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戶口

安龍

說起我的學生生涯,就不得不說起我高中時那堆破事;說起我的高中生活,就不得不說起王世博,我高中的那個鐵哥們兒。

這輩子大概沒什麽人能讓我打心眼裏佩服的了,除了王世博。王世博是在我讀高三那年轉校到石河子一百中的,和我住一個宿舍。

王世博到石河子一百中是來複讀的,可打死我也想不到像他這種高考考了滿分的人也會來複讀!如果全國第一名還上不了想上的大學,那誰還能考上大學?但偏偏事實就是如此,所以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高考是坨狗屎。

也許一切原因都是因為“火星職業技術學校”,沒有火星上的這個爛學校,後來的一切都不會是這樣。

高二那年的暑假,我老爹從表哥那裏弄來了一本招生簡章,說什麽為了激勵我的上進心,硬逼著我看了整整一下午。看完之後,我的上進心倒是沒見長,光在納悶為什麽這個宣傳語是“學汽修免費學駕駛,學美容免費學美發”的中等專科學校,竟能出現在高等院校招生簡章裏,而且分數還超過清華北大耶魯哈佛石河子大學老大一截!

當時我以為這個什麽“火星職業技術學校”腦子出什麽毛病了,要不就是印刷出了重大錯誤,於是我拿著招生簡章去問老爹。

老爹剛從一個飯局上下來,紅著眼睛滿身酒氣地看著我,親切地說,你個龜兒子哪天要是拿上火星戶口了,老子給你當兒子都成……然後他抱著我的肩膀狂吐了一通,剛好吐在了那份招生簡章上,髒兮兮一片,也分不清他吃的是猛獁象還是劍齒虎,不過唯獨火星職業技術學校那一頁他沒敢往上吐。

後來我才得知,這所學校是火星上唯一一所在地球招生的學校,而且畢業包分配,戶口不用打回生源地。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火星職業技術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就等於是火星戶口啊!

不過聽說王世博來石河子複讀的原因,就是想上這所什麽火星職業技術學校時,我還是大吃了一驚——這個火星上的破學校竟然連高考滿分的人都不要,那它到底還想不想招到學生了?

聽了我的疑問,王世博用看白矮星人一般的眼光看著我說,你小子難不成還不知道高考招生是按地區招的還是咋的?

其實我對這方麵一直很白癡,我老爹對我要求不高,能考上大學就成,雖然這兩年“大學”這個詞越來越不好定義。我以為高考就是你去參加考試,夠人家定的分了人家就要下了,於是你就成了個人模狗樣的大學生了;不夠分的也簡單,拍拍屁股哪邊涼快待哪邊去。

很顯然,高考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簡單,比如這個按區域招生,學問可就海了去了,具體有些啥花頭我也說不清,反正說什麽是為了公平考慮……總之,就這麽說吧,火星職業技術學校一年總共有三千個招生名額,其中兩千九百個給了火星,地球上隻有一百個名額。就這一百個名額,到地球上還給撥拉撥拉分了個一二三四等。

很不幸,王世博老家是上海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沿海貧困地區。上海的人口、麵積都實在太小,和其他省份相比完全處於弱勢,因此,上海地區一個火星職業技術學校的錄取名額都沒分到。

不過我聽說環境危機和火星大開發之前,上海可是個很牛氣的地方,比起現在的石河子和南極開發區都毫不遜色。曆史課本上有上個世紀上海的照片,那片高聳入雲、氣勢磅礴的高大建築群,讓那幫隻知道在課堂上睡覺網聊的紈絝子弟也肅然起敬。2010年上海還舉辦過一場叫作“世界博覽會”的全球性活動,據說當時的宏大場麵令全世界為之矚目,王世博的名字就是從這裏來的。

不過,現在的上海市區,大半都被淹在了海中,往昔的無盡繁華,早已成了過眼雲煙。現在的上海,讓海水浸得連玉米棒子也不長一穗……

雖然高考能得滿分,但王世博卻不是那種在石河子一百中常能見到的宅男書呆子,恰恰相反,王世博整天在課堂上要麽睡覺,要麽就是和我頭藏在桌上小山包似的書堆下侃大山。我覺得“高四”對兩種人來說是幸福的,一種是我這種啥也不會所以啥也不學的人,一種是王世博那種啥都會了所以啥也不用學了的人。所以我們每節自習課都幸福地神侃著。

