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而已

JUST A SECOND.

[美]盧·J.伯格 Lou J. Berger 著

張羿 譯

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

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碼。

作者盧·J.伯格,美國科幻作家協會成員,短篇科幻小說作家,四十歲開始寫作生涯,作品多次登上《銀河邊緣》。短篇代表作包括《導遊》《麒麟座》《尋找火星》,以及與邁克·雷斯尼克合 著的《美好的友誼》。

這個世界上,有生物學意義上的雜種,這種雜種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也有像弗雷德裏克·托馬斯這樣的雜種,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一天,他推門走進一家商店,門鈴隨之叮當作響。他掃了一眼手表,等待著眼睛慢慢適應店內的昏暗。那是早上的八點三十分,九點有場會議,他不想遲到,但也不想早到,此處便是打發掉幾分鍾時間的絕佳地點了。

他曾無數次路過這家商店,但從未真正留意。窗戶上有一塊招牌麵向街道,鼓勵顧客進門:“買一秒鍾時間!”多年來,這塊招牌從未改變,他也從不知道上麵寫的到底意味著什麽。

低矮的柳條籃子裏,一隻橙黑相間的肥貓正躺在紅色的毛絨枕頭上酣睡,沐浴著溫暖的陽光。飄浮的塵土就像小飛蟲一樣,四下裏閃爍著、舞動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味,低處的櫃台上,一隻茶壺正冒著茉莉香味的蒸汽,多少遮掩了些味道。

弗雷德裏克思忖著,這大概是家古玩店吧。壁櫃和貨架上擺滿了各色熏香和蠟燭,還有纏繞在水晶球上的盤龍雕像。店裏靠後的架子上放著許多落滿灰塵的書籍,有的排列得十分整齊,有的則亂七八糟地堆放著。

“我能為您效勞嗎?”一個女人用奇怪的口音問道。或許,她是匈牙利人?弗雷德裏克轉過身來,看到她正站在後牆邊的櫃台旁。一定是從掛著珠簾的後門走出來的。這女人塗著濃重的睫毛膏,戴著耳環,身穿一件色彩鮮豔的連衣裙,卻留著塗黑了的長指甲。她的皮膚蒼白得可怕。弗雷德裏克敷衍地笑了笑,這副打扮可真老套!

“我看到窗戶上的招牌……”他開口道。她微笑著,伸出一隻像爪子一樣的手。

“原來如此。我叫伊澤爾達。”

弗雷德裏克也伸出手,卻隻握了握手指。她的手很小,骨骼纖細,握在他手中的長指甲如同利爪一般。她的皮膚滾燙幹燥,仿佛烈日下暴曬很久的紙袋。他抽回手,漫不經心地在褲子上擦了擦。“許多人看到招牌仍會繼續往前走,從不好奇它是什麽意思。”伊澤爾達咧著嘴,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她似乎很高興提及了這個話題。

那隻肥貓站在籃子裏,伸了伸懶腰,然後轉了兩圈,就又安靜下來。

“許多年前,我的母親學會了掌握時間節奏的方法。她發明了一種藥水,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時候,給人額外的一秒鍾時間。如果你控製了時間的脈搏,就可以控製一切。第一瓶藥水賣一百美元。”

她停頓了一下。

“怎麽樣?”她的嘴上露出一絲微笑,但眼珠卻冷冰冰的,就像黑曜石製成的彈珠一般。

“我不明白。”弗雷德裏克皺著眉頭說,“你是說你在賣魔法藥水?你以為現在是什麽年代了?”他輕鬆地笑了起來,她也跟著笑了,但也隻是禮貌地附和。

“你在嘲笑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她的聲音透著一絲厭倦,仿佛已經把這個故事講了無數遍,“但有很多人,甚至是聰明人,都會來買藥水。”

弗雷德裏克再次環顧商店,然後看了看表。離會議還有一段時間,但也所剩不多了。

“那麽,藥水是如何發揮功效的?”他問道。

那女人聳了聳肩,“喝下它,就能得到額外的一秒。”她用語氣暗示著他是一個傻瓜。她身子往前一傾,擠出一個假笑,“這並不是什麽高深的科學,隻是魔法藥水而已。”

