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宇宙 03.
DARK UNIVERSE 03.
[美]丹尼爾·F. 伽盧耶 Daniel F. Galouye 著
華龍 譯
在一片漆黑的地底世界,幸存著一小支人類的後裔,他們在地下生活得太久太久,忘卻了文明,忘卻了太陽,以至於光明成了一種信仰,成為人們心中上帝般的存在。主人公賈裏德剛剛成年,卻發願將終其一生去探尋光明和黑暗的本質。一邊是畢生的追求,一邊是他不得不肩負的責任,他將何去何從?他有能力解救籠罩在惡魔輻射陰影下的他的人民嗎?本輯請繼續欣賞這篇小說的最後一部分:第十二至十七章。
第十二章
地下河的激流衝得賈裏德左右亂撞,最後把他卷到了河底。他在凹凸不平的河**撞了幾下,又被卷了上來。賈裏德感覺自己的肺都要炸裂了,想要探頭吸口氣,卻在水裏撞到了隧洞的頂部。不過,他始終拚盡全力抓著黛拉的頭發。
姑娘一次又一次被衝得撞在他身上,而他則努力壓抑著胸中的恐懼,害怕這河水永遠都在無盡的岩石中奔流,再也不會流到空氣充沛的世界。
等到他再也憋不住氣了,一探頭,他的腦袋又碰到了頂部的岩石。在一處岩架下麵滑過,緊接著噗的一聲,浮出了水麵。他連忙把姑娘拉到身邊,大口大口呼吸起來。感知到近處的河岸,他趕緊扒住露出水麵的岩石,倚著它穩住身子,將姑娘推上岸去。聽到她仍在呼吸,他這才放心地爬上岸,一下子癱倒在她的身邊。
時間仿佛過了好幾個孕育期,隨著劇烈的心跳漸漸平緩下來,他逐漸意識到附近有一處瀑布震耳欲聾。這聲響和它回聲的距離勾勒出一個寬廣而高大的穹頂世界。他察覺到瀑布聲中隱隱還透出一些其他的聲音,不由心中一驚——遠遠傳來嗎哪果殼的碰撞聲、岩石撞擊的砰砰聲、綿羊的咩咩聲、許多人聲,諸般聲響飄忽不定。
他有些頭暈腦漲,從鼻子裏又擤出一些水。他站起身來,丟出一塊小石頭,聽著它朝著遠離瀑布的方向一路嗒嗒作響滾下了一道斜坡。然後他捕捉到了一股濃烈的、確定無疑的氣味,他一挺身坐了起來,又警覺又興奮。
“賈裏德!”姑娘在他身邊也站了起來,“我們到炁刜者世界了!炁刜一下吧!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他仔細聽了聽,但是瀑布落水的渾濁聲音映出的聲影淩亂而模糊。不過他能聽到,就在他左邊,有嗎哪種植園柔軟的、纖維狀的音調,右側遠處有一個洞口通向走廊。他分辨出聲影裏有許多古怪的、各自獨立的形狀分布在這個世界的中央。排列成行,每個都像是一個方塊,在側麵有長方形的洞口。他認出那是什麽了——模仿原始世界裏那些東西建造的生活洞室,可能是用嗎哪枝幹捆在一起建造起來的。
黛拉動身向前走去,因為興奮和急切,她的心跳不斷加速,“這世界真漂亮,不是嗎?能炁刜那些炁刜者——那麽多人!”
他全然感受不到姑娘心中的那份激動,他跟著她下了坡,借著瀑布的回聲感知著這片地方。
這確實是一個奇怪的世界。此時此刻,他已經竭盡全力探查到了眾多炁刜者勞作、玩耍所產生的聲影,還有不少人扛著土石去堆在主入口那裏。但是沒有中央投聲器那令人心安的聲音,所有那些活動都模糊不清,讓他周圍這個世界裏的一切都顯得那麽詭異、可怕。
不止於此,他還非常非常失望。他曾希望,隨著步入炁刜者的國度,他苦苦追尋的那種差異就會躍然而出。噢,一切都會簡單明了!炁刜者有眼睛,而且使用眼睛,他們真真切切地影響著無處不在的黑暗,在黑暗上咬出了洞——就像是人耳聽得到的聲音在寂靜中咬出了洞一樣。而且,隻需要找出這裏缺失了什麽,他便能確定黑暗到底是什麽了。
但他聽不到任何不尋常的聲音。很多人正在下邊那裏炁刜。這裏的每一件事物都跟其他世界裏的別無二致,除了沒有投聲器,除了無處不在的刺鼻的炁刜者氣味。
黛拉加快了腳步,但他拉住了她,“我們可別嚇他們一跳。”
“沒什麽可擔心的。我們倆都是炁刜者。”
到了距離居住區足夠近的地方,借著各種活動的回音產生的聲影,他跟著姑娘繞過種植園,經過了一排牲口圍欄。最終,當他們走到距離最近的一間形狀規則的住處時,一群在這裏幹活的人發現了他們。賈裏德聽到這群人一驚之下陷入了寂靜,許多腦袋警覺地轉向了他的方向。
“我們是炁刜者。”黛拉自信滿滿地說道,“我們來這裏是因為我們屬於這裏。”
那些人默不作聲地從四麵八方走上前來,將他們圍攏在中間。
“摩根!”其中一人喊叫起來,“過來——快點!”
幾個炁刜者衝上前來,抓住賈裏德的胳膊牢牢地扭在他身體兩側。他聽到黛拉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
“我們沒有武器!”他抗議道。
這時候更多的人聚集過來,他暗中感激周圍亂糟糟的說話聲——沒有投聲器,是這些說話聲讓他對周遭一切有了更細致的了解。
兩張麵孔湊到了他麵前,他聽到他們的眼睛大睜,一眨不眨。於是,他也讓自己的眼皮完全撐開,同樣一眨不眨。
“這姑娘正在炁刜。”他左邊有人很確定地說。
突然有一隻手伸出在他麵前扇了扇風,他的眼皮忍不住顫動了幾下。
“我看這個也是。”那隻手的主人證實道,“至少他的眼睛是睜開的。”
賈裏德和黛拉被推推搡搡走在一排排居室中間,無數炁刜者幸存者從四麵八方聚攏過來。賈裏德借助熙熙攘攘的人聲及其回音,捕捉到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形穿過人群。隨即他認出那人就是摩根,炁刜者的首領。
“誰讓他們進來的?”摩根問道。
“他們不是從入口來的。”有人答道。
“他們說他們是炁刜者。”另一人又說。
摩根問:“他們是嗎?”
“他倆都睜著眼睛。”
首領的聲音自上而下籠罩了賈裏德,“你來這裏幹什麽?你怎麽到這裏來的?”
黛拉搶先回答道:“這裏就是我們的歸屬。”
“我們被惡靈蝙蝠攻擊了,就在那邊岩壁的另一側。”賈裏德解釋說,“我們跳進河裏躲避,然後就被衝到了這裏。”
摩根的聲音不那麽嚴厲了,“你們肯定度過了一段輻射不如的時光。我是唯一一個從那條路進來的人。”然後他自負地說,“來回往返過幾次。你們在外麵是為了做什麽?”
“尋找這個世界啊。”黛拉答道,“我們倆都是炁刜者。”
“胡扯!”摩根吼了回去,“隻有一個源發性的炁刜者。我們全都是他的子嗣。你們不是。你們是從某個層級世界來的。”
“不錯。”她承認道,“但我父親是炁刜者——內森·布拉德利。”
圍觀的幸存者中有人緊張地吸了口氣,邁步向前。一位上了歲數的男人發出焦急而沉重的喘息聲。
“內森!”他叫起來,“我的兒子!”
但有人拉住了他。
“內森·布拉德利?”賈裏德左邊的人疑惑地重複著。
“當然了,”另一個人說,“你聽說過他的。一輩子都遊走在這些通道裏——最後他失蹤了。”
然後,賈裏德聽到摩根暴躁的聲音又向他壓迫過來:“那你呢?”
“他是另一個源發性炁刜者。”黛拉說道。
首領破口罵道:“我還是惡靈蝙蝠的叔叔呢!”
賈裏德的自信心又一次動搖起來,擔心自己沒那個本事假扮成炁刜者。腦筋一轉,他想出了一些自己覺得挺有說服力的理由,“也許我並不是源發性炁刜者。你們之中總有一些人一次又一次撇下你們的世界出走,後果便是生下許多庶子,有內森,有艾絲泰爾……”
“艾絲泰爾!”一個女人驚叫起來,推開眾人走上前來,“你知不知道我女兒怎麽了?”
“她頭一次出走的時候,就是我把她送回給你們的,當時我在主通道附近炁刜到了她。”
那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幾乎能感覺到她的眼睛帶來的壓力。“她在哪裏?她出什麽事了?”
“她去到底層世界是為了聽……炁刜我。也就是因此,所有人都發現了我是個炁刜者。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法留在那裏了。”
“我的孩子呢?”女人問道。
他有些不忍心,但還是將艾絲泰爾的事情講了一遍。刹那間一片沉默籠罩了這個世界,那位女幸存者啼哭起來,有人帶著她走開了。
“你們就這樣從岩石下麵遊進來了。”摩根沉思著說,“很幸運,你們沒在這頭落下瀑布。”
“那我們能留下了?”賈裏德滿懷希望地問道,盡力讓自己的眼睛死死對著對方,就像摩根對著自己那樣。
“先留下吧。”
在隨之而來的一陣寂靜裏,賈裏德察覺到炁刜者首領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由於某種原因,摩根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賈裏德集中精神探查著,甚至察覺到了更加細微的變化,一個人若是身體出現那種緊張感,準是他心裏在耍什麽小心思。然後他捕捉到一絲動靜,摩根的手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慢慢抬起,舉到他的麵前。他不時咳嗽幾下,借著回聲覺察出那隻鬼鬼祟祟的手是在等著被握住。
他沒有猶豫,伸手向前一把握住,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炁刜到?”隨即大笑起來。
“我們必須得小心些。”摩根說,“我炁刜過有些層級世界人的聽力十分出眾,很容易被誤認為我們的一員。”
“如果我們不是炁刜者,那我們來這裏幹什麽?”
“我不知道。但是我們不會抱任何僥幸——有那些怪物在通道裏橫行,就絕不能心存僥幸。現在,我們甚至都開始封死入口了,免得被它們發現。不過要是它們發現那邊還有別的路能進來的話,這些措施又有什麽用呢?——那條路可封不死。”
摩根走在賈裏德和姑娘之間,帶著他們一路走下去,“我們得盯著你們,直到確定能信任你們。另外,我知道在那些石頭下麵遊那麽久是什麽感覺,所以,得讓你們好好休息休息。”
他們被帶到兩間毗鄰的居室——賈裏德聽到一個炁刜者把它叫作“棚屋”——他們被帶進了長方形的洞室裏。每一間都有衛兵在外麵把守。
賈裏德在這間圍攏的區域裏惴惴不安地站著,他故意大聲清了清喉嚨。回音將細節勾勒出來,與他所熟知的那些居所洞室全然不同。這裏,每一件事物都隨形就勢做成長方形。有一張用餐台,極為平整的台麵是用果殼的外皮纖維緊密編織而成的,繃在嗎哪枝條做成的支架上。他漫不經心地把手放在上麵,順著編織的線條撫摸著。他摸到有四根枝幹做成支腿將台麵高高支起。
他打了個哈欠,假裝像是疲憊不堪的樣子——可能有人在暗中聽著或是炁刜著——順勢借著反射的聲音探查了一圈。在用餐台旁邊擺放著同樣結構的凳子。睡鋪也是同樣風格的東西,纖巧的結構由四條腿支撐著。
然後他猛地停住,但盡力不露聲色,他發現自己正被人聽著——他不住提醒自己,應該是被炁刜著。右牆上有一個上下開合的開口,就在睡鋪那邊。透過那個開口他捕捉到有呼吸的聲音,特意壓得很低來隱藏行跡。有人正站在外麵炁刜他的一舉一動。
太好了。最安全的行為就是盡可能少地到處走動,這樣就能減少暴露自己的可能。
他又大聲打了個哈欠,找準了睡鋪的位置。然後他過去一頭倒在了鋪上。他們不是以為他筋疲力盡了嗎?那為何不筋疲力盡呢?
舒舒服服躺在軟軟的嗎哪織物床墊上,他這才意識到地下河裏的那番潛遊真是要命。沒過多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一聲接一聲的尖叫驚擾了他的睡夢,緊接著他意識到那是無聲的影像。
莉亞!
