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

(化學試題)

37. 在宇宙飛船和太空站上工作的宇航員,在密閉的工作艙內需要吸入氧氣,呼出CO2,飛船內可以使用一種物質,它能吸收CO2並產生氧氣,該物質是,其反應方程式為。

答案:Na2O2;2Na2O2+2CO2 = 2Na2CO3+O2↑

1

索羅離開了,但高考還在繼續。校長趙國強脫困以後,第一時間把王董關押了起來。可對於孫元一,他卻並沒有太過為難,甚至還讓他繼續擔任試卷的評審組長。因為他向基地索要過孫元一的個人資料,結果讓他有些吃驚。這個“263計劃”最早就是此人提出的,而且在這場全球事件的最初階段就介入了調查,可以說對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由他來繼續監督計劃的進行,真是再合適不過。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可這段時間內卻再也沒有學生能給出正確的解答。趙國強宣布延長高考時間——事實上,他也別無選擇。更令人憂心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地麵的支援越來越少,他逐漸意識到,地麵的基地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而孫元一本人,在這段時間也陷入了迷茫。他知道自己被索羅欺騙了,不過這無關緊要,因為自己也得到了想要的結果——成功地來到了這所特殊的學校,見證了計劃的實施,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見證了計劃的第一項成果——

阿木的答卷。

這是計劃實施後第一項有價值的成果,也是唯一一項。在高考開始後的每一天,當教務處收到試卷後,都會第一時間將答案發回到地麵,讓人將其刻到石碑上,觀察是否會有反應。在此過程中,試卷會交由評審小組進行分析,試圖從中梳理出某種潛在的邏輯,或者是讓人眼前一亮的新的思路來。當然,交上來的答案大多是胡亂拚湊而成的,即使偶爾有一些看似有道理的解答提交上來,也從未讓石碑產生任何反應。

除了阿木,沒有任何人的試卷能夠打動石碑。

那張試卷沒有任何解答過程,隻在最後寫了一個簡單的數字作為答案。孫元一看到這張考卷,毫不猶豫地將其歸入“毫無價值”的那一類。那幾天收到了很多這樣的試卷,結果都是徒勞無功——很多學生隻是胡亂蒙一個答案,試圖碰碰運氣罷了。可很快,驚人的結果反饋了回來。阿木那張試卷上的答案很可能是正確答案!因為,寫上那個答案後,周圍的電器竟然全部恢複了正常。

孫元一第一時間趕到教室,把阿木叫了出來。他急切地想知道,這個答案是怎麽計算出來的。可讓他大跌眼鏡的是,那個學生除了說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囈語外,竟一點也說不出自己答題的推演過程和邏輯來。他一度懷疑這個學生隻是隨便蒙了一個答案,可是,這不是選擇題啊!有人竟然能在一個毫無頭緒的填空題裏蒙對答案,可能嗎?

從那以後,孫元一就為這張答卷著了魔。他想通過答案反推解答的過程和邏輯,可卻一無所獲。他嚐試了很多手段,但沒有一個讓他滿意。之後,他逐漸沉迷在了這種逆向推導的嚐試中,連吃飯的時候都對著試卷,一個人喃喃自語。在趙校長找他談話前,他根本不知道索羅已經偷偷帶著阿木離開了學校。

“我要回去,”他對趙校長說,“那個叫阿木的學生很重要,我有些問題還想要再找他確認一下。”

“回不去了。”趙國強歎了口氣,“太空站唯一的小型飛艇被他們開走了。我已經向地麵基地申請,讓他們發射一批新的客運飛船過來。”

“那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以前的時候,每隔一個月就有來自地麵的補給飛艇在太空站停靠,可到了現在,什麽都不好說了。你也知道,現在的地球是個什麽光景。”

“那太空站的物資……”

“物資倒是夠用的。上次的補給船是兩艘大型貨運飛艇,補充的物資足夠我們一年使用了。我現在倒是擔心基地那邊——如果連基地也淪陷了的話,我們就真成無根之木了。”

話雖如此,趙國強對基地還是充滿信心的。因為基地建設在距離市區較遠的山區,其電源不僅與外部的電網完全隔離,更在內部構造出了幾個互相獨立的供電區域——即使某個區域出現停電的情況,基地也可以斷臂求生,不至於在短時間內完全淪陷。更何況,在基地的外麵,還有兩層堅不可摧的防禦體係。最外麵的是一圈護城河,河麵寬一百米,足以阻止那些詭異的大火燃燒進來。其後是一個由高強度高分子材料製成的透明雙層穹頂,兩層穹頂之間的空氣被抽出,形成了一個真空的隔離區,這是為了防止所謂的“停電病毒”通過空氣傳播進來。雖然這樣的猜測讓人有些啼笑皆非,也從沒發現類似的事情,但停電區域的飛速蔓延已經讓人類變得風聲鶴唳,再小的可能性也要想辦法杜絕。況且,不久之前,基地還發生了一起難民湧入事件,安保團隊調查後發現,是有人在暗中引導和提供支持。從那以後,基地的防衛就更加強化了。

