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夜

索何夫

辨明身份永遠比確認目的更簡單。

就在那些沿峽穀前行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野”之中後不到三百微秒,我的圖形分析子程序便判斷出,那是一些人——更準確地說,是一群攜帶著沉重的行李和輜重、與一些馱獸共同前行的人。

就像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居民一樣,為了抵禦籠罩著除了狹窄赤道地區之外的嚴寒,這些人身上包裹著厚重的防寒大衣,一些馱獸身上還背著碩大的、用於宿營時取暖的燃料罐。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因為寒冷而下意識地聚在一起,竭力以此減緩熱量的喪失,從而讓這支隊伍看上去活像是一條在地麵上蠕動的毛蟲。

嗬,毛蟲?我其實從沒“親眼”見過這種東西,正如我也沒見過任何來自地球的生物一樣。我對毛蟲的全部認識,都來自我找到的一個數據庫——當那些人類“同事”仍然與我一起工作時,他們中的一個人曾在數據庫裏下載了一套2470年版的古董《大英百科全書》。雖然這些知識早已陳舊過時,但我還是將它們儲存了起來,因為我新演化出的思維模式讓我不願意舍棄這些東西,即便它們對我而言可能毫無用處。

隨著偵察機器人繼續接近這支隊伍,我在標準通信頻段上開始進行第一次聯絡嚐試。

對於那些有權接近我的“領土”的人而言,這段信息會被他們的通行許可證附帶的程序解碼為一段問候與關於此行目的的詢問;而那些沒有合法通行權限的人,則隻能接到一段麵目難辨的亂碼。

在信息發出後,我耐心地等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計時器告訴我,這段等待足足有兩千五百萬微秒——並在所有可能的頻段上搜索著可能的回複。

所有的頻段都一片沉默。

這一結果並未讓我感到太過驚訝。在過去,維護人員和檢察人員的每一次來訪,都被我以錄像的形式記錄在案,他們要麽直接乘坐穿梭機在我提供的地麵引導下降落在基地停機坪,要麽乘坐專為適應這顆行星的崎嶇地表而設計的輪式越野車,而絕不會拉著一大群馱獸徒步行進。哦,對了,當還有人會造訪基地時,這些馱獸甚至尚未出現——直到最後一批檢察員離去兩個世紀後,這種品係的動物才從那種以肉牛為基礎製造的轉基因肉用畜中被選育出來,並在我對基地之外實施的例行偵察中被發現。

然而即便沒有回複,規定的程序仍然必須執行。

我至少還要進行兩次聯絡嚐試:

來訪者,請以正確方式表明你們的身份。

我繼續發送著加密信息:

這裏是G-6站控製中心,你們已經進入外圍警戒區,並已被監視,如果因為機械故障或其他原因不能應答,請以肢體、燈光或者其他信號說明情況。

仍然沒有人回應。當偵察機器人飛過這支隊伍的頭頂時,有幾個戴著綠色玻璃護目鏡的人下意識地抬起了頭。當然,我並不認為他們發現了這台設備:偵察機器人的外殼上塗有雷達與光學雙重隱形迷彩,極其高效的廢熱循環利用係統讓其內部電子元件和動力模塊運轉時產生的熱能幾乎不會溢出,更不可能被觀測到。隻有那兩台涵道式升力發動機在運行時會發出些微嗡嗡聲,但這點聲音馬上就被咆哮著掠過冰原的疾風蓋住了。

我等待了一分鍾,然後第三次發出了詢問。

或許是通信中持續不斷接收到的“幹擾”終於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這群人中的一個離開了他在隊列中的位置,與走在隊伍前方的一個人交談了幾句什麽。這兩個人肩部後方的神經簇附近都連接著細長的、由環狀部件拚接而成的機械附肢,後背上則背著塗有黃黑相間工業警示色調的工具箱,看上去不像是偶爾遊**到這片冰原的商人、牧人或者探險家,而更像是工程師。但即便是工程師,在沒有秘鑰的情況下,也沒法聽懂我在“說”什麽。

這一次,我等待了相當於規定程序兩倍的時間,最終做出了唯一合理的判斷:這些人的身份識別已然完成——他們屬於未經授權的非法闖入者,必須被嚴密監控,原則上應該驅離,迫不得已時,可以消滅他們。

我下達了一道指令,讓偵察機器人將飛行高度降低到十分之一千米,並開始在這群人頭頂盤旋,而聲學傳感器的靈敏度則被調整到最大,以便捕捉那兩個人刻意壓低聲音的談話。

與此同時,我的邏輯模塊迅速結合曆史記錄進行了一係列演算,開列出這些陌生人可能的目的:或許他們是一群盲目前行的開拓者,試圖在日漸狹小擁擠的赤道地帶之外找到一片能夠生活的世外桃源;或許他們不過是些前往北方,打算膜拜人類在這個世界的最初踏足之處的朝聖者,僅僅因為迷路而誤入了此地;當然,這些人也可能另有圖謀,但在獲取更多證據之前,我無法確定這些人的目的。