他強迫自己留在夢裏,奮力與仁慈女幸存者進行更深的聯係。但是那飄忽不定的聯係隻傳遞來了實質性的絕望與恐懼。他盡力朝著仁慈女幸存者靠了過去,多多少少將他們之間的紐帶收緊了一些。
“怪物!怪物!怪物!”她一遍又一遍抽泣著。
透過她的痛苦,他感覺到她的眼皮緊緊閉合著,這使得她耳內組織受到巨大的壓力,發出陣陣轟鳴。強壯而有力的手抓著她的手臂將她左拖右拽。一根尖銳的東西狠狠刺進她的肩膀,它們那種怪異的、讓人恐懼的氣味令她窒息,而他感同身受。
然後他感覺到有手指在上下用力按壓她的眼睛,使勁地掰開了她的眼皮。
刹那間,仿佛充斥著所有輻射的尖叫聲透過那女人的意識刺入了他的內心。他認出那是寂靜之聲那種震耳的轟鳴,與怪物投射在走廊牆壁上的那種東西相差無幾。隻是它現在直擊莉亞的眼睛,威力無匹。他擔心那個女人會被逼瘋。
隨著這刺激強烈的感官意識,他從夢魘中一驚而起,而他知道那根本不是噩夢。
他通過仁慈女幸存者的眼睛所聽到的不可能是別的,隻能是輻射本身發出的核烈火。那就像是他跨越了物質存在的界限,跨越了無限遙遠的空間,與她共同體驗了一把核子妖魔施加在她身上的折磨。
他渾身哆嗦,一動不動躺在睡鋪上,這非夢的體驗帶來的回味讓他心中陣陣絞痛。
莉亞——離去了。
她的世界空了。
走廊裏到處都是人形的怪物,它們投射出刺耳的、蔑視一切的寂靜之聲。那些殘忍的生物將受害者麻醉,然後帶到……哪裏去?
一個炁刜者進來了,在餐台上放下一個盛著食物的果殼,什麽都沒說就離開了。賈裏德過去端起配給的口糧。但他毫無食欲,他的內心已經被懊悔之情淹沒了。他意識到,就在他頑固地追尋黑暗與光明的時候,由於他的所作所為,他所熟悉的眾世界已經徹底滅亡了。
變化已成定局,變化的步調愈加瘋狂而殘暴。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一切都不會、也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了。顯然,那種穿著寬鬆而怪異衣物的怪物已經向所有的世界、所有的通道發出了挑戰,現在正堅定不移地去繼續征服。他同樣也很確定,熱泉幹涸和不斷降低的水位就是他們處心積慮的陰謀的一部分。
而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他卻在虛度時光,去操心那些無足輕重的東西,去追尋那渴望光明的信仰。他讓實實在在有意義的東西從手中溜走,卻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走廊裏追逐虛無縹緲的清風。
如果他不那麽做,而是把兩層世界聯合起來,為了生存去鬥爭,事情可能就會不同了。甚至有希望將世界恢複到從前那種尋常的生存模式,還有黛拉做他的聯姻伴侶。也許他甚至都不會發現她是……異類。
可現在太晚了。他如今幾乎就是一個囚徒,他曾經希望目前囚禁著他的這個世界能為他提供一些至關重要的線索,讓他對於光明的探索不再那麽不著邊際。可現在,那些怪物已經完全統治了走廊係統,他和炁刜者都成了它們手中無助的獵物。
他把食物推到一邊,手指抓進了頭發裏。外麵,這個世界生機勃勃,活動時段的聲音此起彼伏——有人在大聲地談話,孩子們在玩耍,更遠的地方是岩石堆壘的聲音,勞力們在繼續封堵入口。百無聊賴之際,他注意到一件事情,壘石頭的聲音是很好的回音聲源。
但是,負罪感帶來的絕望讓他更直接地領悟到了一件事:在這裏他沒有發現任何獨特的事物——他對於黑暗和光明的探索即便擴展到這個世界,也一無所獲。
在距離更近的聲響中,他辨出黛拉的聲音從隔壁棚屋傳來。說話聲很開心,很興奮,快活地從一個話題轉到另一個話題,她的聲音不時被其他幾個女人的聲音幹擾著。從談話的隻言片語中,他了解到她沒用多少時間就找到了所有的炁刜者親戚。
隔簾一掀,摩根站在了入口處。他粗壯的身形隻由背景聲勾勒出來,蠻橫地打破了棚屋裏的寂靜。
炁刜者首領點頭示意說:“是時候確定你究竟是不是我們中的一員了。”
賈裏德假裝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跟著他出去了。
摩根順著一排居室領路先行,還有不少炁刜者跟在他們身後。
他們到了一片空地,首領停下腳步,“我們要來一場小小的決鬥,就你和我。”
賈裏德不明所以地皺起眉頭,仰頭聽著對方。
“要檢驗你是不是真的能炁刜,這是最保險的方法。你同意嗎?”摩根說著,伸出雙手。
賈裏德聽出那是兩隻巨手,與對方的身材比起來顯得大得出奇。“我看行。”他同意了,帶著一絲無奈。
一條人影衝出人群朝他走過來,他認出是黛拉,急促的呼吸聲流露出她的關切。但有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去。
“準備好了?”摩根問道。
賈裏德打起精神,說:“好了。”
但炁刜者首領顯然沒準備好——至少目前還沒。
“好了,奧爾森。”他轉向入口處,朝還在勞作的人群喊了一聲,“我想要那邊全都靜下來。”
然後他轉向周圍眾人,“不許有人出聲——明白嗎?”
賈裏德掩藏住心中的絕望,挖苦道:“你忘了我還能聞味兒呢。”他心存感激地意識到摩根忘記了瀑布的聲音,感謝光明,那可沒法靜下來。
對方笑起來,“哦,我們還沒準備完呢。”
有幾個炁刜者抓住了賈裏德的手臂,同時又有一個人抓住了他的頭發,把他的頭向後拉得仰起。然後用幾團粗糙的、濕乎乎的東西塞進了他的耳朵,堵住了他的鼻孔——泥巴!
刹那間,他落入了沒有氣味、沒有聲音的虛無之境,不由自主地伸手向臉上摸去。但不等他從耳朵裏挖出泥團,摩根走上前來,用發力的手臂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他隻覺得身子一緊,雙腳便離了地,隨即又被重重摔在地上。
沒有聲音、沒有氣味引導他,他失去了方向感,他縱身躍起揮出一拳,卻什麽都沒打中,反而讓他再度失去了平衡。
他模模糊糊聽到一陣大笑透過泥巴傳入耳中。但是這聲音太朦朧了,根本映不出摩根的聲影。賈裏德揮舞著拳頭踉踉蹌蹌往前走,兜著圈子——最後炁刜者首領在他後頸上猛擊一下,又把他打倒在地。
這次他想要爬起來的時候,一隻拳頭砸在他臉上,幾乎砸掉了他的腦袋。若不是這一下就讓他徹底失去了知覺,連他自己都確信,要是下一拳再真的打來,準會打掉他的腦袋。
冰冷刺骨的水潑在臉上,他驚醒過來,用一隻胳膊肘支起了身子。一隻耳朵裏的泥巴已經掉了,他聽到人們圍成一圈,正氣勢洶洶地炁刜著他。
人群中傳來摩根和黛拉的聲音:“我當然知道他不是炁刜者。”
姑娘正在爭辯。
摩根怒火衝天地說:“可你還是把他帶到了這裏。”
“是他帶我來的。”她輕蔑地大笑起來,“我自己可做不到。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認為我相信他也是炁刜者。”
“在此之前你為什麽不說實話?”
“好在你收拾他之前讓他有機會來找我麻煩?反正我知道你自己有本事發現真相的。”
賈裏德昏昏沉沉地搖了搖頭,想起了關於這姑娘莉亞對他的警告,還有他自己心中時不時產生的懷疑。如果他能把眼界放遠一點,也許他早能聽出她一直都是在利用他,隻是為了讓他一路護送她尋找炁刜者世界。
他努力想站起來,但有人在他肩頭踹了一腳,又讓他倒在地上。
“他來這裏幹什麽?”摩根問姑娘。
“我不是很清楚。他在追尋一些東西,他覺得在這裏可能會找到。”
“什麽東西?”
“黑暗。”
摩根過去一把將賈裏德拎了起來,“你到這裏幹什麽?”
賈裏德閉口不答。
“你是不是要找到這個世界,然後帶人襲擊這裏?”
沒有回答。於是首領又說:“或者說,你是在幫助怪物尋找我們的位置?”
賈裏德仍然一聲不吭。
“我們要讓你好好考慮考慮。你應該明白,坦白交代對你有好處。”
然而賈裏德覺得,自己不會得到寬恕。盡管他還活著,但他們永遠都會擔心他逃走,疑心他會去幹些秘而不宣的勾當。
他被人用繩子捆了起來,帶到這個世界的另一頭,推進一間小居室,距離咆哮的瀑布不太遠。這間棚屋很狹小,牆壁上的洞口都裝著用嗎哪植物枝幹做的隔柵,結結實實。
第十三章
在被關押的第一個時段裏,賈裏德有好幾次想要逃跑。他聽得出,衝出嗎哪棚屋其實不難——如果他能掙脫雙手的話。可他的手腕綁得很結實。
但是,逃出去……幹嗎?主入口已經由勞作的人們封死了,還豎起重重障礙,另一條路要麵對的則是地下河的激流,逃出棚屋毫無意義。
要是換個處境,他也許巴不得早點脫身呢。但是,炁刜者世界的領地外麵隻有遍布著怪物的走廊。更有甚者,其他世界顯然都已經被那種惡毒的生物劫掠一空。唯一能夠激勵他的動力——希望和黛拉一起找到一個隱秘的、自給自足的定居地,可就連這點兒向往,也隨著那個姑娘的背棄成了泡影。
第二個時段,他站在棚屋側牆裝著隔柵的洞口前聽著勞作的人群,他們正在對主入口的封閉工作進行收尾。然後,他絕望地靠在牆上,任憑身邊瀑布的咆哮聲將自己淹沒。
自責之下,他不斷思索,到底是什麽讓他認為自己能在這個可悲的世界裏找到光明。他曾經設想過,既然炁刜者不依靠聽覺就能知道前麵有什麽,他們的那種力量大概與光明無上士出現時,所有人類所能發揮出的力量是一樣的。而且他愚蠢地認為,這種能力在發揮作用時,會造成黑暗的缺失。但是他忽略了一種可能性:黑暗的缺失可能是隻有炁刜者本身才能識別出來的,而由於感官的局限性,他自己永遠也不可能識別得出。
對於光明-黑暗-炁刜者之間關係的猜想讓他一籌莫展,他躺在睡鋪上翻來覆去。他努力不讓黛拉溜進自己的思緒,但徒勞無益。然後,仿佛突然間茅塞頓開一般,盡管百般不情願,他卻不得不承認,她所做的一切——耍著花招讓他把她帶到這裏——隻不過是炁刜者奸詐的本性使然。另一方麵,現在莉亞永遠不會再……
想到仁慈女幸存者,他又不由地擔心起她來。沒準兒她現在正努力從輻射深處與自己聯絡呢,可如果他不睡覺,他就永遠不會知道。
這個時段剩下的時間裏,除了他們給他送來食物的時候,他一直都躺在睡鋪上,希望莉亞能再來。但她沒有。
到了被關押的第三個時段就要過去的時候,他察覺到棚屋外出現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微弱,離他不遠,透過瀑布的水聲正好能聽到。然後他嗅到了黛拉的氣味,她向前一躍貼在了外牆上。
“賈裏德!”她焦急地低聲叫道。
“走開。”
“可我想幫你!”
“你已經幫的夠多了。”
“動動你的腦子!要是我在摩根麵前不那麽做,我現在怎麽能輕而易舉到這裏來?”
他聽到她在堅硬的隔柵上摸索著繩扣。“我猜你是一直等到現在才找到機會放我走。”
“當然了。一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剛才炁刜者們被外麵走廊裏的聲音引開了。”
最後一根繩子解開了,嗎哪枝幹做成的堅固隔柵向外拉開,黛拉閃身進來。
“還是回到你的炁刜者朋友那裏去吧。”他抱怨著。
“光明啊,你真是個死腦筋!”她取出一把鋸齒骨刀開始割他的綁繩,“你能不能從那條河遊回去?”
“那樣的處境跟現在又有什麽差別?”
“可以回到層級世界去啊。”
他的手腕鬆開了,“我擔心還有沒有層級世界幸存下來能讓我回去,就算他們認為我不是炁刜者。”
“那還有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呢。”她頑固地又說了一遍,“你能遊過那條河嗎?”
“我想還行。”
“好的,那麽……咱們走吧。”她往棚屋外走去。
但他站住了,“你是說你也走?”
“沒有你的話,你覺得我還能留在這裏嗎?”
“但這是你的世界啊!這裏是你的歸屬!不管怎樣,我連炁刜者都不是。”
她氣惱地哼了一聲,“聽著……起初我的確衝昏了頭,以為找到了一個跟自己一樣的人。可一路上,我也一直都在糾結,如果你不是炁刜者,事情會有怎樣的不同。而一直到了那個時候,就是你倒在地上,摩根居高臨下審視你的時候,我才終於明白,就算你不能聽、不能聞、沒有了味覺,對我來說,這一切都無所謂。現在我們能上路了嗎?去找那個隱秘的世界。”
不等他再說什麽,她朝著那道坡的方向推了他一把,上去就能到達瀑布上遊了。這時,賈裏德感覺到一團恐懼的氣氛籠罩著炁刜者世界。遠處的居住區裹在一片濃重的寂靜裏。借著激**的水流帶來的模糊不清的回聲,他感覺到一群炁刜者正從設置了障礙的入口處憂心忡忡地往回退。
爬坡爬到半截,他猛地停住了,有一縷氣味自上而下飄過他的鼻端。他心中閃過一絲絕望,拾起幾顆小石子,握在手心裏叩了幾下。在清晰的響聲中,他聽到摩根就等在坡頂上。
“我猜你們是打算逃出去,告訴怪物怎麽進來。”他充滿威脅地說。
賈裏德快速而精準地叩了叩石頭,炁刜者的聲影已然居高臨下撲來。
但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與此同時,一股巨大而狂暴的寂靜之聲轟鳴起來,已經堵死的入口旁邊出現了一個缺口,那團寂靜之聲從這個缺口刺入了炁刜者的領地。緊接著,重新打開的隧道口裏噴吐出一股錐形的、殘忍的寂靜之聲,下方的每一個人都尖叫起來,四散奔逃。
賈裏德攀上坡頂,用力拖著黛拉。摩根一陣眩暈,跟著他們一起退走。
“光明啊!無上士!”炁刜者首領高叫著,“該死的輻射到底發生什麽了?”