他這樣說的目的,是為了強化孫元一的緊迫感。畢竟,這個計劃早一天取得成效,地麵就能早一天恢複正常。在趙國強的心裏,他其實根本不擔心太空站會出什麽問題。

會有什麽問題呢?他想,在離地三萬五千多公裏的軌道上,除了空曠而冷寂的宇宙空間,難道還有什麽別的東西能威脅到太空站嗎?

在當下,太空站可比地球安全多了!

2

五月底的時候,期待已久的補給船終於來到了太空站。這次送來的補給品總量非常可觀,甚至有空間站現在緊缺的大量原材料和電子設備。可惜的是,這次的補給船隻是一艘單純的單向貨運飛船,並沒有返回艙,孫元一想要回地球的願望還是落空了。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伴隨著補給船的到來,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在太空站的內部悄然醞釀。

補給船到達三天後,第一個異常的征兆在表麵電位監控室出現了。表麵電位監控室由一個幾乎完全自動化的係統管理,平時沒人駐守,隻在每天下午五點,一位工作人員會來監控室,打印出今天的電位監控記錄,然後簽字存檔。

要知道,所謂的表麵,指的當然是太空站的外表麵。這個龐大的圓筒狀巨物,其表麵因為暴露於宇宙空間中,長期受到外來的帶電粒子和光子的撞擊,會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表麵電位。特別是在地球發生地磁亞爆 期間,地球同步軌道上的等離子體雲的數密度 大幅上升,達到每立方米幾百萬個的驚人程度!在這種時候,在同步軌道上運行的太空站,便會受到環境中的高能電子的影響,具有幾萬個電子伏的高電位。這種情況下,外殼上的天線或者其他支架便很容易發生擊穿放電 現象。當帶電粒子沉積到內部電路上後,還會幹擾內部電路的正常運作。因此,監控並調節太空站的表麵電位,便是一項長期而重要的工作了。當然,這種調節是完全自動化的。

那天,當監控員打印出二十四小時內的表麵電位的時間分布圖後,立刻發現了問題:在之前的幾個小時裏,表麵電位持續不斷升高,最後幾乎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之後,他調出了空間環境中的離子數密度監控記錄,發現之前這段時間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離子風暴。

這種情況讓他摸不著頭腦。

太空站的電位調節係統,靈敏度和反應速度是很快的,在之前的幾次大規模地磁亞爆期間,表麵電位也一直維持得很好,漲落一般不超過十個電子伏。今天是怎麽回事?他一度懷疑是電位測量係統出了問題,經過仔細地檢查後,他又排除了這種可能。

接下來,他注意到了另一個奇怪的現象。在太空站表麵的天線上,他測到了高達一千多萬電子伏的電位。如此高的電位本不應該存在,因為當沉積電荷達到一定程度後,介質中將會發生擊穿放電,從而釋放一部分電荷。可是擊穿放電顯然沒有發生,這令人完全無法理解。除非介質的介電常數和電導率發生了異常的變化,他想,但是這怎麽可能呢?

他低著頭,對著手中的數據冥思苦想,始終想不通是哪裏出了問題。這時,他本應該立刻通報控製室,請求技術支持,但長期處在這種枯燥的邊緣崗位上,他早已失去了應有的警覺之心。他不覺得這是什麽緊迫的事情,而且這種事故上報後,必然會影響他的工作績效和評價。因此,他決定暫且不管這異常電位的事情,先去食堂吃個晚飯,然後再回來檢查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因此,他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由於他的判斷失誤,直到這個危機蔓延到更大區域後,才最終被其他人發現。

在離電位監控室一公裏遠的地方,是空間碎片應對中心。即使在同步軌道上,也有大量的飛船殘體或者剝落物,它們與宇宙中的流星粒子一起,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太空站的正常運行。在太空站表麵有一層網狀雙緩衝屏——那是一個由外側的網狀金屬屏和內側的陶瓷纖維防護屏共同構成的防護係統——可以保護太空站在絕大部分的空間碎片衝擊下不受損傷。即使如此,仍然需要防備那些超出緩衝屏保護能力的大顆粒碎片——在判定其將要撞擊太空站後,將提前以高能激光束將其氣化,或者派出小型推進器將其推離既定軌道。

