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境

[美]湯姆·格倫瑟 Tom Gerencer 著

熊月劍 譯

1999年,湯姆·格倫瑟在完成了號角工作坊的科幻課程之後,很快發表了不少有趣的故事。隨後他休息了幾年,開始了自己的事業並結了婚。這篇小說標誌著他向科幻領域的回歸。

諾姆·加林斯基起床喂了貓,瀏覽了一遍頭條新聞,然後開始做早餐。他煮了咖啡,烤了吐司,切西柚的時候又一次濺到了眼睛裏,也就是說,這一天和其他倒黴日子沒什麽兩樣,除了一件事——

“我再也受不了了。”他說。現在回想起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也許都是有預兆的,但後知後覺可沒用,除非時間能倒退。如果是那樣的話,連葬禮都可以切蛋糕慶祝了,而上廁所會是一件相當嚇人的事。

言歸正傳。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貓用後腿站立了起來。

“那麽,我的朋友,”它說,“你中大獎了。”加林斯基的反應和其他所有人看見寵物說話時一樣——他倒抽一口氣,瞪大眼睛,倒退了三步,一頭撞在了抽油煙機上。

“我的天哪,”他說,“你剛才……”

“是的,是的,但我不得不這麽做,”貓說,“真的沒什麽可擔心的。事實上我和你一樣。我不是妖怪或外星生物。我來自索格斯。”

“索格斯?”

“離動物園大概半英裏。我和朋友們小時候會到那兒散步,磕點麥司卡林 ,跳過圍牆,朝鴕鳥扔屎。”

加林斯基緊緊抓住廚房台麵,似乎很擔心他的貓會攻擊自己。

“隻不過,我被未來某個主題公園的運營者綁架了,被迫成了銷售員,但我又能怎麽辦?告訴你吧,我明白你正在經曆什麽。”

“你真的明白?”

“天哪!當然明白。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會夜裏睡不著覺,懷疑自己對社會到底有沒有價值?”

“但是一隻貓……”加林斯基說。

“貓,狗,還是猴子,有什麽關係?我還知道有些雞沉迷於質量控製標準呢。沒錯,我還就這麽說了。首先,你的早餐桌被安裝了監聽器。別,不用費神去找發射器,它隻有草履蟲那麽大,未來科技。那時候連市政發電廠都隻有你的拇指那麽大,經常被整個兒盜走,蒸汽爐柵掉了一路。但你不用知道這些。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機會來了。你聽說過奇境嗎?”

“沒有。”加林斯基說。

“那是因為它現在還不存在,得一千年之後才會建好。但是一旦建成,你就瞧好了。你心裏的任何奇妙願望,都能完完全全實現,任何身體、心理、精神上的需求,分毫不差。而且還有各種令人讚歎的搭配組合,那種真實感絕對會讓你徹底沉浸其中。”

加林斯基想坐下,但又害怕離那隻貓太近,因為它此刻正站在餐桌椅前麵。

“問題是,”貓繼續說,“去那兒可不便宜。奇境也需要經費。我們在未來的客戶量不太夠,所以才找上你們。我們得開發一些來自過去的客戶。”

它跳上白色的富美家牌台麵,湊近加林斯基,這使他把台麵抓得更緊了。它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包微型香煙,抽出一支,用一隻迷你打火機點燃,然後開始一口一口地抽起煙來。

“你怎麽……”

“老天,我們沒時間討論這個。如果你非得知道,他們把我的人格暫時傳送到了這隻貓小小的大腦裏,而我的身體還躺在沃楚希特的一家醫院裏昏迷不醒,但他們答應我,一旦我完成了業務指標,就會把我複原,還會給我點好處。但如果你再這麽語無倫次下去,這些都不會發生。是的,我們一直在觀察你,知道你已經受夠了。”

加林斯基無法反駁。他從來沒想過要當汽車銷售員。他原本想當搖滾明星,或者宇航員。不會有人把汽車銷售員的頭像印在T恤上,也沒有人會滔滔不絕地談論事關他們生命安危的電話會議,或者啟用大牌演員來製作一部關於汽車銷售員的激動人心的3D電影,再給安排一個難以置信的圓滿結局。

“你這樣的人是完美的備選客戶,”貓繼續說,“你看,奇境就是你夢寐以求的一切。你不僅僅是玩玩遊戲,獲得一些體驗,而是徹底改變你是誰。你想當教皇?砰,你就是教皇。我說的可不隻是穿戴上教皇的袍子和可笑的帽子……”

“你說的是主教冠?”