“我從未炁刜過任何像是這樣的東西!”黛拉尖叫著,驚恐不已。
一種壓迫的、疼痛的感覺折磨著賈裏德的眼睛,混沌了他對整個世界的聲音感知,卻又在一定程度上讓他聽得更清楚了。嘈雜聲反射不斷,大致映出了對麵岩壁缺口那一帶的聲影。然而同樣是借助那麵岩壁,他發現寂靜之聲投射到的地方,牆麵上的每一處細節都纖毫畢現,就如同他用手摸在上麵一樣清晰。
突然之間,那麵岩壁消失在了相對的寂靜之中,他努力將這個變化與另一種現象聯係起來——那種狂暴的音錐已然轉移開去,晃動著掃到另一片聲影了。現在,他似乎感覺到了居住區中央每一間棚屋的存在,它們的大小以及形狀。那種暴烈的、刺耳的寂靜觸在耳力所及的每一件事物上,然後又極為殘忍地噴射進他的感觀意識之中。
他雙手用力捂在臉上,發現立刻輕鬆了下來,同時他聽到怪物從通道裏蜂擁而入。隨著它們一起進來的,是那種熟悉的嗤嗤聲。
“別害怕!”有一個生物大聲喊叫著。
“往這邊投射一些光!”另一個喊道。
這話在賈裏德心裏激**起來。它們這是什麽意思?光明真的在幫助這些邪惡的東西?怎麽可能有人能投射光明?他曾有過大膽的設想,這些生物在通道裏投在身前的東西可能是某種光明。但當時他立刻就否定了這種可能,就像現在,他又一次強迫自己推翻這種想法。
他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卻當即待在了那裏,一個新的困惑糾纏住了他。有那麽一刻,他幾乎能察覺到某種缺失的東西——就像他曾有一次所想象的,他的手指已經觸摸到了他一直在探求的那種缺失之物。現在,那種信念更堅定了,在妖魔進入炁刜者世界之後,這裏的確有某種東西缺失了一些。
“小心怪物!”摩根叫道,“它們上來了!”
黛拉驚叫起來,她的聲音反射回的聲影顯示出有三個怪物正朝著坡上跑來。
“賈裏德!”她拉住他的胳膊,“咱們趕緊……”
嗤嗤嗤。
不等他抓住她,她便一頭栽倒,順著斜坡滾落下去。賈裏德一陣暴怒,跟著往下衝去。但是摩根把他拉了回來,說:“我們現在幫不上她了。”
“我們能的,隻要能趕在她被……”
但是炁刜者首領將他一把拎起來用力一甩,丟進了河裏,緊接著自己也跳了下去。
不等賈裏德開口爭辯,摩根便拉著他潛入水中,開始了令人絕望的逆流潛遊。賈裏德倔強地想要掙脫對方的手,但是對方強有力的抓握再加上溺水的威脅讓他的掙紮緩了下來,他無能為力了,隻能任由自己無助地被拖拽著潛遊。
在地下河裏遊到一半時,水流突然使他撞到一塊岩石上,他拚盡全力憋在肺裏的空氣一股腦全吐了出來。摩根一個猛子紮到底下,賈裏德拚命地憋住氣。最終他實在憋不住了,一大口水灌進了氣管。
隨著炁刜者寬大的手掌在他腰背上有節奏地擠壓,他蘇醒了過來。一陣幹嘔、咳嗽,嘔出了一股還帶著體溫的水。
摩根停止了心肺按壓,扶著他坐起來。“看來我錯怪你了,你不是給那些東西探路的。”他十分抱歉地說。
“黛拉!”賈裏德一邊咳嗽一邊叫喊起來,“我要回到那邊去!”
“太晚了。那地方已經滿是怪物了。”
賈裏德心急如焚,找尋著河水。但他在身邊聽不到任何水聲。“我們在哪兒?”他問道。
“在一條小通道裏。把你拉上岸之後,有惡靈蝙蝠攻擊我們,我不得不扛起你就跑。”
仔細辨認著這些話語的回音,賈裏德摸清了這條隧道的細節,隧道的牆壁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收窄了,前方則越來越寬。後麵正傳來被阻擋住的惡靈蝙蝠連聲狂躁的號叫。
“我們不能前往主通道了,是吧?”他失望地說。
“得走反方向。不然就得赤手空拳打跑惡靈蝙蝠。”
賈裏德起身站起來,靠著牆穩住身體。在更寬敞的通道裏還是有機會追上那些怪物的,不過惡靈蝙蝠擋了他們的路。他鬱鬱地說:“這條隧道通到哪裏?”
“從沒走過這條路。”
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賈裏德循著他們說話的回音順走廊走了下去。
過了些時候,腳下又絆了一次,他這才回過神來,為什麽自己在一條無聲無息的通道裏瞎摸,卻不用叩石?他在地上摸索到了兩塊合手的小石頭,然後叩響石頭繼續前行。
過了一會兒,摩根說:“你用這東西聽得很明白,是嗎?”
“恐怕是的。”然後賈裏德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如此粗魯,唯一讓他惱怒的隻是這個炁刜者不讓他去找黛拉——而那顯然是做不到的。
“我用這種東西很有經驗。”他更為友好地加了一句。
“我猜這種東西對於那些不能炁刜的人很管用。”摩根無所顧忌地說,“但這聲音怕是會讓我發瘋。”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距離炁刜者的領地越來越遠,那個絕望的念頭再次壓上賈裏德的心頭,他可能再也聽不到黛拉了。他終於明白了,他早就應該跟她一起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裏安居下來,至於她是否比他高一籌,那無關緊要——兩人廝守終生比什麽都好。
但是現在她不在了。最致命的是——他的宇宙觀又有一部分瓦解了。他責怪自己,沒有體會到她對他是多麽的重要,都是他那種不正常的價值觀刺激著他,沉迷於對光明和黑暗進行喪心病狂的探究,因而無視了一切其他的東西。他暗自發誓,他唯一的目標就是找到她,哪怕這會將他帶進輻射的熱核深淵。如果他不能將她從怪物手中奪回來,那輻射就是他應受的懲罰。
賈裏德厲聲說道:“忘了這事兒吧。”他決意忘記此事。
“但是我很有興趣。如果你是一個炁刜者,那我肯定早就會跟你談論這些。”
賈裏德有些好奇,問道:“什麽事?”
“我也不怎麽相信那些傳說故事。我一直以為,所謂偉大的光明無上士,隻不過是對於某種尋常事物所做的毫無必要的讚美。”
“你這麽想?”
“我甚至都認定了光明到底是什麽。”
賈裏德停下腳步,“是什麽?”
“暖意。”
“怎麽講?”
“暖意在我們身邊無處不在,對吧?更強的暖意我們稱之為‘熱’;更少的暖意就是‘冷’。一件事物越暖,在炁刜者眼睛裏,它就會生成更強烈的影像。”
賈裏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是這個能讓你們不用觸摸、不用聽、不用嗅,也能了解周圍的事物。”
摩根聳聳肩,“傳說裏講的光明就是這麽回事兒啊。”
並不是這麽回事兒,有些東西並不一致,不過賈裏德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或許隻是他並不想承認,光明沒準兒就是與熱量一樣平平無奇的東西。他重新邁開步子,聽到前邊的走廊更為寬闊,他加快了腳步。
與此同時摩根說:“我炁刜到前邊還有一條通道,真夠寬的。”
賈裏德一路小跑,更迅速地叩著叩石,好讓自己跑得更快。但就在衝進那條更大的通道時,他猛地一停。
“怎麽了?”摩根停在了他身邊。
“這地方有怪物的臭味!”賈裏德抽了抽鼻子,用力嗅了幾下空氣,“不止如此,還有上層世界和底層世界人的氣味——幾乎跟別的氣味一樣濃。”
借助叩石的回音,他聽到炁刜者首領的一隻手遮到了眉毛上麵。
“這條走廊裏滿眼都是熱量!”摩根叫道,“太暖了。所有的東西都成了一團,區分不出來。”
賈裏德也感覺到了熱,但他還注意到了別的情況。有些東西很熟悉:通道延伸的方式,岩石散落在地上的樣子,都似曾相識。這時候他心中一驚。當然了——他們已經到了原始世界外麵!他再次叩響石頭,探到了那塊突岩,他和歐文第一次遭遇怪物的時候就藏在那後邊。繞過他右手邊的轉彎處,就是原始世界的入口了,再過去,就是屏障和諸層級世界。
“我們該走哪條路?”摩根問道。
“左轉。”賈裏德脫口而出,立即便走了過去。
走了幾步,他又說:“所以你認為熱量就是光明。”
“沒錯。”
“那黑暗呢?”
“很簡單。黑暗就是寒冷。”
現在賈裏德厘清了那種不一致性:“你錯了。隻有炁刜者能從遠處感覺到熱與冷。你根本找不到哪一個傳說,裏麵講光明是炁刜者獨有的財富。所有的經文都說所有人都會與光明重新大一統。”
賈裏德正想反駁這個假設,但這時候他正好轉過走廊裏的一個轉彎,他本能地往後一退。叩石回音的波峰清清楚楚勾勒出前方又有一個轉彎。他明白無誤地感知到那個轉彎的另一邊有一股巨大的寂靜之聲傾瀉而出,就像是有成百上千個非人的人形生物朝著他的方向走來,每一個都在它們身前投射出刺耳的寂靜之聲。
“我什麽都炁刜不到了!”摩根絕望地叫起來。
賈裏德聽著,但聽不到轉彎的那一側傳來怪物的聲響。他小心翼翼向前挪,決定這次讓眼睛一直睜著。但是想要閉上眼睛的意願讓麵部控製眼皮的肌肉愈發緊張,使得麵孔劇烈地扭曲起來。乜斜著眼睛,渾身顫抖,他發現自己一直向前走去,卻沒有使用手裏的石頭。
摩根還是跟了上來,不過小心地拉開了一段距離,還不時痛苦地咒罵兩句。
擔心自己稍做猶豫就會轉身往回逃,賈裏德到了轉彎處,便迅速轉過彎去。現在,那恐怖的事物帶著一百口熱泉的力量撲進了他的眼睛,他沒法再睜著眼睛了。眼淚順著兩腮流下,他跌跌撞撞往前走,再一次依靠起叩石來。
然而他的腳步卻陷入了恐懼的泥潭,因為前方沒有叩石的回音——一點都沒有!但那是不可能的!從未有人聽到過在各個方向都沒有產生反射的聲音。然而,就在這裏,聲場出現了一道巨大的、不可思議的裂隙!
他的恐懼完完全全變成了滯礙,他再也無法前進一步,而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就像是種在那裏的一株嗎哪樹。繼而,他大叫起來。
他的叫聲在前方沒有回音,上邊也沒有,兩側也沒有!隻在身後,傳來的回聲勾勒出一堵巨大的石牆,高聳矗立,甚至比炁刜者世界的穹頂還要高出許多倍。在這堵牆上,他聽到了通道形成的空洞,自己剛才正是從那裏走出來的。
一個念頭猶如巨石墜落在他心頭:他進入了無限之境!圍繞著他的不是無盡延伸的岩石,而是沒有邊際、取之不竭的——空氣!
一時間他驚恐無比,朝著通道退了回去。因為所有的經文都堅稱,無限隻有兩種——天堂與輻射。
又退了一步,他撞上了摩根。
炁刜者首領號叫著:“我都睜不開眼睛了!我們在哪裏?”
“我……”賈裏德聲音一哽,“我想我們是在輻射裏。”
“光明啊!我聞到了!”
“那是怪物的氣味。但其實這本不是它們的氣味,而僅僅是這個地方的氣味。”
失魂落魄中,賈裏德繼續朝著通道裏退去。此時,他特別注意到了那種濃重的熱氣,繼而明白為什麽身邊那位炁刜者的炁刜能力失效了。眾世界和通道裏的暖意屬於摩根感知的正常範圍。而這裏,猶如世間所有沸騰泉都聚於此處,將熱量從空中傾瀉而下。
這一次,折磨著他的那些怪異的影像讓他十分迷茫,他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然後,影像清晰起來——就是那種他猜測的,與炁刜到的影像極為相似的感覺。他很怪異地感覺到——透過自己那雙眼睛——大地在他麵前傾斜,向前延伸出去,一直伸向一小片纖弱的東西,那些東西在遠處搖來晃去,模模糊糊地令他想起了嗎哪樹。隻不過這些東西的頂部墜著精致的花邊。他記起了天堂植物的傳說。
但這裏是極熱的無限之境,根本無法讓它和天堂掛上鉤。
在樹木之間,他炁刜到一個個小小的、形狀規則的東西,就像原始世界的棚屋一樣成排分布著。又是一個天堂的特征。
但這裏住著怪物。
突然,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麵:
他現在同時感受到了無數事物的影像,既沒有聽也沒有聞!