侃著侃著,慢慢地,我對王世博的身世有了點兒了解。王世博祖上八代一直是土地裏刨食的貧苦農民,直到他的祖爺爺去外地幹了一輩子苦力,才有了些積蓄。回鄉後,正好有個紈絝子弟把家敗了,他祖爺爺就拿所有積蓄買下了那家夥的一所大宅子。沒過兩年,解放了,宅子給土改了,他祖爺爺、爺爺都被打成了地主……所以王世博的老爹沒受過什麽比較好的教育。上海還行的那些年,王世博家過得還可以,或者說是相當不錯,直到全球升溫,兩極冰蓋融化,地球氣候越來越惡劣,再加上後來的火星大開發,地球上沒有沉入海中的沿海城市,都相繼沒落了。

如果不是那些無聊的晚自習,我還真不知道上海有過這樣一段輝煌的曆史。在我印象中,沿海地區一向都是貧窮與落後的代名詞。

王世博還說,其實石河子的輝煌崛起也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當兩極冰蓋融化,海平麵上升以後,地球上的金融體係全麵崩潰,大片土地沉入海中,而人口卻仍保持著較高的增長率。麵臨絕境的人類,於是動起了開發火星的念頭。

其實,從理論上講,開發火星的技術還是很不成熟的,環境大危機來臨後,人類的科學技術幾乎止步不前,畢竟大多數人的溫飽都沒有解決……但人類卻憑借頑強的毅力,神話般地用上個世紀的過時技術,硬是把宇航員送上了火星,並且最終達到了大規模移民的水平。

很久以前美國航天局就能把宇航員送上月球,其實這和把移民送上火星也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同,隻不過需要更大推力的火箭和更大規模的生命維持裝置罷了。那些大火箭人類已經有了,就在那裏,塔克拉瑪幹星際物流中心。

記得小時候參加我老爹單位組織的塔克拉瑪幹旅遊,我老爹帶著我第一次去看了那些大火箭。

在石河子,每天不分晝夜經常能感受到腳下的大地震動,老媽告訴我那是塔克拉瑪幹又一艘火箭發射升空,飛往火星了。

當年我和老爹到了塔克拉瑪幹星際物流中心,剛下車,新一艘火箭發射的震動就把我掀了個五體投地。客運汽車有很強的減震裝置,所以我們在車上一直沒感覺出來。在塔克拉瑪幹,走路要時刻留意時間,每隔整五分鍾不管你在幹什麽,都要停下來蹲到地上,除非你想和我一樣與大地母親來個親密接觸。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天氣晴得像學校食堂免費供應的湯一樣——不過據說這種天氣在上世紀比打雷的天氣還常見——然後我看到了真實的飛往火星的火箭,不過隻是一部分。王世博說世界上沒有人能看到火箭的全貌,因為它的長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人類的視覺距離極限。當時的我,以為我看到了一堵牆——豎直方向無限延伸,水平方向略有弧度的金屬牆壁。我在石河子每天都能感受到很多次的地震,就是這東西發射時產生的。

當時我老爹仰望了這堵牆五分鍾後,問導遊火箭在哪裏。

旁邊他單位的一個同事有些賣弄地說,這就是火箭。

我老爹愣了一會兒,說我又不是不知道,以後我兒子還要坐著它去火星呢……

那時的我已經頗有些懂事了,我能看出周圍的人都在努力地憋著笑意——那時候我老爹已經有些權勢了。

塔克拉瑪幹星際物流中心矗立著無數艘這樣的巨大火箭,每天都有許多艘這樣的火箭在這裏發射。隻有亞歐大陸板塊的中心地帶,才能承受住如此龐大的衝擊力長年持久的衝擊。據說塔克拉瑪幹曾經是一片沙漠,不過現在這裏是一片焦土,火箭發射時噴射的巨大火焰,讓整片土地都成了黑色,如果不穿特製的隔熱鞋,踩在地上腳底會燙出水泡來。

