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禮

鳳歌

“你要水嗎?”秀美的臉龐好像水中的倒影,隨波起伏,可望而不可即。

“水,水……”肖力張大了嘴,舔著幹裂的嘴唇。

雪白的臉浮現出縹緲的微笑,一個聲音響起:“全都是你的。”

一滴清澈的水珠從無邊的天穹落下,滑過肖力的舌尖,讓他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空空****,無可憑借,難測的深淵中矗立著嵯峨的亂石,從萬丈虛空中墜落,他突然站在了明淨的湖麵上。

“你要水嗎?”洪大的聲音在四麵八方回響,“全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捧起純淨的湖水,肖力看見一張熟悉的笑臉在掌心縹緲。

“你要水嗎?”一個曼妙無比的**帶著飛濺的水珠從他的指間宛然站起,閃爍著炫目的光彩,四散的水珠凝聚成晶瑩的翅膀,在她渾圓的肩頭上翕動,水柱從湖麵冉冉升起,從她的腳下綻放出瑰麗的噴泉。

“全都是你的呀!”她微笑著說。

“莎!”肖力把手伸了過去。

刹那間,璀璨的水流變成火紅的沙塵,從他的指縫間灑落,四周的湖泊悄然退去,露出一片荒涼無垠的紅土。

“莎!”驚駭欲絕中,肖力拚命伸手去抓**。

“你要水嗎?”**依然微笑,觸到肖力的手指,她潮潤的身軀化為塵沙,被淒厲的狂風吹灑在肖力的臉上……

“伊莎!”肖力慘叫著坐起來,冷汗淋漓。

“你想老婆想瘋啦?”埃克森拍著他的肩,同情地說。

肖力拭去額上的汗珠,自語道:“原來是場夢!”他透過火星車的舷窗,看著遠處瓦列斯·馬林內裏斯大蛺穀的颶風卷著紅褐色的沙塵,時起時伏,形同被烈焰包裹著的無數條巨龍,在蒼茫的天地間痛苦地翻騰,攪起一波波的碎石,在凹凸不平的崖壁上留下縱橫交錯的塗鴉。昏暗的日頭正懸在天頂,有氣無力的陽光隻能在大氣層上徘徊,完全無法穿透風沙,使得天空中塗著一層讓人窒息的暗紅色。

“可惡的瑪爾斯。”肖力苦笑著說,“它在想方設法阻止人類對它的征服嗎?”

“這應該是上帝的旨意。”埃克森在胸前畫著十字,他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時時不忘給同伴灌輸自己的信仰。

“不管是誰,”蜷在後排的哈克也被驚醒,接過話頭,“它的確幹得很賣力,咱們完全被困住了,隻能躲在這個鬼地方聽天由命。”

“失敗了嗎?”

這個念頭讓陳孜的心好像灌上了鉛,浸在冰水混合物裏。

監視屏幕上,火星基地的金屬建築在死亡塵暴中時隱時現。

“哦!不!”陳孜迫使自己將目光從那裏移開,他必須負起航聯主席的責任!“給出你們的看法吧!”陳孜的聲音在空曠沉寂的監控大廳裏顯得異常響亮。

“液氫本來已經不敷使用,”伊莎白皙的臉上掠過一絲苦澀,這位年輕的總工程師,是地球上屈指可數的航天技術專家,“現在氧水合成裝置又在火星的‘死亡塵暴’中出現故障,‘維納斯’基地的存水與存氧隻能維持工作人員八個星期的生活,如果兩個星期內無法修複合成器,他們隻能放棄基地,返回地球。”

“這台‘氧水合成裝置’太嬌氣了。”陳孜喝了一口水,眼中透著失望,“嬌氣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三天兩頭讓人操心,不但消耗了地球上帶去的大量液氫,甚至區區幾粒砂子都會讓它使性子。”

“這不在合成器本身,而在工作的環境。”伊莎說,“合成器要獲取氧氣、甲烷和淨水,必須吸收火星大氣中的二氧化碳與液氫發生反應。它的開放式吸氣裝置必然要暴露在火星的大氣當中,因此,無論多麽結實的合成器,在火星的塵暴環境裏,都難免受到損壞。”她的目光掠過巨大的監視屏,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人的樣子,心頭一陣陣發緊。

“但是,現在放棄的話,四千六百多億美元、五十個國家九千名科學家十六年的心血,就都將付之東流!”陳孜歎了口氣,“如果這場塵暴再晚來四個星期……”

“如果這場塵暴再晚來四個星期,我們的火星生態初始係統,也許就能建立起來了。”泰勒望著氣溫不足五攝氏度的塑鋼溫室自言自語,那裏植滿了布拉德草(BLOODGRASS),成片的紫紅色草叢依賴著以氧化鐵為主的火星土壤,貪婪地吮吸著緩緩滲入的淨水。濕潤的土壤漸漸幹燥疏鬆,吸飽了水分的布拉德草在溫暖的人造光下舒展著筆挺的枝葉,一絲絲地釋放出純淨的氧氣。在以後的日子裏,它們將在無水的環境中生存一個星期。

頭頂上傳來尖銳刺耳的金石撞擊與摩擦聲。

“該死。”帕傑從氧水合成裝置的反應室裏鑽出來,望著鈦合金的基地穹頂說,“這堆破銅爛鐵遲早會被打出個窟窿。”他看了泰勒一眼,“還沒發現愛諾菌的蹤跡嗎?”

“嗯!”泰勒煩躁地說,“天知道這些把鐵當飯吃的家夥藏到哪兒去了?”

“愛諾菌八成是滅絕了,看來布拉德草也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了,嘿……”帕傑靈巧的十指在鍵盤上飛舞,為機器人編寫修理程序。

“火星生態計劃恐怕要完蛋了。”泰勒瞟了瞟那些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布拉德草,隻感到說不出的窩心。

“肖力他們還困在馬林內裏斯?”帕傑問道。

“死亡塵暴中心正在北移。”泰勒盯著氣象衛星“誇父”傳回的信息,“看來它是愛上那三個渾小子了。”

帕傑誇張地聳聳肩,說:“我深表同情!”說完他撅著屁股,帶著機器人鑽進氧水合成裝置的管道。

“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泰勒咕噥著,耳機裏突然傳來帕傑的慘叫聲:“麻煩過來個喘氣的活人,這個廢物機器人真是蠢到家了!”

泰勒鑽進反應室,看到帕傑正捂著屁股,拿著扳手對著機器人“愛因斯坦”狂敲不止。

“喂!”泰勒大叫,“你想敲碎一百顆五克拉的南非鑽石嗎?”

“要是你知道它幹了什麽,你就不會心痛了。”帕傑憤怒地說,“它居然用激光焊槍對準我的屁股!”他將臀部翹起,上麵有一個焦糊的小洞。

“一定是你程序輸入錯誤。”泰勒忍住笑,“它是不是把你白花花的屁股當成兩片合金板,準備幫你焊起來?”

“少在那裏幸災樂禍了。”帕傑揉著傷口嘟噥,“如果不在兩個星期內修好這個破爛玩意兒,咱們就要打道回府了。”

泰勒凝視著合金玻璃窗外不見天日的大平原,緊緊鎖起了眉頭。

凶暴的瑪爾斯露出猙獰的微笑,

噴吐著死亡的氣息,

手中的利劍與神盾撞在一起,

激起的火花,

勝過天上的群星。

塗著宙斯鮮血的戰車發出雷鳴般的聲音,

紅色的硝煙隨著火的巨輪滾滾而來。

“埋葬你們啊,”

他向無盡的虛空怒吼,

“愚蠢的人類!”

路華盯著網上的詩歌,一邊嘀咕,一邊向嘴裏塞了片火腿。

“現在對征服火星沒有信心的家夥挺多的。”傑弗遜說,“其實我對這個把人類的愛神融入瑪爾斯懷抱的計劃也沒多大信心,學天文的都知道,如果不能解決火星水源的問題,一切都是空談……唔,我交班了,你慢慢看吧,‘深淵號’好像又有新圖片傳回來了。”

路華專心對付著一塊三明治,頭也不抬地回道:“有什麽特別的?”

“深淵號”是十年前發射的係外探索宇宙飛船,一直在向太陽係外航行,上麵裝載著非常先進的巨型望遠鏡。

“你自己看吧!”傑弗遜指著圖片上一個黯淡模糊的白點說道。

路華從早餐盒裏抬起頭來,仔細瞧了瞧,說:“那也許隻是望遠鏡上光學器材的微弱反光。”

傑弗遜拍拍屁股,站起身來,“真是無聊死了……咦……這又是什麽?”