他聳了聳肩,把手伸進口袋,然後打開錢包,把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扔在了櫃台上。與錢包裏剩下的那疊錢相比,這張鈔票顯得微不足道。況且,他對於科學幾乎一無所知,“好吧,我買了。”

她把手伸到櫃台下,拿出一瓶清澈的藥水,然後遞給了他。他打開瓶子聞了聞,感覺就像清水一樣。他疑惑地望著她,她便做了一個“快喝”的手勢。

於是,他閉上了眼睛,仰起頭,一飲而盡。嚐起來也跟清水一樣。

“好吧,就那麽回事。”他說著,在陽光下眯起眼睛盯著那隻空瓶,“其實就是昂貴的清水而已,對嗎?”他審視著她的臉,想看看這一切是否就是個玩笑。

但她卻搖了搖頭,然後便朝珠簾走去。“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她說道。

弗雷德裏克本已轉身向門外走去,聞聽此言,便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問道:“你憑什麽認為我還會回來?”

她透過珠簾羞怯地望著他,“你會的。”然後豎起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對此,我毫不懷疑。”

後來,弗雷德裏克回到了辦公室,他對自己這一天取得的進展感到十分滿意。會議開始之前,他還有時間打電話處理客戶訂單。在股票季度收益報告發布的前幾分鍾,他還為一名特別有錢的客戶開倉 買入了大宗股票。他向後靠在椅背上,對著電腦顯示器咧嘴一笑,股價漲得更高了。他又迅速幫助另一名客戶拿下一單交易,客戶對他的高效感到十分滿意。真是幸運,他打起了響指。

新來的接待員珍妮在門外的角落偷偷向裏麵瞟了瞟,一簇鬈曲的栗黑色頭發垂在了她的右眼前, “托馬斯先生,您需要我做些什麽嗎?”

弗雷德裏克本想揮手讓她離開,然而卻又改變了主意:“珍妮,進來坐吧。把門關上。”

她拉上身後的門,向他辦公桌前的椅子走去,腳上的高跟鞋讓她走得有些踉蹌,身上的裙子緊緊貼著膝蓋。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後背挺得筆直,藍色的雙眸望著托馬斯的眼睛:“有什麽吩咐嗎?托馬斯先生。”

弗雷德裏克靠在椅背上。他知道接下來要做的不對,但他最近過得毫無樂趣,一直忙著在委員會裏往上爬,追逐更高額的獎金。他摘下眼鏡,捏了下鼻梁,“珍妮,既然我們一起工作,不如就叫我弗雷德吧?”

“好的,托馬……哦,不,弗雷德。”她輕快的聲音有些遲疑,弗雷德裏克朝她瞥了一眼。她的鼻梁上方有一道淺淺的抬頭紋。他很想把手伸到桌子對麵,用拇指把它抹去。這是她完美的娃娃臉上唯一的瑕疵。

“謝謝。我本打算今晚審閱季度委員會報告,但工作讓我身心俱疲。你晚上有什麽安排嗎?”

她咬了咬下唇的嘴角,過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

“很好。那就好辦了。我六點鍾到大樓前門接你。謝謝,珍妮,沒別的事了。”

她慢慢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手扶在門把手上。然後又轉過身來看著他,吸了口氣,仿佛欲言又止。

弗雷德裏克皺了皺眉頭。“沒別的事了,珍妮。”他說道,語氣變得冰冷。

她點了點頭,轉身離開,關上了身後的門。

第二天早上,弗雷德裏克一覺醒來,感覺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口中的陣陣惡臭。他一臉難受地翻身坐到床邊,揉搓著臉,對宿醉的巨大破壞力深感驚訝,甚至連頭發都覺得疼痛。他走進浴室,往臉上潑了把水,水順著下巴滴了下去。他凝視著鏡子,用手指拂過細長的棕色頭發,從額頭上往後理。他搖了搖頭,又對著鏡中的自己眨了眨眼。“你這狡猾的家夥。”他嘟囔著,把兩片藥扔到了嘴裏,然後就著自來水吞了下去。

走回床邊時,他突然愣住了。黎明前的天色還十分昏暗,但他可以看到床單上扭曲而成的一道道長長的曲線。他深吸了一口氣,感到有些遺憾,但還是舉起一隻手,重重地拍在了最高的那道曲線上。珍妮一臉迷糊地從床單裏露了個頭出來,睡眼蒙矓。

“怎麽……?”她的聲音像小貓一樣,充滿了困惑。她用長長的指甲把頭發從眼前撥開,指尖輕輕地抓著,然後厭煩地晃了晃腦袋,把頭發甩開,“幾點了呀?”