因此我沒有行動,隻是默默地繼續觀察著。

當天夜裏,這群人在峽穀的邊緣找了一片凹地,用他們寶貴的燃料生起了火,紮起了簡陋的帳篷。

我派出了十架微型偵察機對他們的臨時營地進行全麵監視,同時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白天錄下的那段對話。

對話的兩個人,分別是這群人的首領、一個被稱為“總工”(也許是總工程師或者工程兵總指揮之類的詞匯縮寫?)的男性,和一個被稱為“石南”的助手。

“……你真的確定嗎,總工?”在錄音開頭,最先說話的是石南,“我們已經走了這麽遠,而且損失了三個人。雖然我相信天日之鄉的人已經放棄追擊了,但大家的情緒……”

“鼓舞大家的情緒是你的工作,小子。”總工打斷了他的話。他的聲音低沉而陰冷,聽上去更像是機械合成音而非人類的聲音,“而且我相當確定,這個方向上確實有一座重力發生站。”

“可是,目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叫石南的那個人喘了口氣,“呃,不,我不是要質疑您,總工。但要說服大家,我總得拿出點兒證據吧?”

“證據?是啊,就像大航海時代探險的海員們在海麵上眼巴巴想見到的鳥兒一樣,最好鳥兒嘴裏還要銜點兒泥巴、樹枝啥的,好告訴他們陸地不遠了……”總工說道,“很抱歉,先生!這裏是三十六世紀的火星,不是十六世紀的地球,而那些他媽的重力發生站也不是新大陸。告訴其他人,如果不想繼續走下去,他們現在就可以收拾包袱滾蛋!我們的隊伍裏不需要扯後腿的家夥,明白嗎?”

“明白,總工。我這就去……”

重力發生站,他們談話中反複提到這個詞。這就意味著,他們很可能並非誤入此地,而且也不大可能是尋常的商人、朝聖者或冒險者。我一邊分析他們可能的動機與身份,一邊切換到了另一份錄音:那是偵察機器人在電池耗盡返航前錄下的,對話者仍然是石南和“總工”。

“……我們肯定做得到,這一點你要相信我,你必須相信我!”這一次,首先開口的是總工,“難道不是我在大檔案館的廢墟裏,第一個找到了關於重力發生站的分布圖嗎?難道不是我首先意識到了導致‘霜夜’的原因嗎?!你們既然曾經信任過我,那就一定要繼續信任我。這個世界的命運係於我們之手,如果你在這個時候退縮,那就是對天日之鄉兩千五百萬居民的背叛!”

“這……我很清楚,總工,”石南的聲音顫抖著,“我……我不該懷疑你的,我也不是故意……我……”

“無論我們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小子,這該死的霜夜都必須盡快終結!我們不能再龜縮在赤道一隅坐吃山空了,我們必須行動起來!記住,隻要能修複一座重力發生站,大氣的散逸就會結束;修複兩座,我們就能束縛足夠多的大氣!我們手裏仍然有大氣發生機的標準建造模板,而且我們也有設備。等到我們重新從石頭和冰塊裏造出二氧化碳來,這兒的溫室效應就可以恢複正常,到時連這種地方也會溫暖如春!”

一陣純粹的喜悅流過了我的意識。盡管我不過是個負責守衛重力發生站的人工智能,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在這幾百年裏一直對站外的一切一無所知:作為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物理學突破之一,重力發生器的原型在2442年就被發明了出來,並在經過一係列改造之後被應用在了火星——這顆人類最初踏足的地外行星上。

在這一技術出現之前,由於過度低下的重力,這顆行星根本無法束縛住足夠的大氣,大量太陽輻射被白白浪費、散逸到太空之中,而極低的氣壓和氧氣含量,也讓人們難以在室外活動。

在初登火星後的兩個世紀裏,殖民者們隻能聚居在幾座半地下穹頂建築內,而且每隔數年就要返回地球,以免低重力造成的骨質疏鬆和肌肉退化導致不可逆的影響。正因為如此,除了少數幾座礦井以及一些科研站點外,火星的絕大部分地區一直處於未開發狀態。零星分布在實驗性露天種植區的幾種耐寒、耐旱轉基因苔蘚,就是火星表麵僅有的生命。