“……這不重要。也不隻是拿著權杖把人逐出教會之類的。你真的就是教皇本人。你會擁有他所有的記憶、信仰和虔誠——當然,也可能沒那麽虔誠,因為你可能會選擇當一個不太虔誠的教皇,那麽你就會感受到內心的信仰危機。你也可能想變成釋迦牟尼,或者一艘火箭船,或者蜂鳥。你想過變成一隻蜂鳥嗎?”

“沒想過。”

“真的沒想過?”

貓吐出了一口煙。

“那是因為你還沒試過。簡直太棒了。棒極了。你還可以變成一匹馬,隨風奔跑,在草地上打滾。還有,想象一下馬的那檔子事兒吧。”

“感覺很好嗎?”

“啊,想想看那掛著的……但也有缺點,不夠持久。十五秒就完事兒了。當然,在奇境這兒都可以修改。他們能辦到任何事情。你要做的就是盡管開口。”

“你試過嗎?我是說,馬的那件事兒?”

“咱們就別涉及個人隱私了。我要說的就是,你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成為任何東西,任何!這可不是虛擬現實,知道嗎?你明白了吧?他們會真真正正地改變你。”

貓笑了起來,“看看我,像是虛擬現實嗎?如果你想要證據,我可以吐一個毛球給你看。”

“我隻想要時間來考慮考慮。”加林斯基說。這一切對於一個剛吃過早餐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難消化了,他連早餐吃的雞蛋和吐司都還沒消化完。

“慢慢來。”貓說,“如果你有什麽問題,盡管問我好了。”

它轉過身走向客廳,中途又停了下來,“噢,對了,你能找找不含穀物的貓糧嗎?喜躍牌貓糧吃得我肚子疼。”

接下來的幾天,加林斯基既害怕又興奮。這一切是他幻想出來的嗎?會不會是嗑藥產生的幻覺?但是他沒吃過任何小藥丸。還是說現代生活的壓力壓垮了他?就像舊貨店的比爾·羅曼,從四月份以來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抽搐。但是這一切看起來如此真實。如果他疑心這一切都隻是自己的想象,那他隻需要再去問問他的貓。

“之前發生的事都是我幻想出來的嗎?”

“不是。”

“到底是怎麽回事?”

“聽著,你能再給我兩分鍾嗎?我得在三點之前舔完毛,然後好好地打個盹兒。”

既然如此,就當這都是真的吧。

“要花多少錢?”第二天晚餐後他問貓。

貓搓了搓兩隻前爪。

“很好,你終於開竅了。”

它向加林斯基詳細說明了費用問題,在奇境待一周的花費還不到兩千萬美元。中間它停頓了很長時間來撓耳朵,“我好像得了耳蟎,”它抱怨說,“你有礦物油嗎?

“不過,費用包含了時間旅行、夥食和住宿,外加表演和其他娛樂項目。酒水另收。”

“這麽貴?”加林斯基又一次抓緊了台麵。

“畢竟愛因斯坦還說過這些都是不可能的呢。根據他所運用的物理定律,他說得確實沒錯。你看,他知道空間和時間是不連續的,但他不知道定律本身是可變的。我沒想假裝什麽都懂,大部分知識我是從《銷售員手冊》上學來的。除此以外,你的大腦也需要改造一下。”

聽到報價時,加林斯基的希望已經破滅了。現在更是火上澆油。

“你是說要清除我的記憶?”他問。這說得過去,畢竟他們不可能讓人到處八卦前往未來的時間旅行,不是嗎?那會產生蝴蝶效應。比如你不小心錯踩到一隻蝴蝶,結果長出了三個腦袋,還終生訂閱了《你好,女孩》雜誌,或者別的什麽意想不到的影響。可是如果你什麽都記不住,那麽這趟旅行還有什麽意思?

