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910年10月17日，倫敦】
當一行人離開繁華的切尼路前往博士的飛船所在的方向時，安吉克裏斯特不禁感到一絲不安。就在幾個小時前，那條小巷子還差點要了博士的命。那一幕太可怕了，他們能安全逃脫隻是因為運氣不錯。這段經曆實在不怎麽好，他對在鵝卵石路上跌跌撞撞奔跑的事兒仍然心有餘悸。
現在，他們這麽快就回來了，感覺就像是輕易踏入了蜂巢思維特意設下的陷阱。安吉克裏斯特希望這確實是考慮周全之舉。他明白博士需要回到飛船上，不過，如果出現什麽差錯，這幾個人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但願博士真的製訂好了計劃。想來想去，他在博士踏入巷子口前快走幾步，拉住對方胳膊，把博士攔了下來。
他擔心嚇到別人，便小聲問道：“博士，你怎麽知道我們不會踏入陷阱？”
“哦，我們當然是在往陷阱裏走。”博士輕快地回道，“顯然這就是一個又大又深的陷阱。但是，教授……”博士向前傾身，伸出手指點點自己的鼻子，“我們知道它是個陷阱。而如果我們知道，那麽它就根本算不上陷阱了。”
說到這兒，他再次展顏一笑，轉過街角，找他的飛船去了。
安吉克裏斯特並沒有聽懂博士話中的邏輯，但他既然來了，要是袖手旁觀對方隻身犯險，必然良心難安。他們在短短幾個小時裏一同經曆了那麽多，不能因為博士已經找到了朋友就離他而去。倫敦還處於危險之中，整個世界都處於危險之中，他明白自己該做什麽。
麵對內心的恐懼，他深吸一口氣，戰勝了逃跑的本能，跟著博士轉過街角。
果然，小巷裏依然爬滿那些生物。它們已經多到數不過來，幾乎滿地都是，像潰爛的傷口中蠕動的蛆蟲，或是錯綜複雜的龐大蜂巢中的黃蜂。塔迪斯位於中心，仿佛不情不願地成了它們冷酷的蜂後。
“博士……”艾米站到他身旁，聲音有些猶豫、緊張，“你說你有計劃的？”
“哦，不用擔心，艾米。”博士回答，“那個擴音器足以解決這個問題。事實上，它就是為此專門定製的。”
博士拿出胳膊下夾著的設備，放入音速起子，高高舉起那東西，按下按鈕，很滿意地說道：“瞧！”
什麽都沒有發生。
“呃……怎麽會？”
“博士！”艾米的聲音更急切了。蜂暴從各自所在的位置俯衝下來，掠過磚牆，迫近博士，吵吵嚷嚷，如同勢不可擋的灰色潮水般朝他們湧來。
安吉克裏斯特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想，要是不顧博士的異議帶了左輪手槍就好了。如果他終究會死在這些怪物手裏，那他希望自己至少能夠出手戰鬥一番。他打起精神，準備迎接蜂暴的襲擊。
他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嘶嘶的響動，回頭看時，一群蜂暴已經繞到後麵把他們圍住了。安吉克裏斯特慢慢靠近博士，並注意到羅瑞和阿爾文也在做同樣的事。
博士又按了下音速起子，這一次，依然什麽都沒有發生。“呃，這就有趣了。”他說。
“什麽有趣？”艾米問道，她的語氣中已透露出幾分絕望。她抱著頭，蜂暴的精神攻擊讓她頭疼得一陣眩暈。
“它們適應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他說，“蜂巢的智力在不斷增長。用不了多久，蜂巢就會完全顯現。它現在已經知道如何排除音速起子發出的頻率幹擾了。”
“所以？”
“所以擴音器沒用了。”
“也就是說，我們被困住了？”
“啊，我可不會說這種話，艾米，我會想出辦法的。”
“那你得快點想了，博士。”羅瑞背對著他們說。