他胖乎乎的手指點著第二張圖片。

圖片裏的宇宙近乎徹頭徹尾的黑暗,細小的星輝,比透過連天海浪看到的燈塔餘光還要微茫,右下角,有一個昏暗模糊的半圓形影子,仿佛食中的殘月。

路華抬起頭,一躍而起,衝到屏幕前,顧不得擦去嘴角的牛奶,抬手啟動了甄別程序。

指示燈的紅光急劇閃爍,路華靈巧地建立數學模型,利用功能異常強大的智腦調集人類用數百年時光積累下來的宇宙星圖,進行大海撈針式的對比查找……

“陌生的行星?”傑弗遜看著智腦的結果,目瞪口呆,臉上紅褐色的雀斑也被上衝的熱血漲成了深紫色。

“這或許就是太陽係的第十二行星!”傑弗遜從震驚中醒過來,吼叫道,“你知道,前天‘深淵號’才離開‘雅典娜’。”

“這小子真是喋喋不休!”路華恨不能將踢他出去。他注視著智腦顯示屏,繼續計算,“直徑小於第九行星哈裏斯,大於第十一行星雅典娜,但質量比雅典娜小……”

“‘深淵號’的最新圖片出來了!”傑弗遜一跳三尺,瞪著眼大叫,“這是真正的第十二行星!上帝啊,就像是守衛著基督的十二聖徒一樣,太陽係的十二顆行星終於會聚在了太陽的王座之下!”

暗沉沉的天幕中,遙遠的群星像黑森林中的精靈閃動著的眸子,一顆孤獨的湛藍色星球映著太陽的微光,若隱若現,散發著水晶球般啟人遐思的幽光……

“不可思議……”路華竭力克製著心頭的波瀾,那顆星球似乎喚起了他潛藏在心底的某些東西,讓他熱血沸騰。

“是的,不可思議的小朱庇特!”傑弗遜也感歎道。

“小朱庇特?”路華不禁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傑弗遜的意思。

在希臘神話裏,朱庇特是幸運之神,它繞太陽一周需要十二年,於是,西方將“12”看成吉利幸運的數字。自從哈勃望遠鏡時代發現第十行星與第十一行星以來,許多西方天文學家一直在尋找這顆代表著吉利幸運的第十二行星,但“朱庇特”的名稱已經賦予了木星,所以傑弗遜稱它“小朱庇特”。

“太陽係的邊界呀……”傑弗遜衝了出去,向外界散布他的發現。

路華俯下身子,認真地分析著“深淵號”陸續傳送過來的信息,很快推算出“小朱庇特”的物理性質:“無衛星,62.57%的液態氫覆蓋表麵,遊離氬豐度為一……咦……”路華的目光落到了“小朱庇特”背後一個閃亮的小點上,某種直覺讓他覺得那不是一顆恒星。

他將圖片放大,感到幽深的背景星空似曾相識。智腦的比較程序啟動,調出了先前傑弗遜提到的那張模糊黯淡的影像。

“是經過‘小朱庇特’的一顆彗星。”經過精密計算,路華得出結論。他將兩張圖片的彗星資料輸入智腦,以背景星空與“小朱庇特”為參照係進行計算。

很快,智腦勾勒出了彗星的運行軌道:一個不規則的橢圓橫亙在太陽係上,從“小朱庇特”的身旁加速,遠遠避開巨大的土星和木星,再從衝日點上掠過火星的上空,然後拖著華麗的彗尾,繞著太陽一路飛奔……

“一顆新的彗星。”路華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說,“一個漂亮的小家夥……可惜呀,因為‘幸運之神’的偉大,以至你隻能做它陰影裏卑微的仆人。”

“塵暴減弱了。”埃克森盯著車裏的儀器說。

“這種減弱是周期性的。”肖力開始穿戴宇航服,“我們必須趕在第二次塵暴高峰期到來之前修好這輛破車。”

“我受夠了。”哈克罵罵咧咧地跟在肖力身後,爬出車門。細蒙蒙的沙塵打在圓形的塑鋼罩上,嗤嗤作響,讓哈克想起毒蛇吐信的聲音。

“衛星定位係統變成比薩餅了。”肖力宣布,“等離子分解器出了問題……唔……該死!”肖力蹲在車前的微型氧水合成裝置前,打開空氣過濾器的蓋子。“碎石竟然磨穿了護罩,刮壞了納米濾塵裝置,現在吸氣孔裏全都是沙子。”

哧溜一聲,圓頭圓腦的機器人“蝦球”從車裏鑽出來,靈巧地滑到肖力麵前。

“讓我的小寶貝來幫你。”埃克森說。

“蝦球”伸出強力吸塵器,呼呼啦啦地開始工作。

“老大!”帕傑驚喜地大叫。

“什麽事?”泰勒湊近過來,“他們的衛星定位係統修好了嗎?哎呀,這個家夥。”隻見哈克在屏幕上跳起兩米多高,擺出一個跆拳道的飛踢姿勢,讓泰勒發出兩天來的第一次開懷大笑。

“如果在火星上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該多好!”哈克在空中做著轉體720度的高難度旋轉,“在火星的引力環境下,所有的世界紀錄全都會被輕而易舉地刷新。”他在風沙中快活地翻著空心筋鬥。

“這個想法蠻有意思。”泰勒微笑著說,“其他人都還好嗎?”

“都還好。”哈克做著怪相,“就是肖力挺想他老婆。”

“喂,哈克,別離車太遠。”埃克森注意到哈克的筋鬥越翻越遠,和火星車之間的距離已經超過兩百米。

“我翻得夠遠吧……”哈克一邊笑著往回走,一邊向埃克森賣弄學問,“你知道什麽叫筋鬥雲嗎?那是中國猴子的神奇法術。喂,肖力,你是中國人,你說中國堠子和美國猴子的筋鬥誰翻得更遠?”

“當然是你這隻美國猴子更厲害。”肖力被複雜的修理弄得心煩意亂,沒好氣地回答。

埃克森大笑起來,突然,他眼角的餘光掃到剛剛恢複正常的“誇父”衛星氣象圖像,大氣劇烈的變化頓時讓他臉色大變。“快跑,哈克,快回來!”他拚命叫喊。

“什麽?”哈克仍然慢條斯理地往回走。

“塵暴!塵暴!”埃克森狂叫起來。

哈克回頭一瞥,隻見沙塵的狂龍養精蓄銳之後,重新昂起了頭顱,火紅的塵土再次彌漫天空。遠處低矮的土丘像鮮榨果汁機裏熟透的漿果,被撕扯得破碎不堪,浮上幾千米的高空,身不由己地與細小沙粒相互摩擦,發出淒厲的尖嘯,宛如千萬的死靈在地獄之火裏可怖地呻吟。

“快!快!”埃克森發瘋似的大聲催促。

哈克狂奔了十來步,一跤跌倒,感到巨大的力量從身後湧來,要將自己從大地上拔起。他竭力俯下身子,將手伸進地裏,一寸一寸向前移動。

肖力用“蝦球”的機械臂固定住雙腿,然後努力向前移動。“哈克,把手給我。”他雙手前伸,身子挺得筆直。

“上帝啊……”埃克森驚駭欲絕的眸子裏浮現出一個巨大的蘑菇形風暴旋渦,將天與地連在一起,四周的物體被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卷到空中,就連深穀裏的巨石也在動搖著自己的根基!

“哈克!”肖力的手近在咫尺,哈克猛地伸出,但塵暴旋渦也到來了,貼著地麵掃過,將他向後生生拉出。

仿佛斷了線的紙鳶一般,哈克翻滾著落入狂亂的塵暴之中,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從通信器裏傳來,震**著肖力和埃克森的耳膜,兩個人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由於死亡塵暴的劇烈運動,火星基地的氧水合成器發生損壞,基地出現水荒,一支考察小分隊也困在了瓦列斯·馬林內裏斯大峽穀附近。這種周期性席卷火星的塵暴,早在人類對火星進行初期考察時就已經發現。因為火星的質量僅為地球的十分之一,又缺少黏合地表物質的**,所以,火星對地表物質和火星大氣的束縛遠遜於地球,沙塵與大氣的運動速度相當快。在地球上僅能釀成一場暴雨的氣流變化,在火星上能夠引起一場異常可怕的沙塵暴。如果火星的兩顆衛星引起的潮汐引力再與之重合,就形成了眼前這種能夠切割山巒、填平深穀的死亡塵暴……”

人們駐足在紐約街頭巨型的電視屏幕前,靜靜地聽著新聞播音員語氣沉重的解說。屏幕上的火星混沌不堪,就好像一張鮮血淋漓的人臉,讓人感到莫名的壓抑和恐懼。

伊莎緊了緊風衣的領子,穿過擁擠的圍觀人群,走在林蔭道上,心裏濃得化不開的憂鬱,讓她看起來無精打采。

一個穿著夾克、戴著墨鏡的男子乘著紅色的跑車呼嘯而過,驀地刹車在不遠處停下。“嗨,美女,和我去兜兜風吧!”這名男子向她誇張地揮手道。

伊莎停住步子,微笑著搖頭。

“來散散心吧,看看你的臉,都像是阿爾卑斯山上萬年不化的積雪了。”墨鏡摘去,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伊莎小姐,喝一杯吧,今天是我的名字刻在‘路華彗星’上的日子!”