弗雷德裏克坐在床邊,嘴角掛著微笑,“我可沒說過你能在這兒過夜,珍妮。”他義正詞嚴地說,“你想什麽呢?”

她皺起了眉頭,那道淺淺的抬頭紋又出現在前額上。一夜之間,它就失去了魅力。

“我不知道,弗雷德。我以為……”她在**揮著手,用簡單的動作暗示著這其中的無數臆測。

“好吧,你想錯了。現在起床,然後穿好衣服回家。這是一個誤會。”

她震驚得緩緩張開了嘴,然後又哢嗒一下合上,咬緊了牙關,一把扯下身上的被子。她站起身來,大步踏過地毯走到椅邊,抓起連衣裙套在頭上。肩膀套好後,又把裙擺拉到腰下麵,然後理了理,踩著高跟鞋向門口走去。突然,她停了下來,轉過身去麵對著他。她的頭發看起來就像馬廄裏的茅草一樣,狂野而蓬亂。

“所以,這到底算什麽?一夜情而已?”

弗雷德裏克聳了聳肩,鑽到床單下麵,“怎麽說都隨你,珍妮。我隻是覺得你表現得有些……不專業。”他閉上眼睛,笑著聽她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他又等了整整一分鍾,才拿起手機撥通電話。聽到嗶嗶聲後,他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口說道:

“喂,瑪吉?我是弗雷德裏克·托馬斯。我知道現在還早,所以隻想給你留言。是珍妮的事情。她昨晚喝醉了,尾隨我到了我的公寓,砰砰地一直敲門,還大吵大鬧。我們什麽也沒有發生,但要是她想惹麻煩的話,我也不會驚訝。你能讓她走嗎?給她一個月的離職補償金,或許就能讓她閉嘴。謝謝你,瑪吉。我知道欠你一個人情。你能給我再招個女孩兒嗎?”他說完掛上電話,從床頭櫃上拿起一支煙,點燃後深吸了一口。黑暗中,他得意地微笑著。或許,下一個會是位金發女郎。

接下來的幾天裏,他發現自己的交易幾乎都可以瞬間完成。剛按下“回車鍵”不久,確認回複的信息就出現了,再也不像往常那樣會遇到延時了。

此外,他的通勤時間似乎也縮短了。在停車等待轉向時,總會有成群結隊的車輛迎麵而來。在過去,通常情況下,這一大批車流總是離他太近,使他無法行駛過去,於是隻能等待。然而,自從光顧了那家商店後,他似乎總有足夠的距離完成加速,在其餘車輛駛過來之前就開過去。而且,他通過十字路口時,遇上黃燈的次數也更頻繁了。相比喝下藥水之前,他開車上班的時間平均縮短了十分鍾。

兩星期後,弗雷德裏克確信他的訂單完成得更快了。他走到布賴恩的辦公室,站在辦公桌前。

“稍等。”布賴恩比了個口形,抬起手指,歪著頭,把電話夾在肩膀上。弗雷德裏克在一旁等著。

布賴恩說了幾句後,掛斷了電話。他看著弗雷德裏克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我們的交易係統升級了嗎?”

布賴恩皺起了眉頭,“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我給IT部門那蠢貨說了,在這個周末之前,不要升級係統。”他伸手想去拿電話,但被弗雷德裏克攔住了。

“不,不用了。我再問個問題吧。你的訂單最近是不是完成得更快了?”

布賴恩吸了吸鼻子,敲擊著鍵盤,對著屏幕皺起了眉頭。

“沒有,過去一千次交易的完成速度都跟往常一樣。具體來說,過去三百個訂單的平均速度是六點一五秒。 ”

“謝謝。”弗雷德裏克說著,扭頭往自己的辦公室走,“感謝你幫忙察看!”