安吉克裏斯特大喊一聲，隻見一隻蜂暴猛地向他撲來，抓住了他的外套。他踉蹌幾步，卻正好跌入另一隻的魔爪。那些冰冷細長的手指繞過他的脖頸，他努力掙紮，握緊拳頭不斷攻擊對方下巴，卻隻是惹惱了對方。教授感到對方不停地刺探著自己意識的邊緣，便大聲呼喊，用盡力氣自救。
“博士！”艾米慌亂地喊道。
博士四下掃視，看到了阿爾文，後者和一隻蜂暴扭打在一起，還在的那條胳膊來回甩動，盾牌般抵擋住其他蜂暴的靠近。
“啊，阿爾文，你真是個天才！調節頻率！我怎麽沒有想到？”博士開始搗鼓他的裝置，扯開一些電線，又以與原來略微不同的方式把它們連在一起。
“我不明白，博士。”人造人說。它依然身陷激烈的纏鬥，聲音卻如往常一樣平穩。
“哦，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告訴我的。”博士回答。“堅持住，教授！”他又衝安吉克裏斯特喊道，“就快好了……”
“我要擋不住它們了！”羅瑞喊道。
“等一下！馬上……馬上就……好了！”
蜂暴突然鬆開安吉克裏斯特的喉嚨，全身顫抖著連連後退，靠在小巷的牆上。安吉克裏斯特咳嗆幾聲，拚命喘氣。
博士揮舞著他的裝置，一大波蜂暴成片四散，退到後邊，頗為挫敗地痛苦尖叫著。“好了，”博士說，“現在你們知道被人強行進入腦子是什麽感覺了吧？很不好受，對嗎？”
“來吧。”他對其他人說完便大步向前，在密密麻麻的蜂暴中開出一條通往塔迪斯的路。
他走到塔迪斯門前，停下來，轉身將那台雜亂電線團組成的裝置交給羅瑞，囑咐道：“要一直按著按鈕喲，羅瑞。”羅瑞點點頭，緊張地雙手舉著那個裝置，按照博士的吩咐按著按鈕。
博士在口袋裏摸索一會兒，找出一把銀色鑰匙，它卻掉在了鵝卵石路上。他隻好彎腰去撿，眼神中還有一點尷尬。“總是這樣。”他小聲抱怨了一句。
博士將鑰匙插進門鎖，一轉，門順利打開。“好了。”他慷慨地對眾人說，“快進來吧。”
安吉克裏斯特不禁皺眉道：“博士，這麽多人怎麽可能都擠得進去？”現在，他真真切切站在這個奇怪的藍盒子——也就是博士的飛船——麵前，不由得詫異不已。藍盒子上麵沒有爬動的蜂暴，他第一次看清了它的樣子，也為它的真實大小震驚不已。它太小了，裏麵最多勉強擠得下兩三個人。“我們不可能都擠得進去的。”
艾米站在門檻上，回頭衝他微笑。“啊，我就喜歡這一段。”她神神秘秘地說。
“相信我，教授。”博士拍拍他的肩膀，催他快走，“你會喜歡的。”
安吉克裏斯特仍是一臉困惑的樣子，但還是點了一下頭表示感謝，然後跟在阿爾文後麵走進了飛船。
飛船裏的空間相當開闊，完全不是他想象中黑暗狹小的樣子。恰恰相反，裏麵寬敞明亮，閃著橙紅色的光，整個兒像從儒勒·凡爾納或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小說中鑽出來的。這個大而深的空間造型並不規則，不少夾樓由樓梯和走廊相連，他估計它們的另一頭通往飛船的其他部分。四周的牆上分布著形態奇特、流光溢彩的圓盤形裝飾，空間中心是一個高台——一個升起的大高台——安吉克裏斯特估計，那上麵是飛船的控製裝置。這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實驗室和博士在那裏胡亂組裝起來的奇怪裝置。整個控製台都像博士自己用手頭的材料拚湊成的。他想，或許事實就是如此，控製麵板的模樣正反映出博士的古怪性格，也反映出他曾遊曆過的無垠時空。