地處塔克拉瑪幹星際物流中心附近的石河子市,漸漸演變成了國際化的大都市,而上海卻日漸破落。大量的公司和工廠都搬遷到了內陸,海水倒灌也使得土地不再適合耕種。後來王世博家的日子窮得實在沒法過了,他媽受不了這份苦,丟下還在吃奶的王世博,跟一個老撾人跑了。王世博全靠他爸一個人拉扯大。也許是當時年齡太小的原因,王世博對此似乎很淡然,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從學校對麵書店租來的愛情動作小說,一邊跟我絮絮叨叨說著這些。

其實我蠻佩服王世博的老爹老王頭的,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莊稼漢,肯不顧一切供兒子上大學。據王世博說,和他一塊長大的幾個朋友,連義務教育都沒讀完,就跑到內陸打工來了。現在北京、上海,還有深圳,是國內最大的三個農民工來源地。

王世博老爹老王頭還有一點很讓我佩服。當初王世博剛來石河子一百中的時候,是可以向學校申請貧困生助學補助的,老王頭帶兒子報名的時候也打算申請補助。後來走到學校大廳的時候,看到大廳中央有一幅很大的紅榜,他老先生以為是考試排名光榮榜,一時心血**讓兒子念一念,滿是自信地相信下次考試後紅榜上第一位那個大大的燙金的名字一定是自己兒子的。結果王世博還沒念完標題“上季度貧困生助學補助名單”幾個字,老王頭就拉著兒子氣鼓鼓地往回走了。

不過,沒多久省裏來人搞了一場教學考察,之後石河子一百中的這套申請貧困助學補助的方式,就隨之更加人性化了——學校直接將助學補助加到每月在食堂消費金額最少的一百個學生的飯卡裏。於是,那幫貧困生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節食大運動——很多人都靠學校這點微薄的補助金活命,畢竟補助名額有限,如今要想拿到,那就必須比別人吃得更少。競爭本來就夠激烈的了,還有一幫打扮得像**的雄性孔雀一樣的女生節食減肥來搗亂。於是王世博每天隻能把夥食費減了又減,估計要不是每次我都從自己嘴邊剩些飯食給他,他恐怕早瘦成排骨仙了。

坊間有這麽一個說法:窮人和富人在澡堂子裏脫光了其實一模一樣,都是一樣的人。不過在石河子一百中的澡堂子裏,此說法難以成立——隻要一看那些瘦得像竹竿一樣的夥計,就知道起碼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他們是貧困生。

其實根據物質循環理論,山珍海味和蘿卜青菜,都可能是別人或者別的動物的排泄物構成的,本質上沒有區別,反正都是有機物製品。從王世博身上我更加體會到了這一點,素炒餅組成的大腦不僅不比熊貓肉組成的大腦差,反倒還強了不少。

不過有時候,我覺得王世博這麽聰明,也許是三聚氰胺的功勞,雖然有人說三聚氰胺隻會引起腎結石而不是讓你腦瓜變得靈光,但王世博每天的夥食,除了兩頓炒餅就是一斤牛奶了。

關於這個每天一斤奶的問題,倒是在學校引起過一場風波。

有一次課間,有個剛吃完紅燒劍齒虎的紈絝子弟看到王世博吃完炒餅後大口在喝牛奶,後來他吃清蒸猛獁象的時候向更多的紈絝子弟說起了這件事,引起更多的吃飽了撐的紈絝子弟前來打醬油圍觀。最後事情不知道怎麽捅到了校長那裏,結果第二天升旗儀式上他老人家發話了,說最近聽到一些同學反映有些接受國家貧困助學補助的貧困生拿著國家的錢大吃大喝,甚至還喝牛奶,這樣很不好,他很痛心……校長腆著個孕婦一般的啤酒肚這樣說著,熠熠生輝的腦殼晃得王世博不敢抬頭正視。

王世博每天喝牛奶確實有點奢侈,不過關於校長的那套貧困生不能吃好不能穿暖不能消費娛樂這一邏輯到底他是用左半邊屁股還是右半邊屁股想出來的,我一直很納悶。其實王世博每天喝牛奶也有他的苦衷,打他沒斷奶老媽就跟老撾人跑了之後,他老爸實在心疼他,所以一直給他喝牛奶,直到今天——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王世博直到現在還沒斷奶。

老王頭供兒子喝了二十年牛奶也是令我佩服他的一個原因,上海那鬼地方實現溫飽都還是個問題,老王頭竟下血本供兒子喝了二十年牛奶!