在那位電位監控室值班人員的吃飯時間裏,空間碎片應對中心也發生了異常的情況。首先是一些傳感器出現了問題,接著,大量的激光產生裝置工作異常——激光介質發生了未知相變,脈衝激勵光源無法啟動,反饋調節裝置失效。就在人們準備對激光器進行檢修的時候,大量電路陸續出現中斷跡象,電壓急劇降低。

最後,監控室裏的顯示屏全部黑屏——整個中心都停電了。

這裏距離太空站的離子推進控製室很近,因此在不久以後,離子推進控製室也開始出現異常的狀況。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功能區,它負責對太空站的旋轉角速度進行推進調節,是太空站最主要的動力係統,也是“人工重力”的調節中樞。不同於早期廣泛使用的化學推進係統,這種電推進係統的噴出物質是高度電離的低能高密度等離子體。這個太空站開始建造的時間是幾十年前,那時候的離子推進技術還沒有現在這麽發達,因此其主要采用的還是古典的氙離子推進器。當推力器工作時,空心陰極發射的電子在正交電磁場的作用下與從陽極氣體分配器出來的氙原子碰撞,產生出一價氙離子和二價氙離子,然後在電場的作用下高速噴出產生推力。這樣的推進器通常安裝在太空站的邊緣,因此其推力會產生一個相對於軸線的旋轉力矩,以維持這個龐大的圓筒一直勻速旋轉下去。

晚上六點半,第一個氙離子推進器出現功率下降的現象,從那時到所有推進器停機,隻用了短短的半個小時。

直到這個時候,相關的報告才終於提交到了總控室,並很快匯總到了校長辦公室。等趙國強趕到總控室時,那裏已經變得和一個黑漆漆的地下室沒什麽區別了。所有的燈光都因停電而熄滅了,連應急燈也不例外。

“太陽能帆板呢?”趙國強急切地問。

“也失效了。”總工程師一邊抹汗一邊慌張地回答道。

“那備用能源還有什麽可以用的?”

“隻有幾塊燃料電池還可以正常運作。”

趙國強感到一陣眩暈。電力係統的異常,導致動力裝置的失效,這不僅意味著整個太空站失去了機動的能力,將使他們在太空中的危險性大增,而且還意味著太空站無法繼續彌補在各種擾動中耗散的旋轉角動量。也就是說,不久之後,太空站表麵的人造重力將逐漸減小。

上次那樣的“地震”又會重演。

瞞不下去了,他想,這次編不出任何理由了。

可是,一旦讓學生們知道學校所在地的真相,沒有誰還會繼續心平氣和地參加考試了吧?

難道“263計劃”就這麽不明不白地夭折了嗎?!

在沮喪中,他突然一個激靈,衝著所有技術人員大聲喊道:“趕快隔離生活區的電網!”

他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自己會如此大意啊——這可不是什麽不明不白的意外,而是一個必然的結果——“病毒”傳染過來了!

3

當石碑從教學樓間的灌木叢中緩緩升起時,所有的學生和老師都走出了教室。他們看著這不可思議的景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玩意兒到底是什麽?”文仔坐在孫元一的麵前,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發現自己似乎問了個極為奇怪的問題,因為對方一聽到他的話,便露出了一臉苦笑。

孫元一的辦公室裏,雜亂地堆滿了各種打印出來的論文和圖紙。這些紙張有的收攏在文件夾裏,有的用曲別針隨意地夾了起來,有的則用訂書釘整齊地裝訂著,上麵還貼著各種顏色的便利貼。看著雖然很亂,但是他卻總能在需要的時候,準確而迅速地找到需要的資料。他看了看結伴來到辦公室裏的文仔、陳鬆和古河,伸出右手,從桌上的小木抽屜裏取出了一份資料,翻動幾頁後,將資料攤放在了他們麵前。

“我聽索羅說起過你,”他沒有回答文仔的問題,隻是把手上的文件向前一推,“你之前在中科大少年班?”

文仔嗯了一聲,接過文件,迅速掃了一眼標題:

The Metal-Insulator transition induced by an endogenous AFM order.