他看著博士一步兩級地跳到控製台上，伸手按動各種控製元件，手指像在按鍵和開關上跳舞。安吉克裏斯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這裏有留聲機上拆下來的喇叭、打字機、各種旋鈕、按鈕、轉盤、控製杆和幾塊閃爍的玻璃屏幕，它們就跟小窗戶似的，透過它們可以看到別的未知世界。這裏還有電纜線、椅子、手柄、響鈴、閃光信號燈，等等。最中間是高聳的玻璃柱，它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安吉克裏斯特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它的作用。至於博士，舉止瘋狂的他主導著一切，無論他的注意力正放在什麽事上，他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卻又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安吉克裏斯特震驚得連路都有些走不穩了。過去幾個小時裏接連經曆的怪事，都突然排山倒海般向他襲來。他靠門站著，不知所措，也不明白這些都是怎麽回事。他又轉過身看了看門外的小巷，蜂暴仍然成群地扭動著。但，不知怎的，他覺得，和塔迪斯內部比起來，外麵的那些怪物更真實，更容易理解。
“嗯……呃……”他搖搖晃晃地往小巷那邊走去。
艾米抓住他的胳膊，說：“教授，我可不覺得你現在想回那裏去。”她語氣輕柔，伸手把他拉回來，關上了門。
“可是……”
“我知道，這些東西一時很難接受。”她說。
“這是你的船嗎，博士？你的飛船？”
“是呀！它棒極了，不是嗎？”博士邊喊，邊專心地拍打飛船的控製裝置。
“太不可思議了！它……它……”
“很大？”羅瑞提醒道。
安吉克裏斯特笑出了聲，原地轉身，竭力將一切收入眼底，“對，它很大！”
他覺得喘不上氣，心髒在胸腔內怦怦直跳，他幾乎覺得心髒要爆炸了。“這是怎麽……”他說了一半，就想不出合適的詞兒來了。
“跨維技術！”博士在控製台那邊大喊一聲。他跳來跳去，仍然在轉動各種旋鈕，檢查讀數。
“換句話說，裏麵比外麵大。”羅瑞笑著說。
“裏麵比外麵大。”安吉克裏斯特重複道，“的確如此。”
“格雷迪亞斯教授會驚歎不已的。”阿爾文環繞一圈，抬頭看著閃閃發光的中心柱，“這一直是她的夢想……這樣的一艘飛船。”它的聲音中充滿讚歎。
“太神奇了。”安吉克裏斯特說，“你們一定親眼見過許多了不起的奇觀……”
“啊，你會習慣的。”艾米漫不經心地說。她跳到台階上，走向博士，“有時候也不怎麽盡如人意。”
博士抬頭看了她一眼，一副遭到冒犯的模樣。“現在我們來看看這條維度裂縫，好嗎？”他握住帶折疊鉸鏈的顯示器的邊緣，把屏幕拉得離自己更近一些，然後全神貫注地查看上麵顯示的內容。“哦。”過了一會兒，他說，“哦，那可真是不妙，非常不妙。”
“怎麽了？”艾米問道。
“它太大了。”博士的聲音低沉嚴肅，“這條裂縫太大了。簡直是宇宙結構中一個巨大的洞，大到可以讓一輛雙層巴士穿過。”他似乎抖了一下，“事實上，我曾經這麽做過。那並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
“太大了會怎樣？”安吉克裏斯特問道。
“我本來計劃用塔迪斯……”博士說，“乘塔迪斯穿過裂縫，使其向內部坍塌。但是這個洞太寬了，產生的壓力會導致塔迪斯內爆。”
“嗯……”羅瑞說話時，每個人都轉過來看著他，“原諒我這句顯而易見的廢話，但是，這是個壞主意，對吧？”
“我覺得，我們需要一個新的計劃？”艾米說。
“如果塔迪斯內爆了，會發生什麽？”安吉克裏斯特看著博士問道。
“嗯，就是……宇宙的終結，時間的裂縫。還是那一套。我們可不想再經曆一遍了。”
