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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安領著博士走進“正義之劍號”的控製室時,隊員們都在埋頭工作。博士沒看見“媽媽”,倒是看到凱莉克和布尼正彎腰盯著傳感器的屏幕。控製室裏還有三四個形態奇特、各異的機器人四處奔走著——它們和極時髦的廚具頗有神似之處,都鋥光瓦亮的。飛船不時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聲和呻吟聲。

布尼見博士走進來,便叫住他,“博士,我們馬上就要進入美惠星係 了。”

“真的?”博士熱情洋溢地應道,“太好了!不過那是哪兒?”

“抱歉,我忘記你對我們星係不熟了。”

“布尼,遼闊的宇宙中星係繁多,我自然也有知識盲點。”他擠進布尼和凱莉克中間,低頭看著傳感器的屏幕,問道,“這個美惠星係有什麽獨特之處?”

“耀暗之徒的太空艦就在這兒。”

“耀暗之徒的太空艦?哦,你是說帶著多娜的那艘!為什麽叫他們‘耀暗之徒’?”

布尼和凱莉克再次默默地對視了一眼。

“我的天啊!”博士喊道,“你們老這麽含糊其詞,還怎麽溝通?各位不妨想象一下,要是所有人說話都是‘給我……那個……來一個帶把手的容器。裏麵裝滿那啥——熱的,**’……”他垮下肩膀,“如果我們用這種方式溝通,說到海枯石爛都不會有進展。”

“抱歉,博士,可我們認識你的時間還不到兩個小時。在確認你值得信賴之前,我想還是不要過早亮出底牌比較好。”

博士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隨便吧,但利安認為我們應當增進溝通。”

布尼瞥了利安一眼,利安迎上他的目光。她重申自己的觀點:“沒錯。也許博士說的是實話,他確實是無意中卷進來的。當然也可能……可能他騙了我們。不過,他絕不會像他看起來那樣蠢。”

“聽到了吧,”博士對布尼說,“來,跟我念,‘他絕不會像他看起來那樣蠢。’這種話我聽多了。俗話說得好啊,‘人不可貌相。’不如你先告訴我,你打的什麽算盤,我再決定,是幫助你還是阻攔你。”他笑得分外燦爛。

三個仙女星係人沉默地用眼神交換意見,最後布尼點了點頭,“利安說得或許有道理。”

布尼直起身,走到指揮椅前,示意博士跟上,“聽說過耀眼黑暗教嗎?”

“這是樂隊名嗎?”博士呈思考狀,“這名字有點搖滾範兒,還挺亮眼。應該是個出過專輯的樂隊,如果隻出過單曲就對不起這名字了。我猜得對嗎?”

布尼無奈地歎了口氣,“你還說你比外表看起來聰明……”

博士報以訕笑,“好吧好吧,我沒聽說過什麽耀眼黑暗教。他們是做什麽的?”

布尼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緩緩說道:“幾年前,他們還隻是一群跳梁小醜,雖然有資金和頭腦,但依然是跳梁小醜。”

“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他們的女首領——赫努·盧蒂絲死了,所有人突然銷聲匿跡。但兩個月前,又傳來了風聲。”

“他們卷土重來了?”

布尼點點頭。

“所以,這些人相信什麽?通常來講,他們不都會信些什麽嗎?無論多麽毫無道理……但他們就是會那麽做。”

博士注意到了布尼的小動作——他瞥了眼站在傳感器控製板旁邊聽他倆說話的凱莉克和利安。

“他們信奉有機至上。”

“所以不喜歡機器人?”

布尼飛速皺了皺眉,“確切的術語,或者說最接近正確的術語,是‘機械智能’。耀暗之徒管它們叫‘機械造物’,你大概也能從中品出幾分他們的態度。”

“所以‘機器人’是貶義詞?”