內源反鐵磁序驅動的金屬-絕緣體相變。他迅速在腦子裏將其翻譯成了中文。可那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能帶理論吧?”他示意文仔直接看文件上的一個相圖,“在傳統的能帶理論裏,我們忽略電子之間的庫倫相互作用,隻考慮單電子與晶體的周期結構之間的相互作用,從而得到了固體的能帶結構。在很多時候,能帶理論的應用都非常成功,根據計算出的能帶,我們知道了哪些材料是金屬,哪些材料是絕緣體,還有哪些材料是半導體。盡管如此,在一些特殊的材料裏,能帶理論的應用卻遭遇了挫折。比如氧化錳,根據能帶理論計算的結果,它應該是一種金屬,可它又是一種能隙很大的絕緣體!後來我們知道,在這些材料裏,電子之間的庫倫相互作用極其重要,正是它導致材料中出現了很多用能帶理論無法解釋的現象和物理性質……”

“我想,你說的是強關聯電子體係吧?”文仔接過話頭,“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困難的研究領域,並沒有深入涉獵。”

“孫老師,我們隻是想問問,那塊石碑怎麽能飛起來呢?”陳鬆趁機插嘴道。

“是啊是啊,”古河也忍不住問,“現在地球上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和那塊石碑有關係嗎?”

孫元一揮了揮手,讓他們先坐下來。但他仍然沒有回答他們兩人的問題,而是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講了起來。

“十八世紀的科學界裏,很多人相信決定論。他們認為,世界就像一個時鍾,萬物都像鍾表的齒輪一樣走動。當整個宇宙在某個時刻的狀態被測定後,他們就可以通過運動方程來計算出其後所有時刻的狀態。現在我們當然知道,這是完全錯誤的。除了量子力學給了它迎頭一擊之外,即使在經典力學的範疇,那也是辦不到的。有的體係精確依賴於初始條件,微小的偏差就會導致結果呈現出巨大的差異,這就是所謂的混沌係統。可以說,它從一個側麵否定了決定論。另外一個對決定論補刀的,便是多體係統了。如果一個體係由很多物體構成,而且這些物體之間彼此都有相互作用的力,那麽這個體係的求解難度將隨著物體數量的增加而急劇上升。事實上,即使這個體係隻有三個物體,其求解的難度也是極大的,比如天體力學裏的‘三體’問題……”

“《三體》?”古河眼裏放著光,“這個我看過,劉慈欣的大作!”

“他說的不是科幻小說。”文仔連忙解釋道。

孫元一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繼續說道:“這就是在傳統的能帶理論裏為什麽不考慮電子間庫倫力的原因了。你想想,在一般的固體材料裏,有多少電子?那是以摩爾為單位的數量級啊,如果要考慮它們之間的庫倫力再嚴格求解的話——即使隻做數值計算——就算用全宇宙的物質製作出一台超大型計算機,肯定也算不出結果來。”

“那對於強關聯電子體係,豈不是沒辦法研究了?”文仔問道。

“精確解是不可能了,但可以根據一些簡化的模型來進行研究。比如,研究Hubbard模型後就會發現,在這些強關聯材料中,隨著電子間庫倫關聯的增強,體係會從金屬突然變成緣體,這就是所謂的‘莫特相變’。”

“這個什麽‘莫特相變’和今天學校裏發生的事有關係嗎?”陳鬆急迫地問道。

“當然有關。”孫元一終於正麵回答了這個問題,“你們應該聽說了吧,太空站的控製係統發生了大規模的斷電現象,知道原因是什麽嗎?”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隻是認真地看著孫元一。

“那正是因為這些體係中的導電材料發生了莫特相變,從金屬變成了絕緣體。你可以這麽理解,所有電路中的那些銅線啊、鋁線啊,通通變成了木頭,那這電路還能繼續運行嗎?”

“這怎麽可能?”文仔一臉的不可思議,“金屬導體怎麽會莫名其妙地發生這種相變呢?而且據我所知,造成金屬—絕緣體相變的原因有很多種,比如金屬中出現的雜質和缺陷,也可能導致其變成絕緣體。你憑什麽斷定是發生了莫特相變?”

“這是我剛從控製室的電路裏隨便取出的一根導線,”孫元一晃了晃手中的銅線,“我用ARPES 測量了它的能譜,再結合動力學平均場理論估算了它的電子關聯強度。計算結果表明,其中的電子關聯強度遠超正常水平,由此證明,這種金屬—絕緣體相變極有可能是莫特相變。

“另外,還有另一個證據支持我的猜測。”孫元一用手指著論文上的一個圖,示意文仔看一下。文仔發現,那是某個材料的內部磁序的實空間分布圖。從圖上可以明顯看到,在這種材料的內部,不同格點處的磁序是交替反向分布著的。文仔知道,這種特殊的分布在磁學裏叫作反鐵磁序。

“看到了吧?材料內部出現了反鐵磁序,這本是銅導線中絕不可能出現的。可是,研究強關聯體係讓我們知道,一旦體係中的關聯強度超過某個程度以後,體係中便會自動形成這種反鐵磁序。由此反推回去,不也是對我剛才所言的又一個印證嗎?”

