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789年6月10日,倫敦】

“我們現在怎麽辦?”艾米問。她堅定地扭過頭,不去看那具屍體,上唇緊繃,看不出任何情緒。不過,羅瑞知道,眼前的女屍深深困擾著她。他也是同樣的感覺。

羅瑞在屍體旁彎下腰,仔細在她口袋中翻找,想找出能解釋她的遭遇的線索,找出是什麽讓她這樣慘死在這裏。眼眶淌血……他想不到任何醫學上的解釋。盡管對方衣服破損,似乎有過掙紮,但是身上好像沒有傷口。

過了一會兒,羅瑞在她口袋裏找到一張證件,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格雷迪亞斯,塞萊絲汀·格雷迪亞斯教授。”他看著證件照片上那張笑容洋溢的漂亮臉龐,“我還以為……呃,會是……”

“……一個男人?”艾米接口道,“得了吧,承認就是了,你以為會是一個男人,不是嗎?他脾氣不好,胡子稀疏花白,連耳朵裏都長出了毛發。”

“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艾米聳聳肩,歎了口氣,“我也是。”她話語中再沒有了玩笑的意味,“但我絕對沒想過會是眼前這樣。我是說……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太慘了。”

“太可憐了。”羅瑞低沉地說,“現在我們知道那個全息投影說這裏沒人的原因了,嚴格意義上講,它倒是沒說錯。”

“你覺得這會是她的實驗出了問題嗎?”艾米問。她神情嚴肅,之前的熱情和歡快早已一掃而光。她臉色蒼白,麵露疲倦。羅瑞隻希望博士那邊動作快點,早點回來。

他聳聳肩,環視整個機庫,然後說:“我覺得是,不然,什麽能讓她眼睛流血,變成這樣?”

羅瑞回頭看看屍體,然後又把臉轉開,不願細看屍體的慘狀。之前在醫院工作時,他自然見過屍體——但那完全不一樣。他很難說清楚原因。人們在醫院裏去世是完全不同的事。人們生病或是受傷後住院,要麽活得下來,要麽活不下來。醫院裏發生這種事情理所應當,有關生死的決定都可以在醫院作出。

但是,在這裏——這個奇怪、充滿未來感的工作坊裏,在一艘可以穿越時間的飛船的影子裏,躺著一具屍體,就非常違和了。完全不可接受。

他心想:起碼,它還沒有開始腐爛。

羅瑞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告知當局,可以去找那種箱子,請求幫助。”

艾米卻搖了搖頭,“我覺得那不是什麽好主意。”

羅瑞皺眉,“怎麽了?總好過站在一具二十八世紀科學家的屍體旁邊吧。”話一出口,他便覺得自己講這樣一句輕浮的話很是愚蠢,但艾米卻淺淺地笑了一下,知道他隻是想讓自己振作些。

“你想,我們不是這裏的人,還私闖民宅,沒人能證明我們的身份。全息投影告訴過我們格雷迪亞斯教授不在家,所以,這裏一定有某種能追蹤所有人的係統,而這個係統也識別不出我們是誰。在二十八世紀,我們是完全不存在的人。”

羅瑞理順這其中的邏輯關係後,不禁又皺起了眉,“我們是私闖民宅發現屍體的陌生人,可能會被認為與她的死脫不了幹係。”

艾米點點頭,“如果導致她死亡的並不僅僅是這次失敗的實驗,那麽……”

羅瑞聳聳肩,站起來,“好吧,你說得有道理。”他歎了口氣,“那我們就在這裏等博士回來?在這裏,和一台奇怪的時間機器以及一具屍體一起。太棒了。”

艾米又點點頭,“嗯,我們到樓上接待處那裏等。博士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他才剛離開幾個小時。”

“他能穿越時空,你忘了嗎?”艾米白眼一翻。

“好吧,可是他要怎麽找到我們呢?”

艾米不假思索地擺擺手,朝樓梯走去。“他會找到我們的,他總是能找到我們。”說話間,她突然站住,不安地皺皺眉,“等一下,那是什麽?”

