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910年10月17日，倫敦】
羅瑞什麽都看不到。
他感到自己正攤開雙臂躺在一片濕泥中。他彎了彎手指，感受手指嵌進潮濕泥土中的觸覺。他的頭暈乎乎的。
他坐起來，揉揉眼，隨即為自己這個動作後悔不已，然後花了好一陣子把沾了滿臉的腐根爛葉挑揀完。他有些恍惚，分不清方向，隱約覺得有什麽重大事件發生了，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那到底是什麽。
他睜開眼，看到安吉克裏斯特教授的汽車翻倒在地，旁邊房子的牆上裂開一個大洞。於是，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湧上心頭。
羅瑞站起身去找艾米。她無精打采地靠牆坐著，揉了揉後腦勺，暈乎乎地看著他朝自己走來。
“你的臉怎麽了？”她問。
“哦，這個啊，是爆炸……”他這麽說道，仿佛這便足以解釋自己眼睛周圍的泥巴圈的由來。他看到艾米的眼睛驚恐地瞪大，像是突然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
她艱難地站起來，心急火燎地四處尋找博士和安吉克裏斯特。她驚聲道：“他們不見了，他們不見了！”
羅瑞看著她繞過汽車殘骸，她的靴子在泥濘的地麵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他木然地跟在後麵。
他抬頭看看天空，那裏已經全然沒有了蜂暴的蹤跡。蔚藍的空中飄著幾縷雲彩，一群椋鳥在遠處盤旋。幾分鍾前還一片混亂的世界，現在似乎安靜得異乎尋常。
就這樣嗎？一切都結束了嗎？
羅瑞走向時間飛船的船頭在牆上留下的洞。透過它，可以看到廚房裏麵的樣子。碗櫃高高地摞著一些裝飾性餐盤，桌上還擺著晚飯。時間仿佛凝固在了這一刻，仿佛這家人突然因什麽事離開，卻再也沒能回來做完之前的事。
他伸手沿著洞的邊緣摸了一圈。它如玻璃般光滑，就像有人用電動工具在磚牆上完美地切出一個圓，然後將粗糙的邊緣打磨得光亮平滑。除此之外，隻有幾塊破碎的石板和花壇上一條深深的溝壑可以證明，一艘時間飛船曾出現在此。
到處都沒有博士和安吉克裏斯特的身影。
“他去哪兒了？”艾米驚慌地問，“博士去哪兒了？”
羅瑞深吸一口氣。他一直擔心兩人遲早會有這樣一番對話——他擔心，總有一天，在和博士一起旅行時，他會麵臨這樣的窘境。而現在，他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我覺得他不在了，艾米。”
“嗯，我看得出來。”她怒氣衝衝地說，“但是他去哪兒了呢？”她還在花園裏拚命地找，似乎盼望著博士下一刻從某個地方跳出來。
“不，不，艾米。”羅瑞語氣低沉地說，“我是說，走了。”
艾米轉身用懇求的眼神看著他，“別說了，別說了，羅瑞。”
“我想，他和教授可能被卷進了那場內爆中。”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他們和飛船一起被吸進了裂縫。”
艾米的臉上滾下一滴淚珠，羅瑞看得出來，她正竭力忍耐，不讓淚水噴湧而出。他感覺自己的心隨時都會碎掉。他走過去，把她摟進懷裏，艾米也緊緊抱住他，頭埋進他的肩膀。“會沒事的，”他說，“我們都會沒事的。”
他們擁抱著彼此，站了一會兒，剛剛發生的事情讓兩人都有些木然。
羅瑞覺得，被困在1910年的倫敦其實不算太糟。他們可以在這裏生活，安定下來，組建家庭，可以……
一陣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眨眨眼，轉頭見落葉在腳邊飛旋，像被一根隱形的棍子攪動著。“等一下，”他說，“等一下！”
塔迪斯引擎的轟鳴聲突然響起，最後，隨著咣當一聲，藍盒子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出現了。艾米趕緊從羅瑞的懷裏掙脫出來，把他推開。
“博士？博士？”她連聲喊道。羅瑞從她的話音中聽到了希望。
可是，那裏沒有答複傳來。
她跑向塔迪斯，推開門。“羅瑞！快來！”她喊了一句，隨即消失在塔迪斯裏。羅瑞緊隨其後，跑了過去。
塔迪斯內部成了一片廢墟。地上到處散落著那艘時間飛船的殘片。羅瑞好不容易才跨過門口各種不規則的金屬碎片和隨處拖曳的電線。飛船船體上的一塊弧形碎片，像是大型金屬野獸胸腔的一部分，就那樣落在中心控製台上。細碎的金屬片、散落的電線和殘缺的電路板到處都是，周圍一片狼藉。
似乎那艘殘破的時間飛船不知怎的竟然從內爆中心給搶救了回來。
博士和安吉克裏斯特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昏迷不醒。
艾米跑到博士身邊，羅瑞也去察看安吉克裏斯特的傷勢，他屈膝跪地，探了探對方的脈搏，檢查了一番基本情況。“他還有呼吸！”他對艾米說。
艾米將腿枕在博士頭下，輕輕摟住他。他形容憔悴，麵色慘白，頭發亂糟糟的，臉上還帶著蜂暴吸食精神時留下的幾道血痕。他的夾克被撕破，襯衫敞開，領結也歪著。
“他還活著嗎？”羅瑞急切地問，但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聽到答案。