隻有偉大的光明無上士出現的時候,人才會擁有這種能力。
那麽,這就是了。
這就是他探索的終點。
他找到了光明。光明,終究就是怪物在通道裏投射在它們身前的那種東西。
但光明卻不在天堂。
它在輻射所統治的無限之境裏,與核妖魔在一起。
所有的傳說、所有的教義都令人痛苦地引向了錯誤的方向。
對於人類來說,沒有天堂。
而且,隨著核妖魔在通道裏肆意橫行,人類的存在已經到了盡頭。
絕望之中他回過頭,讓自己的臉完完全全避開那致命的寂靜之聲。
那影像是如此的暴烈,滾燙得似乎要讓他的眼珠迸到眼眶外麵了。
發出那狂暴、刺耳的尖叫聲的,是一個巨大的、渾圓的邪惡事物,它用不可思議的力量、熱量以及宏大的惡毒之力統轄著輻射。
氫核本尊!
賈裏德一轉身朝著通道裏落荒而逃,幾乎沒有意識到,就在這一刻自己聽到了前麵的坡上傳來一些動靜。
摩根大叫一聲。但是淒慘的叫聲被一陣嗤嗤聲打斷了。
賈裏德將手中的叩石猛擊,循著回音往走廊裏狂奔而去。
第十四章
摩根已經不在身邊了,賈裏德卻幾乎毫無察覺,通道的牆壁重新將他包裹圍攏之後,他的心才稍許安定下來。讓炁刜者首領倒下的嗤嗤聲已成了微不足道的記憶碎片,令他震撼的失落感籠罩了他的身心。
他跌跌撞撞朝著第一個轉彎處跑去。他的眼睛滾燙滾燙的,淚水直湧,仍然感受得到怪物釋放出的那種令人生畏的壓力,那種東西充塞了輻射所統轄的、令人恐懼的無限之境。
最終他停下了腳步,戰戰兢兢倚著一塊纖細的鍾乳石,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
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揭示的真相太具有諷刺意味。無限之境中所有的那一切就是——光明。那就是他耗費一生去尋覓的光明。唯有一點出人意料,它居然是邪惡的,因為它竟是輻射本尊的一部分。
突然之間,另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讓他心頭大震:
現在他也知道黑暗是什麽了!
黑暗就在這裏——就在這條走廊裏——就在他所熟悉的每一條走廊裏,就在他曾造訪過的每一個世界裏。他的一生從未離開黑暗,除了僅有的那幾次與怪物的遭遇。若不是先行體驗過光明,他根本無從知曉黑暗。
現在,一切居然就是這麽簡單。
他身後的無限之境充滿了光明。前方的走廊裏所缺失的無疑便是那種東西。繞過下一個轉彎,光明便會徹底消失,隻剩下完全的黑暗——是那樣徹底,那樣的無處不在,令他就算身居其中上萬個孕育期,也不會知曉黑暗就在那裏。
在這怪異而又全新的困惑重壓之下,他頭暈目眩,順著走廊走下去,顫顫巍巍伸出了雙手。僅僅透過眼睛去感受,他便能完全感覺到無光明的狀態令前方一片昏暗,就像他所知道的最濃重的寂靜一樣實實在在——那是一幅厚重的、黑暗的簾幕。
腳下猶猶豫豫,他繞過轉彎處,緩緩挪進了那無形的屏障之中,當黑暗毫不停歇地將他包圍之後,他的腳步變得畏畏縮縮。現在,他是摸索著一路前進,雙手始終保持著探查的姿態。而且他汗顏地想起了他那個感官遲鈍的哥哥洛梅爾,他在寂靜稍重的時候就不得不摸索著前進。
下一步,他一腳踏空,踩進了一個淺淺的坑裏,他笨拙地撲倒在地。爬起來的時候他摸到了兩枚小石頭,趕緊在手中叩響。
但是現在,那種哢哢聲似乎遙遠而又怪異。必須要十分集中精力,他才能從回音裏搞清楚前方是什麽樣子。他懷疑聽覺的下降是輻射病即刻造成的影響之一。然後一陣恐懼襲來,猶如將他團團包圍的黑暗一樣陰鬱,他想起另一個傳說:任何遭遇輻射的人都會患上各種嚴重的疾病——發燒、耳聾、嚴重的嘔吐、脫發,還有失明,且不管那是什麽意思。
然而,對於自己身體的顧慮被一種更為苦澀的感覺吞沒了,就好像從沸騰井湧出一團令人窒息的蒸汽包裹住了他。擺在前方的未來空空如也,就跟他剛剛從中逃脫出來的那個無限之境一樣令人茫然。
如今他的每一個理想都毫無去處,成了一個個破碎的夢——他的世界崩潰了;黛拉離去了;他對於光明的探索在充滿失望與妄想的極度悔恨中終結了。他這一生都是沿著一條詭秘的走廊,去追逐一個飄忽不定的希望,等到終於捕捉到了,卻發現它不過是一縷清風。
他到了那條岔道,他和摩根就是通過那個岔道進入這條更寬大的通道裏,幾步遠之外,叩石在他左側回映出了原始世界空洞洞的聲影。
他拳頭一握,攥住叩石,止住了叩擊聲。前方突然有聲音傳來,他緊張地向後撤步——他本應該在很多次心跳之前就聽到那聲音的。
喧囂聲——非常喧囂。走廊裏到處是怪物的喧囂!他甚至都能嗅到它們的氣味。混雜其中的是炁刜者那種獨特的氣味——毫無疑問那是失去意識的俘虜,他們正被妖魔帶出來。
他從通道中央退到一旁,蹲在兩塊突出的岩石之間,確保自己處於回聲映不到的地方。然而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如果想要在那種生物跟前隱藏自己,他就必須待在光明也映不到的地方。於是他往岩龕深處又縮了縮。
下一刻,他便意識到光明開始滲入這處裂縫。但是他已下定決心,不再和能夠竊走他聽覺的怪物產生任何交集,於是緊緊閉上了眼睛。
隨著怪物和炁刜者的聲影清晰地出現在腦中,他的注意力轉而集中在了從身邊經過的兩個妖魔的對話上:
“……很高興我們以炁刜者作為收尾。”
“我也是。既然他們已經知道如何使用眼睛,對付他們也就不算太難。”
“向他們灌輸道理簡單多了。現在你要從上層世界帶最後一隊……”
這番對話被後邊另外幾個怪物的談話聲壓過去了:
“……炁刜這種現象真夠邪門兒的。索恩戴克說他想深入研究研究這個。”
“一點都不稀奇。一旦輻射引發基因變異,那你就等著瞧吧,什麽變異體都有,包括紅外線視覺,我猜是。”
很多詞都毫無意義。賈裏德也想不起來在核子妖魔譜係中有“索恩戴克”這個名字。
隊伍的尾巴過去了,他隻是蹲在那裏,迷失在失望和彷徨之中。他已經很用心地聽了,也用力地嗅,但在俘虜中沒有黛拉的蹤跡。
就在他決定要繼續朝著底層世界進發的時候,他又聽到一個怪物從屏障的方向走來。這時他捕捉到了黛拉的氣息,衝動之下差點從藏身處一躍而出。
他緊緊閉著眼睛,不讓一絲一毫光明帶來幹擾,他緊張地等著。終於,那個生物到了與裂縫平行的地方,賈裏德縱身撲了上去,肩膀狠狠撞在怪物的肋下。
黛拉的身子毫無生氣地跌落在了他身上,但他身子一抖閃了出來,衝到抓她的那個家夥身後。他打算用臂彎卡住那東西的喉嚨,但顯然,把這家夥勒死有些太浪費時間。他幹脆一拳搗在怪物的下巴上將它打昏了。
進到裏麵,他將黛拉放在地下,自己坐到洞口旁邊,警覺地聽著可疑的聲響。
過了幾百次呼吸之後,他感覺到姑娘的意識恢複過來,急促地吸了一口氣。他趕忙過去將一隻手捂在她嘴上,及時阻止了她的尖叫。
他壓製住她驚恐的掙紮,低聲道:“我是賈裏德。我們在原始世界裏。”
等驚恐之意退去,他鬆開她,講述了一切經過。
“噢,賈裏德!”等他講完了,她忙說,“咱們還是去找那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吧,趁著我們還有機會!”
“一旦確認外麵走廊裏再沒有怪物了,我們立刻就走。”
她軟綿綿地把腦袋歇在他的手臂上,“我們要找一個快活的世界,對嗎?”
“最好的世界。如果跟想象的不一樣,我們就把它建造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我們要先鑿出一個洞室,然後……”她話語一頓,“聽!那是什麽?”
起初他什麽都沒聽到。然後,隨著他們靜下來,傳來一陣微弱的砰砰聲。就像是岩石,或是什麽更堅硬的東西在相互撞擊。不過這時候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居然是黛拉先聽到的。難道他與輻射的遭遇已經讓耳聾如此嚴重?還是說,通過光明獲得影像的那段記憶讓他一時之間有些混亂,忘記了如何使用自己的耳朵?
“那是什麽?”她起身問道。
“我不知道。”他摸索著出了居室,“似乎是從旁邊的棚屋傳來的。”
循著聲音,他走進另一間居室的入口,站在那裏能聽到聲音是從地板上一個方形的洞口裏傳出來的。黛拉握著他的手,他感覺得出來,她炁刜到那個人工井的時候吃了一驚。
他走近了些,仔細聽著那個洞,發現洞口沿著一個很陡的角度向下延伸,而不是垂直向下的。現在他聽得出那種砰砰聲隨著一種急促而有規律的升降產生著明顯的變化,順著傾斜的隧道從地下擴散出來。
“就我所能聽到的,這裏有台階可以下去。”他說。
“通到哪裏?”
他無能為力地聳了聳肩。
“賈裏德,我真的很害怕。”
但他有些執拗,一隻腳邁下了第一級台階,“傳說裏講,天堂離原始世界不遠。”
“下麵沒有天堂!如果我們要去什麽地方,還是趕緊出發去找我們自己的世界吧。”
他走上第一級台階,又去找第二級。苦惱之中,他早已發現,輻射與原始世界相去不遠。但這並不意味著天堂就不會在這附近的什麽地方。
不止於此,他的注意力已經全然集中在那砰砰聲上,對別的事情充耳不聞了。這是一種十分奇特而又令人著迷的聲音,吸引著他一步一步向下。
這撞擊聲很猛,但很精妙。它們尖銳而精準,特別清晰。就仿佛有一隻超級投聲器正從遠處發出聲響——它的回聲如此完美,令人絕對不會遺漏周圍的每一處細節。
雖然在遭受核子惡魔那無限之境的**後,他的聽力遲鈍了很多,但他也能察覺出周圍石頭的一切形狀和特征,那是他從未到達的境界。每一級台階上的每一條裂縫和凹坑,每一麵牆上的每一道縫隙,所有的表麵上微小的起伏——這一切的一切他都清晰地聽到了。這是怎麽做到的?現在他接收到的聲音影像,幾乎與輻射中所有的光明席卷他的時候,通過眼睛所感受到的那種怪異影像一樣完美!
在那個奇妙的投聲器麵前,他喪失了抵抗力,加快了向下的步伐。他感覺自己是在走向世間最完美的人造投聲器。這樣的投聲器自然隻會出現在天堂。
砰砰,哢哢……砰砰,哢哢,嘭嘭……
他雙耳大張,著迷於那精妙的複調,隨著他距離聲源越來越近,複調也越來越突顯於主音之上了。整個音場猶如溫柔的擁抱將他浸沒。音調完美精確得不可思議。
砰砰,乒啪,噝噝噝……
強烈而低沉的音調映出他周圍每一件事物的主音聲影。即便沒有著意去聽,他也能捕捉到黛拉邁步走動時手臂和腿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變化。在聲影轉折變化的時候,那美輪美奐的音符更為美妙、高調。精妙的乒乓聲真的妙不可言——根本不需全神貫注地聽,便能清清楚楚聽到姑娘束在腦後的發綹不經意間甩在肩頭上的每一縷發絲。
砰砰,乒啪,梆梆,哧哧哧哧……
他轉而去聆聽那時斷時續的輕微震音。順著這獨特的難以置信的音調,他甚至能聽到姑娘皺眉時眉峰變化那難以察覺的聲影。從她長長的睫毛傳來的影像,就好似他用許多細小的手指去觸摸每一根睫毛那般清晰。
他加快腳步,一次跨下兩級台階,朝著那隻會存在於天堂的大美之音衝去,有那麽片刻,他還擔心這下降的台階會不會無窮無盡。但是很快,台階向右一轉,他終於聽到井底有一個洞口,就在前麵不遠。
“咱們趕緊走吧!”黛拉有些慍怒地懇求著,“我們永遠都沒法再爬上那麽多台階回去了!”
但他自顧自地加快了腳步,“你沒聽到嗎?這也許就是我一直以來所追尋的。我要找的並不是光明。我其實是在尋找天堂,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他順著台階走到底,把姑娘拉在身邊停下了腳步。他們站在一道寬闊的石拱門下麵,門內是一個巨大的圓場,甚至比炁刜者遼闊的領地還要寬廣許多倍。狂喜之下,他在豐富的、撼人心魄的聲音麵前心旌搖曳,任憑那排山倒海般雄渾的理想之音如醍醐灌頂般傾瀉而下。不言而喻,這是生命中最令他心馳神往的體驗。他找到了一種美輪美奐的聲音。這無限優美的和諧音程與節奏讓他心曠神怡,讓他的內心充滿了無與倫比的滿足與自信。
這是一個——幾乎全都是水的天堂!
