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毒星球

VOODOO PLANET.

[美]安德烈·諾頓 Andre Norton 著

華龍 譯

但凡足夠高深的科技,

初看起來都與魔法無異。

作者安德烈·諾頓(1912—2005),原名愛麗絲·瑪莉·諾頓,美國科幻與奇幻作家,1989年世界科幻大會榮譽嘉賓。她是第一位獲得SFWA(美國科幻與奇幻作家協會)大師獎和甘道夫奇幻大師獎的女性,也是第一位榮登科幻名人堂的女性。她的 著作(含合 著)多達百餘部,包括流傳甚廣的《女巫世界》係列小說等。2005年,SFWA創立了安德烈·諾頓獎,以此表彰年度最佳青年科幻或奇幻作品。

1

要說仙蔻爾星有多熱……最好還是別提這茬兒。這顆擁有無邊汪洋的星球,集齊了一切桑拿浴最飽受詬病的缺點,而生活在這裏的人,隻能在夢中向往一下涼爽與綠蔭……以及比這一小串彈丸似的島嶼大上那麽一點兒的陸地。

一位年輕人站在浪花飛濺的海岬上。他戴著宇航員的飛行帽,上麵別著貨運主管的徽章,除了一條超短褲,他再沒穿別的東西。他心不在焉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胸膛,沾得一手濕。他透過護目鏡仔細打量著這片燦爛的大海,心想它是那麽表裏不一。其實人是可以下去遊泳的——隻要打算這麽做的人不介意脫一身皮。那些**中有無數微生物,它們一想起地球人的滋味,就會貪婪地不停咂嘴——如果它們有嘴唇的話。

戴恩·索爾森舔舔自己的嘴唇,嚐到一股鹹味兒,他拖著步子穿過太空港的沙地,回到了“太陽女王號”的泊位。這可真是漫長的一天,他都懶得去數自己遇到多少麻煩了。他一直在飛船和裝配場之間沒完沒了地奔忙,裝配場裏那些工人的動作慢得堪稱人類之最——起碼在這位滿腔怒火的自由貿易代理貨運主管眼裏,他們慢到了極點。傑裏科船長倒是很久以前就把自己的艙室當成了避難所,靠它貯藏自己僅剩的好脾氣。然而戴恩卻沒有類似的遁世之處。

“女王號”將按照計劃改裝為一艘郵政飛船,而計劃的時間安排卻沒考慮到:高濕度會把裝配機器人的內部構造搞得一團糟。等目前運行該線路的那艘聯合體飛船最終落地,為“女王號”的閃亮登場而正式停飛時,它必須已經準備妥當、整裝待發。幸運的是,大多數工作都已完成,戴恩也做完了最後的檢查,隻等給裝配機器人的手冊簽好字,再向他的船長匯報一番,就齊活兒了。

他爬進自己在“女王號”裏的艙室,開了空調的內部環境給了他清涼的慰藉。飛船裏的空氣平穩地流動著,具有化學級的純度,但也索然無味。今天終於能喘口氣了。戴恩去了洗浴間,至少這顆星球不會缺水——當然,本地的剝皮蟲都已經濾掉了。水很涼,但還是舒緩了他那年輕、精瘦的身體。

他正往身上套著自己最輕便的上衣,升降台蜂鳴器忽然響了起來。一位客人到訪了——噢,可別又是裝配機器人總管!戴恩拖著步子前去應答。此刻“女王號”上的船員共有四位,而他自己通常就是跑腿小子的角色。傑裏科船長在自己的艙室裏,也就是兩層之上;陶醫師多半在檢修他的裝備;至於辛巴達,這隻船上的貓,正在某個空艙室裏睡懶覺呢。

戴恩一把將上衣拉扯到位,高度警覺地走到升降台前。不過來者並不是裝配機器人總管。他的外貌,在見慣各式各樣人類和外星人的戴恩眼裏,仍算得上可圈可點。

來人模樣沉穩,過人的身高在瘦削體型的凸顯下愈發纖長。他細腰窄臀,四肢修長。他的主要衣物是仙蔻爾星居民常穿的短褲,但短褲那亮眼的橘黃色,在他黝黑肌膚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鮮豔了。他的膚色跟戴恩隨侍過的那些地球黑種人具有的暖褐色不大一樣,盡管二者頗為相似。他的皮膚是那種純粹的黑,黑得幾乎泛出了藍色的光澤。他沒穿襯衣或短上衣,肌肉發達的胸膛上交錯著兩條很寬的帶子,交點上飾有一枚碩大的勳章,隨著他呼吸的起伏閃耀著寶石般奪目的光芒。他腰帶上掛的並不是宇航員標配的眩暈槍,而是類似巡邏兵用的那種更有殺傷力的爆破槍。此外,他還有一把修長的腰刀,刀鞘上嵌有寶石,墜著穗子。一眼看去,他就是這樣一個典例:蒙昧的武夫經訓導教化,磨礪出了文明的氣息。

他手掌向外敬了個禮,說出的銀河通用語幾乎不帶口音:

“我是考特·阿薩吉。我想傑裏科船長已等我多時了。”

“沒錯,先生!”戴恩啪的一下立正了。也就是說,這位就是來自仙蔻爾星的姊妹行星——絕妙的喀特卡星——的森林酋長嘍。

對方毫不費力地順著豎梯爬了上來,走在飛船裏時,也格外留意這艘船內部的細節。當他的向導叩響傑裏科的艙門時,他的神情仍帶著一種頗有禮節的好奇。船長的寵物虎蝠“賽女王”發出一聲可怖的尖嘯,聲音足以蓋過任何應答。隨後傳來了重物砸地的聲音,原來是那隻藍羽蟹鸚鵡蟾的籠子,這就表明它的主人確實在家。

鑒於船長的熱誠歡迎隻有他的貴賓有幸享受,戴恩便識趣地去了食物艙,為晚餐做一些力所能及卻也毫無技術性可言的準備——其實人在裏麵也添不了什麽亂,畢竟那隻是自動炊具在處理濃縮食品。

“有客人來了?”陶醫師坐在烹飪機的另一頭,咂摸著一大杯地球咖啡,“還有就是,你非得在做飯時哼歌嗎?而且專門選了這首?”

戴恩臉一紅,不吹口哨了。《月麵蹦蹦跳》這歌可真是老得夠嗆,老得都掉牙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會在無意間哼哼這首曲子。

“一位喀特卡星的酋長剛剛上船。”他看似漫不經心地應道,同時做出一副正在讀標簽的樣子。他其實清楚今天不該再拿已經吃了很多日的魚或有魚肉的食物來應付大家。

“喀特卡!”陶一下子坐直了,“可算有個值得一去的星球了。”

“按自由貿易者的薪酬來看,想都別想。”戴恩評論道。

“你總是希望來一場大罷工,老弟。可隻要飛船能去那裏,我什麽都肯給!”

“為什麽?你又不是獵人,怎麽會這麽躍躍欲試?”

“哦,我倒不在乎獵區,盡管那些地方也值得一看。我在乎的是那裏的人……”

“但他們都是地球移民吧?或者說至少具有地球血統,不是嗎?”

“當然了!”陶緩緩嘬了一口咖啡,“不過移民也各有千秋,孩子。其特性取決於他們是誰,在何時、因何故離開了地球……以及,他們著陸之後,又經曆了什麽。”

“那喀特卡人真的很特別囉?”

“嗯,他們有一段令人驚歎的曆史。那個地方是由逃跑的俘虜建立起來的——上麵的人全是同一種族的後裔。他們是在第二次原子戰爭臨近尾聲時從地球逃走的。那還是一場種族戰爭,記得嗎?這讓它惡心的程度翻了一倍。”陶的嘴角厭惡地一撇,“搞得好像人類的膚色會讓其本性有所不同似的!其中一方想接管非洲——就將大多數當地人趕進了巨大的集中營裏,還采取了大規模的種族滅絕行徑。然後他們自己垮台了,氣數已絕,分崩離析。混亂期間,部分幸存者在另一方的幫助下揭竿而起,他們占領了集中營裏的某個隱秘試驗站,千方百計地啟動了那裏建造出的兩艘飛船,突出重圍,衝進太空。那趟飛行肯定是一場夢魘,但他們也隻能孤注一擲。他們曆經艱險,設法到了遠方,在喀特卡星降落了。他們沒有足夠的動力再次起飛——而且,其中大多數人那時已經死了。

“不過啊,我們人類,不管是什麽種族,都擁有堅韌的品格。那些難民發現那個新世界的氣候與非洲差別不大——這可是萬中無一的幸事——於是那一小群幸存者便繁衍生息,逐漸興旺起來。而那些被他們劫走、為他們開飛船的白人技術專家,卻沒能延續血脈。因為那個世界產生了另一種膚色歧視,膚色越淺的人社會等級越低。基於這種血統選擇性,如今的喀特卡人膚色都很深。

“為了求生,他們退回了蒙昧的原始狀態。在大約兩百年前,也就是遠在勘察行動隊首次發現他們的蹤跡前,發生了一些事情。不知是他們的祖輩發生了變異,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反正這種事時有發生——一些天賦異稟之人誕生了——但那不是偶然出現的個例,天賦者頻繁出現在五支大家族的血脈中,這就很出人意料了。在一小段時期裏,他們爭權奪利、互不相讓,後來他們認識到,內戰這種事愚不可及,便建立起了某種寡頭統治,轉型為一種鬆散的部落組織形態。在五大家族的帶頭推動下,新的文明蓬勃發展,當勘察行動隊到達那裏時,他們已經擺脫了野蠻的習性。聯合體在大約七十五年前購買了貿易權,此後,公司和五大家族聯手,向銀河係推出了一項奢侈體驗項目。你也知道,這二十五顆行星上每個大權在握的人物,都渴望炫耀自己在喀特卡星上的狩獵成果。如果他們能在自己的牆上掛一顆戈拉茲的腦袋,或是親自佩戴一條尾飾手鐲,就足以趾高氣揚地招搖過市了。在喀特卡度假這種事,可是人人趨之若鶩的極致享受——而且對於當地人來說,非常、非常有利可圖。至於聯合體,就更不消說了,畢竟他們承攬了客運業務。”

“我聽說他們也有偷獵者。”戴恩道。

“沒錯,那是自然的。你也知道漂亮的獸皮在市場上是什麽行情。但凡有嚴苛的出口控製的地方,都有偷獵者和走私者的身影。不過,星際巡邏兵不會去喀特卡,當地的犯罪行為直接由當地人處理。在我看來,我寧願在月球礦井服刑九十九年,也不願體驗喀特卡人對被俘的偷獵者做的事!”

“所以謠言就這麽妥妥地傳開了!”

陶的杯子一斜,裏麵的咖啡灑了出來,戴恩正要送進烹飪機的濃縮肉料包也掉落在地。酋長阿薩吉驀地出現在食物艙門口,就跟突然傳送到了這裏似的。

醫師站起身來,朝客人禮貌地笑了笑。

“先生,從這種說法中,我似乎察覺到了這樣一絲跡象:我所聽到的種種傳言,其實是有意散播開來威懾四方的?”

那張淡漠而沉鬱的黑色麵龐上,掠過一抹笑意。

“醫師,我聽說你是個精通‘魔法’的人。你確實表現出了傳統巫師的機敏。不過那個傳言倒是確有其事。”酋長的興致稍縱而逝,他話鋒一轉,聲音中透露出幾分銳氣,“喀特卡的偷獵者受到的精心照顧,讓他們恨不得歡迎巡邏兵呢。”

他走進食物艙,傑裏科跟在他身後。戴恩放下兩張折疊座椅,端著杯子在咖啡機下麵接咖啡。船長開始介紹自己的人。

“索爾森……我們的代理貨運主管。”

“索爾森你好。”喀特卡人肅穆地點點頭以示致意,然後帶著幾分詫異,低頭看向地板。辛巴達高聲喵喵著湊過來,繞著他的腿蹭來蹭去,表現出非同尋常的好客、歡喜。酋長單膝跪下,伸出一隻手讓辛巴達好奇地聞了聞。貓用腦袋蹭了蹭他黑色的手掌,又伸出縮起指甲的貓爪頑皮地拍了拍。

“一隻地球貓!它屬於獅子家族嗎?”

“差得遠了,”傑裏科答道,“你得把辛巴達的個頭加大許多,才能讓它達到獅子的級別。”

“我們隻有關於它們的古老傳說。”阿薩吉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絲惆悵。那隻貓跳到他的膝蓋上,用爪子扒住了他胸前的帶子。“不過我並不相信,獅子曾經對我的祖先那麽友好。”

戴恩想把那隻貓趕走,可是喀特卡人抱著辛巴達站了起來。那隻貓歇在他的臂彎裏,仍喵嗚個不停。酋長溫柔地笑了,他那傲慢的麵容隨之悄然發生變化。

“可別帶它去喀特卡,船長,否則你就再也別想把它帶走了。住在內宮裏的那些人絕不會讓你把它從他們眼前帶走的。啊,這動作讓你很舒服嗎?小獅子?”他輕輕撓著辛巴達的下巴,那隻貓抻長了脖子,黃色的雙眼愜意地眯了起來。

“索爾森,”船長轉身麵向戴恩,“放在我桌子上的那份到達報告,是聯合體傳來的最新文件嗎?”

“是的,先生。別指望‘流浪者號’能在那個日期以前在此降落了。”

阿薩吉坐了下來,手中仍抱著貓,“你也看到了,船長,天意如此。你有二十天的時間。乘我的巡邏船過去花四天,回到這裏再花四天,其餘時間都可以用來探索獵區。這種好運氣可求之不得,畢竟我也無法得知自己何時才能與你們再次相遇。正常情況下,往後一年內我都不會再有機會到仙蔻爾星執行任務,也許還不止這個天數呢。此外……”他頓了頓,然後對陶說,“醫師,傑裏科船長告訴我,你研習過許多世界的魔法。”

“不錯,先生。”

“那麽,你是否相信那是真正的力量?或者認為那隻是天真無知者的迷信?那些人在黑暗降臨時,會聲稱有惡魔在對他們號叫、施法。”

“有些魔法就是坑蒙拐騙,有些則建立在人類及其行為的內在知識上,精明的巫醫會將其挪為己用。世間總有……”陶放下咖啡杯,“……總有少許因果,我們還未曾找到符合邏輯的解釋……”

阿薩吉打斷了他,“我覺得這種事也是真的吧:一個種族的人若是從誕生之日起,就接受感知各類魔法的訓練,擁有那支血脈的人就特別容易受魔法影響。”他更像在陳述,而非提問,但陶還是回答了他:

“一點兒不錯。比如拉莫利人,他們能被‘唱死’,我就目睹過這種事。但對一個地球人或其他外世界的人而言,同樣的做法絲毫不起作用。”

“那些喀特卡星的定居者就帶來了那種魔法。”酋長的手指仍在辛巴達的下巴和喉嚨間遊移,但他的音調驟然一冷,變成了這間狹小食物艙裏最冰冷的東西。

“嗯,這也算那類事物高度發展的一種形式。”陶讚同道。

“遠超你的想象,醫師!”酋長低啞的聲音裏透出一絲冰冷的憤怒,“我認為它當前的表現形式——人們死在非獸之獸的手裏——或許值得你仔細研究一番。”

“為什麽?”陶直言不諱地問道。

“因為那是一種殺戮魔法,有人正心懷不軌地蓄意使用著它,以此戕害我們那裏的重要人物,那些不可或缺的人物。如果這種專門針對我們的陰毒攻擊有其弱點,我們就必須掌握,而且要快!”

這時傑裏科補充道:“我們受邀拜訪喀特卡星,並將作為酋長的私人賓客,勘察一片新的狩獵區。”

戴恩頗為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氣。喀特卡星的賓客權向來是不可多得的無價之寶——它們珍稀之至,任何擁有者都萬萬不敢浪費。一年——甚至半年的租金,就足以養活全家了。不過,酋長依照官方權力,能擁有好幾個名額,他們能為前去拜訪的科學家或外星人提供與其本人相近的身份。一個普通貿易者能獲得這樣的機會,簡直不可思議。

他和陶的驚訝可謂不相上下,兩人直白的反應讓酋長微微一笑。

“傑裏科船長一直在和我交流關於外星生命形態的生物學數據——他所具備的相關攝影技巧,以及外星異種生物學家的學識,都廣為人知、備受推崇。所以我獲準讓他進入新開發的獵區佐波盧,該區尚未正式開放。還有你,陶醫師,你的幫助——或者說,你的診斷——我們在別的方麵也用得上。也就是說,一位專家公開到訪,另一位則較為隱秘。盡管如此,醫師,你的任務仍是我的上司特批的。此外——”他看向戴恩,“也許為了混淆那些懷疑者的視聽,我們該讓這位年輕人一同前往?”