現在在地球上,牛奶可是個金貴的東西,畢竟用熊貓體細胞與大腸杆菌融合來生產人造熊貓肉,要比從奶牛身上擠出牛奶來廉價和快速不少,結果鬧得奸商紛紛往牛奶裏兌水。照說水對人體也沒有什麽壞處,可壞就壞在有關部門對牛奶質量的檢測上,兌了水的牛奶氮元素含量也就是蛋白質含量總也不達標,奸商隻能繼續往裏兌三聚氰胺。

後來王世博不敢在食堂或者其他公共場合喝牛奶了。每天早晨天不亮的時候,王世博都要拖著我偷偷地跑到學校門衛室找老王頭拿牛奶。

那時候老王頭還在學校當保安,因為回上海的路費太貴,在石河子住的話順便還能照應一下王世博。老王頭每天看門,閑著沒事就幫學生們洗衣服床單賺點辛苦錢,他在學校大門旁邊兩棵銀杏樹上拉了條繩子,上麵總是掛著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內衣外衣被罩床單,王世博就躲在裏麵一口氣把牛奶灌完。

久而久之,人們每天早晨總是能看到我和王世博鬼鬼祟祟地跑出宿舍不知道去哪兒,然後又做賊心虛地在晨讀前喘著粗氣滿臉通紅地趕回教室,王世博的嘴角還總是掛著來曆不明的奶白色**。

人吃飽了之後的想象力總是無窮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論開始流傳開來,人們看我倆的眼神越來越曖昧。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有人這麽無聊,再說人的性取向和你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一樣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況且我早晨不過是因為王世博極度怕黑而跟他一起拿了趟牛奶而已。但為了王世博的助學補助,這件事我隻能有口難辯。麵對流言如果你出來澄清,你就會發現事情總是越描越黑,當然保持沉默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終於,有一天課間一群女生在教室後麵指指點點,不時還捂著嘴發出曖昧的笑聲,然後我華麗地爆發了。

草泥馬的你才斷背,你們這麽關心王世博的性取向,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我拍案而起,衝著那幫女生大罵。

我本以為出這手狠招會讓她們閉嘴,沒想到一個叫丁小莉的女生突然也拍案而起,衝我大喊:我就是看上王世博了,怎麽著?

很早以前我就開始注意這個丁小莉了,雖然她不是長得特別漂亮那種女孩子,但玲瓏的五官組合起來讓人看了總有一種想與之共度一生的衝動。我之所以會爆發,主要也是因為她。

教室立刻靜了下來,丁小莉的小臉紅得像蘋果一樣,她馬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故作鎮靜地看起書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在往下沉,我覺得我可能真的有點兒喜歡丁小莉了。

然後王世博一臉無辜地從廁所回來,上課後我偷偷問他,對他來說是兄弟重要還是女人重要?

王世博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可沒等這口氣出完,王世博又補充說,見過沒手沒腳上街的,可沒見過不穿衣服上街的……

丁小莉開始公開追王世博了。可出乎我意料的是,王世博對此卻無動於衷。

有一天,丁小莉把我約出教室,我知道她是想讓我給她幫忙,而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了。我想我是真的喜歡上丁小莉了。

課堂上趁王世博清醒的時候,我問他:覺得丁小莉怎麽樣?

