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加速度

楊平

預報說,下午三點會有一顆二級隕石襲來。

胡圖向腳下綿延的都市望去,這是火星上最大的人類聚集區——太子港。整個城市以同心圓形式規劃,他現在就站在太子港市中心穹頂支撐塔的觀光平台上。

和所有的雄偉建築一樣,總有人想為這支撐塔起個優雅的名字,比如巴別塔什麽的,但最後流傳開的稱呼卻是——“大塔”。

觀光平台在塔身的三分之二高處,下麵的城市一覽無餘。平台上已聚集了很多人,大部分是地球或月球來的旅遊者。他們頭上一千米高空中,是太子港玻璃穹頂的頂端。整個穹頂的形狀像一個縱向切開的杧果,表麵被分成無數小塊。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群開始激動起來——根據預報,那顆二級隕石馬上就會出現在西方的天空中。人們都向空中望去,仿佛許多鴨子,被無形的手捏住了脖子,向上提著。

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一個紅色的亮點出現在空中,它如同一粒從天堂的熔爐中飛濺出的火星,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在高空中移動。隨著越來越深地切入大氣層裏,它的尾巴也越來越長,劃過天空,留下一道白色的軌跡。

胡圖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口哨聲,他迷惑地回頭望向同行的夏楓,後者正貪婪地望向空中。

這不是口哨聲,這是隕石在遙遠的空中切入火星大氣時的哀鳴。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令人心驚。

娥摩拉 的造訪者……胡圖想道,這時他突然有種自己被注視的感覺。雖然他一直望著天空,但那個注視者的形象卻清晰無比:一個幹瘦的老頭,戴著頂破帽子,神情憂鬱地注視著他。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驚呼。

空中燃燒著的隕石炸開了,猶如節日的禮花,隻是尺寸要大上幾百倍——在太子港上空的同步防禦衛星發射集束激光,摧毀了這顆隕石,把它變成了無數拳頭大小的石子。這些石子在遠未到達地麵前就會在大氣中燃燒殆盡,不會對人類聚居區造成任何傷害。

無數亮點閃著光,無奈地在空中滑翔,等待燃盡的時刻。

這時隕石破裂的聲音經過好幾公裏的跋涉到達了觀光平台,人們用更大的一陣驚呼表示讚賞。

賽車以近千公裏的時速在火星的山穀間穿行。

胡圖全神貫注地駕駛賽車,拐每個彎時都小心翼翼。陡峭的山壁變成了兩條紅褐色的帶子,從兩側緊緊夾住他,扭動著,向前方無限延伸。他已經進入了賽車時那種超然的狀態:冷靜,機敏,渾然忘我。

左彎、直線、右急彎、直線、左急彎……這是最後的一個機動區,他已經過了四分之三,還有不到一百公裏。

周圍的儀器輕輕地吱吱作響,伴有陣陣喘氣聲。胡圖聽著這聲音,又一次感到有人在盯著自己,還是那個憂鬱的老頭,還是那頂破帽子。

“真見鬼!”他說道。

賽車正正地撞到了山壁上,嚇得胡圖一身冷汗。

“怎麽回事?”耳機中傳來夏楓的責備,“又走神兒了!今天已經撞了五次,你想破訓練撞車紀錄是不是?!”

胡圖沒好氣地從駕駛艙中爬出來,把頭盔扔到一邊,大聲說:“見鬼了!我老覺得有人在背後盯著我。”

“是嗎?”夏楓推開監控室的門,裝模作樣地繞他走了一圈,伸脖子到駕駛艙裏瞅了瞅,做天真狀:“沒有啊!什麽人也沒有啊……”

“是沒有……”胡圖揚揚手,“我就是覺得有……”

經紀人邁克走過來,說道:“今天就到這裏。胡圖,有你的信。”

胡圖走出房間的時候,聽到夏楓在嚷嚷:“……到底你是教練還是我是教練?他今天還沒跑夠四個小時的定額呢……”

確實有信,蘭兒的。胡圖愣了一下,不知該不該看這封信。不知哪裏傳來淡淡的音樂。磨蹭了半分鍾,他還是看了。

她聽說他在比賽中成績不好,前兩站結束後有降級的危險。她很擔心,擔心得不得了,但也知道他很努力,相信他會成功渡過難關。她正在前來火星的路上。她要結婚了,未婚夫在火星太子港深空局工作。她即使再忙也要收看他的比賽,並為他祈禱。她有很多話要說,但還是決定結束這封信。她祝他取得好成績。

他關掉信箱,靠在椅背上,發愣。

旁邊的屏幕上在播放新聞。大滿貫拉力賽是熱點,排位進前十的選手都被請到直播室。他們麵帶微笑,大談自己那些並不富有傳奇性的經曆,加上一點兒誇張、一點兒編造,個個精神抖擻。主持人微笑地聽著,不時調節一下氣氛,他是那個屋子裏唯一清醒的人。

現在是一條臨時插播的新聞:昨天晚間,一個地球人在大塔上偷東西,被人抓住,遭到私刑懲罰,幾分鍾前死於市立第二醫院。

主持人請各位賽車手談談對這件事的看法。

在一陣謹慎的沉默之後,嘉賓們開始高談闊論。基本意見是一致的:地球人犯了法,但不應受私刑,被處死更是不應該。

但陣營很快便分了出來:地球籍的賽車手指責這種私刑是野蠻的,應該受到嚴厲處罰;火星賽車手則強調執行私刑事出有因,雖然確實不該把人私刑致死,但也沒必要再處罰那些私刑的執行者。

兩邊都麵帶微笑,侃侃而談,但話語中都暗藏機鋒,互不相讓。

胡圖樂壞了,這還是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地、火兩地的人直接辯論,整個太陽係都將看到這場演出。可惜月球賽車手太差,連進前二十名的都沒有。否則,在這時看看他們的表現倒挺有意思。他們會傾向那邊呢?

邁克走進來,說道:“放你兩天假,胡圖。別出事、別玩過頭就行。”

“怎麽回事?還有四天就要比賽了,現在放我假?”胡圖看到夏楓也進來了,表情漠然。

邁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盯著他,問道:“類似之前那種幻覺你最近出現過多少次?”

“四五次吧。怎麽了?”

“醫生跟我說你最近的精神狀態不好,經常走神。她認為這是精神長期過度緊張造成的……”

胡圖想起那個身材苗條的女醫生,笑了笑。

“……這沒什麽可笑的。”邁克瞪了他一眼,“我們認為你的緊張跟超級追蹤引擎有關。”

他不得不承認這話確實有理。現代賽車速度極快,尤其在拐彎時會產生極大的瞬間加速度,使車手無法用手正常操縱,隻能戴上可接收腦波的頭盔來控製賽車。為了實現這種控製,車手必須經過艱苦的訓練,學習一套專門用於向賽車發令的思維語言。然而人的意識中總有一些無法掌握的東西,一個人可能在想一件事時不自覺地走神,直到最後驚覺自己的思維已經跑了這麽遠。即使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車手也可能走神,甚至發出與自己意願相反的指令,這當然非常危險。為了保護車手,標準追蹤引擎提供防撞保護,即如果車手發出的指令會導致賽車與周圍物體相撞,它將拒絕執行,並自動減速。

超級追蹤引擎和標準引擎的不同之處在於:這種引擎威力巨大,它去掉了防撞保護。這樣車手可以使用一些極為危險、但效果很好的特技動作,尤其在拐彎時。由於它太危險,大多數車手都不用。胡圖也是這個賽季才開始慢慢用上的,經過這一段的訓練,他已經很純熟了。當然,要安全使用超級引擎,就要求他長時間注意力高度集中,絕對不能出現下意識念頭,因此,他的精神總是很緊張……

“……這是不正常的。”邁克說,“你的神經不可能永遠緊張,它要求放鬆。但即使在平時,你依然不自覺地保持一定程度的緊張。這樣下去你的神經承受不了的,便會在它認為必須走神的時候走神,來釋放緊張,甚至產生幻覺,跟你做夢差不多。如果你的神經在比賽時也這麽玩兒,那你就完蛋了。”

“所以我要在比賽前把壓抑的緊張釋放出來,是嗎?”