博士站在塔迪斯的控製台後麵，手指不停地敲打太陽穴。他來回踱步，其他人隻能默默看著。
過了一會兒，艾米問：“那B計劃呢？”
“B計劃？”博士說，“B計劃？對，有道理。B計劃總是有的。”
“然後呢？”她想引著博士多說幾句。
“然後……我正在努力想。”他說著歎了口氣，跨過欄杆，又回到控製台旁。他前額蹙起，陷入沉思。
“博士。”一個聲音忽然響徹整個塔迪斯，除了阿爾文和博士外，所有人都縮了一下身子，被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捂住了耳朵。“博士。”那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他們很快明白了這邪惡的嘶嘶聲是誰發出的。
“博士！是蜂暴。它們是怎麽做到的？”艾米急切地問，“它們在塔迪斯裏麵嗎？”
“啊，你真聰明。”博士對那聲音說，“你真的太聰明了。”安吉克裏斯特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讚賞。
“博士？”羅瑞說。
“它利用了塔迪斯的心靈感應回路，操縱飛船的精神矩陣。蜂巢在通過塔迪斯和我們對話。”他說。
“博士，我們認為你是與我們旗鼓相當的對手，確實沒錯。”那低沉有力的聲音說。
博士一手放在控製台上，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老姑娘。”然後他衝著蜂巢思維喊道：“你能小聲點不？”
“我們非常期待吸食你的精神的機會，博士。這一刻即將到來。你的塔迪斯對蜂巢來說是一件寶物。我們將在這個宇宙生息，擴張到這個實體世界中每個你能想到的時空。”
“這就是你急著吸食我的精神的原因嗎？”博士說，“啊，你太讓我失望了。真的。我本來以為你能有點創意呢。嗯，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讓你得到塔迪斯。”
蜂暴大笑，那聲音讓安吉克裏斯特感到胃部一陣翻騰。“你別無選擇。再過幾個小時，這城市就淪陷了。蜂巢即將顯現。這宇宙會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博士，我們該怎麽辦？”艾米問道。她的語氣中透出幾分絕望。安吉克裏斯特自認識艾米以來，第一次覺得，這個女孩看起來勇敢俠義，但其實也和其他人一樣，會脆弱，會害怕。可能，隻有鎮定自若的博士是個例外吧。
博士隔著控製台迎上她的目光。“我們要阻止它們。”他毅然說道，“這就是我們要做的。蜂暴一旦占有了塔迪斯，就不可阻擋了。它們會像瘟疫般傳播，散布整個宇宙，不僅會毀掉所有世界，也會抹去所有已知的時間點。所有物種都會在一瞬間消失。存活下來的隻有蜂巢，它無處不在、無所不知。”博士轉向安吉克裏斯特教授，“教授，我們需要返回你的實驗室。”
“好的，博士。”他回答道。他很高興自己多少幫得上一點兒忙。
“但是，那些生物……”阿爾文說，“它們爬滿了整艘飛船。即使有擴音設備，我也不相信我們能震懾住所有蜂暴。”
博士笑笑，“那我們就走捷徑。”說罷，他將手伸向控製台，按下幾個按鈕，然後用力拉下控製杆。飛船隨即在眾人腳下劇烈震**起來。“抓緊！”他喊道。
塔迪斯內部響起一陣刺耳的呼哧聲，地板突然斜向一側，很快又斜向另一側，安吉克裏斯特向前一跌，急忙抓住附近的欄杆。控製台中心的玻璃柱隨著飛船節奏穩定的呼哧聲起起落落。安吉克裏斯特竭盡全力抓緊欄杆。
片刻之後，轟隆一聲巨響傳來。然後，一切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