戴恩將視線轉向船長。傑裏科向來公正,隻要他開口,他的船員絕對不會含糊——哪怕他命令他們迎著索爾凱人傾瀉如雨的致命飛鏢前進。不過,話說回來,戴恩卻也從沒張口要過什麽好處,他最大的願望無非是在執行任務時不被人指手畫腳。他沒有理由相信傑裏科會點頭同意。

“你有兩周的離星假期,索爾森。如果你想在喀特卡星度過……”傑裏科竟咧嘴一笑,“我就給你特批囉。我們什麽時候上船,先生?”

“你說你必須等其他船員回來——那就明天下午晚些時候?”酋長站起身,放下了辛巴達,那隻貓尖聲喵喵幾下,以示抗議。

“小獅子,”高個兒喀特卡人像對一個身份相當的人一樣對那隻貓說道,“你的叢林在此,我的卻在別處。但如果你終究厭倦了巡行於群星之間,我的庭院裏永遠都有你的家園。”

酋長向門口走去,辛巴達並沒有死皮賴臉地跟上,但它可憐兮兮地低聲喵了一下,叫聲裏透出一股不滿與失落。

“也就是說,他想找排憂解難的能手,是吧?”陶問道,“行啊,我會全力以赴為他找出搗鬼的門道的。能拜訪喀特卡,這完全值回票價!”

戴恩想了想仙蔻爾太空港刺眼的熾熱光芒,還有那不能下去遊泳的大海,將它們與鄰星——那個他隻在3D影像上見過的綠意盎然的狩獵天堂——做了一番比較,旋即回應道:“沒錯,先生!”與此同時,他心不在焉地在烹飪機上隨便選了一通。

“別太不當回事兒了。”陶警告道,“我敢說,連那位酋長都覺得燙手的山芋,說不定會把我們的手指頭都給烤焦——沒準兒一眨眼就焦了。我們在喀特卡著陸後,可得輕手輕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做好最壞的打算。”

2

他們的頭上舞動著劃過陰沉山脊的閃電,腳下是一道陡峭的斷崖。崖下奔湧著一條長河,自此望去,長河竟也隻如一條銀色的絲線。他們的靴子踩著一處岩板砌築的平台,它由人力修建而成,卻統禦了野性十足的叢林與群山。平台之上,一座宮殿黃白相間的高牆拔地而起,抬頭望去,穹頂幢幢。這座宮殿既是堡壘,也是邊境檢查站。

戴恩雙手扶住前方護牆,一道閃電破空而過,炸裂出藍紫色的光芒,這讓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這個地方與熱氣翻騰的仙蔻爾群島真有著天壤之別。

“魔怪戈拉茲在為戰鬥做準備呢。”阿薩吉朝遠方的霹靂揚了揚頭。

傑裏科船長笑了,“我猜它們是在磨自己的大獠牙,對不對?我倒不怎麽想遇到戈拉茲,畢竟它們磨個牙都能搞出這麽大的動靜。”

“不怎麽想?你倒不妨想想,追蹤者在找到那些家夥的葬身之地後獲得的酬勞。誰要是能找到戈拉茲獸群的墓園,一定能獲得一大筆做夢都想不到的財富。”

“傳說有幾分是真的?”陶問道。

酋長聳聳肩,“這誰說得清?反正有一點是真的:從我會走路起,我就在以生命侍奉這片森林了;從我能聽懂人們說話起,我就在父親的院子和營地裏聽那些追蹤者、獵人、護林員談話了。然而,從未有人找到過自然死亡的戈拉茲的屍體。如果人們隻是找不到它們的肉體殘塊,這一點還可以算到食腐者頭上,但是獠牙和骨頭這些總該見得到吧?還有一點也是真的,我曾親眼見過——一隻快死的戈拉茲由它的兩隻同類扶著,迫不及待地朝一片巨大的沼澤趕去。也許那不過是一隻瀕死的動物想要最後喝一點兒水,但也有可能,那片沼澤的中心地帶正是戈拉茲的墓園。反正,確實沒人發現過自然死亡的戈拉茲,一隻都沒有。而到那片濕地探險的人,也全都一去不返……”

閃電將墨玉般的山峰照亮了——在它之上,是光禿禿的岩石;往下看去,則盤踞著濃綠茂密的叢林。位於兩者間的這座堡壘,由不畏高峰與深淵的人類鎮守。喀特卡星恣意滋長的植被,將初來乍到的這幾個外世界人圍了個密不透風。這顆鬱鬱蔥蔥的星球似乎總有那麽點兒野性難馴,既令人垂涎欲滴,也讓人望而卻步。

“佐波盧離這兒遠不?”

酋長指了指北方,回答船長的問題:

“大概一百裏格 。那是我們這十年來打造的第一片新獵區。我們期望它能成為3D獵手的最佳活動場所,因此我們現在正在啟用馴養隊……”

“馴養隊?”戴恩忍不住問道。

酋長早已對這一話題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佐波盧是禁殺獵區,那些動物會漸漸明白這一點的。不過,我們可不會為了等它們明白而浪費好幾年的時間。所以,我們會給它們送大禮。”他大笑起來,顯然是想起了什麽小插曲,“有時候,我們也許急過頭了。大部分希望進行3D拍攝的訪客都想拍些大家夥——戈拉茲、菴蒲賴獺、岩猿、獅子……”

“獅子?”戴恩接口道。

“不是地球獅子。我的祖先在喀特卡著陸時,發現了一些與他們記憶裏的地球獅子相似的動物,所以就給它們起了同樣的名字。喀特卡獅子長著軟毛,既是獵手,也是驍勇的戰士,但並不是地球的貓。然而,它們可是非常搶手的3D演員。因此,我們會為它們提供唾手可得的食物,把它們從藏身處引誘出來。找個人去打一隻珀狸、一隻水鼠,或一頭地鹿,把獵物屍體拖在低空飛行器後麵,獅子就會跳出來,撲到移動的肉塊上——它們能聞到那味道。然後繩子一斷,它們就有了一頓免費的大餐。

“那些獅子可不傻,沒過多久,它們就把飛行器呼嘯而過的聲音和‘食物’聯係起來了。此後,它們一赴宴,飛行器上的那些人就能輕而易舉地完成他們的3D拍攝。不過,在進行那類訓練時,還是得多加小心。克莫格獵區裏就有一個膽大包天的森林守衛,他先是拖著獵物跑,然後,為了看看獅子是否已經完全忘記了人類的存在,他把獵物屍體掛在了飛行器上,想鼓動它們跳起來爭食。

“對於守衛來說,這麽做是夠安全,但其效果也立竿見影。一個多月後,一名獵手護送一位客戶穿越克莫格,他們為了拍到好片子而降低了飛行高度。在拍攝一隻從河裏冒出來的水鼠時,他們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咆哮,這才發現,飛行器上多了一名乘客——一頭在甲板上沒找到肉、怒火中燒的獅子。

“萬幸的是,他倆都戴著屏蔽場安全帶。但他們還是不得不降落飛行器,等那頭獅子走遠才敢離開。那頭母獅盛怒之下可把那台機器破壞得夠嗆。因此,現在我們的守衛在馴養時也不敢再耍什麽異想天開的花樣了。明天……不,”他更正道,“後天,我會帶你們看看那一係列流程是如何運作的。”

“那明天呢?”船長問道。

“明天我的部下要舉行狩獵魔法儀式。”阿薩吉的聲音毫無波瀾。

“你們的首席巫醫是誰?”陶問了一句。

“盧布瑞洛。”酋長似乎不想多談,但陶對這個話題緊追不放。

“他的官職是世襲的嗎?”

“是的。有什麽區別嗎?”他的話裏第一次出現了某種欲言又止的熱切。

“也許有很大的區別。”陶說,“世襲的官職可能會造成兩種影響,一種影響繼位者,一種影響公眾。你們那位盧布瑞洛可能已經開始對自己的力量深信不疑了。如果沒有,那他可相當了不起。你們的民眾會毫無疑義地將他視為一個奇跡締造者,這一點幾乎毋庸置疑吧?”

“正是如此。”阿薩吉的聲音再次淡漠起來。

“而盧布瑞洛並不接受某些你堅信必不可少的事物?”

“你又說對了,醫師。盧布瑞洛在體係中並不安於本分!”

“他是五大家族中某家的一員嗎?”

“不是,他的家族很小,也總是自行其是。打從一開始,那些為神魔代言的人就不會向人發號施令。”

“教會與國家事務分離。”陶若有所思地道,“在屬於地球的曆史長河中,有些時候政教就是一體的。盧布瑞洛想要那樣?”

阿薩吉抬眼望向山巔,望向北方,他鍾愛的事業就在那裏。

“我不知道盧布瑞洛想要什麽,隻知道這麽做後患無窮——甚至比這更糟!有件事我可以跟你說說:狩獵魔法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在其內核之中,有一些我們無法解釋卻又切實存在的事物。我自己就在工作中使用過解釋不了、理解不得的力量。外世界人想在我們的叢林或草地上活動,如果沒有配備武器,就必須靠屏蔽場安全帶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過,我——還有我手下的那些人——隻要我們遵循這裏的魔法例律,就能安然無恙地四下走動。隻有盧布瑞洛做了他的先輩不曾做過的事。他誇下海口,說他還能再進一步。所以,他的追隨者越來越多,其中有相信他的人,也有畏懼他的人。”

“你想讓我麵對他?”

酋長的那雙大手在護牆頂部猛地收緊,那動作仿佛能捏碎牆頂的硬石,“我想讓你看看這裏邊兒有沒有花招。花招什麽的我都能對付,用武器就行。可要是盧布瑞洛真的掌握著什麽不為人知的力量,那要達成和平估計就沒那麽容易了——或許,我們會一敗塗地。不過,外世界人,我出身於一支戰士血脈——我們可不會輕易言敗!”

“我也這麽想。”陶平靜地答道,“沒問題,先生,如果這家夥的魔法裏有什麽花招,而我又看出來了,那我必然會把個中玄機轉達給你。”

“但願事情真能如此吧。”

戴恩在潛意識裏一直把魔法與黑暗、夜晚聯係在一起,但第二天早上的太陽卻燦爛奪目地高高掛在空中。他走向一塊麵積更大的護牆平台,酋長率領的獵人、追蹤者、守衛等各路人馬在那裏排起了不怎麽整齊的隊伍。

一陣低沉的震顫聲破空傳來,它融入人的血脈,隨節奏搏動起來。戴恩循聲溯源:四麵齊腰大鼓放在幾個人麵前,後者的指尖極富技巧地敲打著鼓麵。

利爪和尖牙做成的項鏈掛在他們黝黑的脖子上,帶有流蘇的獸皮短裙裹著他們的身體,交叉在他們胸前的皮帶要麽有著漂亮的斑點,要麽帶著豔麗的條紋。這一切都與他們隨身佩戴的極為高效且現代化的武器,以及那些捆綁在皮帶上的其他先進裝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酋長坐在一把雕工精美的椅子上,另一把則讓給了傑裏科船長。戴恩和陶自行坐在平台的台階那不怎麽舒服的座位上。那些手指敲擊的頻率越來越快,鼓點的調子從蜂巢裏的低聲嗡鳴變成了遠山滾雷般的轟隆。一隻鳥兒在從無女性涉足的內宮庭院裏啼叫起來。

嗒——嗒——嗒——嗒……什麽聲音混進了鼓聲裏,那些蹲坐的人緩緩地左右擺動著腦袋。陶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戴恩的手腕,後者四下張望,驚詫地看到醫師的雙眼驀地亮了起來。醫師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集會,他目光敏銳,一如逼近獵物時的辛巴達。

“算一下一號貨艙的配載空間!”

這個令人詫異的命令悄聲傳來,戴恩心中一凜,立即執行。一號貨艙……現在有三個分區,而配載物……他忽然意識到,在這一小段時間裏,他從那張由鼓點、嗡嗡人聲和不住晃動的腦袋所編織的大網裏逃了出來。他潤了潤嘴唇。原來是這麽回事兒!他不止一次聽陶談過類似情境下的自我催眠,但他還是頭一遭如此直觀地搞清楚這個概念的含義。

不知從哪兒走出了兩個人,他們拖著步子,黝黑的身體隻圍著長及小腿的腰裙,上麵還帶著黑色的尾巴——其頂端綴著少許白毛,隨兩人的腳步整齊地晃動著。兩人的頭上與肩頭裝飾著精心熏烤過的半懸掛式動物腦袋,它們下巴半張,露出兩對彎曲的尖牙。那些腦袋上覆蓋著黑白相間的皮毛,此外還支棱著尖尖的耳朵,看起來既非犬科也非貓科,倒像兩者的怪異混合體。

戴恩低聲咕噥著兩項貿易方案,竭力思考著賽門泰星動**的貨幣製度與銀河信用體係間的關係。可惜這次他的自保措施沒有見效。那兩位拖著步子的舞者間,某種四足生物步履輕盈地走了出來。剛才出現的是那犬-貓科生物的腦袋,現在它整個兒閃亮登場了——它四肢靈巧、身形優雅,全長足有八英尺;它頭上長著尖耳,還生著一雙屬於老練殺手的紅眼。它走路的模樣唯我獨尊,姿態慵懶間帶著幾分傲慢,那頂端發白的尾巴則搖來晃去。它走到平台中心時,腦袋猛地向上一揚,仿佛要恣意挑釁,但它彎曲的尖牙間竟驟然吐出了人語——這些字句或許戴恩不懂,但無疑對那些隨著催眠的嗒嗒聲點頭的人來說意義非凡。

“真美啊!”陶真心誠意地讚美道。他身子前傾,雙拳支在膝蓋上,眼中幾乎充滿了那會說話的野獸雙瞳中閃動的那種野性。

那隻動物也跳起了舞,它的爪子隨著戴麵具的伴舞者的舞步拍動著。它準是人披著獸皮扮的吧。但戴恩又難以確定,畢竟這幻象太完美了。他的手摸向了掛在腰帶上的刀鞘——他們入鄉隨俗,把眩暈棒留在了宮殿裏,但腰刀作為服飾的一部分,是可以佩戴的。戴恩悄悄抽出利刃,把刀尖抵在掌心,用力刺了一下,疼痛隨即襲來——這是陶說過的另一種打破魔咒的辦法。然而,那隻黑白相間的動物仍在繼續跳舞,它的身形輪廓並沒有在恍惚間變成人類的模樣。

它用高亢的音調唱起歌來時,戴恩注意到:離阿薩吉和船長座位最近的那些觀眾,現在正看著酋長和太空長官。他感覺身旁的陶緊張了起來。

“麻煩來了……”陶警告道,他的聲音幾不可聞。戴恩逼自己從那隻搖頭晃腦的貓-犬身上移開視線,去看那些唱歌的人,後者正偷偷窺視著他們的首領和他的客人。在場的地球人倒是知道,酋長和他的人是主從關係。但,假如這是盧布瑞洛和阿薩吉間的攤牌對決——這些人會擁護誰?

他看到傑裏科船長的手滑過膝蓋,手指幾乎摸到了刀柄。酋長的手本來放鬆地垂在一旁,此刻卻突然攥成了拳頭。

“原來如此!”陶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隨後,他堅定地邁步上前,從座椅間穿過,走到了跳舞的貓-犬跟前。然而,他並沒有看向那隻怪異的動物和它的伴舞者,他隻是高高揚起雙臂,仿佛要抵擋——或者迎接——來自山坡上的什麽東西。與此同時,他大叫道:

“霍迪!艾爾達瑪!霍迪!”