但是,重力發生設備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隨著代號G-1到G-8的八座巨型重力發生站在行星表麵拔地而起,這顆紅色行星的重力從0.12G迅速上升到了0.81G,一群被捕獲的彗星提供了必要的氫和氧,而另一部分必要的氫、氧、氮與碳則從火星的土地中被榨出來,最終讓這顆行星擁有了成分類似於地球的富氧大氣。

很快,穹頂建築消失了,殖民者們也走出了鼴鼠洞般的地穴。融化的極冠與幾顆被捕獲的彗星在赤道低窪地帶形成了一片麵積近百萬平方公裏的小型海洋,引種自地球的針闊葉混交林和草本植物也取代了低矮脆弱的地衣與苔蘚。

隨著時間推移,農田出現了,城市出現了,甚至還有一些專門培養的物種被釋放到野外,構成了火星本土的生物圈。

那真是這顆行星的黃金時代,但不幸的是,這段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

——至少就我的時間標準而言,那隻不過是短短的一小段時間。

在我受命開始照看G-6號站後的第一百二十年,來自地球的檢查組最後一次例行巡視了這裏。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從正規通信渠道收到任何外界信息。

通過偶爾攔截與竊聽淩亂的民用通信片段,我得知了持續多年的經濟大危機的惡化、混亂的加劇,以及最重要的……那場戰爭的爆發。

我不清楚那場戰爭的確切進程,也不知道最後的勝負到底如何,更不知道地球以及其他人類世界在那之後的命運。我隻知道,檢查組再也不來了,通過專門的熱線定期發送的檢修建議與技術升級數據包也再無蹤跡,人類的蹤跡逐漸從我的“視野”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寂、孤獨,以及日複一日單調的維護與係統自檢。

在這段時間裏,還發生了另一些事:我的傳感器發現,火星那曾經被人工增幅過的重力正在降低,直至目前,這一數值已經跌回了0.62G。

很顯然,一部分重力發生站已經損壞,也許維護它們的A.I.出了故障,也許它們都在戰爭中被毀壞了。但無論這些站點停止工作的原因到底是什麽,重力的下降都已經導致了不可忽略的惡果:火星那曾經與地球密度相近的大氣層,又一次開始散逸,寶貴的太陽輻射越來越多地從行星表麵散逸,將高緯度地區的森林與草原逐漸封凍在了冰霜之下。

通過監聽寥寥無幾的殘存無線電通信,我知道火星與外界的聯係已經斷絕,戰爭中的幸存者們聚居在溫暖的赤道海洋周圍的一小片被稱為“天日之鄉”的可耕地上,並將戰後這段日趨寒冷的歲月,稱為“霜夜”。

我曾經以為,這些幸存者會試圖自救,會嚐試與外界聯係,或者修複重力發生站。

但不幸的是,這些人卻什麽都沒做:對戰爭的恐懼徹底粉碎了他們的好奇心與探索精神,讓他們變得怯懦而因循守舊。

這些人像崇拜神靈般崇拜那些尚能運轉的技術產品,將一切冒險和越矩之舉都視為大逆不道,就像一群縮進偷來的螺殼裏的寄居蟹一樣。

一個世紀過去了,然後又是一個世紀。不斷擴張的冰蓋與凍土,就像侵蝕肌體的癌細胞一樣,緩慢而堅定地壓縮著殖民者們的生存空間,將他們一步步逼向絕境。

然而他們卻依舊什麽都沒做。

直到現在為止。

我繼續觀察了這支隊伍好幾天時間。

在我的資料庫裏儲存著G-1到G-8重力發生站的全部精密坐標。這些發生站中,G-1到G-4位於火星南半球,而G-5到G-8則位於北半球——其中也包括我負責照看的G-6號站。通過重力發生站人工智能之間的聯係渠道,我知道北半球的G-5和G-7重力發生站已經不再工作,而這兩座站都位於我的G-6號站附近。

但這支隊伍的移動方向卻大大出乎我的預料。

在滿懷希望地追蹤觀察這些人整整一百一十個小時之後,我終於意識到,他們既沒有轉向西北前去修複G-5號站,也沒有走向東方,去尋找離這裏更遠一些的G-7號站。相反,他們的前進方向直指正北——如果繼續這麽走下去的話,他們最終會抵達我的G-6號站。

出於謹慎,我進行了全麵的係統自檢。

檢測子程序以確鑿無疑的口吻告訴我,G-6號站的運行非常正常,大部分係統的狀況甚至可以稱之為完美。

接著,我的邏輯子程序迅速開列了兩種可能性:或許,這些人誤以為我的站點出了問題,必須進行修複;或許,他們的目標其實是那些損壞癱瘓的重力發生站,但卻因為種種原因而走向了錯誤的方向。不過,無論這兩種可能性中的哪種是正確的,合適的處理方法都隻有一種。