文仔若有所思地看著論文,一時竟呆住了。在這突如其來的靜寂中,古河突然發問道:“那塊懸空的石碑,也是因為發生了這種相變?”

“不,不不!”孫元一連忙否認道,“形成了反鐵磁序的物體,從其整體來看,是因為內部磁序方向相反,互相抵消,所以宏觀上並沒有磁性。外麵的石碑,當然也在其內部形成了磁序,但卻不是反鐵磁序,而是鐵磁序!這種情況下,每個原子上的磁序都沿著大致相同的方向,因此不會相互抵消,從宏觀上來看,它便具有了磁性。事實上,石碑和它下方的地麵都發生了類似的變化,產生了鐵磁序。簡單來說,石碑和它下方的地麵,可以看成是兩個同極相對的磁鐵——現在知道它為什麽能懸浮在空中了吧?”

古河突然想起衣櫃裏的懸浮音響。

“可是,那是石頭啊——怎麽就突然變成磁鐵了呢?”陳鬆還是覺得不敢相信。

“問得好!”孫元一突然用力拍了下桌子,“事實上,這所有的問題,都跟磁序息息相關。在有的物體裏,形成了反鐵磁序,從金屬變成了絕緣體;而有的物體則產生了鐵磁序,獲得了可以懸浮在空中的磁力。究其本質,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文仔慢慢地抬起頭來,皺著眉頭看著孫元一,有些遲疑地說:“磁序跟電子的自旋排布有關,可是……在沒有外來因素影響的情況下,電子自旋的排布怎麽會突然改變了呢?”

孫元一哈哈大笑,就在古河等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笑聲卻戛然而止。他突然板起了臉,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道:

“那是因為——那些電子都活過來了!”

4

阿木終於醒了過來,仿佛剛從一個漫長的夢中掙脫出來。

在那個奇詭的夢裏,他變成了一台無喜無悲的機器。無數的試卷和輔導書被機器吞了進去,然後被暴力地撕碎、分解、消化,最後成為機器的一部分。肌肉和血液在逐漸硬化,身體的熱度一點點消失。從口鼻中吸進的不再是氧氣,而是無數裂解的黑點——仔細一看,那黑點有的是有機物的分子式,有的是歪歪扭扭的力學公式,有的是模糊不清的三角函數,有的是密密麻麻的細胞器結構和功能圖……無數黑點彌散在空氣中,在陽光下跳躍著,撞擊著他的身體,從每一個毛孔滲透進去。

黑點進入了他的每個細胞,重組了他的DNA ,改造了他的身體。他的胃變成了一個齒輪,脊椎變成了堅硬的軸承,四肢是凸輪和連杆,血管則變成了傳動的皮帶。

在那個夢裏,他仿佛患上了選擇性失憶症。他對很多事情逐漸失去了興趣。他不再穿上球鞋去綠茵場上奔跑,也不再為曾經喜歡的搖滾音樂駐足傾聽。本來就不常聯係的家人,更好像完全從腦海中消失了。即使是現在,在他的回憶裏,親人的樣貌和神情仍是一片模糊。

他唯一的目標,或者說這台機器唯一的任務,就是做題,做更多的題。把印著黑色鉛字的試卷揉成一團,吃進肚子裏,產出一條用紅筆打著分數的排泄物。

在近騰時,他並沒覺得這有任何不對,恰恰相反,他對這一切習以為常。但離開學校返回地球後,他反而不適應了。再也沒人讓他帶著電擊項圈上課,也沒人把他摁在水裏做題了。他覺得很迷茫,不知道如何是好,成天坐著發呆。

自己是何時變成這副模樣的呢?

他擼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道如蛇一般隆起的疤痕。童年帶給他的幾乎全是痛苦——嗜酒如命的父親,一喝醉就砸家裏的東西,打起家人來毫不客氣,簡直像個瘋子。而好賭成性的母親,則成天泡在麻將館裏,借錢也要打牌。在大部分情況下,自己放學回家後,家裏都空無一人。唯一對自己還不錯的,就隻有大自己七歲的姐姐。大概也是因為厭惡了這個家,姐姐很早便嫁了人。從那以後,這個家裏唯一的暖色也消失了。

從初中開始,自己便申請了住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般都不願意回去。每次回家,全是因為要交學費,或者生活費即將見底。自己上初三那年,父親因醉酒摔進了路邊的水渠,從此不得不依靠輪椅生活。他對父親坐輪椅的畫麵記憶猶新。那熟悉的麵容竟然變得無比滄桑,頭發一夜之間也白了一大半。

“阿木啊,你回來啦。”那是長這麽大以來,父親第一次親切地跟自己打招呼。

他愣了一下,然後毫不理睬地繞過父親,徑直回了自己以前的房間。

“你爸現在已經戒酒了。”母親對他說道,“你有時間多陪他說說話吧!”