台地上的眾人整齊劃一地轉頭望向山坡。戴恩站起來,像握著一把寶劍般握著手中的刀。盡管他並不打算細想——用這小巧玲瓏的刀子來對付那緩緩走來的巨偉身軀,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

雄偉的象牙間,一隻灰黑色的象鼻向上揚起。來者震撼人心的腳步重重落在火山土上,兩隻耳朵則大大地伸展開來。陶向前走去,雙手依舊高舉,儼然正在歡迎。來者將巨鼻揚向天穹,仿佛在向這個它一腳就能踩扁的人致敬。

“霍迪,艾爾達瑪!”陶第二次向這頭怪象問候道。巨大的象鼻無聲抬起——這是領地之主在向其認可的地位平等者致意。也許人類與大象如此相對而立,已是千年前的往事,從那以後,雙方隻剩戰爭與死亡。不過,和平在此出現了,力量的潮湧也從一方流向了另一方。戴恩感覺到了這一點,也看到台地上的人們有所退卻——因為醫師和那頭顯然由他召喚來的巨象間,有著無形的張力。

然後,陶高舉的雙手用力拍在一起,人們驚異地屏住了呼吸。那頭巨象矗立的地方竟空無一物,隻留岩石還在陽光下閃耀。

陶轉過身麵對那隻貓-犬,但它也消失了。他麵對的不再是一隻動物,而是一個人,一個身量矮小、體形瘦弱的男人,後者卷唇露齒,低聲咆哮著。給那人伴舞的祭司們退下了,台上隻剩外來者和巫醫。

“盧布瑞洛的魔法很了不起,”陶平靜地說道,“我向喀特卡的盧布瑞洛致敬。”他手掌攤開,做出表示和平的敬禮。

那人不再咆哮,麵色恢複如常。他赤身站著,但儀態風度無不透出自血脈中沿襲的尊貴。這種尊貴飽含力量,在他展露出的力量和驕傲前,即便是身材更為魁梧的酋長,也不免遜色三分。

“你也有魔力,外來者。”他回應道,“你那長著巨牙的幻影,現在行至何方了?”

“它在喀特卡人曾過之處,盧布瑞洛。因為你們的血脈先祖,在久遠的往昔獵殺了我的幻影生靈,將它的血肉之軀擄作了戰利品。”

“所以我們現在是要清算一筆血債麽,外來者?”

“那是你的說法,不是我的,魔力的使者。你為我們呈現了一頭猛獸,我呈現了另一頭。倘若它們從幻影裏現身,孰強孰弱,尚不可知。”

盧布瑞洛向前緊走幾步,赤著的腳踩在平台石麵上,沒發出什麽聲音。現在他距醫師隻有一臂之遙了。

“你向我發起了挑戰啊,外世界人。”這是在發問呢,還是在做陳述?戴恩有些拿不準。

“我為什麽要挑戰你,盧布瑞洛?每個種族都擁有自己的魔法。我來此並非為了開戰。”他緊盯著那個喀特卡人的雙眼。

“你向我發起了挑戰。”盧布瑞洛轉身欲走,卻又回頭看了一眼,“你所依憑的力量可能會變得不堪一擊,外世界人。當幻影幻化為實體時,想想我的話吧。而實體也不過是最為虛無的幻影!”

3

“你還真是一個有魔力的人!”

陶搖了搖頭,回應著激動不已的阿薩吉。

“請別否認!我們看到的生物,從未踏足這個世界。”

陶拉了拉肩頭的背包帶,“先生,其實你們的血脈先祖曾見過大象,也獵殺過它。他們將象牙視作珍寶,將骨肉作為佳肴——當然,要是他們運氣不好或粗心大意,也會死在大象的踩踏下。所以,即使是現在,要在你們心中喚醒關於艾爾達瑪的記憶也並不困難。彼時,它威武雄健,身為群獸之王幾乎無所畏懼——除了長矛和那些瘦小、脆弱的人類耍的詭計花招。盧布瑞洛就在你們的頭腦裏喚醒了他想讓你們看到的東西。”

“他是怎麽做到的?”對方直截了當地問道,“我們看到的不是盧布瑞洛,而是一頭獅子,這是魔法嗎?”

“他用鼓聲與吟誦編織出了他的咒語,借助這些暗示,他以自己的意識擾亂了你們的意識。不過,在編織咒語的過程中,他無法將你們世代流傳的那些古老記憶局限在某個範圍內,如果隨之出現了別的記憶,他是控製不了的。我隻是借盧布瑞洛之手,向你們展現了你們族人曾經熟知的另一幅圖景而已。”

“如此一來,你也樹起了一個敵人。”阿薩吉站在武器架前,上麵擺著的都是極為先進的武器。他給自己挑了一件,它有著銀色的槍管以及能與肩膀貼合的弧形槍托,“盧布瑞洛可不會忘了這件事。”

陶笑了兩聲,“自然不會忘的。不過我當時做的事,其實正合你意,對吧,先生?我使自己置身於一個危險者的敵意之中,而現在你正指望我不得不為了自衛而將他除掉。”

喀特卡人緩緩轉過身,將那件武器斜抱在小臂上,“我並不否認,外來者。”

“那麽這件事兒確實是夠嚴峻的了……”

“相當嚴峻。”阿薩吉打斷了他的話,轉而對著陶,也對著其他外世界人說道,“現在發生的一切,可能會導致我所熟知的喀特卡星毀滅。作為獵手,盧布瑞洛是我這輩子麵對過的最危險的獵物。他要麽消失,要麽由我們拔掉利齒……否則我所有的一切,我在這裏嘔心瀝血建立的一切,全都會不複存在。為了捍衛它們,我不惜使用任何武器。”

“而現在,我成了你的武器,你還希望我用起來能跟你拿的那把針束槍一樣管用。”陶又笑了,但並沒有多少笑意,“咱們還是希望我真能起到作用吧。”

傑裏科從陰影裏走了出來。此時黎明剛過,軍械庫的角落裏還縈繞著尚未褪盡的夜色。他從容不迫地站到武器架前,選了一支短筒爆破槍。他牢牢握住槍柄後,才向東道主望去。

“我們是來做客的,阿薩吉。我們應當在此屋簷下受到款待。”

他們目視彼此,相對而立。兩人身高相仿、權勢相當,在自己的世界裏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然後,傑裏科伸出手,指尖在刀柄上輕輕一彈。

“是沒有陰謀詭計。”他認可道,“當你來到‘女王號’時,我就看出你的境遇十萬火急了。”

船長和陶似乎都接受了眼前的局麵,戴恩雖然沒怎麽明白,卻還是打算直接隨大流了。此刻,他們的計劃裏除了參觀佐波盧獵區,並沒有別的安排。

他們乘坐低空飛行器往那兒飛去——乘客有阿薩吉、他手下的一名獵手飛行員,以及三位來自“女王號”的客人。飛行器掠過宮殿般堡壘後麵的山嶺,向北疾馳而去。此時,初升的太陽懸在東方,宛如巨大的火球。飛行器下方的世界一片荒涼——那裏隻有岩石和尖峰,深紫色的陰影將那些裂縫的脈絡勾勒而出。不過,這一切轉眼就落在了他們身後。不消片刻,他們就飛到了一片蒼翠的林冠上方,碧綠的樹冠彼此交疊,宛如一望無際的巨毯四下鋪展,深淺不一的綠意混合著黃色、藍色甚至紅色,斑駁地錯落其中。越過一道山脈後,一片開闊地驀然出現,大片大片的高草在烈日暴曬之下已經泛起了枯黃。那裏還有一條河,它波濤洶湧、蜿蜒前行,河道曲折得幾乎彼此交疊。

然後,又一片崎嶇不平的土地進入了他們的視野。史前火山肆虐的遺跡讓這裏格外觸目驚心,露天岩石和台地屢遭侵蝕後形成了夢魘般怪誕不經的嶙峋之態。阿薩吉指著東方,那裏有一片向外擴展為楔形的巨大的暗色區域。

“那是梅格拉濕地。尚未有人探索。”

陶說:“你們可以從空中繪製地圖啊。”

酋長眉頭一皺,“我們這麽做過,但四艘飛行器有去無回。它們越過東方最後那道山脊後,通信器就失效了。那裏有某種我們尚不知曉的幹擾。梅格拉是死亡之地,稍後我們或許會沿著它的邊緣地帶前行,到時候你們就能看到了。現在嘛……”他用自己的語言對飛行員說了些什麽,飛行器隨即揚起一個角度,沿著他們在這片山地裏所見的最高峰向上爬升,最終抵達了一片點綴著小小樹叢的廣袤草地。傑裏科會意地點了點頭。

“佐波盧到了?”

“佐波盧到了。”阿薩吉應道,“我們應該去獵區北端。我很想帶你們看看法斯塔爾的棲息地。現在是它們築巢的時節,那場麵讓人終生難忘。不過我們得走東路,我要沿途檢查兩個護林員站點。”

飛行器低低掠過翡翠般的水麵,那湖水幾乎盈滿了火山口,沒有給岩壁形成的湖岸留下一丁點岸灘。在飛行器即將越過對岸的岩壁時,戴恩忽然緊張起來。他在“女王號”上的職責之一便是在飛船降落後的活動中,擔任低空飛行器的飛行員。自他們今早出發後,他就有意無意地跟隨著喀特卡飛行員的動作,預判著控製器的每一次變化與調整。此刻,他察覺到飛船對拉升信號的反應有些遲緩,便本能地伸手調了調增加動力的操縱杆。

他們升了起來,堪堪越過崖壁。但這飛行器的反應著實不怎麽正常。戴恩無須緊盯飛行員飛快的動作,就能猜出他們這是遇到了麻煩。當飛行器的高度再次回落時,他那絲絲縷縷的擔憂不由加重了。傑裏科船長在他前麵不自然地扭來扭去,戴恩知道,對方也有所警覺了。

此刻,飛行員把動力調節器一把推到了頭,直接讓它抵在了控製台上。但飛行器的頭部仍像超重了一般,要麽就是被下方的岩石吸附住了,哪怕飛行員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讓它維持高度。他們被拖向地麵,飛行員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將在劫難逃的墜機事故拖上一拖。喀特卡人將飛行器向北轉去,想要避開下麵的東西——梅格拉濕地伸出了一條長長的分支,緊緊貼著這裏的山腳。

在飛行員繼續抵抗將他們向下拽的引力時,酋長衝著通信器的麥克風說了幾句。這台小小的飛行器現在的高度已經低於火山湖頂,然後落到了橫亙前方的山巒間,最後墜向了獵區。

阿薩吉含糊地低喝一聲,猛地拍向通信器,衝著麥克風厲聲說起話來。可惜,他顯然無法得償所願了。他立即飛快地四下掃了一眼,斷然下令道:

“扣好安全帶!”

他的那些外來同伴早已扣好了寬邊安全帶,借此在墜機時保住性命。戴恩看到飛行員按下了釋放緩衝墊的按鈕。盡管心髒狂跳,他腦海中的某個部分還是辨識出了對方精湛的技術,那個喀特卡人讓他們落到了一片相對平整的砂石地上。

戴恩鬆開抱著腦袋的雙手,抬起頭來。酋長正忙著查看飛行員的狀況,後者癱倒在控製台上。傑裏科船長和陶拉扯著防衝擊安全帶的鎖扣,而戴恩在往飛行器前方看了一眼之後,就明白它再也飛不起來了——除非進行大修。飛行器頭部向上彎折,完全擋住了前方的視線。即便如此,飛行員還是在錯綜複雜的地形裏完成了奇跡般的安全著陸。

十分鍾後,飛行員從昏迷中醒來,頭上的傷口也裹好了繃帶,眾人便立即召開了一場緊急會議。

傑裏科無奈地打量了一下他們西側山巒的高度,“看來我們得爬山了。”

“這裏不行。”酋長糾正道,“徒步穿過火山湖地帶可不成。我們必須沿著山麓邊緣向南前行,直到找出一條可供攀登的通往獵區的路。”

“看來你很確定,如果我們隻是待在這裏,就沒法獲得救援。”陶察覺出了一絲端倪,“為什麽?”

“因為我傾向於認為,任何想要飛到我們這裏來的飛行器都會遇見同樣的麻煩,而且,他們也無法通過通信設備來定位我們。至少要過一天的時間,他們才會考慮我們是否失蹤了,然後他們還得梳理整個獵區北部,而這裏人手不夠……我能給你一大堆理由,醫師。”

“有人蓄意破壞可能是其中一個?”傑裏科問道。

阿薩吉聳聳肩,“也許吧。我在某些地方不怎麽受人喜愛。但是飛行器在這裏遇到的麻煩,也許跟在梅格拉那邊會遇到的一樣。我們以為火山湖地區遠在濕地影響範圍外,所以很安全,但也許並非如此。”

戴恩心想,但你還是抓住機會飛過來了啊。不過這話他沒說出口。酋長是不是又玩兒了一個手段,想將他們拉下水,把他們牽扯進他自己的另一個麻煩裏呢?然而,故意毀掉一架飛行器,讓他們不得不置身荒野、徒步而行,這種做法,玩兒得有點兒太大了。

阿薩吉開始從飛行器裏往外拿緊急補給用品,他們每人都分到了一個背包。不過,在看到飛行員一瘸一拐地去拽那些屏蔽場安全帶,傑裏科也幫著忙準備解開那些東西時,酋長搖了搖頭。

“能源傳送束會被大山屏蔽,這些東西怕是派不上用場。”

傑裏科把一條屏蔽場安全帶拋到飛行器折彎的頂端,用針束槍的槍托敲了敲上麵的按鈕,然後朝掛在那裏的安全帶扔了一塊石頭,後者和那條寬邊防護帶一同掉在了地上。安全帶那本能擋開導彈的力場失效了。

“噢,真棒!”陶打開自己的背包,往裏麵裝了些濃縮食品。然後他不自然地笑了,“我們的捕殺許可還沒簽發呢,先生。如果我們不得不開槍,在某個具有爭議的東西上打出洞,你能替我們付罰款嗎?”

出乎戴恩意料,酋長大笑起來,“你們現在還沒進獵區呢,陶醫師。那些條款也並未覆蓋荒野地區。不過我倒是建議,在夜幕降臨前盡快找個洞穴。”

“有獅子嗎?”傑裏科問道。

戴恩想起盧布瑞洛當時展現的那種黑白兩色的野獸,心裏很不好受。在他們手裏——他的目光逐一掃過眾人,打量著大家的武器——阿薩吉拿著一把針束槍,另一把針束槍掛在飛行員肩頭。陶和船長都拿著爆破槍,而他有一把熱線槍和一把能量刃。這兩件武器個頭雖小,卻都頗為致命,就算要擋下一頭追命的獅子,也不在話下。

他們離開飛行器,沿山坡向上爬去。戴恩回頭望了望,覺得阿薩吉也許說得對,他們最好竭力自救,不要坐等救援。且不說會不會再次發生墜機事故,這架墜毀的飛行器本身在地麵上也並不顯眼。他們爬得越高,就越難把它跟周圍的亂石區分開。

他有些落後了,當他匆忙追上去時,發現傑裏科正站在那裏,舉著望遠鏡望向濕地所在的那片陰影。當他走到船長跟前時,後者放下望遠鏡說道:

“把你的刀子拿出來,索爾森,拿著它靠近那塊岩石——就在那邊。”他指了指路旁那塊從土裏探出頭來的球形黑石。

戴恩依言照做,那刀子卻猛地動了。他驚奇地鬆開手,那把鋼刀啪的一聲貼在了那塊石頭上。

“有磁性!”

“是的。這或許能解釋墜機事件。再看看這個吧。”傑裏科掏出一個羅盤,給他看已經徹底轉瘋的指針。

“我們能借山脈走勢來定向吧。”戴恩說歸這麽說,心裏其實挺沒底。

“這倒不假。不過等我們再次向西時,可能會碰到麻煩。”傑裏科放下望遠鏡,任它掛在脖子上,“如果我們是因為有人搞鬼才墜毀的,”他嘴唇緊抿,下巴一擰,臉上那塊爆破槍打出的舊傷隨之繃緊,“那某些人就得回答好些問題了——而且要快!”

“酋長嗎?”

