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789年6月10日，倫敦】
這一天，艾米和羅瑞絕大多數時間都在這個大都市擁擠的街道上穿行。
倫敦已經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對羅瑞來說，現在的倫敦就和外星世界一樣陌生。當然，有些地標仍是從前的樣子：聖保羅大教堂仍傲然屹立在路德門山；垂垂老矣的倫敦塔，仍像河邊佇立的哨兵；白金漢宮保存完好，幾乎和艾米、羅瑞二人所處的時代別無二致。然而，這些熟悉的紀念碑仍讓人感到錯亂，他們仿佛在別的地方，而不是倫敦。羅瑞覺得，這些古建築像是被人從二十一世紀——從它們原來的地方拔了出來，然後丟在另一個時空某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城市裏。鑒於和博士旅行時的見聞，這雖然聽上去奇怪，卻並非天方夜譚。
艾米向來更擅長都市生存，她已經開始領路了。但她也被這個地方的魅力迷住了，她不禁睜大眼睛，忍不住露出滿臉的驚奇。他們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時，羅瑞緊緊拉著她的手。他們路過幾家看上去很奇怪的精品店，裏麵擺著會說話的電腦終端，幾家飯店出售各種奇怪的菜肴，既有和環境格格不入的傳統肉餡土豆泥餅，也有聽起來就不好吃的“克扁渣”。
羅瑞以為自己會看到電影《回到未來》中會飛的汽車、懸浮的滑板等等，但實際上，這座城市盡管變得陌生不少，仍然隻是一座城市。這裏確實有新版的“管子”——在城市地下管道網中無聲穿行的氣動地鐵係統——但他們仍然為了飽覽這裏的風光而選擇步行。或者，更確切地說，艾米堅持這樣。
他們走下牛津街附近一條看起來很熟悉的小路，結果走到了一座玻璃圓頂下方，他們在河對岸時就曾看到過幾個這樣的東西。它像是從地裏長出來的，閃閃發光的晶體築成的牆體高聳入雲，向四麵八方延伸——像是位於大都市中心的巨型玻璃泡。
羅瑞覺得，它看起來像超大號的植物溫室，也像那種瓶裝微型生態係統——但其覆蓋區域大約有半平方英裏，一直延伸到河邊。為了建造這東西，一定清理了這座古城的一大片區域。
艾米靠在玻璃上，雙手撐在眼邊，窺視玻璃罩裏麵的陌生環境。裏麵與周圍的城市環境完全不同：既沒有鋼鐵和玻璃搭建的高塔，也沒有古老得快要坍塌的遺跡。那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綠色森林，一群色彩豔麗的鳥兒若隱若現；幾米開外，一頭母獅在灌木叢中潛行。羅瑞注意到，圓頂頂端的鋼架上安裝了一排巨大的風扇。
“你覺得這是什麽？”羅瑞琢磨著，“某種動物園或保護區？”
艾米搖了搖頭，“也許吧。但更可能是一個氧氣工廠，跟‘拜占庭號’中心的那個一樣。”她說這話時，不禁打了個冷戰，後退幾步，“大城市，沒有樹，很多人……我想，這就是他們維持呼吸的方式。”
這段推理令羅瑞折服。顯然，和博士在一起的時間對她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氧氣工廠……”他困惑地說。他不喜歡這一概念暗示的事實——自二人所處的時代起，地球的自然棲息環境到底遭受了什麽？
二人繼續前進，未來倫敦的陌生事物讓他們眼花繚亂，而毫無變化的事物又讓他們沮喪。羅瑞看到了不少人造人——大概就是帕特裏夏·揚提到的“仿人類”的人工智能吧，和他們剛才從河裏撈出的那個一樣。隻不過這些“人”都在活動，走在主人身邊，橡膠製的皮膚毫無血色。它們為這些有錢人取貨、搬運，或是做一些輔助工作，跟私人管家一樣。有些人造人甚至穿著愛德華時代男仆的典型服裝，黑色正裝配白色手套。這讓羅瑞感到無所適從。他不喜歡“奴隸”這一概念，不論對人還是對機器。
兩人完全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尋找格雷迪亞斯。直到他們著手找人才意識到，他們連要找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起初，他們準備去研究所或者研究機構，那裏可能有頂級科學家在進行博士說的那類實驗，但最終走向了死胡同。起碼，有那麽一次，二人是真的走進了一條死胡同裏。所以沒辦法，他們開始在街上閑逛，思考找人的方向，為了縮小尋找範圍想破了腦袋。羅瑞甚至想用手機聯網，搜索一下“格雷迪亞斯”這個名字，但是不出意料，他的手機運營商早已消失，這項技術也退出了曆史舞台。他甚至不知道未來的人類是否還會使用手機，或許，連互聯網都被全新的技術取代了。
最終，他們找到的辦法卻簡單得出人意料。
