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邊緣》專訪 我為何放棄一本寫了十二年的書——凱濟·約翰遜談寫作生涯
THE GALAXY’S EDGE INTERVIEW:
JOY WARD INTERVIEWS KIJ JOHNSON.
[美]喬伊·沃德 Joy Ward 著
許卓然 譯
喬伊·沃德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在許多雜誌和選集上發表了若幹中短篇小說。此外,她還為不同機構主持過許多文字或視頻采訪。
關於凱濟·約翰遜的詳細介紹,請見本書55頁。
本輯《銀河邊緣》收錄了凱濟·約翰遜的代表作:雨果獎、星雲獎提名作品《二十六隻猴子,亦即深淵》。約翰遜創作了《霧上架橋的人》《貓行千裏》《小馬駒》等許多兼具故事性和文學性的科幻作品。在本次采訪中,針對創作動機、科幻與主流文學的關係等話題,約翰遜提出了個性鮮明的觀點。另外,如果熱衷創作的你正在反複修改一篇“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作品,不妨聽聽她的意見吧。
喬伊·沃德(以下簡稱JW):你是怎麽進入寫作這一行的呢?
凱濟·約翰遜(以下簡稱KJ):我花了七年時間才寫完第一本書。花了十四個月寫完第二本,然後又花了十二年寫第三本,然後我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因為這本書已經毀了,我不知道該如何修補它。我意識到,這部作品有著本質上的缺陷。我要麽花十年時間對它無休止地縫縫補補,完全沒時間創作新的作品;要麽把它扔在一邊,然後在十二個月內寫出三部新作品,而實際上我選擇了後者。這是一個不錯的決定,但也是一個痛苦的決定。直到做出決定的那個瞬間,我才下決心要轉身離開那部鴻篇巨製。我告訴自己,沒錯,我是一名作家,作家就得經曆這些。得獎不能證明什麽,一切都證明不了什麽。直到那個瞬間,我才明白。有時候你就得把它扔了,這讓我意識到這才是作家應該做的事情。
我也因此意識到自己有很多故事要說。而且如果我打算在有生之年把故事講完,我就必須這樣做。你們會問,如果我還剩二十幾年的寫作生涯,而此前十二年我已經寫毀了一部小說,那麽我真的願意再浪費十年時間來挽救同一部該死的小說嗎?答案是不!不,我不會!我想寫新小說,現在就能讓我感到興奮的小說,而不是那些讓四十歲的我能感到興奮的。
放棄了那本小說後,我意識到自己並不想為讀者寫作,我想為熱愛寫作。於是我在兩個月內寫完了一本書,2017年由小熊出版社出版了。我為我的朋友伊麗莎白寫了那本書。我寫作了我們共同熱愛的題材,而且,將那些文字傾瀉在紙麵上是一種純粹的樂趣。我之前寫小說從未產生過這種感覺,但那似乎就是人們常說的有如神助!我現在感受到了。我之前從來沒有體會到。我從未有過文思如泉湧的感覺。如果我教寫作時有人問我,我會說,你不需要這種感覺,“靈感是膽小鬼的專利。”會寫作的人,即使沒有靈感也能寫出來。我會那麽說,部分原因是我從未體會過文思泉湧的感覺。
於是第一本書就這樣傾瀉而出了,接著第二本,然後第三本慢了些,因為我又開始為讀者寫作了。我一想到以後會有很多人讀這本書,就開始緊張。這不再是獻給某個人的禮物,而是有特定受眾的。寫作變得更慢更艱難了,比《維萊特·波的夢境之戰》 那本還要難。下一本書還會更慢,因為我跟工作室的人提起了它,所以現在有十二個人都自認為知道這是個什麽故事,而實際上連我自己都不確定。
追根溯源,就是《基倫》改變了我的一切(《基倫》就是那部鴻篇巨製)。我當時產生了一個絕妙的啟示,我暫時放下它問自己:那些你讀的東西,那些你吸收的媒體報道,你到底喜歡哪些?有哪些是你怎麽看都不嫌多的?我列了一個清單,結果沒有一條在這本我已經寫了十年的書裏。於是我說:“去他的吧!”我要寫一本包含一切我所愛之物的書。我想要一群鐵哥們兒,我要很幽默,我還要玩點文字遊戲,我想讓角色們都身處險境,但又不是真的危險,而是一些有趣的危險,大家為了一件荒唐事亂成一鍋粥,充滿喜劇色彩,那才是危險的意義。我想要寫一部喜劇,因為我愛讀的大多數作品都是愛情喜劇。我愛看的電影大多數都充滿了機智而輕鬆的對話。我之前都在走彎路。在那個瞬間,我告訴自己,我要為了樂趣寫作。為樂趣寫作是最好的事情!