然而貓在搖頭。“不,我們不會動你的記憶,”它說,“事實上,作為小小的饋贈,你事後回想起來會比真實情況更加美妙。”

“那你剛才說……”

“我們會阻止你告訴其他人。每當你很想說出來的時候,一個動機中繼器就會啟動,你會轉而開始談論政治,說一些你無法收回的蠢話。我們已經在更小的尺度上對你實施了這一影響。”

加林斯基點了點頭。當天下午的時候,他本想告訴吉姆·佩德森他的貓會說話,說出口的卻是支持弱勢白人群體的平權法案。

“但是我給不起兩千萬,”他說,“如果你是來自索格斯的話,你肯定知道這一點。”

貓點了點頭。

“沒錯。但是你想想,我們討論的是公元3000年的價格。你擁有匯率的優勢。折算成現在的幣值,隻要一百四十三美元五十美分。”

加林斯基抬了抬眉毛,笑了。現在他唯一不明白的是,奇境為什麽不幹脆在這個時代設立一些合法業務,比如連鎖幹洗店,這樣就可以在未來大賺一筆。

加林斯基提出這個問題時,貓說:“事實上他們已經這麽做了。但是關稅太高,一毛錢都賺不到。所以,你決定了嗎?”

“你們接受支票嗎?”

“要的就是你這種幹勁!我來給你開張收據吧。”

時間旅行和加林斯基想象的不一樣。他剛在授權書和免責表格上簽了名(表格有一千七百萬頁,貓不得不把他放在一個時間停滯場裏待上五十年,好讓他讀完這些文件——他沒有變老,但卻養成了惹人厭的習慣,老是愛說:“哎,看看你這副樣子……”糾正這個毛病又花了好幾年),他的客廳就自行解體,並變成了另一個地方。

這是六月的一個夜晚,他們在溫暖而沒有蚊蟲的戶外。“這裏永遠是六月。”貓說。這是叢林、花園和城市的混合物:野生植物和葡萄藤懸垂著,從長滿苔蘚的樹幹中生長出來。接近滿月的月亮將輝光從參天古木那藍綠相間的樹冠間隙灑落下來。茂密的植物和蕨類,錯落有致地生長在金字形神塔和寺廟那搖搖欲墜的邊緣,沐浴在銀色的光芒之下。繁花的香氣從這叢林勝景中飄散出來,和人造香味完全不同——就像新鮮的番石榴之於蜜餞果脯。在這片混沌的荒野中,忽然出現了精心養護的花園和一排排路燈,綠籬環繞的池塘也與人行道相互交織。除此之外,還有天才造出的閃著微光的弧形建築,其學科專業在加林斯基的時代不為人知(景觀藝術與建築學碩士)。塊塊整料加工品與條條單軌看起來像是刻自遠古時代的石頭,但由青金色的光線打上了阿拉伯式的花紋。這些構築物與叢林和花園完美搭配,仿佛眾神本身所期望的也不過就是人類在造物與自然之間達到這種和諧。

“很美,對吧?”貓說。

人行道上,穿著不同曆史時期服裝的人們往來穿梭。他們在和貴賓犬、獒犬、貓以及其他寵物聊天(甚至還有一位路人正和一個看起來像餐椅的東西聊得火熱)。一群自得其樂的戴著寬邊帽、穿著帶扣鞋的漫遊者,正站在一群毛型別致的動物中間閑聊。附近的一座池塘邊上,穿著寬鬆外袍和維多利亞式服裝的男女們彼此交談著。修剪整齊的草坪上,還有一群穿著金緞或麻布的人。

“啊。”一個路過的穴居人說著,從胡須裏挑出了一個看起來像是來自基因研究機構的東西。

“真是太神奇了,”加林斯基說,“多令人心馳神往啊。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聞過這樣的味道。”他一邊補充說,一邊回頭看了穴居人一眼。

“這才稱得上旅行,不是嗎?”貓說,“但是別興奮過頭,喘不過氣哦。”

“所有這些人——他們之後都不能談起這裏?”

