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塵暴

蘇學軍

前言

火星直徑為地球的53%,體積為地球的15%,質量為地球的10.8%,重力為地球的38%。火星大氣成分為二氧化碳95%、氮3%、氬1%—2%、氧1.1%,以及少量的一氧化碳、水蒸氣、氫和臭氧等。冬季最低溫度為零下120℃,夏季赤道最高溫度為20℃,平均溫度為零下60℃。

火星與地球的最近距離隻有4300萬公裏,它的大氣和地表環境比起太陽係內的其他行星,也更接近於人類居住的條件。

在遙遠的將來,火星必將成為人類的另一個家鄉。在這場偉大的事業中,也將會有無數人前仆後繼地為此付出青春和生命。

一、風暴前夕

火星漫遊車沿山脊艱難地爬上山頂。

秦林長長地舒了口氣。額頭上因緊張滲出了冷汗,他習慣性地抬手去擦,卻被頭上的透明麵罩擋住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同時還有些呼吸困難。火星地表和山頂的含氧量相差懸殊,由於宇航服的供氧係統未能及時調節,使他產生了輕度的高山缺氧反應。

秦林走下火星漫遊車,笨重的宇航服讓他看上去像一隻搖擺的企鵝。他站在山頂上,向考察站的方向望去。

長城火星考察站就坐落在山腳下的平原上,它背靠著連綿磅礴的山脈,每年南下的季風對它的影響極小。長城考察站的麵前是一道幹涸的巨大河床,目睹兩岸間極其寬闊的河床,不難想象,億萬年前那裏曾奔流著洶湧的河水。

盡管距離遙遠,秦林仍能分辨出長城考察站的輪廓。那個最大的圓筒狀建築是考察站的居住艙兼實驗室,聳立的三角狀物體是與其他考察站保持交通聯絡用的小型飛船,居住艙旁邊像甲蟲的透明物體是他們的充氣溫室。

秦林的目光掠過考察站,向著更廣闊的火星大地望去。火星土壤富含紅色的氧化鐵,整個火星世界一片火紅,紅的山峰,紅的平原,紅的大氣……

多少天來,秦林一直想要登上這座山峰。作為生物學家,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在火星上找到生命,隻要是生命,哪怕是最簡單、最原始的單細胞生物也好。但是抵達火星的半年來,他跑遍了附近的平原,卻連一絲有機化合物痕跡也沒有發現。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這座山峰。然而這座山峰像一道封閉著火星秘密的巨門,擋住了他的去路。

火星初期劇烈的地殼運動,造就了地球上的山巒所無法比擬的陡峭山峰。秦林經過十多次嚐試,才找到入山的捷徑,曲折地登上了峰頂。這是考察站人員活動的最遠距離。

秦林扭回頭,迷蒙的紅光中,無數峰巒和峽穀若隱若現。那些山峰和峽穀自火星形成之始便橫亙在那裏,已經沉寂了數十億年。人類的足跡還從未踏上那片未知的土地。

秦林的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激動,他將一個人深入火星的腹地,去探尋這個星球深藏的秘密。

秦林重新啟動了火星漫遊車,八隻看上去極為脆弱的機械腿緩慢地動作著,向山脈深處爬去。他並沒有注意到,火星的天際正漸漸騰起一片黃色的迷霧。

接收到火星近地監測衛星發出的緊急風暴警報時,簡直讓劉揚啼笑皆非。

僅僅一分鍾前,計算機才剛剛消化完早晨的一堆氣象數據,慢騰騰地吐出一個截然相反的結果:邁林河穀的區域性塵暴將維持原有規模,並於傍晚時分逐漸消散。而現在劉揚手中的那張衛星雲圖上,那場塵暴已經在計算機大費腦筋的時候,迅速擴大了一百倍,正在演化成一場全球性的大規模塵暴!

劉揚不禁感歎,雖然人類確實登上了火星,但還僅僅是個客人,離真正擁有火星的那一天還非常遙遠。目前人類對火星的了解還很少,就說火星塵暴這一特殊的氣象吧,每年火星都要暴發數百次區域性塵暴,其中有兩三次還會演化成全球性的,屆時,從火星地表到七八十公裏的高空,全部都將被塵埃籠罩。到現在為止,人類還不了解塵暴產生的原因,更無從對其做出準確預測。

透過舷窗,劉揚的目光掠過彎曲的河床,向平原的地平線望去。由於他現在的觀察點比秦林所在的山頂低,還看不到正滾滾而來的大黃雲,於是他打開了氣象監測係統。長城考察站是距邁林河穀最近的人類考察站,幾乎就處在塵暴中心,理所當然就成了觀測此次塵暴的前沿哨所。也許這一次能解開這個自然之謎呢。

劉揚又接通了無線電通信機。

沙沙的電流聲後,傳來了王雷粗壯的聲音:“我是王雷,有什麽情況?”他正在維護充氣溫室旁的太陽能電池板。

“太陽能電池板的工作情況怎麽樣?”劉揚問道。

“基本正常,就是隨動電機有些腐蝕。”

“修複後馬上回來,大規模的火星塵暴將在兩小時後抵達這裏,順便再檢查一下溫室的密封情況……葉樺,你的情況怎麽樣?”

“就快好了,我馬上回來。”一個柔和的女聲輕輕地回答。

“秦林,你在哪兒?”劉揚繼續發問。

劉揚沒有得到回答。

“他不是又去找他的火星蟲了嗎?”王雷說道,“應該就在附近。”

“他對我說,這次要走得遠一些。”葉樺怯怯地說,“他可能上山去了。”

“這個火星怪物,又搞什麽鬼?”王雷嘟囔道。

劉揚升起周視潛望鏡,視野裏沒有秦林的陸地車,隻有兩道車輪印遠遠地伸向山腳。他有些焦慮,一遍遍地在通信機中呼叫秦林,但總也得不到回答。

右側是高達數千米的險峰,左邊是深不可測的裂穀,火星漫遊車正傾斜著沿一道緩坡慢慢地向裂穀中爬行。

漫遊車每動作一下,秦林的額頭都會滲出一片冷汗。他緊張地操縱後機械腿死死抱住岩壁,探出四條前腿去抓前方一塊突兀的岩石。機械腿已經伸到了最大限度,仍距那岩石大約還有兩厘米。

火星車像一隻八爪蜘蛛倒掛在大裂穀筆直的絕壁上,進退維穀。

秦林握操縱杆的手都緊張得僵硬了。“該死的兩厘米。”他咬了咬牙,猛地拉下操縱杆。後機械腿鬆開了岩石向前彈起,前機械腿同時動作,終於抓住了前麵的岩石。這是生與死的一次跳躍。

