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黑暗降臨 03.

LEST DARKNESS FALL 03.

[美]L.斯普拉格·德·坎普 L. Sprague de Camp 著

華 龍 譯

穿越題材開山之作,

帶你經曆一場羅馬的趣味冒險。

L.斯普拉格·德·坎普是位造詣極高的科幻作家,寫作生涯跨越六十餘年,所獲殊榮更是數不勝數,他不僅是1966年世界科幻大會的榮譽嘉賓,還獲得了1979年的星雲獎大師獎和1984年的世界奇幻終身成就獎等。

卡爾·薩根曾在1978年稱讚《唯恐黑暗降臨》為科幻小說的典範:“這是對哥特人入侵羅馬的精彩介紹……告訴人們如何用科幻傳達未知或不曾了解到的知識。”科幻作家、編輯奧基斯·巴崔斯則盛讚這篇小說:“精彩絕倫……也許是德·坎普最優秀的作品。”

上一輯《銀河邊緣》登載了《唯恐黑暗降臨》的第四至七章,主人公帕德維不僅引進了印刷術,做起了報刊生意,還嚐試創辦了遠距通信公司。然而,生意的成功卻無法阻止帕德維身陷囹圄。本輯請繼續欣賞這部作品的第八至十二章。

第八章

琉德裏斯吹了吹他那副雪白的胡須,解釋道:“很遺憾你誆騙了我,馬蒂內斯。我從未想過一個真正的阿裏烏教徒會屈身……啊……與親希臘的意大利人為伍,迎接東正教狂熱分子入侵意大利。”

帕德維問道:“誰這麽說的?”一時間他胸中的惱怒勝過憂慮。

“那可是尊貴的……啊……迪德吉斯凱爾本人親口所說。他說當他拜訪你的宅邸時,你不隻是羞辱、謾罵他,還對你自己跟帝國皇室的關係大肆吹噓。他的同伴可以為他作證。他們有內部消息說你計劃背叛羅馬,而且正打算把財物弄到別的地方以躲避騷亂。我的人逮捕你的時候,發現你確實正要搬家。”

“我親愛的大人啊!”帕德維怒氣衝衝地說道,“難道您覺得我沒有腦子嗎?如果我有任何那類陰謀,您覺得我會滿世界嚷嚷嗎?”

琉德裏斯聳了聳肩,“那我可說不準。我隻是盡我的職責,就是把你抓來訊問這個秘密計劃的情況。把他帶走吧,席格弗裏瑟。”

帕德維聽到“訊問”這個詞兒不由渾身一顫。如果這個實誠的榆木腦袋認定了一個想法,那他就會不擇手段讓人開口的。

哥特人早已在城市北端設立了集中營,就在弗萊米尼亞路和台伯河 之間。營地有兩道草草豎起的柵欄,另外兩道則靠著奧勒良城牆。帕德維發現已經有兩名羅馬貴族先於他被扣押於此了;這二位都說他們之所以被捕,是涉嫌牽扯進了帝國皇室的陰謀。幾小時之後,又有幾名羅馬人被押送到了此處。

營地並沒有完善的防越獄措施,不過哥特人已經做到最好了。他們沿著圍欄和牆壁周圍布下重兵把守,甚至還在台伯河對麵駐紮了一小隊人馬,以防有囚犯越過高牆遊過河去。

一連三天,帕德維百無聊賴。他在營地裏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然後又走過去,再走回來;走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接著走。他很少跟獄友說話,一直悶悶不樂,總是一個人發呆。

他真是個傻瓜——好吧,至少對於一件事他犯下了嚴重的錯誤——以為自己在這裏不管搞什麽計劃就跟在芝加哥一樣沒什麽困難。這可是一個殘酷而動**的世界,你必須把它當回事兒,否則遲早會被碾進曆史的齒輪裏。即便是搞政治陰謀的老手和不守常規的盜匪,也常常會以悲劇告終。像他這麽一個既不好戰又不諳政事的可憐異類,又會有什麽機會呢?

嗯,那他到底有什麽機會呢?他已經盡可能遠離公眾事務,卻因為一架黃銅望遠鏡跟人吵了一架就落入眼前這種可怕的境況之中。他不妨以身試險拚一把。要是能脫身,他一定要冒冒險,讓他們見識見識他的厲害!

第四天依然沒有對帕德維進行讓他心存忌憚的審訊。不知道為什麽衛兵們看上去都很興奮,帕德維想問問他們有什麽事兒,可他們理都沒理他。聽著他們竊竊私語,他聽到是在說什麽“會議”。那就意味著大會要在泰拉齊納鎮舉行了,哥特人要在那裏商討如何應對那不勒斯的失守。

帕德維與一位貴族囚犯談論起此事。

“跟你賭一枚金幣,”他說道,“他們將會廢黜狄奧達哈德,擁立維蒂吉斯接替他的王位。”

那位貴族,可憐的家夥,接受了賭注。

敘利亞人索瑪蘇斯來了。他解釋說:“涅爾瓦已經盡力想要進來看望你,不過他沒那麽多錢塞紅包。他們待你怎麽樣?”

“還不錯。雖然吃的不怎麽樣,不過他們倒是讓我們吃飽喝足。讓我擔心的是,琉德裏斯認為我對一些無中生有的出賣羅馬的陰謀了如指掌,他可能會下一些狠手來從我嘴裏挖消息。”

“哦,這樣啊。確實有個陰謀在進行。不過我想,這幾天你還會安然無恙的。琉德裏斯已經外出去參加一場會議了,哥特人現在一團亂麻。”他繼續匯報帕德維生意上的事情,“我們今天早晨把最後一箱弄走了。猶太人埃比尼澤幾星期後就要去佛羅倫薩,他會照看著你手下的人別卷了你的財產逃跑。”

“你是說,看看他們是不是已經卷著財產跑了吧。那戰爭的消息呢?”

“什麽都沒有,隻知道那不勒斯情況很慘。那座城市被攻陷之後,貝利薩留手下的匈奴人就變得肆無忌憚。不過我想你知道這些。別跟我說其實你根本沒有什麽預知未來的魔法。”

“可能吧。你喜歡哪一方?索瑪蘇斯?”

“我?怎麽說呢……我還沒想過呢,不過我想我喜歡哥特人。這些意大利人的戰鬥力還不如一群兔子,所以這個國家根本沒法真正獨立。如果我們不得不被外來者統治,那跟查士丁尼的征稅官員比起來,還是哥特人對我們要好得多。隻是我那些東正教的朋友不願這樣看,比如我的表弟安提奧卡斯。當談到阿裏烏派的異教徒時,他們就變得完全不可理喻了。”

索瑪蘇斯準備離開時問帕德維:“有沒有什麽東西需要我帶給你的?我不知道衛兵允許帶什麽,不過要是有什麽東西是……”

帕德維想了想,回答:“是的,我想要一些繪畫的工具。”

“繪畫?你是打算粉刷奧勒良城牆?”

“不,就是畫畫用的工具。你知道的。”帕德維比畫了個動作。

“噢,那種繪畫呀。當然行。那能打發時間。”

帕德維想要到牆頂上去,好好俯瞰一下集中營,找一找逃跑的路線。於是等索瑪蘇斯給他帶來繪畫用具之後,他向守衛的指揮官提出請求,希望得到允許。這位名叫赫洛蒂吉斯的指揮官不苟言笑,他看了帕德維一眼,隻說了一個字:“不!”

如何贏得朋友?這種事讓帕德維又心煩又無奈,可他還得努力掩飾心裏的煩躁。他在一天中天色最好的時間試了試自己的畫具,對於不習慣用它的人來說有點別扭。一個獄友解說了一番,說要在薄板上敷一層蠟,在表麵用水彩進行繪畫,然後把板子加熱讓蠟變軟吸收顏料。這可是技術活兒;如果你加熱得太厲害,蠟就會熔化,顏色就流走了。

怎麽說帕德維也不是專業藝術家。不過一位考古學家在鍛煉專業技術的時候,必須了解關於繪圖和繪畫的信息。所以第二天帕德維就感覺挺得心應手了,便又去問赫洛蒂吉斯是否想要一張肖像畫。

這名哥特人第一次露出了點兒笑意,“你能為我畫一張?我是說,畫一張讓我保存的?”

“試試吧,傑出的隊長。我不知道能畫多好。也許最後您看上去就像是肚子痛的撒旦。”

“嗯?像誰?噢,我明白了!謔!謔!你真是個風趣的家夥。”

於是,帕德維畫了一幅畫。在他看來,這幅畫看上去與其說是像赫洛蒂吉斯,倒不如說像極了任何一個留著黑胡須的暴徒。不過那位哥特人很開心,斷言畫出了他的精髓。等帕德維第二次提出想要爬到牆上從牆頂繪製一幅俯瞰圖時,他沒再反對,隻是派了一名衛兵不離左右。

帕德維說他必須找個位置最好的製高點作畫,便沿著集中營的高牆上上下下走了起來。到了北頭,牆壁在這裏拐過彎轉向東麵,直指弗萊米尼亞大門,外邊的地麵有一段坡道延伸出去幾米,伸到河岸上的一個水坑——那一小池水裏長滿了睡蓮。

他留神觀察營地的時候,暗暗記下了這個信息。這時,幾名衛兵帶進來一名犯人,他穿著華麗的哥特式衣衫,一路拒不合作。帕德維認出那是迪德吉斯凱爾,國王的寶貝兒子。這太有意思了。帕德維順著梯子走了下去。

“嗨,”他說道,“你好。”

迪德吉斯凱爾正鬱鬱寡歡地一個人蹲在那邊。他有些蓬頭垢麵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兩隻眼睛腫得都隻剩下一條縫了。那些羅馬貴族都毫無同情心地嘲笑著他。

他抬頭看了看,說道:“噢,是你啊。”言談舉止之間似乎沒有了當初的傲慢,就像泄了氣的皮球。

“我沒想到他們會把你抓進這裏。”帕德維說道,“你看上去可是受了不少罪啊。”

“嗯。”迪德吉斯凱爾痛苦地活動著關節,“之前因為逮捕我們被揍的那幫士兵把我抓住了。”出人意料,他咧嘴笑了起來,露出被打斷的門牙,“我也不責怪他們什麽。我就是這麽個人,總是能以別人的眼光看事情。”

“你因為什麽進來?”

“你沒聽說?我不再是國王的兒子了。或者說我們家老爺子不再是國王了。大會廢黜了他,擁立那個呆子維蒂吉斯繼位。所以那個呆子就把我關起來了,好讓我不找麻煩。”

“嘖嘖嘖。太糟糕了。”

迪德吉斯凱爾又痛苦地咧嘴一笑,“別告訴我你為我感到遺憾。我可不是那種傻瓜。不過話說到這兒,也許你能跟我說說在這裏會受到怎樣的待遇,該賄賂誰,諸如此類。”

帕德維給這個年輕人講了講跟守衛打交道的路子,然後問道:“現在狄奧達哈德在哪兒呢?”

“不知道。我最後聽說的消息是,他已經去了蒂沃利避暑。不過按理說他這個星期就要回到這裏了,為了他正在研究的一些文學資料。”

帕德維利用自己所記得的這個年代的曆史與最近所獲得的這些信息,在心裏對於事態的發展描繪出一幅完整的圖畫。狄奧達哈德被踢出去了。新國王維蒂吉斯會發起忠誠而決絕的抵抗。就意大利總體所受到的影響來看,這可比完全不采取抵抗措施的結果更糟。因為沒有好的謀士共同商議,他根本沒法打敗帝國皇室。他將移駕拉韋納,隻在羅馬留下普通的衛戍部隊,這可是致命的錯誤。

帝國皇室也沒法憑借他們那支人單勢孤的軍隊一舉將他擊敗,隻能憑著連年不斷的大肆破壞去爭取勝利。按照帕德維的眼光來看,任何事情都比漫長的戰爭要好。就算帝國皇室取勝,他們的征服也隻是一時的。這不能太苛責查士丁尼,因為他得有超自然的預知能力才會預見這一切。而這就是關鍵:帕德維擁有這種預知能力。所以他不該就此做些什麽嗎?

是哥特人統治還是帝國統治,帕德維倒是沒有太大的偏見。兩者的政治體製對於他來說都激不起什麽熱情。開明的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民主各有其優點,但他認為要在六世紀的世界建立其中任意一種統治,都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如果說哥特人又懶又愚昧,那希臘人便是貪婪又腐敗的。然而這兩者都是眼前最好的統治者。六世紀意大利人的軍事力量太不盡如人意了,根本沒有自己的地位,他萬般無奈地意識到這一事實。

總體來說,哥特政權並沒有什麽不良的影響。某些人心中所謂的宗教自由,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把不同於他們自己教派的所有人吊死、淹死或是燒死,而哥特人即便是對於這類人也是極為包容的。而且哥特人將這個半島視為一片愜意的家園並予以保護和維續。這是一種更為寬厚的態度,遠勝於墨洛溫王朝 的君主和奧斯特拉西亞2的杜德伯特那樣的蠻族,更不用說查士丁尼手下的軍需司令官了,比如來自卡帕多西亞的約翰,他可是個貪得無厭的家夥。

那麽,要是他下決心努把力讓哥特人速戰速決,而不是坐等帝國皇室橫掃天下,那會怎樣?哥特政權如何能轉危為安呢?勸說哥特人除掉維蒂吉斯對他也沒什麽好處。如果哥特君王,不管是哪一位,能聽從帕德維的建議,那也許還能成些事。不過,昏庸無能的老狄奧達哈德倒是可以加以操控。

帕德維心中漸漸形成了一個計劃。他真希望當初告訴索瑪蘇斯早點趕回來。為了阻止黑暗降臨……

索瑪蘇斯再次前來探望的時候,帕德維告訴他:“我想要幾磅硫黃,跟橄欖油和在一起調成糊狀,還要一些蠟燭和四十尺長的細繩索,結實點兒,足夠吊起一個人的。信不信由你,這是從那個**的茱莉婭那兒得到的靈感。記不記得當初我煙熏房子的時候,她是什麽反應?”