“是的。”邁克平靜地說。

胡圖走在通向“大塔”的倍速人行道上,默默地看著太子港燈火輝煌的夜晚。

各種車輛在他下方幾百米的靜態道路上飛馳,從一個地方馳向另一個地方。他們——那些車裏的人,有屬於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明天要幹什麽,知道未來是什麽。

他的未來呢?他的未來在哪裏?因為不適應超級引擎,他在地球和月球兩站的成績都不好,隻有在火星站進入前三名才能保級。他還記得讚助商――那個火星妓院的老板大發雷霆,用胖乎乎的指頭指著他的鼻子,威脅說要撤出資金。沒有讚助商,他連最低級別的賽事都無法參加。那時,他還能剩下什麽?

他的那些朋友,那些一起工作的朋友,雖然平時都沒完沒了地鼓勵他,但他看得出來,他們實際上對他一點信心都沒有,隻有責任感和同情。一旦沒有了資金,他們會怎樣?他沒有權利要求他們繼續和自己在一起苦撐。新一輪選拔賽馬上就要開始,會有很多技術高超的年輕車手升入一級,對這些教練、經紀人來說,機會多得是。

可對他來說呢?難道他就此結束自己的賽車生涯,去隨便找一份工作混日子?他已經花了太多的時間在賽車上,除了賽車,他還會幹什麽呢?任何一行都有無數水平比他高、比他年輕的人,他根本沒有多少機會。也許,可以轉行當教練?不甘心,他才二十七歲,真的不甘心……

疲憊不堪,他放棄了從大塔上看太子港夜景的計劃,從附近的出入口跳上回飯店的人行道。身邊掠過的路燈像柵欄一樣,柵欄外麵是廣闊的空間。

他望著太子港如夢的燈火。這些燈火,有哪盞是為他點亮的?他望向空中,她正在那裏的什麽地方,等著降落,和未婚夫見麵、微笑、擁抱、親吻……她說過她會祈禱的。他抱住自己的雙肩,閉上眼睛,想象著懷中有她溫熱的軀體,想象她的姿勢、她習慣的動作。這感覺如此縹緲,如同這太子港的燈火。

蘭兒、蘭兒、蘭兒……

他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懷中空虛得要命。

他渾身顫抖著走進飯店。在飯店大堂明亮的燈光下和服務員的微笑麵前,他一下子清醒了,恢複了賽車手胡圖的麵目。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氣象台保證沒有塵暴,非常適合野外活動,很多人都被吸引到始發站或終點站來觀看比賽。

因為最近形勢有些緊張,組織者加派了比往常更多的警察,把火星和其他星球的觀眾隔離開來。人們興高采烈地走上看台,評點車手,嘲笑警察。

二十輛賽車已經依次排在始發線後麵,技術人員正在進行最後的例行檢查。休息室內,賽車手們在做準備。

胡圖閉著眼睛,享受女醫生溫柔的頭部按摩。那雙手蛇一般靈活,從脖子向兩邊到耳根,上到後腦勺,到頭頂、太陽穴,從額頭向後捋。一遍又一遍。他感覺整個頭皮都在向外擴張,毛孔大張,非常舒服。

他睜開眼睛,說道:“我真喜歡你的手。”

醫生嫣然一笑。

“那個家夥在幹什麽?”他看見一個火星賽車手在閉目打坐。

“做氣功。據說這樣有助於集中注意力。”女醫生柔聲說。

“是嗎?以後我也練練這玩意兒。”

“隻是據說。還有人靠注射微量鎮靜劑避免過分興奮呢……”她拍拍他的肩,“好了,覺得怎麽樣?”

“太棒了!以後你天天給我按摩吧!”

她笑了笑,沒說話。

“你要覺得累,我也可以給你按摩。”他嬉皮笑臉地說。

“好了,好了,別胡思亂想了。”她拍拍他的腦袋,“祝你成功!”

牆上的大屏幕正播放電視台的轉播畫麵。主持人穿著野外裝,站在始發線旁衝鏡頭滔滔不絕。他的左肩上方有個小窗口,顯示著各個選手的照片。

胡圖看到了自己的那張照片。那還是他剛入行時拍的,樂觀自信,英氣逼人。當時他在一些低級別賽事中嶄露頭角,又抱得美人歸,正躊躇滿誌,準備橫掃所有賽事冠軍,創造曆史。現在七年過去了,他仍然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賽車手,在一級賽事中苦苦保級。他開始相信自己隻能做個曆史的見證人,而不是主角。

老了?還是成熟了?

召集鈴響起來。賽車手們穿好服裝,三三兩兩地走出休息室。

胡圖坐進自己的賽車,技術人員給他係上安全帶,戴好頭盔。夏楓在耳機裏給他嘮叨一些注意事項,儀器開始吱吱作響。

車門關上了。他發出指令,車身微微一顫,浮了起來。

“……注意拐彎不要太勉強。你定定神吧,比賽馬上就開始了。”夏楓終於說完了。

他被牢牢固定在座椅上,連頭都不能動,隻能通過眼珠的轉動看到旁邊有限的空間。

周圍的賽車也都浮了起來,等待出發。

信號燈開始慢慢閃動,提醒選手們集中注意力。

“要開始了。”他默念道。

這時他感到心口隱隱作痛,他一緊張就會這樣。他現在排名十八,要想保級,必須在這一站進入前五名。十三輛,這場比賽他要超過十三輛車。他扭了扭脖子,讓自己的頭更舒服些。

一聲鳴笛,比賽開始。

幾乎是同時,所有賽車都大聲嘶吼起來,開始加速。

胡圖不斷地調整著車位、姿態,避免在車距拉開之前與別的車相撞。

沒走多遠,他前麵有兩輛車撞到一起,衝出了賽道。他抑住內心的喜悅,熟練地操縱賽車避開事故點。

火星賽道開始時有一段十公裏的直線寬道,這是為了讓賽車有個調整的時間。胡圖在到達八公裏標記時才有空閑看了一眼排位表——十四。不錯,開局不錯。

很快,車隊進入第一個機動區,這地方小彎較多。他對這裏的地形早已了然於胸,平靜地指揮賽車拐過一個又一個彎道,感受著慣性帶來的那種失控邊緣的刺激。

狹長的火星峽穀在他麵前扭動、翻滾。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嫻熟的舞者,在這片荒涼的大地上和自己的賽車一道翩翩起舞。這舞姿優雅從容,仿佛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在一起,心心相印,情意相通。這時他有了一種錯覺:這車子是活的,能夠預知他的指令,提前調整好姿態。他愛這車子。

這個機動區並不能充分發揮超級引擎的作用,盡管他非常努力,也沒超過一輛車。

接下來又是一段二十公裏的直線寬道,他鎖定了自動駕駛,讓大腦暫時休息一下。

“幹得不錯,胡圖!”夏楓在耳機中興奮地說道,“就這麽開,你馬上就要讓他們大吃一驚了!”