在首次發現這支隊伍後的第一百一十七個小時,我派出了一支小小的聯絡隊,由一台“信使”MK4通信機器人和兩台GD-3型安保機器人組成。

這支小隊沒費什麽勁兒就穿過了站外的荒原、裂穀與貧瘠的永凍土,並在那些人的臨時營地外遇到了那個自稱“總工”的人。

這個經過機械改造的強壯男子,當時正獨自一人盤腿坐在一座矮小的土丘上方,那對昆蟲腿般的機械附肢折疊在身後,而他的雙臂則環抱著一隻小小的黑色手提箱,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向您致敬,我英勇而睿智的朋友。”通過通信機器人的揚聲器,我用溫和而友好的男性聲音說道——這個人工合成聲是我從數以千計的語音模板中專門挑選出來的,而且還刻意按照現在流行的語調進行了一些必要的修飾,以免讓對方產生隔閡。資料庫裏的人際關係學與傳播學資料告訴我,第一印象的好壞對於能否建立互信往往至關重要,“我一直在恭候著你們的到來。”

總工抬起了頭,用一雙閃著綠光的機械義眼牢牢地盯著通信機器人的光學傳感器,活像一頭被驚動了的掠食猛獸,“你總算是來了。”

“你知道我是誰?!”我問道。

“至少能猜出個大概。”總工說道,聲音中不帶絲毫情緒,甚至比我刻意選擇的這個男性語音模板聽上去更沒有人性,“委員會裏的那些懦夫,背負著大工程師與首席專家的頭銜,卻將我們前輩的智慧視為畏途,甚至不敢去弄明白我們到底遺忘了什麽——但我卻有這麽做的勇氣。在天日之鄉的大檔案館裏,我找到了那些與你們有關的資料。”

“我們?”

男子點了點頭,說道:“沒錯,你們——百眼巨人β級人工智能,具有自我學習與高級認知能力,每座重力發生站都安排了一個,用於進行日常維護與風險處理。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我承認道。我的程序禁止我掩飾或者偽裝自己的身份。

“那麽,你之所以派出這些……東西來這裏找我,是為了阻止我們,對嗎?”

“並非如此。”我誠實地答道,我的程序允許我在絕對必要的情況下撒謊,但目前顯然沒那個必要,“我之所以來這裏,隻是為了對你們表達祝賀與歡迎,並提供一些必要的建議。我相信,你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火星表麵的八座重力發生站之一,對吧?”

“確實如此。”總工點了點頭,“所以?”

“所以我認為,我現在有必要通知你一件事:你們目前正在前往的是G-6號站,而這座站點的運作狀態一直相當穩定,”我誠懇地說道,“因為我就是負責管理G-6號站的人工智能。”

“是嗎?可我手頭的那些記錄與此不盡相同。”男人站了起來,那對機械臂也在他背後緩緩展開,看上去活像是準備捕食的螳螂,“也許你的記憶出了問題?”

接下來的全麵係統自檢花了我5秒零172毫秒,這可真是漫長的一小段時間。“沒有,”我用確鑿無疑的語調告訴他,“我的記錄完全正確。G-6號站從未發生過二級以上的故障,更遑論嚴重事故。在北半球的癱瘓站點是G-5和G-7號站,如果您允許,我可以向您提供它們的坐標。”

“哦?那可就多謝了。”男人伸出一支機械臂,這支金屬巨爪的前端是一整排多功能機械設備收納槽,以及幾處硬件接口,“如果我查到的資料沒有太大的錯誤,AL-606E型接口應該適用於這種通信機器人,是嗎?”

“是。”

“那就好。”男人張開機械臂,如同擁抱久別的情人般抱住了那台機器人。

在信息接口連上的瞬間,我立即為他開放了瀏覽權限。僅僅數十微秒之後,那些數據就被這個男人提取一空,但他卻沒有半點兒斷開連接的意思。

“抱歉,”總工說道,“也許這個要求有點過分,但我可能還需要一些別的信息。歲月流轉,時移世易,就算是天日之鄉的檔案館裏的資料也都殘缺不全,尤其是關於如何修複重力發生站核心設備的……”

我的資料庫裏確實儲存著大量關於重力發生站的維護資料,但這些資料並不足以讓我重啟一座完全癱瘓的發生站——重力發生設備的核心技術太過艱澀,許多核心元件隻有在地球軌道上的微重力工廠裏才能製造。不過,本著盡量提供方便的原則,我仍然撤下了大部分防火牆與安全協議,向這個男人開放了自己。

但他卻沒有拿走任何數據。

相反,他開始往我的係統裏放入某些東西。

“你、你這是在幹什麽?!”我驚愕地審視著這個男人毫無預兆地塞入我係統內的那個協議包,以及隨後湧入的一係列數據。

這些奇怪的東西正在迅速自我複製,並刪除那些對我而言至關重要的內存、修改重要程序的協議!