“你看,馬蒂內斯,眼下你很安全,所以為什麽不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呢幹嗎要去搞瘋狂的越獄計劃?”

“噢,我自有原因。按我所聽說的來看,大會今天或是明天就要結束了,我要在結束之前出去。”

“聽聽他說的吧!聽聽吧!我就在眼前,我可是他在羅馬最好的朋友,可他有沒有聽進去一點點我的忠告?沒有!他想逃出營地,唯一的報償可能就是後腰紮上一支箭,然後還要跟哥特人的政治攪和在一起。你可曾聽說過這種事?馬蒂內斯啊,你別是有什麽瘋狂的想法,打算讓你自己坐上哥特國王的寶座吧?這行不通啊。你必須得……”

“我知道,”帕德維咧嘴一笑,“必須得是哥特名門望族阿瑪拉家族的人才行。正因如此,我才這麽急著要出去。你也想要挽救生意的,那樣才能收回你的貸款,對吧?”

“不過,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把這些東西偷送進來呢?守衛看得很緊呐。”

“在放食物的籃子底部用東西裝著硫黃糊帶進來。如果他們打開看,就說是我的內科醫生要求的。最好找威考斯配合一下。至於繩子嘛……咱們想想看……我有主意了,去找我的裁縫,弄一件跟我這件差不多的鬥篷。讓他把繩子沿著邊緣縫在裏邊,別太結實,要能很容易就扯出來。然後嘛,等你進來的時候,把你的鬥篷跟我的放在一起,走的時候把我的拿走就行了。”

“馬蒂內斯,這真是個瘋狂的計劃。我肯定會被抓住,那我全家老小怎麽辦?不,你最好按我說的做。我不能用無辜者的未來去冒這個風險。你要我什麽時候把繩子和那些東西弄過來?”

晨曦之中,帕德維坐在奧勒良城牆上,假裝對河另一邊的哈德良陵墓十分感興趣。派來看守他的那名衛兵叫埃烏爾弗,腦袋伸在他的肩膀頭上看他作畫。帕德維很感激埃烏爾弗的興趣,不過有時候他希望這位哥特人的胡須別那麽長、那麽糙。那胡須搭在肩膀上真是讓人坐立不安,而且在專心致誌塗顏料的時候還會耷拉到襯衫前麵。

“你看,”他用結結巴巴的哥特語解釋說,“我伸出畫筆,目光順著它看著我要畫的東西,用拇指在畫筆上比量出它的長度和高度。我就是這樣讓每件東西保持合適的比例。”

“我懂了。”埃烏爾弗用同樣差勁的拉丁語回答——他們倆都在練習外語呢,“不過假設你要畫一幅小畫——你們是怎麽說的——就是裏邊有很多東西,還要畫得一模一樣的那種,那該怎麽辦?用畫筆量出來的尺寸都會太大了,是不是?”作為一名集中營衛兵,埃烏爾弗根本一點都不蠢。

帕德維的注意力其實都放在別的地方,而不是那座陵墓。他一直在暗中觀察所有的衛兵,還有他那一小堆東西。所有犯人都覬覦著那堆東西呢,原因顯而易見。不過帕德維對那堆東西的興趣不同旁人。他一直在盤算那支藏在食物籃子裏的蠟燭究竟何時能燃燒到硫黃糊。那天早上,他把自己繪畫用的小火盆點起來的時候似乎麻煩不斷;其實他是借機把那個小小的邪惡裝置偷偷布置了起來。他還時常忍不住往河那邊的士兵偷偷望一眼,瞅一瞅他身後那片被睡蓮覆蓋的水塘。

埃烏爾弗看得有點不耐煩了,後撤了幾步。這名衛兵坐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取出他那支笛子一樣的樂器開始演奏細若遊絲般哀傷的曲子。這東西聽上去像是迷失在雨水桶裏的女鬼,讓帕德維渾身上下一陣一陣直起雞皮疙瘩。不過他十分尊重埃烏爾弗的意願,並不幹涉。

他畫呀畫呀,可那個小裝置始終都沒有動靜。蠟燭肯定已經熄滅了,不然現在已經燒到硫黃了。要麽就是硫黃沒燒起來,也許是很快就要燒著了。如果他們叫他從牆上下去,他一個勁兒說自己不餓,那就得被人懷疑了。看情況吧。

埃烏爾弗的哀樂停下了,“你的耳朵怎麽了?馬蒂內斯?你總是在揉。”

帕德維答道:“就是有點兒癢。”他沒說用手指揉耳垂是一種精神緊張的表現。他繼續作畫,心想著他的計劃產生的一個結果,就是有史以來一名業餘畫家畫的最爛的陵園畫了。

就在他放棄希望的時候,他的神經也鎮定了下來,硫黃沒點著,就這樣了。他明天再試……

下麵的營地裏,一名囚犯在咳嗽;然後另一名也咳嗽起來。隨後全都咳嗽起來了。隻言片語傳了過來:“什麽鬼東西……”“一定是鞣皮廠……”“不可能,他們在兩三裏地之外呢……”“是燃燒的硫黃,聖徒在上……”“也許是惡魔向我們發出召喚……”人們四處走動,咳嗽聲不絕於耳。衛兵們見勢連忙進了營地。有人找到這股難聞氣味的來源,踢開了帕德維的那堆東西。隨即,有一平方米的地麵都覆蓋上了黏糊糊的一層黃色物體,上邊躍動著藍色的火苗。隨後傳來窒息似的呼叫聲。一縷淡淡的藍煙在寧靜的空氣中緩緩升起。圍牆上的衛兵們,包括埃烏爾弗,都急急忙忙順著梯子下去了。

帕德維早就在心裏將這番情形演練了無數遍,此時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行動起來。他的火盆上麵放著兩小碗融化的蠟,都已經上了色。他把雙手伸進滾燙的蠟裏挖出一捧,在臉上、胡須上抹了一層深綠色的蠟。蠟幾乎立刻就凝結了。他又伸手從另一口鍋裏挖出一些黃顏色的蠟,在臉上綠顏色的臘上麵抹出三個巨大的圓圈。

然後,他仿佛隻是四下溜達一般,走到圍牆的拐角處蹲下,避開了營地裏眾人的目光,從鬥篷的縫合線裏扯出繩子,在牆角的一塊突出物上係了一個單結套繩扣。最後,他又朝著河那邊望了一眼,那邊的士兵顯然並沒有注意到任何情況,盡管他們可能已經聽到高牆裏亂哄哄的動靜了,如果他們在聽的話。帕德維雙手交替,順著北牆溜了下去。

下去之後,他把繩子也抽了下來。就在此時,手腕上映出的陽光一閃,他心中暗罵了一聲。要是浸泡在水裏太久,他的手表就得報廢了;他應該想著把這東西交給索瑪蘇斯的。帕德維看到牆上有一塊石頭鬆動了。他抽出來,用手帕把手表包好放進了洞裏,然後又把石頭放了回去。雖說這也就幾秒鍾的時間,可他知道自己為了保住手表,冒險浪費時間實在是蠢透了。但另一方麵,他就是這種人,絕不可能明知故犯地毀掉手表。

帕德維一溜小跑下到坡底來到池塘跟前。他沒有一頭紮進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幾尺深的地方。他坐在水中的陰暗處,就像是鑽進了有些燙的浴缸裏,然後身子在池塘的睡蓮中間展開,水麵上隻露出鼻子和眼睛。他把水生植物攏在身子周圍,將自己完全掩藏起來。剩下的事情嘛,就得靠他那身綠色的鬥篷和臉上古怪的偽裝了。他等候著,傾聽著,聽著自己的心跳,也聽著高牆那邊傳來的話語。

沒等多久,就傳來叫喊聲、吹哨聲,以及哥特人的大腳在牆頂踢踏的聲音。衛兵們招呼著河那邊的士兵。帕德維不敢轉頭去看,不過他能想象得出正有一條劃艇駛出來。

“那個魔鬼似乎憑空消失了……”

“他正藏在什麽地方呢,你這白癡!搜,快搜!把馬牽出來!”

帕德維一動不動地躺著,守衛們順著牆根周圍仔細搜查,哪怕灌木叢裏有塊能藏隻小犬的地方也要用寶劍捅一捅。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一條小魚發瘋似的想要鑽進他的左耳朵一探究竟。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幾乎閉上了,幾名哥特人在池塘邊走來走去,仔仔細細看著池塘,看著他,距離都不超過三十尺。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名哥特人騎著馬越過池塘,落腳的地方離他不超過十五尺。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整整一個下午,搜查與追蹤的聲音此起彼伏,最終完全消失了。

不出所料,內維塔·穀芒德之子被嚇了一大跳,因為從車道到家門前那一排灌木叢的陰影中突然站起一個人來,而且還在叫著他的名字。他剛騎著馬一路風塵仆仆地抵達農場。赫爾曼跟往常一樣緊隨其後,沒等馬丁·帕德維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已將寶劍抽出一半。

他解釋道:“我幾小時前就到這兒了,想要借匹馬。你的下人說你去大會了,不過今晚會回來。所以我就在這裏等著。”他又簡短地講了講自己被關押又越獄的事情。

這名哥特人放聲大笑道:“哈!哈!你說的是真的嗎?哈哈!你躺在池塘裏一整天,就在那些守衛鼻子底下,還把臉塗得像一朵該死的花?哈!哈基督啊,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棒的事情了!”他跳下馬,“來吧,到屋裏來,跟我仔細說說。謔,你看上去確實跟青蛙池無異,老朋友!”片刻之後,他正色道:“我寧願相信你,馬蒂內斯。按照大家的說法,你是個很可靠的年輕人,盡管你的一言一行全都是可笑的外國做派。不過我怎麽知道琉德裏斯做得不對呢?你身上確實有些事情很古怪,你知道的。人們說你能預見未來,卻又盡力隱藏這個事實。而且,你造的一些機器確實有那麽點魔法的味道。”

“我會告訴你的,”帕德維若有所思地說,“我能看到一點點未來。別這樣看我,我隻是碰巧有那麽種能力。撒旦與此毫無關係。確切說嘛,有時候我能看到會發生什麽,如果人們確實按著他們想要做的事情去做。如果我用我的知識進行幹涉,就會改變未來,那樣的話,我所見的就不會再成真了。

“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我知道維蒂吉斯會輸掉這場戰爭,會以最慘痛的形式大敗——而且還是在意大利被**許多年之後。這不是他的錯。他隻是命中注定如此。而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個國家毀於一旦,那將會毀掉我的許多計劃。所以我決意幹涉並改變事態的自然進程。結果可能會更好些,再怎麽著也不大可能更糟了。”

內維塔眉頭一皺,“你是說,你打算盡快擊敗哥特人。我覺得我無法認同這樣的……”

“不,我想要為你們贏得你們的戰爭。如果我能的話。”

第九章

如果帕德維沒弄錯的話,而且如果普羅柯比的史書也沒有撒謊,那麽狄奧達哈德應該在未來的二十四小時內順著弗萊米尼亞路逃往維也納。帕德維一路走一路逢人便問,國王是否已經經過了這條路。所有人都說沒有。

現在,在納爾尼周邊地區,他已經盡可能遠地走到了最北邊。弗萊米尼亞路在這裏分岔,他無從知曉狄奧達哈德會走新路還是老路。所以他跟赫爾曼索性到路邊歇著去了,無聊地聽著馬匹啃草的聲音。帕德維有些暴躁地看著他的同伴。赫爾曼在奧特裏科利 的船上喝了太多的啤酒。

對於帕德維的問題以及輪流守路的安排,赫爾曼隻是咧著嘴傻笑著說:“是,是!”話說到一半,他最後幹脆睡了過去,怎麽晃也晃不醒。

帕德維在陰影裏踱來踱去,聽著赫爾曼的呼嚕聲,盡力去思考著。從前一天到現在他一直都沒睡過,而這裏這個醉如爛泥的家夥,倒是心無旁騖地享受著他帕德維最應該享受的睡眠。也許他應該擠出幾個鍾頭在內維塔的……不過要是他當時真的睡了,恐怕除了地震就別想再讓他醒過來了。他的胃在**,毫無食欲,這個該詛咒的六世紀的世界甚至都沒有咖啡來給他越來越重的眼皮減減肥。

要是狄奧達哈德不出現呢?或者他繞道而行,走薩拉瑞安路呢?又或者他已經都過去了呢?一次又一次,路的盡頭揚起塵土的時候,他都會緊張一番,最後總會發現那不過是農夫趕著一輛牛車,或是商人騎著騾子懶洋洋地走著,或是一個光著膀子的小男孩趕著一群山羊經過。

有沒有可能他,帕德維,所施加的影響已經改變了狄奧達哈德的計劃,以至於他的行動路線與曾經應該走的路線不同了呢?帕德維將自己的影響視作水池裏一連串的漣漪。僅僅因為與他結識,如此一個簡單的現實就已經讓索瑪蘇斯和弗萊瑟瑞克那樣的人的生活發生了根本的改變,與原本他從未出現在羅馬時的狀態大不一樣了。

不過,狄奧達哈德隻是見過他兩次,而且這兩次都沒發生什麽十分重大的事情。狄奧達哈德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路線可能發生了改變,不過這變化應該非常微小。其他那些高層的哥特人,比如維蒂吉斯國王,應該根本都沒被影響到。其中有些人可能看過他的報紙,不過他們極少有精通文字的,很多幹脆就是文盲。

唐克萊迪有一點是對的,這是時間之樹上一根全新的分枝,他就是這麽稱呼這東西的。帕德維所做的那些已經算是很離譜的事情,同時也隻不過是他希望去做的許多事情中的一小點而已,這些事已經不可避免地對曆史做出了某些改變。然而他並沒有因此憑空消失,如果這個曆史與他在公元1908年誕生於世的是同一個,那他早就該消失了。

帕德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隨即想起手表還藏在奧勒良城牆裏。他希望有朝一日還能把它找回來,而且等找回來之後希望它還能正常走字兒。

大道盡頭又揚起一股塵土,可能又是一頭該死的牛或一群羊。不,是一個人騎著一匹馬。也許是某個肥胖的納爾尼自由民。不管那是誰,他都在急匆匆地趕路。帕德維的耳朵捕捉到坐騎已經累得氣喘籲籲直打響鼻;然後他認出了狄奧達哈德。

“赫爾曼!”他大吼一聲。

“啊……嗯……呼……”赫爾曼自管打著呼嚕。帕德維跑過去抬靴子在哥特人身上踢了兩腳。赫爾曼應道:“啊……嗯……呼……呼……呼……”

帕德維放棄了;前任國王眼看就要走到他們眼前了。他翻身上馬,緩跑著衝上大路高舉手臂,“嗨!狄奧達哈德!我的陛下!”