之後的事情就太酷了!我的靈感一直在湧現。即便為樂趣而寫作的那段蜜月期已經過去,我又開始艱苦寫作,需要做很多研究,但是研究的狀態完全不同了,對研究的投入程度也不同了。隻做那些有趣的研究,你可以寫完一整本書,隻寫那些有趣的部分,你也可以寫出一本很好的書,這是截然不同的感覺。所以我記住了這一切。我試著把這種感覺銘刻在腦海裏,從而當我為其他動力驅使著寫書時,我能提醒自己,隻要寫有趣的部分就可以了。
創作《基倫》確實開拓了我的視野,因為故事一開始是在倫敦,在一係列太過複雜而不便展開的陰謀之下,兩百五十名來自1778年的倫敦人被瞬間傳送到現在烏茲別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幹。我最初聊起這個故事時,它是一場大冒險,就是一群俊男靚女穿著異國服飾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但是我研究得越深入,越是意識到我寫不好。中亞有著自己的曆史,一段非常複雜的曆史。我又多讀了一些資料,更加意識到我不能寫一群白人在一片棕色人種的土地上撒歡兒。我最後放棄這本書的部分原因,就是意識到自己無法做到公正。這個題材太龐大了。我開始更多地思考種族的問題。我開始更多地思考性別的問題,不僅僅因為我是女性。於是當我放棄《基倫》時,我產生了這種眼界一下子被打開的感覺,我再也不會陷入桎梏之中了。
我覺得我寫不好這本書是因為自己一開始是個曆史學者,然後才有了我構建的這些世界。我是一個基本不會出錯的世界構建者,那隻是因為我除了曆史什麽都不懂,而且我一直都對作品中的曆史非常謹慎。曾經有人指出我的一本書中出錯了,好像是詞匯方麵的。我用了一個日語單詞,結果弄錯了時代,那感覺就像:“噢天哪,有人注意到了,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那本書出版二十多年了,至少有四十個人都注意到了吧。那感覺就像:“你可以退出文壇了,凱濟,算了吧。”
這種感覺的背後,是我覺得,對那些喜愛我又喜歡挑毛病的讀者,我不能讓他們失望,因為我不想有人讀著我的東西然後說:“她曾經是個一流的作家。”沒有人想要那種評論。於是,我特別注意不讓自己帶著自我批判的態度寫作,但是我又在嚐試為讀者寫作,我做不到。
當我並沒有寄予厚望的作品獲得星雲獎時,我非常激動,且大吃一驚,因為我一點準備都沒有。上台領獎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你準備了小紙條,一種是你沒指望獲獎,於是你什麽都沒準備。我猜第三種情況是,你習慣得獎了,隨時可以即席發言。我就是那種一點都沒準備的,站在那兒胡言亂語了差不多兩分鍾。對我而言那是一個了不起的時刻,因為那篇故事采取了絕對客觀真實的立場,並沒有考慮讀者是否接受這樣的立場。是的,我是為讀它的人寫的,而不是為評它的人寫的。那是我第一次說出我不會在乎別人的看法。直接寫就是了,如果別人不喜歡它,或者沒人讀它,或者它被徹底忽視了,那是你以後要解決的問題。先寫出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這就是你的最佳策略。
我記得我獲得的第一個獎,是斯特金獎。我當時已經被堪薩斯大學哄騙去參加寫作營,最後以坎貝爾研討會收尾。寫作營結束後,我準備留下來參加研討會,然後計劃周四早上提前離開,可他們說先別走。詹姆斯·岡恩邀請我去他的辦公室,讓我坐下來,他說,我們本來不打算在頒獎之前告訴你的。我坐在詹姆斯·岡恩的辦公室裏,他是我第一個親眼見到的大人物。我之前以為人坐著的時候是不會感到眩暈的,結果真的會,沒錯,你會感到頭暈眼花,即使你坐在那裏什麽都不做。於是我往前一栽,詹姆斯問:“你還好吧?”沒事,我很好。但是那真的令人眩暈,那正是我獲得的第一個獎。