“我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船長咕噥了一聲,整整背包,繼續上路了。

如果說幸運女神之前讓他們大失所望,現在她可眷顧了他們一次。阿薩吉在日落前發現了一個洞穴,它離一條山溪不遠。酋長在漆黑的洞口前方嗅了嗅,獵手飛行員則卸掉身上的裝備,手腳並用爬向前去,他抬著頭,聳動鼻翼,也在探測洞口傳來的氣味。

氣味?說是惡臭還貼切些,它濃得足以令外世界人反胃。但獵手回頭看了看,放心地點了點頭。

“獅穴。不過那獅子挺老的,而且至少已經有五天沒在這裏了。”

他的上司發表了看法:“夠好了。即使是老獅子的氣味也能嚇跑岩猿。我們打掃一下,然後就能安心休息了。”

打掃過程很簡單,因為那頭野獸用來鋪窩的蕨類和草都很幹燥,一點就著。煙熏火燎之後,洞裏空曠了許多。他們用樹枝把灰燼耙出去時,阿薩吉和內瑪尼(飛行員)找來了許多葉子,他們將其揉碎扔在了地上,彌漫開來的芳香驅散了異味。

去溪邊給水壺裝水的戴恩碰巧走到了一處小水塘邊上,塘底是一片平整的黃沙。這個地球人非常清楚,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裏毛手毛腳,可能會失足落入莫名其妙的陷阱。他仔細勘察了一番,用一根樹棍扒拉了一下那片沙子。他沒看到什麽水生昆蟲,也沒見著稀奇古怪的魚,於是便脫下靴子,卷起褲腿,趟了進去。那水涼而清澈,盡管如此,不加淨化劑他也不敢喝。他把灌滿的水壺的背帶係在一起,穿上靴子,回到了洞穴。陶正拿著淨水劑等著呢。

“怎麽回事?”戴恩覺得,褪掉另一隻靴子不啻一場小小的酷刑。

內瑪尼從一根樹棍上削下了一些小巧的尖刺,細得像針。

“是沙蟲——它們會把卵產在肉裏。我們得把它們燒出來,否則你的腳就完了。”

“燒出來!”戴恩大叫起來。然後他看見內瑪尼把一根尖刺伸向火堆,當即便咽了聲。

“燒它們。”喀特卡人堅定地重複道,“今晚燒,明天痛些,很快就好。不燒——會很糟。”

戴恩一臉苦相。與喀特卡星的首度交鋒讓他猝不及防,吃了個大虧,而他不得不自食其果。

4

戴恩鬱鬱寡歡地盯著自己那雙抽痛的腳。內瑪尼用滾燙尖刺完成的手術對他而言很難熬,但在整個手術過程中,他並未在喀特卡人麵前丟臉,後者顯然隻將這樁不幸視為旅途中的又一次小小意外。此刻,陶的藥膏緩解了術後最為糟糕的不良反應,這個地球人便有充足的時間來反省自己幹下的蠢事了。同時,他也明白,自己明早可能會成為全隊的拖累。

“真奇怪……”

戴恩從自怨自艾中回過神來,隻見醫師跪在他們那一溜水壺前,把裝著淨水劑的藥瓶舉在火光前仔細觀察著。

“怎麽了?”

“我們肯定是在墜機時撞得太狠,有些藥片都碎成粉末了!這麽一來,劑量就隻能靠猜了。”陶用刀尖取了一小撮藥片碎末,放入水壺裏,“應該行了。不過要是水嚐起來有點苦,不用放在心上。”

戴恩試著彎了彎依然腫脹的腳趾,心想:到了明早,水苦不苦才不是他最擔心的事情呢。不過,他決定天一亮就重新穿回靴子,他要跟別人一樣繼續趕路,無論他自己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天亮後不久,他們出發了。他們想趕在熱氣升起前盡量走遠些,畢竟熱起來之後,就必須休息了。行程不算太糟,戴恩的雙腳雖然還是一碰就痛,但他仍能一步一拖地綴在隊伍後麵走,隻有內瑪尼跟在最後,充當後衛。

他們麵對一望無際的叢林,揮起大砍刀,開始開辟道路。戴恩就幹一些七零八碎的活兒。謝天謝地,他們得在茂密的草木叢中砍出一條路,這讓他們前進的速度大大放緩了,這樣戴恩才跟得上——雖然有些吃力,但他能靠毅力。

然而,沙蟲可不是人們會在喀特卡星上碰到的唯一麻煩。不到一個小時,船長傑裏科就大汗淋漓地破口大罵起來,用的還是五種來自不同行星的方言。與此同時,陶和內瑪尼正聯手用剝皮刀幹活。他們倒不是要剝這位外來者的皮,不過也差不多了——他們的刀鋒遊走在他的手臂和肩頭,竭力小心翼翼地挑割著紮在上麵的荊棘刺。船長也真夠倒黴,一腳跌進了一片居心叵測的灌木叢。

那些追蹤者是怎麽在這錯綜複雜的環境裏找到路的啊?畢竟羅盤已經發了瘋,屁都不頂!傑裏科也知道羅盤沒用,但他如此不置一詞地跟著阿薩吉走,必然是信任酋長的叢林生存能力。盡管如此,戴恩還是希望他們能重新回到無遮無攔的開闊山坡上去。

在濃密的綠蔭裏,時間毫無意義。不過,當他們一路穿行而來,終於再次看到岩壁時,太陽的位置告訴他們,當天的時間已所剩無幾。他們走到密林邊緣某棵大樹垂掛的枝條下,準備稍事歇息。

“太神奇了!”傑裏科受傷的手臂已裹好繃帶吊在胸前,他在一處製高點用望遠鏡觀察了一番後,順著緩坡走了下來,“我們在那片叢林裏砍出了一條筆直的十英裏長的路。現在我算是相信那些關於你們的傳聞了——據說你們穿越荒野的本事出神入化,與生俱來的‘導航係統’從不失靈。而我呢,我得承認,羅盤失效讓我有些失措。”

阿薩吉大笑起來,“船長,我就不會質疑你在星球間航行的能力,也不會懷疑你與陌生的人類或非人類做生意的本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秘力量。在喀特卡,每個男孩兒在成為男人前,都要學會在叢林裏辨識道路,而且沒有任何儀器相助,隻能靠這個。”他的拇指戳了戳額頭,“所以,無數世代之後,我們發展出了自己的導向本能。那些做不到的人,沒法活下來繁衍具有同樣缺陷的後代。我們就是能循著氣味追蹤的獵犬,我們這些候鳥體內的東西比羅盤更好用。”

“我們現在要接著爬山嗎?”陶審慎地查看著他們前方的道路。

“這個時候還不行。要是誰敢摸一下山坡上那些太陽烤過的石頭,準會被燙傷皮膚。我們得等等……”

喀特卡人把等待的時間用來睡覺了。他們蜷縮在輕便的毯子上,而三位外來者卻難以入眠。戴恩倒是想把靴子脫下來,但他擔心沒法再把它們穿回去。他看得出船長也痛苦不堪,因為傑裏科在不斷輾轉反側。陶平靜地坐在那裏,盯著什麽東西,戴恩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在看啥——他隻瞥見一塊高聳的岩石,像一根手指般探出坡地、直刺天穹。

戴恩一驚,仔細打量了一下那手指般的石塊。在他看來,它跟其他大多數石頭的顏色差不多,就是那種飽經風霜的黑色,在它局部泛著光澤的地方,看起來帶著少許朦朧的褐色。

“黑色,或者說深褐色?”

陶的目光越過他看向傑裏科,船長點頭道:“我同意。”

陶雙手籠住眼睛看去,他嘴唇翕動,像在數數。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抬頭望向坡上。戴恩看到醫師緩緩地眨了眨眼。

“隻有黑色或褐色嗎?沒別的了?”陶強調道。

“沒了。”傑裏科將受傷的手臂撐在膝蓋上,身子向前一倚,專注地看著那塊岩石,似乎盼著它發生某種出人意料的變化。

“奇了怪了。”陶自言自語著,旋即又唐突地說道,“你們是對的,是的。太陽讓我的眼睛發花了。”

戴恩繼續注視著那塊手指岩。也許強烈的陽光會讓人產生錯覺,不過他真的看不出那塊頑石有什麽古怪。而且,既然船長都沒有問陶問題,那他也不太想問。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醫師和傑裏科都在寂靜、酷熱以及各自的疲憊中睡下了。就在這時,戴恩看到坡上有了動靜——他一心想著自己的不幸,腳抽痛得更厲害了,而且他坐的地方正好麵對著那塊手指岩。

陶早些時候看到的就是那個嗎?那根石柱周圍有什麽東西在快速移動。不過,若是如此,為什麽要問顏色?它又出現了!現在,他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點上,終於分辨出了一顆腦袋的輪廓——那腦袋生得相當奇形怪狀,就像是從盧布瑞洛的魔法幻影裏變出來的玩意兒。若不是戴恩曾在傑裏科船長收藏的3D打印件裏看到過類似的生物,他差點兒就要相信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那是一顆形似子彈的腦袋,上麵長著兩隻超大號的尖耳,那長著短毛的耳尖支棱著,高出頭頂一大截。它的圓眼深陷在眼窩裏,和豬相似的拱嘴裏耷拉出一條紫色的舌頭。盡管如此,這怪獸腦袋其他部位的顏色,竟跟它倚著的那塊岩石差不多。

戴恩確信,那岩猿正窺視著他們的小營地。他早就聽說過這些半智慧的動物——也是喀特卡最智慧的本土生物——那些傳聞大都與它們那陰險毒辣的本性有關。戴恩心中一凜,這個潛伏者應該是某個群落的前哨。一群岩猿,如果它們要玩兒出其不意,那就真是要命的對手了。

阿薩吉微微一顫,坐了起來。坡上那顆圓腦袋緊盯著酋長的一舉一動。

“上麵……手指岩旁邊……右邊……”戴恩竭力壓低了聲音。那個喀特卡人赤肩上的肌肉猛地一縮,戴恩知道,對方聽到了,也明白了。

不過,阿薩吉認出了岩猿,卻沒有流露出半點兒驚慌。那個喀特卡人不動聲色地站起身,然後伸出一隻腳,碰了碰內瑪尼,受過嚴格野外訓練的後者旋即清醒過來。

那個怪物的腦袋從岩石旁彈開,歪向了一邊。它的形體跟人類頗為相似,這一點多少有些令人生厭。它跌倒在地,無力地癱軟在山坡上。

盡管死掉的岩猿沒能通風報信,坡上還是傳來一聲大吼,一聲發自喉頭的低沉咳嗽。緊接著,陡坡下麵蹦出一個白色圓球,它猛地彈過癱軟在地的猿屍,高高蹦起,在幾英尺外炸開了。

“退後!”阿薩吉伸出一隻手推向離他最近的傑裏科,後者跌跌撞撞退回了叢林裏。然後,酋長朝著圓球的碎片接連射出一串針射線,一陣尖銳惑人的嗡嗡聲隨即傳來。一團紅色微塵在陽光下猶如熔化的紫銅般泛著耀眼的光芒,無數雙翅膀以人眼難以辨識的速度飛快地振動著,令它們騰空而起。

那些被擊中的碎片倒是化作了輕煙,但針射線無力進一步抵禦洶湧而來的毒刺大軍——它們瘋狂進攻,在嗅覺範圍內尋覓所有溫血生物。眾人急忙躥進灌木叢裏,在積滿腐殖質的土地上打滾,忙不迭把潮濕的泥灰塗抹在自己身上。

戴恩雙肩之間被咬得火辣辣地疼,比他昨晚遭受的針刺之苦不知要糟糕多少倍。他翻身躺在地上蹭來扭去,這麽做既能殺死火蜂,也能用清涼的泥土擋住蜂刺。身邊傳來的痛苦叫嚷讓他明白,自己並非唯一遭罪的人。所有人都用手挖著黏糊糊的泥土,繼而塗了個滿頭滿臉。

“猿猴……”這半句警告足以使在叢林裏打滾的人們警覺起來。岩猿從上方鋪天蓋地地襲來,它們在天性的驅使下,會以咳嗽般的嚎叫發出挑戰,昭告著它們的全麵進犯。這種特殊的天性,正是岩猿的獵物們偶爾可以死裏逃生的救命稻草。

這些岩猿朝他們奔來,它們磕磕絆絆地跑著,還會不時直起身子。最前麵的那兩隻身形高大,足有六英尺,很快成了阿薩吉針束槍下的亡魂。第三隻逃開了,它掉頭左轉,正好衝著戴恩而去。那地球人猛地抽出能量刃,隻見對方的豬鼻子下方咧開一張大嘴,露出了裏麵綠色的獠牙,而它身上的撲鼻惡臭讓他喘不上氣來。

一隻利爪猛地抓向了他,不過他一身黏泥,那爪子頓時一滑。與此同時,他將手中的刀刃向上一撩。一股惡臭隨著一聲咳喘噴在他的臉上,他一個趔趄後退幾步,猿猴沉重的身體倒在了他身上。那把刀幾乎將它劈成兩半,然而讓戴恩心有餘悸也充滿厭惡的是:那些爪子還在朝他抓來,獠牙也還對著他咬牙切齒。他把那具破敗的屍體掀開,搖搖晃晃地翻身站起。

戴恩拍開了腿上的一隻火蜂。他很慶幸背後能有一棵樹讓他靠著,因為岩猿的血浸染了他胸口以下的地方,那股氣味可不怎麽好受,再加上地麵那一塌糊塗的樣子,更讓他的腸胃翻江倒海。

等到終於不再幹嘔時,他便挺直了身子。見所有人都還站著,看起來毫發無傷,他鬆了口氣。不過陶在看了他一眼之後,倒抽一口涼氣,趕緊朝他走來。

“戴恩!它們都幹了什麽?”

他的這位小兄弟有些歇斯底裏地笑了,“不是我的血……”戴恩抓起一把草,抹了抹周身沾染的血跡,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陽光下。

內瑪尼在一道小瀑布下為他們找到了一條泡沫翻湧的小溪,這裏的激流會讓沙蟲退避三舍。他們迫不及待地脫下衣服,先洗淨了身子,然後把汙穢的衣服也洗了。與此同時,陶處理著火蜂刺留下的紀念。然而,要想消腫、減輕疼痛,他還真拿不出什麽好主意。最後,阿薩吉弄了一些蘆葦狀的植物,把它們剁碎,擠出一種黏稠的紫色**抹在皮膚上,它幹了之後就跟覆蓋了一層膠似的——這是當地土法。就這樣,他們渾身抹膠,離開水邊,準備在兩塊相互倚靠的岩石中間過夜。當然,這沒有洞穴裏那麽舒服,隻是為了安全。

“那些有閑錢的太空浪遊者,一擲千金,就為了這樣的遠足!”陶憤懣地議論道。他用力往前拱了拱身子,避免自己被蜇到的部位與身下的岩石發生摩擦。

傑裏科答道:“不太可能是這樣的。”戴恩看到內瑪尼半邊嘴角一揚,笑了起來——他另一邊臉頰高高腫起,塗滿了紫膠。

“人們不太容易在同一天遭遇岩猿和火蜂,”酋長道,“而且,獵區的賓客都穿戴著屏蔽場安全帶。”

傑裏科哼了一聲,“不然你們哪兒來的回頭客!明天我們還會碰上什麽?一群蜂擁而至的戈拉茲?還是更狡猾、更要命的東西?”

內瑪尼站起身,走出他們的岩石棲身所,往外走了一小段。他麵朝下坡方向,戴恩見他鼻翼開合,一如他之前探查洞穴時的模樣。

“什麽東西死了。”他緩緩說道,“非常大的東西。或者是……”

阿薩吉大步走到他身邊,草草點了點頭,內瑪尼便順著山坡下去了。

“是什麽?”傑裏科問道。

“有很多可能。其中一種是我不希望看到的。”酋長的回答有些閃爍其詞,“我要去獵一隻臘布喇——水邊有這種生物剛剛留下的腳印。”他沿著他們後方的道路離開,半小時後,他肩頭扛著一隻獵物的死屍回來了。內瑪尼一溜兒小跑回來時,他正在給它剝皮。

“是屍坑。”獵手應道。

“有偷獵者?”傑裏科問道。

內瑪尼點點頭。阿薩吉繼續忙自己的,不過他在以極為專業的手法剝宰獵物時,黑眸中閃過了一星寒光。然後,他看向延伸至山岩上的陰影。

“我也要去看看。”他告訴內瑪尼。

傑裏科站了起來,戴恩滿懷好奇地起身跟上。走了大概五分鍾,就算他們沒有當地人的敏銳嗅覺,也察覺到前方出現了某種汙穢之物。腐壞的氣味在濕熱的空氣裏如有實質,且越來越濃。他們終於站到屍坑邊緣時,戴恩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往後退開。這簡直跟他們之前與岩猿短兵相接的戰場一樣觸目驚心。然而,船長和那兩個喀特卡人都鎮定地站在那裏,估算著獸皮偷獵者遺棄在此的屍骸。

“葛鬣姆,戈拉茲,虎德喇,”傑裏科評論道,“那些獠牙和獸皮——有完整的貿易鏈。”

阿薩吉神色陰沉地從坑邊退了回來,“一天大的幼崽、老獸、雌獸……一應俱全。他們肆無忌憚地屠殺它們,又丟下了這些他們看不上眼的。”

“蹤跡……”內瑪尼朝東邊一指,“通往梅格拉濕地。”

“濕地沼澤!”阿薩吉驚道,“他們準是瘋了!”