他沒答話。下一個機動區非常複雜,有大量隧道和急轉彎,正是超級追蹤引擎大發神威的時候。經過長期艱苦的訓練……現在,隻有他能做到。

直道快完了,綿延的山脈撲麵而來,他切換為人工控製模式。

利用超級引擎進行高速轉彎非常有效。他輕易就在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彎道超了輛綠色賽車,緊接著又在一個長隧道的出口處超了輛銀灰色賽車。他激動地一個勁兒眨眼,但馬上下意識地調整好心態。

一輛又一輛,那些賽車像模擬比賽中一樣被他超過去、超過去、超過去……每次超車,他的興奮中都伴著些微歉意。

機動區走完一半,他看見了前麵那輛白色賽車。

一開始他也想把它當其他車一樣超過去,然而他很快就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在過了好幾個彎道後,那輛車依然那麽遠,似乎它轉彎的速度並不亞於他。

他隻是短暫地生出了一點疑惑,轉眼就忘了,車速那麽快,根本不容他進行邏輯推理。

白色賽車超了一輛,他隨後也超了過去。一會兒又是一輛。這樣,他跟在白車後麵,不斷超車,根本不用計算超過了幾輛。

第二個機動區結束時,他排位第三,白車排位第二。

二十公裏直道。胡圖鎖定了自動駕駛,然後打開麥克風:“這他媽的是怎麽回事?那輛白色賽車肯定也用了超級引擎!”

耳機中傳來夏楓平靜的聲音:“我們也是剛知道。那是一輛火星籍賽車,前兩站總排位是第九。不過沒關係,反正現在你已經達到目的了,保持目前的位置,你的最終總排位大概會是第七或第八。”

“你們原來說隻有我使用了超級引擎!”

“我們也很驚訝,OK?你就安心把剩下的賽程跑完吧!”

他沉默了幾秒鍾。意識深處,有東西在無聲咆哮。

“不行!”他叫道。

夏楓在耳機裏嚷嚷起來:“不行?什麽叫不行?”

“我要和他比一比!”他吼道。

“你瘋了?他足足領先你四秒七,同樣的引擎,你不可能贏的!”

“我要和他比一比。”這次他的語氣平靜了下來。

“胡圖,這是邁克在說話。現在你可以試試轉入人工控製。”

雖然有些奇怪,他還是試了一下。沒有任何反應,賽車鎖死在自動控製狀態。他笑了:“你們奪走了我的控製權。”

“對,我們不能眼看著你為了自己的衝動而葬送自己的前途和我們大家的努力。從現在起到進入最後的丘陵地帶,賽車由車上的電腦控製。這樣雖然速度不如超級引擎快,但能保證你的排位,也能保證我們想得到的一切。”

“你們這些無恥的家夥!這麽做是違反規則的!你們居然想得出……”他冷笑了一下,“機動區開始的電幕會自動解除所有賽車的自動狀態,到時候就看我的了。”

“這我們早有準備。我們……”話音斷了。賽車進入最後一個機動區,通話被電幕強行切斷了。

胡圖又試了一次,仍然不行。他們確實想辦法騙過了電幕,自動駕駛模式依然有用。他幹脆不試了,專心看著前麵那輛白色賽車,由於對方有超級引擎,白色賽車在轉了幾個彎後就拉開距離,不見了。

他孤獨地坐在車裏。

賽車孤獨地飛馳在峽穀中。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解除自動駕駛的辦法。他發出緊急逃生指令,緊接著撤銷該指令。賽車一晃,自動駕駛模式關閉,自動駕駛模式開啟。隨後他成功轉入了人工駕駛模式。

可惜他沒找準時機。

賽車正好要轉一個急彎,在切換完成到他發出第一道人工指令之間的一瞬間,賽車已錯過了轉彎的最後角度。雖然他極力規避,賽車的側麵還是狠狠撞在山壁上,開始不停地打轉。

他被晃得暈頭轉向,盡力要穩住車身,但收效甚微。賽車衝出了預定的賽道,衝入火星茫茫群山那些未經探察的山穀。

左側轉向發動機被撞壞,他用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才華來穩住車身,防止撞上山壁。

賽車冒著煙,扭動著在山穀間飛速穿行,離預定賽道越來越遠。他忙活了半天之後,才想起來刹車。

指令剛一發出,車身又被撞了一下,完全失去控製,向前麵的山壁直衝過去。

他象征性地發出緊急逃生指令,一邊還下意識地想該怎麽拐這個彎。

隨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蘭兒的懷抱真溫暖……

胡圖閉著眼,體會緊緊擁抱時令人心醉神迷的充實感。她在他耳邊輕輕說著話,他聽不懂,隻覺得那聲音遙遠、神秘,如同宇宙盡頭那鬆軟的、綴滿星星的天幕上緩緩流轉的悄悄情話。他希望能永遠這樣抱著她,永遠聽著這亙古流傳的語言。

忽然,她掙脫他的懷抱,打開艙門跑了出去。他手忙腳亂地解開身上的帶子,跟著跳出駕駛艙,她輕柔的聲音還在耳邊縈繞。他跟著她跑進一個山洞,在洞口摔了一跤。

“別跑,蘭兒!”他叫道。回答他的,隻有從每塊岩石中散發出的陣陣回音。他問過蘭兒今晚能不能去他那裏,她答應得好好的,可現在卻跑掉了。他很著急,下定決心,隻要找到她,就絕不放手,一定要把她領回家。

“別躲著了!”回音在空曠的山洞裏久久不絕。她的耳語聲聽不見了。他兩腿發軟,坐在一個雕像的基座上。怎麽辦?他一邊思考,一邊神經質地抖動著大腿,周圍的景物也隨之輕輕抖動。他還要準備半年後的大滿貫拉力賽,這可是他第一次參加大滿貫比賽啊。

他打量著身後的雕像。看上去好像……他想不出什麽合適的比喻……好像是個宇宙飛行員,戴著飛行帽,還有話筒、聽筒……雕像旁邊是大大小小許多台子,不知幹什麽用的。這些台子似乎散落地放著,一直延伸到山洞中不可見的黑暗深處。

洞外傳來一陣刺耳的鳴叫,是賽車上的報警器。

他跑回賽車。

“……胡圖,胡圖,回答我,你怎麽樣了?快回答我!……”耳機裏傳來急切的叫聲。

他戴上頭盔,回答:“我……我剛才找蘭兒去了,在一個山洞裏,有好多台子,還有……”

“你覺得怎麽樣?剛才你衝出賽道,還發出緊急逃生指令。你受傷了嗎?”