狄奧達哈德腳下一踹馬匹,手中卻一勒韁繩,顯然是不知道該停下來接近帕德維,還是該掉頭原路返回。而那匹筋疲力盡的牲口隨即把腦袋耷拉下來,使起性子說什麽也不走了。

一時之間,狄奧達哈德和他的那匹馬猶如納爾湖水般憂鬱沉寂,一動不動;緊接著他抱在馬鞍上一個勁兒地又捶又扯。他的臉上落滿了塵土,嚇得慘白。

帕德維走上前去攏住韁繩。“鎮定一下,我的陛下。”他說道。

“誰……是誰……什麽……噢,是那個出版商啊。你叫什麽來著?別告訴我,我知道的。你為什麽阻攔……我們正要去拉韋納的……拉韋納……”

“鎮定。你永遠也不可能活著抵達拉韋納。”

“你什麽意思?你也要謀害我嗎?”

“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不過嘛,正如您可能聽說過的那樣,我有一點點知悉未來的天賦。”

“噢,親愛的,沒錯,我聽說過。我的……我的未來怎樣?別跟我說我會被殺掉!求你別告訴我,傑出的馬蒂內斯。我不想死。如果他們給我留條命,我絕不會再給任何人添麻煩了,永遠。”這個身形瘦小、胡須灰白的男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說起話都含混不清。

“如果您能鎮定幾分鍾,我會告訴你我能做什麽。你還記不記得這麽一件事?出於某種考量,您將別人家一位姿色過人的嗣女從一位哥特貴族手中誆騙走了,而她早已答應嫁給他的。”

“噢,我的天!那應該是歐普泰利斯·維尼戴爾之子,對嗎?隻是別說‘誆騙’那麽難聽,傑出的馬蒂內斯。我隻不過……啊……是在那人身邊施展了一下影響力罷了。但那又怎樣?”

“維蒂吉斯給了歐普泰利斯一項授權,追殺並處死你。現在他正在追趕你,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如果你繼續前往拉韋納,這位歐普泰利斯就會在你到那兒之前抓住你,把你從馬上揪下來,割斷你的喉嚨……就像這樣,哢!”帕德維用一隻手在自己喉嚨上比畫了一下,下巴往旁邊一歪,一根手指在喉結上劃過。

狄奧達哈德雙手捂住了臉,“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如果我能到拉韋納,我那裏的朋友……”

“你就是那麽想的。我知道得很清楚。”

“不過就沒有任何事情可做嗎?我是說,歐普泰利斯是注定要殺死我了嗎?不管我做什麽?我們就不能藏起來嗎?”

“也許,隻要你竭盡全力執行你原先的計劃,我的預言就會很準。”

“好吧,那麽,我們藏起來。”

“太好了,我先得把這家夥叫醒。”帕德維指了指赫爾曼。

“為什麽要等他?幹嗎不把他丟在這兒算了?”

“他為我的一位朋友幹活。是讓他來照顧我的,不過現在完全反過來了。”他們下了馬,帕德維再次嚐試讓赫爾曼醒過來。

狄奧達哈德坐在草地上嗚咽著說道:“真是忘恩負義!我是那麽好的國王……”

“當然啦。”帕德維酸溜溜地說道,“除了打破你與阿瑪拉遜莎的誓言,參與公共事務,然後又讓她遭人殺害……”

“但你不明白,傑出的馬蒂內斯,她謀害了我們最尊貴的愛國者圖盧姆伯爵,連同她兒子阿薩拉裏克的兩個朋友一起……”

“……而且——又是出於某種考量——插手教皇選舉;提議將意大利出賣給查士丁尼,以換取君士坦丁堡附近的一塊封地和一份養老金……”

“什麽?你怎麽會知道……我的意思是說那都是謊言!”

“我知道很多事情。話接前文:對意大利的防禦玩忽職守;讓解救那不勒斯功敗垂成……”

“哦,天呐。你不懂,我跟你說。我討厭所有這些軍事上的事情。我承認我不是士兵,我是個學者,所以我把那些事情都交給我的將軍們。那是唯一合理的做法,不對嗎?”

“就目前事態所證實的情況來看……大錯特錯。”

“哦,天呐。沒有人理解我。”狄奧達哈德悲悲切切地說道,“我會告訴你的,馬蒂內斯,我為什麽對那不勒斯無動於衷。我知道那麽做毫無用處。我去見過一位猶太魔法師,來自那不勒斯的耶格尼亞斯。每個人都知道猶太人很善於此道。這個人帶來三十頭閹豬,十頭一組放在三個圍欄裏。一個圍欄標著‘哥特人’,一個標著‘意大利人’,還有一個標著‘帝國皇室’。他餓了它們幾星期,然後我們發現標著‘哥特人’的都死了;‘意大利人’死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掉毛;隻有‘帝國皇室’安然無恙。於是,我們就知道哥特人注定失敗。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麽要犧牲一大幫勇敢的年輕生命去做徒勞無益之事呢?”

“扯淡。”帕德維說道,“不管怎麽說,我的預言不比那個肥頭大耳的江湖騙子差。問問我的朋友們好了。不過,你隻有按照原先的計劃行事,預言才準。如果你按著你的意願走,就會跟你那些魔法閹豬一樣被割斷喉嚨。如果你想活,就得按著我說的做,並且願意那麽做。”

“什麽?現在,你給我聽著,馬蒂內斯,就算我不再是國王,也是出身名門,我不想被人指手畫腳去……”

“如你所願。”帕德維起身朝自己的馬匹走去,“我要騎著馬順這條路走了。等我見到歐普泰利斯,我會告訴他在哪裏找到你。”

“噯!不要那樣嘛!我會按你說的做的!我什麽都會做的,隻要別讓那個可怕的家夥抓到我!”

“他過來了!就是那個殺人犯歐普泰利斯!”他驚叫起來。

帕德維轉身望去。千真萬確,有一個魁梧高大的哥特人正順著大路朝他們趕來。帕德維心想,這可真是都湊到一塊兒了。他浪費了那麽多時間聊天,讓追蹤者真的趕上他們了。他應該留幾個小時的餘地的;不過人就要到眼前了。怎麽辦,怎麽辦?

他身上沒有武器,隻有一把小刀,是用來切牛排而非割人喉嚨的。狄奧達哈德也沒帶劍。

帕德維可是在一個擁有湯普森衝鋒槍的世界裏成長起來的,刀劍在他眼裏是很蠢的兵器,掛在身上總是會絆到雙膝中間。所以他從沒養成隨身佩帶寶劍的習慣。他的眼角捕捉到歐普泰利斯的劍鋒寒光一閃,隨即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那名哥特人身子前傾,踹了踹**坐騎,直奔他們而來。

狄奧達哈德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渾身戰栗,嚇得口中隻剩下貓叫般的聲音。他潤了潤幹燥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叫喊著:“手下留情啊!”歐普泰利斯的胡須中透出笑意,他高高揮起手臂。

就在最後一刻,帕德維猛一縱身把前任國王撲倒在地,一骨碌滾到歐普泰利斯馬匹奔跑的路線之外去了。歐普泰利斯猛地一拉韁繩,帕德維趕緊趁機爬起來,馬匹猛地停住了,四蹄踹起的塵土往前撲起。狄奧達哈德也站起身,跑進樹叢裏尋求藏身之處。歐普泰利斯憤怒地大喝一聲,跳下馬來,尾隨而去。與此同時,帕德維腦筋飛轉。他俯身去看赫爾曼,那家夥正緩緩醒過來,帕德維一把抽出赫爾曼的寶劍,縱身砍向歐普泰利斯。這毫無必要。歐普泰利斯一看到他過來了,便轉而向他撲來,顯然是要在帕德維給他來一劍之前把對方了結掉。

現在帕德維不由得暗罵自己幹什麽都笨手笨腳的。他對於劍術隻有最粗糙的理論知識,毫無實戰經驗。沉重的哥特式寬刃劍握在他汗津津的手裏既不熟悉也不自在。歐普泰利斯朝他跑來的時候,他都能看到這名哥特人的白眼珠在瞪著他,不斷估測著距離、變換著重心、舞動著寶劍,手臂高舉要來個反手斬。

帕德維的閃避大都是出於本能,而非技術。劍鋒相交金聲大作,帕德維借來的這柄劍被**開脫手而出,打著轉兒飛進了樹叢裏。歐普泰利斯快如閃電,再次出手,但卻一劍劈空,身子跟著甩出去大半圈。如果說帕德維是個無能的劍手,那他的雙腿可不是吃素的。他緊跟著那把飛出去的寶劍就跑了出去,找到劍繼續跑起來,讓歐普泰利斯氣喘籲籲地在後麵緊追不舍。在大學裏他可是輔修四百米跑的明星;如果他能甩掉歐普泰利斯,也許機會就更大了,哪怕最終他們……喔,該死!他一腳絆在樹根上來了個嘴啃泥。

雖說歐普泰利斯是一名合格的戰士,不過他這個年代的劍法完全都是運用劍刃傷人,還從沒有人會來個急停用劍尖刺人。於是,完全不是他的失誤,他就是想全力衝進能砍殺到帕德維的有效範圍之內,結果就這麽把自己幹淨利落地送到了伸出的劍尖兒上。他自己揮出的劍往旁邊兒一歪,砍在了一棵橡樹上。這個哥特人大張著口拚命呼吸,粗壯的雙腿緩緩癱軟下來。他跌倒在地,把劍從身子裏拔了出來,雙手深深抓進泥土,一股血水從嘴裏噴湧而出。

當狄奧達哈德跟赫爾曼趕來的時候,發現帕德維正倚著樹幹無聲地嘔吐著。他幾乎都沒聽到他們的祝賀。

第一次殺人帶來的反應真是劇烈,帕德維心裏既有出於道德而產生的煩惡,也夾雜著些許興奮激動。他十分理智,不會責備自己太多,可說到底他也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殺人的雇傭兵。為了保證狄奧達哈德那條沒什麽價值的脖頸安然無恙,他殺了一個也許是更好的人,這個人有著合情合理的積怨來反對前任國王,而且這個人從未傷害過帕德維。如果他能跟歐普泰利斯好好聊兩句,或者隻是稍稍把他打傷……不過覆水難收;這家夥已經跟埃及人約翰的那些客戶一樣魂歸來世了。而活著的人將要麵臨一個更為迫在眉睫的問題。

他對狄奧達哈德說道:“我們最好給你打扮一下。如果你被認出來,維蒂吉斯會從你的其他老朋友裏再找人來的。最好先把胡須剃掉。真糟糕,你已經把頭發剪短成羅馬樣式了。”

“也許嘛,”赫爾曼說道,“可以把他的鼻子割掉。那樣就沒人能認出來了。”

“噢!”狄奧達哈德大叫起來,一把捂住了被相中的鼻子,“噢,天見可憐!你不會真的給我毀容吧?最最傑出、最最尊貴的馬蒂內斯?”

“如果您規規矩矩的就不會,我的陛下。而且你的衣服真是太奢華了。赫爾曼,我要是讓你去納爾尼跑一趟,買身意大利農民星期天上教堂的裝扮,能信得過你嗎?”

“能,能,給我金幣。我去。”

“什麽?”狄奧達哈德尖叫起來,“我可絕不允許自己穿那麽一身可笑的衣服!阿馬立家族的王子有其尊貴的……”

帕德維眯縫著眼睛打量著他,摸了摸赫爾曼那把佩劍的劍鋒。他溫和地說道:“那樣的話,我的陛下,你是更想失去你的鼻子嘍?不?我想也不會。給赫爾曼幾枚金幣。我們要把你打扮成一名富裕的農夫。你能講翁布裏亞方言嗎?”

琉德裏斯·奧斯卡之子,羅馬城衛戍部隊的指揮官,陰鬱地望著辦公室窗外九月的灰色天空。

對於這名擁有單純、赤誠之心的將領來說,眼前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簡直令他應接不暇。先是狄奧達哈德慘遭罷免,維蒂吉斯被人擁立為王。然後出於某種神秘的原因,維蒂吉斯讓他自己和其他哥特人首領相信,要想對付所向披靡的貝利薩留,唯一的方法就是逃往拉韋納,但把這支毫無用處的衛戍部隊留在羅馬。現在情況越來越明顯,市民正變得愈發不滿;更糟的是,他的部隊害怕抗擊希臘人,害怕守衛城市;還有更糟的,鑒於國王是一名異教徒,教皇希爾維略滿不在乎地違背了向維蒂吉斯立下的誓言,與貝利薩留狼狽為奸,謀劃著兵不血刃地獻城投降。

但所有這些紛亂給他帶來的震動與眼前這件事相比,似乎又都顯得不值一提了。他的傳令兵稟報說有兩位拜訪者,等他見到這兩人之後,發現他們居然是馬丁·帕德維和前任國王狄奧達哈德。盡管國王的胡子剃得幹幹淨淨,可他當時就認出來了。他隻是坐在那裏,盯著他們,吹了吹自己的胡須,說道:“你們!是你們!”