“或者他們比你們的人更了解這片地方。”傑裏科說道。

“要是偷獵者都能進入梅格拉,那我們也能跟上去!”

可別是現在啊,戴恩無聲地抗議著。阿薩吉肯定不是在說,他們要去追蹤那幫進入濕地沼澤的亡命徒吧?畢竟,那片地方早被喀特卡人標記為未經探索的死亡陷阱了啊!

5

戴恩翻身坐起,大睜雙眼盯著茫茫夜色。營地中心,一小團暗紅色的炭火被圍在一圈石頭中間。他弓身朝火邊挪了過去,卻不太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麽做。他雙手發抖,一身冷汗。現在,這個地球人已然感受到了夜晚的寒冷,但卻無法想起剛才驚醒自己的那個噩夢了,縱使那難以言表的焦慮愈發強烈地縈繞在心頭也無能為力。黑暗中有什麽鑽了出來?行走在山坡上?是在偷聽、窺探,或等待嗎?

戴恩幾乎就要起身前去,這時一個身影走進了暗淡的火光裏。原來是陶站在那邊,看起來很清醒,正盯著他。

“做噩夢了?”

年輕的宇航員點頭承認,略微有些不情願。

“好吧,你不是唯一一個。還記得起一些嗎?”

戴恩努力試了試,目光環顧著四周的黑暗,仿佛讓他從夢中驚醒的那種恐懼現在就潛藏在那裏。

“想不起來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我也是。”陶說道,“不過咱倆的夢一定都很凶猛。”

“我覺得,但凡是經曆了昨天那些事兒的人,都得做噩夢。”戴恩繼續發表了一番頗有邏輯的解釋,然而與此同時,內心深處卻對這番話極不認同。他以前也不是沒做過噩夢,但還沒哪個夢能讓他如此後怕。今晚他是不想再睡覺了,於是走到木堆旁給火裏添了些木頭,陶坐到了他身邊。

盡管努力硬撐著,戴恩在天亮之前還是打了個盹兒,醒來之後仍然迷迷糊糊的。讓他心中隱隱不安的是,對於周圍這片荒野大地,自己那種莫名的厭惡反而不降反增了。

阿薩吉並沒有主張追蹤偷獵者進入梅格拉的沼澤地帶。相反,酋長堅持要走相反的方向,好尋路去往獵區,在那裏召集人馬對付法外之人。於是他們開始向上攀登,漸漸離開了濕熱的低地,來到烈日暴曬的山脊。

太陽十分耀眼,晃得人睜不開眼,幾乎找不到蔭蔽之地。然而,戴恩總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始終盯著自己。他停下腳步稍微喝了點兒水。是岩猿嗎?倒像是這種野獸的狡猾,可如此悄無聲息地一路跟蹤又不是它們的本性,它們不可能有長遠的計劃。那也許是獅子?

他注意到今天內瑪尼和阿薩吉輪流斷後,倆人都很警覺。可古怪的是,他們誰都沒提起過這種不安,不過肯定都心裏有數。

他們一路攀爬,幹渴難耐,一直都沒找到山間的溪流來補充飲水。麵對這樣的荒野大冒險,他們呷一小口水就得撐上很長一段路。隊伍在正午前稍做停歇時,水壺裏都還有半壺水。

“哈嗚!”

叫喊聲令他們一驚,忙伸手去摸武器。一隻岩猿醜陋的身體清晰可見,正蹦著跳著,又是嚎叫,又是唾棄。阿薩吉的槍還在腰間就開火了,那家夥尖叫著伸出爪子在胸口亂抓,朝他們撲了上來,胸口一股深色的血液噴湧而出。內瑪尼把它砍倒在地,他們緊張地等著這野獸的族群發起進攻。按理說,前哨偵察兵的突襲失敗了,大規模攻擊就會緊跟著到來。但什麽都沒發生——既沒有聲音,也沒有動靜。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們一瞬間全都呆住了。被砍倒的那具屍體又動了起來,攢足力氣攏在一起朝他們爬了過來。戴恩明白,受了那樣的傷是絕不可能再活過來的。可那家夥確實在前進,它的腦袋懶散地仰在隆起的肩膀上,一雙茫然的眼睛迎著刺目的太陽,朝它看不到的人們爬了過來。

“妖怪!”內瑪尼丟下針束槍,向後一縮靠在了岩石上。

那東西繼續向前的時候,就在他們眼皮底下,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傷口竟然合攏起來,腦袋在幾乎看不見的脖子上挺直了,眼睛又重新閃著生命的光芒,豬鼻子下麵還淌出了口水。

傑裏科拿起內瑪尼丟掉的針束槍,那種鎮定自若讓戴恩羨慕不已。船長開了火,岩猿第二次跌倒在地,被針束射線打成了碎片。

當腳爪再次動起來時,內瑪尼崩潰了。他狂奔而去,慘淡的尖叫聲回**在空中。與此同時,那東西又一次蹣跚而來,血糊糊的腦袋晃來**去。如果戴恩的腳還能聽使喚,他可能早就跟著那個喀特卡人一起跑了。而現在,他隻好抽出熱線槍瞄準那個搖搖晃晃的東西。陶伸手把槍筒往上一抬。

醫師麵色鐵青,他的眼裏流露出了同樣的恐懼,但還是迎著怪物走了上去。

隻見四周的陰影在地麵上連成一片,色調漸深,慢慢呈現出實體——是一隻黑豹,身子蜷伏得很低,麵對著岩猿。它的腰腿顫抖著,蜷縮起來以備致命一躍,綠色的雙瞳眯縫著緊緊盯住獵物。

它沉穩的身軀微微前後移動,然後猛地一弓躥了出去,撲倒了岩猿。它們在山坡上一陣纏鬥——隨即全都不見了!

阿薩吉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從滿是汗水的臉上放了下來。傑裏科已經準備再發射一通針束射線了。然而就在此時,陶的身子突然一晃,眼看就要癱倒了,戴恩趕緊跳過去一把扶住他。好在醫師隻是片刻恍惚,不一會兒便努力站直了身子。

“是魔法嗎?”傑裏科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跟以往一樣從容不迫。

“群體性幻覺,”陶糾正道,“很強大。”

“怎麽可能!”阿薩吉咽了口唾沫,繼續道,“怎麽做到的?”

醫師搖了搖頭,“不是常見的手法,這顯而易見。而且它作用在我們身上——作用在我身上——還是在我們沒有處於相應條件下的時候。我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戴恩幾乎無法相信。他看著傑裏科大步走向兩隻野獸纏鬥的地方,看到他檢查光禿禿的地麵,上麵根本沒有搏鬥的痕跡。他們必須接受陶的解釋,隻有這個解釋才合乎邏輯。

阿薩吉渾身上下突然一陣劇烈的抽搐,滿腔的怒火溢於言表。那樣子讓戴恩立刻意識到,喀特卡星艱難建立起來的文明原來隻是人前的偽裝。

“盧布瑞洛!”酋長讓這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在詛咒一般。隨後,他顯然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走到陶跟前,身形纖瘦的醫師籠罩在了他的陰影裏。

“怎麽做到的?”他再次問道。

“我不知道。”

“也許不完全一樣……”

不過,阿薩吉已經搞清了目前的形勢,轉而看向前方。

“我們沒法知道,”他深吸了口氣,“什麽是真實的,什麽不是真實的。”

“還有一點,”陶警告道,“虛幻能像真實一樣,轉眼間就將相信它的人置於死地。”

“這我也知道。這種事兒發生過太多次了。如果能發現是怎麽做到的就好了!這裏沒有鼓,沒有歌唱——那種他經常用來召喚怪物、擾亂意識的把戲都不存在。所以,沒有盧布瑞洛,沒有他的巫師工具,又怎能讓我們看到那些並不存在的東西呢?”

“那正是我們必須探究清楚的事情,而且要趕緊,先生。否則,我們就會在虛幻與真實之間迷失了。”

“你也是有力量的。你能拯救我們!”阿薩吉表示抗議。

陶抬起手臂在臉上抹了抹。他那消瘦而神色多變的臉還沒恢複血色,仍然無力地倚著戴恩的胳膊。

“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先生。在盧布瑞洛的地盤上跟他鬥太耗費心神了,我可沒法兒就這麽沒完沒了地戰鬥下去。”

“可他就不耗費心神嗎?”

“我很懷疑……”陶的目光越過喀特卡人,望向豹子和岩猿消失的光禿地麵,“這種魔法就是一種把戲。它建立在一個人自己的幻想和內心的恐懼之上。盧布瑞洛已經觸發了開關,根本不需要費什麽力氣,隻待我們自己引出那些攻擊我們的東西就行了。”

“迷幻藥?”傑裏科問道。

陶攢足力氣從戴恩的攙扶中掙脫開來。他將手伸向自己保管的救援物資包,眼睛瞪得滾圓,滴溜溜地轉來轉去,閃著機敏警覺的神采。

“船長,我們給你的傷口消過毒。索爾森,你腳上抹了藥膏……但是,不,我自己什麽都沒用過……”

“你忘了,克雷格,跟猿猴搏鬥以後,我們都有擦傷。”

陶坐到地上,手忙腳亂地打開了醫療用品包,掏出一些容器。然後,他輕巧地把每一個都打開,湊到眼前仔細察看裏邊的東西,又聞了聞,有兩個還嚐了嚐。隨後,他搖了搖頭。

“如果這些東西有任何問題,我需要在實驗室進行分析檢測才行。況且,我不相信盧布瑞洛有那麽聰明,能隱藏動手腳的痕跡。或者他曾經離開過這顆星球?這事兒與其他星球的人有關?”他問酋長。

“他所處的地位,是禁止進行太空航行的,禁止他與任何外世界人有任何親密關係。醫師,我看他不會選擇你的醫療用品來搞惡作劇。那樣的話,他要想製造出理想的效果可就得碰運氣了。盡管旅途中經常會有人需要急救處理,但他也沒法確定你在前往獵區的路上會使用哪種藥物。”

“不過盧布瑞洛很確定,他做出過類似的威脅。”傑裏科提醒道。

“水!”戴恩正抓著自己的水壺要喝。不過當這種可能性浮上心頭的時候,他立刻聞了聞水壺裏的**,沒再往嘴裏送。他聞不出個所以然,但卻記得陶在第一個營地提起過,淨水劑藥片變成粉末了。

“就是它了!”陶伸手摸進醫療包,掏出那一小瓶又是粉末又是碎渣的藥物,往自己手心倒了一點兒聞了聞,又用舌尖嚐了嚐。“淨水劑裏還有別的東西。”他匯報道,“可能是十幾種藥物中的任何一種,也可能是當地某種我們尚未進行分類的東西。”

“不錯,我們在這裏發現了一些藥物,”阿薩吉在綠蔭下怒氣衝衝地說道,“所以我們的水被下毒了?”

“你們總會對水進行淨化嗎?”陶問酋長,“當然了,在你們祖先剛抵達喀特卡星的那幾個世紀裏,肯定是會慢慢適應當地的水的,否則你們沒法兒活下來。我們是必須使用淨水劑的,可你們需要嗎?”

“水與水之間是有差別的。”阿薩吉晃了晃自己的水壺,聽著裏邊汩汩的水聲,他的怒色愈發沉重了,“我們飲用山脈另一邊的泉水……是的。但是在這邊,這麽接近梅格拉濕地,我們從未嚐試過,隻得碰碰運氣了。”

“你覺得我們是不是真的中毒了?”傑裏科單刀直入,問出了最讓大家恐懼的問題。

“我們當中還沒人喝太多。”陶沉思著說道,“而且我不相信盧布瑞洛能完全靠意念殺人。這東西的毒性會持續多久,我心裏也沒譜。”

“如果我們看到了一隻岩猿,”戴恩有些疑慮,“為什麽看不到更多的岩猿?又為什麽是在這裏、這個時候看到?”

“因為那個!”陶指著前方阿薩吉為他們挑選的攀爬路線。有好一會兒,戴恩都沒看到任何有意思的東西,後來他終於辨認出來了——有一塊手指一樣的岩石。這次它不是直指天空,而是傾斜的,頂端指向他們身後的道路;而其頂部的輪廓像極了前一天遭遇真正岩猿時的那塊石頭。

阿薩吉用當地的方言罵了一句,大手用力拍在了針束槍的槍托上。

“我們又一次看到那樣的石頭,於是就又看到了猿猴!要是早先在那個地方我們被戈拉茲攻擊,或是有獅子撲過來,那在這裏就又會看到戈拉茲或是獅子了!”

傑裏科船長冷笑一聲,“真夠聰明的。什麽東西會成精,他完全交給我們自己來選擇,然後隻要在類似的情況下重複播放就行了。我不知道這些大山裏有多少石頭是這種形狀的?我們每經過一塊這樣的石頭,後麵都要蹦出來一隻岩猿,這樣的情況還要持續多久?”

陶答道:“誰知道呢?不過,隻要我們喝這些水,就會一直麻煩不斷。對此我十分確定。” 他把醫用淨水劑的藥瓶放進醫療包一個單獨的袋子裏,“真正的問題是,沒有水我們還能撐多久。”

“水果?”陶問道。

“不,是樹。盧布瑞洛不是獵手,也沒法確定自己的魔法何時何地才能起作用。如果低空飛行器不是被蓄意破壞的,那他也會計劃讓我們在獵區使用水壺。那可是獅子的地盤,而且泉水之間都相隔甚遠。我們下方是一片叢林,有一種水源可以安全取用。但我必須先找到內瑪尼,並向他證明這實實在在是一樁惡作劇,而不是什麽妖魔顯靈。”

他說完便離開了,輕盈地跑下山坡,順著獵手逃走的方向追去。

戴恩轉頭問傑裏科船長:“樹裏的水是怎麽回事兒?頭兒?”

“這裏有一種特別的樹,不是很常見,樹幹很粗大,在雨季會儲存水分,以應對炎熱的月份。既然我們正處於雨季間的過渡期,那就能割開它取水……倘若能找到這麽一棵樹的話。你意下如何?陶?沒有淨水劑我們能喝嗎?”

“那可就是在兩惡之中二選一了,頭兒。不過,我們之前已經接種過疫苗了。就個人而言,我寧願跟疾病作鬥爭,也不願冒險吃讓人迷失心智的藥。你要是不喝水就隻能走……”

“我倒是真想跟盧布瑞洛談談。”傑裏科歎道,他親切和藹的聲音十分具有迷惑性。

陶信誓旦旦地說道:“我也一定要跟盧布瑞洛好好談談,如果能再見到他,立馬就談。”

戴恩問道:“我們把握大嗎,先生?”他把水壺蓋擰回到壺嘴上。自從確定自己不敢再喝水後,就覺得嘴裏愈發幹燥。

“這個嘛,我們也不是沒冒險賭過。”陶封好醫療包的口,繼續道,“希望在日落前就能看到這麽一棵樹。而且今天我不想再見到另一塊尖聳的岩石了!”

