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邊緣》專訪吉恩·沃爾夫

THE GALAXY’S EDGE INTERVIEW: GENE WOLFE.

[美]喬伊·沃德 Joy Ward 著

陶淩寅 譯

喬伊·沃德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在許多雜誌和選集上發表了若幹中短篇小說;此外,她還為不同的機構主持過許多文字或視頻采訪。

吉恩·沃爾夫,美國科幻奇幻大師,被譽為“北美的博爾赫斯”。他的四卷本《新日之書》是二十世紀美國文學的一部重要作品,此書的每一卷都贏得了幻想文學界的重要獎項。喬治·R. R.馬丁評價《新日之書》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科幻—奇幻史詩之一”;

英國作家尼爾·蓋曼在其暢銷二十年的浪漫奇幻經典的《星塵》扉頁上寫著:獻給吉恩·沃爾夫和羅斯瑪麗·沃爾夫。

陶淩寅,資深圖書編輯、 譯者,曾擔任《新日之書》責任編輯。另 譯有多部短篇科幻小說,散見於各種選集雜誌。

喬伊·沃德(以下簡稱JW):我們今天的訪談嘉賓是吉恩·沃爾夫,他既是一位科幻大師,也是一個超棒的人。吉恩,你是怎麽開始寫作科幻小說的?

吉恩·沃爾夫(以下簡稱GW):當時我和妻子剛結婚,兩人窮得叮當響。我們住在一套帶家具的公寓裏,那套公寓以前是閣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有房間都是有尖頂的那種,而且我們需要錢再買一些家具。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則征稿啟事,上麵說隻要“金牌圖書”看中了你的作品,光預付金就會有兩千塊錢(那筆錢在當時比現在要值錢得多)。我想,那就為這家出版公司寫一本書吧,這樣我們就有錢買家具了。所以我試著寫了個故事,可小說壓根兒賣不出去。不過,我就這樣染上了寫作癮,我開始寫各種各樣的東西,坦率地說,能賣出去的都是科幻和奇幻小說。

我賣出去的第一個短篇叫作《死人》,基本上就是個鬼故事,講的是一個人發現自己居然棲身於一個鱷魚的洞穴裏。鱷魚通常會在河岸下挖掘巢穴,但由於鱷魚不會咀嚼,它們會把各種屍體藏在巢穴裏麵,直至屍體腐爛到可以食用為止。總之,這就是我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我發表的第二篇小說是一篇科幻,賣給了《銀河》雜誌……抱歉,不是《銀河》,是《如果諸世界》。我是先投稿給了《銀河》——我會按字母順序把稿子挨個投給市麵上的出版機構——稿子被退回來了,還附有一張退稿單,我所有的短篇都是這麽被退稿的。然後,我又把那篇小說投給了名單上的下一本雜誌《如果諸世界》。當時我不知道這兩份雜誌是同一個人編輯的,那就是弗雷德裏克·波爾。這一次,我收到了波爾的信,信中說,他認為重寫之後稿子確實有改進(其實我沒重寫),如果我能接受一個詞一美分的稿酬,他就買下來。老天,我這一輩子都笨頭笨腦的,但還不至於笨到不接受這個稿酬。我回複說自己很樂意接受一個詞一美分。成交!於是,波爾買下了那篇稿子。我略加思索,第一篇賣出去的是鬼故事,第二篇是科幻故事,也許這能說明一些問題。我便開始更多地著筆於這兩種類型的故事,而不是其他類型。我也寫一些純粹的言情故事和偵探懸疑故事,你知道的,我不能隻寫科幻和奇幻吧。但是,如果我寫科幻奇幻,我能把它們賣出去,所以我就主要寫這些。

JW:那麽你最喜歡寫哪種類型的小說呢?