他記起來了:賽車在翻滾,似乎永無止境,然後撞到山壁上……

“對,是出事了。車子失去了控製,我……好像沒事兒。剛才可能昏過去了。”他的思維在一點點變清晰。他身處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身後是一個奇怪的山洞,更奇怪的是蘭兒在這裏。

“胡圖,這是邁克在說話。你還記得出事前你排位第幾嗎?”

他隱約記起高速的碰撞、各種顏色的賽車尾部、一些激烈的爭吵……“第三。”他說。

“對。你還記得比賽前,你說要給誰做按摩嗎?”

他完全記起來了。“見鬼!這事兒你怎麽也知道了?”他笑道,“那娘兒們真沒勁!這點兒破事也值得匯報!”

那邊看來是長出了一口氣,唧唧咕咕。“你半天沒有音訊,嚇壞我們了。”邁克說,“救援隊已出發,你就待在那裏,別亂動。我們可以根據信標找到你。”

他想起了什麽,問道:“比賽結果如何?”

“比賽取消了。賽事規則第十四條,記得嗎?”

記得,當然記得,他在火星晴朗的天空下點了點頭。

賽事規則第十四條:如果比賽中有賽車發生危及車手生命的事故,取消比賽,擇日重賽。

還有機會,他還有機會。

一瞬間他覺得渾身都鬆了勁兒,一下子坐倒在地。

可是……可是……可是蘭兒怎麽在這裏?難道又是幻覺?他被自己無法預測的神經嚇了一跳。也許,這場事故也是幻覺?蘭兒離開他也是幻覺?他依然可以得到她忘情的擁抱?也許,他還在等待第一次大滿貫賽事,而不是參加過七次仍一無所獲?也許,他的未來還沒有定型,依然能實現自己的夢想?難道他還隻有二十歲,而不是二十七歲?這一切失落和不如意,都隻是夢魘?

耳機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救援隊快到你出事的地方了,你應該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是的,我……”胡圖突然停住,他剛發現一直忽略了的一個現象:這裏沒有任何背景聲。按理說,他應該能聽到火星山穀中常有的旋風聲。這種旋風往往隻存在十幾分鍾,聲音很響亮。現在,周圍靜得和墳墓一樣。他又想起一件事,渾身冰涼。他剛才曾經一度摘掉了頭盔,使自己的頭部暴露在火星大氣中,這是致人死命的!他伸手去掐自己的腿,又停住了。萬一沒感覺怎麽辦?

……這裏是火星天堂嗎?

他朝救援隊應該出現的方向望去。“我看見他們了。”他望著空中那個快速移動的物體。

救援隊顯然看見了失事的賽車,向這邊飛來。

他揮手示意。

在他揮到第三下的時候,救援飛機在空中炸開了,像憋了一個冬天的鮮花,在春天的午後猛然綻放。慢動作一般,飛機的殘骸緩緩落向下麵的火星大地!

他聽不到一絲聲音,周圍靜得和午後的天堂一樣。耳機突然歇斯底裏地叫起來。魔鬼得手後的歡呼。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拔腿衝著飛機墜毀的方向跑去。

爬過布滿礫石的山坡,他望見一堆還在燃燒的殘骸,沿著一道不可見的向外彎的弧線散布。他跌跌撞撞地衝過去,想看看有沒有生還者。

就在即將踏上弧線的一瞬間,他迎麵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跌倒在地。

他翻身還想爬過去,又被那牆擋住了。他的手眼看著已經碰到了一塊殘骸,但就是接觸不到。無形的牆堅定地阻斷了他。

他脫掉手套,手按在無形的牆上,什麽感覺也沒有。不熱,不涼,沒有顆粒。他輕輕移動手掌,沒有一絲摩擦力,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裏有堵牆。他用拳頭捶它,用腳踢它,用頭盔撞它,罵它,衝它吐唾沫……

它依然存在。

他一時以為這又是自己的幻覺。他把手按在牆上,沿弧線走,一直走,走了好遠好遠,牆一直沉默地陪伴著。

他抬頭望天,什麽也看不見。在那裏的什麽地方,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正是它把他罩在裏麵,使救援飛機撞毀。

他跑回去,花了十分鍾拆掉車上的攝像機,把周圍環境掃了一遍,又跑到飛機墜毀處。

“你們看看,看到那條完美的弧線了嗎?那是一堵透明的牆,完全隔音,沒有厚度,沒有折射,沒有溫度,什麽都沒有……”他的手直哆嗦。

耳機裏沉默了半晌。

“那堆東西是什麽?”終於有人問道。

“殘骸。”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耳機裏“哦”了一聲。

等了一會兒,他大聲說:“這裏太詭異了!你們快來救我出去!”

“我們已經和火星緊急救援中心取得聯係,他們會立刻派專家來,十分鍾左右就能到。”邁克說,“你先休息一下,不要四處亂跑,不要亂碰東西。”

他答應了,但心裏仍然發慌。陽光越過兩億公裏的茫茫太空,穿過稀薄的火星大氣,透過沒有厚度的牆,直打在他身上。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他隱約記起一個布滿了各式台子的山洞,醜陋的雕像、更深處的黑暗……

他回頭望去,洞口像貓眼一樣散發出**。他的賽車撞在山壁上,撞出了這個洞口,也許正是這一撞,才出現了那堵牆,把他和外界隔離。洞裏有什麽?那雕像,那些台子,肯定不是自然產物,難道是人類早期移民的秘密基地?如果是的話,那就有兩百多年的曆史了,這些古董肯定可以賣上不少錢,有了錢……

他舉起攝像機,然後又放下了。在讓“他們”看到之前,他應該先獨自檢查一下這些東西。

他慢慢向洞口走去,強壓著那越來越大的洞口給自己的威脅感。他在洞口停留了一會兒,使自己適應裏麵較暗的光線。雕像迷茫地望著他,像在質詢他的到來。

他沿著微微下降的斜麵向裏走,走過雕像,來到一望無際的台子中間。

這些台子呈金字塔狀,灰蒙蒙的,上麵隱約有紋路。他用手握住近處的一個金字塔尖端,冰涼。他捏了捏,塵土簌簌落下。從黑暗的深處傳來隱隱的響動,像是什麽東西在蘇醒。

他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會從那裏出來什麽?一頭猛獸?洪水?岩漿?或者,是蘭兒?他笑了笑,又望向洞口。要不要撤到洞外去?他猶豫著,還是留了下來。

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但胡圖仍然不能分辨是什麽聲音。他望著黑暗入神,也許這裏是一座休眠火山,正在經曆千百萬年來的第一次噴發?

他突然跳了起來。金字塔的尖端在幾秒鍾之內已變得灼熱,透出淡藍色的光。所有的金字塔,像被同時接通了電源的水銀燈,慢慢亮起來。他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無比的鍋底形山洞的邊緣,鍋的另一端……一時無法估計。

整個山洞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金字塔,呈同心圓結構,越靠近中心的塔越高大,直到中心的平台,上麵有兩顆蛋。山洞的邊緣有許多洞口,不知通向哪裏,他進來的洞口就是其中一個。

他在這幕景象前蹲下來,以免因頭暈而摔倒。這絕不是人類的遺跡,絕對不可能!