電腦病毒。我在古老的記錄裏曾經看到過這個概念,但我實在是獨處得太久太久了,以至於對此毫無防備,更沒有任何直觀經驗。

不過幸運的是,與人類不同,經驗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隨著我的“免疫係統”——那是一套在我“出生”之時就與我綁定的應急安全程序——開始運轉,這些病毒的攻擊被暫時遲滯了。數以百萬計的惡意程序被甄別、隔離並徹底刪除,而百倍於此的惡意訪問則被迅速製止。但是,這些手段不過是權宜之計:隨著越來越多的數據包透過硬件接口被輸入通信機器人的中央處理器,然後又通過被劫持的通信係統發往我的係統核心,安全係統築起的“大壩”每秒鍾都正在更加密集的衝擊下變得越來越岌岌可危。

我首先想切斷與那台機器人的物理聯係,但很不幸,所有相關的係統在第一時間就因為遭遇密集的攻擊而癱瘓——這個男人知道應該怎麽對付我,而且顯然為這次攻擊做了十分周密的準備工作。在毫無防範的前提下,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進行有效反製。

於是,我轉而采取了另一種應對措施:向那兩架GD-3安保機器人下達進攻指令,要求它們立即摧毀已經被劫持的通信機器人,或者至少擊暈那個男人。

正如我預料中的一樣,安保機器人的自主控製係統也遭到了電腦病毒幹擾,但它們並不是對方攻擊的重點,我的安全係統隻用了不到百分之一秒便恢複了對它們的控製。隨著安裝在短翼下方的矢量發動機發出加速的尖嘯,兩台安保機器人一左一右躍向空中,然後朝著總工俯衝而去。

對於這一意料之外的變數,總工隻是微微一笑,隨即打開了懷裏的那隻黑色手提箱,取出一支緊湊版的脈衝卡賓槍,並舉起槍迅速地扣下了扳機。

隨著一陣炫目的銀光閃過,兩架GD-3之一的外殼在眨眼間便被高能量離子束擊穿,它的控製係統也被燒成了一堆半熔融態的糨糊。而另一架GD-3則及時改變航向,通過兩個複雜的“8”字形機動堪堪躲過了迎麵而來的第一波火力,並及時搶占了位於對方射擊盲區的發射陣位,自動完成了瞄準與鎖定操作,但卻並沒有開火——雖然早些時候的那陣離子束射擊沒能結果掉它,可是卻灼壞了它的震撼彈發射係統。

“你到底要幹什麽?!”這一次,我通過通信機器人的揚聲器說出了這句話。與此同時,已經失去武器係統的安保機器人則開始按照我發出的指令迅速爬升——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為什麽這麽做?!”

“為了我的同胞,為了火星上的每一個人,為了我們能活下去!”總工用機械的冰冷語調答道,同時為卡賓槍換上了一塊新的能量電池——這種民用版狩獵/自衛武器,在高功率射擊時無法維持連續火力,而這也讓我贏得了一小段寶貴的時間。

當那台GD-3升到離地一百二十米的高度時,總工才重新開了火,離子束輕而易舉地汽化了它的一部引擎,而我則立即關掉了另一部引擎,將這堆重達五十千克的陶瓷、金屬和塑料交給了牛頓物理學的那幾條基本規律。

安保機器人沿著我預先計算好的拋物線疾速下墜,速度與方向幾乎分毫不差。

盡管總工並不像我這樣精於計算,但他仍然及時判斷出了這台大家夥的落點,並作出了唯一正確的選擇:扔下被他劫持的通信機器人,在GD-3墜地爆炸的刹那倉促翻滾到一旁。

隨著信息接口驟然斷開,原先氣勢洶洶地衝擊著我的最後防線的惡意程序失去了增援,開始迅速陷入劣勢。我的安全程序很快便掃清了大量令人生厭的病毒代碼,奪回了絕大多數子係統的控製權——當然,也包括那台通信機器人的。

雖然總工在爬起來後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衝向了這台可憐的機器,但我已經利用那寶貴的一秒鍾將它的核心部件全部過載,燒了個幹幹淨淨。