“你該叫我肖夫人吧……”伊莎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啊,不!”路華笑著說,“我不會向肖力認輸的,不論何時,你都是我美麗的伊莎小姐。”他跳下車,放肆地挽住伊莎的胳膊。

淡藍色的海水拍打著白石的堤岸,長島的風陣陣吹過,斑斕的美利堅國旗在幽遠的天空中抖個不停。穿著綠色紗裙的少女對著大海拉著巴赫的奏鳴曲,宛轉悠揚的小提琴聲就像倒映在海中的流雲。

伊莎抿了一小口威士忌。“是個好地方。”她說,“你的品位不錯。”

“才發現嗎?”路華愜意地躺在沙灘椅上。

“很久沒見到你。”伊莎微笑著說,“我想,你已經恢複了。”

“哪裏,我已經是廢人了,永遠隻能待在地球上。”路華漫不經心地說。

“你知道的,我從來不這麽認為!”伊莎有些激動,“我認為你能從那次事故的陰影中走出來……”

“不說我了。”路華淡淡地阻止了她的長篇大論,“你今天似乎很不開心,火星計劃出了問題嗎?”

“嗯。”伊莎略微舒展的眉頭又重新擰在一起,“有很多壞消息……最近的壞消息是,愛諾菌的實驗失敗了。”

“愛諾菌?”

“一種能在低水無氧條件下將火星表麵的氧化鐵強行分解成氧和鐵的超級微生物,是我們改造火星大氣的秘密武器。”伊莎解釋說,“按照地球生命的演化史,地球空氣的最大改變是由微生物完成的,地球的原始大氣最初也是以二氧化碳為主,但通過海中微生物在無氧環境中的不斷努力,地球大氣層逐漸增厚,氧氣逐漸增多。”

“所以你們打算模仿地球大氣的演化史,讓愛諾菌在沙海中改造火星的大氣?”路華若有所思地問。

“是的,‘愛諾菌’是卓越的微生物,它要求的最低大氣含水量僅為0.026%,然而事實上,火星絕大多數地方的大氣含水量在0.01%至0.037%之間變化不定,這種情況嚴重影響了愛諾菌的繁殖。但這不是最壞的……”伊莎頓了一頓。

“長久以來,我們認為火星表麵縱橫交錯的侵蝕痕跡是水流造成的,許多人甚至認為這些水孕育過火星生命,但從火星南半球的地質考察來看,這些痕跡更可能是覆蓋火星的死亡塵暴所塑造的!與這種恐怖的塵暴相比,地球上最厲害的龍卷風隻不過是大海裏的一個氣泡。我們至今沒有發現火星生命的痕跡,考察隊對火星南半球的地質勘探表明,南極的幹冰層下沒有水,其他地方也沒有發現任何生物活動的遺跡。”她娓娓道來,舒緩的語氣中透著沉鬱,“也就是說,火星上可能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任何生命……”

“但還有北半球,不是嗎?”路華說。

“嗯,準確地說,是北極。”伊莎輕輕頷首,聲音細小得幾不可聞,“北極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但要建立大規模的人類定居點,最少限度也需要三個火衛二質量的純淨水。”

“我發覺,”路華凝視著她,半晌才說,“你已經失去了信心。”

氧水合成裝置開始低沉地振**,清亮的水噴出龍頭。

帕傑興奮地從氧水合成器的吸氣口旁跳起,一時忘了火星的弱引力,跳在空中,向十四米下的地麵跌落。

突然他手臂一緊,泰勒抓住了他。

“混蛋!”泰勒吼道,“你在幹什麽?”他用力將帕傑拉上基地的頂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同伴!”泰勒衝著護罩吐了口唾沫,憤憤地鑽進了基地。

帕傑輕手輕腳地跟下去,看了看泰勒的臉色,鬼鬼祟祟地坐到通信器前,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幹嗎?”泰勒瞅了他一眼,臉上陰雲密布。

“肖力他們已經到達北極,正在搭建鑽探架,因為沙塵暴的阻礙,他們的生活物資僅夠維持兩天,他們要求支援。”帕傑劈裏啪啦地一口氣說完。

“我親自去一趟。”泰勒說。

“不行,老大。”帕傑跳起來,“時間緊迫,必須使用高速飛行器,可是下一次沙塵暴隨時都會發生,這個時候駕駛飛船趕往北極,非常危險!還是讓我去吧,你可是隊長!”

“不必說了,這是命令。”泰勒開啟發射艙的大門,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能總是讓我的隊員麵對危險,我是宇航員,不是懦夫!”

帕傑還是緊緊抓住他的肩頭不放。

“你要違抗命令嗎?”泰勒掉頭,生氣地望著對方。

“不!”帕傑咧嘴一笑,“我隻是想說,我也不想再失去任何同伴,你要一根毫毛不少地給我飛回來。”

“去你的。”泰勒給了他一拳,“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王牌宇航員,我登上月球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改變‘路華彗星’的軌道?讓它撞擊火星?”伊莎差點兒把威士忌碰翻在餐桌上,她扶住酒杯,秀麗的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氣,“你瘋了嗎?”

“這是目前最節儉、最有效的開發方式。”路華沉靜地說,“第一,這顆彗星的主要成分是冰和固態氫,質量超過四十萬億噸,足以支持大型火星生態係統的建立。第二,這顆彗星是人類有史以來發現的離火星最近的彗星,隻要我們稍稍改變它的運行軌道,它就會毫不猶豫地衝向火星。第三,它要十六年後才能到達木星附近,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進行準備,使它改變軌道,撞向火星。”

“你是天文學家,你應該記得當年彗星撞擊木星的情形 ,當時那樣巨大的破壞力如果落在地球上,足以毀滅地球!要知道,火星的質量僅為地球的十分之一,而‘路華彗星’卻與撞擊木星的彗星不相上下。”伊莎頓了一頓說,“況且,人類還沒有改變它的軌道的技術與能量。”

“有的。”路華說,“人類擁有的核子能量既然能夠把地球毀滅十幾次,那麽就應該有足夠的能量馴服這顆彗星!你知道,經過前後六輪核武器裁減,大量閑置的核原料已經成了那些核大國的負擔,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沒有理由拒絕宇宙送給我們的厚禮。”

“你是指高濃縮鈾和鈈嗎?”伊莎搖搖頭,“無論從政治還是技術上來說,都不現實。”

“一切事情的結局,總得做了才知道。”路華微笑著說。

伊莎盯著他,沉默半晌,說道:“你和肖力最大的不同,就是你的思想總是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從來不會落到地上。”

“這就是你選擇他的原因嗎?”路華用手支著頭問。

“他看起來比你踏實可靠。”伊莎說,“我是個傳統的中國女人,我無法忍受你那種天馬行空的言行。受累問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難道就沒考慮過結婚?”

“結婚?我已經結婚了呀!”路華托著腮,用一種邪邪的眼光看著驚訝的伊莎說,“恒星是我的大老婆,行星是我的小老婆,彗星是我的周末情人……用中國的話說,就是妻妾成群!”

“胡說八道!”伊莎斥道。

然後,她托腮沉吟:“彗星撞擊火星嗎?這個主意……”

她陷入了沉思。

依托著天上的微風,米黃色的飛船模型在空中滑翔,掠過鮮豔的花叢,停在陳孜的腳下。

陳孜彎腰把它拾起來,遞給自己麵前那個長著亞麻色頭發的小男孩。

男孩用一雙湛藍色的眼睛打量著眼前的老人,眼中流動著讓人心曠神怡的光,這種光讓陳孜想起自己第一次從太空中俯瞰地球的情景。

“你叫什麽名字?”陳孜問男孩。

“戴爾。”男孩擺弄著手中的飛船說,“你呢?你是宇航員嗎?”

“你怎麽知道?”陳孜有些吃驚。

戴爾指著車上的世界航天聯合會的火星標記,說道:“這個,宇航員的身上都印著這個,我在電視上看到過。”

他開動飛船模型,大聲說:“我也要做宇航員!”

飛船一頭栽進火紅的玫瑰叢裏。

“登陸火星!”戴爾嚴肅地宣布。

老人笑了。

“戴爾,你在和誰說話?”一個穿著園丁服的中年女人從花園裏直起身子,詫異地看著陳孜。

“您是瑪利亞·哈克夫人嗎?”陳孜問道。

“我是瑪利亞。”女人說,“但不是哈克夫人,你有什麽事嗎?”她臉上帶著疑惑的神情。

泰勒駕駛飛船掠過火星的上空,下麵是一望無際的荒原。

火星弧形的球麵上,環狀的火山星羅棋布,像海上浮起的一個個旋渦,巨大的峽穀與壁立千仞的斷崖縱橫交錯,在球麵上撕開一道道凝固了的血痕。即使七千米深的水手峽穀,現在看起來也隻像一個淺淺的彈坑,擱在紅色的鵝卵石上;而高達二十一千米的奧林匹斯山,仿佛小孩子在沙地裏砌成的沙堆,可以用手輕輕抹去。

毫無生氣的景象向前移動,漸漸露出白茫茫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的邊緣,微弱的太陽光正悄悄地滑過似乎沒有邊際的幹冰層,留下點點閃爍不定的光影。

泰勒小心翼翼地調整著反重力引擎,沿著空中走廊進入大氣層。萬米高空上無法沉降的沙塵被呼嘯的狂風裹挾,摩擦著飛行器的外殼,發出刺耳的沙沙聲。

泰勒跟著微弱的電波在無垠的北極上空盤旋,六個火星時後,終於在通信屏上看到了火星車銀白車體發出的閃光。

他謹慎地操縱垂直升降係統,讓飛行器靜靜地落到了那個蜘蛛狀的龐大機械上。

“隊長,沒想到您會來……”肖力穿過對接口,爬到泰勒的麵前。

“你認為我老了嗎?”泰勒反問,“認為我不如年輕人中用嗎?”