蹲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個又一個金字塔,向中心的平台走去。

隨著他越走越深,腳下和金字塔上的塵土也越來越少。這些金字塔是透明的,裏麵藏著許多奇怪的東西,有的像刀槍,有的像容器,更多的不知道是幹什麽用的。他內心出奇的平靜,仿佛在這裏的不是他,而是一個陌生人,他則從這個人的軀體內向外張望。他想起了火星上各種各樣的傳說,那些傳說講述了火星曾擁有極為先進的文明,後來像恐龍一樣全都消失了,隻在某些神秘的角落還隱藏著些許痕跡。他大致猜出了那平台上是什麽。也許是火星文明建造了這一切,可是他們出於什麽目的?後來發生了什麽?

現在金字塔已經比他還高,裏麵的東西也越來越大,有些明顯是某種載具。他回頭望去,進來的那個洞口已很遙遠,而那個平台看起來並沒有近多少。耳機裏傳來邁克的聲音:“胡圖,我們在屏障外!你在哪兒?”

“我?我在洞裏。”他停了一下,“我這就出來。”

他沿原路往回走,整個山洞靜悄悄的,隻聽見他沉悶的足音。他就在這些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金字塔旁邊走過。如此輝煌的建築,卻如此悄無聲息,默默凝視他的身影。他發現剛才那種響動沒有了——不知是真的沒有了,還是他已經習慣了。

他走出山洞,站在洞口的陽光下閉眼休息了一會兒,讓過度興奮的神經冷靜一下……睜開眼,剛才的一切都變得遙遠、虛幻,仿佛……仿佛是記事之初的那些夢。

該不該告訴他們?他邊走邊問自己,一遍又一遍。古代不是有人走幾步就能寫詩嗎?他走了這麽半天,卻還是沒拿定主意。

遠遠地,他看見有架飛機停在山間空地上,幾個人在屏障前不停地手舞足蹈。

“就這麽幾個人?”他說,“我還以為會有一支龐大的救援隊呢……”

“救援中心說人手不夠,隻能先派三個人來,大部隊要等一會兒。”邁克答道,同時向身後一指。

有三個人正在查看墜毀的飛機殘骸。他們用特製的裝置將殘骸吊起,鑽到下麵檢查著什麽。

“他們在幹嗎?”胡圖問道。

“尋找生還者,尋找記錄儀,尋找任何有用的線索。”邁克回頭看著那三個人,“反正他們的頭兒是這麽交代的。”

“還有什麽生還者?!我是唯一的生還者!飛機就是撞到這個屏障上才失事的,這還用調查嗎?”他勃然大怒。

一位火星人站直身體,說道:“胡圖先生,我是隊長。您不要激動,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出飛機失事的原因。至於這個屏障,我們初步估計是火星上研製的某種新技術,您作為一個地球人,可能不大了解。”

“那先生您能不能找來研製出這種‘新技術’的人,讓他把這個‘新技術’的開關給關上,讓我出去?”胡圖望著這位隊長說。

“首先,我們沒有任何關於這種技術的資料。您知道,火星的技術非常發達,有很多是民間研製的,政府部門不一定都能掌握,這還要調查一下。其次,關上開關可能會產生很高的成本,可能會涉及許多人的利益,我們不能貿然行事。”火星人不慌不忙地答道。

“你們……”胡圖一時說不出話來。

火星人見他沒話說,又彎腰檢查起飛機來。

其他地球人都默默地看著,無聊地撫摸著屏障。

又一架飛機降落了,這是救援隊的主力。他們帶來了大型機械,開始收集失事飛機的殘骸,準備運走。

幾位火星記者在墜毀現場做新聞報道,跟隨著收集行動的每一個步驟。這些記者的話筒沒和胡圖的頻道相連接,他什麽也聽不到,隻能幹看著。

“邁克……”他開口道。

“別著急,胡圖。”邁克在旁邊觀望,“他們收拾完了以後,會救你出去的。”

“不是,邁克,我在山洞裏有個發現。”

邁克嗯了一聲。

“我發現了一處遺跡。”胡圖輕輕地說。

火星人隊長先停止了動作。

邁克用了兩秒鍾才體會到這句話意味著什麽:“你說你發現了什麽?”

“遺跡,一個文明的遺跡。”胡圖漫不經心地說,“沒什麽意思,挺舊的。”

“好像不是,不像是人類的……”他打了個哈欠。

火星人湊在一起嘀咕幾句,看看手臂上的顯示器,又嘀咕起來。

過了一會兒,火星人隊長走過來,說道:“胡圖先生,很抱歉讓您等了這麽久。現在我們的原定工作已經完成,準備對您實施營救,請您積極配合。”

“當然可以。”胡圖優雅地欠了欠身。

火星人下達了指令。整個救援隊立刻行動起來,在空地上建起龐大的野外基地,搭起高高的鐵塔,點亮各種各樣的燈。

飛機一架接一架降落,記者從打開的艙門蜂擁而出。巨大的機器來回穿梭。邁克等人忙著定價錢,向每個想采訪胡圖的記者收錢。大量的合同簽訂了,大量的專家到達了,大量的廣告牌豎立起來了……

他們試圖鑽屏障。火星上最堅硬的鑽頭在無形的屏障上怒吼著,打著滑,沒有一點兒效果。

他們試圖用激光燒開屏障。強大的激光擊打在屏障上,被吸收了,僅僅有幾絲微弱的光透過它。胡圖把手放在透過來的光上,甚至感覺不到多少熱量。

他們在屏障的另一端引爆強力炸藥,它依然紋絲不動。

他們挖了很深的地道,卻隻能望著那倒懸著的永不墜落的岩石發呆。

他們被這個完美的球形屏障弄得發瘋……

應救援隊的要求,胡圖提著攝像機來到洞裏。麵對這樣的景象,盡管他竭盡所能保持鎮定,雙手仍然微微發抖。

攝像機用幾乎聽不見的嗞嗞聲轉動著。他緩緩掃過洞穴,這場麵一定會震撼他們,震撼整個火星、整個太陽係。耳機中一點聲音都沒有,可以想象那些人目瞪口呆的樣子。他惡作劇地晃了晃鏡頭。

“你說得對,這不是人類的遺跡……”邁克小聲說。

“可能是火星遠古文明的遺跡。”救援隊長插道,“在火星其他地方也有一些奇怪的東西,但都不如這個這麽大、這麽完整。”

“那可就是真正的火星人啦!”胡圖笑道,“他們不會把你們這些自稱火星人的地球移民趕走吧?”

“不會的,這裏不大可能還有活著的人。即使有,我們也能找到一個和平共處的方式。畢竟,我們在這裏生活了好幾代,已經很難叫移民了。”

“你是不是覺得火星已經是你們的了?”胡圖蹲下,給麵前的金字塔一個特寫。

“隨你怎麽想吧,反正這個遺跡對我們火星人非常重要。”救援隊長說。

“對整個人類也很重要。”邁克說,“如果這是火星文明的遺跡,那就是人類第一次發現的非人類文明。”

“它可是在火星上。”救援隊長補充道。

“對,但它是由地球人發現的。”邁克也補充道。

“又有什麽關係呢?如果你們無法打破那個屏障,這個遺跡屬於誰又有什麽關係呢?”胡圖站起來,繼續向前走,“現在這個遺跡隻屬於我。”

“不要隨便用自己的經驗揣度另一個文明的行為。如果是個開放的博物館,為什麽還要裝置這樣一個屏障?”救援隊長不以為然。

“你知道地球上有種東西叫防盜門嗎?”邁克反唇相譏,“我估計這個也一樣,就是高級一點而已。”

“我倒覺得這裏像個避難所。”胡圖說。

“避難所?避什麽難?”