布尼又皺起了眉,“如果你指的是無知無覺的機器,這麽叫也還好。隻有利帕諾夫值高於40的,才能被稱為機械智能。”隨後他又翻了個白眼,“但關於稱呼這個問題,一千個機械智能會給你一千個答案。有些喜歡叫自己‘預設有機生命’,有的叫自己‘非有機生命’。”布尼搖搖頭,苦笑道,“這有時是敏感話題。”

這下輪到博士笑不出來了。“我在宇宙中遊曆了這麽久,其實哪裏都一樣。”博士聳聳肩,“說到底還是禮節問題。如果一個自動販賣機想要起名叫‘芭芭拉’,那你叫它別的名字就不合適。”

“誰說不是呢!可萬一耀暗之徒得了勢,所有機械智能都隻能淪為‘機械造物’。他們才不會給人家起名叫……叫什麽來著?哦對,芭芭拉。”

博士點點頭,又撓撓後腦勺,問:“所以耀暗之徒不認為所有生命都享有知覺權?”

“他們不認同機械智能具有知覺能力,認為它們不過是會模仿知覺行為的工具。無論擺出多少證據都沒用。在耀暗之徒眼中,機械智能無非是七拚八湊的物件兒。”

“‘媽媽’對這個耀眼黑暗教有什麽看法?”博士的目光掃過控製室,“她不在啊。忙別的事兒呢?”

“‘媽媽’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待著。不過,你用腳趾頭也能猜到它不喜歡他們。”

“那你們呢?”博士環顧忙碌的眾人,“你們追蹤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凱莉克的聲音從控製室的另一頭傳來:“因為必須有人阻止他們的陰謀。”

博士皺眉,“什麽陰謀?”

布尼搖搖頭說:“這也是我們想搞清楚的問題。”

突然,凱莉克發出一聲驚呼。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博士已經衝到她身邊,伸長脖子看向傳感器的顯示屏。

“它不見了!”凱莉克邊說,邊飛快地在控製台上操作起來。

“難道他們使用超躍傳送離開美惠星係了?”博士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肘輕輕推開凱莉克。說完,他又搖頭否定道:“不對,哪怕隻有一秒鍾,也會留下殘痕。你能幫我拿著這個嗎?”他脫掉外衣,把夾克遞給凱莉克。她還處在震驚當中,一言不發地接過來,愣愣地看著博士折騰控製台。

“博士!”布尼吼道,“你在幹什麽?”

“我要試試……”博士說著,一把掀開控製台底部的檢修麵板,頭朝上鑽了進去,“看看能不能增強你們的傳感器。從傳感器最後幾秒的日誌數據來看,對方剛剛把我們屏蔽了。”

“什麽意思?”

“意思是……”博士用力把電路板和那些晶體拖出來,重新連接它們,又咬緊牙關說,“不管他們在謀劃什麽,都不願讓別人知道。”

過了幾秒,博士躥起身,重新搗鼓起傳感器控件來。

“在那兒!”他得意地喊道,“找到他們了!”

跟多娜以前見過的宇宙飛船相比,加拉曼的太空艦確實當得起“富麗堂皇”四個字。成批的小機器人忙前忙後,把清潔當作畢生事業,使得艦內纖塵不染。加拉曼還有其他事情要忙,所以由彌賽斯帶她四處轉轉。鑒於之前的“斷指風波”,多娜對這個“導遊”還是比較滿意的。

彌賽斯和加拉曼那種欺軟怕硬的人不同,他親切幽默,不會讓人有脅迫感——如果不在意他的外表的話。多娜緊跟在彌賽斯身後,努力適應對方彈跳般的走路姿勢。她至今沒敢問彌賽斯的性別,隻好根據彌賽斯的嗓音,姑且將對方視為“他”。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博士,也不停猜想著這群人到底怎樣才肯放她回到博士身邊。當彌賽斯帶她參觀發動機艙時,多娜終於確定了他的性別。試問哪位女性會帶客人參觀發動機艙?而多娜還得裝出饒有興致的樣子。最後,多娜忍不住問他,什麽時候才能放自己走?

“這不好說。”彌賽斯領著她回到了走廊上。此時,一個像巨型犰狳一樣的生物緩步經過,還搖搖尾巴,仿佛在向他們打招呼。“我們……我們的使命可是頭等大事。”彌賽斯的聲音裏透出少許的傲慢意味。

“回到博士身邊可是我的頭等大事。你能聯係他,告訴他我在這裏嗎?”

“我想,加拉曼是不會同意的。但你換個角度想想吧,博士是你的朋友,他不會丟下你一個人離開的,對嗎?”

“他敢!”