艾米指了指城市裏每隔不遠就會出現的黑盒子。其形狀如同靈柩，高約二米五，內部中空，大門敞開。羅瑞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它們，因為眼前的景象太宏偉壯觀，他一直在觀賞周圍的美景，沒有注意到這些到處都是的奇怪盒子。
艾米則注意到馬路對麵有個人走進一個盒子。裏麵閃過一道微弱的藍光，這終於引起了羅瑞的興趣。不一會兒，一個聲音傳來。這時，羅瑞才意識到眼前的黑盒子到底是什麽。
“信息終端。”他說著轉頭看向艾米，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艾米卻早已衝向了馬路旁邊另一個沒人的盒子。羅瑞歎了口氣，趕緊跟上。
艾米就要走進盒子時，羅瑞才追上她，“艾米，我們不是該……”
“噓！”艾米打斷了他。這時，盒子裏黑黢黢的凹處突然閃現出一個全息影像——麵無表情、沒有頭發、性別不明的電子人頭。它隻露出了肩膀以上的樣子，羅瑞覺得，它仿佛是從昏暗的凹處探出身來的，似乎要將頭伸到有光的地方。
羅瑞從艾米肩膀上方看去，想看清發生了什麽。那全息投影漠然看了一會兒，開口道：“歡迎來到倫敦市，我是您的向導。您需要什麽幫助？”
“嗯……我們想找人。”艾米聳聳肩，答道。
“請說出您要找的人的姓名。”全息投影語氣漠然地說。
“格雷迪亞斯。”艾米回頭向羅瑞露出一個搞怪的笑容，眼神中滿是興奮，就像在說“這就是未來啊，羅瑞！”。他情不自禁地跟著笑了，這個女孩的熱情總是如此具有感染力。
等了一會兒，全息投影說：“通訊錄中名為‘格雷迪亞斯’的人共有六個。”隨後，一份列著姓名和地址的表單在艾米麵前展開，發光的文字懸浮在半空中。
“看！那裏！有個叫‘C.格雷迪亞斯教授’的人！那一定是我們在找的人。”羅瑞指著其中一個名字說。
“‘教授’一詞的確暴露了重要信息，太明顯了。”艾米笑著伸出食指去點擊那個名字。
艾米點擊的同時，全息投影的人臉碎裂為細小的光點，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地圖，一個閃光的點在上麵標出了教授的工作室或家庭住址。地圖下方列出了具體地址，全息投影的文字閃爍著藍光。
“這是C.格雷迪亞斯教授登記的地址，不過教授目前不在。”向導的形象雖未出現，但是它的聲音響了起來。
羅瑞覺得，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厭煩，但這可能是他的錯覺。畢竟，全息投影怎麽會覺得厭煩呢？
這時，艾米說：“我知道這是哪裏，就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看吧，它就在那裏。我小時候曾經去過一次。”
“應該很容易就找到了，估計走半個小時就能到。”羅瑞同意道。
“啊，謝謝你。”艾米對向導道謝後走出了盒子。
“祝您在倫敦玩得愉快。”一成不變的聲音再次響起，兩人馬上朝新目的地出發了。
沒過多久，他們就站在了一座雄偉的現代建築門前，它距大英博物館大約十分鍾步程。建築物的正麵由鋼鐵和玻璃構成，透過高窗，羅瑞看到大廳內幾乎沒有裝飾，隻有一張弧形接待台。
“看上去像一家旅館。”他一邊窺視裏麵的情況，一邊說。
“你覺得會有人住在裏麵嗎？”艾米說著，試著轉了下門把手，結果毫不費力，門吱的一聲打開。
“我們馬上就知道了。”羅瑞領著她走了進去。
建築裏麵有一股拋過光的味道——羅瑞隻能想到這種形容。那是一種幹淨的、消過毒的味道——令人不悅，直衝鼻子，久久不會散去。這裏一塵不染，大理石地板反射出頭頂條燈的光線，白牆上什麽都沒有，接待台由一整塊黑色花崗岩雕成。一英尺高的“格雷迪亞斯工業”幾個大字掛在上麵閃閃發光。所以，這裏要麽是辦公室，要麽是實驗室吧。
穿過大廳，有一個連通上下層的螺旋形樓梯，其原型為雙螺旋結構。看來，不管這裏的主人是誰，都一定在室內設計上花了不少錢。
“這兒沒人。”這一點無須多言。屋內很冷，羅瑞總覺得什麽地方怪怪的，這種感覺非常強烈。“這裏的接待員在哪兒？”
艾米聳聳肩，“可能也是什麽全息投影吧。”說著，她直直朝桌子走去，靴子在拋光的地麵上嗒嗒作響。
“也沒有背景音樂。這種地方總是有背景音樂的。”羅瑞嘟囔道。
“你是說，你覺得這裏放一段花哨的伴奏版賈斯汀·比伯的歌會更好？”
羅瑞一臉“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的表情，而艾米隻是甜甜一笑，轉身靠在接待台上，喊了一句：“您好——有人在嗎？”
沒有回應。
“有人嗎——”她又喊了一句。
羅瑞看看樓梯，回到門前，說：“看吧，這兒真的沒人。我們可能走錯地方了。”他愈發不安。