沒興趣。他說,然後拿起最厚的那本教輔書準備墊著睡覺。

突然我想到,王世博一定是喜歡別人,所以才對丁小莉這麽冷淡。

事實果然如此。

一個晚霞像火焰般照亮天空的傍晚,王世博紅著脖子說,他喜歡隔壁班那個剛從火星轉學過來的女生。

當時我著實吃了一驚,沒想到王世博的眼光能有這麽高。不過這樣的話問題就比較好辦了吧,當時我想,四角戀總比三角戀強,畢竟兩男兩女的問題總比兩男一女的問題好解決。三角戀就像數學上的三體問題,求來求去總是無解。

於是,我決定幫王世博追到那個火星女生——當然也是幫自己追丁小莉。

不過當我真的見到那個火星女生之後,我才知道問題有多麽複雜。

火星上的人類,都是遵循優生學在試管中培育後代的,再加上良好的後天環境,因此可以說火星上出生的人類,都是完美的個體。

那個火星女生身高足有一米八五,據說就這也才剛到火星人的平均身高,表情是那種冷豔到不行,讓人看了都忘記了呼吸的鋒利勁兒。

不知從何時起,每天課間跑到陽台上吹風成了我跟王世博的必修課。每當那個火星女生走出教室,王世博都會擺出一副很非主流很憂鬱的造型,等那女生走了以後他就猴急地問我,她注意到他了沒有?

後來我給王世博出了個主意。

每天放學那個女生都會抱著兩本練習冊回宿舍,我就裝作不小心撞到那個女生,盡量把她的書撞到地上,然後“恰好”路過的王世博就幫她把書撿起來還給她,而且“不經意”地翻開書,趁機窺探下她的名字。

當然,這是我在言情小說裏看到的情節。學校門口的那個書攤很不厚道,經常拿言情小說當愛情動作小說賣,雖然二者的區別隻在某些場景的細節描寫詳細程度上有所不同。按書中的情節,男主角一般都是在翻過女生的書之後通過一段“xxx嗎?真是個好名字呢”這樣的對白成功勾搭上了女主角,隨即展開一場纏綿悱惻、**氣回腸的愛情史詩……

因此,我決定把這段話也當作王世博的開場白,不過我指示他說得不要那麽腦殘。

接下來的一整天,王世博都在意**那個火星女生的名字,猜測著究竟哪三個字才配得上她。到最後,他甚至還找了本磚頭厚的字典開始翻查起來。

終於挨到了放學時刻,我把眼睛發紅的王世博從字典中拽出來,跑到隔壁班門口,眼巴巴地守株待兔。

終於目標出現了,我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結果用力大了些,差點把那位火星來的高挑兒妹子撞個四腳朝天,我甚至還聽到她脫口而出的罵娘。

之後我轉身觀察王世博的情況,還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王世博很有風度地幫她撿起了練習冊,然後佯裝不經意地翻開了其中一本的扉頁。

現在隻等王世博再“不經意”地瞥到她的名字,說出那段經典對白,事情就算圓滿了——我仿佛都看到自己和小莉一起幸福快樂的生活在向我招手了。

可王世博瞥了一眼練習冊內頁後,臉色突然變得鐵青,身體定在那兒一動不動了。

在我急得跺腳的當口,那女生從王世博手裏奪過了練習冊,徑直離開了。

我走過去拍了王世博腦門一下,他才清醒過來。

她到底叫什麽?我問道。

廖瓊花……王世博回答。

廖瓊花到了石河子一百中後,據我還有全校其他五千名處於性成熟階段的男生觀察,她換衣服的頻率保持在半天一套上,而且從來沒有重過樣。

因此猜測她下一套衣服的顏色和款式,成了石河子一百中全體男生茶餘飯後最大的樂趣。而那幫相貌不出眾或者驚人出眾的女生,看著一群色眯眯地守在陽台邊等著看廖瓊花經過的男生,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不過瞪眼歸瞪眼,學校對門一家作坊式山寨服裝店卻目光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巨大商機。

該店老板通過特殊渠道弄到了學校教室的監控錄像視頻,然後貼著各種各樣的牌子,款式卻與廖瓊花前幾天穿過的衣服款式類似的山寨衣服,一下子掛滿了這家店,店的名字也赫然改成了“火星外貿”。

那些整天對廖瓊花的生活作風嘰嘰歪歪的女生,在周末也跟著別人一起跨過寫著“地球的消費,火星的享受”的招牌,衝進“火星外貿”店搶購衣服,然後得意揚揚地在走廊裏像小孔雀一樣走來走去,向男生們展示她們的火星最新款服飾。