“哦,不。”肖力有些尷尬。

“肖,你的神色很憂鬱。”泰勒按著他的肩膀,沉默了一會兒,“太空探索免不了犧牲……在這個紅色的星球上,人類先後已經有十二個最優秀的宇航員失去了生命,哈克隻是其中之一,我想……他們不會白白犧牲。”

“這正是我擔心的問題。”肖力說,“隊長,我們已經鑽探了超過兩百米,仍然沒有發現水冰層,如果北極還不能發現水……”他打住了話頭。

泰勒順著他的目光,遙望遠方銀白色的地平線。那裏半個慘淡的太陽正掠過幹冰構成的山峰,在凹凸不平的冰麵上拖出一條條細長的影子。泰勒知道,過不了三個火星月,這半個太陽也會漸漸沉沒,北極又將陷入無邊的黑暗……

“事實上,他去火星的時候,我們就離婚了。”瑪利亞抽出一支煙遞給陳孜,“要嗎?”

“謝謝,我不抽。”陳孜說,“我肺不太好。”

“他是個爽快的男人,他說這一去生死難料,幹脆離婚比較好。”瑪利亞有些煩躁地說,將剛抽了一口的煙摁熄在煙缸裏,“那時戴爾隻有一歲……”她又點燃一支煙,但沒有抽,隻是看著它一點一點地燃燒殆盡,“本來,我以為這個孩子可以讓他放棄火星,但我失敗了。”瑪利亞垂下頭,“什麽都無法阻止他的好奇心,無論是我還是戴爾……我……我恨他,我恨那個該死的火星……”一滴清澈的淚珠落到她的手背上,她的雙肩微微抖動。

陳孜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一聲輕響傳來,他看到戴爾從門縫裏伸出頭,好奇地看著桌上的鑽石勳章和啜泣的母親。

“有客人嗎?”一個高大魁梧的金發男子出現在客廳門口。

瑪利亞用衣袖揉了揉眼睛,向陳孜說:“這是邁克爾,我丈夫。”

“你好。”陳孜友好地向邁克爾伸出手。

“上帝!”邁克爾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緊緊地握住陳孜的手,“我看到了誰?我看到了第一個登上火星的英雄!陳孜先生,我在做夢嗎?我是您的崇拜者。”

“他帶來了哈克的撫恤金。”瑪利亞淡淡地說。

“啊!”邁克爾有些震驚,“我很難過……”

他半晌後才慢慢說道:“他是個勇敢的男人。”

“是的。”陳孜說,“他很有勇氣。”

“爸爸,陪我玩兒飛船吧?”戴爾衝進來,拉著邁克爾的衣襟說,“你答應過我的。”哈克離去時他還太小,相比模樣都記不清的親生父親,和善的邁克爾顯得要親近得多。

邁克爾把他拉到一旁,尷尬地對陳孜說:“對不起,我們都是航天迷。”

他偷看了一眼瑪利亞的臉色,問陳孜道:“聽說要放棄維納斯計劃,是真的嗎?”

陳孜搖搖頭說:“還沒最後決定。”

“征服火星完全是癡人說夢!”瑪利亞突然站起來,拉開身後的窗紗。黃昏中的樹木花草好像染著一層淡淡的血,甚是淒迷。

“荒誕絕倫的白日夢!”她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

陳孜半晌無語。“你說得對。”他艱難地挺直了腰背,目光掃過戴爾稚嫩的麵頰,“也許對我而言,這隻是一個夢想。”

“總而言之,”世界航聯副主席愛諾丁爵士豎著食指,這是他發言時的習慣動作,“我認為,那些要求用飛船送水到火星的說法,完全是天方夜譚。這樣做絕對得不償失,會讓全地球的政府都陷入財政危機。”他的臉上帶著英國人特有的嚴肅與固執。

“但是,我們難道就此放棄?”同為副主席的阿特萊說,這個得克薩斯人幹石油起家,喜歡穿花裏胡哨的綢質襯衣,戴圓頂的太陽帽。他不是專業的天文學者,但好奇心十足,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讓人十分頭疼。

“是的。”愛諾丁說,“如果對火星北極的考察失敗了,那我們就必須放棄。”

阿特萊說:“我認為大家應該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如果從地球運水,即使不從經濟角度考慮,也完全違背了我們開發火星的初衷。”伊莎尖銳地反駁,“與其這樣,不如留在地球,根本沒有必要開發火星。”

“永遠留在地球,永遠做一隻待在井裏的青蛙嗎?”阿特萊不屑地撇嘴道。

“這樣的爭論毫無意義。”陳孜看著屏幕,打斷他們說,“無論如何,我們還是等待火星北極勘探的結果吧,剛才勘察隊已經鑽到五百米深了。”

纖細的純金剛石鑽頭旋轉著從冰層中退了出來,“蝦球”從鑽頭後麵的合金管裏取出一段透明的結晶體,它頭上的顯示屏顯示出一連串數據。

“還是以二氧化碳為主。”埃克森異常失望。

“繼續。”泰勒沉著地命令。

一個火星時後,鑽頭再次退出地麵,三個地球人終於看到了“蝦球”給出的最終數據……

阿特萊死死盯著屏幕,嘴張得老大。

“一切都結束了嗎?”陳孜有些迷糊,腦子似乎不能運轉,“該放棄了嗎?”他想站起來說些什麽,卻有些乏力。

“一切都結束了……已經到了放棄的時候!”愛諾丁的口氣中充滿了遺憾,他輕輕拍了拍陳孜的背,小聲說,“要召開新聞發布會嗎?”天文學家保持著過人的冷靜。

但沒有人回答他,近百人的監控室裏一片靜默。

啪,伊莎膝上的筆記本電腦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慌慌張張地拾起來,但所有人都沉浸在失望中,幾乎沒有人注意她的舉動。

眾人驚奇地看著她。

“這個計劃大致分為三步。”伊莎定了定神,“第一步,我們要研究如何把核武器的毀滅性能量運用到航天技術上;第二步,必須建造三個足夠強大的高濃縮鈾或者氫水推進器,送往木星附近;第三步,用這些推進器改變‘路華彗星’的軌道,駕駛著它衝向火星。”她望著大家驚詫的臉,語氣中帶著無法抑製的激動,“我認為,如果成功,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這是一個瘋狂而又有趣的提議。”十多分鍾後,陳孜終於第一個理清頭緒,他掃視一眼眾人,“但是,我很想論證它的可行性!”

積雪堆滿了莫斯科的街道,車輛在飛舞的雪花中呼嘯而過,寂寥的街道上偶爾匆匆走過一個行人。

紅場上靜悄悄的,隻有哨兵呼出的白色二氧化碳讓人們感受到一絲生氣。

巨大的轟鳴聲中,克裏姆林宮的大門敞開了,幢幢人影出現在階梯前。

先前死寂的紅場頓時沸騰起來,記者們紛紛鑽出來,帶著形形色色的麥克風衝向階梯。

“好冷。”路華從人群旁繞過,跺著腳回望身後宏偉的克裏姆林宮,“真是曠日持久的談判呀。”他喃喃自語。

“進來吧。”伊莎打開車門說,“天文學家。”

路華鑽進汽車,說:“終於告一段落了。”

“嗯。”伊莎笑著說,“我們終於獲得了足夠的高濃縮鈾與鈈,還有航天計劃的資金,真讓人不敢相信。”

“對了,你居然也來了,你們的研究一定很順利吧?又有什麽新進展嗎?”

“據月球基地的實驗數據,我們已經能夠將核裂變能量的80.5%轉化為推進器的動能,剩餘的19.5%能量,我們已經找到了解決的方法,正在實施當中。”素來嫻靜的伊莎也忍不住激動起來,“僅這一點,已經是人類走出的非常偉大的一步!”