“所以啊,他會一直等到我們把你交給他的那一天。”

多娜驟然停下腳步,問道:“那麽請問,‘那一天’具體是哪一天呢?”她的腳邊又繞過一個清潔機器人,它圓頂形的金屬殼像極了星級酒店裏用的餐蓋。“我怎麽覺得你們一點也不著急呢?萬一博士認為我死了,或者我再也不回去了呢?他在心灰意冷地認為我再也回不去之前,會等多久?”

彌賽斯用兩側的手臂做出了聳肩的動作,這讓多娜覺得他特別欠揍。

“你想讓我怎麽辦?除了加拉曼之前……呃,情緒失控以外,我們沒有任何失禮的——”

“你們像對待罪犯一樣剝奪我人身自由,把我越帶越遠!”多娜終於爆發了,“你老大還差點弄斷我的手指!如果這都不叫失禮,那你們待人接物的方式得有多扭曲!”

話音剛落,一位身著工裝、臉色蒼白、神態傲慢的女士從控製室走出來,朝多娜生硬地笑笑。多娜回了她一個鬼臉。控製室裏,加拉曼和另外兩個人類正湊在一起說話,多娜和彌賽斯走進去的一瞬間,說話聲戛然而止。

“我們找到那艘飛船了。”加拉曼對彌賽斯說話時,看向了多娜。

“他們進入恒星係了?”彌賽斯跳到加拉曼身邊,掃了眼屏幕。

“快了。就在我們後麵。”

彌賽斯猛地抬眼看向加拉曼,幹脆地說:“是他們。”

其中一個人類說:“隻要能確定來者何人就行。要是別人,我們倒麻煩了。”這人沒有頭發,身上肌肉虯結,皮膚呈深褐色。“搜過她的身嗎?有沒有歸航裝置或定位器?”說著,他不懷好意地盯著多娜。

彌賽斯點點頭。

有那麽一瞬間,多娜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她天真地想,也許博士已經查到綁架她的人,現在正趕來救她。等她發現肌肉男皺眉盯著她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了。

“笑什麽呢?”他衝多娜吼道。

多娜警覺地說:“沒笑什麽。”

彌賽斯轉過來看著她,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你以為是你那位博士朋友趕來救你了,是嗎?”

彌賽斯篤定的語氣讓多娜覺得他一定知道些什麽。可如果來的不是博士……

“說不定呢。”多娜竭力讓自己聽起來堅定一些。

“是說不定。”加拉曼說,“但的確不是他。”他生硬一笑,“多遺憾啊。”

“那麽,請問‘無所不知’先生,你說是誰?”

加拉曼雙臂交疊在胸前,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樣,“不過是一點小麻煩而已,不值一提。不過老話怎麽說來著,要親近朋友,更要親近敵人。隻要我們掌握了他們的行蹤,諒他們也翻不起什麽浪來。不過,這對你而言就很不幸了,來人不是你的博士。”

多娜頓時心裏一沉。

無論博士走到哪裏,有的故事總是大同小異。總有某種智慧生物居高臨下,判決另一種生物是否享有基本權利、是否擁有“人性”等等。人類、機器人,抑或時空褶皺中的多維生命體,都難逃窠臼。而他們判決的標準,可能是生物基礎、文化,甚至可能是吃蛋糕時用勺子還是叉子。隨之而來的,是迫害、戰爭、死亡,甚至生靈塗炭。似乎無論某種文明有多先進,他們都需要想方設法地向他人、向自己,為那些齟齬正名。

布尼突然開口打斷了博士的沉思:“我不知道你對我們的傳感器做了什麽,居然把它的感應範圍擴大了一倍。”他眯眼審視著博士,“你到底是誰?”

“我說過了,我是博士。”

“那隻是個稱謂,不是人的名字。”

“但我的知識恰恰是你所需要的啊。”

布尼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就目前而言,或許如此。”

“說句‘謝謝’很難嗎?”

布尼不情不願地說:“謝謝。但對於你的立場,我依舊存疑。”

“哦,你聽我一句,其實我現在也不清楚自己的立場,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們不過彼此彼此。但如果你們想要得到我的幫助,就得信任我。我需要知道美惠星係的情況。”

布尼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他點擊控件,打開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圖表,介紹道:“數據庫裏的資料顯示,這裏沒什麽特別之處,有一顆紅巨星、兩顆氣體行星,還有一顆人類宜居的小行星。據記載,這裏曾經是個不錯的地方,後來卻因為太陽耀斑頻發,變成了如今的荒漠。”

“原住民呢?”