是啊,避什麽難呢?這個山洞如此龐大,如此堅固,一定是為了防備什麽毀滅性的東西。難道當時的火星上有場世界大戰?難道爆發了烈性流行病?難道有什麽天災?難道……胡圖沉默地拍攝著,至少他知道在這裏能躲避一樣東西。

外麵的世界。

“胡圖,我們馬上要進行電視轉播。”邁克提醒道。

他把攝像機放在地上,盯著鏡頭,清了清嗓子。

“開始!”耳機裏說。

“各位觀眾,你們好!現在是胡圖為您報道人類有史以來最驚人的發現!大家向我身後看……”他向後一揮,“我剛剛發現了一個文明的遺跡,一個並非我們人類文明的遺跡!這證實了我們一直猜測的外星文明的存在!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個文明為什麽要建造這樣的東西?為什麽沒有和我們接觸?以及最重要的,他們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他媽的……”他笑了起來,這太假模假式了。

“胡圖先生,我是火星一台的記者卡恩。能問您幾個問題嗎?”耳機裏說。

“當然可以。”

“火星一台讚助的問題:您認為這個遺跡是幹什麽用的?”

“我覺得這是個避難所。當初可能有人為了躲避某種災難,建造了這個避難所。這裏有很多模型,還有強大的防禦。”

“桃花院讚助的問題:您有沒有發現建造者的形象?他們有沒有性別?”

桃花院是火星上著名的妓院。胡圖笑了笑,說:“沒有。這個情況我一無所知。”

“太子港深空局讚助的問題:您現在有什麽願望?”

“我希望能盡快離開這裏。聽說賽車比賽取消了,如果能出去,我希望能再次參加比賽。我相信自己能獲得好名次。”

“丹雅服裝讚助的問題:火星政府正在討論授予您‘榮譽火星居民’稱號,您怎麽看待這項榮譽?”

“謝謝!非常感謝!”他平靜地答道。

這一切突然變得很無聊。

“全球電氣讚助的問題:您喜歡不喜歡……”

“要讓我說實話,”胡圖打斷對方的話,“我覺得這全是狗屁!授予我什麽稱號又怎麽樣?我有一萬個願望又怎麽樣?隻要出不去,這一切全是狗屁!”

耳機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您怎麽會這麽想?火星政府很少授予‘榮譽火星居民’稱號,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呢!”

“這不僅僅是個稱號的問題,您現在的處境令人同情,但也讓人羨慕。您可以親自接觸這個遺跡,有多少人想和您交換這個機會啊!”

“那就來換好了……”胡圖小聲說。

“……您正站在人類夢想已久的東西前麵,”卡恩全然不理會他的嘀咕,“您可以為人類留下無可估價的財富,您將永遠被人們銘記!說到底,您周圍這些神聖的東西屬於全人類,而現在隻有您才能接觸它們!”

“是嗎?”胡圖看著攝像機,腦子裏有什麽東西突然炸開了,噴射到渾身每個神經末梢。

他微微一笑,“我周圍這些東西是神聖的?”

他走到一座金字塔前麵,擺好姿勢,解開褲子,開始小便。

**噴散在經過無數歲月、存有另一個文明信息的塔身上。

“天啊……”有人小聲說。

攝像機轉動著。耳機中一片寂靜。

結束後,他晃晃悠悠走到攝像機前,做了個鬼臉,伸手關上了攝像機。

周圍一片寂靜。他摘下耳機,把一切拋在身後,徑自走到塔群深處。這裏非常安靜,數千萬年的沉默環繞在周圍。

他非常疲倦,躺倒在地,沉沉睡去。

他醒來時,覺得周圍有些異樣。即使在半夢半醒之間,他仍然能清晰地把握住這個意念——有東西活著。

周圍的景致依然如故,靜止的金字塔,藍幽幽的光,空曠的洞穴。但在這些東西的後麵,在無法探知的深處,有什麽在運轉,在忠實地……等待著。對,是等待。不是等待他,而是等待某個信號。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麽信號,也沒有人知道信號之後是什麽結局。

這個未知的文明沒有完全死亡,它的一部分器官還在運作。

胡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攝像機。可能是睡得太久了,身體感覺很不舒服。他拾起耳機,問道:“邁克,你在嗎?”

“哎呀!你幹嗎去了?快把我們急死了!”耳機裏傳來大叫大嚷。

“睡覺,我也要休息。”

“你最好出來一下。”

他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出去吧,也許他們有什麽新辦法呢……

他懶洋洋地沿平緩的斜麵向外走,周圍依然是亙古的寧靜。金字塔是懶洋洋的,外麵的世界是懶洋洋的,宇宙是懶洋洋的。

他慢慢踱出山洞。天已全黑,人們在屏障外架起了泛光燈,以便假裝挑燈夜戰。

他慢慢走過墜毀的賽車,走過熟悉得令人生厭的山坡,走到屏障前。人們在屏障那邊忙碌著,熙來攘往……

熱鬧。

記者們蜂擁而至,狂搶鏡頭。他一個人站在這邊,茫然地看著閃光燈在那邊無聲閃動。

軍隊等了一會兒,終於出手把記者們趕開。

她一邊走,一邊小心不被地上的石子絆住。

終於,他們隔著看不見的牆互相凝望。

這個場麵有點滑稽。因為矜持,這幾年他們從未麵對麵交談過,現在他們都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該說點什麽。

他覺得自己應該微笑,就微笑了一下。

她也報之一笑。她的笑容還是如此美麗,如此不加修飾,就像是專門為他而準備的。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子,又趕緊把頭轉回來,衝他笑。

她的頭發,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額頭,她的臉……

他突然伸出手,隔著這無形的屏障撫摸她的臉。

這個舉動使她的淚水流了出來。

那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

他繼續撫摸著這張以前曾撫摸過無數遍的令人心痛的臉,沒有絲毫感覺。指尖沉默不語。他原本以為這輩子沒有機會再撫摸她的臉了。現在,他的手幾乎就要碰上了,卻永遠不能真正接觸,永遠不能……

邁克躊躇再三,還是走上前來,溫柔地把蘭兒帶回到她的丈夫或未婚夫身邊。

身材魁梧的男子摟住蘭兒的肩膀,低頭撫慰。

“胡圖先生,我們有個建議。”救援隊長小聲說。

“說吧,我聽著呢。”

“這個屏障也許有從外麵打破的辦法,但現在我們還不知道。我們覺得……你可以到洞裏找找,也許它能從裏麵打開。”

“某個開關之類的東西。”胡圖點了點頭。

“非常正確。”救援隊長接著給他講解了預定的考察路線。看來在他昏睡的時間裏,救援隊已根據有限的資料做了詳細地研究。

胡圖回到洞穴中,重新拾起攝像機,打開電源,看那小小的監視器慢慢亮起……也許蘭兒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似乎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必須要依次考察大廳周邊總共十六個洞,他慢慢向右邊第一個洞口走去。他原來隻是一廂情願嗎?也許他的內心早已放棄,而隻是自己不願意承認?攝像機的聲音幾乎聽不見。那他為什麽非要和那輛白色賽車過不去?他到底在和誰過不去?他拐上連接各洞的通道。誰?到底是誰?他眨了眨眼。現在想這些還有用嗎?他在和誰過不去?