GW:不管是科幻還是奇幻我都很喜歡,我現在還是會在兩種類型之間不停地遊走。前段時間,在創作了幾部奇幻小說之後,我寫了《家園之火》,一本純科幻。然後我又寫了《任君借閱》,剛把稿子寄給了代理商。那也是一本純科幻。這就像是為了平衡寫了太多奇幻小說的局麵,我便寫了更多的科幻小說。

科幻和奇幻本身都是有趣的形式,但寫奇幻小說有這樣一種危險——你會玩得很嗨、很隨性,讓事情變得容易,而你不應該這樣做。

我有時會教創意寫作。閱讀學員們的作品時,我經常會看到在一些故事裏,事情的變化僅僅是為了作者方便。我讀過一些知名作家寫的故事,他們也犯過同樣的錯誤。作者覺得某個人物有錢比較方便,那個角色就變得有錢;而當這個人物貧窮比較方便的時候,那個角色又變得貧窮了。這種現象層出不窮。在同一個故事裏,一個角色忽而絕望無助,忽而所向披靡,而作者非得假設這是同一個人,這就是為了圖方便。這麽寫,既不現實,也不藝術。你不應該這樣做。若你說某某巫師有什麽能耐,他就有什麽能耐,那麽你就危險了,因為你甚至有可能設定這個巫師無所不能,而這麽寫,故事就會變得無趣至極。

JW:這對讀者和作者會有什麽壞處嗎?

GW:這是不現實的,顯然是作者在作弊。就像我之前剛剛說的某個故事,作者明顯沒有在好好創作,而是在宣泄情緒。他恨自己筆下那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人,這種情緒貫穿了全文……“我恨死她了,我非得在故事裏把她**一番不可,這可真爽。”可這不是藝術,也不是文學。而讀者不會喜歡這種東西,誰看到這個可憐的女人都會同情她,都會知道她的遭遇是由於作者的憎惡,而不是角色本身的驅動。拜托,一位作者為什麽會憎恨自己筆下的角色?當然是因為放不下,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計較,比如說,她沒答應和他一起看橄欖球比賽之類的。拜托,成熟一點兒吧。

JW:哪些作家對你影響比較大?

GW:有很多位。G. K.切斯特頓、魯德亞德·吉卜林。我不是故意隻說英國人,隻是碰巧這兩位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在我讀這兩位的書之前,還有一位叫露絲·普盧利·湯普森的女作家,她在弗蘭克·鮑姆去世後續寫了《綠野仙蹤》係列。小時候,我甚至更喜歡普盧利的故事而不是鮑姆的故事,盡管我也喜歡鮑姆……隻是前者的故事更吸引我。在我看來,比起鮑姆的《綠野仙蹤》,普盧利的讀起來更輕鬆愉快。

JW:還有誰對你產生過影響?

GW:還有H. G.威爾斯。我讀威爾斯是從他的《世界史綱》開始的……我父親是很早期的科幻小說迷,這對我來說產生了很奇特的影響。他是威爾斯的粉絲,所以我不讀威爾斯,因為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小孩子都那樣別扭……我父親把《世界史綱》交給我,我就大概瀏覽了一遍,隻看其中我感興趣的東西。然後,我在看通俗雜誌的時候,發現《 著名幻想懸疑》雜誌上麵刊登了《莫羅博士的島》,我都沒有注意到作者就是父親非常喜歡的作家威爾斯。我讀了那篇作品,非常棒!甚至在一百年後的今天也依然很棒。威爾斯算是早期科幻小說的代表作家了。我讀到的第一篇純科幻小說是西奧多·斯特金的《微宇宙的上帝》。我小時候的讀物大多是像《周日漫畫》裏的《飛俠戈登》和《巴克·羅傑斯》之類的。

有天我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傷得很厲害,連騎車上學都不行,於是母親就每天開車接送我,直到我的腿痊愈。有一次,她在校外等我放學,好開車送我回家,副駕駛的座位上有一本平裝書。我母親是一個狂熱的懸疑小說迷,她一直在看這類書,而我一直撿她看完的書來讀。那天我就拿起了她的這本書,發現封麵有點兒像《巴克·羅傑斯》,上麵是一座未來主義風格的城市,飛船正從裏麵飛出來。我說:“這本你看完了能給我嗎?”她說:“現在你就拿去看吧,我無所謂。”於是我就開始閱讀那本書,我讀的第一個故事就是西奧多·斯特金的《微宇宙的上帝》。那個故事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我愛上了科幻小說。我想:“這故事太神奇了。”我是對的。科幻小說確實非常神奇。我要告訴那些堅持認為科幻裏必須有火箭飛船、射線槍和機器人的人,《微宇宙的上帝》裏麵沒有火箭飛船,沒有射線槍,也沒有機器人,但它是科幻小說,非常非常棒的科幻小說。

JW:如果你現在可以創辦一所寫作學校,古往今來的作家都可以請來教書,你會請誰?