“是一種原始類猿生物,叫玃伏啼族。它們處於本土進化階梯的頂端,掌握了基本的工具製作和建築工藝,但沒有先進的科技。”

“你為什麽覺得他們會經停這裏?”

布尼說:“他們可能想借此甩掉我們。”

博士接著道:“如果他們以為我們還處於被屏蔽狀態,應該會立即動身。”

“有道理。”

博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接下來就等著看他們會不會動身吧。不如,你利用這個時間,跟我講講他們的女首領赫努·盧蒂絲?這個名字一聽就很有故事。”

當傳送場的白光逐漸消退,美惠星係的太陽所發出的血色光芒鋪天蓋地而來。風卷起沙粒拍打在多娜的皮膚上,讓她感到星星點點的刺痛。幹燥的空氣聞起來毫無生機,還透著股沙子特有的熱氣和幹硬感。

“啊……”她身邊的彌賽斯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

“啊?”多娜小聲嘟囔,眯著眼睛抵擋沙暴的摧殘。

彌賽斯解釋道:“這裏有家的味道。”他舒展手指,像一隻撥弄毛線球的貓咪,“真是心曠神怡!”

奧格穆尼——也就是船上那個對多娜不懷好意的肌肉男——嘀咕道:“明明是死亡的味道。”他站在多娜身邊,身後站著一個安靜而漠然的機器妞。

無休無止的沙暴仿佛在啃噬多娜的皮肉,她環顧四周,尋找能夠避風的地方,“在你們向我推薦分時度假 之前,能先找個地方躲躲嗎——如果有地方可躲的話。我都後悔沒帶大衣來了。”

多娜怕沙子迷眼,便眯著眼觀察美惠星的地表。目之所及全是平整的橙色沙石,倒和英國東部的諾福克郡有幾分相似,隻是這裏奇熱無比。

多娜轉過身,隻見彌賽斯手裏捧著個聲音忽高忽低的儀器,一步步走遠了。奧格穆尼陰沉地睨了她一眼,帶著機器妞朝彌賽斯走去。

多娜一溜小跑跟上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們說的那什麽碎片在哪裏?”

奧格穆尼指指地下。

“那為什麽不直接把我們傳送到地底?是為了觀賞沿途風光嗎?”

奧格穆尼言簡意賅地說:“風險太大。”隨後又解釋道,“沙暴產生的靜電會幹擾物質粒子重塑。再者,我們還沒有地道的地圖。”

“哦!”多娜撥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挖苦道,“地道!你們可真會逗姑娘開心!”

奧格穆尼心累地問彌賽斯:“我們究竟為什麽要帶上她?”而後者此刻正繞著某一點打轉,用手中嗶嗶尖叫的儀器探測腳下的大地。

彌賽斯說:“不管加拉曼怎麽想,我相信多娜和我們之間存在很多共同點,甚至多到超出了她的預期。讓她參與我們的行動也是出於禮貌。”

奧格穆尼聽完,煩躁地瞪著多娜。連多娜都覺得彌賽斯的解釋有些牽強。她認為這樣的安排不過是因為加拉曼不想看見自己而已。不過,正好,她還不想看見加拉曼呢。

“她對我們來說是拖累,不是寶貝。加拉曼腦子抽風了才會留下她。”

幾秒鍾後,彌賽斯“嘶——”了一聲,隨後喊道:“哈!找到入口了!這個方向,前方五米。”

彌賽斯徑直走了過去,多娜、奧格穆尼和機器妞緊隨其後。彌賽斯在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旁停了下來。這塊石頭和沙子同色,多娜在漫天的沙暴中幾乎沒看見它。彌賽斯用腳輕輕一推,那石頭就打著轉滾動起來。

“你身板雖小,勁兒倒挺大。”多娜又瞥了奧格穆尼一眼,“這種活兒不該讓健美先生來嗎?”

彌賽斯把探測儀塞進肩帶上的一個小口袋裏,解釋道:“這不需要力氣,靠的是平衡力。”

隨著石頭慢慢旋開,一段草草鑿就的沙色台階露了出來,它逐級下降,通往黑暗的地底。彌賽斯看了他倆一眼,率先沿著台階走進了陰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