一號洞比較小,依然排列著許多金字塔,不同的是,塔身內似乎藏著某種標本,非常小,像是昆蟲或節肢動物。他不得不趴在地上給這些家夥來個特寫,同時小心不被尖銳的塔尖劃傷。這些動物標本的樣子,和地球上的不一樣,但都有甲殼、觸角之類的東西。

在三號洞裏,他看到了一些巨大的動物,有的有幾層樓高,麵目猙獰。他站這些遠古的猛獸麵前,仰視著,想象它們在遠古火星的大地上飛奔,在洶湧的大河邊大口飲水,在火星的兩顆月亮映照下的荒野上對空嘶吼。這種想象令人暈眩。

人們在他的耳機裏傻乎乎地爭論這些野獸是草食的還是肉食的。他盯著那些高高的、肅穆的獸頭,盯著它們醜陋凶惡的臉,就那麽盯著,直到脖子發僵。

接下來幾個洞都是植物標本儲藏室。有些是植株,有些是種子,有些隻是一朵花,似乎當初隨意地挑選了一些,擺放在這裏。不過按救援隊長的意思,這些東西隻是從人類的視角出發顯得雜亂無章,但也許對於那個文明來說,這是最有道理的一種組合方式。

為了節省時間,胡圖隻能浮光掠影地掃一圈,談不上仔細觀察。

七號洞是空的。他正準備向深處走,隻聽邁克提醒道:“小心!說不定這也有個透明屏障呢!”

他一陣心煩,幹脆邁開大步,跑到洞中央。

“你們看,這裏什麽也沒有!”他叫著,聲音在洞內回**。

“難道這兒沒完工?”邁克問道。

“這裏什麽也沒有!”胡圖在洞中央又蹦又跳,假裝去夠幾十米高的洞頂。

“讓我們看看洞壁。”救援隊長說。

洞壁並不光滑,由無數形狀各異的小平麵組成,沒有一個曲麵,顯然經過精心加工。

“這到底是幹什麽用的?”胡圖嘀咕著,用手撫摸著。

“不知道。也許是會議廳,也許是停車庫,也許真的就是沒完工而已。”救援隊長歎口氣,“反正肯定有個什麽目的。”

“也許是個先鋒藝術品呢?”胡圖樂嗬嗬地問。

“是啊,也許。你看看下一個洞吧。”

下一個洞也是空的,晃了一陣,他又轉到九號洞,還是空的。他甚至沒有進去,隻在洞口瞄了一下。十號、十一號……一直到十四號洞,全是空的。他剛剛好起來的心情又沉了下去。這地方讓人完全不可捉摸。

十五號洞。他漫不經心地探了下頭,立刻呆住了。

洞中央是個垂直的三棱柱,每一麵都有二十多米長、五米高,上麵幻彩流動——雲一般,水一般,在看上去深度無限的空間裏,各種色彩肆意流淌。紅色、藍色、綠色、黃色、橙黃色、紫色,不一而足……它們不停噴湧,仿佛是神懶散的手在攪動色彩的幽潭。

“這是什麽東西?”邁克喃喃問道。

“這是我們今天問得最多的一句。”救援隊長說,“接下來我們應該問:它是做什麽用的?”

“廣告?”有人小聲插了一句。

胡圖咬牙切齒地說:“胡說八道。”

繞棱柱一圈後,他又回到原地,歎了口氣。

“胡圖,你反方向再轉轉。”救援隊長說。

“幹嗎?我累了。”

“聽我的。”

他嘟嘟囔囔沿反方向走去。

“停下!”救援隊長突然喊道,“我看見了!”

“什麽?看見什麽了?”胡圖摸不著頭腦。

救援隊長讓他往回走半步。

他依言而行,還是看不出什麽東西。

突然,就在不經意晃動的一瞬間,他眼角的餘光顯示出一幅“有意義”的影像。其實他根本沒認出是什麽,但能肯定那不是混沌的色彩,而是某個東西的形象。

他轉身正對棱柱。影像消失了。

他向旁邊移了一小步,那影像一掠而過。

他又調整了一下。

就在兩個柱麵的交接處,取個合適的角度,原來混沌的色彩消失了,代之以巨大的圖像。他可以看到從麵前掠過青翠的山穀、潔白綿長的瀑布或者是陡峭冷峻的大山,一直延續到天邊。

畫麵不斷變化,像是一部紀錄片。鏡頭一轉,他在城市上空飛翔,望不到頭。這城市仿佛是人類城市的負片 ,沒有林立的高樓,而是向地下延伸,形成無數大小不一的洞口。有飛行器從這些洞口進出。洞口和洞口之間,有深不見底的壕溝相連。鏡頭從一個洞口鑽進去,衝入黑暗之中,周圍掠過五顏六色的亮點。

胡圖等了好久,鏡頭一直在這隧道中穿行,沒有變化。

“這就是那個文明嗎?”邁克問,“不大像火星啊……”

“也許這是幾億年前的景象呢,那時火星可水源充足。”救援隊長說,“胡圖,別等了,去中央平台上看看吧。”

胡圖無聲地表示同意。他沉思著走出十五號洞,瞟了一眼有雕像的十六號洞,這洞他已經走了無數遍了。這個洞可能原本就是做入口的,否則不大可能這麽容易就被撞破。

他把目光投向大廳中央的平台。

那兩個蛋在上麵,等待著。

他開始向中央平台走去,一瞬間覺得疲憊至極。金字塔在一旁偷偷冷笑,目送他木然地穿過林立的塔群,穿過泛出藍光的晶體,穿過凝固靜止的空氣,穿過這一切,他來到屏障的中心——中央平台下。

它是洞中唯一的長方體,高三四十米,滿布花紋。他輕輕撫摸著這些花紋。它們沒有什麽具體的形象,隻是曲曲折折,扭來扭去。

“是文字嗎?不像啊……”邁克輕聲說。

“也許僅僅是某種裝飾,也許……也許和那個棱柱一樣,必須從一定角度才能看出東西。”救援隊長說。

他邊走邊撫摸那花紋,感受它們在指尖上輕柔的起伏,不很光滑,但很細致。他慢慢繞到平台後麵,這裏有道台階,每一級都很高,像是一堵矮牆,同樣布滿花紋。

他抬頭仰望,台頂那麽高,那麽遠。當然,沒有選擇,他必須要爬上台階。

他手腳並用,艱難地爬上了幾級。

“我有個建議,胡圖。”救援隊長說,“你聽說過當初宇航員在月球上的故事嗎?”