“憑什麽?”他的眼裏有一塊封凍的寒冰。

的確,父親不再喝酒了,性格也變了很多。但父親每次主動和他搭話時,他都冷漠以對。倒不是說心裏還有多少恨意,更像是長久以來的互動模式的慣性還未消除。

在這樣的家庭生活和成長,阿木從小便格外內向。他不僅很少和家裏人說話,與同齡的孩子也極少交流。他自己給自己寫信,然後再給自己回信。上體育課的時候,他總是偷偷躲在廁所裏,不想去操場。因為體育課上總要進行一些集體活動,他對任何的人際關係都心懷畏懼。

無聊的時候,他就翻開課本發呆。漸漸地,他開始對課本無比熟悉,連每一頁的插圖都清晰地印在了腦海裏。大概是因為初中的考題還是比較依賴知識的記憶,他的成績越來越好,最後竟考上了近騰高中,並且享受了政府獎勵的補助金。報考這所高中的原因隻有一個——因為它實行全封閉式教學,而且整個高中三年都不用回家。

大概從那時開始,他就逐漸進入了那個自己想象出來的噩夢中吧。

現在想來,頗有些不可思議。那段時間,他幾乎完全封鎖了內心,虛構出一個堅固的金屬外殼,隻為獲得一種虛幻的安全感。

因此,就算索羅將他帶回地球,他也完全沒有想回家的念頭。但最近,他心中的堅固外殼逐漸消融了。

露絲經常找他聊天。他知道她是索羅的女兒。剛開始,他對露絲說的話毫無興趣,而且通過翻譯器發出來的聲音,總顯得生硬。露絲喜歡騎著電摩在公路和原野上飛奔,她經常提起見到的新鮮事——哪裏又發生了暴動,哪裏的野牡丹開得很漂亮,偶爾也自豪地提起政府軍的戰績,說起那些在她父親的領導下重回光明的人……

有一次,她好奇地問他,那些石碑上題目的答案,是不是真是神明告訴他的?他很想說不是,因為他很清楚,並沒有什麽神靈,自己也不是什麽祭司。這些東西都是索羅編造的謊言,為了更好地控製民眾和軍隊。可他無法解釋那些答案是如何得到的。那些身體中的齒輪,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轉動著,無數知識的碎片融成了燃油,在他的頭顱中被點燃,如汽缸中的柴油,推動著機器不停地運轉。他隻好含糊地應對了幾句,承認自己確實是個神使。

幾天後,當露絲再次邀請他一起騎車出去時,他終於點了點頭。這是他回到地球後,第一次離開居住的小屋。雖然隻是在公路上飛馳,可在他的世界裏,他先是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黃沙之中疾馳,從日出到黃昏,然後他看到羚羊從水花四濺的急流上一躍而過,兩側是被水流侵蝕的高聳峽穀。他看到夕陽下的雪山,通體發著紅色的微光,如異獸般沉默地盤踞在原野上。偶爾也可以看到荒蕪的小鎮和廢墟般的城市,藤蔓爬滿了垂直的水泥高牆。

他感覺有某種東西鬆動了。機器的核心開始齒輪鬆脫,軸承空轉。他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驚醒,很多塵封已久的東西開始隨著記憶泛起,如同死寂的大海中忽然升起一座島嶼,整個世界重新變得鮮活起來。

“我不想再做題了,”他對索羅說,“送我回中國,送我回家吧。”

索羅沉默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會送你回去的,我保證。但不是現在。”

5

生活區和教學區隻堅持了三天就淪陷了,整個太空站九成以上的區域陷入了停電的困境之中。

在此之前,校長趙國強召開全校師生大會,通報了這次停電事故,同時也說明了學校所在地的真相。從那天開始,學校正式停課。學生們被要求待在自己的宿舍裏,靜待地麵基地派來大型救援飛船。

“大家放心,我已經和基地取得了聯係,馬上就有救援的飛船到達。”他仍然表現得很鎮定,“我們還沒有輸!”