“一個字都不能說。”

“這也就是說……”

加林斯基想了想。這就是說,很多人——甚至他的朋友——可能都來過奇境。

“你的侄女弗萊維婭來過六次,”貓證實了他的想法,“她在我們的優先客戶協議上。還有你的母親也來過。”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老兄,這跟鉤蟲病一樣,真不是開玩笑的。她變成蓋伊·隆巴多 花掉了旅程中的大部分時間。她說她喜歡水上飛艇比賽。”

“但她從來沒有……”

“她不能。就像我之前說的,關於旅行的任何事都不能以任何方式影響你們自己的時空。否則來自過去的人就會知道太多,我們也得保護知識產權。”

要思考的問題太多了,但加林斯基似乎沒有這個時間。貓領著他經過一間禮品店,然後來到一座神廟。神廟的門楣和巴士差不多大,上麵爬滿了縱橫交錯的葡萄藤。進門之後,他得先排長隊等候,隊伍每隔一段時間才能向前移動一段,並有天鵝絨繩子作為隔斷。與此同時,他們頭頂上播放著關於奇境的如夢似幻的商業廣告。

“太神奇了,”他對貓說,“我會變成什麽?或者變成誰?我要怎麽做決定?”

貓聳了聳肩,“別操之過急,從小的東西開始。如果你不喜歡,還可以改變主意。你考慮過我的蜂鳥建議嗎?”

“我想變成一隻鴕鳥,或者美洲豹。不對,我要變成虎鯨,或者大王烏賊。我能變成大王烏賊嗎?我就想變成大王烏賊,然後襲擊海盜船。”

“我們倒是有一些海盜船,”貓說,“但我得警告你,你可不一定能打贏。那些海盜有大炮。”

“我不會真的死掉,對吧?”

“當然不會。”

“那就這麽定了。我要變成大王烏賊,襲擊海盜船。”

“你說了算。”

然後,加林斯基就變成了一隻大王烏賊。簡直不可思議。在轉換過程中(在一台看起來像麥當勞公司製造的CT掃描儀一樣的機器裏),他被麻醉了。當醒來時,他已經暈暈乎乎地漂浮在深海裏了,周遭深色的海水就像凝重的天空。密密麻麻的浮遊生物幽靈般沉降下來。加林斯基在水中巡遊,此刻他身形龐大,生理結構也相當複雜。一切都是真實的!他不是在操縱大王烏賊,而就是這隻大王烏賊本身!哦,加林斯基還在,他才是主角,但是他已經脫胎換骨了。比如,他擁有了烏賊的記憶:**、戰鬥、在浮冰下滑行……有一次,差點因為吞了體型過大的海獅而造成腦損傷。而且,他也擁有了操控眾多帶吸盤的觸手的實用技能。

他很快想起來——貓答應過他會有一艘海盜船。而海盜船隻可能出現在一個地方,那就是水麵上。

他讓自己變輕——他感覺體內的器官在起作用,增加著浮力。他不斷向上滑行,穿過微生物群勾勒出的若隱若現的障礙,和由微小的海洋生物聚合而成的發光薄幕。他感覺水壓越來越小。

上升過程讓他癡迷不已,隨著環繞在他四周的水壓逐漸減小,他的烏賊思維也像瘋狂的觸手一樣向外舞動飄散。他自己的知覺扭曲了,當距離水麵越來越近時,他與人類自我之間的連接也越來越微弱。他看到了天空中光耀奪目的彎月,銀輝灑遍蒼穹。這時,一個龐大笨重的東西破水而來——一個黑色的、笨重的物體。