這不可能!然而確實如此——一片巨大而寧靜的水域,各種音調都隻在**的表麵上反射變化。
現在,他聽出自己正站在水邊的一道岩架上,隻比水麵略高一點點。此外,他的耳朵探查不到一丁點兒幹燥的地麵。世界另一端有一道恢宏的瀑布自洞頂墜落,發出雄渾的轟鳴聲。
腳下的岩架隻往右邊再延伸出去幾步而已。在他左側是岩壁自然的曲線,他順著岩壁的聲音細節一路尋到了那完美音調的源頭。
天堂的投聲器是一簇巨大的立方體結構。每一個立方體都比原始世界裏最大的棚屋還要大很多倍。它們以一種錯綜複雜的形式層層堆疊在許多巨大的管狀結構上,這些巨管回旋盤繞,從水裏伸出來又伸入那些方形結構體的側麵。
在這些巨型棚屋頂上,豎立著數以百計的管子,它們徑直向上延伸,然後朝著各個方向鑽入洞頂。
他琢磨著將所有這一切細節灌入他耳中的砰砰聲、哧哧聲,有些莫名其妙。
“這個地方是做什麽的?”黛拉憂心忡忡地低聲問道,“那邊為什麽那麽熱?”
現在她說到關鍵了,他也感覺到了那股縈繞不散的暖意。而且似乎都是從發出那種理想之音的巨型棚屋裏傳來的。他已經多多少少有些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天堂裏了。
“你炁刜到什麽了?黛拉?”可就在他問話的時候,他感覺到她的眼睛早就閉上了。
“我沒在炁刜——這麽熱沒法炁刜。太熱了。”她似乎很害怕,也很困惑。
“試一試。”
她猶豫了好一陣,然後他察覺到她眨巴著的眼睛勉強睜開了。
但她倒抽了一口氣,隨即將雙手捂在臉上,“我不能!太疼了!”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沒睜開。他抬起眼皮,什麽都沒看到(他記得應該是這個詞)。
“你什麽都炁刜不到嗎?”他問。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臉,“有些棚屋……很大。還有很多枝幹從水裏伸出來。那後邊的每個東西都很熱。我沒法讓眼睛一直對著它。”
他一陣衝動,轉頭麵對著那些棚屋的方向。現在那邊有光明了!不是在無限之境見識過的那種,而是怪物隨身帶的那種——發出聲音的結構體中間有兩束錐形的光明掃來掃去。
看他默不作聲,姑娘有些不解,問道:“怎麽了?”
“有怪物!”
然後他聽到有一個怪物朝著另一個叫喊著,叫聲透過複音投聲器的喧囂傳了過來:
“你有沒有減緩四號反應器?”
“我把它徹底關掉了。按圖表看,那個反應器維持著上層世界的最後幾口泉水。”
“索恩戴克說讓它們繼續流動好了。如果我們漏掉了什麽人,他們也能有個地方待著,直到被我們找到。”
賈裏德心中一陣劇痛,朝著樓梯退去。他一直都是對的。沸騰井的幹涸就是怪物做的手腳。現在他聽明白了,在所有的孕育期裏,幸存者的境況是多麽岌岌可危。隻要這些妖魔想做,它們隨時都能剝奪他們最基本的生存依靠!
突然,那束光錐搖向了他所在的方向。他一轉身朝著樓梯跑去,將黛拉推在身前。
他警告說:“它們來了!”
他們全速衝刺,拚命往上跑。跑了幾百級台階之後,他想要放慢腳步喘口氣。但隨即意識到身邊的事物正散發出微弱的光明影像。這意味著怪物也已經上來了!
他的肺像要炸裂一般,可他還是加快了速度,將姑娘一直緊緊拉在身邊。絕望中他不敢去想怪物的距離到底還有多遠。
“我……我不行了!”姑娘抱怨道。
她身子一軟,癱倒了,突如其來的重量險些壓得他失去平衡。他扶住她站穩,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腰,繼續順樓梯往上麵跑。
盡管有他扶著,她還是又摔倒了,他想盡力把她扶起來,手上卻一軟,隨即也癱在了她身邊。他真想永遠躺在這裏。但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如果現在失敗了,就永遠別想著有一個安全的、與世隔絕的世界等著他們去了。
他拚盡全力直起身子,把姑娘攬在懷裏,強迫自己麻木的雙腿動起來。每走一步都給他的兩肋帶來陣陣疼痛,每喘一口氣都像是最後一口氣。
終於,他聽到了頭頂上的洞口,目標近在眼前了,他打起最後一點精神。同時他模模糊糊地思索著,等他們到了原始世界之後,自己究竟還有沒有力氣去尋找藏身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一鼓作氣,帶著姑娘一齊衝上最後一級台階,爬上了那間棚屋的地板。他將黛拉往前一推,“藏到另一間裏去……快!”
她拚盡全力往前走,跌跌撞撞出去了。到了外麵她就一頭栽倒,他隻聽見她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他努力想讓自己站起來。但渾身酸軟無力,頭一暈,倒在了內牆邊。他撞倒了一個粗大的物件,棚屋的聲影盤旋在他耳邊。然後他又撞到了什麽東西,隨即癱倒在地,緊接著一堆器物倒下來壓在了他的身上,可他幾乎什麽都沒感覺到。
第十五章
“別躺在那裏,賈裏德!起來拯救你自己!”
莉亞的聲音從輻射深處跨越遙遠的距離焦急地回響在耳邊。賈裏德迷迷糊糊之中有些不解,他想不起來自己做夢了。
“那些怪物……它們順著台階上來了!”
“我沒法在跟你說話的同時又跟著那些怪物。”莉亞焦躁地說著,“它們不知道你在那裏,但它們聽到那些聲音了。它們會找到你的,並把你帶回到輻射裏去!”
聽到這些警告自己居然無動於衷,連他自己都有些困惑。他琢磨了一下,一定是筋疲力盡帶來的虛脫導致他精神恍惚。
透過莉亞的意識,他努力探查著她身邊周圍的影像。他感知到了,從她的思維意識中感知到了聲影,她躺在一張睡鋪上麵,她已經學會那個詞是“床”。她身處於某種棚屋裏,有硬質的隔簾將其封閉起來(對應的是一個不熟悉的詞,“門”)。她的雙臂被綁在床的兩側。她的雙眼頑固地閉著,因為她知道,如果睜開眼睛,就會被那種叫作“光”的無法理解的東西折磨。那種光從“窗戶”上掛著的柔韌幕簾邊緣滲透進來。
然後,他聽到她的那間洞室——應該說“房間”——的門打開了,他隨即捕捉到一股洶湧如潮的恐懼。接著,他聽到兩個非人的人形生物走了進來。
其中一個問道:“我們的傳心者今天怎麽樣了?”
“我們要花點時間睜開眼睛,對嗎?”另一個說道。
當莉亞縮著身子躲避那些生物的時候,賈裏德感覺到巨大的恐懼感在擊打著她的意誌。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他自己感同身受,他感覺得到她的手臂被緊緊抓住。然後右胳膊肘上方的皮肉裏紮進了什麽東西,一陣刺痛。與此同時,他感覺到了她的慘叫。
“成了。”一個怪物說,“這會避免你染上什麽病。”
在賈裏德自己周圍的什麽地方,遠遠傳來一陣嗤嗤聲。但他深深沉浸在仁慈女幸存者所經曆的事情裏,對那聲音充耳不聞。
怪物抓走莉亞已經好幾個時段了。他想象不出它們都對她進行了什麽樣的折磨。
“她怎麽樣了?”距離稍近的那個生物問道,同時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扣住了她的手腕。
“為了說服她,咱們可真忙得夠嗆。可看上去她完全不接受現實。”
“那我們就得死磕到底了。索恩戴克說,兩三代以前,我們自己的綜合體裏也有一個傳心者。她也很敏感,但她不必經曆這位所經曆的這一切。”
賈裏德感覺到一隻手擱在了莉亞的額頭上,聽到一個生物說:“好了,現在……咱們睜開眼睛吧。”
就在這一刻,無法阻擋的恐懼讓那個女人窒息,交流聯絡的那一縷絲線啪的一下斷了。
賈裏德把壓在胸口上的一隻石凳推開,坐了起來。他摸了摸腦袋,摸到頭發裏有一團已經凝結的血塊,再往上摸,發現破了個口子,腫起一大塊。
然後,他想起了跟莉亞聯絡時聽到的嗤嗤聲,他連忙奔到外麵。
沒有黛拉呼吸或是心跳的聲音。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棚屋牆上,回音帶來一團影子。他麵前的地上空****的。
最後他捕捉到一絲氣味,幾百次心跳之前的氣味,怪物經過時留下的。他跪下來用手拂掃地麵,摸索著姑娘倒地時留下的痕跡。鬆軟的浮土清晰地印下了她的身體印跡。但她躺在這裏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之前了,她留在地麵上的體溫早已褪去。
他頭暈目眩,踉踉蹌蹌地走向原始世界入口。黛拉不見了——又被怪物抓走了,它們一定認為是她在棚屋裏搞出了那些動靜。它們已經把她帶走好久了,現在要想在它們抵達輻射之前去截住它們,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他真是個誤事的蠢貨!他的運氣不錯,拜比光明更強大的什麽東西所賜,他丟失過黛拉一次,居然有機會將她找回來,讓他從那群獵手的掌中把她搶回來。但是他沒有逃往遙遠的隱居之地,而是一意孤行,去到井下那毫無意義的深處——最終讓妖魔又有機會將她劫走。
自責的苦楚,徒勞無益帶來的壓抑,讓他呆立在原始世界外的走廊上。一片寂靜向著輻射蔓延而去,他從未聽到過如此厚重的寂靜。他盡力不去想莉亞所遭受的折磨,不去想黛拉現在可能會遭受同樣粗暴的對待。
他猶豫不決地朝著那個方向邁了一步,旋即停住,他垂下頭,無助地聽了聽空空的雙手。若是沒有武器,他對無限之境那凶殘的力量便無能為力。
但是他可以把自己武裝起來!如果底層世界確如他所想的那樣荒廢了,返回那裏也許就不會再遇到什麽阻礙。也許殘存於那個世界裏的人不會記得他可能是個炁刜者了。
他摸起一對石頭用力叩響,邁步朝著屏障、朝著屏障之外的那些世界走去。現在,他最終還是決定要讓自己深入到輻射之中,這時候他很驚訝地發現,這一挑戰所帶來的恐懼並沒有讓他心生卻意。
哢哢哢哢……
牆壁和通道裏障礙物的回聲很微弱,毫無特征,漸漸滋長的遲疑讓他放慢了腳步。他幾乎無法聽到周圍事物的細節!
他慌忙將一隻手攏在耳後。可這麽做也毫無改善,於是他把手伸到前麵摸索著,彌補聲影的不足。
他的聽覺能力幾乎一點都不剩了!在輻射中時,眼睛受到刺激所感受到的影像是那麽強烈、那麽鮮活,如今這種記憶居然使他幾乎無法聽到聲音的影像了。
又邁了一步,他心裏正在暗暗咒罵自己的笨拙與耳聾,小腿卻一下撞到了一個小小的突起,身子向前一跌,撞到了一根鍾乳石。失去平衡的他摔倒在一道裂縫邊緣。
失聰的危險後果帶來了愈加強烈的恐懼,他努力克製心中的恐懼,伸出一隻手臂摸索著右側的牆壁。靠近屏障的時候他狐疑地聽著,更多的則是憑感覺去探查變化,而不是依靠聽覺。走到跟前,他才發現本該是石頭堆砌的屏障那裏,如今卻什麽都沒有了。核子妖魔甚至已經拆掉了將眾世界與無限之境的妖魔隔離開的屏障。它們將它推倒,好抓走幸存者和動物。他嗅到了走廊裏縈繞著動物殘留的微弱氣味。
他丟掉了小石子,找到兩塊大石頭抓在手裏,一下一下用力敲打。但即便是如此用力敲擊,產生的回音也沒帶來什麽改善,傳來的聲影太微弱了。
情急之下他又用力一敲,兩塊石頭在手裏碎掉了,手中隻剩下兩抔渣土。泄氣、失望、無助,他鬆開手指讓碎石散落在地上。光明啊!他甚至都聽不到粉末落在地上的聲音,下墜時的聲音更是小得可憐!