一條機械腿成功地抓住了那塊岩石,但火星車巨大的重量使它脆弱的合金骨架瞬間斷裂了。在火星車向裂穀傾覆的一刹那,其他三條機械腿及時跟上,牢牢抓住了岩石。

火星車在下落中猛地一震,停住了。秦林重重地撞在火星車的鋼架上,卻未發覺背後的通信裝置也在基地發出信號前的一刻損壞了。

秦林鬆了口氣,繼續駕駛漫遊車向峽穀深處駛去。

他並不知道,危險正悄然臨近。

天邊的大黃雲已經變成一片鋪天蓋地的沙霧,籠罩了整個天空。窗外的景物一片模糊,河床、平原、山脈都淹沒在滾滾紅沙中。密集的沙粒、小礫石不斷敲打著玻璃窗,攪得人心情煩躁。

葉樺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呼叫著秦林。

王雷焦急地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該死的火星怪物,總不會在山裏定居了吧……再不回來,他就找不到回基地的路了。”他口中嘟囔著,“不行,我得去找他,不然他會出事的。”

“你不能去,外麵很危險。”葉樺皺眉說道。

“我們總不能讓秦林在外迷路,找不到家吧?”平日,王雷常常對秦林的一舉一動看不慣,甚至認為秦林到考察站以來,除了每天消耗一公斤蔬菜、半公斤肉類以及寶貴的氧氣和水之外,別無長處,王雷私下更是稱呼他為火星怪物。但是,危急時刻,最擔心秦林的也是王雷。

“再等一等。”一直保持沉默的站長劉揚緩緩說道。他的眼中也透著焦慮,但是身為站長,他必須具有過人的自製能力。

火星裂穀底部溝壑縱橫,到處橫陳著從山頂滾落的紅色岩石。裂穀兩岸拔地而起的峭壁把天空擠成窄窄的一條縫,火紅的陽光從那裏投射下來,但光線到達峽穀底時就變得非常微弱了。

火星漫遊車停在一塊巨石旁,秦林正拿著放大鏡埋頭尋找感興趣的東西,他的臉幾乎貼到了石壁上。

忽然,他感到峽穀中的光線突然暗淡下來,好像照耀世界的那盞電燈熄滅了一樣。

秦林抬起頭,仰望天空。狂風掠過天空,一道濃重的沙雲迅速爬上蒼穹,遮住了太陽光,天空變為陰沉憂鬱的暗紅色。

秦林頓時感到情況不對,馬上意識到將有一場災難降臨,因為他認出那是火星大塵暴的前兆。他必須在塵暴到來前返回考察站,否則他會在這次塵暴中被永遠埋葬在火星的大地上。

然而當秦林低下頭時,目光掃過左前方的一麵絕壁,他看到了自己一生魂牽夢縈的東西。

那東西形狀圓滑,泛著淡淡的紅色光暈。它從岩縫中探出,在空中亭亭玉立,像一個久違的火星少女,靜靜凝望著秦林。

秦林死死盯著那東西,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它從眼前消失。他的心迷醉了,塵暴的危險已被拋到九霄雲外。

絕壁像一道天造的牆壁,筆直而光滑,漫遊車不可能爬上去。

秦林思忖片刻,背起登山繩索,他決定獨自攀上峭壁。

岩壁鏽跡斑駁,被氧化鐵腐蝕得坑坑窪窪,秦林可以借此攀援,但是,宇航服嚴重阻礙了他的行動,他隨時有墜入深穀的可能。

攀上岩壁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接近目標後,秦林一手扒住岩石,一手輕輕采下那物體。

秦林迷戀地端詳著它,一時精移神駭,忽焉思散……

而此時,天空中已是一片飛沙走石,火星大氣層變成了一鍋沸騰的沙石粥!

秦林失去了最後的逃生機會。

直到駕駛著火星漫遊車走出裂穀時,秦林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正麵臨一場從未有過的危險!

血紅色的沙塵在周圍升騰,團團圍裹著他,他的視界隻有一步遠,一步以外一片紅色,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狂風以每秒近百米的速度掠過,吹得他站不住腳,這樣的風速已遠遠超過地球上的十二級特大台風了!

秦林將漫遊車接入自動駕駛狀態,車內電腦的記憶芯片會引導漫遊車按原路返回基地。

然而事情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在狂風肆虐、飛沙滿天的惡劣天氣中,火星漫遊車步履維艱。它的一條機械腿在攀登火星裂穀時損壞了,現在能量也已耗去大半,天空暗淡無光,無法依靠太陽能來補充能量。

在塵暴中搏鬥了近兩個小時後,秦林終於重新回到了來時的那座山峰的峰頂。秦林幾欲絕望的心中又燃起了生的希望,下山後離基地就不遠了。

宇航服的生命保障裝置是通過收集火星大氣中的氧氣來為宇航員供氧的。火星大氣的氧氣含量不足地球的萬分之四,在這樣的風沙天氣中,過濾裝置嚴重堵塞,使秦林的呼吸非常困難。他立刻驅車衝向山下,他不想倒斃在家門口。

可他沒想到,火星漫遊車已不能再經受那麽劇烈的顛簸了。一陣勁風從斜側方襲來,漫遊車被刮得失去了方向,兩條機械腿頓時在巨大的慣性中折斷了,車體一頭撞在一塊岩石上。

輕合金結構的火星漫遊車頓時徹底解體,金屬部件四處飛散。

秦林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拋入空中,又重重地摔回地麵。幸而火星的重力隻有地球的38%,否則秦林就會當場魂歸地球了。他沒法穩住身體,隻得蜷成一團,抱住那個他幾乎是用生命換來的火星生物,順著慣性滾落下去。

滾到山腳時,秦林感到渾身劇痛,仿佛全身骨骼都已被拆散了。他掙紮著站起身,狂風立刻又把他壓回地麵。他趴在地上,積蓄起最後的一點兒力量,慢慢向前爬去。他什麽也看不見,隻是循著自己對考察站方位的直覺,執著地向前爬著,手中緊緊握著那個裝有火星生物的袋子。

漸漸地,秦林聽到一種讓人心悸的氣體流動的噝噝聲。他明白,自己的宇航服破裂了,裏麵的氧氣正在泄漏。他急促地呼吸著,想把每一絲氧氣都吸入肺中。

但是,他很快有了窒息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不可能成功爬回考察站了。

二、紅色生命

秦林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望著一個纖細的身影在眼前晃動。

他看清了,那是葉樺,她正在輕巧地為他輸氧,注射藥物。葉樺那女性所特有的氣息和動作讓秦林感到親切和溫暖。在這陌生、冰冷的星之彼岸,地球是如此遙遠,也許隻有異性的關懷與溫存,才能使宇航員戰勝長期的孤獨。