他坐在辦公桌後,盯著自己顯示器上的數據。最近的一千筆訂單,平均速度是五點六秒。這些數字閃爍著,平靜安詳且毋庸置疑。

時光飛逝。盡管因需求量巨大,通常幾乎不可能在首次公開募股 中分得一杯羹,但他卻立即就處理好了每筆訂單,十分順利,一點兒時間都沒耽擱。他認為,這就是運氣吧,就這麽純粹、簡單。難道不是嗎?

他停下來,陷入了沉思。開車上班的時間縮短,是因為他在遇到交通信號燈和停車標誌時一直很走運。他的交易執行得更快,他花更少的時間處理訂單,有更多時間與開心的客戶交談。所以,他的銷售額就上漲了,迎來了銷售業績的新高,這一季度居然比上季度增長了兩萬五千美元!這可是兩萬五千美元啊!他暗自盤算著,既然如此,那做下一個決定就很容易了吧。

第二天早上,商店的門鈴叮當作響,伊澤爾達再次聞聲從珠簾後麵走出來。那隻肥貓也依然在陽光沐浴下酣睡。一切如故,弗雷德裏克微笑地看著她。

“你回來啦,還想再買一瓶?”她的眼睛裏閃爍著調皮的神情,“我說過,你會回來的。”

“是的。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你的魔法藥水似乎真的有用。”

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放在櫃台上,滿懷期待地笑了起來。

伊澤爾達盯著錢,然後把目光轉向他的眼睛,“抱歉,第二瓶藥水的價格更高。”

“你是什麽意思?”弗雷德裏克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被愚弄,心中開始燃起怒火。

“第一瓶藥水買成一百美元,挺值的,不是嗎?”

弗雷德裏克暗想道,第一瓶藥水簡直如同靈丹妙藥,他可不願讓這女人知道自己有多想買下第二瓶。就算她索要兩倍的價錢,他也會付的。

“是的。”她攤開雙手,“事情就是如此。第二秒遠比第一秒更值錢,因為魔法……”她俯身向前,慢慢說道,“很複雜。”

她在櫃台下麵摸索著,拿出了另一瓶藥水,放在手心上穩穩地托著,剛好就在他夠不著的地方。

“現在,這瓶要一千美元。”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他張開嘴,然後又緊緊閉上。業績上漲了兩萬五千美元,這區區一千美元又算什麽?最好還是別和她討價還價了。他又把手伸進了錢包,另外拿出九張鈔票扔在了櫃台上。

她把藥瓶遞給他,然後把錢摞到一起,那長長的指甲敲擊著玻璃表麵,發出甲蟲一樣的哢嗒聲。他一口喝幹藥水,把空瓶啪的一聲扔到玻璃櫃台上,然後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簡直如夢似幻。他打破了辦公室的銷售記錄,七月份就達成了自己的年度指標。隨著取得一級級突破,他的傭金比例也得到了快速提升,有史以來第一次觸到了天花板。隻要他的新款雷克薩斯一接近,每個交通信號燈都會變成綠色。當同事詢問他的秘訣時,他總是聳聳肩答道:“把握時機。”並朝對方眨個眼,笑著欣賞他們困惑的表情,然後走回他的辦公室。

一天下午,老板把他叫到會議室,弗雷德裏克關上門,注意到會議室裏還有另外兩位穿著西裝的人。

“怎麽了,沃爾特?”他問道。

“先坐下。”沃爾特指著一把椅子。

弗雷德裏克隨即落座。

“這些人是證券交易委員會的成員。他們想和你談談。”

弗雷德裏克靠在椅背上,鬆了鬆領帶。兩小時後,他握著二人的手,咧嘴一笑,得意地用食指朝沃爾特比了個手勢,然後悠閑地踱出辦公室。反正那些人也不會相信他。他們認為,他所享有的明顯優勢雖然極不尋常,但卻是合理的運氣。

八月裏一個悶熱的星期三,他再次光顧了伊澤爾達的商店。這次,那隻肥貓沒有出現在墊子上。商店裏也沒有其他人。弗雷德裏克無所事事,心想著,這是怎麽做生意的。過了一會兒,伊澤爾達才出現。

“多少……”他開口想問。

她卻舉起手,讓他不用再說下去。她的臉色異乎尋常得蒼白,憂傷的皺紋也爬上了眼角。

“沒有藥水了。”她回答道,語調很平淡。從她眼中,他看到了憂慮,還有別的情緒……或許是恐懼。

他停頓了一下,腦海裏冒出了許多個爭論的理由,但最終卻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麽?”

