。在此之前,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根本沒讓她閑下來。但美惠星上的遭遇,以及她發現其實博士緊跟在他們後麵,這些都讓她感覺自己一無是處。從美惠星回來後,她一度想告訴這群人,說博士已經追上來了。但仔細思量後,她覺得這個秘密不能說出口。在美惠星時,博士本可以現身,但他選擇了躲在暗處。於是,多娜估計他有自己的計劃,她可不願讓自己三十九碼的大腳橫插其中,壞了他的事。

多娜知道“暗意之光艦”已經離開了美惠恒星係,開始尋找下一塊碎片。然而,沒人告訴她碎片一共有多少塊。說不定,在未來十年裏,她都會被困在這兒,輾轉於仙女星係的各個角落,尋覓剩餘的碎片,而博士永遠在一步之遙的後方。

在這裏,她連朋友都交不到。艦上的機器人毫無個性可言,不用說,這絕對是因為加拉曼厭惡所有展露出智能跡象的機器人。而這裏的人類又看不起她,除了基本信息之外,一句都不願多說。

這使得彌賽斯居然成了她最接近“朋友”的存在。當然,他不是那種下了班可以一起喝幾杯的朋友,而像是在複印機旁碰到時會說聲“你好”、下班前道句“晚安”的泛泛之交。

而彌賽斯此刻就站在門口。他在外麵猶豫徘徊著,直到裏麵的多娜歎了口氣,喚他進來。

“我們馬上就要到下一站了,”說話間,他身後的門關上了,“我覺得應該知會你一聲。”

“有這個必要嗎?”話一出口,多娜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非常尖刻,而這並非她的本意,“我的意思是,告不告訴我,又有什麽分別?彌賽斯,我在這兒就是個囚犯,你得承認這個事實。嗯,這房間還不錯,謝謝,美中不足的是少個小酒櫃。但我依然是個囚犯。”她坐到**,問,“這次又要花多長時間?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

彌賽斯歎了口氣,尷尬地移開目光。他那不停扭動的三隻手,反映出內心的不安,“加拉曼對你在美惠星上所表現出的態度非常失望。”

“我?態度?”多娜疑惑道,“什麽態度?”

彌賽斯的舌頭好似打了結,吞吞吐吐地說:“我們本以為你……你的思想和我們是契合的,帶你下去是為了試探你。”

多娜站起來,咬牙切齒地問:“何以見得,我的思想和你們是契合的?你們又為什麽要試探我?”

彌賽斯不敢直視多娜,手指又開始扭動。多娜發現自己能讀懂他的肢體語言了——他現在極不自在。

“為了測試你和我們的契合度有多高,以及你是否認同我們的看法和信念。”彌賽斯頓了頓,移開目光,“你親身體會過機械造物的能力,也知道它們視有機生命為草芥,就像你們那裏的‘聖誕老人機器人’一樣。但在美惠星時……”彌賽斯沒再說下去。

“你是在說那個機器人?那個摔傷的機器人?那個你們見死不救的機器人?是嗎?!”

“如果你覺得它走得很痛苦,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訴你,它是不會感到痛苦的。它們不過是電路和電線拚出來的玩意兒,連正子矩陣 都沒有。”彌賽斯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身朝門狠狠踢了一腳,嚇了多娜一跳。

“你踢門幹什麽?”多娜驚訝地問。彌賽斯不是那種“自認膽小溫順的食草者”嗎?

那蜥蜴男一瘸一拐地轉過身走回來,“有意思。”

“什麽有意思?”

“一個損壞的機械造物能讓你心生憐憫,而你卻對被踢的門毫無反應。”

“什麽意思?”

“是因為機械造物是人形嗎?因為它看起來像個人?”

“當然不是。”

彌賽斯百思不得其解,“那是為什麽?機械造物的自我意識也沒比一扇門多多少呀;它和門一樣,是感覺不到疼痛、傷害和悲傷的。但你卻偏偏隻對機械造物動感情。”

多娜目瞪口呆,說:“我不敢相信我們居然在探討這種問題。那個機器人和門可不一樣,你清楚得很。”

“但從很多重要的方麵來看,它們都是一樣的。”彌賽斯不解地搖搖頭。多娜這才明白,他是真的不理解其中的區別。

多娜著重強調道:“它、隻、是、扇、門。”

彌賽斯學著她的語氣,辯道:“它、也、隻、是、個、機器人。”

“天哪,”多娜長歎一聲,“這可太難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