殘疾愈發嚴重,恐懼襲上心頭,他舉步維艱。又走了幾步,他猛地撞上了走廊的右側牆壁,磕到一塊鋸齒狀的石頭,手肘皮膚蹭掉了一大塊。
然後他意識到,光明又一次出現了。
一團寂靜之聲正掛在前方的岩石上,就像當初覆蓋在上層世界入口外,石牆上的那團光明汙漬一樣。無聲無息,將柔和的暖意充盈在走廊裏。
賈裏德略微定了定神,走了上去,讓自己的眼睛去感受籠罩在妖物之下的岩石和雜物所形成的詭異影像。
內心更為理智的聲音在高聲警告他,不要利用那些無法聽到的影像來避開障礙物。但他的聽覺因為曾經暴露於輻射中,已經變得太遲鈍了,這一點點微弱的光明就算會讓耳朵更聾,那也無關痛癢。
他輕輕鬆鬆通過了那一段通道,甚至根本就沒有使用耳朵。當他轉過下一個轉彎處,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讓他往回一縮。
現在沒有光明在觸摸他了。如同被黑暗的帷幕那巨大而沉寂的褶皺裹得死死的,他仿佛就要窒息了。他能感覺到黑暗的力量壓在自己身上,怪異、不祥、沉重。
他想要大喊,想要充耳不聞地向前衝去,希望當他進入底層世界那熟悉的環境中之後,不再被這種難耐的恐懼所折磨。
然後他想起了永恒者,當那個淒愴的隱士想起如今已毫無意義的某種事物時,他是那樣的驚恐,嚇得縮成了一團,而此時,賈裏德心中的感覺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現在,事情不一樣了。現在他知道了黑暗是什麽。而且他徹徹底底地理解了永恒者那沒來由的驚恐。他滿心驚懼,渾身僵硬,仔仔細細聽著周圍的一切。隨著他的聽覺和嗅覺衰退,隻有光明士才知道在那無法刺透的幕簾幽暗處,可能會潛藏著什麽東西——正等著撲到他身上來。
“感謝光明——大一統的時段來臨了。”
他認出那是菲拉,衛道者。
少得可憐的幾個人稀稀拉拉地應聲說道:“感謝光明。”
菲拉:“黑暗將會從幸存者麵前一掃而空。”
眾人:“光明至上。”
這勉強算是在唱讚美詩。但缺乏發自於內心的那種飽滿的虔誠之意。
賈裏德迎向眾人走去。
菲拉:“我們要打開雙眼,感觸偉大的光明無上士。”
眾人:“黑暗將不複存在。”
“回去!”賈裏德叫喊起來,“不要到這條路來!”
隊伍一停,他在黑暗中迎上了他們。
衛道者喝問道:“是誰?!”
“是賈裏德。你們不能……”
“讓開路。我們知悉大一統即將來臨。”
“誰告訴你們的?”
“光明的使者。他們說我們必須全都走出藏身之地,越過屏障。”
“這是詭計!”賈裏德警告說,“我已經去過屏障那一麵了。你們在外麵隻會發現輻射!”
“我們在使者麵前無所遁形,因此我們堅信不疑。”
“但是使者在蒙騙你們!就是它們關閉了熱泉!”
“隻是為了讓我們好好動動腦子,放棄這些世界,所以他們才會將光明的碎片投射在牆上,所以他們才會時不時將無上士的聖管器留下來——這樣才能將我們逐步引薦給光明。”
菲拉將他推到一旁,走了過去,其餘眾人跟在他身後。
“回來!”賈裏德在他們身後絕望地叫喊著,“你們正在走向陷阱!”
但他們漠然置之。
他咒罵著,繼續朝底層世界走去,心中一個信念愈發強烈:一定要將自己武裝起來,向輻射發起致命的反擊。
過了些時候,他終於到了底層世界,身上又多了幾道擦痕瘀傷,盡管曾經他對於自己的這個世界是那樣了如指掌。
走到入口前,他停下腳步,將內心的緊張緩緩排遣出去,漸漸冷靜下來。這裏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不用叩石他都能來去自如。
但是他毫無輕鬆之感,沒有一點點歸家的溫馨,沒有一絲的歡喜。隻有一片死寂將黑暗那令人窒息、令人沮喪的幕簾穿透,那片死寂給這地方帶來一絲不和諧的氣息,帶來一抹彰顯著敵意的陌生感。
沒有中央投聲器那熟悉的哢哢聲,整個世界便是一個龐大而令人生畏的虛無之地。他拍了拍手,聽著這可怕的寂靜。
不再有熱泉那安詳的汩汩聲,為他的世界帶來實實在在的、聽而可聞的暖意。而且,就在他的左側,正在死去的嗎哪植物在擊掌聲中映出鬆脆澀耳的不和諧的聲音。
有一種強大的恐懼就懸在黑暗中的什麽地方,讓永恒者一念及此便驚恐失聲。這就如同黑暗本尊親臨一樣,賈裏德也能感受到那種恐懼紮在了自己的內心深處。不過,他又讓思緒回到了現實問題上來,他快步走向武器架。
一步邁出去,他的膝蓋撞到了一塊磐石,痛得他大叫起來。他衝得太猛了,一下子趴倒在這個障礙物上。
他咬著牙爬起來,揉了揉磕腫的腿,咒罵起那個不負責任的幸存者來,居然膽敢違反錯置巨物法令。但他的怒氣轉瞬即逝,因為他意識到,如果當初怪物大肆劫掠底層世界的時候他在這裏,他自然也會考慮把巨石胡亂堆放,希望能以此來阻擋入侵者。
右邊有些聲響,他轉向那個方向。有人藏在岩壁的一條裂縫裏,驚恐地嗚咽著——是一個女人。但她把手捂在嘴上,遮住了聲音。
他走向她,她驚叫起來:“不!不!不要啊!”
“是我……賈裏德。”
“走開!”她喊道,“你跟它們是一夥的!”
他退了回來,認出是女幸存者葛來恩,一個年歲頗長的寡婦。他無助地垂下頭來聽著地麵。他想要平息她的恐懼,但真的無能為力——他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
他的耳朵掃過這個被怪物**過的陰森、荒涼的世界,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底層世界已經無可挽回,再也無法生活在這裏了。昭示末日到來的妖魔已經讓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然無存。
但現在,他要將複仇的意義送入它們的無限之境!他以神明的名義立下了誓言,不管這神明到底是何方神聖,總之是幸存者獻身於那偽善的光明無上士的時候所無視的某位神明。
他一轉身,堅定地走向武器架。
“不!不要走!”那個女人乞求著,“不要把我丟在這兒留給怪物!”
他伸手探進第一個武器架,生怕什麽都找不到。但他焦躁的手握住了一張弓,他把弓挎到肩上。這是為底層世界複仇!滿滿兩筒箭挎到背後,緊貼弓旁。這是為了黛拉和首席幸存者!第三筒箭他斜挎在另一側的肩頭。為了歐文!
摸進下一個武器架,他找到一捆長矛,夾在了左臂下。為了賽盧斯,思考者!另一捆梭鏢夾在了右臂下。為了莉亞和伊森,還有永恒者!
“回來!”那個女人乞求著,“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別讓怪物抓走我!”
她鑽出了那道岩縫,他聽得出來,她爬到了底層世界裏,朝著入口那裏過去了,她要截住他。
賈裏德沒有理會她,而是停下腳步用力拍了拍手,最後一次聽了聽周遭的一切,最後一次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裏。然後,他拔腿朝著入口走去。
他沒聽到翅膀撲打的聲音,直到那可惡的聲音幾乎撲到身上他才察覺。與此同時,他捕捉到了惡靈蝙蝠的氣味,一時間他怒火衝天,想要把多餘的武器從身上卸下來立即迎戰。
賈裏德一彎腰閃到一旁。他奮力避開這隻猛獸的攻擊路線,這一擊隻讓爪子稍稍蹭破了小臂。他在地上打了個滾,繼續去解縛著長矛的那個繩結。
惡靈蝙蝠尖嘯的嘶叫聲混雜著那個女人驚恐的叫喊聲,將底層世界的樣貌清晰地勾勒出來,就好像是有中央投聲器將聲音充盈在這個世界一樣。
那隻野獸一個轉向衝上穹頂,然後俯衝而下發起第二次攻擊。賈裏德聽到自己沒法趕在那滿口利齒的家夥撲到之前抽出一支長矛了。
他連忙用力穩住身子,準備迎接利爪的衝擊,就在這時,他猛然感受到有一束錐形的光明從通道外投射進底層世界。
當他沐浴其中的時候,那道光明也在他的眼睛裏投射出一團巨大的、尖叫不止的影像,朝著他猛撲而來。
一股懼意湧上心頭,讓他汗毛全都炸開了,他在那團影像裏辨出了惡靈蝙蝠的形象。如果這種生物的聲影算得上醜陋、可怖,那它透過光明映出的影像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遠遠超乎想象。
這東西離他隻有一臂之遙了,就在這時,從入口外傳來一聲巨響,與此同時迸發出一小束怪異的光明,與熱核本尊的調性相差無幾,急速飛進了底層世界。
賈裏德感覺到,巨響和光束那兩件事物共同在惡靈蝙蝠身上做了些什麽,讓它飛到半途,身子一歪,便跌落在了他的腳邊。
還沒等他細細推敲其中的玄機,光明之錐已經小心翼翼地向他移動過來,他嗅到那後麵就有怪物的氣味。利用光明影像作為引導,他朝著那捆頑固的長矛狠狠踹了一腳,矛槍一下子散開了,滾落一地。
他抓起一支轉身朝向入口,蓄力,準備投出。
嗤嗤嗤——
他胸口一陣刺痛,長矛杵在了地上,接著他身子一晃,撲倒在地。
第十六章
一開始,賈裏德以為他是在接收來自莉亞的心靈聲影。他發現自己能聽到——他感覺肯定是透過那個女人的意識聽到的——許多人說話的聲音,由於距離有些遠,嗡嗡的聽不清楚。透過那個“窗戶”飄進來之後,人聲的音流也反射在身旁幾塊方形的牆壁上。
毫無疑問,這影像就是關押莉亞的那間棚屋。這一次的體驗極為逼真。他幾乎能感觸到皮帶緊緊勒在她的手肘上部,將她的胳膊死死捆在“床”上。
他心中念道:“莉亞?”
但並沒有回應。
然後他才意識到,這種感覺並非是傳送來的。是他自己被關押在了棚屋裏麵。而如果他此時才辨別出這一事實,很可能是因為之前那種嗤嗤作響的東西讓他失去了知覺。
一陣疾風將幕簾吹起,撩開了半邊,他隨即聽到了一堵石牆的聲影,巨大無比,不知有多高。他很確定之前曾經聽到過這個影像,他努力搜尋著相關的記憶。
當然了——他和摩根跑進輻射的時候,就是從那堵牆鑽出來的。在幕簾落回去之前,他甚至聽到了通道的洞口,空洞的聲影遠遠地傳來,在無限之境中一閃即逝。
此時一切都明白無誤了。他身處可怕的、漫無邊際的輻射之中的某個地方。他雙眼一睜,撲麵而來的影像讓他不由得身子一縮。然而,那種感覺並沒有他預料的那麽猛烈。他猜想,這一定是由於棚屋的牆壁隔絕了大部分的光明。
他把頭轉向窗戶,但又猛地轉了回來。就在他驚悚地閉眼之前,透過眯著的眼縫,他看到了一個恐怖的影像。宛若氫核的一部分透過幕簾的縫隙滲入進來,為其本尊在相對黑暗的地板上投射下一道細細的、長長的光明。
不知過了多少次心跳,他強迫自己再次睜開了眼睛,並開始掙脫束縛。他的雙臂自肘部以下是自由的,他盡可能地向上掙脫,但徒勞無益。讓他昏厥的嗤嗤聲帶來了後遺症,他仍然虛弱無力。
過了一會兒,他驚恐地悶哼一聲,眼皮顫抖著閉緊了。他感受到了某種極具威脅而又令人恐怖的影像——就在他的麵前!有一個鱗莖狀的東西,上麵生有五根彎曲的隆起物,讓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什麽東西的聲影……
但是,不,不可能!然而……
他睜開眼睛,使勁活動了一下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那個鱗莖狀的東西上也有一根突出物扭動了一下。他鬆弛下來,垂下了手。但他更糊塗了。傳說裏講,光明會觸摸到一切事物,帶來的影像精細得令人驚歎。然而從未有哪段經文說過,哪怕是暗示說,幸存者可以得到他自己身體的影像!
他又把手放在了自己看得到的位置,細細研究起那個影像來。真是完美到不可思議!怎麽可能,他甚至能分辨出手掌上的每一條紋絡,手背上的每一根汗毛。
然後,他一陣緊張,因為眼前所見令人全然無法相信。那隻手突然裂成了兩半,就好像原先的那隻又生出了另一隻一模一樣的!兩隻手一晃,隨即合二為一,然後又分開了,分得更開了。
與此同時,他意識到眼球的肌肉不住變換著壓力——那隻手分開的時候,鼻梁上就會有一股張力,兩隻手合攏之後又會放鬆下來。他還發現,如果精神集中的話,他就能避免那兩隻手的錯覺影像帶來的感知混亂,因為其他所有的感觀都告訴他,其實隻有一隻手。
“這就是新來的?”
“最後一個帶出來的。碰巧了,就我們所能了解到的情況來看,他就是那個揍翻了霍金斯,又劫走了紅外視覺女孩的人。”
“哦,那家夥啊。芬頓……賈裏德·芬頓。他的老爺子可一直盼著這一天呢。”
“要不要我去告訴伊萬,我們抓到他了?”