GW:這主意真是棒極了!我當然會請威爾斯。如果請得動的話,我還想請斯特金、切斯特頓和吉卜林,以及狄更斯,不過必須先給他上一堂關於標點的課。狄更斯使用標點符號在當年是正確的,但是自從他的書和小說出版之後,標點符號的使用規範發生了很大變化,所以他需要學習現代標點符號的用法。還有,沒人不想上莎士比亞的課。他多棒啊,多麽的才華橫溢。

JW:你有過很多學生,不少人後來成了優秀的作家。這對你有什麽影響?

GW:這對我沒有任何影響——除了一點,我非常快樂且自豪,覺得自己沒有浪費時間。

如果你有能力傳承星火、傳遞火炬的話,那麽就去做吧。我也有過導師,我的導師是達蒙·奈特,達蒙手把手地教導我,把我從無名小卒培養了起來。我曾經寫過一篇瘋狂的小說,所有的內容都被分成平行的兩欄,一欄是地球人的視角,另一欄是外星人的視角,兩欄描述同樣的故事。達蒙對我說,我們需要做的是進行剪輯,讓故事在兩者之間來回切換。他說他“嚐試著剪輯了一下,你看看喜不喜歡”。然後,我花了一整個晚上,試圖比達蒙剪得更好,但我做不到。他改動的每一處都是最好的,我無法超越他。但我從那篇稿子裏學到了很多,我看到了他是如何切分故事的。如果有人想找來看的話,這篇小說叫作《旅途陷阱》。

JW:你的大部分小說還在售嗎?我知道有很多合集。

GW: 是的,很多都還在售。我的書主要是由托爾圖書出版的,托爾一直在加印並銷售我的作品,這對我來說真的很難得。我知道……有些很多產的作家,現在根本拿不到以前作品的版稅。你通常無法從單篇的短篇小說中獲得版稅,盡管偶爾會有人付錢重印。但是,如果是在售的長篇小說,並且可以從出版商那裏買到,你就可以從中獲得版稅。而有些作家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出版商不再重印那些書,他們心痛不已,盡其所能地想要讓這些書重見天日。我就非常幸運了。有某個階段,《新日之書》原來的出版商不再重印這套書,但他們並不歸還版權,因為根據我們的合同約定,這套書隻要仍在由出版商許可的經銷商銷售,出版方就不必歸還版權。那套書還在由科幻圖書俱樂部銷售,並得到了出版商的許可。因此,出版商可能會讓這套書絕版,但不歸還版權,因為你仍然可以從科幻圖書俱樂部買到它。而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呢?當時,我的女婿正好在那家出版公司工作,公司的CEO要離職去新的公司,他們為這位CEO舉辦了一個餞行會。在聚會上,我女婿走到他麵前說:“先生,能拜托您一件事嗎?把我嶽父的版權還給他吧。”CEO說:“沒問題,我很樂意。”在他在職的最後一天,他清理自己的辦公桌之前,把那套書的版權還給了我。然後,我的經紀人又能重新授權了,這次授權給了托爾圖書。於是,我又能獲得版稅了,而且直到今天托爾圖書還在銷售《新日之書》。

JW:你能給那些麵對出版巨鱷的新手作家一些建議嗎?

GW:首先,寫短篇小說——我假設你說的是新手小說作家。如果是寫非虛構類的作品,那麽就給雜誌寫文章吧。但對於小說作家來說,我的建議是寫短篇小說。

JW:為什麽從短篇小說開始?

GW:這是學習寫作最簡單的方法。在短篇小說中犯錯,並且能認識到自己哪裏犯了錯,所花的時間和精力要少得多。我認識一位女士,她是我的一個朋友,她寫了一些很好的短篇,還寫了六部長篇小說,但長篇一本都沒有賣出去。我從來沒有讀過她的長篇,所以不知道她哪兒寫得不對,但我知道她短篇小說寫得很好。她應該審視自己的長篇,看看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她並不是一個願意接受別人指導的人。