“不過,我們也在談判中耗去了三年的時間,剩下的時間,隻有十三年了。”路華望著窗外紛擾的人群說,“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和那顆彗星賽跑。”

“對了,”伊莎微笑著說,“我們決定,這次的計劃以‘幸運之神’朱庇特命名,我覺得,它會給我們帶來好運。”

巨大的轟鳴聲震撼著紅色的地表,在疾行的狂風中遠遠傳出。

雪白的宇宙飛船“維納斯號”克服火星微弱的重力,毫不費力地穿過隻有地球大氣密度百分之一的大氣。尾部的藍焰漸漸收斂,飛船進入0.7G的加速度狀態,在漫無邊際的死寂星空中,執著地前進。

“從太空中看去,火星的塵暴是那樣的微不足道。”肖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火星。

“然而身處其間,卻是那樣的可怕。”肖力想起些許往事。

“是呀。”埃克森的目光在深邃的宇宙空間裏延伸,“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是人類太渺小還是宇宙太廣大,麵對宇宙不可預測的力量,人類總是那樣無能為力。”

接著,這位基督徒表達了他的猶豫:“聽到地球上傳來的消息,我真的嚇了一大跳,這次的計劃真的能夠成功嗎?那顆彗星太龐大了,人類真的能夠造出駕馭它的引擎嗎?地球上那些人的想法太瘋狂了,讓人非常不安啊……”

泰勒仍然在嗬護著“布拉德草”,看著它們生長、死亡,看著從它的根部長出堅挺的幼苗。聽見二人的對話,他直起身子,說:“我想,這是人類想要超越自身的一次努力,無論成敗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類願意把他們的目光投向無邊無際的宇宙,並且行動起來。”

這時他的眼神變得異常清亮,“如果成功,人類對宇宙的遠征,就邁出了堅實的一大步;如果失敗,這份壯舉也足以銘記史冊,激勵我們的子孫繼續前進。”

“您的話,讓我想到我們中國那個‘愚公移山’的故事。”肖力微笑著說,“也許,人類唯一能夠和宇宙抗衡的,就是它生生不息的延續性,‘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我們還會回來的。”帕傑躺進睡眠艙裏,愜意地總結說,“與其思考什麽哲理,我更同情那顆倒黴的彗星。”

“前往木星軌道?”路華十分詫異。

“嗯!”伊莎說,“因為早已身處火星的肖力他們離木星最近,而且有足夠的能源,他們將在木星軌道附近將核能引擎穩妥地架設在彗星上,並對其進行監控。如果我們從地球直接派人過去與核能引擎會合,第一是時間來不及,第二太不經濟。如果將來讓宇航員們搭乘目前正在建造的核能引擎去執行這個任務,也完全不現實——任何人都承受不了如此可怕的高速度。將來科學肯定能戰勝這一困難,但現在時間緊迫,來不及了。”

“那他們返回地球的時間豈不是大大被延遲了?”路華向伊莎曖昧地一笑,“你真是大公無私啊,等肖力回來,你都變成老太婆了。”

“哼,不要你管。”伊莎被他一刀捅在心窩上,臉色發白,“你這人真煩!”

隨即,她冷笑道:“忘了告訴你,下個月十五號請你去航聯報到。”

“什麽事?”路華問道。

“你被聘用了。”

“聘用?”路華愕然。

“聘用你上太空,建造核能引擎。我們邀請地球上所有六十歲以下、具有太空行走經驗、身體健康的人上去。你曾經是頂尖的太空行走專家,當然不能坐在地球上旁觀。”伊莎補充說,“我幫你報了名。”

“我希望你去。”清亮的**在伊莎的眸子裏溫柔地轉動,“我希望你回到太空。”

沉默了一會兒,路華拍拍司機的肩膀,說道:“離住處不遠了,我想徒步回去。”

“什麽?外麵這麽的大雪!”司機非常吃驚。

“我想一個人走走。”

“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麽?”司機望著路華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對伊莎說,“他瘋了嗎?”

“不。”伊莎搖搖頭,輕聲說,“他還很在意那次事件。”

“是‘鳳凰號’事件嗎?”司機問。

伊莎驚訝地望著他,“你還記得?”

晶瑩的雪花落在牛皮製的手套上,漸漸地堆成小小的雪堆。

路華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又讓這一掬冬之精靈重新回到冷冽的空氣中。

他緩緩閉上眼睛,眼前又一次浮現出廣袤森冷的空間、詭異閃爍的星辰,還有可望而不可即的藍色地球。

他仿佛又身處那個虛無的世界,沒有天,沒有地,一切都是空空****,沒有任何依憑,隻有無法抑製的寂寞和哀傷,像冬天的雪花,凝聚在他的身上。

“我對那次事件記憶猶新。”司機布滿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的神情,“那是第二次遠征火星吧……當時‘鳳凰號’共有十二個人,飛船在半途出現嚴重故障……結果隻有這位天文學家活了下來,非常讓人吃驚。我現在還記得他獲救時的樣子——請原諒我措辭不當——簡直、簡直像從地獄中爬出來的魔鬼。”

“那次事故十分駭人。”伊莎歎了口氣,“一顆微隕石意外地擊穿了母船的燃料係統,他們剛剛登上救生船,爆炸的衝擊波就將他們徹底衝散。四艘救生飛船中,兩艘至今沒有被發現;一艘飛船裏,船員集體自殺;而在路華那艘救生飛船裏,一名船員在孤寂與絕望中精神崩潰,掐死了他們的另一個同伴……”

“死吧,大家都死吧!”

嘶啞的咆哮,布滿血絲的眼珠,彎曲的手指……在記憶的深淵裏不停地閃現。路華感到胸口異常難受,呻吟著蜷在地上,吐出一些苦澀的**。

決堤似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滑落,很快凝結成刺骨的寒冰。

“這是一種什麽心理呢?身處在地球上的人可能永遠無法明白。”伊莎望著車窗外不斷變幻的景致,眼裏閃著淒迷的光,“當人們知道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又身處一個無限廣大的宇宙之中,在空氣和食物斷絕之前,那種無法可想的寂寞、孤獨和絕望,足以把任何人打倒。”

“這個人似乎是個例外。”司機皺了皺眉頭,“經過殘忍的搏鬥之後,他殺死了瘋狂的同伴,成了最後的幸存者,然後,在宇宙中開始了三個月的漂流。在救生飛船裏,食物沒法循環,最後,他竟然以同伴的血肉為食,直到獲救。那個時候,在失重條件下,從人體內湧出的血和體液的泡沫,要麽在空中飄浮,要麽附著在四壁……上帝……簡直把船艙變成了地獄血海……”

“不僅是我,很多人都很難對他有好感。能夠在那種環境中生存,多少有些……”司機遲疑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

“變態是嗎?”伊莎冷冷地接道。

“啊,這個,可不是我說的……”

伊莎凝視著冰冷的車窗,悠長的呼吸落在上麵,露珠擴散開來,如同天上璀璨的繁星。

“他會來嗎?”她喃喃自語。

太陽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地平線上,照耀著烏蘭巴托的草原。

巴格爾大爺吆喝著牲口在草原上轉悠,牧羊犬“黑閃電”在一旁蹦蹦跳跳,追逐著不聽話的牛羊。

隱隱傳來悶雷的聲音,巴格爾覺得有些不對勁,抬頭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對“黑閃電”說:“嘿,夥計,要下雨了嗎?天氣預報又錯了哦……”

“黑閃電”打了個冷噤,用和它的皮毛一樣漆黑的眸子注視著遠處的天際,獸類的直覺讓它感到那裏有著不尋常的東西。

果然,西邊的雲層被撕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口子,迸出一朵燦爛的火花,它與大氣層劇烈地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響,像一顆流星,拖著刺目的火光劃過蒼穹,栽倒在無邊的大草原上!

衝天的火光擋住了東方的太陽,雷神般地咆哮著,讓地皮像洶湧的波浪一樣起伏動**。

“三天前,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事故。”電視裏的新聞節目主持人嚴肅地說,“一艘運輸飛船前往太空時,滿載著高濃縮鈾的太空艙在近地軌道脫離母船進入大氣層,墜落在烏蘭巴托附近的蒙古草原上,一百二十名牧人和數以千計的牲畜因此喪生,該地區遭受了嚴重放射性汙染。世界航聯發言人稱,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如果這個太空艙落到上海、東京、紐約、倫敦,會怎麽樣?”巴黎的大街上,兩千多人的示威隊伍浩浩****地行進著,一個人雙手狂舞,對著人群慷慨陳詞,“在太空中組裝核能引擎,無疑是在人類頭上懸了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如果某位宇航員不小心讓它掉到地球上,人類必然會被毀滅!如果因為一錢不值的火星而毀掉了人類的美麗家園,那麽,我們的愚蠢,將被刻在宇宙的恥辱柱上……”

“我時常在想,什麽是奇跡?奇跡是怎樣創造的?”

西昌發射場的四周,峰巒如聚,連綿遠去,陳孜嚴肅地注視著整裝待發的宇航員們。

“當埃及的奴隸們用血肉堆積金字塔,當中國的農夫用生命修築長城,當亞曆山大驅趕著波斯戰俘,將恢宏的燈塔立在他不朽的港灣上的時候,似乎就已經說明了一個事實:創造奇跡必須付出代價!我們為失誤付出了代價,但是,如果因此失去跨入奇跡之門的勇氣,那將是更大的損失……”

“天知道怎麽回事,”路華蜷縮在座位上,臉色蒼白得可怕,“我完全是稀裏糊塗地上了賊船……”

伊莎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真期待啊……”

火箭發出劇烈的震動,談話戛然而止,抗拒地心引力的強大加速度把他們死死地按在座椅上。

很快,飛船穿過厚厚的大氣層,與火箭脫離進入宇宙空間,開始沿著軌道飛行。

一個小時之後,前方出現了兩個垂直的巨大圓環,太陽光從地球上反射回來,使藍色的金屬光澤在圓環上流動。圓環的中心,是一個橢圓的機械裝置,六艘巨大的太空飛船正和它對接;不可勝數的機器人憑借著電磁力懸浮,在它光潔的表麵上滑行;幾千名宇航員飄在虛空,像一群圍著銀白色蜂巢飛舞的蜜蜂,成千上萬支激光焊槍在厚厚的金屬殼上激起明亮的火花,閃爍不定,如同太空中燃起的焰火,無法形容的瑰麗。

就是這具航天器,由三層外殼與一個反應爐構成,它就是驅動彗星的引擎。在精巧絕倫的反應爐裏,每四分之三秒會發生一次接近於完全核爆的核燃燒,將核燃料最大限度地燃燒殆盡,僅僅產生衝擊波和光輻射以及少量的早期核輻射。這是物質最後的悲歌,異常可怕的力量!