“為什麽會是豹子?”傑裏科不解地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可當時盧布瑞洛並不在場啊。”

陶伸手從額頭往後揉了揉頭皮,“我真的不是十分清楚,頭兒。也許就算沒有反製投影,也能讓猿猴消失,可我並不這麽想。要對付這種幻覺,最好就是用一種影像去對付另一種,一物降一物。我甚至都說不清楚為何會選擇豹子——那是我的腦子在那一刻最先閃現出來的、動作最快、最致命的動物鬥士。”

“你最好給這類鬥士好好列個清單。”傑裏科的冷幽默又冒了出來,“如果你需要,我也能提供幾個。可這並不代表我不讚同你的願望,最好還是別再看到那種能觸發幻覺的岩石了。看啊,阿薩吉跟那個落荒而逃的小子回來了。”

酋長半是引路、半是攙扶地挽著他的獵手,內瑪尼看上去還有些失神。陶站起身來快步迎了上去。很顯然,尋找水樹這事兒要耽擱一陣了。

他們撤到了叢林邊緣,在自己和前方聳立的山坡之間留出了一片綠蔭。但是幾小時後,夜幕就降臨了。事實證明,阿薩吉對於找到水樹的事兒過於樂觀了。現在,他們被夾在濕地沼澤與林地之間的一條狹窄地帶,空間十分有限。內瑪尼仍然驚魂未定,幫不上什麽忙,諸位宇航員更是不敢獨自闖入未經開發的荒野。

於是,他們隻能幹嚼濃縮食品,不敢喝水。戴恩迫切希望能倒點兒水壺裏的瓊漿來解解渴。這近在咫尺、卻不能喝的水簡直就是一種折磨。更何況,現在他們遠離高處,不大可能遇見手指狀的岩石,所以那濕潤**與他的身體所需相比,威脅要小得多。隻不過,每一名自由貿易者心中根深蒂固的警覺給他的幹渴下了一道閘。

傑裏科用手背抹了抹幹裂的嘴唇,“假設我們抽簽……讓一部分人喝水,一兩個不喝,那我們能堅持到翻過這些山嗎?”

“我可不會去碰這種運氣,除非別無選擇。誰也說不清這藥效會持續多久。直說了吧,按照現在這種情況,我都不能確定自己還能不能甄別出幻覺來。”陶的回答著實讓人泄氣。

那天夜裏,要說他們中有誰睡著了的話,也隻不過是斷斷續續打了個盹兒罷了。前一天夜裏的焦慮不安再次出現了,而且愈發強烈,那種潛藏於四周的莫名恐懼感不斷向他們襲來。

天光破曉,他們內心的惶恐逐漸散去,新的狀況卻來了。叢林裏總有各種各樣的聲音:隻聞其聲、不見其形的鳥兒啼鳴,寄生生物啃食樹木的啪啦脆響。然而讓人心驚的是,此時並沒有鳥鳴,也沒有枝葉碎裂掉落的聲音。突然,一聲猶如號角的咆哮劃過天空,緊接著是植物斷裂倒伏的聲音,預示著真正的威脅臨近了。阿薩吉轉頭麵向北方,但什麽都看不到,隻有波瀾不驚的叢林形成的密不透風的牆。

內瑪尼走到他的長官身邊,“戈拉茲!成群的戈拉茲正狂奔而來!”

傑裏科縱身躍起,戴恩在船長臉上看到了凝重的神色。船長轉向自己的屬下高聲喝令:“站起來!我們要加速快跑了。上山去嗎?”他詢問酋長。

對方仍在凝神靜聽,不隻是用耳朵,也充分調動了整個身體,全身緊繃。三隻像鹿一樣的生物從綠樹叢中躥了出來,在幾人身邊一晃而過,仿佛他們不存在一般。他們曾經捕獲過這種動物來吃。緊接著,來了一頭獅子,但它現在成了獵物,不複捕食者的威風,那身黑白相間的皮毛在清晨的陽光下格外引人注目。它號叫著亮出了獠牙,然後奮力一躍,消失不見了。隨後又有一大批似鹿非鹿的生物逃竄而過,其他的小動物也倉皇而逃,快得讓人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麽。緊隨其後的是一陣毀天滅地的狂暴巨響,昭示著喀特卡星上最大型的哺乳動物正穿過叢林,橫衝直撞而來。

“搞定了!”傑裏科端著他的爆破槍冷靜地觀察著,第二頭巨獸搏命而來,仿佛要將叢林撕成碎片,朝他們猛撲過來。在它身後,第三頭呲著獠牙的腦袋已經從灌木叢裏探了出來,巨大的眼睛熱切地搜尋著敵手。戴恩仔細看了看死掉的那頭巨獸,但這次這隻動物沒再複活。這並不是幻覺。惡毒的岩猿,狡詐的喀特卡獅子,跟一群狂暴的戈拉茲相比,都是小菜一碟了。

傑裏科的爆破槍正中第二頭巨獸的臉,它發出短促的尖叫,就像是犬類的哀號。這頭野獸目不視物,跌跌撞撞地向前猛衝,爬到了山坡上。第三頭被內瑪尼的針束槍擊中。酋長從藏身的岩石後麵一躍而出,奔向船長躲避的地方,然後拉著他跑到了開闊地帶。

“在這裏它們就沒法堵住我們了!”

傑裏科很是讚同。“快過來!”他朝陶和戴恩大吼一聲。

他們順著一條崎嶇小路逃離,盡力往高處去,結果卻發現一道高聳的石壁橫在眼前,絕難攀爬。後來又有兩頭戈拉茲倒下了,一頭受傷嚴重,一頭已然咽氣。它們身後,越來越多的白色腦袋從灌木叢裏鑽了出來。到底是什麽引得這些野獸如此發狂,這群逃命的人不得而知。不過,現在這些驚恐又憤怒的動物正朝他們圍攏過來。

而且,盡管他們拚盡全力,隊伍還是被逼進了一個口袋陣裏:一邊是從叢林橫衝直撞而來的戈拉茲,另一邊便是那麵陡峭的崖壁。要是有充足的時間來尋找手指和腳趾的攀登著力點,他們也許能爬上這麵岩壁,不過現在確實沒那工夫。他們就順著這道岩脊奔跑,時不時停下開兩槍,接著再跑,隨後岩脊一轉彎通向了東南方。他們很快就跑到了頭,來到一道陡坡跟前,下麵是一片平坦的灰黃色泥地,點綴著一簇簇淺色植被,就像墊腳石似的一直延伸到一片紛亂的植被中間,猶如病懨懨的草木和蘆葦。

“好吧,”陶四下看了看,“我們現在怎麽辦?發射升空?可用什麽當翅膀或是發動機呢?”

戈拉茲似乎能感覺出它們的獵物已經無路可逃了。獸群中精明強幹的成員從叢林裏包抄上來,口鼻噴著氣,粗壯的腿夯實在地,支撐著沉重的水桶形身軀。它們有條不紊地尋路而上,讓人不禁以為它們似乎很有智慧,對於如何結束這番攻擊有著極其聰明的計劃。

“跳到那些灌木叢小島上去。”內瑪尼提示道,“我來給你們示範!”他把針束槍拋給傑裏科,接著便從岩脊邊緣翻身而下,雙手攀附著掛在岩石邊緣,身體像鍾擺一樣**了起來。當他的身體向右擺到最高點時,便鬆手**了出去,落在長滿蘆葦的小島上。緊接著,這個喀特卡人手膝並用站起身來,又蹦到了下一塊實地上。

“你也試試,索爾森!”傑裏科腦袋一斜,衝戴恩喊道。這位年輕的宇航員把熱線槍放回槍套,然後小心翼翼地滑過陡壁邊緣,準備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再現內瑪尼的那套技巧。

然而,他向兩側的擺動可沒有那麽成功,著陸時也隻有小臂越過了實地,身體其餘部分一下子全都穿透了地麵上一層薄薄的幹泥,埋進下麵的軟泥裏。那股臭味讓人惡心,但被陷進去更是令人恐懼,於是他打起精神拚命向前掙紮,也顧不上這種狗刨式的姿勢變得跟蟲子往前蠕動一樣滑稽。他鉚足勁抓住了一叢莖葉,粗糙的草葉宛如刀子割在手心。但總算是有東西可以借力了,他麵朝下趴到了一團堅實的東西上。

考慮到時間緊迫、不容遲疑,他必須趕緊動身去到下一塊實地上,把這塊不怎麽可靠的小地方騰給上麵已陷入重圍的同伴。戴恩歪歪斜斜地站起身來,用久經訓練的眼睛判斷了一下距離,跳到了內瑪尼讓出來的那一小塊地上。那個喀特卡人直奔著那些雜亂的、病懨懨的植物走去,還有一小半路程就能抵達,那裏極有可能是一片實地。他東一躥西一蹦,十分自如地從一小塊實地跳到了另一小塊實地。

身後傳來一陣撞擊聲,緊接著是一聲吼叫。戴恩在第三小塊實地上穩住身子回頭看去,隻見崖頂上爆破槍的火光一閃,陶正跪在第一塊實地上,還有一頭戈拉茲在汙泥裏抻著腦袋和上身,它是越過上麵的兩道防線躥下來的。針束槍和爆破槍再次同時開火,趁著這個空當,傑裏科從崖壁邊緣一**,陶也奮力一躍,戴恩連忙蹦到了下一小塊實地上,憑著好運氣竟然毫無閃失。

剩下的這段路,戴恩全然不知是怎麽過來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想著要落腳到堅實的地麵上。他的最後一跳有點兒太綿軟了,落入了齊膝深、散發著惡臭的泥塘裏,黃色的黏稠漂浮物沾得滿褲子都是。他不斷深陷下去,總算是見識到什麽叫無底洞了。就在此時,一根粗大的樹枝掃過肩頭,他一把抓住,內瑪尼則在另一端拚命拉拽。戴恩總算是脫了困,一屁股坐在亂糟糟的灌木叢裏,麵色慘白,渾身發抖。與此同時,那位喀特卡獵手的注意力轉到了緊隨戴恩後麵的陶身上,保證他也能安全抵達。

傑裏科穩穩落腳在了第二塊草叢裏,然後他稍微一停,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腳,端起內瑪尼丟給他的那支針束槍。一顆毛乎乎的腦袋猛烈搖晃著,那頭在崖頂上跟阿薩吉對峙的巨獸躥了下來。酋長迅速往右一閃身,又一頭野獸衝了下來,與剛才那頭一同陷進了深深的泥潭。就在傑裏科開火的時候,上邊那個喀特卡人掛好針束槍,縱身一躍來到了第一小塊實地上。

又有一頭戈拉茲受傷了,但幸運的是,它一扭身,將自己恐怖的獠牙轉向了身後的那些同類,反倒給它的敵人讓出了一條路。傑裏科一路向前,步履沉穩,酋長緊跟其後。陶歎了口氣。

“也許有一天這會被當成是在吹牛,我們口若懸河地講述這番經曆,而別人都把我們當成大話王。”他說道,“就看我們能不能先保住命了。所以現在該走哪條路?要是讓我選,我就走上坡路!”

戴恩站起來,環顧身邊這片小小的安身之地,覺得陶的一番話頗有道理。因為這片空間亂糟糟的,堆滿了小腿高的枯萎植物,地形好似一個三角形,窄窄的尖角直直指向東邊的沼澤。

“它們可不會輕易放棄,對吧?”傑裏科回頭看著岸邊和崖壁。盡管那頭受傷的戈拉茲仍然占據著高處,讓自己的同類無法通過,可是別的家夥已經試著從低處的叢林裏向前突進。它們四下徘徊,刨著地麵,獠牙不住地掘起土塊,任何人要想返回它們巡視的土地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它們才不會放棄。”阿薩吉陰鬱地答道,“惹惱了一隻戈拉茲,它就會一連好些天追著你不放。殺死獸群中的任何一隻,你要想徒步逃生那基本上就沒什麽可能了。”

現在看來,這片沼澤反倒成了阻擋巨獸追擊的功臣。那兩頭落進泥塘的野獸發出陣陣悲鳴。它們已經不再掙紮了,幾隻同類聚集在岸邊靠近它們的地方,同樣苦苦哀號著。阿薩吉端起針束槍仔細瞄準,一槍一個幹掉了那兩頭可憐的家夥。但開槍的閃光激怒了岸上的那些猛獸,它們暴怒地吼叫起來。

“回不去了,”他說道,“至少這些天是回不去了。”

陶從手臂上拍落一隻長著四隻翅膀的黑色昆蟲,它正張著下顎準備下口咬。“我們可不能悠然自得地在這兒等著它們把我們忘了。”他提醒眾人,“這裏可沒有值得信任的飲用水,而且本地的野生動物已經準備要品嚐我們了。”

內瑪尼先前已經小心翼翼地順著這片小島指向的濕地邊緣一路探去,這時候他回來匯報了。

“東邊地勢較高,也許能當作跨過沼澤的橋。”

“我看就算你再怎麽開槍,也沒法讓那邊岸上的朋友打消殺死我們的念頭吧?”

阿薩吉搖了搖頭,“我們沒有足夠的彈藥幹掉整群野獸。它們可能會從眼前撤退,但會在灌木叢裏等著我們。那就意味著,我們過去必死無疑,必須朝著濕地沼澤進發了。”

如果戴恩覺得之前的跋涉已經算是艱苦了,那這一段簡直堪稱折磨。每一步都提心吊膽,一腳踩空是常有的事。整整一刻鍾,他們完全被散發著惡臭的黏泥糾纏不休,這些東西暴露在空氣中便會漸漸硬化,表麵上看去就跟石頭一樣。受這份苦還不夠,他們還要保護自己的身體免遭昆蟲叮咬,濕地簡直就是這些蟲子的安樂窩。

盡管他們拚盡全力尋找出路,但那條唯一可能帶他們出去的小路卻一直深入到了未經探索的沼澤中心地帶。最後,阿薩吉讓大家停下,商討要不要往回走。當務之急是找到一片堅實的小島,這樣他們至少能從上邊觀察岸在哪裏。

“我們必須找到水。”陶的聲音有些沙啞,臉上好像扣著一張點綴著野草的綠泥麵具。

“這片地呈上升趨勢。”阿薩吉拄著針束槍蹲著,拍了拍槍托,“我想也許很快就能到幹淨的地麵了。”

傑裏科攀上一棵小樹,小樹不堪重負,壓彎了腰。他舉起望遠鏡研究起前方的路線。

“你說得沒錯。”他衝著酋長說道,“有跡象表明,左邊是幹淨地麵才有的生機盎然的翠綠色,大約八百米遠。而且,”他望了望西垂的夕陽,“我們大概還有一個小時的日照去往那邊。我可不想天黑後跑這種路。”

那一抹翠綠鼓舞著他們拿出最後的力氣,拋開疲憊繼續前進。他們再次振作起來,一次次穿越小島,手裏都拿著一些從茂盛的草木叢裏挑揀出來的樹枝,以備不時之需。

戴恩踉踉蹌蹌地爬上最後一道坡,又一次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已經支撐不住了。內瑪尼興奮地大叫起來時,他甚至動也沒動一下。片刻後阿薩吉也尖叫起來,等他靠在戴恩身邊時,手中端著打開蓋的水壺,戴恩不禁微微挺起身來。

“喝吧!”喀特卡人說道,“我們發現水樹了。這是新鮮的。”

**倒算新鮮,但還是有點兒怪味,戴恩起先沒留意,貪婪地吞下一大口之後才注意到。但這時他已什麽都不在乎了,隻想著終於有口水喝了。

在這裏,那些在沼澤濕地備受壓抑、發育不良的植被變成了更為尋常的低地叢林植物。他們已經擺脫沼澤了嗎?戴恩遲滯地暗自琢磨著,或者說這隻是這片臭氣熏天的泥沼裏一塊稍大一些的實地?

他又喝了口水,恢複了些許力氣,於是爬到自己的同伴身邊。終於能想喝水就喝水了,這個事實讓他沉醉其中久久不能自拔。過了好半天他才看到傑裏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麵朝東方。陶也站起身來,就像是被“女王號”的警報聲驚起一般。

“鼓聲?”

“可能是。”醫師擰上了水壺蓋,“我得說我們有伴兒了——隻是我更想知道是哪種伴兒!”

也許他們聽錯了,那不是鼓聲,但他們誰都不會看錯有一道霹靂不知從何而來,切過一株大樹的樹幹,就像刀子劈在濕漉漉的黏土上一般。那是爆破槍——而且是某個特定型號的爆破槍!

“是巡邏兵的裝備!”陶立刻平趴下來,讓自己緊緊貼著地麵,就像是要陷進去似的。

傑裏科聽到阿薩吉的低聲呼喚,朝灌木叢扭過身子,其他人則按照他的提示蠕動身軀、鑽進掩體。到了掩體下麵,他們發現酋長早已準備好了針束槍。

“這是偷獵者的營地,”他陰鬱地說道,“而且他們知道我們的情況。”

“真是為這臭烘烘的一天畫上了完美的句號。”陶平心靜氣地說道,“我們猜到會有這種事兒等著我們。”他盡力把下巴上的幹燥泥土抹掉,“不過偷獵者用鼓嗎?”