葉樺也發現秦林醒過來了,她輕輕鬆了口氣,轉而對秦林嫣然一笑。

“一夜沒見,睡得好嗎?”葉樺平時喜歡和秦林開玩笑。

“沒有,做了個噩夢,”秦林也附和著,“夢見自己困在沙海中,後來被一個紅色的火星少女救了出來。”

葉樺不覺笑出了聲。“看,這就是救你的火星少女!”她指著床的另一側,開心地說道。

秦林扭過頭,看見劉揚和王雷站在自己身旁,正關切地望著自己。兩個人的宇航服上落滿灰塵,顯得汙穢不堪。一定是他倆冒著生命危險,把自己從塵暴中救出來的。

劉揚和王雷的表情原本很嚴肅,卻被葉樺的話逗得笑了。

秦林知道自己的擅自行動險些闖下大禍。

“沒想到會給你們添這麽多麻煩,我……”說到這裏,秦林的眼睛突然一亮,猛地抬起了頭,“我隨身的工具袋在哪兒?”

“在走廊的髒物櫃裏,我準備把它好好清洗……”

不等葉樺的話說完,秦林已經翻身躍起。

在髒物櫃裏,他找到了那個發皺的工具袋,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接著興奮地如演講般說開來:

“眾所周知,我們腳下的這個紅色星球,它在形成初期也曾和地球一樣:大氣層稠密,各種氣體相互湧集,地表大部被液態水的海洋環繞著,陸地上火山運動頻繁……”秦林不厭其煩地曆數著每個宇航員都知道的知識,“隻不過後來,因為火星偏離生命軌道,它的地殼活動衰減了,液態水和大氣層的大部分都流入外層空間,於是變成了現在這個不毛之地。很多人認為火星上沒有生命的存在。在他們眼中,生命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但我相信生命是宇宙間最頑強的東西,生命力是不可戰勝的!為此我整整追尋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我終於找到了……”

秦林顫抖著打開工具袋,緩緩露出裏麵的東西。

這是一株紅色的火星蘑菇。它的菌冠圓潤、飽滿,上麵沾滿的火星塵並不能遮蓋其明豔的顏色。電燈光下,它泛著一片火星所特有的迷蒙的、像霧一般的紅色。

葉樺不禁脫口叫道:“火星生物?真難以相信!”

人類登上火星至今,科學家們一直希望在火星上找到生命,以證明地球並非宇宙中唯一的生命搖籃。他們苦苦尋找了二十年,卻從未在火星表麵發現任何生命的跡象。這朵火星蘑菇的出現,將改寫火星的曆史!

劉揚的眼睛一亮,激動地說道:“這是在哪兒發現的?祝賀你,這是一個轟動世界的偉大發現!”

“真有你的,秦林,沒想到這該死的不毛之地上真的有生物……”王雷也異常激動,他湊上前仔細端詳著火星蘑菇,並伸手欲去撫摸它。

“別碰。”劉揚突然說,“我們對這生物還一無所知,現在最好謹慎些。”

“它不過是一種簡單的低等植物,不會有什麽危險的。”秦林若無其事地說道。

“目前看來是這樣。不過為預防萬一,根據《國際宇航公約生物免疫條例》第十二條……”

“我知道,我是一名生物學家。”秦林的聲音中顯出不悅,他把火星蘑菇放入一隻盛水的容器。

“在得到確切的化驗結果或宇航局的允許前,我們不能把它帶入考察站。”劉揚不得不把話點明。

“我以一個生物學家的名譽向你保證,它不會對我們構成任何傷害的。”笑容從秦林臉上消失了,他的表情嚴肅起來。

“我覺得站長說得有道理,也許它是有毒的,就像地球蘑菇的某些品種一樣。”王雷說道。

“我又沒有讓你把它當作食物!”秦林責備王雷道,“難道再把它扔回到外麵去嗎?”他不禁火冒三丈。

“我們可以把它封存起來,待風暴過後,送回地球研究。”劉揚說道。

“好吧……”秦林無奈地點了點頭。

經過一番爭論,大家的心中都有些不愉快。這一整天考察站內的氣氛顯得很冷清。

這一夜,考察站像一隻孤舟,在塵暴的怒濤中顛簸。風聲淒厲地在耳畔呼嘯,使人有種不祥的感覺。

翌日。

考察站的人員像往常一樣按時起床,開始各自的工作。

火星的黎明卻未按時來臨,外麵仍然是一片灰暗。太陽早該升起來了,但漫天的塵霧擋住了陽光。

劉揚整個早晨都在忙著整理氣象儀收集的資料,當他正在與其他考察站進行例行聯係時,通信機中突然傳來王雷的聲音:“隊長,我在溫室,快來,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你最好來看一下,我的天哪……”

王雷是早晨外出例行檢查考察站設備的。難道塵暴毀壞了溫室?劉揚思忖著。不會啊,像這樣的風力,溫室完全可以抵禦的。

從王雷的語氣中,劉揚感到事情非常嚴重。他迅速換上宇航服,通過減壓艙,來到室外。

狂風迎麵撲來,他抓住欄杆才穩住身體。視野裏一片灰紅,什麽也看不清。

劉揚打開胸前的照明燈,頂著風沙,朝溫室走去。

昏紅的燈光從溫室的透明穹頂上流溢出來,照亮了一小塊天空。那透明穹頂是為了讓室內蔬菜接收日照而特別設計的。

剛走進溫室,劉揚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在他的眼前,本該是一片綠油油的生長旺盛的菜地,那是整個考察站人員維持生命的配給站,站內所有的食物和水源都在這裏。而現在,綠色植物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叢叢、一簇簇的火星蘑菇。它們生長得異常旺盛,圓滾滾的小腦袋相互擁擠著,占據了溫室的每一寸土地!