“什麽是什麽?”羅瑞滿臉疑惑地反問。

“噓——”她招手示意他安靜。不一會兒,腳下某個地方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就是這個。”艾米尖聲道。

羅瑞跪在地上,側耳傾聽下麵的動靜,然後說:“聽起來好像有東西要從地下鑽出來了。”

“這種實驗應該不涉及鑽探吧,你覺得呢?我可受不了腳下的地麵再裂開一條口子的事了。”艾米提心吊膽地後退幾步,看自己所站之處是否有裂開的風險。

“不會的,”羅瑞滿臉笑意,“但是你一直站在一塊活板門上。”他仔細聽了一分鍾,那聲音又響了——還是同樣的叩擊聲,像是遠處有人在用指關節不停地敲門。

“下麵有人。”艾米說,“有人被困在下麵了。”說完,她蹲下身,沿著地上活板門的邊緣摸索一圈。那活板門看上去就像在機庫的混凝土地麵上切割出了一個方框。“怎麽打開它呢?連把手都沒有。”

羅瑞腳步拖遝地晃過去,在艾米身邊跪下,伸手攔住她,“等等,你有沒有想過,那裏麵的東西或許是我們不想見到的?”

艾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什麽意思?”

“他們可能並不是無緣無故被關起來的。如果格雷迪亞斯教授那副模樣正是拜他們所賜呢?”

艾米頓了一下,搖搖頭,“不行,我們必須得冒這險。羅瑞,我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有人被困在下麵還視若無睹。無罪推定嘛。”她又繼續沿著活板門的邊緣開始摸索,想找到能打開它的辦法,邊找邊說:“唉,要是博士在就好了,可以試試音速起子。這肯定是某種複雜的鎖。”

“你有試過……”羅瑞彎下身,按動活板門最右邊的一角。哢嗒一聲,門彈開了,“……這樣嗎?”他說完原地坐下,有些沾沾自喜。不過,要是剛才表現得費力些,可能會更好。

艾米伸手順著鉸鏈小心地將活板門向後推,那鉸鏈嘎吱作響,像在抗議。她將門板折回去,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門撞到了地麵。

羅瑞朝洞裏看去,除了黑黢黢的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下麵吹來一陣陰風,讓羅瑞後背一涼。“可能我們搞錯了?我們幻聽了?說不定是舊管道發出的聲音,也可能……”說話間,洞裏突然冒出一個腦袋,嚇得艾米尖叫一聲連連後退,羅瑞也驚慌地大喊一聲。他趕緊站起來,在附近的工作台上**一通,想找個能用來防身的物件。一片慌亂中,他抓起離自己最近的工具舉在麵前,用自以為極具威脅性的方式揮舞了幾下。

那個腦袋趕緊說了句話:“請別慌。”——那是一種明顯帶有機械感的低沉的男性嗓音,羅瑞後退幾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的心髒怦怦直跳,像是要從嗓子眼兒中蹦出來。

那是一個人工智能機器人的頭——就是這座城市中到處都有的那種人工智能設備。它和羅瑞、艾米二人麵麵相覷,然後扭頭看看機庫。它眨眨眼睛,這種將人類姿態模仿得惟妙惟肖的能力,讓羅瑞大為驚歎。

近距離觀看之下,人工智能表皮的合成質感非常明顯,那是白色的橡膠狀物,不會像人類的麵部那樣有微妙的色調變化。它的眉毛和睫毛根根精雕細琢,頭頂光潔無瑕。它完美得不太真實,理想得不像現實中的人類。不過,它的眼睛和羅瑞的一樣生機勃勃,那雙明亮的藍眼睛不停地轉來轉去,真要說的話,似乎有點焦慮。

羅瑞緊緊攥著剛才摸到的工具,像拿著武器一樣,希望自己至少在架勢上足以自衛。

“三角板?認真的嗎?”艾米用難以置信而非害怕的語氣問道,“有那麽多可以拿的武器,你偏偏挑中了三角板?”

羅瑞低頭看了一眼手中拿著的東西,麵色狼狽。一塊三角板,哈,真有用!他聳聳肩,依然很有威懾力地拿它衝著人工智能揮舞,“用三角板也一樣可以砸爛東西。”他如是說道,但一點也不讓人信服。

“它們走了嗎?”人工智能問道,顯然沒把羅瑞放在眼裏。

“誰走了?”艾米反問。她彎下腰,像是要仔細研究一下這個機器人的臉部。在羅瑞看來,她離那個人工智能太近了,讓他很是不安。

“看樣子已經走了。”說完,它突然扭動身體,左手從洞裏伸出來,摳住艾米腳邊的地板。橡膠做的手指在混凝土地麵來回摸索,尋找支點。

艾米後退幾步,避免被它細長的手指碰到。她緊張地看向羅瑞,後者琢磨著要不要衝過去,用三角板狠戳那幾根手指頭,但他意識到這樣並不能改變當前的局勢,況且它已經碰不到艾米了。

過了一會兒,它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看向羅瑞說:“能請您幫忙,把我從檢修坑道中拽出來嗎?”