酋長憤憤地回答:“這就是內瑪尼要去查個究竟的事情。”

7

夜色漸濃,他們靜靜等候著內瑪尼。那支爆破槍沒再發動攻擊了,也許那家夥隻是想把他們困在原地。望過遼闊的濕地,團團鬼火磷光飄忽不定,閃著熒光的蟲子星星點點、飛來飛去,依著自己的規律按部就班地執行著飛行計劃。靜謐的夜裏,這片土地的奇妙與白天的汙穢肮髒相比真有天壤之別。他們嚼著濃縮食品,很節省地飲著水,對聽到、看到的任何東西都保持著警覺。

那種低沉而單調的聲音,無論是不是鼓聲,始終充當著這夜色中無休止的背景音,時不時淹沒在一陣水花、一陣低吟,或是某種沼澤生物的叫聲裏。戴恩身邊,傑裏科身子一挺,端起了爆破槍,有人順著灌木叢爬過來了,伴隨著輕輕的唰唰聲。

“是外來者,”內瑪尼氣喘籲籲地向阿薩吉報告,“也有法外人。他們在唱狩獵歌曲——明天要展開殺戮。”

阿薩吉的下巴靠在健碩的小臂上,“法外人?”

“他們沒戴領主的徽章。但我見到的每個人都戴著有三五條尾巴、甚至是十條尾巴的手鐲,實際上他們都是最優秀的追蹤者和獵手!”

“他們有小屋嗎?”

“沒有。這裏沒有人住在內庭裏。” 出於習慣,內瑪尼使用了他們族裏對於女人的禮貌用語,“我得說,他們隻是為了進行一次狩獵才停留此處。而且,我在一個人的靴子上看到了鹽漬。”

“鹽漬!”阿薩吉一驚,身子挺了起來,“也就是說,他們用了那種誘餌。這附近一定有鹽沼來搞這種……”

“三個是獵手,還有一個與眾不同。”

“怎麽不同?”阿薩吉問道。

“他身上穿著奇怪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頂圓滾滾的東西,就跟那些從飛船上下來的外來者戴的……”

“宇航員!”

阿薩吉幹笑起來,“當然了!他們肯定要以某種方式來運送獸皮。”

傑裏科回應道:“你可別告訴我任何人都能把飛船降落在這片爛泥裏。恐怕很多人隻會葬身於此。”

“不過,船長,要是按照自由貿易者的要求,得有個什麽樣的飛船著陸港才行呢?要是這顆星球上沒有候場吊架,沒有裝配車間,沒有聯合體在仙蔻爾星上設立的這類便利設施,你就沒法讓飛船著陸了嗎?”

“我當然可以著陸,不過需要一片相當平整開闊的空間,不會讓尾焰引燃森林大火,而且你絕不能將尾翼陷入沼澤裏!”

“那這就說明,這一帶有一條小路,很適合行走,而且不遠處就有能用於飛船起降的地方。”阿薩吉說道,“這一切對我們大有好處。”

“可是他們知道我們在這兒。”陶直指問題所在。

內瑪尼報以一笑,“來自群星的人啊,沒有哪條小路會隱藏得連獵區的護林人都找不到,包括每一位獵手——隻要他是佩戴兩尾或五尾手鐲的老手——在森林服務工作中,隻要盯住了某個人就一定丟不了。”

這時候,戴恩對這番爭論沒了興趣。他待在眾人的最邊上,最靠近沼澤的地方,盯著水中雜草叢周圍影影綽綽的鬼火看了半天。過去這段時間裏,那些忽明忽暗的光芒漸漸匯聚成一團頗似人形的影子,懸在幾米外的沼澤上,飄忽不定的輪廓線越來越清晰了。他靜靜凝視著,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一開始,那輪廓說不清是什麽,可能是一隻岩猿。但那圓滾滾的頭顱上並沒有尖聳的耳朵,從側麵看也沒有豬嘴形的臉孔。

一團團沼澤熒光越聚越多,匯成了散發著光芒的身影。現在,那影子仿佛行走在這片危機四伏的沼澤表麵,愈發清晰了。它不是動物,而是一個人,或者說像是一個人,身材瘦小的人——曾經見過的一個人,就在阿薩吉山間堡壘的平台上。

這東西站在那裏,幾乎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腦袋歪著顯然是在傾聽。

“盧布瑞洛!”戴恩認出來了,但心裏卻清楚那巫醫不可能站在那兒偷聽。然而,更讓他驚訝的是,隨著他的叫喊,那腦袋轉向了他。隻是,上麵沒有眼睛,本該是臉的那團白色上麵什麽特征都沒有。讓這怪物顯得更加驚悚的是,這東西顯然是在監視他們,這全然不合常理,卻讓戴恩不由得做此想法。

“妖怪!”內瑪尼大喊道。隨著這顫抖的呼喊,他原本僅存的一點兒信心也動搖了起來。

“一根把我們趕出藏身之地的鞭子,先生。其實你跟我一樣清楚。如果內瑪尼探查過他們,那他們也會還以顏色。而這個嘛,我覺得也回答了另一個問題。如果喀特卡星上有腐敗問題,那盧布瑞洛與其脫不了幹係。”

“內瑪尼!”酋長的聲音猶如一記響鞭,“難道你又要忘了自己是條漢子?又要哭著喊著,跑開躲避這麽一團光影?就像這位外來的醫師所說,盧布瑞洛耍這種把戲,無非是要把我們驅趕到敵人手中!”

突然,沼澤裏的那團影子動了起來,它的腳在根本無法承載人體重量的沼澤表麵向前挪動,深思熟慮地一步步邁向前去,朝他們藏身的灌木叢走來。

“你能消滅掉它嗎?陶?”傑裏科的聲音一如往常般沉著幹脆。可能他早已習慣在“女王號”上詢問各種問題了。

“我倒是寧願摸到根兒上去。”醫師的回答裏透著一絲冷酷,“那樣做的話,我想去看看他們的營地。”

“真夠棒的!”阿薩吉躡手躡腳地退回了灌木叢。

那個幽靈般的人影已經走到了小島的岸上,它站在那裏,轉過空無一物的腦袋麵向他們。初見時確實夠詭異的,但在最初的驚詫過後,宇航員們漸漸放平了心態,他們對付那隻岩猿的幻影時可沒這麽平靜。

“如果那東西是被派來趕我們的,”戴恩放開膽子說道,“那我們現在跑進內陸,豈不是正中圈套?”

酋長一邊往左爬,一邊說道:“我看不會。他們可想不到我們過去時會保持著清醒理智。受到驚嚇的人是很容易垮掉的。但這次盧布瑞洛太自大了。如果他沒耍那個岩猿的把戲,現在可能真就嚇住我們了。”

那白色的東西繼續往內陸走著,當他們改變路線時,也絲毫沒有反應。不管它是什麽,顯然並沒有意識。

此時,傳來一陣沙沙聲,雖然細微卻清晰可辨。然後,戴恩聽到了內瑪尼的低語:

“留下來盯著內陸小徑的家夥已經解決掉了。不必擔心他會發出警報了。而且,我們手裏又多了一支爆破槍。”

離開沼澤邊緣的開闊地後,光線越來越暗。戴恩隻能循著經驗不那麽豐富的傑裏科和陶發出的細碎響動一路前行。

他們緩緩滑進一條小溝裏,底下全是蘆葦和泥土,濕漉漉的土地滲出水分,在他們周圍聚了一大攤。喀特卡人在前麵領路,徑直穿過了這片泥塘。

鼓點聲愈發響亮了。現在,黑暗中閃現出一團光亮——前方有火光?戴恩往前扭動著,最終找到了一塊有利地形,一覽偷獵者的營地。

那邊立著茅棚,總共三間,不過都是用葉子搭在枝條上建起來的。其中兩間裏麵堆著一捆捆獸皮,包在縫好的塑料布裏,準備往飛船上搬。第三間棚子前,四個外來者閑散地溜達著。內瑪尼說得很對,其中一人穿戴的是宇航員製服。

“盧布瑞洛不在這裏。”內瑪尼一定也這樣想。

戴恩聽到身邊的暗影中有動靜。

“第三間茅棚裏有一台遠距離通信器。”陶低聲說道。

“我看沒錯。”傑裏科很肯定地說道,“能不能用那東西聯係到你在山那邊的人?先生?”

“我不知道。不過,要是盧布瑞洛不在這裏,他又是怎麽讓幻影在夜裏行走的呢?”酋長有些不安。

“我們會知道的。如果盧布瑞洛不在這裏……他會來的。”陶的語氣很是堅定,“必須先撂倒那些外來者。那個會行走的幻影要把我們驅趕過來,所以他們肯定在等著我們。”

“如果外麵有哨兵,我會讓他們安靜下來!”內瑪尼放話道。

“你有計劃嗎?”阿薩吉寬闊的肩膀和高昂的腦袋在營地篝火的閃爍中凸顯出來。

陶答道:“你想要盧布瑞洛,很好,先生,我相信能把他交給你,而且還能讓他在你們喀特卡人之中名聲掃地。不過,不先搞定這些外來者可不行。”

戴恩心想,這計劃可不簡單。每一位偷獵者都配備著巡邏兵的爆破槍,還是最新型的。他心中暗自揣摩著,這些信息若是傳到官方那裏會是什麽結果。自由貿易者和巡邏兵對於銀河前沿地帶的一舉一動未必總會看法一致。“女王號”的船員就曾與那幫有權有勢的家夥有過一次那樣的衝突,就在不久之前。但是雙方都明白,通常在大局之下,對方都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而且如果執法者與法外者發生衝突,自由貿易者總會與巡邏兵同仇敵愾。

“為什麽不稱了他們的心意……有保留地滿足他們一下?”傑裏科問道,“那些人不就是要讓我們抱頭鼠竄,在那個聽其差遣的幽靈前頭,一路飛奔到營地裏嗎?假設我們確實奪路而逃——等內瑪尼除掉哨兵之後——一路狂奔到他們中間去呢?我想要弄到那台通信器。”

“你覺得要是我們衝進去,他們不會對著我們掃射嗎?”

“你讓盧布瑞洛在眾人麵前丟了顏麵,他才不會滿足於一槍崩了你呢。”船長回答了陶的問題,“不會那樣的,我看人很準。我們會成為某種人質……特別是酋長。不,如果他們想要殺了我們,在我們趕來的時候,就會在那些小島上動手了,也就不會有幽靈那套把戲了。”

“你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而且,下麵那些法外者,他們確實想要抓住我。”阿薩吉評論道,“我是瑪伽瓦雅族人,我們總是急切呼籲用更強有力的安防措施來對付他們那樣的人。不過,我看不出怎麽才能占領營地。”

“然後呢?”酋長沉默了片刻,細細思索著,隨後又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那個穿著宇航服的外來者,他的武器沒抽出來,其他人可都隨時準備著呢。但我相信你說的,他們都在等著哨兵的警報,這沒錯。那些哨兵我們能搞定。那麽,船長,你和我假扮被嚇瘋的人亂衝亂撞躲避妖怪。內瑪尼則在暗中掩護我們,你的兩名手下……”

陶接過話頭:“請允許我去幹掉另外那個目標,頭兒。我相信我能搞定他。戴恩,你要搶走那麵鼓。”

“鼓?”戴恩滿腦子想的都是爆破槍,卻要去應付那個製造噪音的東西,真是出乎意料。

“你的任務就是搞到那麵鼓。我希望你一拿到那麵鼓就敲那首《月麵蹦蹦跳》,你當然會演奏的,對吧?”

戴恩開口回答:“這我就不明白了。”可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陶肯定不會解釋為何要在喀特卡的沼澤地裏演奏那首老掉牙的太空航行流行歌曲。作為一名自由貿易者,在過去的幾年,他倒是有幾次機會幹些稀奇古怪的工作,不過這是頭一次受命去當音樂家。

接下來的幾分鍾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們焦急地等著內瑪尼。營地裏的那些家夥果真在靜候他們快速光臨嗎?戴恩的熱線槍握在手裏,他估摸了一下鼓手的距離。

隨後,內瑪尼在他們身後的暗影中低聲道:“行了。”於是,傑裏科和酋長開始往左邊移動,陶向右邊匍匐而行,戴恩則跟著醫師齊頭並進。

陶向戴恩耳語道:“等他們行動起來的時候,你就往鼓那邊跳。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弄到它,但一定要弄到,而且別丟了!”

“遵命!”

此時,北麵傳來一陣哭喊聲,一陣驚恐狂亂的號叫。歌手唱到一半停下了,鼓手也僵在那兒,手掌懸在半空。戴恩鉚足了勁兒朝那人猛衝上去。那個喀特卡人跪坐在地,槍柄砸向他的腦袋時根本沒來得及站起身來。隻見他身子一旋便倒地不起,接著那麵鼓就摟在了宇航員懷裏,捧在他的胸前,手中的武器則架在上麵瞄著那些目瞪口呆的本地人。

一支爆破槍轟然響了起來,針束槍也發出了尖銳的嘶吼,營地的另一頭陷入一片混亂。戴恩後退幾步,單膝跪地,手中的武器在那些茫然無措的當地人頭頂晃來晃去。他將鼓放下靠在身旁,穩穩端住槍,左手則忙活起來。他沒有按照剛才喀特卡鼓手的方式敲擊,而是敲起了歡快有力的節奏,隆隆鼓聲在搏鬥的廝殺聲中滾滾而過。《月麵蹦蹦跳》的鼓點節奏早已了然於胸,他用力敲打起來,熟悉的咚咚聲震耳欲聾,足以讓整個營地都從夢中驚醒。

隻見醫師走到了火光之中,不是邁著他平時那種慵懶的宇航員步子,而是裝腔作勢地踏著舞步,按鼓點唱著《月麵蹦蹦跳》。戴恩聽不懂那些詞兒,但是他知道,那些詞是按著鼓點的韻味走的。他在歌唱者與傾聽者之間編織出了一張網,就像盧布瑞洛在山間平台上編織的那張一樣。

陶製住他們了!每一名當地的法外者都已經落入圈套,於是戴恩把手中的武器擱在了膝頭,用右手手指加入了低音鼓點。

嗒-咚-嗒嗒……那顛來倒去的原歌曲調在他的腦海裏盤桓不絕,但那種平淡無味的感覺漸漸消失了,他似乎感受到了陶注入新歌詞中的威懾力。

醫師將自己創作的歌曲重複了兩遍。然後他彎下腰,從身邊最近的一個喀特卡人的腰帶上取下了一柄獵刀,並將刀尖指向漆黑的東方。戴恩可不相信醫師真能明白自己現在表演的招式到底是什麽。他沒有對手,隻是獨自揮舞著大刀,在火光裏做著殊死搏鬥,佯攻、猛擊、閃躲、撤步、進攻,一舉一動都循著鼓點的節奏,而戴恩全然就是在無意識地進行著演奏。在醫師拚命廝殺的時候,很容易想象出與他對峙的敵人。於是,當刀子在他最後一擊中刺出惡毒的一招後,戴恩傻傻地盯向地麵,暗暗希望能在地上看到那具躺倒的死屍。

陶又一次鄭重地將手中的利刃指向東方。隨後他把刀放在地下,雙腳跨過刀身分立而站。

“盧布瑞洛!”他那充滿自信的聲音壓過了鼓點聲,“盧布瑞洛——我在等你。”

8

模模糊糊意識到營地另一頭的喧鬧聲已經消失,戴恩的鼓聲便也弱了下去。從鼓麵上望去,他正好能盯著那些喀特卡違法者,他們的腦袋正隨著他手指的敲擊聲不住地搖來甩去。他也能感受到陶的聲音產生的那種旋渦般的吸引力。但是他們會得到什麽樣的反饋呢?是會引來那個把他們往這個地方驅趕的幻影?或者幹脆就是那人的本尊前來?

在戴恩眼中,火堆那紅寶石般的光芒暗淡下來了,然而火焰並沒有真正熄滅,而是始終在木柴上跳躍繚繞。燃燒產生了刺鼻的氣味,很濃。關於接下來發生的事有多少是真實的,自己的神經曾繃緊到何種地步,他事後真是一點兒都說不清了。實際上,連在場的人所目睹的事情是否完全一致,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是不是每一類人——喀特卡人和外世界人——看到的都隻不過是由自己特定的情感與記憶所支配的畫麵?