加林斯基當然知道那是一艘船,但是他的理解力被那籠罩一切的烏賊思維隔絕了——那是一種巨大而潮濕的存在,一種非語言的神秘認知——加林斯基無法與之溝通,除了在一種原始的情感層麵上。以他現在的認知,根本認不出自己像導彈一樣攻向的是一艘船,他以為那是一頭受傷的抹香鯨,正等著他去攻擊,去戰勝,最終愉快地飽餐一頓。

這種認知帶來的興奮感,讓加林斯基完全沉浸其中。這場戰鬥現在對他來說具有莫大的吸引力,這令他簡直無法理解誰能抗拒得了這種事。

“讓我來吃掉它。”他想,然後急速上升,排出一道水柱。

他狠狠地撞上了那艘船。但是又覺得它的動靜有點兒不太像抹香鯨。他的烏賊思維在遭遇這前所未見之物時覺得很困惑。這頭鯨魚為什麽不戰鬥?為什麽它如此不堪一擊?

他用觸手包圍了它,把自己拉到它身下。他猛地張開了蒸汽鏟車般的巨口,然而咬碎的不是鯨魚,而是一些幹燥的東西,戳痛了他的嘴。他被激怒了,揮動起他的觸手,隨即感覺自己擊打在銳利的邊緣和輪廓上,一些像骨骼和肌肉一樣的東西被高高地卷到了空中。這頭鯨魚病得不輕,甚至已經死了。一陣恐懼頓時淹沒了諾姆這隻大王烏賊。

恐懼緊緊攫住了他。他把鯨魚往下拖,自己則往上升,讓鯨魚屍體和自己往彼此的方向湊近,在沸騰一片的水麵交匯。這時候,他看見了一些東西,他的震驚頓時激增並轉化為了極度的恐慌。

鯨魚身上還有其他生物。一些可怕的、畸形的東西,像是殘缺不全的巨螯蟹。它們在骨頭與麵目全非的鯨魚屍體上四下逃竄,嗚咽著,尖叫著,顯得很陌生。加林斯基知道這些都是人類——海盜——但他的化身烏賊並不知道,它的強烈反應像地震一樣撼動著他。

他滿懷恐懼地攻擊它們,就像一個人在淋浴時突然看到巨大的長腿蜘蛛一樣。他使勁拍打它們,從來沒有感到這麽害怕過。他用觸手猛力出擊,把它們在鯨魚骨頭(桅杆)和鯨魚屍體(海盜船)上摔得到處都是。他卷住其中一個,不斷擠壓直至把它擠爆。另一個則被他拉扯著拽得斷成兩截後,摔進了海浪裏。

那些東西開始反擊。它們用長長的、尖利的、閃光的牙齒或刺針來戳他,咬他。它們爬滿他的頭,向眼睛進攻!諾姆把它們拍開,把它們壓扁,拋向空中,或者掃進水裏,咆哮著將它們在船體(鯨魚)身上碾碎,H. P.洛夫克拉夫特 一定會喜歡這個場景的。

然後,它們中的一部分跑向一個長長的黑色東西,把它轉過來,將它空洞的嘴對準了諾姆的頭。烏賊思維沒能明白,但這激發了諾姆的恐慌,他意識到這是大炮。諾姆揮起一隻觸手,像鞭子一樣抽向那夥人,他們飛了起來,但是大炮發射了,一切隨之陷入了黑暗。

“怎麽樣?”

諾姆眨眨眼。他躺在一張適合人體身形的小**,周圍是灰藍色的牆,牆上閃著“L號恢複區”的字樣。他的旁邊還躺著其他人,工作人員像服務員一樣忙忙碌碌。諾姆抬起頭,看到了那隻貓。

“感覺怎麽樣?”

“天哪,”諾姆說,“簡直……簡直……”

簡直難以置信。加林斯基本來想這麽說,但最終說出口的卻是:“在那個年代賦予女性投票權簡直是對常識的巨大衝擊。”

“啊,很好,”貓說,“起作用了。這隻是一個小測試。你準備好變成其他東西了嗎?”