艾米皺起眉，“不會的，不可能。一定有人在這兒。”
“剛剛那個全息投影也說了，格雷迪亞斯教授不在。我們不應該進來的。”說著，他已經半轉向門口。
“如果沒人，門為什麽開著？”艾米問。羅瑞明白，她說得對。“況且，這裏還有一張接待台，所以，我們沒有非法入侵。”
“可是艾米，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拜托！你的冒險精神哪兒去了？”艾米衝他一笑。他心知危險將近，但還是妥協了。
“我覺得吧，畢竟我們已經答應博士了……”羅瑞說。
“可不是！那……”艾米牽著他的手，拉著他穿過大廳，走到樓梯口，“我們先上樓還是先下樓？”
“嗯……”羅瑞上下看了看。這樓梯看上去很不牢固。“上樓吧，”羅瑞頗有把握地回答，“我們應該先上樓。”
“很好。”說話間，艾米已經跳上樓梯，向下走去。
“我說的是先上樓！”羅瑞看到她兩步並作一步地下了樓。
“嗯啊！”羅瑞隻聽到這一句回答。艾米聲音未落，人已經下樓下了一半。
羅瑞隻好搖搖頭跟上去。他琢磨著，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多少次啦？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想這個問題了。
“你說‘嗯啊’是什麽意思？”
“這是在恭維你呀，我一直很相信你的直覺。”
“可是直覺告訴我，我們應該上樓去。就像我說的那樣。”
“對，這就是我覺得我們應該下樓的原因。你的直覺會告訴你，不要去黑暗恐怖的地方，而你又覺得，樓下一定是那樣。所以，那裏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羅瑞皺起眉頭。盡管這話表麵上聽起來不怎麽對，但細想之下這種邏輯無法反駁。“嗯，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大概吧。”
這時，艾米用胳膊肘杵了下羅瑞的腰肋，“看吧，要相信你的直覺。快看！”她的動作更誇張了一點，“一個恐怖的大機庫。博士一定會以你為榮的。”
他們已經走下樓梯，地下空間非常廣闊，他們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音。樓上滲下微弱的燈光，絲毫不能驅散此刻將二人團團圍住的黑暗。
“嗯……這絕對不是什麽旅館。”他說。
艾米搖搖頭，小心地朝黑暗邁出一步。“一定是地下倉庫或工作坊。”她說。
“對。格雷迪亞斯教授也一定不在這裏。”羅瑞回答。
艾米又試探著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一道光忽閃了幾下。羅瑞眨眨眼，趕緊用手背擋住臉，避免直視耀眼的燈光。然後，成排的燈接二連三亮起，整個機庫充滿昏黃的燈光。羅瑞猜，可能是艾米的動作觸發了燈光。
“這才像那麽回事嘛！”艾米興奮地說。
羅瑞要給眼睛一點時間適應光線的變化，便透過指縫看了看周圍。這裏和他想象的一樣大——甚至比他想得還大。裏麵成排擺放著工作台和電腦工作站，監控屏和大堆電纜成行成列。電線從天花板上掛下來，像樹枝上垂下來的扭曲毒蛇。下方，房間中心，停放著一艘巨大、華麗的銀色飛船。至少在羅瑞看來，那是一艘宇宙飛船，它就像科幻電影中的東西，一艘閃閃發光的逃生艙或航天飛機。要不是羅瑞也算知情，他會覺得，到了二十八世紀，倫敦應該滿天都是這種東西。
這艘飛船有十五米長，和普通汽車一般高。它似乎由閃亮的鉻板或拋光的鋼板製成，反射出刺眼的光。船頭呈圓錐狀，船身整體為菱形，一側有一個艙口，像海鷗的翅膀一樣張開。從頭頂掛下的電線中，有幾根盤繞下來，連接到船身外側的插座，像臍帶一樣接入艙體內部。
羅瑞不由自主地慢慢走近。“快看，”他說，“你覺得這就是博士提到的時間機器嗎？看起來不像試驗品。”
艾米聳聳肩，“一定是它。”說著，她繞著它慢慢打轉，伸手摸了摸它光滑的表麵。
“小心點。”羅瑞說，“你覺得它可以碰嗎？”
然而，艾米這時停下腳步，瞪著腳下的東西，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羅瑞毫不猶豫地跑到她身邊，“艾米，你……”話隻說了一半，他就看到了艾米眼前的場景。
時間機器的陰影蓋住了地板上躺著的那個三十出頭的漂亮女子。她身穿一件白色實驗服，金色長發認真地束成馬尾。她的麵部完全扭曲，呈極度恐懼狀。暗色的黏稠**汙染了她的臉頰和衣領。
她死了，眼眶中還淌著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