“不行啊。他已經轉移去做高級康複了。”
賈裏德希望這倆家夥沒有察覺出他聽到父親的時候吃了一驚。必須讓它們以為自己睡著了,這是唯一能讓他免受折磨的辦法。
“好吧,索恩戴克。”離得較近的那個說,“咱們辦正事兒吧。”
賈裏德心中不由又是一陣激動,這居然就是索恩戴克本尊。
“給他進行過基礎注射了嗎?”另一位問道。
“全都做了。”
“那我覺得咱們可以摘掉這玩意兒了,不用再擔心會染上流行性感冒。”
賈裏德聽到它們從臉上摘下了那塊布。然後,一隻手出其不意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了,芬頓。”索恩戴克說,“首先,我要用很大劑量你恐怕無法理解的東西衝擊你的雙眼。但我們會慢慢來。”
賈裏德沒有回應,另一位獵手問道:“你覺得他還在昏迷不醒嗎?”
“當然不是啦。那些沒有大呼小叫的人都是在假裝睡覺。來吧,芬頓。據我所知,對於光明,你比其他人更有經驗。你應該能從容應對的。”
也許這聲音裏的親切感是刻意為之的。或者,不知不覺之間,賈裏德的眼睛閉得確實有些疲勞了。不管怎樣,在一個心跳的時間之後,光明傾瀉進了他的意識之中,也帶來了與之形影不離的影像。
“這就好了,”索恩戴克歎道,“我們能開始了。”
但賈裏德的眼皮眨動著又閉上了,將一切迷亂的影像阻擋在外。他將這一刹那得到的光明影像與他一直聆聽的聲影進行著比對。
索恩戴克是一個大塊頭的家夥(刹那間,他有些質疑自己將怪物描述成人類的比喻),那張臉猶如刀裁斧刻,骨骼崚嶒,一副頗具力量與威嚴的樣子。然而他兩腮溜光沒有胡須,全然就是女人的容貌,兩種特質放在一張臉上很讓人迷惑。衣服鬆散的褶皺隨著他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飄逸變幻,讓整體的影像顯得捉摸不定。但賈裏德承認,生存在這巨大而又相對溫暖的無限之境,身穿緊身的衣物既不舒服也不方便。
“拉開窗簾,凱斯曼,”索恩戴克說,“讓光透進來一些。”
“我想沒問題。他的反應和炁刜者幾乎一樣。也許他跟光明打的交道比我們知道的還要多。”
賈裏德聽到幕簾被拉到一邊,嚇得渾身一抖,隨即感覺到一團強烈的光明抵在了他緊閉的眼皮之上。
索恩戴克的手又扶上了他的肩頭,“現在放鬆,芬頓。沒有什麽東西會傷害你的。”
但是,當然了,這隻是在耍花招。他們打算軟化他,讓他產生一種盲目的自信。然後,當他們折磨他,摧殘他心中希望的時候,他們就會得到極大的快樂。
他睜開了眼睛,但他幾乎不敢麵對傾瀉進棚屋裏的那股強烈的光明。然而,當他重新垂下眼皮的時候,眼前所見比光明本身更讓他驚恐,他看到有兩個索恩戴克並排站在那裏!他驚恐得渾身發抖。
索恩戴克笑了,“缺乏光線協調能力會引發一些錯亂,對嗎?不過你遲早會掌握如何聚焦視線的。”
他拉過一張支架結構的凳子坐在了床邊,“現在咱們要開門見山。有些東西會顛覆你的認知,還有些會與邏輯相抵觸。你先一股腦兒都記下來就是了,反正最後都會理解的。首先——這不是輻射。我們不是妖魔。你沒有死,也不是在前往天堂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外麵天空上的那個東西是太陽,很引人注目,不過那並不是氫核本尊。”
“也不是光明無上士。”凱斯曼插話道。
“當然不是,芬頓。”索恩戴克確認道,“現在,與你所信仰的好好比較一下,過些時候你可能就會將外麵的這片世界當作是天堂了。”
“確實,”凱斯曼說,“你會以另一種方式去構想天堂——但並不能實質性地接觸天堂,雖然它仍是無限之境,但卻是另一種全新的無限。而那終將會使你一連串陳舊的信仰改換門庭,代之以新的信仰。”
這番話說完,四周一陣寂靜,卻讓賈裏德心中愈發焦躁。索恩戴克接著說:“你在聽嗎?有什麽想說的?”
“我想回到我的層級世界去。”賈裏德沒有睜眼,奮力說出了這句話。
“看啊!”凱斯曼笑起來,“他說話了!”
“我覺得你確實是想回去的。”索恩戴克困倦地說,“但那不可行。要不這麽辦:你想不想要……啊……聽聽……那個姑娘叫什麽來著?”
凱斯曼連忙答道:“黛拉。”
賈裏德用力掙脫著綁繩,“你們對她做什麽了?我能不能……看到她?”
“嘿!這家夥居然知道自己的眼睛能做什麽!凱斯曼,那姑娘怎樣了?她的進展如何?”
“和別的炁刜者一樣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對他們來說,視覺可不算什麽新鮮事物。當然了,她不明白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不過目前她有意願接受事物本來的麵貌。”
就是這個了——折磨的開始。先讓他嚐一點甜頭,然後又把這點兒甜頭放到他摸不著的地方來挑逗他。
“鋪墊階段就到這裏吧。”索恩戴克最後說,“現在,有一整套的現實情況要告訴你,時間久了,你會漸漸領悟的。
“你們那兩個層級世界和炁刜者都是美國幸存者綜合體十一號的後代。想象一下,整個世界——不是你們的那種世界,而是一個與之相比龐大許多許多倍的世界,由數以十億計的——你知道什麽是十億嗎?——有數十億人擁擠在這個世界裏。他們劃分為兩大陣營,都想把某種超乎想象的致命性武器投放到對方身上去,即便使用這些武器意味著……啊……汙染所有的空氣,還會影響許多個世代。”
索恩戴克停了停,賈裏德感覺這故事他已經聽過數百遍了。
“這場戰爭開始了,”他繼續道,“但幸運的是,有一小群人——十七個群體,做好了幸存下來的準備。在地底下建造起了庇護所,並一一密封起來,阻擋被汙染的大氣。”
“確實如此。”凱斯曼插口道,“即便是隻讓一小撮人幸存下來,也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若不是改造了核子的威力,那是絕無可能的,何況還要創造出一種植物生命體,通過熱力便能實現各種功能而不依靠光合作用……”
話語聲一頓,凱斯曼仿佛感覺到了傾聽者並沒有能力理解這些內容。
“對你們來說那就是嗎哪植物。”索恩戴克簡明扼要地解釋說,“幸存者的綜合體準備後,戰爭開始了,經過挑選的少數人逃離了他們的……天堂,姑且先這麽說吧。對於其中絕大多數人來說,事情的進展與計劃一致,所有的設備運轉正常。知識和慣常的製度維持了下來,生活繼續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什麽地方,知道他們為什麽在那裏。若幹世代之後,等到外界的空氣自我淨化之後,原始幸存者的後裔認為返回外界很安全了。”
“除了十一號綜合體。”凱斯曼補充道,“在那裏,事情進行得不順利。”
“確實如此,”索恩戴克讚同道,“咱們還是回顧一下吧。從我所聽到的來看,芬頓,你是一個無信仰者——從未接受過光明就是神靈這種思想。現在你可能對於它到底是什麽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盡管你很頑固,不願意睜開眼睛。但不管怎麽說,我們都要將它交代清楚:
“光明,這麽說吧,跟落水發出的聲音一樣,都是自然的事物。其最主要的來源形式,就是你看到它時所一再堅稱的那樣,是來自於氫核本尊。正如你所知的那樣,我們還有很多方式來人工製造光明。每一個幸存者綜合體裏都有自己的光明製造係統,足以維持到人們重返外部世界。”
“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係統故障。”索恩戴克繼續道,“然後……好吧,燈光熄滅了。與此同時,許多通向你們基礎洞室的過熱水管突然斷掉了。你們的人不得不在綜合體中跑得更深,去占據其他的洞室,那本是為可能過剩的人口準備的。”
賈裏德開始模模糊糊構建起一個他們想要他相信的影像。但這太不可思議了——就他所能理解的那部分來看——根本不合邏輯。比方說,誰能相信全部的無限之境中擠滿了敵對的人?然而,索恩戴克也好,凱斯曼也罷,他們的話語中絲毫沒有威脅他的意思。事實上,這些話盡管大都毫無意義,卻以其特有的方式對他進行著安撫。
但是,不!他們就是要讓他有這樣的反應!他們耍弄伎倆要獲得他的信任。然而他已下定決心,不會讓他們動搖他的決心,他決意要盡快脫身,找到黛拉,然後他倆一起逃離輻射。
他睜開了眼睛,但視線隻短暫地徘徊在索恩戴克的影像上。在這個中心影像的一旁,他能看見已經拉開了簾布的窗戶。外麵矗立著那堵巨大的岩壁,上麵有一個黑暗的裂口,那就是通道的洞口。
隨著光明影像越來越清晰,他一陣緊張。遠處有許多移動的身影——他很確定那些身影不是幸存者就是怪物,不過每一個都不比他的小手指頭大!現在,他還看到那個通向他自己世界走廊的洞口就跟手指甲蓋一樣小!
凱斯曼一定是看到了他那張因為驚愕而扭曲變形的臉,“他怎麽了?索恩戴克?”
但另一位隻是一笑,“他正在體驗第一次。別怕,芬頓。遠處的東西看上去很小,你會習慣的。距離你近的聲音不就比遠處的更響嗎?”
“作為初次嚐試的人,他看得很好了。”凱斯曼說。
“我得說,他可比在這個階段的其他人強得多了。也許他以前出來過。是這樣吧,芬頓?”
但賈裏德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不由得悲從中來,無限帶來的恐懼甚至比他所擔心的更為可怕。他必須要回到自己的世界裏去!
“關於幸存者綜合體十一號……”索恩戴克打斷了他焦慮的思緒,“當你們的人民離開基礎洞室之後,他們也把知識和理性丟在了腦後。我們在打開封口第一次進入通道之後,便發現了這一係列的問題。碰巧,我們是從七號幸存者綜合體裏出來的考察隊成員,大約是一代人之前從我們自己的洞穴中解脫出來的。正如我所說,我們在你們的一條走廊裏碰到了一個單獨行動的幸存者。我算是拚了老命才把他撂倒,然後,我們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八九不離十。”
“沒錯,”索恩戴克承認道,“我們必須先得搞明白情況。我們不得不慢慢來,一次抓一個幸存者,慢慢搞清楚綜合體的大致地形和布局。如果把你們嚇得從洞室裏四散奔逃,我們得先知道你們能夠藏身的每一個岩洞每一條裂縫,然後才能采取強製措施。”
現在有些事情說得通了,賈裏德努力讓自己躺好,聽著。
索恩戴克站起身來,笑了笑,“我們計劃教授幾個幸存者搞明白這些事情,再讓他們回到裏麵去,不帶燈光,平和地將這些消息傳達給其他人。”
“然而並不奏效。”凱斯曼忍不住說道,“你們的人隻要開始使用眼睛,就會發現要是沒有燈光,自己就沒法在黑暗中活動了。他們甚至大都害怕再回去。”
索恩戴克雙手搓了搓,“先介紹這麽些吧,應該夠了,芬頓。好好想一想。我覺得下一次來的時候,你會有一些問題要問的。為了有助於解答這些疑問,我們會帶來一些你認識且信任的人。”
賈裏德再次睜開眼睛,正好看到他們離開棚屋。而且,在驚恐之中,他注意到至少他們對於遠景的說法是正確的。他們走得越遠,身影就變得越小。
他絕望地掙了掙捆著自己的帶子,但無濟於事。然後他歇了一會兒,腦袋轉向對麵的牆壁,立刻有一團強烈的光明湧入他的眼睛,他驚懼地大叫起來。從窗戶的一角正好透進一個巨大圓盤的邊緣,那正是索恩戴克否認說不是氫核的那個東西!它正朝著他轟鳴不止!它正對他的棚屋搞鬼嗎?——想要從他的身後偷偷鑽進來嗎?
一陣惱怒之下,他拚盡全力掙脫起來。束縛帶啪的一下斷了,鬆脫開來,與此同時,他感覺到那個……太陽,索恩戴克是這麽稱呼它的,讓他的後背熱辣辣的。
他衝向門口,徒勞地抓撓著硬邦邦的隔簾,手指甲都開裂了。猶豫了片刻,他跨過地麵從窗戶一躍而出。
雙腳落地之後,他看到太陽並不像他擔心的那樣離他很近。但還有其他問題。進入眼睛的影像告訴他,他的棚屋隻是一排中的一間。隨著距離越來越遠,每一間都比前麵的一間小一點點,最後那間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不止如此,遠處所有那些他看到和聽到的人,都大喊著朝著他跑了過來。而且,盡管他們比他的手指還矮,可隨著跑得越來越近,他們也顯得越來越大!
他不知所措,一轉身,拔腿就往坡上跑去,跑向通道入口所在的那堵高聳的岩壁。
他在一個小小的障礙物上絆倒了,他沒聽到這個障礙,趕忙慌慌張張地爬了起來。他朝坡上拔腿而逃的時候,那個被叫作“太陽”的巨大物體散發出的熱量無情地擊打在他**的雙肩和後背上,而他距離洞口終於越來越近了。
黑暗的洞口恍惚成了兩個,飄忽不定,分分合合,他咒罵著眼睛的肌肉,使勁控製著眼睛。最終,當他跑到洞口前的時候,那兩個洞口合並成了一個,清晰地呈現在了眼前,他停下腳步,喘著粗氣。
但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讓自己往隧道深處走去!