“看來,以後幾個月我們得靠吃蘑菇度日了……”王雷苦笑著說道。

劉揚蹲下身,在火星蘑菇間的縫隙中,找到了幾片枯黃的菜葉,它們的水分都被蘑菇吸幹了。這些火星蘑菇在一夜之間繁殖起來,殺死了所有的植物,獨霸了溫室。

劉揚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匆匆走到蓄水池旁。整個考察站的用水都是通過大功率交換器從空氣中收集來的,然後存儲在這蓄水池中,以供他們飲用和灌溉蔬菜。

然而劉揚在那裏也僅僅看到了一片紅色的火星蘑菇。

“它吸幹了我們所有的水!”劉揚的聲音有些發抖。

秦林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溫室,麵對密密麻麻的火星蘑菇,他同樣大驚失色。

“是不是你把火星蘑菇私自種植在溫室中的?”劉揚冷冷地問道。

秦林的臉一紅,啞口無言。

長城考察站當即向整個火星發出了緊急求救信號,電波從集束天線射出,穿透重重塵沙,被火星近地軌道上的監視衛星接收,再轉發給其他考察站。

不久,其他考察站紛紛傳來電文,他們表示願意提供足夠的水和蔬菜,但是有一個條件——必須等到塵暴結束後。因為在火星塵暴這樣的惡劣天氣中,運輸飛船根本無法起飛;而用火星漫遊車運送吧,離長城站最近的考察站也有兩千公裏,實在是鞭長莫及。

看來,長城考察站隻好依靠自己的力量來渡過難關了。

劉揚命令王雷把大氣水分采集器的出水口直接引入生活艙。可是,水從采集口一滴一滴地落下,大家等了整整一天,也隻得到一小杯水。如何靠每天這一小杯水來堅持兩個月呢?他們的心全部都涼透了。

秦林在生活艙內惶惶如過街之鼠。作為這場災難的肇事者,他埋著頭,不敢直視眾人的目光。他隻是手忙腳亂地擺弄著一堆化學試驗用的瓶瓶罐罐。

見劉揚徑直朝自己走來,他搖晃試管的手不覺抖動起來,一不小心,試管從手上滑落下去。

劉揚手疾眼快,在試管落地前將其接住,然後把試管遞還給秦林。“火星蘑菇能夠食用嗎?”他問道。

秦林搖搖頭,低聲說:“不行,它們吸收水分後,會把水分轉化為一種凝膠物質的存在形式,人類的消化係統無法從中還原出水。這是它們億萬年才進化出的生存本能,否則在火星這個大沙漠裏,它們體內的水會被瞬間蒸發掉。”

“你是不是在實驗如何從火星蘑菇中還原出水?”劉揚沒有責備秦林,而是輕聲地問道。

“是……”秦林低聲回答。

“好好幹吧,大家全靠你了。”站長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林抬起頭感激地看了看劉揚。他沒想到,在自己接連出錯之後,仍能得到大家的信任。

兩天過去了。長城考察站的人們已嚐到了饑渴的苦頭,他們每天依靠一小杯水和壓縮食品堅持著。

王雷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強壯的身體顯得很虛弱。每天分水時,他都把自己的份額悄悄倒進葉樺的杯子,而壓縮食物又難以下咽。由於沒有水清潔個人衛生,他的頭發和胡子蓬亂不堪,像個野人。他不斷用舌頭舔著焦渴幹裂的嘴唇,急躁的目光四處張望著。

生活艙的角落裏,秦林趴在實驗台前,不斷地調配、混合著各種化學藥品。兩天來,他晝夜不停地做著實驗,眼睛已熬得通紅。從他緊鎖的眉頭,可以看出實驗毫無進展。

他又拿起一朵火星蘑菇,準備切成薄片,在顯微鏡下觀察。

但那蘑菇卻被一隻大手奪了過去。

“水,蘑菇……”王雷貪婪地盯著火星蘑菇,正欲吞食。

“它不能吃!”秦林衝上來,一掌將蘑菇打落在地。

“你找死嗎?!”王雷憤怒地抓住秦林的肩膀,揚起拳頭。

“住手!”劉揚大喊道,上前拉開王雷。

“都是他幹的好事!”王雷吼道。

“它真的不能吃。”秦林拾起地上的火星蘑菇,如夢語般地嘮叨著,“它們的化學鏈連接得太緊密了,簡直是完美……我沒辦法打開那化學鏈,沒法再把它還原成水……沒辦法……”他突然像個小孩一樣哭起來。

火星蘑菇被他的手捏得粉碎,像一把火星塵土,紛紛揚揚撒落下來……

三、心靈的危機

第五天。

塵暴席卷整個火星地表,每秒二百米的狂風將數以億噸的沙石拋入空中,從地麵到大氣層三十公裏的高度上,到處彌漫著滾滾的紅色塵粒。山川、平原、河床……整個火星都被淹沒在這巨大的風暴之中。

劉揚每天都在浩繁的氣象資料中尋找風暴減弱的跡象,他知道,像這類規模的塵暴,最快也要兩個月後才會平息,長城考察站的人是堅持不了這麽長時間的。

他隻是在期待著奇跡發生。

“采集器收集到的水越來越少了。”葉樺端著半杯橙黃色的水,對劉揚說道。

“嗯。”劉揚仍埋頭看著氣象資料,他無法麵對葉樺那憂鬱的目光。

“既然其他考察站不能送給養來,我想……能不能讓我駕飛船去取?”葉樺望著他,慢慢地說。

“不行,飛船根本無法在這樣的天氣中航行。”劉揚堅決否定。

“我計算過安全概率,是有可能成功的。”

“那樣太危險了,我不允許……”

“待在這裏更危險,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飛船隨時可以起飛。”這是葉樺第一次打斷站長的話,也是第一次違抗站長的命令。

葉樺的聲音仍是那樣柔弱,但那堅定的語氣卻讓劉揚感到無法再說服她。劉揚清楚,飛船在塵暴中飛行,成功的概率就像期待塵暴提前平息一樣渺茫。

他抬頭望著葉樺,覺得這女孩蒼白的臉龐分外美麗。

生活艙內一片寂靜。

葉樺一件件穿著宇航服,發覺大家都默默望著她,神色憂鬱。她知道他們希望自己停下來,取消這次危險的航行,但是她不能。

準備工作都已做完,她麵對著這些相處多年的同伴,鼻間一陣酸楚。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會很快回來的,滿載而歸。”

“你真的要走嗎?”劉揚問,聲音低沉。

她點點頭,笑容依舊。

“好!”劉揚突然大聲說道,“大家來為我們可敬的女士開個歡送會!”他的聲音中重又透出豪爽的男子氣概,“我們以水代酒。”

他取出采集口下的水杯,那一小杯水是考察站的全部儲備了。他將水平均倒在四個杯子中。

“來!為了我們的葉樺一路平安,為了早日擺脫這該死的旱災,大家幹杯!”劉揚率先舉起杯子。

王雷和秦林也端起杯。

四隻杯子碰在一起。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劉揚突然想起那兩句古詩。他猛地一仰頭,一飲而盡,那水像淚一樣苦澀。