“是的,拜托。”諾姆興致勃勃地說。

接下來他變成了一隻鴕鳥。然後是虎鯨。他甚至試了蜂鳥(空戰簡直不可思議——比戰鬥機飛行員夢寐以求的那種還要精彩),然後是馬,他非常喜歡當一匹馬,盡管貓說的關於十五秒的事情是真的。接著是超級間諜、搖滾明星、宇航員,每種體驗都非常棒。比他想象的還要精彩。

當他完成了這些,盡情享受了每一次奇妙的旅行之後,三天過去了,他覺得自己準備好了。

“我已經玩夠了。”在兩座金字形神塔之間的廣場上共進午餐時,他這麽對貓說(他點了意麵沙拉,貓則要了魚頭華夫卷),“我想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個成功的、自信的、非凡的人。”

貓舔了舔胡須裏的魚鱗。

“我們正好有你想要的。”它說。

又一次經曆排隊和轉化之後,諾姆·加林斯基變成了另一個人。但他既不是耶穌,也不是釋迦牟尼,他預想的差不多是這些角色——而是變成了比利·休斯,西弗吉尼亞州橡樹山一家煤炭開采公司的會計,正從沃爾瑪門口人行道的路沿上走下來。

他身體內諾姆的意識糊塗了。一開始他以為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比利是一個無名小卒,未婚、小個子、肌肉鬆弛,穿著開線的藍色T恤和牛仔褲。他的生活無聊透頂,沒有人會羨慕他,或者哪怕想知道他是誰。

他的腳上穿著從沃爾瑪買的廉價運動鞋,由中國山東一些既不了解美國人、也不了解腳的工人製造,他的腳由於長時間穿著不合腳的鞋子而飽受折磨。他的賬單和欠款超出了收入,還得過兩次皮膚癌。

這些事情充斥著加林斯基的思緒,就像你臉朝下趴著的時候,地麵會占據你的視野一樣。但是,當他通過比利·休斯的思維看待這些問題時,他震驚地發現,盡管問題仍然存在,但是卻縮小了,好像飛到了九霄雲外。

他拋開這些問題,看向停車場。那裏一層層地停著很多車,在暮色中反射出白色、粉色、橙色的光澤,仿若貓爪,落影雲頭。車子堆放得高聳極了,如山體般氣勢迫人,這令諾姆覺得自己好像直直墜入了世界之底。落日溫暖了他的心靈,清風吹涼了他的皮膚。兩者間的衝突在他胸中激**出旋渦。他手臂上汗毛直豎。他聞到炸薯條和遠處垃圾桶裏那快餐食物陰魂不散的味道。這一切向他靠攏過來,好像要將他抬離地麵,向天空飛去。

他繼續往前走,經過一位穿著青檸色緊身褲的豐滿女士,她張口呼吸,愁眉不展。不知為何,他覺得一定有一位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有遠見的畫家,通過蟲洞看到了她,為她畫了一幅華麗的畫像。這幅畫將在那個時空裏讓所有人感動得喜極而泣,在那個時空的拍賣中拍出相當於一千億美元的價格。

他走近自己的車,盡管隻是一輛很舊的白羊座K係,但是對車子的感激之情幾乎將他的憂愁一掃而空,因為它讓他花些小錢就能夠舒適出行,可比過去國王出行要方便舒適得多了。他對車的感情讓它看起來好像在發光,這讓他的思緒變得舒展平緩,就像拉緊的保鮮膜蓋住了一碗葡萄一樣。

諾姆懷疑比利·休斯嗑了甲安菲他明或者奧施康定之類的興奮劑,但是他快速搜索了一遍近期的記憶,好像並沒有這樣的藥物濫用。比利就是這樣純粹真實的人,比珍珠還真。對於比利而言,一切都非常簡單,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像是在五百萬星級餐廳裏一口口享用永無止境的美餐一樣,而他永遠覺得餓。簡而言之,他感激一切,就像感激神明一樣,感激得離譜。他甚至感激雀巢的口袋三明治。他會盯著一個口袋三明治,發自肺腑地從內心深處湧出一種感動;他會驚歎於農場和機械設備、輪班工人和企業結構、營銷和航運、化學與無知、愛、憎、生物學,人類經年累月的勞作和經驗,像大型交響樂一樣共同作用,製成了這種不見得多健康的食物,這讓他的頭腦和心髒幾乎真的要唱起歌兒來,旋轉,再上升。