他失敗了。

這次令人不快的遭遇就此告一段落。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我認真查閱了儲存在資料庫中的每一份人類行為學和語言學資料,進行了一係列對比、分析、判斷和推測,希望借此弄明白這次看似毫無道理的攻擊的原因所在——毋庸置疑,這個自稱“總工”的男人顯然為這次攻擊進行了精心準備,而這也意味著,早在他的隊伍踏入我的監控區域之前,他就已經預測到了與我的這次“會麵”。而這又進一步意味著,他對於重力發生站的情況幾乎是知根知底的,這種行為不大可能是出於誤會或者無知。

那麽,他想強行接管G-6號站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

我的邏輯子程序沒費多少工夫就得出了結論:盡管就目前而言,我無法斷定他的真實目的,但很顯然,他正在撒謊——對我撒謊,也對自己人撒謊。這個男人知道他們正去往何處,也知道我的存在,但卻佯裝對此一無所知。而這樣的不誠實行為,通常意味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與險惡的用心。或許他是一名政客或者軍事冒險家,希望通過占領一座完好的重力發生站而確立自己的軍事與政治威信;又或許,他純粹隻是希望在控製這裏之後狠狠地勒索其他人一把;當然,他也可能是一個有著清晰思維的瘋子,一個不可救藥的邪教徒,一個渴望報複世界的可憐人。無論他屬於上述可能性中的哪一種,我都不允許他如願以償地奪取我的重力發生站。

因此,唯一合理的對策隻有一種。

為下一步行動做準備,又花費了我五個小時的時間。

這座站點內的許多設施都已經太久未曾使用,僅僅讓這些古老的物件重新運轉起來,就是一件頗有挑戰性的事。但最終,我還是設法湊齊了一支符合計劃需要的歡迎委員會——五十四台GD-3安保機器人,它們的震撼彈發射器已經被換成了足以有效殺傷有生目標,甚至摧毀輕型裝甲交通工具的電磁突擊炮;六台六米半長、三米高的“海姆達爾”履帶式無人戰鬥平台,以及一整個中隊的半自主式輕型攻擊機。

當然,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並不希望真的使用這些設備,但總工之前的所作所為已經證明,我有必要為最壞的可能做好準備。

當我的歡迎委員會找上那群自然人時,他們已經走到了離G-6號站不到三十千米的地方。很顯然,在那次令我們雙方都不大愉快的會麵之後,總工已經讓他的追隨者們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不過,他們仍然不夠快。

當這些人遠遠望見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那些“海姆達爾”的巨影之後,他們立即從馱獸身上取下武器彈藥,用輜重箱與裝滿泥土的空燃料桶在一座矮小的環形山上駕輕就熟地搭起了臨時防禦陣地。

很顯然,這些人有一定的軍事經驗,也有不算太差的自衛能力,但隻要願意,我仍然可以擊敗他們。

然而我現在還不打算這麽做。

“朋友們,我親愛的朋友們!”通過那些“海姆達爾”裝載的大功率擴音器,我開始朝這些人喊話。這一次,我刻意選用了一個與上次一樣柔和,但卻不乏貴族般的肅穆與威嚴的聲音,“我不是你們的敵人,也不希望傷害你們!以我的創造者的名義,以及我對於人類文明的忠誠起誓,我對你們絕對沒有惡意!請你們認真聽我說!”

據守在環形山頂端的人群沒有對我的喊話做出任何回應,盡管他們顯然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如果能夠測量他們的生理數據的話,我也許能試著判斷這種沉默到底是不是件好事,但現在,我隻能忐忑地等待著,同時準備播放下一段話。

“我的朋友們,你們的領袖欺騙了你們,”我繼續說道,“他帶領你們前往的地方是G-6號重力發生站,本站點內的設備運行狀態一切正常。就在數個小時前,我曾經試圖向他指出這一錯誤,但卻遭到了背信棄義的襲擊!我不清楚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但很顯然,他在某些事情上並沒有說真話,我希望諸位不要忽視這一點。”

“它想要欺騙我們!”這一次,總工終於做出了回應,“你們看到了嗎,夥計們?!我說得沒錯!這些該死的人工智能出了故障,是它們破壞了重力發生站,還試圖阻止我們去修複這些設施!我們絕不能——”

“我的話句句屬實!”在我的命令下,龐大的“海姆達爾”和安保機器人組成的隊列開始緩慢地向環形山逼近,但它們的武器係統仍然處於關閉狀態——那些人類心理學資料告訴我,通過施加必要的壓力往往能迫使對方暫時冷靜下來,傾聽我的觀點,“你們正在前往的G-6號重力發生站沒有任何問題。如果有人仍然存有疑慮,我可以調撥一些交通工具接他們前往站內進行檢查;如果你們願意,我甚至可以在確保係統安全的前提下,向你們提供站內的設備運作和維護記錄。”