那也是一個真正的認可。它確實如此。我們都會用那個詞,認可,因為我的真實感覺像是第一次獲得奧斯卡影後時的莎莉·菲爾德 。噢我的天啊,他們喜歡我!他們喜歡我的作品!對於很多作家而言,他們拿獎的動力,也是我的動力之一,便是得到其他人的認可,同時我還可以展示部分自我。我可以在保持完全真誠、真切和真實的同時,向人們**我的靈魂和內心本質的一麵,但我也能讓另一麵不為他人所知。
這讓我心滿意足。對於個人來說,我們有責任做自己,但也有責任維持健康的個人形象。小說就是這樣一個方法,我既可以與人溝通,也可以掌控這種互動。我覺得世界上存在很多虛假的親密關係,小說就是其中一種,但它建立在盡可能真誠的基礎之上。這種感覺就像你選擇寫信吐槽對方,而不想麵對麵交流。這不是因為你想要創造距離,而是因為你想要保持準確,如果你在對話中不能保持準確,那麽寫信就是保持準確的好方法。精準,那正是我追求的感覺。我想要表現得非常真誠,但是我身上有很多東西並不為人們所需要。那些東西分享出來是不健康的,於是我就不分享。
接著,我開始給一些寫作坊、專業寫作營上課,幫助那些立誌成為有為作家的人。於是,我成了一個很有策略的指導者,直到現在。總的來說,我是個結構主義 者。正因如此,我才寫了如此多的實驗性小說。我很喜歡這種感覺。站在台上對人們說話,吸引眾人傾聽,這讓我充滿**,也很有樂趣。他們總是說,我在三年級時就開始炫耀了。當我說到一些具有變革之力的東西時,我會感到歡欣鼓舞。教授並改變一個作家,向他展示一些他前所未見的東西,讓他在課堂中打開筆記本,奮筆疾書,並且在剩下的時間裏連頭都不抬一下。那是一個多麽令人興奮的時刻啊!同樣,當我寫下一個故事並想象某個讀者正沿著街道走路,不小心撞到東西了,因為他正用Kindle看我的小說,也是同樣令人興奮的時刻。我通過自己所做的或者所說的,改變了那些人,改變了他們的思維。
這當然是一種炫耀,我對自己的這種心態確實有些難為情。當我還是個生活在小鎮上的小女孩時,我就挺聰明了,我的哥哥和我都挺聰明。我們都會讀百科全書,我們都是班級裏的刺頭。我們都在上三年級,都會在課堂上舉手反駁說,“實際上……”而同學們確實也願意聽我說出那些誰也攔不住我說的話,他們不想聽老師說的那些“我們要聽聽凱濟之外的人發言”,或者“凱濟,放下你的手”,或者“凱濟,沒有你說的那個詞”之類的話,不同的老師說的話不一樣,在這種場景下,我總是得意揚揚。
我對學生們說過的最重要的話之一就是,我教你的那些東西都隻是技巧,但我最引以為傲的一句教誨便是:想想你為什麽要寫作——你真正想要寫作的原因,而不是可以拿來吹吹牛,或者謀生計,或者其他的說辭。你要一直深挖,不斷深入思考這一點,就像連續兩年每周二去看心理醫生一樣。你為什麽要寫作?人們通常會追溯到童年早期,所謂的童年情結。我對此不做任何價值評判。因為當我深挖到底,發現自己就是這樣,我父母在情感上是缺席的,當我寫作時,他們沒有怎麽表揚我的作品,甚至從來不會表揚我任何事情。所以我的作品歸根結底是在表達我跟我母親不一樣,希望父母能看到這一點,出於同樣的原因我還創作了很多藝術品。這就是我寫作的原因。我們都有一個根本的原因,埋藏在一切表象之下。我們在采訪中說的話都是掩飾,用一些不經意的理由來掩飾真實的情結。我這麽做是因為唯有當我在寫作,而且人們不知道我長什麽樣子時,他們才會把我這個身高接近一米八的金發女子當回事,隻有這樣他們才會讀我的故事,而不是一直盯著我的胸部。