“是的,是我們。”帕德維不動聲色地回答,“我相信你認識狄奧達哈德,東哥特人與意大利人的國王。你也認得我。順便說說,我是國王的新任度支官。”(也就是說,他身兼秘書、法律起草人以及影子寫手。)

“但是……但是我們已經有另一位國王了!你們兩個,你們兩個的人頭已經被懸賞了。”

“噢,那個嘛,”帕德維撇嘴一笑,“王室議會的決議有點草率,我們希望能及時向他們表明這點的。我們會解釋一下……”

“不過你到哪兒去了?是怎麽逃出我的集中營的?你又在這裏幹什麽?”

“請一次說一件事,傑出的琉德裏斯。首先,我們在佛羅倫薩那邊為運動搞到了點支持。第二……”

“什麽運動?”

“……第二,我有不少一般人不以為然的方法可以逃出集中營。第三,我們在這裏是要帶領你的部隊反擊希臘人並摧毀他們。”

“你瘋了,你們倆都瘋了!我應該把你們鎖起來直到……”

“好啦,現在嘛,好好聽我們說。你知不知道我的那個……啊……小小的天賦?能看到人們的行動在未來產生的結果?”

“嗯,我聽說過一些。不過要是你認為能唆使我撇開我的職責,就憑著一些漫無邊際的神話……”

“確實,我親愛的長官。國王會告訴你我是如何預見歐普泰利斯對他的生命所造成的令人遺憾的威脅,還有我是如何憑借自己的知識挫敗了歐普泰利斯的計劃。如果你堅持,我還能提供更多證據。

琉德裏斯倒吸了一口氣,“你跟撒旦結盟了嗎?或許你就是那個魔鬼本尊?我還從沒跟人說過就算我的衛戍部隊撤離,我也打算堅守到底的想法,然而你卻了如指掌。”

帕德維一笑,“不是碰巧瞎猜的,優秀的琉德裏斯。隻不過是一個有著尋常血肉之軀的人恰好有一點點特殊的天賦罷了。更進一步說,維蒂吉斯最終將會一敗塗地,盡管隻需進行幾年慘烈的戰爭而已。這個嘛,所有這些事情都會發生,除非你改變你的計劃。”

費了一個小時的口舌,終於讓琉德裏斯的態度發生了轉變,不過他還有個疑問:“好吧,你心裏有什麽樣的計劃能夠對付希臘人呢?”

帕德維答道:“我們知道他們將借由拉丁大道趕來,所以繼續派兵駐守泰拉齊納鎮就沒什麽必要了。而且我們知道他們何時來。算上泰拉齊納的衛戍部隊,到下個月底,你能召集多少士兵?”

琉德裏斯吹了吹胡須,想了想,“如果我從福爾米亞城召集人手……六千,也許七千。弓箭手和長矛手大致各半。這個嘛,得假設維蒂吉斯國王不會聽說此事,並且不會幹涉。不過消息傳得總是很慢的。”

“如果我能讓你看到有多麽好的機會來抵禦希臘人,你會考慮帶兵嗎?”

“我不知道。我必須得好好想想。也許吧。如果如你所說,我們的國王……抱歉,尊貴的狄奧達哈德,我說的是另一位國王……他注定遭到失敗,也許值得冒個險。你會怎麽做呢?”

“貝利薩留大約有一萬人馬。”帕德維答道,“他會留下兩千人駐守那不勒斯和其他南方的城鎮。他的人手還是稍占我們上風。我注意到你們那位勇敢的維蒂吉斯手下坐擁兩萬人馬,但卻想著逃亡。”

琉德裏斯聳了聳肩,看上去有些窘迫,“這倒是實情,那絕不是明智之舉。但是他期望能從高盧和達爾馬提亞再征集數千人馬。”

“你的人對於夜襲有經驗嗎?”帕德維問道。

“夜襲?你是說在夜裏攻擊敵軍?沒有。我從未聽說過這麽一種做法。戰鬥都是在白天進行的。我看嘛,夜裏進攻聽上去可不怎麽實用。你該怎麽統領人馬呢?”

“這就是關鍵。還從沒有人聽說過哥特人搞夜襲,所以這應該是取勝的機會。不過這需要進行特殊的訓練。首先,你必須得從通往北方的各條交通要道撒出巡邏兵,把任何可能將消息傳到拉韋納的人都帶回來。而且我需要幾名優秀的弩炮工程師。我不想完全依靠圖書館裏的書籍來造我的大炮。如果你的部隊裏沒人知道任何關於弩炮的東西,那我們應該能挖掘一兩個懂這手的羅馬人。而你可以委任我為你的參謀——你還沒有參謀吧?那現在就是時候了……配以合理的薪酬……”

這就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自然也是最無懈可擊的士兵。所有人都懼怕他們。帕德維觀察著飄在他們身後的鬥篷和披肩,對自己的信心不那麽堅定了。其後是三千伊索裏亞弓箭手昂首闊步而行,最後又是兩千鐵甲騎兵。

琉德裏斯趴在帕德維胳膊肘旁邊說道:“這是某種信號。是的,我相信他們將會在那裏紮營。你是怎麽知道他們會選那個地點的,馬蒂內斯?”

“很簡單。你記不記得我裝在大車輪子上的小裝置?那是測量距離用的。我順著大道測量了距離,知道他們日常行軍的距離和出發的地點,剩下的就容易了。”

“太妙了。你對眼前這些事情是怎麽想的?”琉德裏斯那雙充滿了信任的大眼睛讓帕德維想起了聖伯納犬 ,“我是不是應該讓工程師現在就把大炮豎起來?”

“還不用。等太陽落山,我們要測一下到營地的距離。”

“你怎麽做到,還不被人發現?”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這段時間確保讓小夥子們保持安靜,別被人看到。”

琉德裏斯眉頭一皺,“他們可不喜歡吃冷冰冰的晚餐。如果不盯著他們,肯定會有人開始生火。”

帕德維歎了口氣。對於哥特人的喜怒無常和自由散漫他可是深有體會了。前一刻他們對於“神秘人馬蒂內斯”製定的計劃還跟小孩子一樣興奮不已,他們就是那麽稱呼他的;可到了第二天,就會因為某些強製實施的嚴格紀律而叫嚷著要嘩變。帕德維感覺由自己直接統領他們實在是不大靠譜,於是可憐的琉德裏斯隻得親自上了。

拜占庭人井然有序地紮下營寨。帕德維心想,那才是真正的士兵。率領那麽一群人,就是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要想讓哥特人擁有如此行雲流水般的行動,還得花好長時間。哥特人對於戰爭仍然抱有孩子氣的衝動。

帕德維征召一小隊工程技術人員的要求,產生了有目共睹的抱怨。士兵們覺得操作弩炮是粗活兒,跟騎士風度風馬牛不相及。要是那樣算起來,出身名門的長矛手徒步戰鬥豈不就像是一夥生來自帶光環的農奴嗎?簡直不可理喻!不過,帕德維還是用一個機靈的辦法將他們從鍾愛的馬匹上哄騙下來:他,或者說是按著他意思行事的琉德裏斯,組建了一支矛槍兵團,隆重宣布說隻有最優秀的人才能入選,此外候選人想要入選必須付錢。帕德維解釋說,沒有哪種軍隊在道德和紀律方麵能與重型步兵相提並論,因為若是有一個人在騎兵進攻時退縮,可能就會令整條長矛防線崩潰,讓敵軍衝進陣地。

那杆大旗上的字母毫無疑問就是S.P.Q.R.——元老院與羅馬人民 。這支以匈奴人、摩爾人、安納托利亞人組成的雇傭兵大軍由一名色雷斯-斯拉夫人統率,而他又是在一個達爾馬提亞獨裁者手下幹活,這位獨裁者在君士坦丁堡手握大權,並沒有統治著羅馬城,卻將自己的大軍稱為羅馬共和軍,還不覺得這有多麽的可笑。

帕德維站起身來,哼哼唧唧地抱怨著自己這身魚鱗甲的分量。他希望做很多事情,比方說讓他有時間訓練騎兵弓箭手。他們是唯一真正有資格跟那些令人聞風喪膽的拜占庭鐵甲騎兵相抗衡的兵種。不過此時,他隻能寄希望於夜色會讓帝國大軍的弓箭優勢**然無存。

他親自監督著把一根樁子打進地裏,用步子量出一個三角形的基準圖。憑著一點點幾何學,他算出了弩炮的射程應該在四百米,然後下令將巨大的弩炮安置就位。這東西需要十一輛大車牽引,還算不上是破紀錄的尺寸。帕德維在手下的工程師周圍緊張地轉來轉去,要是有人丟落了一塊木頭,他就立刻蹦起來噓聲斥責別出聲。

此時,營地裏傳出陣陣歌聲。帕德維在對方軍需官一定能找到的地方有意放了一大車白蘭地,雖然貝利薩留對於士兵飲酒的軍紀十分嚴明、盡人皆知,但他的計策顯然奏效了。

成袋成袋的硫黃糊被取了出來。帕德維看了看從牆洞裏找回來的手表。此時已近午夜,盡管他發誓說這些活兒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做完了。

“都準備好了?”他問道,“點燃第一隻袋子。”浸過油的布被點燃了。袋子放在了弩炮上。帕德維親自拉動絞索。嗚砰!弩炮怒吼起來。袋子劃出一道閃著火光的拋物線。帕德維趕緊奔上小山包鑽進掩體裏觀察,都沒來得及看到袋子落入軍營的那一刻。不過醉醺醺的歌聲停止了,繼而傳來亂哄哄的嗡嗡聲,越來越響,就像是捅了大黃蜂的窩。在他身後的黑暗中,皮鞭啪啪作響,繩索嘎嘎吱吱,那是許多馬匹在拖動滑車組,那是他為了快速重新上膛而專門製造出來的裝置。嗚砰!第二隻袋子的導火索在半空中脫落了,於是它一路衝進營地之後便沒了蹤影,自然也沒什麽殺傷力。不用擔心,幾秒鍾之後又有一發。確實如此。騷亂聲越來越大,突然傳來清晰而又高亢的命令讓混亂戛然而止。嗚砰!

“琉德裏斯!”帕德維叫道,“發信號!”

隨著哥特人步步逼近,喧囂聲也陡然而增,不時傳來有序的戰鬥呐喊聲、弓弦的扯動聲,最後是鐵匠打鐵般金屬相交的大合奏。帕德維能看到“他的”人在火光中如黑影般越來越小,然後出了視線範圍,衝入軍營周邊的溝壑,再然後就隻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動靜。之後是一陣大亂,進攻者從對麵爬了上去——一直到他們再次映入火光才能看到他們——緊接著便跟守軍混戰在了一起。

一名工程師叫喊著說硫黃袋子打完了,現在他們該做什麽?“等待進一步的命令。”帕德維答道。

“但是,隊長,我們不能去作戰嗎?我們錯過了所有的樂子。”

“不,你們不能動!你們是亞得裏亞海以西唯一靠得住的工程師軍團,我可不想讓你們丟了性命!”

“哼!”暗影裏有個聲音說道,“這可是太窩囊了,就站在後邊看。咱們走,夥計們。讓神秘人馬蒂內斯見鬼去!”不等帕德維做什麽,二十多名弩炮手就迎著火光衝了出去。

帕德維憤怒地叫人拉來他的馬,打馬揚鞭去找琉德裏斯。指揮官此時正騎著馬佇立在一隊穩如磐石的長矛手前麵。火光勾勒出他們的頭盔、麵孔、肩膀,映出了林立的長矛。他們看上去猶如從瓦格納 的歌劇裏走出來一般。

帕德維問道:“那邊有任何突圍的跡象嘛?”

“沒有。”

“會有的,如果我沒看錯貝利薩留的話。誰帶領這支部隊?”

“我。”

“哦,天呐!我想我解釋過為什麽指揮官應該……”

“我知道,馬蒂內斯。”琉德裏斯堅定地說道,“你有很多想法。不過你很年輕。我可是老戰士了,你知道的。榮譽的召喚需要我親自率兵。看,營地裏不是正有事情發生嗎?”

確實不假,帝國皇室騎兵正突圍而出。盡管困難重重,貝利薩留還是奮力集結起了一隊馴服的戰馬,讓鐵甲騎兵跨馬而上。就在他們觀察形勢的時候,這隊兵馬雷霆般衝出營門,哥特人的步兵立刻四散奔逃。琉德裏斯大喊一聲,哥特騎士大軍騎馬而出,加速迎向敵軍。帕德維看到帝國騎兵大大地拉開一個轉彎,迂回攻向對方後翼,然後琉德裏斯的人馬就把他們擋住看不到了。他聽到兩軍相交的聲音,隨後一切都陷入漆黑一團的混亂當中。

帕德維在心裏把六世紀的戰略思想狠狠鄙視了一番,朝著軍營緩緩馳馬而去。他經過一名哥特人身邊,這人正從上衣撕下布條異常平靜地包紮自己的小腿,另一人捂著肚子不住呻吟,還有一具屍體。然後他發現一大群沒有了坐騎的帝國鐵甲騎兵正手無寸鐵地站在那裏。

“你們在做什麽?”他問道。

一人答道:“我們是俘虜。原本有哥特人看著我們,不過他們很氣憤,因為待在這兒就搶不到戰利品,所以他們衝到軍營裏去了。”

“貝利薩留情況如何?”