“呃……”羅瑞並不確定是否應該答應它。

艾米瞪了猶豫不決的羅瑞一眼,然後衝人工智能點點頭,眼裏滿是尷尬。她用口型對羅瑞說了句“來啊”,但是羅瑞毫無反應。她隻好歎了口氣,搖搖頭,向前走了幾步,抓住人工智能伸出的手臂。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現在卻小心翼翼。

“哦,好,我來了。”羅瑞這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應著。他扔下三角板向前走去,戰戰兢兢地把手探進坑道,害怕黑暗中會有什麽東西突然出現,咬他一口。他的手摸到人工智能的另一隻手臂。那手臂摸上去冰涼柔軟,但是他也能感覺到對方皮膚下堅硬的骨骼。羅瑞斷定,自己絕不想與之為敵。

羅瑞站在坑道口的另一側,看向艾米問:“準備好了嗎?”

她點點頭。

“一、二、三……”

二人努力拽著這個人造人,羅瑞用盡全力,踉踉蹌蹌後退,不一會兒,他重重地向後摔去,艾米也“哎呀”一聲栽倒在地,而機器人仍有一半卡在洞裏沒出來,雙腿都懸吊在空中。羅瑞放開它的胳膊,它雙手牢牢抓住地麵,靠自己艱難地爬了出來。

“不管……你是個……什麽東西,”羅瑞氣喘籲籲地說道,“都……太重了……”

人工智能費勁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它大概有兩米多高,穿著黑褲子、白襯衫,襯衫上滿是塵土。它說:“我是RVN-73,格雷迪亞斯教授的私人助手。感謝你們的幫助。”

“RVN-73。”艾米重複幾遍,“RVN……RVN……就叫你阿爾文吧!”她衝人工智能一笑,“你好,阿爾文。”

羅瑞無奈地搖搖頭,人工智能則是疑惑不解地皺起了眉,問道:“格雷迪亞斯教授呢?”它語氣嚴肅。

艾米收起笑容,搖頭道:“就在你身後,但她沒能活下來。”

阿爾文轉向那艘飛船。羅瑞滿腦子還在想“阿爾文”這個名字,卻看到對方背上被撕開了一道大口子,襯衣也被扯破,橡膠表皮撕開,金屬骨架全都暴露在外。

人工智能走到格雷迪亞斯教授的屍體旁,她的屍體就像一個被人丟棄的布娃娃一樣躺在地上。“你們人類的身體太脆弱了,我想要幫她……阻止它們,可是它們對她的心智做了什麽。”

阿爾文頓了頓,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它的眼神有些憂慮,看向自己的女主人時,臉上浮現出無限的悲傷。羅瑞分不清它隻是在表示尊重,還是有別的什麽情感。或許這個人工智能真的具有人類的情感,或者說,至少可以生動地模仿出來。

“當它們發現我不是人類後,就想把我撕成碎片。它們從四麵八方向我撲來,堵上所有出口,我隻能躲進檢修坑道,把自己關在裏麵。後來我才意識到,這個門從裏麵打不開。”

“你在下麵待了多久?”羅瑞問。

“一天,也可能不止一天了。”

“你剛才說,它們對她的心智做了什麽?”艾米又問。

阿爾文點點頭說:“我聽到她喊的最後一句話是,讓它們‘從她腦子裏滾出去’。”

艾米看著羅瑞,“博士說過,蜂暴是以精神力量為食的寄生生物。”

“博士?”阿爾文問。

“他是……一位朋友。”羅瑞含糊地答了一句。

“所以,格雷迪亞斯教授在進行與時間旅行相關的試驗?”艾米繼續問道。

“沒錯,但你是怎麽知道的?你們究竟是誰?”阿爾文一臉困惑。

“我是艾米,這位是羅瑞,我們是……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試驗可能就是這些生物出現在此的肇因。”