他並沒有說謊。當基地得知學校的情況後,立刻承諾馬上派飛船來接學生返回地球,但他心裏清楚,現在基地也正處於極端困難的境地,恐怕不具備馬上發射大型船艦的能力。最好的情況也僅僅是,讓學生分批搭乘中型飛艇返回,但基地是否有能力執行這種連續發射任務,也令人存疑。可就算基地拚盡全力救援,時間也來不及了。因為,即使每隔一天就發射一艘可以裝載一百人的中型飛艇——這已經是相當頻繁地發射了——要完成全部轉移任務,也需要幾個月的時間。而停電之後的太空站,大概要不了一個月,其生態係統就會崩潰。那時,大氣成分會變得不適於呼吸,溫度也會驟降到零下幾十度。

但這些就不能對學生講了,現在要極力避免恐慌。他想,其實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恢複太空站內的電力。這並非是沒有希望的——他從基地提供的資料中得知,在美國的一些地區,情況已經開始好轉,但細節尚待核實。據傳言說,在美國,一個神秘人物成功解答出石碑上的題目,從而讓周邊地區恢複了供電。在這樣的神跡之下,他的名聲迅速傳播開來。在連續讓幾個城市恢複電力之後,他的聲望更加卓著,甚至有人宣稱,他其實是上帝派來拯救人類的使者,現在每周就有上百萬信徒前來朝聖。之後,他不知用何種手段,竟取得了政府軍的控製權。而這個人,便是前金融大鱷索羅。趙國強一看這個名字瞬間明白了一切,他為何要偷偷潛入學校,為何要提前進行高考,為何要帶走那個叫“阿木”的學生,以及如何在眾多地區恢複電力。

他讓技術部門仔細調查了這次停電事故的全過程,特別是最先出現異常的監控室。不出所料,在事故前一天,監控室的一個溫度傳感器意外損壞,便更換了一個由補給船新運來的傳感器。進一步的調查顯示,那個傳感器正是災難的源頭。隨後,補給船上的全部物品都被隔離檢查,結果令人震驚:飛船上幾乎所有的電子零件都出現了局域性的絕緣相變。很顯然,這艘飛船已經被完全“感染”了。

令人疑惑的是,工作人員發現了一個並未出現在物資清單上的電子元件。

在事故報告中,調查人員認為這是基地裝載貨物時出現了紕漏,但趙國強從不相信巧合。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一定是有人故意將其藏在貨艙裏的——一個精巧的特洛伊木馬!是誰幹的呢?除了索羅,他想不到其他人了。他的動機再明顯不過:把太空站除掉之後,“263計劃”無疾而終,他就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電力之神”了。

這就是戰爭啊。

隻可惜,唯一解出過正確答案的那個學生已經被索羅帶走了。

現在他唯一的希望是,在太空站的生態環境完全崩潰之前,有學生能再次解出石碑上的古怪題目。之前的答案已經毫無用處了,因為現在出現在石碑上的題目,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在上課的最後一天,這道題寫在了黑板上,讓大家抄題之後帶回寢室。

這道題就成了新的高考題。

很多老師覺得這毫無意義,因為在公布真相後,大部分學生都已無心解題了。他們為自己的處境恐慌不已,甚至有人開始在絕望中做出很多極端的事情。在這樣的校園氛圍中,學生很難保持解題所需的良好心態。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一些老師提出,在極端的壓力下,說不定能激發學生的潛能,所謂背水一戰,說不定反而會有意外的收獲。

就這樣吧。

趙國強走出空無一人的教學樓,看著天幕上那僅剩的幾根照明條,突然覺得有些心灰意冷。幾天之後,當所有的照明條都斷電,太空站將陷入徹底的黑暗之中。那時候會發生什麽呢?或許可以打開側麵的遮光板,讓一些陽光透進來,但作用不會太大,聊勝於無罷了。有人可能會點燃木材或其他東西來照明,但必須阻止這種行為——在空氣循環係統失效後,氧氣就成了不容浪費的寶貴資源。

可是,那時候的自己還能控製住學校的場麵嗎?

他緩慢地行走在教學樓前的林蔭道上,不知是真實的還是幻覺,那一向穩重的步伐似乎變得有些輕飄了起來。

6

天幕越來越暗,現在的光線,看上去就像是在月明的夜裏,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極不真切。在這樣的暗夜裏,石碑靜靜地懸浮在空中,那刻著題目的印痕還發出淡藍色的熒光,看著格外醒目。

“這題目和之前好像也沒有多大差別。”陳鬆站在石碑前麵,仔細地看了半天。

“確實,應該是同一類問題,隻是把數據改動了一下。”文仔點頭認同道,“可惜啊,要是沒有改動的話,我們就知道答案了。”

“32.7。”古河補充道。

“也就是說,隻要我們把正確答案寫在這石碑上,電力就會恢複?”