我有位男性朋友也是這樣。他是個了不起的人,非常聰明,多才多藝,他也想寫作。但是,當你對他說“不要這樣寫”的時候,他不願從你的建議中學習,他會和你爭論,說他所做的是正確的、可接受的,等等。他錯了,完全錯了。他有意使用語法錯誤之類的手法,都是一些在好作品中不會出現的東西——除非是角色在說話。如果你想塑造一個人物,你可以讓他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包括犯語法錯誤。有時候這就是你想做的,但是,你不能在敘述中那樣寫。你要寫在文法上可以接受的英語,而他會表示反對。

我對學員們說:“聽著,如果我讓你把x從你的故事中去掉,我可能是錯的。我經常會犯錯。我隻是一個人。如果其他人也讓你把x從書中去掉,我們可能都錯了。但是,如果每個人都告訴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把x刪掉,別再胡鬧了!’,那你就應該把x刪掉!”

別那麽固執,你會害死自己的!如果一個人不管路麵是否結冰,都堅持以每小時八十英裏的速度開車,那他最後肯定會死在路上。

JW:對於新手作家,你還有什麽其他建議嗎?比如在你開始寫作的時候,你會對自己說什麽?

GW:閱讀你想寫的那類小說中的優秀作品。如果你想寫懸疑小說,那就去讀一些好的懸疑小說。如果你想寫奇幻小說,那就讀好的奇幻小說。你要找出這個領域中哪些作品是聲望高的,哪些是受讚譽的,然後讀這些書,研究它們。

盡可能以作家的身份去閱讀:這個故事是怎麽寫的?這本書是怎麽開場的?這個開頭真的能吸引讀者嗎?如果我真的被這個開頭吸引住了,那麽作者在開篇寫了什麽才會如此吸引我?

我過去經常和凱特·威廉 一起參加寫作工作坊。凱特·威廉總是會帶一支紅筆去上課。對於學員的一篇小說,她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拿起筆在第三頁或其他哪一頁的中間畫一條線,然後說:“這才是故事開始的地方。之前的東西是你寫出來好讓你自己融入其中用的,是為你自己寫的。把它們從稿子中去掉,從這裏開始你的故事。”我曾讀過一位西方作家的建議,他說“第一頁就要把治安官斃了”。當然,他的意思並不是字麵上的,他是想說在故事的第一頁就寫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不要以二三十頁的場景設置、牧場生活開始你的小說,寫春季圍獵之類的事情。第一頁就要把治安官斃了,讓故事走起來。剩下的東西你可以在以後需要的時候放進去。

我曾經教過一期號角寫作班。班上有一個學員,從他的背景來看,我以為很可能是最好的學生之一。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我姑且叫他鮑勃吧。在號角寫作班的授課結束後,你要和每一位學員進行一對一的麵談,討論他們的創作,試著幫助他們。鮑勃進來找我的時候,我說:“鮑勃,我這裏有你最近寫的小說。每當你介紹一個新角色的時候,你就會讓故事停止,用半頁到兩頁半的篇幅來描述這個角色:他長什麽樣,穿什麽衣服,喜歡做什麽,喜歡吃什麽,他現在以什麽謀生,他過去以什麽謀生,他如何對自己的妻子,等等。我知道我是六周課程的第六個,也是最後一個講師。我也知道其他講師都是誰。有四個很棒的作家,還有一個很好的編輯,他們是你前幾周的講師。我很清楚那些講師一直在告訴你不要這麽寫,我整個星期也一直都在告訴你不要這麽寫。可是鮑勃,你還在這麽寫!你為什麽還這麽寫?”他說:“我覺得讀者需要這些背景信息。”你還能怎麽辦?

JW:那你是怎麽說服他的?

GW:我沒能說服他。我從沒在哪本書刊上見過他的署名,所以如果他還在寫作的話,大概還是那麽寫的。

我之前讀到過一條新聞,可能你也讀過,說的是一個澳大利亞人寫了十五部長篇小說,但都沒賣出去。我跟你們說過我的那位女性朋友,現在已經去世了,她生前寫了六部長篇小說,也都沒賣出去。有些寫作者就是這樣,他們寫了二十年的書,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因為他們有些地方做錯了,可從來沒有意識到。要去閱讀別人的作品。如果你的寫法和其他人的寫法有非常明顯的不同,那就要認真研究那種寫法,因為它可能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效果。

JW:顯然,你是一位科幻小說大師。在未來,你希望大家怎麽看待你?

GW:我想到了那句詩:“當我死的時候,願人們說他罪孽深重,可他的書讀者甚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