而那家店也足夠聰明,懂得在監控錄像視頻裏看到的廖瓊花穿的火星服飾的基礎上做些變動,讓那些酷愛臭美的女生感覺不到其實自己穿的衣服款式正是廖瓊花幾天前穿過的。

終於有一天,廖瓊花讓人大跌眼鏡地在下午穿著上午穿過的衣服出現在學校。男生們紛紛感到失落,以至於全校老師一致認為那天學生們在課堂上回答問題非常之不積極;而那幫女生則穿著山寨自廖瓊花款式的衣服揚眉吐氣地在廖瓊花麵前高談闊論。

可到了下午,學校每周兩節課的自由活動時間,我卻在學校隔壁髒兮兮的網吧裏破天荒地見到了廖瓊花,她顯得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她剛好坐在我對麵,我看到她從脖子後麵衣領商標的地方取出了一張TF卡,然後在一家火星網站上下了一堆東西拷了進去。等她把卡插回去之後,又在手機屏上點了幾下,然後,我以為我眼花了,廖瓊花的衣服出現了一堆馬賽克圖案,隻一眨眼的工夫,粉紅色裙裝居然變成了黑色女仆裝。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火星貨,剛從真人版美少女戰士變身魔法一般的視覺震撼中恢複過來的我想道。

可惜王世博還待在宿舍裏睡大頭覺,沒有看見這一幕。

第二天,那些課間總在走廊上走來走去高談闊論的女生消失了,見識過或者耳聞過真正火星服裝的人,都知道了她們身上穿的不過是山寨貨而已。

那家“火星外貿”服裝店的生意也迅速衰敗下來。

這期間,王世博追廖瓊花的事也一直沒有進展,我發現這件事的艱巨性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而丁小莉卻不顧王世博的白眼,對他一直糾纏不休。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著,每天早晨我都被王世博從被窩裏拖出來去學校大門值班室老王頭那兒拿牛奶,在眾人曖昧的目光中回教室;課間跑到擁擠不堪的隔壁班門口等著看廖瓊花,放學後,丁小莉拿著數學教輔找王世博問問題,一直追問到男生宿舍門口。

一天放學,丁小莉像往常一樣向王世博搭訕問題,我看丁小莉一時半會問不完,就跑到操場打球去了。王世博遲早會上火星的,所以我很相信丁小莉不會得逞,所以遲早我還是會得逞的。

丁小莉照例追問出了教室,可王世博那天忘了帶宿舍鑰匙,隻得跑去操場找我。

籃球場就在學校大門旁邊,王世博和丁小莉走過來的時候,老王頭正在往繩子上掛王世博的**。

老王頭沒有看到王世博身後的丁小莉,大聲地用上海話喊了聲王世博的名字,然後問,錢還夠花不?

王世博應了一聲,說夠了。

這時候老王頭看到了後麵追來的丁小莉,突然明白了什麽,裝作自己認錯人了的樣子,急匆匆回到了門衛室裏。

之後沒多久,老王頭就辭了學校門衛的工作,到一家建築工地當小工去了。

無聊的日子總是不斷地重複,那天我和吃足了素炒餅的王世博走進教室,就感覺氣氛有些不對頭,男生們都陰沉著臉埋頭苦讀,女生們則揚眉吐氣,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說著什麽“哎呀哎呀,真不要臉”之類的話。

很快我就明白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是廖瓊花把她的女兒帶到了學校,一個SD娃娃 般的小美女。

王世博當場就被這個晴天霹靂雷打懵了,站在那裏半天嘴都合不攏。

後來我得知,其實廖瓊花所謂的女兒,隻不過是她十二歲的時候,家裏為了讓她生活不至於太無聊,而用她一半的體細胞基因和火星人類基因庫裏的優秀基因組合成了一個胚胎,然後在試管裏培育出來的嬰兒。廖瓊花並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更沒有做那群女生所謂的齷齪事。