三層外殼結成力量的囚籠:彈性驚人的液態物質構成的緩衝層像大海一樣起伏,化解衝擊波的膨脹;吸收層能夠吸收輻射能,它包括四十個亞層,層層吸收各種射線的能量,並將它轉化成動能;保護層外殼是最後的防線,吸收泄漏的能量,並將它們散發到浩渺的太空。

“整個引擎的體積相當於五百座胡夫金字塔。”伊莎輕聲說,她的臉上浮起朝聖的神采,“而這樣的龐然大物,我們要做三個。”

“三個?”路華瞪大了眼睛,“我的天,豈不是要為一千五百個法老王樹立他們的墓碑!”

“就算這樣,我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馴服那顆彗星。”伊莎的笑容裏蘊含著苦澀,“畢竟,這是人類第一次改變星體的運行。”

“又來了,謹小慎微。”路華齜牙一笑,“工程師的通病。”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不一樣。任何事情我一旦決定去做,就一定充滿信心。”

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位“鳳凰號”唯一的幸存者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通過銀白的走廊,邁向了無垠的虛空。

木星在它的軌道上緩緩地旋轉,上麵紫紅交錯的條紋似乎要隨著轉動脫體而出,氫與氦構成的海洋波瀾起伏,形成無數曼妙的旋渦,圍繞著大紅斑翩翩起舞。一個黯淡的光環擁抱著這個華麗的星球,星塵在裏麵不停地流轉,聚而不散,仿佛凝固在彎曲的玻璃管裏。

相形之下,木衛二則顯得靜謐而幽深,藍色透明的冰層像一件水晶的外套,閃爍著讓所有的碳基生物為之著魔的微光。在它們眼裏,水,就意味著生命。

就是這一冷一熱,最早為人類所知的兩顆木星的衛星,帶著它們的一大群兄弟,邁著整齊的步伐,伴隨偉大的母親前進:一同沐浴著太陽的光輝,一同穿過繁星的密林,一同由生到死,迎接宇宙賦予它們不可測知的輪回。

第三次從太空休眠中醒來,肖力凝視著這位行星的巨人,他仿佛感受到時間的河流在星體的運行中緩緩流逝。在這條河流中,人類的曆史不過是小小的一朵浪花,輕輕地拍打在岸邊的岩石上,幾乎不能留下任何痕跡。他知道,此刻的地球已經又經曆了十來個寒暑,生與死的樂章在那裏周而複始地演繹。

肖力沉思著,似乎明白了一些生命的意義,因為渺小,所以期望宏大;因為卑微,所以期望崇高;因為短暫,所以期待永恒;因為生活在小小地球,所以向往無邊無際的宇宙。他似乎看到,古埃及的奴隸在皮鞭下蹣跚向前,肩上是沾滿鮮血、汗水和眼淚的繩索,拖拽著建構宏大永恒的巨石;他似乎看到,始皇帝站在泰山的巔峰,眺望太陽升起的東方,在那裏,有一艘載滿童男童女和他永生希望的帆船,在鹹濕的海風中向著那縹緲的仙山進發;他似乎看到,尤裏·加加林在太空中微笑,淡藍色的眸子裏,一半是星光爛漫的宇宙,一半是籠罩在核恐怖中的地球;他似乎看到,一個小小的腳印,出現在鬆軟的月球土壤上,那裏濃縮了人類的希望和夢想,心靈的翅膀隨著“阿波羅號”的轟鳴向宇宙伸展開來……

刹那間,他仿佛經曆了數千年的滄桑。這是一種和光賽跑的經曆,他的身體仿佛在光速中消弭成微小的誇克,穿過了時間的長河,和廣大的宇宙合而為一。

“真的很漂亮呀……”埃克森在他身後感慨,“是一雙什麽樣的手,塑造了如此偉大的一切;是什麽樣的智慧,讓它們如是運行呢?”

“你又想宣揚你的宗教嗎?”肖力笑了。

“不,對我來說,宇宙和上帝是二位一體,我崇拜宇宙,就像崇拜上帝一樣。”埃克森說。

“我看到了。”泰勒輕輕地說,就像一個父親,害怕驚醒了自己熟睡的孩子。

“什麽?”帕傑問。

“彗星,路華發現的彗星。”泰勒說,“它正在前往木星的路上。”

“爸爸——”戴爾瘋了似的一把推開門。他剛剛大學畢業,不顧母親反對,應聘到世界航聯工作了。“我……我來和你們告別,我要去……去太空,參加最後一次太空行走,安……安裝核能引擎最後的一些附加設備。”戴爾坐下,喝了一口咖啡,他還沒從剛才的狂奔中恢複過來,急促地喘息著。

“嗯,以前沒告訴你們,事實上我早就在進行太空行走的訓練呢!啊,爸爸,你不會阻止我吧?”戴爾盯著邁克爾說。

“當然不會。”邁克爾給了繼子一拳,“我都嫉妒死了,你居然可以親手觸摸那個了不起的引擎,人類最偉大的奇跡!”

“剛才在路上,我又看到一些地球派在遊行示威,真是想不通,他們為什麽不願開發火星。”戴爾興奮地舒展著四肢,“我就不同,一想到火星,我就莫名其妙地高興。”

邁克爾看著他快活的臉,不由想到了哈克,他默不作聲地輕輕拍了拍繼子的肩。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瑪利亞出現在臥室門口,“事實上,人們的當務之急是做好地球上的事,那些建設核能引擎的巨額資金如果用來開發地球,遠比征服火星劃算。”

“嗨,媽媽,您又來了……”

“我絕對不允許你去太空。”瑪利亞聲音不大,卻很堅決。

“為什麽?”戴爾眉毛一擰。

“為什麽?”瑪利亞終於爆發了,大聲叫道,“我不想那個該死的火星奪走了我的丈夫之後,再奪走我的兒子!你給我老老實實留在地球上,哪兒也別想去!”

“不可能,為了申請這個名額,我費了好大的勁兒,媽媽!”戴爾也大聲回道。

“我不讓你去!”瑪利亞聲嘶力竭地吼叫著。

“瑪利亞!”邁克爾摟住她的肩,“別這樣,孩子已經大了,小鷹的翅膀已經硬了!”

瑪利亞咬著嘴唇,終於,她忍不住地伏在邁克爾的肩上哭了,邁克爾將她緊緊摟在懷裏。

戴爾呆了一呆,默默地吻幹瑪利亞臉上的淚痕,轉身離去……

飽含嗎啡的止痛液沿著細長的針管注入病人麻木的肌膚,然後,護士收好針藥,悄悄地退了出去。

陳孜躺在病**,口鼻插著氧氣管,他已經到了太空綜合征晚期。經曆了長期的太空生活,宇宙射線的殺傷作用在他的晚年終於顯現出來,癌細胞像潮水一樣不斷侵蝕他的肌體,徹底擊潰了他的生命力。

他的妻子亞圓坐在床邊,默默地握著丈夫的手。同樣因為太空輻射,他們沒有孩子,她是陳孜現存的唯一親人,她陪伴這個偉大的宇航員走過了漫長的太空之旅。當丈夫在空曠的宇宙空間漂流時,她默默地守候在地球上,每當夜深人靜時,她都仿佛感受到丈夫所承受的無盡孤寂。她從來沒有去過太空,但她最大的享受,就是躺在丈夫的懷裏,聽他訴說宇宙的秘密,然後想象它的偉大,因為它包容著自己的痛苦和驕傲,她對宇宙懷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感情。

但現在,一切似乎都已經走到盡頭。

陳孜的臉上不時閃過痛苦的抽搐,他沒有選擇安樂死,雖然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開始發生癌變,但他決定和癌症繼續搏鬥下去,直到親眼看見核能引擎離開地球的上空。

那是三個龐然大物,它們將在“路華彗星”上構成它動能的三足,讓這顆彗星穩定地改變自己的航道,與火星開始激動人心的世紀之吻。

每當看到這些畫麵,陳孜的眼珠都會緩緩地轉動,裏麵迸發出他殘存的所有熱情,就像一支蠟燭燃燒它最後的生命。

門輕輕地開了,愛諾丁、阿特萊與幾個老人走了進來,這些人大都是曾和陳孜一起工作過的各國宇航員。他們默默地圍在病床邊,看著這個為電視畫麵癡迷的衰老病人。

得克薩斯人將一個用火星岩石雕刻的火星模型輕輕地放在陳孜的枕邊,這是陳孜第一次登上火星後帶回地球的岩石。

愛諾丁則將一個盒子遞給亞圓,裏麵放著各國著名政要寫給陳孜的慰問信。

但陳孜隻是看著電視屏幕,看著三大引擎尾部噴射出炫目的白光,像三顆巨人的心髒,在太空中有力地搏動。

最後,萬眾歡呼。

但這海嘯般的歡呼聲陳孜已經聽不見了,他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三大引擎的移動軌跡!那是宇宙中最完美的軌跡,充滿了希望和夢想的軌跡。陳孜感到自己的靈魂離開了疲憊的軀殼,融進了這壯麗的軌跡之中,一頭連接著地球,一頭連接著火星。

然後,宇航員永遠閉上了那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睛。

攏了攏花白的鬢發,伊莎有種虛脫的感覺,她感覺到自己的心似乎停止了搏動。現在她太疲倦了,隻想好好地睡一覺。

“如果肖力在這裏該多好,我就可以躺在他的懷裏,睡上三天三夜,或者一輩子永遠不醒也好。”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在想念遠在木星軌道的丈夫。很久沒有時間來想念他了,他在幹什麽呢?她想著,如果腦電波以光速前進,他能夠感應到自己的思念嗎?