“我覺得他還活著。”艾米說，“我覺得他還活著！”她把博士的頭發從他臉上撥開，“博士？該醒了，博士！”那語氣像是在說“我已經忍不下去了”。
羅瑞確認安吉克裏斯特的平安後，穿過那團亂七八糟的東西走過去。他低頭看了看博士，後者躺在艾米懷裏，看上去平靜安詳。“博士？”羅瑞輕聲喊道。
博士突然睜開眼。他看到羅瑞時一陣驚訝，然後直挺挺地坐起來，艾米差點來不及躲閃。他有些吃驚地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已經在塔迪斯裏，周圍一片狼藉。
他說：“對，沒錯，塔迪斯。”但他臉上的表情出賣了他此刻的迷惑。他看看艾米，又看看羅瑞。“沒錯，我們檢查一下。腿、手、頭、指頭、耳朵。太好了！你倆沒有缺胳膊少腿。”他又皺了皺眉，“但是，艾米，認真的嗎？你渾身都是泥。看看你的膝蓋那裏。”
艾米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那聲音有些像哽咽，也有些像笑聲。她摟住博士的脖子，在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
羅瑞看著二人咧嘴笑笑，博士尷尬地拍了拍艾米的背，站起來說：“嗯，好了，還有正事，蜂暴都走了嗎？”
羅瑞點頭確認，“是的，走了。都沒了。計劃成功。”
“成功了！”博士重複一遍，似乎這結果讓他很是驚喜。他親熱地捶了一下羅瑞的胳膊，“太好了！做得不錯。最好還是掃描確認一下，確保裂縫已經合上。然後我們再考慮怎麽把這裏收拾幹淨。”他停下來看了看雜亂的周圍，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吉克裏斯特那裏，後者正躺在一堆殘破的線纜上。“哦，天啊。”他說。
博士奔向老人，抬起他的頭，“幫我把他搬到外麵。”
羅瑞與博士將教授抬到外麵的陽光下，輕輕把他放在汽車旁邊的花壇上。
“稍等一會兒，”博士說，“他會沒事的。新鮮空氣對他大有好處。”他退後幾步，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仿佛這樣能讓他身上破破爛爛的夾克看起來好一點。
“那博士……你是怎麽……”艾米看著塔迪斯問。
“哦，”博士回答，“對，那個啊。很簡單，真的。我提前設定塔迪斯追蹤我的精神信號，一旦發生內爆，它會及時把我救出來，避免我和蜂暴一起被吸進裂縫。”
“但這是怎麽做到的呢？”羅瑞問，“我記得你說過，不能冒險把塔迪斯牽扯進內爆。”
博士狡黠一笑，“蜂巢無所不知。蜂巢無所不曉。”他模仿蜂暴的腔調說道，“羅瑞，蜂巢思想聽得到我們的話，它進入了塔迪斯的心靈感應電路。要是它提前知道我的計劃，一定會想辦法阻止它起飛。”
“所以你隻是虛張聲勢？”羅瑞問。
博士笑了，“虛張聲勢？你說我嗎？”這時，秋海棠花叢中傳來安吉克裏斯特微微動彈的聲音，博士循聲低頭看去，“啊，教授。你醒啦！”
安吉克裏斯特慢慢睜開眼，抬頭看到麵前站著三個人，似乎有點驚訝。“博士？”他說，“你還活著。”
“嗯，”博士笑著說，“你也活著。”
安吉克裏斯特坐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像是不敢相信博士的話。他邊撣著身上的灰塵，邊高興地說：“是的，看來我還活著。”
羅瑞彎腰把教授扶了起來。
“結束了嗎？”安吉克裏斯特盯著牆上那個大洞問，“我有錯過什麽嗎？它們走了？”
“嗯，結束了。”博士說。他把手放在側翻的汽車的輪子上，有些難過地拍了拍，“但是，隻怕你得搭車回家了。”
安吉克裏斯特笑笑，“實際上，博士，我在想，在回那棟沉悶的老房子前，你能遷就一個老頭，幫個忙嗎？”
博士露出一個柴郡貓般的笑容，“盡管提。”他說。
“我非常想去看看星星，就這一次。看看星星真實的樣子，從天上看。”他看了看天空，“你覺得這能實現嗎？”
“教授，我覺得，隻要用心，一切都能實現。”他伸手攬住教授的肩膀，帶他走向塔迪斯，“但是首先，裏麵還有一堆破銅爛鐵要收拾。我知道該去哪兒。隻有一小段路程……”二人消失在塔迪斯裏，博士的話音也漸漸聽不見了。
艾米開心地笑著，跟在他們後麵跳進了飛船。
羅瑞在花園裏站了一會兒，目光從教授汽車的殘骸移向時間飛船在牆上留下的大洞。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即使是現在，在和博士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之後，他還是會時不時地掐自己一下，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和博士度過的每一天都是一場瘋狂的冒險，要麽是驚心動魄的經曆，要麽去窺視遙遠的未來，要麽見識羊毛做的外星人、外星來的吸血鬼，或是即將爆炸的核彈。
而他，羅瑞·威廉姆斯，一名來自利德沃斯的普通護士，不僅娶到了夢中女孩，這個女孩還帶他開啟了精彩紛呈的一生。他熱愛這一生的每一分鍾。
他笑著追上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