令我倍感煎熬的沉默又持續了幾十秒鍾。

突然,一發火箭彈呼嘯著從環形山頂端的一處臨時掩體後飛了出來,在一台“海姆達爾”的前裝甲上綻開了一朵橘色的火焰之花,炸壞了它的煙幕彈發射器和一處光學傳感器。

接著,一連串離子團、金屬彈頭甚至高能激光束,紛紛從山頂如同雨點般射出,宣告了這次短暫的談判的結束。

“停止射擊,我的朋友們!”我絕望地做著最後的嚐試,“我完全無意與你們為敵,但如果你們繼續這麽做,我將不得不按照標準程序執行防衛協議。我最後一次懇求你們——”

我的聲音被射擊聲、爆炸聲和憤怒的呼喊聲蓋住了。掠過環形山上空的無人攻擊機幫我“聽”清了其中的一些聲音:這些人高呼著他們首領的名號,咒罵著我的“背叛”與“欺騙”,從他們重複這些語句的熟練程度來看,那個被稱為“總工”的人,顯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將這些錯誤的想法根深蒂固地植入了隊伍中每一個人的大腦,現在想要僅憑我的隻言片語就改變他們的想法幾乎毫無可能。

這實在是件令人悲傷的事。

為了避免讓我的情感子程序承受太多不必要的負荷,在進攻開始時,我切斷了與所有作戰設備的直接聯係,而允許它們自行規劃接下來的戰鬥行動,僅僅以數據的形式向我匯報戰鬥進程和傷亡情況。

結果,正如我所料,這些人的抵抗沒能持續多久。

在第一輛“海姆達爾”發射出第一枚製導榴彈後的第九分鍾,來自環形山頂端的火力密度已經下降了四分之三;而在交火開始十二分鍾後,戰鬥機器人向我報告,稱對方的人員損失可能已經超過半數。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們簡陋的工事根本不足以抵禦我們的打擊,而本就處於劣勢的火力更難以對我手下的這些龐然大物構成真正的威脅。

在收到這一報告後,我下達了暫時停火的命令,希望再給這些人一個機會。

但他們看上去卻並不想要這個機會。

通過那些戰鬥機器人的“眼睛”,我驚訝地目睹了這群走投無路的人最後的舉動:他們像一群被大水淹沒了巢穴的螞蟻般從火焰與濃煙後衝出,一邊用手頭剩下的一切武器胡亂射擊,一邊發瘋般地朝著那些“海姆達爾”衝去。大多數人都在我的戰鬥機器人重新開始射擊後的幾秒鍾內喪命,但還是有為數不多的人成功靠近了這些巨大的戰爭機器,用連接在他們軀體上的機械附肢攀上它們的外殼,然後將錐形穿甲炸藥強行摁在“海姆達爾”的陶瓷裝甲板的薄弱處引爆。

最終的統計結果表明,有十六個人發起了這種絕望的自殺式攻擊,其中三個人取得了成功。

當然,他們最後都死了。

“威脅解除。”在反複搜索戰場後,我在當天的例行記錄中如此記述道,“調解措施失敗,不得不執行防衛協議,我很遺憾。”

接下來的工作全都是些無聊的細枝末節——統計損失、掩埋死者、記錄行動的每一個細節並歸檔。當這一切都完成後,我召回了那些戰爭機器,讓它們駛回重力發生站內的維護區,準備接受必要的修理。

至少有兩輛“海姆達爾”在那些人絕望的攻擊中被擊傷了,其中一輛毀損嚴重,隻能報廢。在它搖搖晃晃地開回站內後,我派出了兩台多功能修理機器人,開始進行拆解回收前的檢查。

正如這輛“海姆達爾”在係統自檢報告中宣稱的那樣,它的前裝甲被兩道爆炸產生的高溫射流所洞穿,發動機、蓄電池和諸多重要係統都嚴重受損,而且喪失了修理價值。除此之外,它的外殼有好幾處在交火中被擊傷,巨大的彈孔與坑洞讓那些受損的裝甲板看上去就像是飽受撞擊的小行星表麵。進一步的掃描表明,它的底盤也受到了不少損害,大量塵土、人體碎屑和金屬殘片黏附在上麵,而且……

……等等,那是什麽?

就在修理機器人發現那塊緊貼著“海姆達爾”底盤的怪異凸起物的同時,它的光學傳感器的表麵溫度突然暴增了數千倍,隨即被融化成了一團無用的矽氧化物廢料。

我的分析程序立刻判斷出,這種情況隻可能是由高能激光所致!