人們有著各種各樣的情結,有的聽起來很不體麵,或者微不足道,或者其他。它們才是核心,當我們真正理解這一點,它們會成為我們搭建成年世界的脊梁。那就是我一直在想的,所以我認為,理解這些對你的寫作事業至關重要。假如你現在知道自己寫作的原因是潛意識裏想要跟父親競爭,而你之前並不知道這一點,那麽你就可以不再寫你父親的故事,或者那些教育你父親要如何對待你的故事了,你可以講述那些你真正想講的故事。假如你寫作的原因是缺乏安全感,想要人們看到你聰明,或機靈,或可愛,或其他一麵,一旦你知道這些,你就是可控的。在你知道之前,你是不可控的。於是我一直在告訴那些大學生,尤其是成年人,因為我們養成了特別複雜的防禦機製,才導致我們從不審視自己,這才是深入到本質的問題。這就是我的回答。我們要理解自己是誰,理解那些最渺小、最瑣碎、最自私或者最自戀、貪婪、嫉妒的自我碎片,這是根本。我們要麽對抗它們,要麽好好利用它們。
JW:在大眾的眼中,你希望自己是什麽樣的?
KJ:我希望被認為是架通主流文學與幻想、推理小說的橋梁之一。我覺得我們當中有那麽幾個人一直在為此努力。我是如此,大衛·米切爾也是如此,他一直在參與。謝爾曼·阿列克謝也是的,他也在參與,這些人全部都在參與。我們就像在立界碑,標出一塊地盤,在這塊地盤裏,所謂的高級文學、實驗小說可以通過高智設定與科幻小說交融,而不僅僅是被拿來做金句妙語。你可以寫出既是高級文學也是真科幻,或者真奇幻、真側流文學 的作品。我跟大部分人不一樣,因為我在嚐試這些實驗性的作品,但是我們都在指向同一個目標。我有一個不切實際的願望,就是希望六十年之後的人們會認為現代主義小說和後現代主義小說的概念在我們這兒結束了,因為我們正在回歸一個觀點,即一切都是文學。那是一個新的發明,一個新的子類別。有很多人發文討論為什麽科幻與奇幻從主流文學中分家了,這意味著什麽,以及帶來了什麽不利影響。這對營銷是件好事,但是也有很多不利,包括加劇了類型文學的邊緣化以及人們對它的輕視。但我確實覺得六十年後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希望自己是這場彌合分歧運動中的一員。
我會改變一些事情,但是我會從一個不同的層麵帶來改變,一個更大的層麵。我沒有孩子,我對孩子沒有興趣,我也不相信作品會永久流傳。作為一個盎格魯-撒克遜古英語學者,我知道有太多的作品如今隻留下一些碎片。這意味著到底有多少曾經存在的作品已經不複存在了?某位詩人曾經為了一個令他或她如癡如狂的事物寫下一首四千詞的長詩,但是不複存在了。那是印刷術發明之前會發生的事情,印刷術發明之後也會依舊如此。所有那些在1960年寫過書並被忽視的女人,她們都不複存在了,我們甚至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因此我從來都不會認為成為一個大作家就會永垂不朽,很多十九世紀的暢銷書作家也不再為人所知了。在理想狀態下,六十年後還有人會記得我是個作家嗎?如果有,那真的是太好了!好到不可思議!但如果我隻是這場運動的一部分,致力於融合科幻與主流作品,那也很好。
我是一個更為宏大的事物的一部分。科幻是我們這個物種的一種文學,隻要把思想拓寬到物種這個層麵,我們就會意識到這一點,而這正是我現在所思考的。我在乎這種文學,人們也一直會在乎這種文學。作為這種文學的一部分,並且知道我作為一分子,可能會促成這種文學與主流和解,這讓我感覺非常棒。
Copyright? 2017 by Joy W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