她看著他說:“因為不安全。一瓶藥水,或者兩瓶,都無關緊要,沒有多大意義。但是三瓶……”她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堅定起來,“太多了。”

她是什麽意思?

“我有的是現金,你不該拒絕上門的買賣吧?”他掃了一眼空****的商店,揚起了眉毛,然後拿出一大遝鈔票。

“多少錢?”他又問了一遍,隨即開始數錢。

她猶豫了一會兒,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那堆鈔票,不禁打了個哆嗦。她閉上眼睛,低下了頭,烏黑的長發像窗簾一樣垂在臉頰兩側。

“一萬。”她低聲說道。

他一張一張地點著鈔票,任由其像秋天的落葉一樣撒在玻璃櫃台上,堆成了一小堆。

她把手伸到櫃台後麵,又拿出一瓶藥水。“求求你,不要這麽做。”她說著,用瘦削的手指抓住藥瓶。

他從她手裏奪過瓶子,一把打開,故意嘲諷地擺出個膜拜的姿勢舉起它,然後一飲而盡。他把藥瓶扔到地上打碎,重重地摔門而出,門上的鈴鐺都震了下來,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一個月後,他在一家餐館裏看上了一名女子。

第三瓶藥水似乎真的讓他時來運轉。自從最近一次去了伊澤爾達的店後,他不但再沒遇到過紅燈,而且世界上的人似乎也變少了。他對這個想法嗤之以鼻,這確實很愚蠢,但他的感覺的確如此。如果他晚宴遲到,隻要他的車一到,就會有一輛車從離門最近的停車位開走。如果公路發生了堵車,無論他行駛在哪條車道上,都能暢通無阻,完全不受影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巧妙地適應他,隻為他一人運轉。他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唇,看著盤子裏吃剩下的三明治。

他把一張鈔票扔在桌子上,站起身來,從眼角瞥見一個女人在看他。但當他轉過頭來的時候,她卻已經轉身離開了。他喜歡她肩膀的線條、搖曳的臀部,還有那渾然天成的輕盈體態。這女人與珍妮不同,似乎是個成熟的女人,而不僅僅是個女孩兒。她強健的頸部、美妙的身姿,所有美好的特質結合在一起,造就了一個自信的女人。他不由得竊喜起來。

他現在正處於上升期,像珍妮這樣的女孩兒已經無法滿足他了。他需要的,是同樣有實力的夥伴,一個同他的智力不相上下、社會地位相當、意誌堅強、能夠包容他的個性的人。他漫不經心地試著跟上她,一路離開了餐廳,走上人行道,但她卻已經轉過了街角。他慢跑著來到街道盡頭,領帶隨著步調飄動,一眼望去,她已消失在小巷深處的拐角處。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自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但這香氣很快就消失了。他聳了聳肩,回了家。

一周後,他又見到了這位女子。當時,他正在給當地的誌願者組織做演講。他們邀請他以一名成功股票經紀人的身份,做個簡短的發言。邀請他的人暗示,他們正在考慮讓他加入組織。沒錯,好像他真願意加入他們的小小社交俱樂部似的。不過,這裏有免費的食物,那又為什麽不呢?

演講結束前,他以一位欲壑難填的客戶為例,最後講了一則頗具諷刺意味的軼事。這時候,她走過酒店會議室敞開的大門,往裏麵瞥了一眼,又駐足片刻。他立刻抬起頭來,就這一轉眼的工夫,卻還是太遲了,還沒看到她的臉,她就又離開了。他知道就是那位女子,那曼妙的身姿和肩膀,毫無疑問就是她了。