“根據我得到的資料,確實是這樣。”孫元一和幾個學生圍在石碑的周圍,停頓片刻後,他又補充道,“填寫答案的區域與周圍的石碑有著截然不同的柔軟質地,直接用手指就能劃出痕跡,像在沙灘上寫字一樣。”他說著,用食指在題目後的一個空白處劃了一道豎線。

“這意味著答案是錯誤的。”孫元一解釋道。

石碑周圍的灌木叢已經被鏟掉,現在這裏成了一片平地。前幾天還有很多學生來圍觀,但現在這裏已經變得空空****,格外冷清。不遠處的學生宿舍裏,偶爾有火光亮起,應該是有人點燃了書本和試卷。這麽做的目的,不僅是想要從黑暗手中奪回一點光明,更是對之前的校園生活的一種反抗。學校雖然已經下了嚴格的禁火令,但在這種情況下,禁令已經很難被徹底執行。

“現在,整個地球都變成這樣了?”古河終於問出了三人最關心的問題。

“差不多。有些城市和基地還在勉力維持,但大部分地區已經淪陷,回到了電力時代之前的歲月。”孫元一頓了頓,像是為了鼓勵他們似的說道,“但北美地區已經有複蘇的跡象了,我相信那全拜阿木同學所賜。可惜啊,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他是怎麽計算出正確答案的。”

“所以,問題的關鍵還是如何解出石碑上的題目。”文仔話鋒一轉,“可你們想過沒有,如果這些石碑是外星生命的造物,那它們向我們展示這些石碑,到底有何用意呢?既然我們現在對這些題目一籌莫展,為何不從這個角度思考一下?也許會有新的啟發。”

“我在危機處理小組的時候,曾經參加過幾次這樣的研討會。”孫元一回憶道,“意見很雜,基本上沒有取得什麽共識。在最基本的問題上——判斷石碑的出現是善意還是敵意——大家都有巨大的分歧。大部分人都認為不懷好意,因為石碑上的很多科學理論明顯是錯誤的,但也有一部分人,包括我,認為這其中別有深意,又或許是源於某種溝通上的誤會。”

“我看外星人是不懷好意,”陳鬆插話道,“要不然幹嗎把我們的電給停了?或許它們的導彈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外星人都這科技水平了,哪兒還用得著導彈?”古河反駁道。

“我也覺得這些石碑的顯現,並無惡意。”文仔分析道,“相反,我覺得其中反而有一種求助的意味。你們看,這個圖裏的黑點——我認為是星艦群——明顯正處於某種危機之中,外星人想要逃離畫麵左側這個危險的恒星。而下麵第二個散點圖,其目的應該是標注出它們所在星係的位置。第三幅圖則給出了最後的問題,那就是要使外星人的飛船脫離危險區域所需的能量。我們不妨大膽設想一下,這個題目或許並非出於單純的設計,而是反映了這個文明的現實處境。”

“你是說,外星人想要通過這種方式向我們求助,讓我們幫它們脫離險境?”

“那幹嗎斷我們的電?”陳鬆還是不認同。

“那外星人真是太高看我們了。”陳鬆苦笑著說,“且不說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外星人在哪兒,就算我們知道了,遠水也救不了近火啊!我看紀錄片上講,現在人類所能踏足的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火星而已,行星探測器也都是在太陽係內活動。總不可能這些外星人和我們一樣,都在太陽係裏吧?——那我們早該發現它們了!”

“這不就是太陽係嗎?”古河突然跳了起來,他看著石碑上的第二幅圖,那幅在陌生星係上覆蓋著的散點圖,“你們看看這些散點……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它們之間的位置和距離,是不是和太陽係內部的五大行星很接近——不,我敢肯定,那就是太陽係的五大行星!”

另外幾人都被古河的話所感染,不約而同地靠近石碑,仔細觀察起來。不一會兒,陳鬆便嚷了起來:“照你這麽說,根據圖上標注的位置,那些外星飛船豈不就在火星附近?你看,不就在第四個散點那裏?”

眾人都沒回應陳鬆的話。文仔和孫元一都低頭沉思著,時不時地抬頭看一眼石碑,麵露疑惑之色。

古河用手撫摸著石碑的表麵,對一個個散點的位置進行著確認。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喜歡看科幻小說,太空歌劇類的科幻作品他也看過不少,為了更有代入感,他還特別查找過許多關於太陽係各大行星的資料,幾乎對其如數家珍。在某個時刻,他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石碑,化身為那些處於危急關頭的外星生命,正駕駛著飛船向外逃離。在那一刻,每一個飛船的圖像都突然變得鮮活起來。

突然,一股刺眼的光芒在古河的眼前閃耀起來。那光芒遮蔽了他所有的視線。接著,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自己仿佛懸浮於一個空無一物的奇妙空間中。

一個新的世界逐漸展現在自己的眼前。

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