葉樺一點點把水抿幹,又緩緩將杯子放在桌上。“那麽,我……走了。”她輕輕地說,臉上還掛著笑容。

她拿起頭盔,扭轉身向減壓艙走去。

就在她轉過身的一刹那,始終沉默不語的王雷突然衝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

“不,你不能走。”他急促地說道。

“你鬆開。”葉樺的臉一紅,想將手抽出,但王雷的手抓得是那樣緊。她偷眼看到劉揚和秦林正在一旁瞧著,臉更加紅了。

劉揚知道,王雷很喜歡葉樺,在考察站工作的這幾年,他各個方麵都很照顧她。但是作為宇航員,他們有著明確的紀律:禁止在考察期間談情說愛。況且,葉樺也並不喜歡王雷那樣粗獷的性格。平日裏,她總是躲避著他的**,王雷隻是一廂情願罷了。

王雷的情緒異常激動,愈發無法控製自己。他猛地把葉樺拉入懷中,死死抱著她。

“你不能走,求求你了,我不能離開你。”王雷把頭伏在葉樺肩頭,像個孩子似的央求著。

葉樺掙紮著,想掙脫王雷的雙臂。但是,她突然停止了掙紮,繼而緊緊地與王雷擁抱在一起。

沙粒猛烈敲打著透明麵罩。運輸飛船那龐大的船體在紅色塵霧中若隱若現。

眾人佇立在狂風中。

葉樺正一個人朝飛船走去,在進入船艙前,她轉過身,向同伴們揮了揮手,露出迷人的微笑。

大地隱隱抖動起來,飛船啟動了,發動機噴出橘紅色的火焰。船體晃動著,卻遲遲不見升空。

眾人的心懸起來,突然,巨大的轟鳴聲排山倒海般傳來,飛船緩緩離開地麵,向天空升去。

在上升到數十米的高度時,一陣勁風突然從右側切過飛船,船體猛地向左傾斜了五度左右。正當飛船即將失控墜地之際,駕駛員的熟練技術起了決定作用。劉揚仿佛看到葉樺猛地拉下操縱杆,飛船糾正了航向,繼續向洶湧狂嘯的塵暴深處衝去。

飛船隱沒在塵暴中不見了,最後連發動機的咆哮聲也聽不到了。

“我們回去吧。”劉揚說道。雖然起飛成功了,他仍然憂心忡忡,在火星塵暴中飛行畢竟是史無前例的。

三個人朝生活艙走去。

就在劉揚的手剛剛抓到生活艙舷梯時,一陣沉悶的爆炸聲猛然從天空中傳來。

他抬起頭,一道刺目的閃光正在暗紅的天空中綻開……

“葉樺!”王雷悲叫一聲,踉蹌地向閃光亮起的地方跑去。

那閃光像一朵花,瞬間開放,又瞬間凋謝了。

劉揚和秦林都驚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雷發瘋地呼喊著葉樺的名字。他久久地向天空伸出雙手,仿佛在等著葉樺回到他的懷抱……

一名宇航員殉職了,而且是名女性,這無論對長城考察站還是火星宇航分局來說,都是個巨大的噩耗。

劉揚把信息發送出去,他並不期待外來的援助,地球政府鞭長莫及,火星宇航分局的力量又是如此薄弱。他隱隱感到這場災難還遠未過去。

秦林仍在一刻不停地做著實驗,他拒絕飲水進食已經有兩天了。也許對自身的虐待,才能使他負罪的心靈有所解脫。

王雷的健康狀況是最令劉揚擔心的。葉樺死去的最初幾天,他一直念叨著她的名字,精神萎靡不振。最近,他的情緒越來越惡劣,總是不言不語地在艙內逡巡著,兩隻眼睛布滿血絲,閃著逼人的凶光。

劉揚悄悄往他的食物中加了鎮靜劑,但收效甚微。王雷雖然身材高大,性格粗獷,但他的精神卻脆弱得很,葉樺的死無疑給了他重重一擊。

人類隻有在戰勝自身之後,才可能戰勝自然。長城考察站的宇航員們正麵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心靈危機。

積蓄的憤怒終於爆發了,王雷不知什麽時候衝到秦林身旁,抓起顯微鏡摔在地上,又把桌上的玻璃試管砸得粉碎。他的手被尖銳的玻璃碎片劃破,血流如注,但他依然瘋狂地摔砸著。

劉揚和秦林都沒有阻攔他。

直到實驗台上的所有物品都變得粉碎,王雷才住手。他沉重地喘息著,漸漸平靜下來。

劉揚默默地上前為他包紮傷口,他沒有拒絕,一雙眼睛苦楚而無助地望著天花板。

第二天清晨,劉揚發現王雷不見了。他們到處尋找,最後在溫室裏發現了他。溫室裏遍地的火星蘑菇都被他踩得稀爛,他正趴在一堆七零八碎的火星蘑菇中號啕大哭。

劉揚和秦林費盡力氣,才把他架回生活艙,劉揚給他服下鎮靜劑後,他才漸漸安靜入睡了。

可是王雷隻睡了一個小時就醒來了,怎麽也不肯繼續躺著。他的精神恢複得很快,到下午時,已經能夠從事日常工作了。

劉揚和秦林都很高興。

誰知到了夜間,王雷的狀況更加惡化了。他像喝醉了一樣,口中囈語不止,反複在**翻滾,劉揚和秦林兩個人也壓不住。漸漸地,他渾身抽搐起來,皮膚出現大片紅色的斑點,口中吐出一種紅色泡沫。

“他吞食了火星蘑菇!”秦林愕然說道。

“有危險嗎?”