他找了個理由,向大家道了歉,然後匆匆趕到門口。他往左邊一看,隻見她的背影正消失在拐角處。他衝過走廊,毫不在意周圍人的目光,在拐角處停了下來。她不見了。但是又一次,他聞到空氣中有一股茉莉花的清香。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記住她的氣味,就能了解她的一些情況。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他一次又一次地瞥見她,每次都剛好無法看到她的臉,每次都差一步才能趕上她。城市裏來來往往的人群有時會變得熙熙攘攘、分散開來,讓他得以瞥見她那雪白強健的脖頸、線條明晰的肩膀、完美緊實的小腿。但很快,人群就會聚攏起來,再次將她淹沒。鑒於他最近的好運,一切總能如願以償,所以無法與她麵對麵相見就讓他更加難以忍受。他發誓,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一定要找到她。

於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他開車來到市中心,再次走進了那家商店。伊澤爾達在那裏,但那隻貓還是沒在籃子裏。她走到櫃台前,一臉不屑的樣子。

“請聽我說,伊澤爾達。”他開口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歉意。

她舉起手來打斷他,皮膚蒼白卻有光澤,“不,我不再歡迎你大駕光臨了。我不能再賣你藥水了。你已經……”

弗雷德裏克低下了頭,“請聽我說,我很抱歉自己上次的舉動,當時確實有些太激動了,我真心向你道歉。”他努力向她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笑容,不出所料,她的眼神開始有所遲疑。他乘勝追擊,露出更加熱情的微笑,“當初我就應該聽你的,三瓶太多了。”

她點點頭,很高興他明白了。“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要試探命運。”她說完,聲音變得有氣無力的,朝他笑了笑。他思忖片刻,感覺她似乎沒那麽強硬,於是向前探出身去,想要搞定這筆交易。

“我想問問你,有這麽一個女人,我總是看到她,但又總是與她擦肩而過。我想上前介紹自己,但似乎永遠無法追上她。你認為,我是不是需要第四瓶……”他話音剛落,她的臉已經變得更加蒼白了。

“這女人是誰?給我描述一下她!”

弗雷德裏克舔了舔嘴唇,“呃,她看上去十分矯健,一頭長長的黑發,似乎總是……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伊澤爾達點了點頭,堅定地說道:“這女人是個大麻煩。你必須離她遠點兒。千萬不要接近她。”

“不。”他搖了搖頭,“我要見她,哪怕就一秒也好。我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必須得知道她是誰。”他懇求道,“給我第四瓶藥水吧,然後我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錢!”

但她卻搖了搖頭,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即便再多的甜言蜜語也沒用了,他憤怒又沮喪地離開了商店。突然,他在人行道上停住了腳步,透過窗戶往裏麵看。伊澤爾達以為他已經走遠了,便打開抽屜,拿出一瓶藥水看了看,又搖了搖頭。隨後,她把藥瓶放了回去,關上抽屜。弗雷德裏克看了看店鋪的營業時間,然後回到車裏。

那天晚上,弗雷德裏克把車停在商店門前的路邊。他關掉引擎,坐在車裏,聽著引擎在夜晚的涼風中漸漸熄滅的聲音。弗雷德裏克戴上手套,打開車門,朝人行道走去,右手還握著撬棍。他向前邁出三大步,走到了商店前門。過了片刻,他把撬棍插進門和門框之間,一用力,木頭便嘎吱嘎吱地壓碎了,門就開了。弗雷德裏克屏住呼吸,等著警報響起,但什麽聲音也沒有。

他走進商店,借著前窗透進來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穿行於貨架之間。這次,肥貓又回到了籃子裏,仰著腦袋,一雙黃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它站起身來,嘶嘶地叫了一聲,脊背上的毛也炸了起來。弗雷德裏克走到櫃台後麵,打開抽屜,取出了藥瓶。他回到車裏,氣喘籲籲地急速駛離這裏。在那皮手套的掌心中,玻璃藥瓶上反射著歸家路上的燈光。

弗雷德裏克回到家後,坐在自己房間的**,凝視著藥瓶。他慢慢打開了瓶塞。裏麵的藥劑仍然像水一樣,然而這一次,茉莉花的濃烈氣味卻一湧而出。他不禁皺了皺鼻子,但還是一飲而盡。嚐起來仍然跟水一個味道。他感到頭暈目眩,倒在**,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弗雷德裏克注意到茉莉花的香味變得更濃了。開車上班的路上平淡無奇,一如既往地順暢而高效,這一天也過得飛快。他感到怡然自得。午餐時,他坐在戶外咖啡館人行道上的一張小桌子旁,注視著人群,直到看見她走近。她的頭發在麵前搖曳不停,遮蓋著麵龐。他趕緊大口咽下最後一點咖啡,留了張鈔票在桌上。