接下來的三天,加林斯基就是這麽度過的:坐在比利狹小的辦公桌後麵,沉浸在幸福之中。他盯著過時的電腦屏幕上晦澀難辨的數字,或者待在充斥著此前無數頓午飯餘味的休息室裏,覺得自己就像坐在溫暖的浴缸裏抿了一口金湯力酒;或者正由一位來自於有兩百萬年曆史的文明、最受尊敬、一心隻求鑽研理療改進的大師,為他持續不斷地按摩著。

這就是他,一個無名小卒。然而令人費解的是,他也正是世上最快樂的人。

時間到了,加林斯基再次躺在了L號恢複室。他仰麵躺在**,氣喘籲籲,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充滿恐懼的自我中。

“怎麽樣?”貓問。

“天哪,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投票給民主社會主義候選人是這麽棒的一件事。”

“很好。看來你樂在其中。”

加林斯基帶著哭腔說:“請讓我回到他的身體裏去。”貓睜大了眼睛。

“不行,”它說,“你的一星期旅程已經結束了。”

“那我就再待上一周,我會付錢的。”

“加林斯基先生,”貓好像受到了冒犯,“我們沒法就這樣讓你回去。還有很多表格要填呢。而且,這對你的身體產生了不小的傷害。我們至少得等六個月才能再次轉化你。”

六個月!加林斯基連六分鍾都等不了!他是比利·休斯的時候,雖然卑微,但每時每刻對他都是一種勝利。然而現在的他甚至無法理解這是怎麽做到的,就像一條狗在看一個人做代數。而作為他自己的每一秒都是悲劇,相比起來,連《麥克白》都不過隻是一個由一堆嬰兒和會說話的羊駝主演的可笑的超級杯廣告。

“算了吧,”貓有點擔心地說,“最好還是把你送回你家的廚房吧。你會感覺好些的。”

但是加林斯基不想回去。他從小**跳起來,推開了想要阻止他的兩名工作人員。

“加林斯基先生,請別這樣!”貓喊道。其他客戶躺在各自的小**,睜大眼睛看著他們。“這隻是一個遊樂園!想達成具有持久效應的改變,還有別的法子!”

但是加林斯基聽不進去。

他打倒了撲向自己的警衛(感謝這裏的無論是什麽的神靈和他們的神力,未來人太依賴他們的科技,已經不注重身體鍛煉了),搶了警衛的武器——一支看起來就連福來雞 都會否定其設計的槍。他衝向大門,撞翻了一托盤的儀器,任其散落在地上,閃著銀光。

他衝進那間用天鵝絨繩子作隔斷的排隊大廳,推開一群遊客,強行擠進了轉化區。

“讓我變回比利·休斯!”他衝著一個技術人員喊道。

“可是……”

他舉起了槍,“照我說的做!快!”

他鑽進巨大的機器艙內,技術人員一臉不安地按下一些按鈕。然後,一切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當再次醒過來後,他眨眨眼站了起來,伸了伸腿,用喙撓了撓翅膀下麵。

“這什麽……”

“很抱歉,”貓說,“我已經盡量警告你了。”

加林斯基站起來和貓差不多高。他低頭看了看自己。

“就像我說的,人類無法承受超過一星期的轉化。到目前為止,所有想要這麽做的人都變成了一種動物。大多數是小型的,比如雞。而且因為過度轉化的DNA的複雜性,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

“你是說我永遠就是這樣了?”加林斯基問。

“我得承認,這確實縮小了你的選擇範圍,”貓說,“因為你沒了大拇指,也不能洗澡了。但雞還是能做不少事的,至少你還有眼睛和大腦,隻不過都是微型的。”

加林斯基試著集中精神,但是他現在很想吃點兒玉米。

“比如,”貓說,“我們在質量管控部門還有幾個空缺……”

Copyright? 2013 by Tom Geren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