“一小步還是一大步? ”

“不是。他們原來想在月麵行走,結果發現由於引力太低,走起來很困難。於是他們改用跳躍方式,效果很好。”

“你是說我也不用慢慢爬,可以直接一級一級往上跳?”胡圖問。

“對。這裏隻有三分之一地球重力加速度,足夠了。”

“說實話,有時你還是挺聰明的。”胡圖微笑道。

耳機裏不好意思地嘀咕了幾聲。

胡圖雙腿並攏,使勁向上跳起,一下子跳了上去。他憋住一口氣,連續跳了好幾下,順利得不可思議。他站穩雙腳,放聲大笑,不屑地看著前麵漫長的台階。

耳機裏傳來不住口地讚揚。

胡圖回頭看看,已經上了七八級台階,有些高,有些暈。他定了定神,繼續向上跳去。

也許是輕微恐高症的悸動還沒有完全消除,也許過於興奮了,這次他沒有站穩。悲壯地掙紮了半秒鍾,他從台階上緩慢地、不可阻擋地滾落下去,一直到底。

一時間,他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他躺在地上,望著那高高的台階,腦子空空如也。自遠古起被封存到體內的海水波濤洶湧,在耳際轟鳴。那個老頭兒,那個幹瘦的老頭兒,在他腦海裏咯咯直笑,用尖細縹緲的聲音說:“孩子,你們幹的這一切,我以前都幹過。”說完,老頭向後縮去,從他後腦穿出,鑽入地下,穿過火星中央熾熱的熔岩,衝出另一邊的地麵,直衝入無邊的黑暗的宇宙……

他神誌清醒過來,開口喊道:“見鬼!我掉下來了!”

耳機中寂靜無聲。

“不用這麽緊張,我沒事。”他笑道。

耳機裏保持緘默。他忍不住拍了幾下,沒用。

這不可能!他使勁拍打著耳機。一個賽車用的耳機不可能從十來米高處掉下來就摔壞了,不可能!這是名牌貨,這是專業用品,這是頂級規格的……

耳機依然一聲不吭,連一絲電流噪音都沒有。

他取下來瞪了它幾眼,一把扔開。攝像機被他不小心甩出去,砸中旁邊的金字塔,啪的一聲,然後像救援飛機一樣慢慢變成碎片,沿塔身滑落在地。

他歎了口氣,解開話筒,也準備扔掉,想了一下,又停住了。

“我現在準備重新上台階。”他自言自語道,希望話筒能成功地把這句話傳出去,“總共大約……三十級。”他開始小心翼翼地一級級往上跳,邊跳邊數數,心裏努力抑製著向後看的衝動。

胡圖沒有受過在火星上跳躍的訓練,跳了近二十級後,他的腿開始發軟。為了不再掉下去,他采取保守策略,老老實實地一級級爬。這樣慢一點,但比較保險。

他停止說話。在這巨大的尺度麵前,他仿佛變成了一個嬰孩,正在家中的樓梯上一步步艱難地攀登。矮牆似的台階似乎無窮無盡,自己是個嬰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爬上最後一級,他疲憊地倒在平台上。

“我麵前就是那個蛋。很大,很漂亮,很精致。”他說。

然而,他沒有說出這蛋給他的壓迫感。

它有將近二十米長,十米高,金黃色,同樣有令人厭惡的花紋。這是蛇蛋,伊甸園的那條蛇下的蛋。

養足力氣,他站起來,走近金蛋,敲了一下,聲音發悶。

他走到蛋的一頭,看見了剛才被擋住的另一個蛋,一模一樣。蛋的尖端很鈍,刻有同心圓花紋,隨著直徑變大,慢慢幻化成混亂的圖案。

平台的這一頭有一麵高大的鏡子。他走過去,鏡中的自己也迎麵走來。這是個神情憂鬱的青年。

他小心地伸出手,用食指碰了鏡麵一下,什麽反應也沒有。他微微一笑。他期待會有什麽反應呢?在鏡麵上激起層層漣漪?

遠處,平台的另一端,有個四米高的小平台。他琢磨了半天,鼓足勇氣,使勁跳起來,來個引體向上,翻了上去。

這裏也就一張雙人床大小,排列著許多按鍵似的東西,中間是塊半米見方的平板,顯然是個控製台。那些按鍵看起來都一樣,沒有文字或花紋來區分。

他試著踩了一個鍵,沒有任何反應,他又踩了另一個。

忽然,平板噴出藍色的強光,閃了幾秒鍾,組成一幅立體的圖像,有陌生的文字顯現出來。那文字形狀奇特,像魔鬼的符咒,又像造物主那神秘不可解讀的語言。它們就在那裏閃動,冷冷嘲笑他的無知。

出神中,他踩到旁邊的幾個鍵。宏大的聲音突然響起,急促、高亢,如著魔的先知在宣述箴言。這聲音直刺大腦,他不得不捂住耳朵。

腳下傳來輕微的振動,他張皇四顧。

蛋殼在慢慢裂開。

有光從裏麵透出來,直刺洞頂。

蛋殼越裂越大,光芒耀眼奪目,他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睜開雙眼。

容器裏各存放著一具幹屍。

這是人類的幹屍,但體型很大。他們穿著薄薄的衣服,靜靜地躺著。他們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可能還在不知哪裏的夢境中纏綿。也許,他們就在夢中死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夢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直到歸入永恒的黑暗。也許,他們根本就不做夢,而是中斷了意識,就這麽直到永遠。

胡圖癱坐在平台上。為什麽要把幹屍放在這裏?為什麽不存放冬眠的活人?為什麽死者和人類如此相似?為什麽要建造這座避難所?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麽?到底是什麽?

他不知道,他來得太晚了,晚了億萬年。

他不知道,曆史像電視廣告一樣,不斷地重複,一遍又一遍。

他也不知道,延續了無數歲月的悲劇,正進入最後的**。

在蛋殼打開的一瞬間,某個地方開始倒數計時。

戰爭已進入最後階段。

敵對的雙方都想做最後的全力一搏。他們調集了最具毀滅性的武器,準備徹底消滅對方,純潔整個太陽係。

戰爭的焦點在第五行星上,因為它不僅是內外星係的樞紐,更是這個文明的發祥地。

為了保存文明的火種,正義的一方在第三行星上建立了一個秘密基地。

幾乎同時,同樣是正義的另一方,在第四行星上也建立了一個秘密基地。

冬眠是有時限的,不可能永遠保持肌體的活力,因此,兩個基地都把喚醒時間設為一千年。

然而,一個間諜成功地在臨死前,把第四行星基地的喚醒時間改為了一億年。

沒有人發現這個改動。

億萬年過去了,第四行星基地在歲月的長河中沉睡。

直到有一天,有人觸動了塵封已久的報警裝置,整個基地開始蘇醒,立即啟動了防衛罩。它發現冬眠裝置內沒有生命,認為基地的主人一定離開了冬眠裝置。它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主人的進一步指令。它很耐心。畢竟,億萬年都等過了。

終於,指令下達了:啟動自動防衛程序。

很好。它在幾秒鍾內檢查了周圍的環境,確定了本星球上若幹個有文明存在的地點。它開始探測太陽係內其他的星球。這花了些時間,但結果總算出來了。這些陌生來客的力量還很弱,還是孩子,但在未來會形成威脅。敵我力量對比、可行性分析、打擊方案等立刻生成。

它用了百萬分之一秒做最後的決定。

火星的山脈裂開了,大地裂開了,久未使用的毀滅性武器**在煙塵翻滾的天空下——這些武器當初曾輕而易舉地將第五行星那碩大的星體炸成無數碎片。那些碎片至今還在轟擊著第四行星。

億萬年前,第三行星基地贏了一個回合。

現在,第四行星基地要向敵人的後代們實施最終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