她感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便站起來,走到路華的身邊。

路華默默地站在空間站巨大的落地舷窗前,這個空間站由當年的“國際空間站”不斷擴建而成,記載著人類空間技術的發展史。

“你在想什麽呢?”伊莎問。

“我在想,那些在太空行走中喪生的人。”路華的神情有些沉重,“當‘鳳凰號’失事之後,支撐我活下來的信念,就是對生命的眷戀和對宇宙的夢想。現在,當我發現夢想就要實現時,我突然發現了生命的失落。”

“我突然之間感到很害怕。”伊莎抱緊雙臂,她似乎感到一種寒意,“我們越是接近目標,我越是有種失敗的恐懼。”

“不要害怕!”路華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說,“相信肖力,相信你的選擇吧!”

“維納斯號”飛船啟動了防護罩,在它身後一千五百萬千米之外,三個光點在迅速地接近。而在它前方七十萬千米外,“路華彗星”靜靜地飛馳著。核能引擎的加速度超過20G,沒有任何人能夠適應如此強大的加速度,因此,核能引擎處於無人控製的狀態。在茫茫星海中,“維納斯號”將作為核能引擎的引航員,引導它們與彗星作最精確的結合。

“維納斯號”的防護罩是在“鳳凰號”飛船失事後發展起來的,一共分為五個等級,分別對付微隕石到較大規模的隕石流。現在這個時候,防護罩已經進入最強的第五等級。

冰塊和岩石在脈衝流上發出輕微的爆炸,變成細微的粉末,然後被細小的激光流分解成分子結構。

彗星的死亡屏障向兩邊退去,“維納斯號”向彗星緩緩降落。

但是,彗星的引力相對於大質量的行星而言,是異常微弱的。泰勒發出指令,“維納斯號”以與彗星相同的飛行速度和它同步飛行。

隨後,粗大的鑽頭像三隻巨足,從“維納斯號”的底部伸出,向彗星的冰層鑽入。

“維納斯號”隨著鑽頭向下移動,最後完全貼近彗星表麵。

三輛火星車由肖力、史蒂芬、埃克森分別駕駛,從“維納斯”號駛出。這種車本來是為對付火星的死亡塵暴所設計,六隻長足的螺旋鑽迅速刺入彗星的表層,又很快地退出,輕而易舉地越過山嶺,跨過溝穀,向三個方向穩健地行進。

三輛火星車很快到達了彗星上三個不同的地點,這三處地方被選為三大引擎的降落點。

火星車射出威力十足的激光束,淩厲的鋒芒掃過彗星崎嶇的表麵,固態氫和固態氦很快融化,冰山也被切割開來,和岩石一起被火星車推入溝壑,讓它們在宇宙的超低溫中凝結為一體。

二十四個小時後,三輛火星車清理出三塊平坦的巨大廣場。廣場的正中,六個球形的無線電波發射儀器被深深地植入,它們將成為彗星上的燈塔,引導核能引擎的降落。

“維納斯號”飛船中,每個人都默不作聲,包括剛剛勞累了四十個小時的三位宇航員也沒有任何睡意,最後還是在催眠氣體的作用下不情願地入睡。飛船裏的人們通過儀器,輪流觀測著核能引擎與彗星的相對運行。

一千萬千米……六百萬千米……三百萬千米……

熠熠生輝的核能引擎,終於出現在彗星的上空,分三個方向降落。

它們有著比“維納斯號”更為強大的防護罩,在無線電波的引導下,輕易地撕開了彗星的死亡屏障,以“維納斯號”同樣的方式降落到彗星表麵。

不同的是,五十五根巨鑽,排列成穩定的三角形,在五千米的高空就開始向下鑽入,直抵堅硬的彗核。鑽頭的摩擦力造成的熱力讓彗星物質開始升華,核能引擎被氤氳的雪白霧氣所籠罩,保護層發出的微弱白光(被轉化後的核能量)和周邊水汽混合,散射成七種色彩,給引擎穿上一層華麗的外衣。繽紛的光芒隨著水蒸氣的升華不停地流動,讓彗星的表麵變成了愛麗絲仙境。

轟鳴聲在彗星的體內震響,地動山搖。這種地質變遷持續了整整兩天,最後完全平靜了下來。

“維納斯號”飛船在離開彗星第十二個小時後,向三大核能引擎發出啟動的指令。“維納斯號”在兩萬千米之外,監控著引擎的運轉。

炫目的白光從引擎中噴出,核能引擎發出人類航天史上前所未有的推動力量,在智腦精密的計算下,開始改變路華彗星的軌道。

驚人的能量釋放,讓整個彗星沸騰起來!它籠罩於塵埃和氣體形成的雲霧中,像一枚在不可見底的深潭中旋轉漂浮的雪白鳥羽。彗星的後方,不斷揮發的彗星物質與核能引擎長達二十千米的尾焰產生高能相互作用,形成了三道原本彗星接近太陽時才會出現的離子彗尾,在幽暗的宇宙空間留下水藍色的痕跡,足足拖出二十萬千米。

經過徒勞的掙紮,這顆髒雪球終於決定接受人類賦予它的命運,改變軌道,開始向火星進發。

核能引擎漸漸熄滅了,“路華彗星”在低溫中凝聚回瑩白如玉的體態,但它的體形卻發生了劇烈的改變。核能引擎的所在地,出現了三道巨大的深穀,黝黑的彗核清晰可見,離子彗尾漸漸地萎縮,僅在彗星的身後留下些許遺跡。當這些遺跡化為烏有的時候,偉大的太陽開始轉動它的眼眸,注視著這位來自奧爾特雲的客人,把它變成了一顆五光十色的璀璨寶石。

太陽風的餘威掃過,彗星興奮起來,露出彎曲雪白的塵埃彗尾,拖著這條尾巴,它不斷地向火星前進,急不可耐地準備完成它生命中最後的壯舉。

“維納斯號”飛船再次落在了彗星上,在那裏伴隨著彗星飛行,宇航員們也開始了最深沉的宇宙休眠。

十一

清晨的陽光灑進漸漸喧鬧起來的城市,伊莎麵對著鏡子,梳理著斑白的頭發。她看到細密的魚尾紋爬上了自己的眼角,不禁感到一種難言的悲哀。

五天前,她參加了阿特萊的葬禮。這位得克薩斯州的商人、執著的天文愛好者,早已年衰歲暮,雖然先進的醫學不斷延續他的生命,但他到底沒能看到“朱庇特計劃”最後的樂章。

阿特萊的死亡,讓伊莎突然感到了時間的無情,意識到作為女人忽略了很久的東西——她第一次感覺,麵對宇宙的鐵律,自己無可避免地衰老了。

屋外傳來太陽能汽車的鳴叫聲。伊莎輕輕推開窗戶,看到一個鬢如繁霜的老人走出車廂,努力挺直微駝的背,正向著自己微笑。

“他也老了……”伊莎心中發出無奈的歎息,“好的,路華。”

“我有些迫不及待,哈,昨晚一夜沒合眼。”

“我也是。”

“維納斯號”飛船第二次離開“路華彗星”,再一次點燃了核能引擎。

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伊莎與路華走進監控大廳時,裏麵早已經坐滿了人,各國的政要在親切地相互攀談、握手,鬧哄哄一片。

他們和一些朋友寒暄之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並排坐下。

這時,來自“維納斯號”飛船的信號通過衛星接收並增幅,然後傳入高聳入雲的指揮塔。巨大的數字屏幕亮了起來,噪音漸漸消失,整個地球也平靜下來,人們都靜靜地坐在數字電視和智腦終端設備前,觀看這亙古未有的壯舉。