“他在這裏。”那名俘虜指了指一個人,他雙手抱頭坐在地上。“一個哥特人打了他的腦袋,把他敲暈了。他剛剛醒過來。您是否知道要怎麽處置我們,尊貴的長官?”

“我猜,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們這些家夥等在這裏,我派人來照看你們。”帕德維催馬往軍營去了。士兵都是奇怪的人,他心想。率領他們的是貝利薩留,有很好的機會使用它們著名的弓箭加長矛戰術,鐵甲騎兵足以擊敗三倍於他們數量的任何軍隊。可是現在,就因為首領的腦袋上挨了一下,他們就跟羔羊一樣溫順了。

軍營附近的傷亡者更眾,有幾匹無人騎乘的馬在靜靜地啃草。營地裏到處都是帝國士兵,伊索裏亞人、摩爾人、匈奴人,一小堆一小堆站在一起,用碎布頭捂在鼻子上遮掩硫黃煙熏的惡臭。哥特人在他們中間跑前跑後,尋找便於拿走的值錢東西。

帕德維下了坐騎,詢問幾個正在搶戰利品的家夥琉德裏斯在哪兒。這幾人說他們也不知道,然後繼續忙自己的營生。他發現一名認識的軍官,名叫蓋納。蓋納正蹲在一具屍體旁哭泣。他抬頭望向帕德維,長滿了胡須的麵孔上滿是淚痕。

“琉德裏斯死了。”他哽咽著說,“我們攻擊希臘騎兵的時候,他在肉搏戰中被人殺死了。”

“那是誰?”帕德維指著那具屍體問道。

“我弟弟。”

“我很遺憾。不過你能不能跟我來,把事情整頓整頓?外麵有上百個鐵甲騎兵沒人看守。如果他們回過神兒來,就會逃脫……”

“不行,我要跟我弟弟在一起。你去吧,馬蒂內斯。你能照料一切。”蓋納的淚水又湧了上來。

帕德維找了一圈,最後終於又找到一名軍官,古戴爾雷斯,這人看起來有那麽點聰明勁兒。至少他暴跳如雷地召集起一小隊人馬看住了投降的帝國軍兵。可等他一轉過身子,那幫人便又消失在營地中哄搶去了。

於是,他們拖著一小隊哥特人回到了帝國將軍及其部下坐在一起的地方。他們把那些不重要的俘虜帶開,派了幾個人看住貝利薩留。然後他們費了整整一個小時,終於聚起部隊和戰俘,讓他們好歹有了點兒秩序。

古戴爾雷斯個頭不大,活潑開朗,沒完沒了地說著:“這才叫大戰,這才叫大戰。從沒見過更帶勁兒的,就算是在多瑙河跟格皮德人作戰的時候也沒見過。我們從側翼攻擊他們,那可是你見過的最幹淨利落的進攻了。那希臘將軍打起仗來就像野人,直到我在他腦袋上狠狠來了那麽一下,還把我的劍都弄斷了。那可是我這輩子最棒的一擊,老天啊。甚至比我那次砍掉那個保加爾人的腦袋還狠,那可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哦,沒錯,我這輩子殺了好幾百敵軍。甚至得有好幾千。對於那些可憐的孤魂野鬼,我很遺憾。我其實並不是嗜血如命的人,不過他們會站起來跟我作對的。說說啊,這場大戰進行的時候你在哪裏?”他犀利地望著帕德維,就像一隻咄咄逼人的金花鼠。

“我負責操作大炮。不過我的人都跑掉了,忙著去拚殺。等我到的時候,戰鬥全都結束了。”

“噯,毫無疑問,毫無疑問啊。就像有一次我參加一場對付勃艮第人的戰鬥。我得到的命令是讓我遠離戰鬥最激烈的地方,直到拚殺臨近結束。當然啦,等我到了之後,肯定還是殺了至少有二十個……”

部隊和戰俘排成長長的隊伍順著拉丁大道一路向北而去。帕德維對於自己已然統領哥特大軍這件事仍然有些雲裏霧裏,純粹隻是因為夜間的混戰,縱馬上了前線,就這麽稀裏糊塗接管了琉德裏斯的大權。他悲傷地想著,最好的總是最先離去,不由得懷念起這位單純而又忠誠的“聖誕老人”,他的屍身就躺在後麵的一輛大車上;也想到了那位卑鄙而又奸詐的國王,他一回到羅馬便不得不去應付國王了。

貝利薩留在他身邊緩步而行,悶悶不樂。出人意料的是,這位拜占庭將軍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三十出頭,身型高大,頗有些壯實,灰色眼珠,褐色卷須。他的斯拉夫血統在他寬闊的顴骨上表露無遺。

他鬱鬱地說道:“傑出的馬蒂內斯,我應該感謝你為我妻子所做的考慮。為了讓她在這段折磨人的路途中舒服一點,你放棄了原先的路線。”

“還好啦,卓越的貝利薩留。也許有一天你會把我俘虜呢。”

“經過這麽一場慘敗之後,看起來那不太可能了。順便提一下,如果我能問的話,你到底是什麽人?我聽說你被稱為神秘人馬蒂內斯!聽你的口音,你既不是哥特人,也不是意大利人。”

“是嗎?他們肯定是善於打仗的人,那些美國人。戰鬥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對付的不是什麽蠻族指揮官。時機實在是太好了,特別是騎兵進攻的時候。砰!我到現在都還能聞到那股該死的硫黃味兒!”

帕德維知道沒有必要解釋說,他之前的軍事經驗頂多就是在芝加哥中學為期一年的後備軍官訓練。他問道:“你覺得要是加入我們這邊怎麽樣?我們需要優秀的將軍,而且作為狄奧達哈德的度支官,我簡直忙得不可開交了。”

貝利薩留一皺眉,“不,我向查士丁尼立下了誓言。”

“那是沒錯。不過正如你可能聽說過的那樣,我有時候有那麽點兒預見未來的本事。而且我能告訴你,你對查士丁尼越忠誠,他便待你越卑鄙、越忘恩負義。他會……”

“我說了,不!”貝利薩留麵色嚴峻,“你想怎樣對我都隨你。不過,貝利薩留說過的話是言而有信的。”

帕德維又爭辯了幾句。但是,他隨即想起了普羅柯比的史書,想動搖這位色雷斯人的剛正不阿,他可沒什麽希望。貝利薩留是好樣的,不過固執的愚忠讓他有些難以相處。他又問道:“你的秘書在哪兒?就是那位來自凱撒利亞的普羅柯比。”

“我不知道。他在意大利南部,按理說已經上路就要跟我們會合了。”

“太好了。我們要把他招納進來。我們需要一位能勝任的曆史學家。”

貝利薩留雙眼圓睜,“你怎麽知道他正在搜集曆史資料?我想除了我之外,他從沒告訴過別人。”

“噢,我自有我的路子。要不別人怎麽會叫我神秘人馬蒂內斯呢?”

他們穿過拉丁大門進入羅馬,從北麵經由馬克西穆斯競技場和角鬥場,穿過奎裏納爾山穀,來到老維秘納爾大門和執政官營地。

帕德維下令將俘虜囚禁於此,告訴古戴爾雷斯要安排衛兵看住他們。原因顯而易見。然後他發現自己被一眾官兵簇擁在中央,大家都用殷切的目光望著他。他想不出接下來該發布什麽樣的命令了。

他揪著自己的耳垂揉了好一會兒,然後把被俘的貝利薩留帶到一旁,“說說吧,卓越的將軍,”他低聲說道,“我接下來該他媽的幹什麽?這些軍旅事務可不是我擅長的本事。”

貝利薩留那張素來神色嚴肅的大臉竟露出一絲笑意。他答道:“把你的出納官叫來,讓他給手下人發餉。最好額外多發點,因為打了勝仗。讓一名軍官找些醫師來照料傷員;至少我覺得像這樣的蠻族軍隊恐怕沒有自己的醫療隊。應該有個人的職責是專門清點花名冊。這得查查。我聽說羅馬衛戍部隊的指揮官被殺了。指定一個人接替他的位子,讓衛戍部隊返回營房。告訴其他隊伍的指揮官,給他們的軍兵找住宿的地方。如果他們要占用私人房屋,告訴房主會按照標準予以補償。那些你可以稍後再忙,可現在得發表一番演講。”

“這是必不可少的,你知道的。告訴大夥兒他們是多麽優秀的士兵。盡量短一些。他們才不會用心聽呢。”

第十一章

一番搜尋之後,帕德維在阿裏烏斯圖書館找到了狄奧達哈德。這個瘦小的男人埋在一大堆書後麵。四名保鏢四仰八叉地睡在桌子上、凳子上、地板上,鼾聲如雷。圖書管理員盯著他們,可又不敢提出抗議,那痛苦的表情就像中了氫氟酸和眼鏡蛇的混合毒液。

狄奧達哈德老眼昏花地抬頭看了看,“噢,是的,是出版商小子,馬蒂內斯,對嗎?”

“沒錯,我的陛下。我要補一句,我還是您的新任度支官。”

“什麽?什麽?誰跟你這麽說的?”

“您說的。是您指派的我。”

“噢,天呐,我是那麽說的來著。我真是太蠢了。當我全神貫注於書籍的時候,真的忘掉了發生的一切。讓我想想,你和琉德裏斯去抵禦帝國大軍了,對吧?”

“是的,我的陛下。戰事已經全都結束了。”

“真的嗎?我想你投靠貝利薩留了,對吧?希望你向查士丁尼為我討要了一塊封地和一份養老金。”

“沒有那個必要,我的陛下。我們贏了。”

“什麽?”

帕德維將過去三天的事情做了簡要的匯報,“您今晚最好早點上床安歇,我的陛下。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動身前往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看在老天的分兒上,為什麽?”

“我們要啟程去攔截您的將軍,阿希納爾和格裏帕斯。他們正從達爾馬提亞返回,是被帝國皇室將軍康斯坦丁努斯嚇跑的。如果我們能在他們抵達拉韋納之前截住他們並探明維蒂吉斯的情況的話,就有可能讓你重新戴上王冠。”

狄奧達哈德歎了口氣,“是的,我看我們應該做得到。但你又是怎麽知道阿希納爾和格裏帕斯正往家裏趕呢?”

“商業秘密,我的陛下。我還派出了一支兩千人的大軍去收複那不勒斯。那裏隻有赫洛迪努斯將軍率領的三百人駐守,因此問題不大。”

狄奧達哈德眯縫起濕漉漉的眼睛,“你真是運籌帷幄啊,馬蒂內斯。如果你能把那個卑鄙無恥的篡位者維蒂吉斯交到我的手中……啊!要是我在意大利找不到足夠有手段的行刑官,就去君士坦丁堡尋一個來!”

帕德維沒理這茬兒,隻是繼續講關於維蒂吉斯的計劃。他說道:“我有個意外的驚喜給您。帝國軍隊的錢櫃子……”

“噢?”狄奧達哈德眼睛一亮,“它們自然都是我的了。你考慮得可真周到,傑出的馬蒂內斯。”

“喔,我不得不從它們裏麵拿一點出來給部下發餉,補充軍隊的開支。不過您會發現,剩餘的那些對於王室的錢袋子來說也還是一筆不小的額外補充。我會在家裏等候您。”

帕德維跨上坐騎往科內琉斯·阿尼修斯家走去。那位精於華麗辭藻的主人外出洗浴去了,不過多蘿西婭迎了出來。帕德維不得不承認,他感覺自己威風凜凜地騎在戰馬上頗有些浪漫的勁頭(他自己這麽覺得),身上的鬥篷、皮靴和全套行頭都在向一位魅力出眾的羅馬姑娘展示著自己的凱旋。

她說道:“你知道,馬蒂內斯,父親一開始很愚蠢地介意你的社會地位。不過你所做的一切令他忘記了這些。當然啦,他對於讓哥特人統治並沒有什麽熱情。不過他很讚賞狄奧達哈德,那可是一位學者,相比於野蠻的維蒂吉斯來說。”

“對此我很高興。我喜歡你們家老爺子。”

“每個人現在都在談論你。他們稱你為‘神秘人馬蒂內斯’。”

“我知道。太可笑了,不是嗎?”

“沒錯。你在我眼裏從來都沒有多麽神秘,盡管你有著外國人的背景。”

“那真太好了。你並不害怕我,對吧?”

“一點都不。如果你與撒旦做過交易,就像有些人暗示的那樣,那我也很肯定魔鬼有罪可受的了。”他們同聲大笑起來。她又道:“快到晚餐時間了。留下來好嗎?父親隨時都會回來。”

“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從命。我們明天又要出征了。”

在他騎馬離開的時候,他心想:如果我改變對於聯姻謀利的想法,我也知道該從哪裏下手了。她富有魅力,令人愉快,而且擁有良好的教育,在這個……

帕德維又嚐試著去打動貝利薩留,但毫無結果。然而他征募了五百名皇室鐵甲騎兵編入私人衛隊。他分得的那份帝國戰利品,足以應付他們好幾個星期的開銷。然後嘛,再走著瞧唄。

前往佛羅倫薩的旅程毫無快樂可言,一路**雨霏霏,當他們朝著這座鮮花之城跋涉的時候,時不時還會迎來一陣咆哮的大雪。由於事態緊急,帕德維隻帶著騎兵。

在佛羅倫薩,他派出軍官為部隊購置更暖和的衣服,還順便去看了看他的生意。似乎一切都幸免於難,盡管弗萊瑟瑞克不停地說:“我不信任他們任何人,英明的老板。我很肯定那個工頭和這個喬治·梅楠德魯斯在偷竊,盡管我無法證實。我不懂所有這些記錄和圖表。如果你把他們單獨留下足夠長的時間,他們什麽都會偷走,然後我們去哪兒?隻能在寒風中走向兩座無名的孤墳。”

“有……有什麽問題,尊貴的先生?”普洛克盧思·普洛克盧思問道。

“為什麽,你這可憐的傻瓜,為什麽你就不明白我的記賬法是幹嗎的?在這賬本裏,你們小小的偷竊行為會像發炎的腳趾頭一樣支棱出來。看看這裏:上個月三十枚金幣,而僅僅上個星期就又有九枚金幣和幾枚銀幣。不如你每次偷走什麽,都簽下收據來作證吧!”