他跨過咖啡店低矮的圍欄,跟在她身後,留意著她鞋跟敲擊在人行道上的韻律。他的目光慢慢沿著她那強健的脖頸,移動到那光滑白皙的手臂,再移到那瀑布般傾瀉過肩頭的黑發。他欣賞著她行走時小腿肌肉的收縮變化,高跟鞋使她的雙腿顯得更加修長,翹臀也隨之曼妙地搖曳著。

他跟著她走進一條小巷,很快就要追上她了。他一伸手,終於摸到了她的肩膀。

“女士。”他輕聲說道,“我可以和你說句話嗎?我一直想見你。”

她轉過身來。他倒吸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他料想著,她那輕盈、有力、迷人的身體一定有一張與之匹配的美麗麵孔。然而,事實卻大相徑庭。她憔悴、凹陷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眼睛如同漆黑的水池一般暗淡無光。

“你一直想向我介紹自己,對吧?”她輕聲笑了起來,聲音有些低沉,“這不是慣常的套路。但無論如何,我都很高興見到你,弗雷德裏克。”

他心中泛起一陣寒意。她怎麽會知道他的名字?弗雷德裏克又後退了一步。她的臉讓他感到惡心——滿是皺紋,麵如死灰,眼神冰冷呆滯。她看上去怕是有一百萬歲。她凝視著他,伸出一根細長彎曲的手指指向了他。

“你見過伊澤爾達?”她撅起嘴,舔了舔嘴唇,“她為我工作。藥劑店是我的一個小小甜蜜陷阱,用來尋找……樂趣。它已經冷清了幾個世紀。”她走上前,指甲沿著他的領帶往上滑動,然後按在了他的喉結上,“但幸運的是,你來得正是時候。我一直渴望著男人的撫摸。”她緊緊握住他的二頭肌,興奮地瑟瑟發抖,“你還挺合適的,是的,真不錯!”

弗雷德裏克厭惡地往後退,“聽著,再等一下,好嗎?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即使你現在不知道,很快也會知道的。”她回答道,就像是捕食者鎖定獵物一般微笑著。

“藥劑店是你的?”

“早就有人警告過你,不應該隨意操縱時間的結構。但你卻自作聰明,不是嗎?你習慣了世間萬物都為你運轉,認為自己就應該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她笑了笑,露出了可怖的牙齒。弗雷德裏克嚇得喘不上氣。她又再次開口說話,語氣中滿含嘲諷:“大多數人的一生都在竭盡所能地遠離我,但是你……居然真的來追我了。好吧,我就在這裏,弗雷德裏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快來占有我吧。”她張開雙臂,期待著他的擁抱。

他搖了搖頭,“不,這一定是個誤會。我還有會議要參加。很高興見到你,但我得走了。”

“看看你周圍,弗雷德裏克!”她嚴厲的聲音把他嚇壞了,立馬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揮動著瘦骨嶙峋的手臂,“你知道我們有多孤獨嗎?這都是你造成的!你買了藥水,心甘情願地喝了。”她舉起四根手指,“四次!我根本都用不著引誘你!”她用長長的指甲撫摸著她的黑發,“本來還需要幾十年的,弗雷德裏克。”她用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補充道,“幾十年。但現在,你就來找我了,而且還是自願的!”她拍了拍手,弗雷德裏克感到自己的胃裏翻江倒海,“現在,俊俏的年輕人,你是我的了!”

弗雷德裏克的臉痛苦地扭作一團,轉身想要離開。

但那女人用驚人的速度,一把抓住了他夾克的翻領,把他拉近。即使隔著一層衣服,他也能感到她那冰冷的雙手散發的陣陣寒意,漸漸麻木了他的胸膛。她把他的臉拉近,吻了上去,嘴唇用力地吸住他的嘴,把他的呼吸吸進了她的體內。

他漸漸失去知覺,身體沒了力氣,膝蓋也綿軟下來。他心想:“再等等,哪怕一秒也好……”但是,再也沒有時間了。

Copyright? 2013 by Lou J. Ber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