每個核能引擎都有六個噴射口,也就是說,它可以從六個方向推動彗星。此時,六個噴射口都噴射出或長或短的白芒,對彗星做最精微的調校,這種調校決定了彗星最後的歸宿。

當彗星距離火星僅有二十萬千米時,調校完畢。核能引擎發出無聲的咆哮,開始了最後也最壯美的燃燒。

一百千米長的焰火從它的頭部噴射出來,與塵埃彗尾融合,在宇宙漆黑的肌體上留下明亮的創痕。這一次,不是推動,而是減速。人類要避免兩顆星體自然地相撞,否則,這種直接撞擊將給火星帶來致命的創傷!核能引擎的作用,不僅包括改變彗星的運行軌跡,而且它還要把“彗火之吻”(這是地球上媒體的一種稱謂)的副作用降到最低,用自己強大的能量形成反推力,抗拒兩顆星體彼此的引力,也就是火星對彗星致命的重力加速度。

這是個艱難的曆程,比改變彗星的運行還要困難,人類正在用自己的智慧,抗拒宇宙的本能。

當彗星距火星大氣十萬千米時,它終於將速度降低到了人類所希望的程度,開始繞著火星進行同步旋轉,旋轉的角度已經被智腦設定好。這並不是一種衛星似的旋轉——那對大質量的彗星而言也是不可能的。這是一種逐漸縮小軌道半徑,在運行中不斷接近火星的旋轉。

這種運行方式持續了一段時間,彗星在火星的潮汐力下,出現了巨大的裂痕,表麵許多冰石的碎塊在爆裂中脫體而出。壯觀的冰雪流星劃過火星的嫣紅色天空,留下一道道藍色的星痕。

這場麵是如此的瑰麗,仿佛宇宙之神用它橫亙時空的畫筆,潑墨繪就最神奇的畫卷。

彗星的引力同樣在火星的表麵劃出了巨大的創痕,這是被後來的人們稱為“上帝之河”的巨大溝渠,它環繞了整個火星。

塵暴隨著彗星的劃過衝天而起,化作一抹濃稠的紅雲,爾後,漸漸彌漫,染紅了整個大氣層。這大概是火星有史以來最瘋狂的塵暴,天與地在那一刻幾乎不分彼此。

在進入大氣層十五分鍾之前,核能引擎就已耗盡了它的能量,永遠徹底熄滅,現在彗星完全依靠它的本能,在固定的軌跡上前進。肖力和埃克森深埋在火星地殼裏的六個高精度攝像儀(原本二十四個,在劇烈的天地變遷中,有十八個失靈),清晰地拍攝了這團火球經天而過時的燦爛一幕:它似乎比太陽還要耀眼,照亮了西半球黑沉沉的天空,隨後,它在天空中留下火焰的曲線,一頭撞斷了太陽係第一高峰——二十一千米高的奧林匹斯山!

這是人類的精確設計,倒黴的擎天一柱成了彗星最後的刹車閘,讓它再次減速。

山巒的阻截讓巨大的冰雪晶體無力地落到了地麵上,在地殼上足足滾動了一千千米,所經之處,地殼全麵陷落。這個綿亙千裏的巨大凹痕,後來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湖泊——智慧湖。若幹年後,人類在湖邊建立了他們的第一座火星城市。

經過不斷的折騰,彗星疲倦不堪,終於停在了它最後的歸宿——七千米深的水手峽穀上。這是人類防止彗星在火星離心力作用下偏離而準備的萬全之策。彗星驚人的質量,讓這個缺口轟然衝開,然後緩緩陷落。

這種擠壓驚醒了睡眼蒙矓的地心熔岩,它們發出撕裂天地的吼叫,從彗星下方的萬丈絕壑中湧出!熾熱的激流吞沒了還沒有徹底融化的冰雪,水蒸氣伴隨著氫氣上升,劇烈的化學反應充斥著火紅色的大氣層。

不堪重負的火星開始了造山運動。上萬度的高溫熔岩從折斷的奧林匹斯山下噴出,從南北極的二氧化碳層下噴出,從智慧湖下噴出,從一切脆弱的地殼下噴出。火星的表麵溫度急劇升高,火紅的熔岩之河在地殼上匯聚,縱橫奔流。

彗星的冰殼以每小時數百萬噸的速度急劇地瓦解,彗星四周的熔岩在冰雪的低溫下不斷地凝固,但又不斷地被新的岩漿衝開。冰與火在它的周圍執著地較量,漸漸地,岩漿失去了它的威力,變成脆弱的岩石,包裹住彗星的底部。流水從彗星上流下,淌過火熱的熔岩,流向智慧湖。

紅褐色的雲氣在大氣層團聚,火星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雲。但最初的雲生命短暫,它們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飽和了氧化鐵顆粒的雨滴傾盆而下,像小鋼珠一樣,有力地擊打著火熱的大地。氧化鐵與濕熱的地殼同化,其中的水卻變成了蒸汽,再度升入天空,周而複始,循環不息……

大氣層裏開始響起了雷聲,那是嫣紅色的雲在激烈地碰撞,宙斯的閃電在它們之間迸發,第一次照亮了瑪爾斯的土地。在這裏,雷聲、雨聲、閃電的叱吒聲,與火山的鳴嘯彼此呼應,奏響了創世的樂章。

南北兩極的二氧化碳仍在升華,火星大氣的濃度幾乎達到了它的極盛時期。這個大氣層有效地形成溫室效應,把長途跋涉後分外有限的太陽光封在二氧化碳的匣子裏。火星的平均溫度將從此越過冰點,保持適宜的溫度,供人類活躍在它的地表上。

如同一個幽靈,“維納斯號”飛船繞著火星靜靜地移動,裏麵的人們透過漸漸澄清的火星大氣,透過紅色雲彩的間隙,看到那裏滄海桑田的變幻。從頭到尾,他們幾乎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顯然,人類的語言在這個時候,幾乎已經失去了意義。

直到最後,埃克森從他的宗教裏勉強找出一個詞匯。他說:

“洗禮!一次迎接新生的洗禮!”

十二

火星的星旗在送別的人們手中招展,匯成起伏不定的海洋。

四十一歲的戴爾抱著兒子,與妻子吻別。他的身後是一個高高的發射架,從那裏,扁平的飛行器將載他飛向太空軌道中人類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盤古號”太空船。這艘太空船與其說是船,不如說是一座巨大的金屬城市!這座城市以三個核能引擎輪流驅動,承載一千三百名宇航員,將日夜兼程趕往火星。這些勇士將在那裏建立人類第一座外星城市。

更龐大的“大梵天號”太空船,正在月球上初步組建,三十年後,第二批地球移民將乘坐它前往火星。

“爸爸,媽媽不會來了嗎?”戴爾問邁克爾,他難以掩飾巨大的失望。

“我想她還在生氣吧。這個給你。”邁克爾布滿老年斑的大手伸進懷裏,取出一枚鑽石勳章。

“這是哈克的。”邁克爾說,“它會保佑你平安。”邁克爾親手將勳章掛上了繼子的胸口,輕輕拍了拍,“真羨慕你,可以踏上火星的土地。”

戴爾的眼眶熱了,緊緊地抱住了父親,朦朧的淚眼中,他看到遠遠的人群中,站著一個穿著鵝黃色外套的老婦人,正緩緩地向自己揮手。

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戴爾的眼睛。

“爸爸,我也要登陸火星。”兒子拉著他的褲腳說。

“當然。”戴爾撫摸著兒子金絲絨一樣柔軟的頭發,“我會在火星的城市裏等著你到來。”

靛藍色的湖泊一望無際,在朝陽下閃動著淡金色的波光,雪花般的蘆葦在晨風中輕輕地搖曳,幾隻水鳥掠過平靜的水麵,帶起溫柔的漣漪,向四周擴散開去。

“力,我累了……”老婦人說。

兩個人坐在一棵倒伏的大樹上。

“你在想什麽呢?”老婦人的眼角含著笑意。

“嗯,我在想那次讓人泄氣的撤退。”中年人托著腮說。

“沒法子,往返木星,消耗了你們大部分的能量,沒有足夠的能源,你們什麽也幹不了。而且,火星的地質變動和氣候變遷至少要十年才會穩定下來……有些事,讓後人去做,或許要好得多。”

“後人?我難道看起來很老?”

“哼,當然,你還比我大一歲呢!我可不想一個人老下去。”老婦人帶著一點頑皮的神氣說。

中年人笑了起來,“你也可以學刺蝟,冬眠啊,等我也白胡子一大把了再醒來。”

“你不會嫌我老了吧?”老婦人望著中年人說。

“你想什麽呢,我怎麽會啊!”

“我可是很在意。”

“嗬嗬,其實你不妨學學路華那家夥,人老心不老,在療養院裏還能和三十五歲的漂亮護士打得火熱,聽說現在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看你口水滴答的,好像很羨慕的樣子……”

“求求你,別疑神疑鬼了。”中年人的臉像少年一樣漲得通紅。

老婦人笑了,打開手邊一個小小的保暖瓶,問道:“你要水嗎?”她從裏麵倒出溫熱的純淨水,顫巍巍地遞給中年人。

中年人愣了一下,腦子裏浮現出了某些很久遠的畫麵,他也笑了,接過水杯遞到嘴邊,快活地說:“全都是我的!”

就在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開天辟地的“盤古”巨人踏上了火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