“您……您打算怎麽處置我?”

“好吧……我應該把你送進監獄外帶一頓鞭打。”帕德維沉默了片刻,盯著不安地扭來扭去的普洛克盧思·普洛克盧思,“不過我不想讓你的家人受苦。而且經過此事,我顯然不應該繼續用你。但是我很忙,騰不出時間來訓練一名新的會計員運用文明的方法來管賬。所以我要扣除你三分之一的薪水,直至你把借去的那部分還清。”

“謝謝您,十分感謝,先生。不過嘛,隻是為了公平起見……喬治·梅楠德魯斯也應該償還一部分。他……”

“騙子!”那位編輯大叫起來。

“你才是騙子!看,我能證明的。這項有一枚金幣,十月十日。而十月十一日喬治就在顯擺他的一雙新鞋和一隻手鐲。我知道他是從哪兒買來的。到了十五日……”

“這是怎麽回事,喬治?”帕德維問道。

梅楠德魯斯最終坦白了,不過一再強調這小偷小摸隻是暫借應急的,一發工錢就還。

帕德維把這筆責任在他兩人之間進行了劃分。他嚴厲地警告絕不許再犯,然後給工頭布置了一套計劃,要製造新機器和金屬加工設備,包括將銅板輥製成桶的機器。聰明過人的涅爾瓦當時就心領神會了。

帕德維離開的時候,弗萊瑟瑞克問他:“我不能跟你走嗎?英明的馬蒂內斯,在佛羅倫薩這裏太無聊了。而且你需要有人照顧。我已經幾乎攢夠錢贖回我那柄鑲著珠寶的寶劍了,如果你讓……”

“不行,老夥計。很抱歉,不過這裏必須得有一個我信得過的人。等這場該死的戰爭和政治活動結束了我們再見。”

弗萊瑟瑞克長歎一聲,“喔,那好吧,如果你堅持這樣。不過一想到你要身處於那些狡詐的希臘人、意大利人和哥特人中間毫無保護,我就心神不安。我擔心,你會長眠於一座沒有墓碑的孤墳。”

他們一路瑟瑟發抖、連滾帶爬地翻越冰雪皚皚的亞平寧山,前往北部的博洛尼亞。帕德維決意要讓手下的人給馬匹打蹄鐵,如果他能找出幾天富餘的時間的話——馬鐙已經發明出來了,但是還沒有馬蹄鐵。從博洛尼亞到東北部的帕多瓦——仍是遍地廢墟,匈奴王阿提拉造成的破壞依然曆曆在目——他們一路走來的道路不再有氣勢恢宏的石板路,隻剩下一條土路。然而天氣倏忽轉暖,猶如春季到來,預示著有事情要發生。

帕德維強行抑製住胸中的怒火,“我的陛下,您到底想不想要重新戴上王冠?”

於是,可憐的狄奧達哈德隻得跟上。一路飛馬疾馳,他們總算是在前往阿特裏亞的半路趕上了達爾馬提亞的大軍。他們馬不停蹄地奔過成千上萬的哥特人,有步行的,有騎馬的,這支大軍準得有超過五萬人。所有這些魁梧結實的漢子一路倉皇而逃,隻是因為想到康斯坦丁努斯伯爵正在逼近。

那位伯爵手下隻有一支小小的軍隊,但帕德維是此時此刻唯一知曉此事的人,而他的消息來源也並不十分有說服力。哥特人紛紛向狄奧達哈德和帕德維的哥特長矛手歡呼,盯著那五百鐵甲騎士議論紛紛。帕德維已經讓他的衛隊佩戴上了哥特頭盔和意大利軍裝鬥篷,替代了他們原先帶盔纓的鋼盔和風帽式長鬥篷。不過他們棱角分明的下巴、緊身的褲子、黃色的高筒靴著實是與眾不同,不由得令人生疑。

帕德維發現那兩名指揮官就在隊伍前頭。阿希納爾是高個兒,格裏帕斯很矮,不過除此而外,這兩人完全就是滿臉髭須的中年蠻族。他們恭恭敬敬地向狄奧達哈德行禮,而國王本人看到兵力尚有如此氣勢似乎也有了點精神。狄奧達哈德介紹帕德維是他的新任執政官——不,他是說新任度支官。

阿希納爾對帕德維說道:“在帕多瓦我們聽到謠傳說意大利發生了戰爭和篡奪王位之事。到底情況怎樣?”

帕德維這是頭一次感激他的遠距通信尚未運營到遙遠的北方。他輕蔑地大笑起來,“噢,我們那位主子維蒂吉斯將軍幾星期之前動了一番腦筋。他讓自己移駕拉韋納,覺得在那裏希臘人就無法殺害他了,而且宣布自己為國王。我們已經剿滅了希臘人,現在正要趕路去處置維蒂吉斯。這些小夥子會幫大忙的。”這番話對於維蒂吉斯可真是太不公道了。

帕德維思忖著,幾年之後他的本色在這個虛假的氛圍中究竟還有多少能留存下來。那兩位哥特將軍毫無異議地接受了他的說法。帕德維當即認定他們倆都不是那種太聰明的人。

他們一路跋涉,兩天之後的正午到了拉韋納。迷蒙的霧氣盤踞在北方的堤道上,領頭的騎兵前麵必須得有人一步一步蹚路,以防他們一不小心踩進沼澤。

大霧之中湧現出一支大軍時,拉韋納城內透出些許緊張的氛圍。阿希納爾和格裏帕斯表明自己身份的時候,帕德維和狄奧達哈德小心翼翼地盡量保持安靜。於是,當這支大軍的大部分都進了城之後,才有人注意到跟在帕德維身邊那個瘦小的灰發男人。隨後立刻傳來叫喊聲和紛亂的奔跑聲。

阿希納爾和格裏帕斯高坐馬上應道:“嗯……好吧……那個嘛……”

帕德維縱馬上前問道:“你是哪位,我尊敬的長官?”

“如果這與你有關,那告訴你,我是尤尼剌斯·威爾查理瑟之子,是哥特人與意大利人的國王維蒂吉斯陛下的將軍。現在嘛,你是哪位?”

帕德維咧嘴一笑,不疾不徐地答道:“很高興認識你,尤尼剌斯將軍。我是馬丁·帕德維,哥特人與意大利人的國王狄奧達哈德老陛下的度支官。現在嘛,我們彼此認識了……”

“但是,你這蠢貨,再也沒有狄奧達哈德國王了!他被罷黜了!我們有新國王了!難道你沒聽說此事?”

“噢,我聽說過很多事情。不過嘛,傑出的尤尼剌斯,在你發表任何更無禮的言論之前,想想我們——也就是狄奧達哈德國王——已經帶領超過六萬軍兵進入了拉韋納,反觀你隻有大約一萬兩千人。我想沒必要發生任何不愉快,你說呢?”

“怎麽,你這厚顏無恥的家夥……你……啊……你說六萬大軍?”

“可能是七萬;我沒仔細數。”

“哦。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我想你還是很明事理的。”

“你打算怎麽做?”

“好吧,如果你能告訴我維蒂吉斯將軍在哪裏,我想我們可以去跟他打個招呼。”

“他今天忙著婚禮呢。我想他現在應該正在去聖維塔利斯教堂的路上。”

“你是說他還沒跟瑪瑟遜莎結婚?”

“還沒有呢。他離婚的事情讓這事耽誤了些日子。”

“趕快,怎麽去聖維塔利斯教堂?”

帕德維原本沒指望能及時插手這件事,維蒂吉斯打算強行迎娶先女王阿瑪拉遜莎的女兒,借此混進阿馬立家族。不過現在這時機太好了,絕不能錯過。

尤尼剌斯指了指有兩座高塔矗立左右的一處穹頂。帕德維朝自己的衛隊呼喝一聲,一踹**坐騎,馬匹便碎步跑了起來。五百軍兵催馬緊隨其後,給那些倒黴的路人濺了一身的泥土。他們風馳電掣般跨過拉韋納一條水渠上的橋梁,水渠裏衝天的惡臭跟這座城市倒是相得益彰,與聖維塔利斯教堂的大門也是蠻匹配的。

門前有二十來個衛兵,管風琴的樂曲聲透過大門飄了出來。衛兵們端舉長矛凝立不動。

帕德維一勒韁繩,轉向自己衛隊的指揮官,那是一個名叫阿喀琉斯的馬其頓人。他厲聲道:“控製住他們。”

鐵甲騎兵迅速而又一致地行動起來,他們在教堂門前圍成一道半圓。緊接著,那些衛兵就見一百張拉滿了弓弦的拜占庭弓指到了麵前。“現在,”帕德維用哥特語說道,“你們這些小夥子如果放下手中的兵器,高舉雙手,我們就能……喔,好極了。太好了。”他甩鐙離鞍下了馬,“阿喀琉斯,給我一隊人。然後包圍教堂,裏邊的不許出來,外邊的不許進去,直到我跟維蒂吉斯做了了結。”

巨大的八角形台子中央站著一位窘迫難當的阿裏烏派大主教,他麵前站著三個人。一位是身材高大的男子,身披一襲華麗的拖地長袍,灰黑色的頭發上頂著一頂王冠:維蒂吉斯國王。另一位是個身材高挑的姑娘,膚色白裏透紅,頭發編成粗大的金色發辮:瑪瑟遜莎公主。第三位是一名普通的哥特士兵,渾身上下還算整潔,就站在新娘身邊將她的手臂牢牢擰在身後。眾賓客是一小撮哥特貴族及其夫人。

帕德維邁著堅定的步伐順著走道走了下去,咚咚的腳步聲不絕於耳。眾人在座位上躁動起來,紛紛議論道:“希臘人!希臘人進了拉韋納!”

大主教發話了:“年輕人,如此無禮是何意圖?”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我的主教大人。從何時起,阿裏烏派的信仰開始讚同強行讓一位女子違背自己的意願成為別人的妻子?”

“你說什麽?誰在違背她的意願了?這場婚禮又與你何幹?你是什麽人?居然膽敢打斷……”

帕德維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請一次說一個問題。我是馬蒂內斯·帕德維,狄奧達哈德國王的度支官。拉韋納在我們手裏,有眼色的人自然會安然無恙。至於說到這場婚禮,正常的情況下,根本不需要安排一個人把新娘的胳膊擰起來好確保她做出合適的回答。你並不想嫁給這個男人吧?對嗎,我的女士?”

瑪瑟遜莎把手臂從那名士兵手中掙脫出來,他一時失神鬆了勁兒。她拚盡全力朝著士兵鼻子上狠狠來了一拳,揍得他腦袋往後一甩。然後她又掄臂揮向維蒂吉斯,逼迫其連連後退。“你這野獸!”她叫喊起來,“我要挖出你的眼珠……”

大主教抓住了她的手臂,“鎮定一下,我的孩子!求求你!這可是在上帝的聖殿裏……”

維蒂吉斯國王一直眨著眼盯著帕德維,漸漸開始明白眼前的形勢。瑪瑟遜莎的打鬥讓他一時間驚慌失措,沒了往日的鎮定自若。他咆哮起來:“你是在告訴我說,那個耍筆杆子的可憐的狄奧達哈德已經占領了這座城市?我的城市?”

“我的大人,總的來說是這樣。恐怕您還得放棄成為阿馬立家族成員的想法,還有統治哥特人的想法。不過我們會……”

維蒂吉斯的臉漲得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此時此刻,他惱羞成怒地大吼起來:“你這個下流坯!你認為我會把我的王冠和新娘就這麽輕易地交出去?耶穌在上,我要親眼看著你先墮入最熾熱的地獄烈火之中!”說話的時候,他一把抽出長劍朝著帕德維猛撲過去,身上那件繡著金絲的長袍隨之鼓**起來。

他用力將胡須吐出一半,“抓……噗噗……嗚……抓住他,小夥子們!但別傷害他!”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維蒂吉斯就像是一頭被困的大猩猩,甚至有五個人撲到身上都奈何不了他,他連吼帶叫,暴跳如雷。周圍那些哥特紳士們紛紛站起身來,有人伸手摸到了隨身佩帶的劍柄上,不過看到人數絕對不占優勢,也就沒人急著為自己的國王獻身了。接著,維蒂吉斯的嘶吼聲中間開始摻雜著嗚咽聲。

“把他綁起來,等著他冷靜下來。”帕德維絲毫不帶感情色彩地說,“我的主教大人,可否麻煩您取紙筆一用?”