“但博士說,蜂暴感染的是過去的時間。”羅瑞說。

艾米聳了聳肩,“看樣子,它也感染了這個時間點。”說著,她指了指地上的屍體,“證據不言自明。”

“所以,怪物也在這裏,而博士回到1910年去找它們,把我們丟在這兒,這個有怪物出現的地方。”羅瑞又說了一遍“怪物”這個詞,以防第一次提及時艾米沒有聽到。

他們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響動,羅瑞、艾米和阿爾文同時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眼前的一幕,讓羅瑞目瞪口呆。

樓梯下方,一隻長相怪異的兩足動物正看著他們。它瘦得幾乎隻剩骨架,長著灰色的革質皮膚,朱紅色的眼睛裏透出明顯的惡意。它的肘部和胸腔之間垂著一層肉膜,胸廓就像肉質的鬥篷。它故意使勁嗅著空氣,向上翹起的鼻子不停地**。它用細長的手指敲打金屬欄杆,以示威脅。

羅瑞看向它時,它露出針一樣的尖牙,衝他們發出嘶嘶聲。羅瑞覺得,這聲音就像陰險的奸笑。它身後傳來一陣爪子踏在金屬樓梯上的聲音,顯然,這裏不止一隻蜂暴。

“它們還在這兒,”阿爾文壓低聲音說,“到我身後來。”

“我就知道我們應該先上樓看看!”羅瑞伸手撿起剛剛扔下的三角板,朝離自己最近的蜂暴砸去,惹得對方憤怒地高聲叫喊,將三角板拍向一邊,然後張牙舞爪地大步向前。

羅瑞後頸上的汗毛因為害怕而刺得生疼。他們已經無處可躲。出去的路被群聚的外星生物徹底堵上了。他看到它們蜂擁著擠下樓梯,如洪水般向機庫襲來。

他必須保證艾米的安全。他必須有所行動。如果教授的遭遇和這群生物相關,那麽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妻子離它們越遠越好。

但是,樓梯是機庫唯一的出口,不管怎麽看,他們都被困在這裏了。

羅瑞深吸一口氣,視線一直鎖定在蜂暴身上,蜂暴卻緩緩走進機庫,似乎是知道裏麵的人根本無路可逃,所以不緊不慢,不時揮動凶殘的爪子。羅瑞知道自己抵擋不了多長時間,更糟糕的是,他感到腦袋深處蔓延出一陣疼痛,像嚴重的頭疼,又像有什麽東西在撩撥他的每一寸思緒,想將其撬開,釋放出來。

“我們,是,蜂暴。”這些生物嘶嘶地說著,刺耳的聲音很不自然,“我們,即將,享用,盛宴。”

“那個坑道!”艾米大聲喊道,“我們可以躲進坑道裏!”她正要過去,阿爾文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麵前。

“不行,裏麵打不開門,進去就出不來了。那裏沒有食物和水,要是沒人進來,你們會死在裏麵。”

“哦,真是太棒了。”羅瑞走向前,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攻擊,“所以,我們要麽餓死,要麽就等著這些跨維度寄生蟲吸幹我們的腦子。”

“那這裏呢?”艾米又喊了一聲,她一直退到自己的手碰到飛船機身才停下。她跨過教授屍體時,齜了一下牙,又轉頭看向開著的艙口,“快來!”

“你在開玩笑吧!”羅瑞咬牙道,“我們一樣會被困在裏麵!”頭痛深深折磨著他,他的眼睛開始腫脹,眼壓也在升高,就像在經曆有生以來最嚴重的偏頭痛。他頭腦深處的陣痛好像頭骨裏有什麽東西在拚命往外跑。他不禁痛苦地發出一聲低吟。

“我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艾米孤注一擲地回答。

阿爾文毫無征兆地突然向前一步,抓住羅瑞的肩膀用力將他推向飛船。羅瑞踉蹌幾步險些摔倒,幸好抓住了艙口邊緣,跌跌撞撞地進到裏麵。

“我來拖住它們。”人工智能說。與此同時,艾米把羅瑞拽到了飛船裏的安全位置。

樓梯下已站滿蜂暴,大約五六隻,可能還不止,它們把出口堵得嚴嚴實實。“你們,無處,可逃……蜂暴,將吃光,所有……蜂巢,將在,這裏,築成……蜂巢,即將,顯現……我們,即將,享用,盛宴。”