“不知道……”

劉揚不得不再次給王雷服下大劑量鎮靜劑,才使他昏睡過去。

次日,劉揚醒來,發現王雷又不見了。

這一次,他們找遍了考察站也沒有再找到他。

最後,他們在王雷的床前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我找她去了。

四、生命無悔

劉揚站立在巨大的舷窗旁,久久地注視著外麵風沙滿天的火星世界,焦急地等待著失蹤的王雷歸來。他的雙眉緊鎖著,頂多再有兩個小時,王雷宇航服上的能量就會耗盡,如果他還不回來的話……

秦林呆坐在椅子上,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突然,他霍地站起身,手忙腳亂地穿戴起宇航服。

“不行,我再去找找他。”秦林說。

“我跟你一起去。”一向穩重的劉揚也按捺不住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生活艙。

溫室,發射場,大氣采集器,太陽能電站……

他們在狂風中苦苦尋找了三個多小時,依然沒有發現王雷的任何蹤跡。兩個人都清楚,王雷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秦林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風裏,他前麵的迷霧淹沒了空曠遼闊的火星平原,巍峨突兀的山脈,幹涸億萬年的遠古河床……他明白,他的同伴就在那裏。他多想找回這位年輕有為的同伴,但他無法逾越塵暴所設置的重重障礙。他痛感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透過麵罩,劉揚看到秦林的眼中滾下的兩串淚珠。

秦林沒有動,他仿佛沒聽到劉揚的話。

劉揚又拉了拉他的胳膊。

“你先回去吧,我再到發射場附近去找找……”秦林低低的聲音從通信器裏傳來。

他背對著劉揚,不願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見劉揚在猶豫,他又說道:“我一會兒就回來。”

看著秦林的背影消失在塵霧中,劉揚並沒有跟著他。他覺得讓秦林獨自待一會兒,也許他的心情會好些。

劉揚一個人朝生活艙走去。

穿過考察站前的空地,生活艙巨大的輪廓在風沙中若隱若現。透過漫天塵沙,劉揚仿佛看到葉樺那最後一次迷人的微笑,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他不忍再想下去,不覺加快了腳步。

他的手又抓住了生活艙的舷梯。上一次抓住這舷梯時,他聽到飛船爆炸的那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而這一次,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湧上他的心頭,他的眼前閃現著秦林那憂鬱的眼神和兩串淚珠。

“不好。”他暗暗叫道,慌忙轉身向發射場方向跑去。

劉揚的預感是正確的,但是他來晚了。

這時,秦林已趴在飛船發射架旁,一動不動,漫天的沙石正漸漸沒過他的身體。

劉揚撲到他身旁,他看到秦林背部的氧氣閥門被打開了,正噝噝地冒出氣來。劉揚連忙將閥門擰緊,並抬起他的身體。盡管火星的重力隻有地球的三分之一,可穿著笨重的宇航服,要想背起一個人來,卻並非易事。但劉揚幾乎是在一瞬間便完成了這一動作,背著秦林拚命朝生命艙奔跑。

他已經失去了兩個同伴,不能再失去秦林了。

秦林仰麵躺在**,麵罩已經被取下來,寬大的宇航服被撕到腰部,**著上身。

沾滿火星塵土的宇航服把生活艙弄得髒亂不堪。

劉揚以最快的速度把氧氣麵罩扣在秦林臉上,又連接為他注射了兩劑強心針。

秦林麵孔鐵青,毫無反應。

劉揚用心髒起搏器電擊秦林的心髒,又不斷地按壓他的胸部,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好一會兒,他恍惚看到秦林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接著,秦林的心髒終於微弱地搏動起來。

劉揚興奮得正想歡呼,但突然眼前一黑,隨後便什麽也不知道了。這些天來,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已使他的身體超過了所能承受的極限……

劉揚醒來時,看到秦林站在床前,正焦急地看著自己。

“看到你活著,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了。”劉揚說道。

秦林苦笑了一下。

“你真傻,居然想到自殺。你以為自己的死可以抵償所犯的錯誤嗎?不,你是在逃避,你這個膽小鬼。”劉揚掙紮著想坐起來,但身體一軟,又倒在**。

“難道你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嗎?對,要活下去,但不是一個,是兩個!你懂嗎?我們已經失去了兩個夥伴,這還不夠嗎?”劉揚不覺吼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對部下發火。

“辦法……”秦林深深地垂下了頭。

“告訴我,火星蘑菇是不是也需要水才能生存?”

秦林默然點頭,又猛地抬起臉,目光中放射出異樣的光彩,“你的意思是……”

“對,我們去找火星蘑菇,那裏一定有水!”

……火星籠罩在大塵暴下已經有半個月了。數億噸沙塵懸浮在火星表麵五十公裏高的大氣層中,形成了一道陽光射不透的屏障。

火星地表一片暗紅,視界僅有四五步遠。狂風淒厲地呼嘯著,隔著麵罩都能聽到。

密集的沙粒在空中飛舞,像是火星上的一場紅色的暴風雪。

兩道伸向風雪深處的車轍,正迅速被塵粒覆蓋。

劉揚和秦林已經在風暴中行進了四個小時。時速百餘米的狂風迎麵吹來,盡管火星漫遊車開足了馬力,仍慢得像蝸牛一樣。

計程儀顯示,火星車距離考察站已有五十公裏了。他們現在應該距山脈不遠了,但視野裏仍然一片混沌,火星車的強烈燈光隻照得見前麵重重的紅色迷霧。

秦林打開了車上的探測儀器,陰極射線屏上立即顯示出一片巨大的陰影,原來他們已處在山腳之下。

他們便在山腳徘徊,尋找可以越過第一座險峰的那道山脊。

依照電子地圖記憶的山脊特征,他們很快找到了目標。

正當秦林收起火星車的行駛輪,放下機械登山臂的時候,儀表板上的生物探測器突然嘟嘟地響起來。

人類探索火星的初期,科學家們一直期待在火星上找到生命,盡管後來的探測結果令人失望,但生物探測器仍是每一輛火星漫遊車的必備裝備。

聽到警報聲,劉揚和秦林都吃了一驚,在這樣風沙惡劣的天氣裏,會是什麽呢?火星蘑菇不會有如此強烈的信號反應,難道火星上還有其他的生命形式嗎?

他們驅車向信號源駛去。隨著車子的前進,屏幕上的信號斑點越來越大,最後形成了一個特定的形狀。

劉揚和秦林不約而同地喊起來:“是一個人!”

探測器顯示,那人就在距火星車四五米的前方俯臥著,已經被風沙埋沒。

兩個人跳下火星車,用手扒開那個小土丘,下麵是一具人類宇航員的屍體。劉揚輕輕摘下遇難者的頭盔,顯露出一張具有絡腮胡須的麵孔。刹那間兩人都愣住了。

“是王雷。”秦林的聲音低低的,像是有什麽東西卡著喉嚨,使他發不出聲來。

“這簡直不可思議……”劉揚不解地搖著頭。這裏距考察站有五十多公裏,劉揚無法相信王雷能在狂風中步行這麽遠。即便是長跑冠軍,在天氣晴好的情況下,依靠宇航服的能量也隻能前進十餘公裏。然而王雷的遺體畢竟就在眼前,難道這是火星的主宰有意將他埋葬在這裏的嗎?

秦林蹲下身,將王雷的身體翻過來。他愕然看到,在王雷的身下,赫然生長著一株鮮紅的火星蘑菇。

秦林伸手摘下那株火星蘑菇,把它放在眼前仔細查看著。他感到這株蘑菇似乎在向自己訴說著火星的秘密。

秦林反複端詳著,不禁又問了一句:“他為什麽會在這兒?”