主教雙目無神地看著帕德維,叫來了教堂司事,司事帶著帕德維去了前廳外的一間屋子。他在這裏坐下並開始寫:

馬蒂內斯·帕德維向敘利亞人索瑪蘇斯致以問候:

親愛的索瑪蘇斯,我隨信將哥特人與意大利人的前任國王維蒂吉斯送與你處。護送他的人受命將他秘密押赴你的住所,所以請諒解我,須預先提醒,恐他們將會叨擾,使你離開床榻。

我記得,我們在赫維盧姆附近的弗萊米尼亞大道沿線有一座在建的遠距通信塔樓。請即刻安排人在這座塔樓的地底下建造一間小屋,並將其裝備成一間住所。將維蒂吉斯監禁於此,並設置可靠的衛兵把守。盡可能讓他舒適一些,因為據我看他是個喜怒無常、秉性暴躁的人,我可不希望他傷了自己。

隨時隨刻都要予以他最密切的看護。做到這點並不很困難,因為那座塔樓位於曠野荒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由看守他的衛兵將維蒂吉斯送到塔樓去,而不是讓那些將他帶到羅馬的人去送。看守他的那些人應該既不會說拉丁語,也不會說哥特語。而且隻有在聽到我的命令後才能釋放囚犯,我要麽讓專人送信,要麽就由遠距通信來送信,若是我被囚禁或是死亡,那無須我的命令也可以將他開釋。

致以最誠摯的問候

馬蒂內斯·帕德維

帕德維對維蒂吉斯說道:“很抱歉不得不如此粗魯地對待你,我的大人。若非知曉要想拯救意大利就必須如此,我也不會如此行事。”

維蒂吉斯此時鬱鬱寡歡,沉默不言。他一語不發,隻是盯著對方。

帕德維繼續道:“我真的是為你好,你知道的。如果狄奧達哈德抓住你,你就會死……慢慢地死。”

“喔,好吧,把他帶走,小夥子們。把他裹起來,別讓人認出他來,走背街小巷。”

狄奧達哈德熱淚盈眶地盯著帕德維,“非凡的、極其非凡的、我最親愛的馬蒂內斯,王室議會接受了這無可避免的事實。唯一的麻煩就是,那個邪惡的篡位者奪走我的王冠後,照他的大腦袋修改了尺寸;我現在必須把它給改回來。現在,我能將我的時間奉獻給一些真正的學術研究了。咱們看看……還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你。噢,是的,你是怎麽處置維蒂吉斯的?”

帕德維露出寬厚的微笑,“他在您觸及不到的地方,我的國王陛下。”

“你是說你把他殺了?哎喲,那可太糟了!這是你最欠考慮的事情,馬蒂內斯。我告訴過你,我曾向自己許諾要讓他在行刑房裏度過一段漫長的好時光……”

“不,他還活著。活得很好。”

“什麽?什麽?那把他提來,馬上!”

帕德維搖了搖頭,“他在一個你永遠找不到的地方。你看,我認為浪費那麽一位優秀的候補國王很蠢。如果你有個萬一,我立刻就能有個人手。”

“你膽敢違上,年輕人!我不會容許此事的!你要按著你國王的命令去做,否則……”

帕德維咧嘴一笑,搖了搖頭,“不,我的陛下。沒有人能傷害維蒂吉斯,而且您最好也不要對我動粗。我的守衛得到的命令是如果我發生什麽事,就立刻將他釋放。他可不怎麽喜歡你,你們倆對彼此的憎恨差不了多少。剩下的事情您盡可以自己去想了。”

“你這個魔鬼!”國王惡毒地唾了一口,“為什麽,噢,為什麽我會讓你救了我的命?自此以後我一刻也不得安寧。你也該為一個老人著想著想的。”他哀訴起來,“咱們看看,我要說什麽來著?”

帕德維說道:“也許,是要說說那本即將以我們倆共同的名義推出的新書。那裏邊有一個極為傑出的理論,關於物質之間彼此的吸引力,對天體運動和世間萬物的運動做出闡釋。可以稱之為萬有引力定律。”

“真的嗎?好啊,這才是最有意思的,馬蒂內斯,最有意思的。那將會令我以哲學家的盛名流芳萬世,對嗎?”

帕德維問尤尼剌斯,維蒂吉斯的侄子烏萊阿斯在不在拉韋納。尤尼剌斯說在,然後派人去把他抓住了。

烏萊阿斯身材高大、膚色黝黑,很像他叔叔。他一臉怒容,不服不忿,“好呀,神秘人馬蒂內斯,既然你耍陰謀詭計推翻了我叔叔,又打算對我做什麽?”

“什麽也不做,”帕德維回答,“除非你逼我。”

“你難道不是要把我叔叔的家族斬盡殺絕嗎?”

“不,我甚至都不會誅殺你叔叔。我以極為嚴密的措施把維蒂吉斯隱藏起來,以防狄奧達哈德傷害他。”

“當然能。我甚至還能從他那裏得到一封信,證明他受到了很好的對待。”

“信可以憑著嚴刑拷打得到。”

“但那對維蒂吉斯沒用。盡管你叔叔缺點很多,可我想有一點你是很認同的,他是條硬漢。”

烏萊阿斯當時便放鬆了下來,“有些道理。沒錯,如果這是真的,也許你還算是正派。”

“現在說正事。要是讓你為我們幹活,你覺得怎樣?……也就是說,名義上是給狄奧達哈德效力,實際上是為我。”

烏萊阿斯呆住了,“辦不到。當然了,我現在辭去所有職務,我不會做任何對叔叔不忠的事情。”

“聽到這話我很遺憾。我需要一個優秀的人率兵去奪回達爾馬提亞。”

烏萊阿斯倔強地搖了搖頭,“那是忠誠與否的問題。我還從沒違背過我立下的誓言。”

帕德維歎了口氣,“你跟貝利薩留一樣固執。這世上為數不多值得信任且有本事的人都不能跟我並肩共事,隻不過是因為他們先前都立下了誓約。那我就不得不跟著一群騙子和蠢蛋去拚命了。”

如此看來,即使僅僅是因為慣性,黑暗也必然降臨……

第十二章

拉韋納的暫住人員漸漸離去,就像一塊浸透了水的海綿在花磚地上留下了四散的水跡。其中一大股流向了北方,那是五萬哥特人邁著整齊的步伐前往達爾馬提亞。阿希納爾似乎比格裏帕斯顯得更機靈點兒,帕德維希望他在完成任務之前都不要再動什麽其他心思了,也別急著返回意大利。

帕德維不敢離開意大利太久,讓自己親赴戰場指揮戰役。他所能做的就是派出一些私人衛隊成員去教哥特人騎馬射箭的戰術。一等他走出視線,阿希納爾可能就打定主意不理會這種毫無意義的新政權了。或許鐵甲騎兵會開小差投奔康斯坦丁努斯伯爵。或許……然而,這種不祥的猜測沒有任何意義。

帕德維終於有時間去向瑪瑟遜莎表達他的敬意。他告訴自己這隻是純粹禮節性的拜訪,是有益的溝通。但他知道,事實上要是不再看一眼那位姿色誘人的婦人,自己根本就不願離開拉韋納。

這位哥特公主親切地接見了他。她的拉丁語說得很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是極富磁性的女低音,“我很感謝你,傑出的馬蒂內斯,將我從那頭野獸手中解救出來。我永遠都無法報答你的恩情。”

他們走進她的起居室。帕德維發現跟她的步子合上拍一點都不費勁。不過另一方麵嘛,也說明她的個頭跟他差不多一邊兒高。

“不值一提,我的女士。”他說道,“我們隻是碰巧在恰當的時間趕到那裏罷了。”

“別這麽謙虛了,馬蒂內斯。我知道許多關於你的事情。隻有真正的男人才能獲得你所獲得的一切。特別是考慮到你,這樣一個異鄉人,僅僅一年多以前才到意大利。”

“宿命論,馬蒂內斯。我幾乎都要相信你是個異教徒了。對此我倒並不介意。”

帕德維大笑起來,“不太算是。我明白,您要是在意大利的群山之間轉一圈,還是能找到不少異教徒的。”

“毫無疑問。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去一些小鎮轉轉。當然了,要帶上位好向導。”

“我應該是位不錯的向導,畢竟過去的幾個月裏我可是到處都走了個遍。”

“你能帶上我嗎?當心啊;我會賴上你的,你知道的。”

“那可難不住我,公主殿下。不過那可得等些日子了。就目前來看,隻有上帝才知道,除了戰爭和政治,我什麽時候才能有時間做別的,而這兩件事都不是我擅長的本事。”

“那你擅長什麽?”

“我是搜集事實的人;對某段缺乏曆史記錄的時期進行研究的曆史學家。我覺得您可以稱我為曆史哲學家。”

“你真是一個令人著迷的人,馬蒂內斯。我看得出他們為什麽稱你為神秘人了。不過要是你不喜歡戰爭和政事,又為什麽要涉足其中呢?”

“這很難解釋,我的女士。在我的國家工作時,我有機會了解到許多文明的興起和衰落。看著這裏周遭的一切,我發現許多衰落的征兆。”

“真的嗎?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說法。當然了,我自己的人民以及像法蘭克那樣的蠻族已經占據了羅馬帝國西部大部分地區。不過他們對於文明並沒有威脅。他們會保護文明免遭保加爾人以及斯拉夫人那樣真正的野人破壞。我想象不出還有哪個年代會讓我們西方的文明更加安然無恙。”

“您的觀點無可厚非,我的女士。”帕德維說道,“我隻是把所掌握的那些事實因素綜合在一起,就我的理解做出一番總結評判。比如像意大利人口的銳減,即便有哥特人移民過來。另外還有像船運量那樣的因素。”

“船運?我從未考慮過以那種方式來衡量文明。不過不管怎樣,那可沒回答我的問題。”

“確實。喔,我想阻止野蠻無知的黑暗降臨在歐洲西部。這聽起來很自大,一個人居然有如此想法。不過我能試試。我們一個最為脆弱的現況就是通信緩慢,所以我創辦了遠距通信公司。由於我的資助人都是羅馬貴族,他們都被扣上了親希臘的帽子,於是我發現自己的脖子也被套上了政治的絞索。然後就這麽著一件事又引發另一件事,直到讓我今天從實質上來說管理起了意大利。”

瑪瑟遜莎若有所思,“我猜嘛,通信緩慢的問題就是說,一個將軍若是反叛,或者有外敵入侵國境,要過好幾個星期中央政府才會得到消息。”

她笑了起來,“恰恰相反,對此我很開心。至少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一個像你那樣的男人。這裏大多數的男人——呸!都是隻會哭哭啼啼的嬰兒,根本沒有什麽頭腦。若是我結婚,一定要嫁給那麽一個……既有思想又會實幹的男人,你看如何?”

帕德維觸到了她的目光,意識到自己的心跳驟然加速,“我希望您能找到這麽一位如意郎君,公主殿下。”

“也許吧。”她端坐著直直地望著他,幾乎有些挑釁的意味,對於剛才那番話給他引起的慌亂全然視而不見。他注意到她坐直的姿態並沒有令她顯得拒人於千裏之外。事實恰恰相反。

她繼續道:“那也是你將我從那頭野獸手中解救出來後,我對你如此感激的原因之一。在所有這些榆木腦袋的蠢貨當中,他是最蠢的。順便問一句,他什麽下場?別假裝無辜,馬蒂內斯。每個人都知道你的衛隊把他帶到教堂的前廳去了,然後他就消失不見了。”

“他很安全,我希望是,不管是以我們的角度看還是從他的角度看。”

“你是說你把他藏起來了?殺了才是更保險的。”

“我有理由希望他不被人殺害。”

“你有理由?我給你嚴正的警告,如果他落入我的手中,我可不會有那樣的理由。”

“那對可憐的老維蒂吉斯不是有點太嚴苛了嗎?他隻是想要盡力按著自己那種昏庸的方式來保住王國而已。”

“也許吧。不過經過教堂那場鬧劇之後,我實在是恨透了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冷若冰霜,“而當我憎恨時,可不會就這麽算了。”

“我明白了。”帕德維幹巴巴地說,眼前對浪漫的憧憬也漸漸散去。不過瑪瑟遜莎又笑了笑,真是個既讓人著迷又令人咬牙的女人,“你要留下來用晚餐,好嗎?隻有幾個人,他們都會早早退席的。”

“那什麽……”夜裏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呢,而且他需要好好睡一覺——這些日子以來他可是一直都缺覺,“十分感謝,我的女士,我倍感榮幸。”

第三次拜訪瑪瑟遜莎的時候,帕德維一個勁兒叮囑自己:這是一個真正的女人。美得令人陶醉,性格強勢,頭腦敏銳。要是哪個男人想得到她,那真得是萬裏挑一的才行。為什麽我就不該是那一個呢?她似乎是喜歡我。有她作為後盾,我就沒什麽做不到的了。當然啦,她有點殘忍。你確確實實沒法把她說成那種“甜心”女孩兒。不過這是這個時代的問題,不是她的。等她有了一個能為她戰鬥的男人在身邊,她就會安下心來了。

換句話說,帕德維這樣一個最為理智且謹小慎微的男人確實墜入了愛河。

他琢磨著唯一的法子就是哪天稍微提一提,看看她的反應如何。

他問道:“瑪瑟遜莎,我親愛的,當你說到想要結婚的那種男人時,心裏有沒有什麽其他更詳細的想法呢?”

她衝他笑了笑,房間仿佛也隨之微微晃動起來,“好奇了,馬蒂內斯?我沒有多少想法,除了我提到過的那些。當然了,他不能比我老太多,就像維蒂吉斯那樣。”

“若是那人的身材不比你高多少,你會介意嗎?”

“不會,除非他是個小矮子。”

“你對於大鼻子有什麽芥蒂嗎?”

她縱情大笑起來,“馬蒂內斯啊,你真是最風趣的人了。我猜這就是你跟我之間的不同。我要什麽就會直截了當,不管是愛情、複仇,還是別的什麽。”

“那我又怎麽了?”

“你總是兜圈子,從各個角度死盯著它看,花一個星期時間才想好你是否要冒著最大的風險來得到它。”她緊接著又說道,“別覺著我對此會很介意,我挺喜歡你這樣的。”

“對此我很高興。不過關於鼻子嘛……”

“我當然不介意啦!比如說,我覺得你長著一張貴族的臉。我也不介意小紅胡須或是卷曲的褐色頭發,或是那個名叫馬蒂內斯·帕德維的令人驚歎的年輕人身上任何其他的特點。你不就是想知道這個嘛,對吧?”