羅瑞使勁搖搖頭,想要擺脫疼痛和困惑。他看到艾米也遭受著同樣的折磨,她痛苦地抓著頭,想要阻止疼痛蔓延。似乎隻有人造人阿爾文沒有受到這些生物的精神掠奪。

領頭的蜂暴衝向阿爾文,張開膜翼,憤怒地尖叫著,將利爪深深刺入它的胸口。

“阿爾文!”艾米尖叫一聲,艱難地擠到開著的艙口。羅瑞一把抓住她,把她拽回到船艙中間,不想讓她落入那些外星生物手中。

“我們得關門了!”

“不行!我們得和阿爾文一起走!”她死死抓著艙口邊緣。

人工智能和蜂暴膠著地搏鬥著,努力擋住那些想將它撕裂的手臂。它用力抱住一隻蜂暴的腰,猛地發力,將它高舉過頭頂,重重摔在地上。被扔在地上的蜂暴憤怒地嘶吼著,徒勞地拍打已經折斷的胳膊,想爬起來。

剩下的蜂暴像約好了般全部向前衝來,瞬間將阿爾文吞沒。

“阿爾文!”艾米大喊一聲。

她沒有聽到對方的回應,隻有蜂暴襲擊人工智能時發出的尖叫聲。

艾米罵罵咧咧地掙脫羅瑞,從飛船上縱身撲出,跳回機庫。

“艾米!”羅瑞沮喪地喊她,“艾米,快回來!”

艾米沒有理他,用胳膊擋著臉,朝那些亂揮的手臂衝過去。阿爾文正努力自衛,突然感到胳膊被人抓住,它驚訝地扭頭,看了一眼艾米。羅瑞驚恐地看到,它臉上一半的膠皮已被抓掉,一塊塊掛在左眼下方,明亮的鋼架暴露在外。

“快走!”艾米衝人造人大喊一聲,努力把他拽向飛船。阿爾文似乎注入了新的活力,又與蜂暴搏鬥起來。它將肩上的一隻蜂暴扯下,踢飛了另一隻想扭下自己左腿的家夥。

羅瑞站起來,也下了飛船,他趕忙跑到艾米身邊,把她塞回艙內,自己也緊隨其後。就在這時,一隻蜂暴跳到阿爾文背上,膜翼一直拍打著它的臉和手,人造人拚命扭動,想從中掙脫。

阿爾文挫敗地呻吟一聲,那隻蜂暴的爪子把它另一邊的膠皮也扯了下來。它立刻轉身,後背撞向船身,把蜂暴壓住,讓蜂暴鬆開了爪子。它抓住這短暫的喘息機會,一頭紮進艙口,還差點壓到羅瑞,後者趕緊跳到一邊才沒有被撞倒。

艾米趕緊抓住門,砰的一聲關上,一隻蜂暴正好將爪子伸進來,被夾住了手腕。它在門口尖叫拍打,爪子**般一開一合。艾米抬起門重新關上,這次,那隻蜂暴抽回了受傷的胳膊,在門外哀號。

門哢嗒一聲關上,他們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們站在時間飛船裏喘氣。船艙中唯一的光亮是阿爾文眼中閃爍的微光,那白色的亮光來來回回,在黑暗中研究著艾米和羅瑞的臉。羅瑞不知道人工智能在黑暗中是否看得見,抑或它隻是感受得到二人的位置,其實不知道該看哪裏。

“你受傷了嗎?”艾米問。她的聲音還在顫抖。

“我感覺不到疼痛。”阿爾文回答。羅瑞似乎在對方語氣中聽出了點東西——可能是焦慮吧。機器可能無法感到疼痛,但它確實心懷不安。

外麵的蜂暴仍在用力擊打飛船外殼,利爪在拋光的金屬板上刮出巨大的噪音。還有幾隻蜂暴重重地敲擊、搖晃著飛船,想闖進來。羅瑞覺得,自己就像罐頭裏的沙丁魚,隻等有人打開鋁罐,把自己抓出去當晚餐。這想法讓他更不自在了。

“這還真是沒想到呢。”羅瑞語氣裏滿是嫌棄。

艾米緊張地笑笑,摟緊他的胳膊說:“希望博士能走運一些。”