劉揚也思考著這個問題。突然,他恍然大悟。如果把考察站和王雷死亡的地點連成一條直線,那麽在直線的前方,正是每天晚上地球升起的方向。

“他是在向著我們的家鄉——地球奔跑。”劉揚不禁黯然淚下。他仿佛看見王雷的靈魂正越過太空,向著十分遙遠的太空彼岸的故鄉飛去……

五、火星之謎

火星漫遊車艱難地翻越了第一道山峰。

他們耗費了一大半能量,火星車的兩隻前機械臂也折斷了,他們不可能再返回考察站了。

在周圍的火星塵中矗立著一座座險峰絕壁,塵暴在這些山峰間變得更加猛烈多變。

秦林和劉揚駕駛著火星車繼續著他們希望渺茫的求生之旅,塵埃團團圍裹著他們,電燈光隻能照見四五步遠的前方。但地形探測器上顯示,他們的左側是萬丈峭壁,而右邊四步以外便是深不見底的火星裂穀。

又過了一個小時,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秦林把火星車小心翼翼地停在火星裂穀邊緣,他扭轉探照燈向裂穀下照去,隻見到一片蒼茫的紅霧。

這裏是火星裂穀最平緩的地段,秦林就曾從這裏駕火星車進入穀底。此刻,火星車經過艱苦跋涉,已經嚴重受損,不可能再進行劇烈的爬坡動作了。

劉揚將攜帶的登山索一端牢牢拴在車上,另一端投向穀中。秦林拆下車燈,係在腰間。兩人一前一後抓住繩索向穀底滑去。

裂穀中的風弱了許多,塵粒也十分稀薄,隻是光線變得更加暗淡,隨著燈光掃過,怪石峭壁從黑暗中兀露出來,顯得陰森可怖。

他們已經下降了很長一段高度,但下麵仍是黑洞洞的,深不見底。

就在他們繼續下降的時候,裂穀邊緣出了事故。

火星漫遊車停泊的崖頂是由一塊巨岩構成,經過無數年的風化,那岩石已經裂痕累累,此時,經不住火星車的重壓,終於坍塌了。

劉揚猛然間感到手中的繩索一鬆,接著便和秦林雙雙墜落下去。在空中,劉揚聽到一陣岩石塌落的轟鳴聲。

幸運的是,他們距穀底已經不遠,落在厚厚的火星塵土中。劉揚掙紮著站起來,忍著渾身劇痛,拉起秦林向前奔跑。

在他們身後,岩石夾雜著火星車的殘骸,瀑布般傾瀉下來。

在火星裂穀深處,呼嘯的狂風和洶湧的塵沙似乎都離這裏很遠很遠,就像是發生在另外一個世界。這裏隻有亙古的黑暗和沉寂。

劉揚和秦林在裂穀中尋找了很久,他們曾攀上秦林發現火星蘑菇的那道懸崖,但那裏空無一物。

攜帶的能量已經所剩無幾,劉揚能感到宇航服的恒溫係統在逐漸冷卻,提供的氧氣也越來越少。

秦林也焦急異常,雖然他的肩上背著便攜式氫氧能量合成器,理論上可以為他們提供無限的能量,但是有一個前提,它需要水作為原料。然而這裂穀中如同火星的其他地域一樣荒涼,遍地幹裂,溝壑縱橫。秦林抓起一把火星土壤,那土壤已經有數億年沒經過水分的滋潤了,像一把鬆散的沙子。

兩人沿著裂穀又走了兩公裏,仍未找到火星蘑菇,更未發現任何水的跡象。巨大的裂穀還不斷地向前延伸著,電子地圖上表明它足有四百公裏長。他們不可能走那麽遠。

他們行走的速度越來越慢,電能快用盡了,宇航服的溫度已經下降到了冰點。兩個人的四肢都被凍僵了,一點知覺也沒有。更可怕的是他們呼出的氣體,正在麵罩上凝結成一層白霜,一旦那白霜完全擋住視線……

糟糕的事情還沒有完,秦林手中的探照燈亮度突然驟減,它的電能也快用盡了。秦林用力搖晃它,希望它能再次亮起來,但是燈光卻緩慢地暗淡下去,完全熄滅了。

“該死的……”秦林憤怒地將探照燈摔在地上。他又想打開宇航服上的電燈,但也因缺電而失敗。

黑暗包圍了兩個人。沒有光,他們寸步難行。

兩個人疲憊地靠在一塊岩石上。黑暗中,他們彼此沉默著,互相都望不到對方。

劉揚苦楚地閉上眼睛。他知道,他們再也找不到水了,他們將永遠埋葬在這個荒涼的星球深處。

秦林的腦海中反複閃現著這些天來的不幸遭遇。他從工具袋裏取出一件物品,那是王雷身旁的那株火星蘑菇。黑暗中,他看不見它,但是他對它的每一塊斑點、每一處細微的形狀,都了如指掌。

他長久地凝視著它,然後伸手擰開了宇航服的密封閥。

寂靜中,劉揚發覺身邊的秦林突然一陣扭動,接著便跌倒在地。

“你怎麽啦?沒事吧?”劉揚忙問道。

“……密封……麵罩……”秦林在地上翻滾著,斷續地說出四個字。

劉揚撲上去,摸到了秦林,發現他的麵罩掉了下來,宇航服失去了密封。秦林的身體暴露在火星稀薄的大氣壓的環境中。這相當於地球距離地表四十公裏的高空,人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窒息而亡。

劉揚把麵罩扣在秦林頭上,拚命擰死密封閥。

秦林停止了掙紮,一動不動地仰臥在地。

劉揚默默地在旁邊守著。生命保障係統重新使宇航服加壓充氣需要一段時間,何況是在能量嚴重不足的情況下,他不知道秦林能不能堅持下來。

“是你嗎?秦林。”他忙問道。

“嗯……”秦林的聲音細若遊絲。

“你感覺怎麽樣?”

“還可以,就是……喘不過氣來,這該死的密封閥。”他的聲音中伴隨著沉重的喘息。

又過了五六分鍾,秦林的呼吸平穩下來。

“我沒事,我想……我們該往回走。”

“往回走,可那裏沒有水呀?”劉揚不解地問道。

“也許我們錯過了。”秦林的聲音很堅決,他拉起劉揚,跌跌撞撞地朝來時的路走去。

他們又回到了曾經發現火星蘑菇的那道懸崖下麵。

黑暗中,秦林在陡直的岩壁上摸索著。他的手接觸到岩壁底部一道裂開的岩縫。

“就是這裏。”他興奮地叫道。

“這裏?”劉揚更加迷惑不解,“這裏不是隻有岩石和沙土嗎?”