那無形的東西寒氣逼人:它侵蝕著人的力量,啃食著人的大腦,讓人手腳沉墜、渾身乏力。它盡其所能,將人捏成一團軟泥,令人無法振作起來。虛無、黑暗,那一切的一切都與生命、溫暖以及真實相對立。它就在這片夜色中升騰而起,匯聚起來與他們為敵。

然而陶仍然迎著那看不見的波濤,高昂著頭。在他穩健站立的雙腳之間,那柄明晃晃的長刀閃出懾人的光輝。

“啊——”陶的聲音揚了起來,刺入那團正在逼近的威懾之中。然後他再次吟唱起來,他吟唱著不知名的歌詞,歌聲比鼓點營造出的音場稍稍高出一點。

戴恩手底用力,繼續敲打起來。他的手腕一起一落,向那個悄然而來、啃食他們的力量、吞噬他們心智的東西發起了挑戰。

“盧布瑞洛!我,來自另一顆星球、另一片天空、另一個世界的陶,禁止你向前,禁止你施展力量與我對抗!” 陶的話語聲中有了更為尖銳的音調,全然是在發號施令。

回應他的是又一波黑暗的力量——更加強大,滾滾而來,猶如狂野的大海將巨浪拋灑在海灘上,想要將他們全部掀翻。這一次,戴恩覺得自己似乎看清了那團無形的黑暗正在逐漸膨脹。在它呈現出實體之前,他強迫自己將視線轉向一旁,讓目光集中在自己那雙不住敲打著鼓麵的手上,努力不去想象那柄巨錘正緩緩抬起,將要把他們全都砸成肉醬。他以前聽陶講過這類事情,但那是在“女王號”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聽聽這些故事倒也無傷大雅,可目前這裏危機四伏。然而,當那股巨浪帶著滔天的怒火衝擊到陶身上的時候,他兀自巋然不動。

就在這股毀滅之力達到最**的時候,它的操控者乘風而來了。那可不是從沼澤地裏冒出來的幽靈,那是一個人。他平靜地走著,他的雙手和陶一樣,空無一物,然而卻握有他們誰也看不到的致命武器。

火光之中,那團巨浪不甘地退了下去,而眾人一片呻吟,全都撲倒在地,雙手無力地拍打著土地。不過,當盧布瑞洛從陰暗中走上來的時候,撲倒在地的眾人之中,卻有一個人雙手撐地跪在了那裏,渾身戰栗著,往陶身前爬去。他耷拉著腦袋,就像當初那隻死而複活的岩猿一樣。戴恩一隻手擊打著鼓,同時另一隻手摸到了熱線槍。他實在太困倦了,無力大聲發出警告,而且他發現,自己也根本無法出聲。

趴在地上的那個人雙眼上翻,隻能看到白眼珠在幽暗之中泛著光。他隨著這個手勢而動,本已經爬到了醫師身前的他,此時又朝著盧布瑞洛的方向爬了過去,就像是一隻獵犬,勉強地執行著主人隨時可能會反悔的命令,不住哀號著。

“就是這樣,盧布瑞洛。”陶說,“這是你跟我之間的事。難道你不敢冒險用自己的力量與我對抗?難道盧布瑞洛如此軟弱,隻能靠別人來實現自己的意誌?”

醫師雙手一抬,向下一壓,往內環抱,彎下腰摸到了地上。等他重新直起身子,手中已經握住了那柄鋼刀,他把刀拋到了身後。

火堆裏,一股濃煙盤旋繚繞著升騰起來,裹在了盧布瑞洛的身邊,然後慢慢地消散不見。一隻黑白相間的野獸站在了原本是那個人站立的地方,尾巴尖上的毛穗甩來甩去,它的口鼻呲張,猶如一張充滿了憎恨的嗜血麵具。

但陶對此報以大笑,猶如甩出了一記響鞭。

“你我都是人,盧布瑞洛。像個男人一樣來見我,把這些小伎倆留給那些目不識物的人吧!小孩子隻會玩兒小孩子的把戲,所以……”陶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隨即他消失不見了。在他站立的位置,出現了一頭渾身長毛的巨獸,他轉眼就變成了一隻搖晃著巨型身軀的大猩猩,場麵變成了地球猿與喀特卡獅的對峙。然而,呼吸之間,這位宇航員又隨即恢複了原形。“遊戲到此為止,喀特卡人。你想要獵殺我們,置我們於死地,對嗎?因此現在失敗者就應當麵對死亡。”

獅子消失了,那裏隻剩下一個人警覺地站著,虎視眈眈,就像劍客直麵著劍客,要讓那劍刃飽飲仇人的鮮血。戴恩看著那個喀特卡人一動不動,然而火焰卻突然竄起老高,就像是有人添了柴,火焰從木柴上躥起來騰入空中,猶如紅色的凶鳥朝著陶猛衝而下,將他的身形輪廓從頭到腳映襯出來。無數火苗繚繞聚散,盤旋得越來越快,戴恩看得目眩神馳,最後他看到光焰形成了火輪,變做一團模糊的光芒,將陶團團環繞在當中。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一隻手,想要遮住那根耀眼的火柱,卻感覺手腕因用力擊鼓而酸痛不已。

盧布瑞洛吟誦起來——詞句沉重有力。戴恩渾身一僵:自己的手居然不由自主地去應和他歌聲的節奏了!他立刻將雙手從鼓麵上抬起,落下的時候敲出一串不協調的鼓點,既不是《月麵蹦蹦跳》,也不是盧布瑞洛正在吟唱的這一曲。砰——砰——砰——戴恩拚命敲擊起來,他雙拳用力擂鼓,就好像是要把拳頭狠狠錘擊在那位喀特卡巫醫身上一樣。

火柱飄搖起來,就像是有大風在吹——然後,猛然消失不見了。陶悄無聲息地露出了微笑。

無數身影如潮水般從夜色中蜂擁而至,有怪物,也有人類,從盧布瑞洛身邊川流而過,擁在那圈火光之中。戴恩發現有些自己認得,有些則很陌生。那些人穿著太空製服,或是其他世界的服飾,也有女人——他們大步向前,哭哭啼啼,與怪物的大笑混在一起,不住地咒罵著、威脅著。

戴恩知道,現在盧布瑞洛派來對抗陶的,正是醫師自己記憶中的事物。他閉上眼睛,與這些別人過往記憶的侵擾做著抵抗。他並沒有看到,陶那精瘦的身軀繃得緊緊的,猶自鎮定自若。看到每一段記憶的時候,陶臉上笑容扭曲,承受著那段記憶帶來的痛苦和折磨,卻又不動聲色地將那一切拋到一旁。

“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啊,這一切都不再有魔力了!”

戴恩睜開了眼。那些熙熙攘攘的幽靈正在消失,幻化於無形之中。盧布瑞洛蹲在地上,嘴唇呲起露出牙齒,他的恨意表露無遺。

“我可不是任你揉捏的泥團,盧布瑞洛。現在我要說,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陶再次舉起雙手,緩緩伸展開來,雙掌朝下。在他的手掌下麵,就在這位太空人身邊的兩側,兩團黑影在地麵聚攏起來。

“你用自己的繩索束縛了你自己。正如你曾經是獵手,現在你就應當是獵物。”

那些影子就像植物一樣越長越大,從營地夯實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當他的雙手與肩部齊平的時候,陶穩住了手臂。現在,在他繃得緊緊的身體兩邊,蹲著兩頭黑白相間的獅子——那正是一直以來盧布瑞洛施展大魔法加以召喚的對象。

盧布瑞洛的“獅子”與普通的獅子相比有些許不同,它們的塊頭要大很多,也更聰明,更危險。此刻現身的這兩頭就是這樣。而此時,這兩頭獅子卻都仰著頭,眼巴巴地望著醫師的臉。

“好好狩獵,身披絨毛的兄弟們。”他緩緩說著,那語氣極具蠱惑性,“你們要去捕獵的對象,應該會允許你們在追逐之時盡情玩弄你們的獵物。”

“快停下!”黑暗中猛地跳出來一個人來,站在了巫醫身後。火光清清楚楚映出了他一身外世界的裝束,他揮起一支爆破槍,瞄準了距離他最近的那隻野獸。火光一閃,他沒能殺死那隻動物,甚至沒能在那隻動物的皮毛上留下任何印記。

爆破槍的準心從野獸轉到了人身上,可戴恩先開火了。他發出的射線讓對方慘叫一聲,武器從他燒焦的手裏跌落在地,那人轉過身子,不住地咒罵起來。

陶雙手輕輕一揮。那兩隻動物的大腦袋乖乖一轉,猩紅的眼睛便牢牢盯住了盧布瑞洛。麵對它們,巫醫不由地挺直了身子,他惡狠狠地望著醫師:

“你會逃的,盧布瑞洛。因為你現在一定也品嚐到了你曾讓別人體會過的恐懼,那種感覺已充斥了你的血液,流遍了你的全身,讓你意識混沌,讓你不再是個正常人。你曾經獵殺過那些質疑你權力的人,他們曾擋在你通往權力之巔的道路上,你輕而易舉地就將那些人全部從喀特卡的土地上抹去了。你是不是在擔心,那些人如今正在最淒慘的地獄之中等候著你、準備迎接你,巫醫?他們當初所感受到的,現在也該你感受一下了。今晚,你向我展示了我過去的經曆,那些脆弱的時刻,那些惡毒的往事,那些會讓我感到懊悔或是哀傷的瞬間。那麽,你也應該在最後的幾個小時裏,獨自品嚐這一切。去吧,該逃了,盧布瑞洛!”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陶向對方走了過去,那兩隻黑白相間的捕獵者也邁著步子跟在他身邊。他彎腰撚起一撮泥土,朝著它唾了三次。然後他將這一小團泥土扔向巫醫,正好打在盧布瑞洛的心髒上方——這家夥身子猛烈搖晃,猶如受到了最凶狠的一擊。

然後,這位喀特卡人拔腿就跑。他一邊跑,一邊發出最淒慘的哭號,然後,一頭鑽進灌木叢裏,就像一隻無頭蒼蠅一般不知所措。在他身後,兩隻野獸悄無聲息地追了下去,一轉眼,他們三個就不見了。

陶身子一晃,手扶住額頭。戴恩把鼓踢到一邊,渾身僵硬地站起身來朝他走去。但是醫師的使命尚未結束。他轉過身來,站到了那群蜷曲在地的當地獵手麵前,用力拍了拍手。

“你們都是好漢,從今以後你們的一舉一動都應該有個好漢的樣子。過去的都過去了。現在你們要站起來了。黑暗的力量曾寄身於他的身上,而他卻加以濫用,從今以後,恐懼不會再啃食你們的大腦,不會再從你們的杯子裏飲水,也不會在你們的睡墊上伴你們入眠了。”

“陶!”傑裏科關切的聲音越過正在起身的喀特卡眾人傳了過來。但是戴恩先衝到了陶身邊,一把扶住了即將癱倒的醫師,可下墜的體重還是讓他也坐倒在地。醫師的腦袋耷拉在了他肩上,身體也重重地倚在他的身上。這一刻,戴恩真的害怕,他既擔心懷裏的人,又生怕法外者中的獵手們,為了他們那個名譽掃地的首領,會不顧一切地負隅頑抗。這時候,陶突然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戴恩抬眼望向船長,頗感意外。

“他睡著了!”

傑裏科跪下去伸手探了探陶的心跳,然後又抹了抹醫師那張掛著傷痕、髒兮兮的臉。

“能睡一覺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他聲音幹脆地說,“都是他的功勞。”

清點戰績也頗費了一些時間。有兩個外世界偷獵者死了;其餘人和那個宇航員成了囚犯;還有那個被戴恩一槍擊中燒傷了手的家夥,內瑪尼自然是不會放過。

那些神魂顛倒的當地獵手已經由內瑪尼用專業手法圈在了一起,與他們隔開一點兒距離的,是正在接受問詢的幾個外世界人。

“IC組織的人?嗯?”傑裏科用滿是汙垢的手摸著滿是泥土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最後到來的家夥,“試圖製造一起衝突,並破壞聯合體憲章,是這樣吧?你最好說出實情,你的主管部門可不會保你,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在這類地下交易中,他們從來不會給失敗的行動提供支持。”

“我需要醫療護理。”對方倒是很幹脆,他把自己燒傷的手掛在了胸前,“或者,你要把我轉交給這些野蠻人?”

“你不是還對著醫師開火嗎?我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船長咧嘴一笑,露出細密的鯊魚般的牙齒,“他是不會想給你那幾根手指包紮的。就當這幾根手指廢了就好,它們活該挨燒。總之,醫師無論如何都不會看它們一眼的,咱們也得讓他好好休息才行。我可以給你做點初級護理。趁我為你忙活的時候,咱們聊聊。IC現在搞偷獵生意了?這消息會讓聯合體高興的。它們用不著你了,小夥子。”

回應他的話可算是蒼白到了家,一點兒新意都沒有。不過,那家夥穿著的製服可很難讓他就這麽混過去。戴恩筋疲力盡,在一堆墊子上抻開了酸痛的身體,對這場話語交鋒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兩天後,他們又一次站在了盧布瑞洛當初施展魔法的那個平台上。這次,沒有閃電沿著山脊興風作浪,太陽的光芒也不那麽清晰、明亮,讓人幾乎無法相信曾經發生過那樣恍如夢境的事,這顆星球居然有那種非人造的武器存在於世。“女王號”的三位太空人離開護牆,迎向從樓梯下來的酋長。

“剛剛一位信使送來消息,獵手確實已被獵殺了。他的蹤跡很多人都親眼看見——盡管他們並沒有看到捕獵他的那些東西。盧布瑞洛死了,他在大河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傑裏科開口道:“但那裏距離濕地足有五十英裏,而且是在大山的另一麵!”

“他逃了,然後被獵殺——正如你的咒語承諾的那樣。”阿薩吉對陶說,“你施展了強大的魔法,外世界人。”

醫師緩緩搖頭,“我隻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他深信自己的力量,同樣的力量反饋回去,卻讓他崩潰了。如果我麵對的是一個不相信……”他聳聳肩,“我們的第一次會麵便構建起了那種模式。從那一刻起,他就在擔心我能與他匹敵,正是這點兒疑慮,在他自己的盔甲上刺穿了一個洞。”

“說回來,你到底為什麽非要用《月麵蹦蹦跳》?”戴恩實在憋不住了,他仍為了這個小問題愁眉不展。

阿薩吉笑了,“對喀特卡有益的事,對盧布瑞洛和他的黨羽來說可就是災難了。偷獵者和法外獵手將會麵對我們的審判,他們可有的受了。不過另外兩位,就是那個太空人和公司代理人,將會被送往仙蔻爾星,麵對聯合體的人。我覺得,這種在自家地盤上給其他公司幹活兒的家夥,聯合體不會對他們有好臉色的。”

傑裏科咕噥了一聲,“在這種事情上,好臉色與聯合體那可是風馬牛不相及了。不過我們現在能搭你們的船嗎?就和你們的囚犯朋友們一路……”

“可是,我的朋友,你們還沒看到獵區一眼呢。我向你們保證,這次絕不會再出任何岔子了。在你們必須返回飛船之前,還有好幾天時間呢……”

“女王號”的船長手臂一抬,“先生,再沒比去佐波盧獵區參觀更吸引我的事兒了——不過,還是等明年吧。我的假期已經結束了,‘女王號’正在仙蔻爾星上等著我們呢。還有,請允許我稍後寄給您一些錄像帶,關於如何操控最新型低空飛行器的指南——以確保您的團隊能夠杜絕飛行失誤。”

“沒錯,確保。”陶懇切地說道,“不要墜毀,不要迷失線路,否則會掃了整場旅行的興。”

酋長昂起頭,發自肺腑的大笑回**在他們頭頂的高山之間,“當然了,船長。‘仙女號’的貨運航線會時不時將你帶回仙蔻爾的,與此同時,我們將好好學習你那些關於非損耗型飛行器的錄像帶。不過,你的確應該參觀一下佐波盧……我向你們保證,會非常愉快,特別愉快。陶醫師你覺得呢?”

“目前來說,”陶低聲咕噥著,戴恩聽了個正著,“太空深處的那份寂靜才能帶給我貨真價實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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