羅瑞則希望艾米沒有感到自己在發抖。他依然頭痛,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腦子裏爬來爬去,就像有隻蜘蛛在細細翻看自己的思想,這讓他很不安,不停地哆嗦。

兩人說話時,羅瑞看到阿爾文的視線跟著他們來回閃動。

“這是一艘時間飛船,對吧?”艾米問人工智能。

“是的,雖然它隻是一個實驗模型,但也已經進行過穿越幾分鍾的短途測試了。”

“它比塔迪斯小多了。”羅瑞說,他一直靠著艙壁弓身站著,這樣頭才不會撞到弧形的艙頂。

突然,一陣可怕的哐當聲響起,整艘飛船都劇烈地晃動起來。“怎麽……”羅瑞的話還沒說完,又一聲巨響傳來,緊接著又是一下。顯然,蜂暴已經從工作台上隨便抓起一些工具,砸向飛船外殼。

阿爾文說:“它們要闖進來了,它們準備破船而入。”

“它們做得到嗎?”羅瑞問。

“隻是時間問題。”阿爾文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它們數量眾多,強壯有力……”

艾米放開一直抓著羅瑞胳膊的手,“那我們隻能想辦法駕駛這艘飛船,乘它離開這兒,這是唯一的出路。”

黑暗中,阿爾文再次看向艾米,這場景奇異得讓人不安——就像看到兩顆小衛星在漆黑的海洋中旋轉一般。“我可以駕駛這艘飛船。”它以一貫單調的語氣說。

“那你還在等什麽?”艾米回答,她的聲音也恢複了以往標誌性的自信,“帶我去1910年吧,RVN-73先生,10月16日!”

阿爾文看向羅瑞,眼神中仍有疑問。

“最好聽她的,”羅瑞咧嘴一笑,“我是絕對不想和她對著幹的。”

“喂!”艾米開玩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必須警告你們,這艘船還沒有進行過載人測試,”阿爾文說,“風險很大。”

羅瑞看了一眼艾米,但黑暗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飛船周圍又響起了一陣當當聲,外麵的蜂暴仍想破船而入。羅瑞可以聽到它們爬上船體的聲音,想象著它們的獠牙在機庫燈光下閃閃發光的畫麵。“再拖五分鍾,也就無人可載了。”他說。

艾米若無其事地說:“再說了,時間旅行什麽的,我們早就習慣了……”

“很好,”阿爾文說著站了起來,這時,船身猛烈地晃動了幾下,它靠著艙壁站穩,然後慢慢鑽過狹小的空間,向飛船前麵走去,不一會兒就不見了。

羅瑞和艾米一言不發,聽著頭頂上方蜂暴的擦刮聲。“會沒事的。”羅瑞說。與其說他是想寬慰艾米,倒不如說他是在竭力說服自己。

幾秒鍾後,飛船裏四處閃起紅燈,把一切都染成令人不安的血紅色。羅瑞順著這艘小飛船的龍骨看去,發現它基本是空的,除了垂下的電線和一排排開關,再無他物。阿爾文已經坐在最前方駕駛員的位置——一個矮矮的靠背座椅上,係好安全帶,忙著操作各種控件,時而敲敲屏幕,時而撥動旋鈕。對於一件二十八世紀的發明來說,這飛船似乎不怎麽高科技。

羅瑞看向艾米,盡管她剛才還比較勇敢,但現在也露出了擔心的模樣。他握住她的手。

“隻能這樣了。”艾米說。

羅瑞向她微微一笑,“不知道這飛船坐起來會不會像塔迪斯一樣驚險。”

艾米回答:“我也不確定,畢竟操作者不是博士。”

羅瑞握緊她的手,“至少我們還在一起。”

“抓緊了!”阿爾文衝他們喊道。飛船劇烈晃動起來,像在漸漸加速。船身的金屬板震動起來,咯吱作響。羅瑞一把抓住懸在半空的電線,穩住自己。他還聽到了蜂暴被甩出去時的尖叫。

“哇啊啊啊啊——”艾米尖叫著攥緊羅瑞的手,她的喊聲最終消失在一聲砰然巨響中。飛船在時空中撕開一條裂隙,一頭紮進不斷打旋的藍灰色旋渦中。

羅瑞緊閉雙眼,拉緊艾米的手。

但願博士在終點處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