“我們來把岩縫擴大。”秦林大聲說。

說罷,秦林取出挖掘工具,在岩壁上鑿擊起來。

劉揚上前幫他,好像全身還有用不完的力量。

堅硬的岩壁終於被鑿開了,岩石後麵露出一個黑沉沉的洞口。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洞?”劉揚吃驚地問。

“感覺。”

秦林拉著劉揚的手,彎腰鑽入洞中。

洞穴曲折幽深,他們摸索著走了很長時間。周圍仍是一片黑暗,劉揚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隻是感覺這洞時而必須側身而過,有時又變得好像很寬闊。

事實上,他們正沿著這洞穴走向火星地層深處。

他們走了將近半個小時。劉揚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了,他沉重地呼吸著宇航服內殘存的一絲氧氣,麵罩內過高的二氧化碳含量使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他感覺太累了,伸出手想在旁邊的洞壁上支撐著休息一下,誰知竟在洞壁上摸到了一種罕見的物體。

“火星蘑菇!”劉揚興奮地喊道,“這裏生長著火星蘑菇!”

劉揚的手觸摸到的不僅僅是一株火星蘑菇,在整個洞壁上密密麻麻到處都是那圓滾滾的生物。

“這麽多火星蘑菇,附近一定有水。”劉揚的精神頓時振奮起來。

他們繼續向前走,洞似乎在擴大,漸漸碰不著洞壁了。

秦林突然停住腳步,輕輕地說道:“你聽——”

劉揚側耳傾聽,寂靜中,宇航服的外置拾音器將一種聲音傳入麵罩。盡管因電源將盡,拾音器傳來的聲音已很微弱,劉揚仍立刻能辨出那是物體落入**中所發出的叮咚聲。

“是水聲。”劉揚的聲音顫抖著。

他們向那聲音走去。

劉揚突然感覺自己的腳落在一片淺水中,那水波輕微晃動著,撫摸著他的腳。他彎下腰,伸手去捧水,那種水的清冷和柔滑透過手套傳到了他的皮膚上,他的心迷醉了。

借著一點螢火般的光亮,劉揚看到眼前的一小片景物。洞已變得很大,燈光沒有照到它的邊際。他們像是處在洞內的一條暗河中。

劉揚知道,火星雖然水源貧乏,但在它的永凍地層中卻存在著一定數量的水。現在他們已深入火星地層,地層中水分經過長時間的滲透,是有可能在這個洞中匯集成一條暗河的。

合成器很快將水分解成氫和氧,產生出源源不斷的能量,很快將蓄電池充足。兩個人把電池接入宇航服,宇航服立即恢複了正常工作,使宇航服內的溫度迅速回升至常溫狀態,過濃的二氧化碳被過濾,純淨的氧氣湧入頭盔。隨後,宇航服上的工作燈也亮了起來。

燈光照亮了這個火星地心深處的洞穴,可仍看不見洞穴的盡頭。洞壁向兩側伸展開去,一直延伸到光線照不到的黑暗中,他們仿佛來到一個地心深處被鑿空的巨大世界中。

在他們的麵前,是一望無際的水的湖泊。

他們剛剛涉足的,並不是一條暗河,而是這湖泊的水岸邊緣。那遼闊的水麵並不湧動,像鏡子一樣光滑。從洞頂滲出的水珠滴落下來,在水麵上濺起微微的漣漪。他們同樣望不到水的邊際,燈光照射到的地方隻是一片汪洋,更遠處是無邊的黑暗。

“整個火星的水大概都藏在這兒了。”

“我們發現了火星最大的秘密!”

“我們可以用這些水把火星改造成地球!”

劉揚興奮的目光投向秦林,秦林也報以微笑。

這時,劉揚突然發現秦林的臉上顯出一陣陣潮紅。

劉揚關切地問道:“你的臉怎麽……”

沒等他話說完,秦林的身體一晃,便摔倒在水泊中。

劉揚忙抱起他,讓他的頭倚在自己的肩頭。

秦林在劉揚的懷中抽搐著,他的臉部肌肉因疼痛而扭曲了。大滴大滴紅色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下來,嘴角淌出一股紅色的黏液,他的病狀和王雷死前一樣。

劉揚一驚,他突然想到,在裂穀中,秦林的麵罩為什麽莫名其妙地脫落。他焦急地問道:“你是不是在峽穀中吞吃了火星蘑菇?”

“你知道王雷為什麽會在山腳下嗎?”秦林低聲問,嘴角又淌出一股像血一樣的紅色**,“他不僅僅是在向著地球的方向跑。”

說到這裏,又一陣疼痛使他猛地一抖,他的手緊緊抓住劉揚的胳膊,牙關緊咬。

好一會兒,他才漸漸平靜下來。他的表情恢複了正常,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我在做實驗時發現,火星蘑菇有一種強烈的親水因子。在這種親水因子的引導下,火星蘑菇的種子可以隨風飄到數萬公裏外有水的地方,這是火星蘑菇為了適應火星幹旱土地而進化出的生存能力。王雷吞食了火星蘑菇,他的身體也受到了親水因子的侵染。在臨死前,他不僅僅在向著地球的方向奔跑,同時也在接受親水因子的指引,奔向火星的這條地下大暗河!”

秦林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笑,“火星蘑菇的親水因子,可以使生物對水的敏感提高數萬倍。沒有火星蘑菇,我們會困死在火星大裂穀中,我們永遠不會發現這條火星大暗河。可是……”秦林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沒有火星蘑菇,我們也不會失去葉樺和王雷……”

兩人沉默了好久。劉揚感到秦林的身體漸漸地僵硬了,在他緊閉的雙眼的眼角,劉揚看到了兩行晶瑩的淚珠。

尾聲

兩個月後,席卷整個火星的大塵暴,漸漸平息了下去。

一輪朝日出現在火星淡紅色的大氣層中,紅彤彤的光芒照耀著已經麵目全非的火星大地。

一個人類宇航員出現在莽莽群山中,正沿著一道山脊向山腳走去。

山腳下的火星平原上,那座人類的考察站有一半已經被塵暴所埋沒。這座考察站最初建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火星上稀有的水源,現在,人類終於找到了火星深處所隱藏的暗河。為此,他們付出了三名宇航員的代價。

劉揚站在山脊上,俯瞰著遼闊的火星平原。他仿佛看到一座人類的火星城市正從那裏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