得知真相後,王世博久久沒有擺脫沮喪的情緒,畢竟不管從法律還是倫理抑或生物學的角度來講,那個小美女確確實實就是廖瓊花的女兒,而且她女兒的父親確確實實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據說其實這種事情在火星上是很平常的,就像咱們地球人養貓貓狗狗一樣。

第二天淩晨,我又被王世博拖起來去拿牛奶。自打老王頭去工地當小工後,王世博的牛奶依然沒斷,每天早晨我倆跑到教學樓後麵的圍牆邊,敲三下牆,然後一個油膩膩的籃子就會從牆那邊推過來,裏麵用輸液瓶裝著一斤牛奶。

那天王世博拿到牛奶卻沒有喝,等到中午,他拿我的飯卡在食堂又打了三斤牛奶,連同早上的一起,統統倒進我倆的飯盆裏,然後在旁人驚訝的目光中端起一盆來,用一種悲壯的語氣說:幹!

我印象中,有外人在的時候,老王頭從來不和兒子打招呼,即使麵對麵走過也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學校組織的優秀學生學習經驗交流大會邀請王世博家長參加,老王頭也讓王世博以家長工作太忙為由推掉了。我記得那天的交流大會上,老王頭站在門衛室門口的桌子上欣慰地看著校長給王世博戴上小紅花,拿一個老式手機錄下了校長遺憾地說可惜能培養出這樣優秀的孩子的王世博的家長沒有到場,實在是可惜……

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麽老王頭總是在學校裏躲著王世博,仿佛生怕給他丟人似的,但我卻一直覺得老王頭很偉大,這個念頭在老王頭死了之後愈發強烈了。

老王頭出事那天,王世博一如既往地趴在書堆裏看我租來的愛情動作小說。突然一個渾身沾滿油漆的民工樣的人闖進教室,用正宗京片子問講台上教數學的老先生,王世博是不是在您這個班?

等我們趕到現場的時候,救護車已經開走了,不過根據現場情況來看,其實已經沒有叫救護車的必要了。

老板三個月都沒有發工資了……那個操北京方言的民工告訴我們,頭天晚上老王頭要死要活地找老板要工資,說那是兒子去火星上學的學費,老板說行,隻要老王頭送一個晚班的料,這三個月的工錢立馬開給他。

如今地球不僅年年從火星大批進口各類先進產品,也進口火星垃圾。那些垃圾火星方麵基本是不要錢白送,所以即使經過了星際跋涉,地球上買這些垃圾的人一番折騰之後依然還有利可圖。幾十年下來,火星垃圾在地球不少地方堆積如山。分類處理之後,最後剩下的垃圾渣子則被機器高壓成建築材料,建成地球上密密麻麻的房屋。

老王頭的工作就是垃圾磚送料工,昨天晚上刮起了大風,工地不得不停工,老王頭卻在刺骨寒風中開動了機器,站在三米高的送料口上開始送料。

當有人發現老王頭失蹤之後馬上關閉了機器,但出磚口最後出來的那塊猩紅的垃圾磚提醒著眾人為時已晚……

然後有人帶我們去看那塊磚。

一米長,寬高都是半米,顏色是暗淡的猩紅色,而不是工地上堆放的那種灰色。

看著這塊紅磚,我知道那個偶然遇到自己兒子和別的女生在一塊時會羞紅臉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一樣的上海小男人,被永遠地囚禁在了裏麵。

這時候王世博來了,手裏拿著那個裝著一斤牛奶的輸液瓶,是在工棚裏老王頭的**找到的。

王世博默默打開瓶子,把牛奶緩緩倒在垃圾磚上,暗紅色的磚上染了一層白色,愈發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後來收拾老王頭遺物的時候,王世博找到了一張銀行存折,上麵印著一串數字,對一個沿海貧困地區家庭來說,那絕對是天文數字。

坐在高考考場上等待交卷的時候,我想,王世博會不會因為背負太多絕對不能考砸的理由而考砸?盡管後來他一直在用功複習,模擬考試一如既往地得滿分。

分數出來後,我知道我的擔心是多餘的,王世博得了全省唯一的一個滿分。

錄取結果出來後,我更驚訝地得知自己被石河子大學的本科四批錄取了。這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想,這都得歸功於高考最後一段時間和王世博一起的努力複習。