黑暗是那樣的濃重,那樣的令人不安!
可能在第一個轉彎處就有惡靈蝙蝠等著呢!
或者,他有可能一腳踩進一口深不可測的井坑,而那口井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
追他的人幾乎到了他身後,他猛一轉身,沿著這宏偉的岩壁跑了出去。他跑得跌跌撞撞,還一度發現自己滾下了山坡,最後,一大片低矮而茂密的植物阻擋住了他的勢頭。
他一路猛衝,穿過這片纖柔的植物形成的障礙,繼續跑,跑的時候有一半時間都是閉著眼睛的,還不時地撞在天堂植物肥厚的莖葉之上。不過,至少他身後的叫喊聲越來越遠了,氫核灑在他手臂和後背上的熱量,也不像無數次心跳之前那麽強烈了。
他一路奔跑,不時停下來喘口氣,然後繼續跑,直到終於跌倒在地,無助地滾落在另一片覆蓋著地麵的植物叢中。稍做停歇,他又忙不迭地朝著更濃密的植物叢鑽了進去,然後精疲力竭地倒在了那裏,他的臉緊緊貼在濕漉漉的泥土上。
第十七章
“我猜是我搞錯了,賈裏德。實際上這一切並沒有那麽可怕。另外,我想,說不定那些怪物是在盡力幫助我們呢。”
莉亞的思維裏流露出一種特質,這是之前的那些聯絡中所沒有的,極為特別。現在她那些無聲的話語十分平靜,十分有條理。就好像是索恩戴克不知用什麽手段打破了她的反抗,完全將她控製住了,而且正在利用這個女人做誘餌,賈裏德心中暗自揣度著。
“不,賈裏德……根本不是那樣的。至少我不這麽認為。我很確定不是他們讓我這麽做的。”
如果他們真能做到這種地步,賈裏德暗暗告誡自己,那怪物可比他想象的還要狡詐。
“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是怪物。”她繼續道,“他們真的沒有傷害我,隻是強迫我睜開眼睛迎向光明。我已經跟伊森聯絡上了。他一點都不害怕!他甚至覺得他們很不錯。”
賈裏德翻了個身,不過依然昏昏沉沉沒有完全清醒。他記起來了,他筋疲力盡跌倒在什麽地方,倒在無限之境裏一片低矮、濃密的植物叢中。
突然,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在賈裏德頭頂爆發出來,他身子一挺,在粗硬、潮濕的地麵上扭了幾下。盡管一開始十分令人恐懼,但那高亢、尖細的三重音卻有一種莫名的魅力,這聲音充盈在無限之境,帶著哀怨的傲氣打破了寂靜。
莉亞安慰道:“不要害怕。”她顯然已經透過他的耳朵聽到了這美妙的音調,“我已經聽過很多次了。有不少東西讓我最終認定這一切不是輻射,其中就包括這個。”
他再次聽著那個清澈而又美妙的高、中、低連續音,不由問道:“那是什麽?”
“那是一隻長著翅膀的動物……一隻鳥。”然後,她探察到了他的擔心,“不……不是惡靈蝙蝠那樣的。是一隻漂亮的小東西。伊森說它是在無限之境——就是‘外麵的世界’——頑強生存下來的一種原始動物。”
他什麽都沒說,她繼續道:“現在是他們稱之為‘夜晚’的時候了。不過很快就會過去,白天又會回來。伊森說,他們必須要在氫核升起之前找到你。”
他感覺到順著自己的肩膀和後背一直有一股瘙癢和刺痛。這種感覺不怎麽強烈,但難受得足以讓他從夢中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手指深深地插進了鬆軟的泥土之中。
在他周圍,沒有之前那種無處不在的狂暴的光明了!現在隻有一層柔和的光,讓眼睛十分舒適,也讓他心頭滋生出一個令人寬慰的念頭:外麵這裏並非一味是全然的光明或是徹底的黑暗,也可以介於兩者之間。
那三重音又響了起來,他從豎立在四周的天堂植物那茂密的莖葉叢中捕捉到了回音。不過,這些植物冠部綴著的花邊——他提醒自己說,是“樹”——會讓那些令人迷醉的音符消失在頭頂遼闊的無限之中。
現在,他的眼睛確確實實能透過那看似嬌柔的樹冠望出去了,他看到一輪巨大的、清冷的圓盤,像是太陽,卻又不像。它跟太陽大小相仿。不過與氫核那如同千萬條瀑布齊聲轟鳴的暴烈洶湧不同,這個圓球溫柔而迷人,就像那生著翅膀的小生命啼鳴聲一樣令人心曠神怡。
他的眼睛掃過壓蓋著這無限之境的穹隆,立時屏住了呼吸,頭頂上方有許多針尖大的亮光活潑地舞動著,他根本數不過來究竟有多少,他想仔仔細細研究一番,卻發現它們明滅不定。
穹隆上這些璀璨的微粒之間,彌漫縈繞著一片憂鬱的黑暗,令他想起了自他出生之日起便生活其間的那些走廊與世界。但是現在,這些攝人魂魄的光點是那樣美妙,令眼睛根本無暇顧及在那之間彌漫著的黑暗。
“全新的無限。”凱斯曼曾這樣說過。
確實如此。一種全新的無限,宏大而非凡的概念——是那樣的非同尋常,他所熟知的語言完全無法將其表達出來。
盡管他心中迸發出難以壓抑的驚歎,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擋住內心的一縷失望。此時的光明,已經不像他被帶到外麵這個世界之初那麽強烈,而身處其間,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通道和層級世界的那種黑暗了。他心中一緊,被自己如此直白的想法嚇了一跳。他沒有勇氣返回自己所熟悉的世界了,這是否意味著他不得不留在這裏,留在無限之境這些難以理解的事物中間渡過餘生?
“我恐怕是這樣的,賈裏德。”莉亞無聲的話語嚴肅而堅定,“我已經……在過去的那個時段裏,我探訪了很多人的思維。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意識到了,內部世界已經歸於往昔。”
他猛地坐了起來。如果他正在接收莉亞的思緒,而他又是清醒的,那她離他就不會太遠!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問她,便猛然發覺自己的雙臂和雙肩十分難受。他伸手撓了幾下,感覺那些地方就像是澆上了沸水。
那隻鳥兒又發出了歡快的啼叫聲,他聽著那圓潤的曲調與他眼前這些令人愉快的事物交相輝映。真是迷人啊,這種異乎尋常的情狀——不僅是美妙的聲音在耳中帶來了那種美感,還有光明與黑暗的變幻讓他的眼睛品味到了妙境。
然而,他漸漸感受到,外界這無限之境出現了一個令他茫然無措的事物,他若有所思地朝那邊轉過頭去。穹隆的一角,遠離樹冠的遠方,黑暗正漸漸褪去。一團光明從大地深處緩緩滲透出來,吞沒了遍布上空的無數亮點。
莉亞說起過,目前這個時段是“夜晚”,隻是暫時的,那個氫核將會回來,投射下強烈的光明照耀一切。難道他所經曆的這段寧靜時光就這樣結束了?
他站起身來,渾身哆嗦,一步步後退,想要遠離穹隆漸漸亮起的那一邊,然後一頭鑽進了低矮的樹叢裏。
但他突然在天堂植物的枝幹之間看到遠處有另一種光,他嚇得一驚,趕忙轉頭向右——那是一束錐形的光,一定是索恩戴克是另一個抓捕他的獵手正在逼近!
半明半暗之中,頭頂上那隻鳥的叫聲再次清脆地響起,賈裏德絕望地尋覓著回音。但隻聽得出那光錐後麵的空間裏藏著四個人,可是憑著反射回來的聲音,他辨不出任何細節。
一陣微風吹過,所有植物的頂部,那如同花邊的頂冠開始簌簌細語,讓他一陣緊張。從他的正前方湧來一股溫柔的氣流,裹挾著追蹤他的那些人的氣味。
索恩戴克就在他們中間,這並不意外。盡管那個人隻在他麵前出現過一次,他還是輕而易舉就能分辨出對方的氣味。
不過,與這個味道混雜在一起的另外三個人他絕不會認錯……
伊森!
歐文!
黛拉!
他倒是能夠相信,無限之境裏的這些家夥有足夠的時間讓歐文和伊森屈服於它們的意誌。但黛拉絕不會!她到外麵這裏隻比他早半個時段!
“那個姑娘是炁刜者,賈裏德。”莉亞說著,“她一定比你或我更容易理解這些事情。”
沒有理會這縷不請自來的思緒,他穿過低矮的植物叢一路後撤,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在他左邊,越來越強烈的光明已然映在了遙遠的穹隆上,他現在很肯定,自己正親眼看見那個可怕的太陽漸漸逼近。
“賈裏德,不要逃了……求求你!就待在原地!”
是伊森的意識,借由莉亞傳遞而來,強行闖入了他的心裏。這隻能意味著伊森和莉亞,甚至還有索恩戴克一定都是一夥兒的了!
“是的,賈裏德,”她很坦誠,“是我幫助伊森去到你那裏的。他知道什麽是最好的。他說,如果他們不盡快把你帶回那間棚屋裏去,你會生病的。”
“不,不是輻射病。”伊森趕緊保證說,“是由於太久沒有見過陽光,而突然被陽光直射之後引發的疾病。還有其他的不適……索恩戴克想要保護你免受這樣的痛苦。”
然後,一旁傳來了伊森真實的聲音,聲音很小,不過顯然還不足以逃出賈裏德的耳朵:“他就在上麵了……就在那片灌木叢裏。”
賈裏德從藏身處一躍而出,猶豫了一下,索恩戴克的投射器將一道強光刺入他的眼睛,讓他眼前一花,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了。然後他轉過身拔腿就跑。
“你想要找到光明,不是嗎?”歐文尖聲叫喊著,“現在你已經找到了,可你的反應卻像是一個古板的老太婆。”
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賈裏德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步,他已經很多時段沒聽到過這個聲音了——甚至在怪物越過屏障之前。但是聽到歐文聲音所帶來的驚喜,遠遠不及這話對他造成的震撼。
一點兒都沒說錯。他一輩子都在探尋光明。他曾設想過這種可能性——光明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完全無法理解、讓人心生恐懼的事物——他也接受了這種可能性。
可如今,他已找到光明,但卻畏縮不前,甚至竭力要讓自己在確鑿的事實前隱藏起來。
“我完全可以從這裏用注射槍給你打一針。”索恩戴克平靜的聲音透過朦朧的光明傳了過來,“但我期望你能自己理智起來。”
然而,當那束光錐向前推進的時候,賈裏德還是不自覺地往後躲開了。
他的皮膚到現在一直都很不舒服,他用手揉搓著手臂和肩膀上的皮膚,那裏滾燙滾燙的,而且那股難受勁兒甚至蔓延到了臉上。
“別太操心那個了。”歐文笑起來向他保證道,“你隻不過是第一次讓太陽灼傷罷了。趕緊回來吧,我們會治好你的。”
就在這時,好像意識到了賈裏德心裏正在想什麽,索恩戴克說:“當然了,有些事情你還不明白。可在這個外麵的世界裏,有很多事情我們也一樣搞不明白。”
光錐越過光怪陸離的樹頂。“比方說,”索恩戴克的聲音隨著光明投射器的運動一路向上,“我們不知道外麵那裏還有什麽。就算搞明白之後,也還是不知道那之外又是什麽。無限是無法窮盡的——在洞穴世界裏也罷,在這裏也罷,都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無限。那是某種屏障,某種未知。”
賈裏德多多少少覺得不那麽無助了,在外麵世界的這些人麵前,自己不再像之前那樣感覺渺小了。索恩戴克將那高聳岩壁內的廣大地域稱為“洞穴世界。”但是,在很多方麵來說,眼前這更為偉大的造物不過是一個更為宏大的洞穴而已。這裏也有一個穹頂,穹頂之外也還有一個無限,也有一道黑暗的幕簾將一切可知與一切未知分隔開來。
一條身影闖進了光錐裏——纖小的人類身影。但他沒有吃驚。他知道當身影靠近的時候它會變大——最終會變到正常比例。
現在,他無比鎮定地望著那條身影走上前來,同時迅速意識到,有一團比索恩戴克的投射器更為強烈的光明正落在這條身影上。那是他身後穹隆邊緣那團不斷增強的光明。
又一陣清風拂過,天堂樹細語窣窣,黛拉的氣息隨風飄來,清爽,強烈。
“對這些東西我也一點都不明白。”她一邊往前走一邊說,“但是我願意等著親眼炁刜所發生的一切。”
賈裏德想起所經曆的點點滴滴,一個念頭悄然湧上心頭,讓他豁然開朗:在外麵這裏,“炁刜”和“看到”是如此相似,這讓他和黛拉身體能力上的差異微不足道了,再沒有什麽會讓他覺得低人一等。
她漸漸走近,他的注意力始終放在她的身上。頭頂那隻鳥兒唱著歡快的歌曲,婉轉清脆的啼叫連綿不斷,讓那個姑娘在他眼裏的樣子愈發可人,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了他的麵前。
黛拉優雅、曼妙的身影猶如優美的樂曲一般恬靜,又仿佛遠方一道巨大的瀑布,水聲雖弱卻撼人心魄,讓他一時間心馳神迷。
“我們要留在外麵這裏,看看會發生什麽——我們一起。”賈裏德說著,回頭望向了索恩戴克和其餘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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