帕德維長長舒了口氣。這個非同尋常的女子以她獨有的方式化解了所有的尷尬!“事實確實如此,公主殿下。”

“你用不著這麽畢恭畢敬的,馬蒂內斯。誰都看得出你是外國人,看看所有那些你規規矩矩使用的頭銜稱呼和各種名詞就知道了。”

帕德維咧嘴一笑,“正如您所知,我不喜歡碰運氣。好吧,現在你看到了,就是這個樣子啦。我嘛……嗯……正在考慮……嗯……如果您並非是不喜歡這些……啊……特征,那您是否能學著……嗯……啊……”

“你是想說愛吧,是嗎?”

“是的!”帕德維大聲應道。

“通過練習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謔!”帕德維在額頭上抹了一把。

“我需要有人教的。”瑪瑟遜莎說道,“我過的都是與世隔絕的生活,對於這個世界知之甚少。”

“我查了法律,”帕德維趕緊說道,“確實有一條法令不許哥特人與意大利人聯姻,可並沒有提到美國人。所以嘛……”

瑪瑟遜莎打斷了他,“親愛的馬蒂內斯,要是你離我近點兒,我聽得就更明白了。”

她柔聲道:“我知道那些法律,馬蒂內斯。那可不是我需要的教誨。”

帕德維強壓住自己想要談論非個人事務的強烈衝動,那本來可以掩飾自己一時迷亂的情絲。他說道:“我的愛人,給你上的第一課是這樣的。”他吻了吻她的手。

她的眼睛微微閉上了,嘴唇微微張開,呼吸急促了起來。她低聲道:“那麽,美國人與我們親吻的方式一樣嗎?”

他擁住公主給她上了第二課。

瑪瑟遜莎睜開眼睛,眨了眨,搖了搖頭,“那真是個傻問題,我親愛的馬蒂內斯。美國人遠在我們前頭。你給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腦袋裏都塞了些什麽東西啊!”她愉悅地大笑起來。帕德維也笑了起來。

帕德維說道:“您讓我十分快樂,公主殿下。”

“你也讓我很快樂,我的王子。我想我再也不會找到一個像你一樣的人了。”她又依偎在了他的懷裏。

瑪瑟遜莎直起身子把頭發捋齊。她用一種商討事務的姿態輕快地說道:“在我們最終決定任何事情之前,還有很多問題要解決。比方說,維蒂吉斯。”

“關他什麽事?”帕德維心中的歡悅之情刹那間蒙上了一重氤氳。

“他必須被處決,沒什麽說的。”

“噢?”

“別跟我‘噢’,親愛的。我警告過你,我可是有仇必報的人。狄奧達哈德也一樣。”

“他又怎麽了?”

她直起身子,眉頭一皺,“他謀害了我母親,不是嗎?你還要什麽理由你最終會想要讓自己成為國王……”

“不,我不想。”帕德維說道。

“不想成為國王?為什麽?馬蒂內斯!”

“我做不了,親愛的。不管怎麽說,我也不是阿馬立家族的人。”

“作為我的丈夫,你將會被視為阿馬立的一員。”

“我還是不想……”

“好了,親愛的,你隻是以為自己不想。你的想法將會改變的。話說到這兒,還有你那位前任的侍女婊子,我想她的名字是叫茱莉婭……”

“那又……你都知道些什麽?”

“知道的足夠多了。我們女人遲早都會知道每一件事情的。”

帕德維肚子裏一團涼氣越來越盛,“不過……不過嘛……”

“好了,馬蒂內斯,這隻是與你訂婚之人的一個小小要求。別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會跟一名收拾房間的下人爭風吃醋。不過對我來說,如果她在我們成婚之後還活在世上,那就是我的恥辱。不必是什麽痛苦的死法……某種見血封喉的毒藥……”

帕德維臉色煞白,猶如房產中介被人提起房子裏有蟑螂一樣。他的心思飛轉起來。看來,瑪瑟遜莎那要人命的小小計劃絕不會收手。轉眼間,他的內衣就被冷汗浸透了。

“怎麽了?”瑪瑟遜莎問道。

帕德維答道:“我正在想呢。”他沒說自己正在拚了命地想如何逃出這個局。

“我剛剛想起來,”他緩緩說道,“我在美國就有個妻子了。”

“噢。這時候想起這事兒可真是好時候。”她冷冷地說。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

“喔,那樣的話,就算是離婚了,對嗎?”

“在我的宗教裏不算。我們公理會教友相信地獄為那些離婚的人準備了一個特殊的房間,把他們在那裏油炸了。”

“馬蒂內斯!”她的雙眼簡直變成了兩束灰色的火焰,“你害怕了。你是在試圖退縮。沒有哪個男人能在對我做了那些事情之後還活著到處講……”

“不不不,絕不會的!”帕德維叫道,“根本不是那回事,親愛的!我願蹚過鮮血流成的大河來到你的身邊。”

“嗯。很好的說辭,馬蒂內斯·帕德維。你是不是跟所有的姑娘都這麽說來著?”

“我是真心的。我為你而瘋狂。”

“那你為什麽不行動,就好像……”

“我願為你奉獻一切。沒有盡早考慮到這個障礙是我太愚蠢了。”

“你真的愛我嗎?”她的聲音柔和了些。

“當然愛你!我從未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這後半句話倒是發自肺腑的,“不過事實就是事實。”

瑪瑟遜莎揉了揉額頭,顯然是在因為情感上的糾葛掙紮。她問道:“如果你已經那麽久都沒見過她了,又怎麽知道她還活著?”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不在人世了。你很清楚你們的法律對於重婚罪有多麽嚴格。《阿薩拉裏克敕令》第六條,我查過。”

“你自然會查的。”她帶著些苦澀說道,“在意大利還有其他人知道你的這個美國婊子嗎?”

“沒……不過……”

“那你幹嗎不裝裝傻,馬蒂內斯?如果她遠在世界的另一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宗教啊。”

“噢,讓惡魔隨著神父飛走吧!等我們掌權之後,我將會控製阿裏烏派。至於天主教嘛,你在博洛尼亞大主教那裏很有影響力,我聽說過,這就意味著對於教皇也不在話下。”

“我不是說教會。我是說我自己的信仰。”

“像你這樣的實用主義者?胡說八道。你是把它當作借口……”

帕德維看到那兩股火焰又升騰了起來,連忙道:“好啦,瑪瑟遜莎,你並不想做一番宗教上的爭論,對吧?先別管我的教義了,而我也不會說任何違背你意思的話。噢,我剛想到了一個解決之道。”

“我要派一名信使去美國探查一下我妻子是否還活著。”

“那得花多少時間呢?”

“幾星期吧,也可能幾個月。如果你真的愛我,就不會介意等一等的。”

“我會等的。”她毫無熱情地回答,目光犀利地望過來,“要是你的信使發現那女人還活著呢?”

“等那一刻到來了咱們再操那個心。”

“噢,不,我們不能那樣。現在就得解決這事兒。”

“你看啊,親愛的,難道你不信任自己未來的丈夫嗎?那麽……”

“別打岔,馬蒂內斯。你就跟拜占庭的律師一樣滑頭。”

“既然如此,看來在這件事上我得碰碰運氣,看我那不朽的……”

“噢,但是,馬蒂內斯!”她開心地叫喊起來,“我有多傻呀!這答案不是明擺著嘛!你應該派出信使,如果發現她還活著,就毒死她!這種事總是能安排周密的。”

“這是個辦法。”

“這是顯而易見的辦法!比起離婚來我更喜歡這樣,為了我的好名聲。現在嘛,咱們所有的擔心都解決了。”然後她狠狠地摟了摟他。

“我看也是。”帕德維的話語中可是一點兒底氣都沒了,“咱們繼續上課,我最親愛的。”他又吻了吻她,這次盡量做得令人難忘。

她衝著他笑了笑,開心地歎了口氣,“你永遠都不該親吻其他任何人,我的愛。”

“那種事我想都不會去想,公主。”

“你最好做到。”她說道,“你得原諒我,親愛的小夥兒,剛才我有點失態。我隻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姑娘,對於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一無所求。”

帕德維心想,至少他算不上眼前唯一的騙子。他站起身來把她也拉了起來,“我現在必須走了。頭一件事就是趕緊派出信使,而且明天我就得動身回羅馬了。”

“噢,馬蒂內斯!你肯定沒必要走的。你隻是覺得你得走……”

“不是那樣的,真的。都是國事,你知道的。一路上我都會想著你的。”他又吻了吻她,“勇敢些,我親愛的。現在笑一笑。”

她眼淚汪汪地擠出一絲笑容,那模樣讓他幾乎忘了呼吸。

等帕德維回到自己的住地,他把傳令兵從**拖了起來,那是一名亞美尼亞鐵甲騎兵。他下令說:“穿上你右腳的靴子。”

那人揉了揉眼睛,“我右腳的靴子?我沒聽錯吧,尊貴的長官?”

“沒聽錯。現在趕快。”等那隻黃色的生牛皮靴穿好之後,帕德維轉過身背對著傳令兵,彎下腰。他扭著脖子衝後邊說道:“對著我的屁股猛踹一腳,善良的蒂爾達特。”

蒂爾達特大張著嘴半天合不攏,“踢我的指揮官?”

“就是那個意思。現在來吧。”

蒂爾達特不自然地扭捏了幾下,不過在帕德維的目光下他終於甩開大腿飛起一腳。這一腳幾乎把帕德維踢得趴在了地上。他直起身子,揉了揉屁股,“謝謝你,蒂爾達特。現在你可以回去睡覺了。”帕德維找到自己的洗漱碗,用一根柳樹枝開始刷牙。(他心想,早晚有一天必須得開始製造正兒八經的牙刷。)他感覺好多了。

瓦基斯解釋說:“維蒂吉斯同意了這條法律修訂案,不過在他有機會進行更改之前發生了政變。所以嘛,傑出的馬蒂內斯,輪到你與狄奧達哈德來商討此事了,將這份修訂案擬成正規的法律語言,並且盡全力讓國王的心思盡可能久地放在此事上,得到他的簽名。”瓦基斯咧嘴一笑,“如果他情緒不佳,願諸聖幫助你,我的小夥子!”

帕德維思忖著該他媽的怎麽辦;然後他把卡西奧多羅斯找來,此人作為意大利國內事務的頭麵人物應該熟知個中訣竅。事實證明這位老學者確實大有裨益,盡管帕德維認為應該省去一些毫無必要的花裏胡哨的修飾語。

他把烏萊阿斯叫來共進午餐。烏萊阿斯來了,表現得足夠友好,盡管仍然為了他叔叔維蒂吉斯的事情有些不快。帕德維挺喜歡他。他心想,瑪瑟遜莎那邊我可沒法兒永遠應付下去,而且有她在那兒把我看作求婚者,我也不敢跟其他姑娘有什麽瓜葛。不過這位小夥子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似乎也夠聰明。如果我能從中撮合……

他問烏萊阿斯是否結婚了。烏萊阿斯眉毛一揚,“沒有啊。怎麽了?”

“我就是有點好奇。現在你對自己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我想,恐怕就是回我的老家皮塞嫩歸隱山林了。那將是很無聊的生活,特別是經過了過去幾年的士兵生活之後。”

帕德維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見過瑪瑟遜莎公主嗎?”

“沒正式見過。我幾天前才到拉韋納的,為了參加婚禮。當然啦,我在教堂看到過她,當時你闖了進來。她很有魅力,不是嗎?”

“確實很有魅力。她是個值得結識的人。如果你願意,我會全力安排會麵。”

烏萊阿斯一走,帕德維立刻就跑去了瑪瑟遜莎那裏,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到來看上去盡可能是一時心血**。他開始口若懸河地解說起來:“我有事耽擱了,親愛的。我沒法動身去羅馬喔喔……”瑪瑟遜莎的雙臂已經摟住了他的脖子,用最實際的行動堵住了他小小的演說。帕德維絲毫不敢流露出一絲冷淡,不過這做起來倒是一點困難都沒有。唯一的麻煩就在於這樣一來,要想在這種時候理清腹稿就不大可能了。而那位熱情似火的婦人似乎很願意整個下午都站在門廳裏跟他吻個沒完沒了。

她最終開口了:“現在,你要說什麽?我最親愛的?”

“不知道,而且我覺得也不想知道。等我們殺了維蒂吉斯,自然要想著把他的那些侄子都殺了。我有一種很愚蠢的偏見,就是不能謀害我們這個社會階層裏我認識的人。”

“噢,親愛的,我認為這是個錯誤。他是位很優秀的年輕人;你真的會喜歡他的。他是那種既有頭腦又有個性的哥特人,也許是僅有的。”

“好吧,我不知道……”

“我的事務中需要此人,隻是他良心上的不安讓他不願為我幹活。我想,也許你能用你那燦爛的笑容感動他,讓他軟下來一點。”

“如果你覺得我真能幫到你,也許……”

於是那天夜裏,這位哥特公主與帕德維和烏萊阿斯共進晚餐。瑪瑟遜莎起先對於烏萊阿斯十分冷傲。不過他們喝了不少酒,然後她就鬆弛了下來。烏萊阿斯是個好夥伴。席間他們看著他模仿喝醉了的匈奴人的樣子,全都哄笑不止。帕德維笨嘴拙舌地翻譯了一些頗為下流的故事,也讓他們又嚷又笑。他還教了這二位一首希臘流傳甚廣的歌曲,那是他的傳令官蒂爾達特從君士坦丁堡學來的。如果帕德維沒為自己小陰謀的成功而焦急地抓心撓肺,那他一定會認為這是他這輩子最歡樂的時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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