本科四批的學費高得驚人,我知道我未來的同學將會是比石河子一百中的那些紈絝子弟更加紈絝的子弟,因此我更加想念起王世博來。

不過我知道,他不久以後就要乘坐塔克拉瑪幹那些巨大的火箭飛往火星去,在那個火紅的星球上,學汽修還能免費學駕駛,想到此我不禁打心眼裏為他驕傲。

臨近開學的時候,我給王世博在上海的家裏打了個電話。

什麽時候坐火箭?我問他。

我沒被火星職業技術學校錄取。王世博說。

火星職業技術學校今年在全省隻有一個錄取名額,學校的提檔線是740分,王世博考了滿分750分。最後考了749分的某跨國公司董事長的兒子被火星職業技術學校錄取了。

今天,我站在了上海的土地上。

搞不懂丁小莉為啥非要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過十一長假。

上午我們乘船遊覽了浦東區。

遊艇在高大的樓群間穿行,仿佛置身於熱帶雨林之中。海麵上是半米厚的一層塑料袋,將大海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到水麵。高聳入雲的樓群就是在這滿是塑料袋的海水中長出來的。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像是汽油和屍體混合起來的味道,即使戴著“豬鼻子”也覺得刺鼻。

導遊是個矮胖的女人,滿臉贅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向遊客介紹著上海的曆史。

這時遊艇突然猛烈地搖晃了幾下,人群開始**起來。

金茂大廈塌了!有人喊道。

我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遠處一個灰色的纏滿樹藤的大樓冒出了滾滾的煙塵,樓體開始慢慢降低,最後完全沉到了其他建築群的下麵。

丁小莉驚恐地抓住我的手臂,看著這令人吃驚的一幕。

但是導遊好像對此已經司空見慣了。

這時候遊艇搖晃得更劇烈了,不得已,船往回開去。

到了岸上,丁小莉猛地拉了下我的手,指著前麵的小巷讓我看。

小巷口有一個大頭大肚子的小男孩,正看著遠處荒廢的樓群,麵無表情。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對,就是王世博那種深邃的眼神……

那個胖導遊卻突然跑到男孩麵前,當頭就是一巴掌,滿口上海話罵起來:“小冊老窩裏相伐登,整天牙了外頭……”(小混蛋不在家裏待著,整天野在外邊……)然後就拖著男孩往小巷深處走去。

我拉著小莉也跟了上去。

果然,在小巷深處,在一家雜貨店裏,我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色背心的熟悉身影,雖然蒼老憔悴了許多,但我還能認出他來——我的哥們兒,王世博。

“喝,喝,就曉得喝牛拿,阿伐曉得現在牛拿度掃鈔票夜碗,尼子跑特阿伐曉得……”(喝,喝,就知道喝牛奶,都不曉得現在牛奶多少錢一碗了,兒子跑出去也不曉得管一管……)那個女導遊罵道。

這時候王世博認出了我。

王世博說,那天和我打完電話之後,他就跑去跳黃浦江了。快淹死的時候,被人救了起來,沒死成。然後他想通了,不死了,拿著老王頭留下的錢,開了這家雜貨鋪,娶妻,生子……

日子這不過得挺好的嗎……王世博說,挺好的。

這時候後院又傳來了王世博的導遊老婆的罵街聲和孩子的哭聲。

然後王世博問我過得怎麽樣。

其實這些年我過得很無聊,從石大畢業,老爹給安排了工作,然後娶妻,正準備生子。我看了旁邊的小莉一眼,她的臉有些微紅了。

現在泰坦星 大開發開始了,我說,新時代又要開始了。

沒那命,王世博說,我現在算知道了,天好地好不如自己的窩好。

王世博注意到了小莉,這是嫂子吧,他說,真漂亮,你小子真是有福氣。

這時候王世博的兒子從後院跑過來了,說,叔叔,你說泰坦星大開發開始了?你給我講講泰坦星的事吧……

看著男孩深邃的眼神,我突然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仿佛時間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某個下午,王世博看著地理書上的火星地圖,丁小莉在旁邊請教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