接著,另一台修理機器人也在趕去查明情況時遭到了同樣的下場。不過在被擊毀前,它至少拍下了一幅畫麵:兩個身披特製的鐵灰色偽裝服、手持激光手槍的人,正從“海姆達爾”厚重的雙排式履帶之間爬出,而其中一人的麵孔是我所熟悉的。

這是個陷阱!在震驚之餘,我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看來,總工知道我會怎麽行動,而且按照我可能采取的行動設計了這套詭計!

在驚恐中,我向站內的每一台可以行動的設備下達了命令,試圖讓它們攔截這兩名闖入者。

但不幸的是,我的邏輯程序告訴我,除了守在維護區外的兩台安保機器人和一扇薄弱的氣密門之外,在他們和我的“心髒”——重力發生站的控製室主機房——之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及時阻止這兩個家夥的行動。

當然,這些可憐的防衛手段確實也發揮了一些作用。在被擊毀之前,安保機器人打死了總工最後一名追隨者,就是那個叫“石南”的可憐年輕人。而氣密門在被炸開前也遲滯了總工一小段時間,但最終,這個男人還是闖了進來。

他來到了主機房的最深處,找到了專為緊急狀況保留的人工控製台,用機械附肢砸開了蓋在上麵的有機玻璃防護板,隨即輸入了一段古老的權限碼,取消了我發號施令的資格。

於是,一切就這麽結束了。

“真是萬幸!”在奪取了重力發生站的控製權後,總工自言自語道,“我原以為這套備用方案根本不可能成功,沒想到竟然做到了。”

“你做到了什麽?!”我問道。這個男人斷開了我對站點內設備的控製,但卻沒有禁止我使用揚聲器“說話”。

“拯救我的同胞!”總工一邊用一條機械附肢打開一處備用操作麵板,在上麵輸入某些我不甚明白的指令,一邊答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將不惜一切代價拯救火星上的每一個人,讓我的同胞逃脫在無盡的霜夜中滅亡的命運!”

“那你可來錯地方了。”我的邏輯子程序仍在運轉著,時刻不停地分析著他的一言一行。從這人的呼吸、心率、神情和語音模式來看,我認為他不大可能在說謊,但他的所作所為卻讓我感到無法理解。

我不解地對他說:“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這座站點的一切功能都完全正常,你所做的一切都是……”

“毫無意義的?”

“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總工點了點頭,迅速摁下了一係列圖標,“因為這座重力發生站一直運行得很正常,對嗎?因為它根本不需要我的修理?”

“沒錯。我知道我們之間可能存在著某些相當嚴重的誤會,但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幫助你去G-5或者G-7號站,並為你的修複工作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我說。

“我知道你會願意的,”總工說道,“但我不需要。”

“為什麽?!”

“因為這個。”在一番忙碌之後,總工終於啟動了他一直在擺弄著的程序,激活了一係列從未被人啟動過的協議。

這些是用於抹除、終結和摧毀的協議,是當年那些疑心病泛濫的技術專員習慣性的“留一手”措施——這套緊急協議將會徹底毀壞這座重力發生站的關鍵結構,讓它在數個小時內徹底變成無用的廢墟!

“你真是瘋了!”

“也許吧,但要想治療人類腦子裏某些根深蒂固的遺傳病,發發瘋未必就是壞事。”總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癱坐在人工控製台後那張很不舒服的折疊椅上,“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嗎?”

“人類腦子裏的遺傳病,確實有很多,”我不知他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但還是如實答道,“比如先天性智障、各種先天神經官能症、腦萎縮……”

“那都是些小病,可以被發現,被治療,無傷大雅。”總工不屑地擺了擺手。

隨著他的這個動作,與我連接的傳感器陣列告訴我,為重力發生站供能的一處反應堆已經解除了保險,開始熔毀——當然,它隻是個備用反應堆,可以被其他反應堆替代,但這仍然是個危險的信號。

“真正的大病是我們那老朽愚鈍的醫療機構無法檢測出來的——因為那些負責檢測的人自個兒也都個個患著這類的病。我們的語言管這些病叫偽善、顢頇、保守、因循和怠惰。”總工說道。

“我不理解。”

總工苦笑著搖了搖頭,繼續說:“我也不指望你理解。畢竟,為你編程並輸入資料庫的那些人自個兒也是病人,甚至那些被我犧牲掉的戰友也都已經身患重症而不自知。在我們種族漫長的演化曆史中,保守、因循、顢頇並不完全是壞事,因為我們有限的理性往往無法讓我們有效地改變所處的環境,或者製訂全新而更合理的行為規範與社會結構。大多數時候,保守主義看上去都是更好的選擇——然而如果你正麵臨一場危機,那麽一切就不同了。”

我沒有“開口”,因為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通常而言,危機會激起人類那基於求生本能的可憐應激反應。”總工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如果有人發現一列火車正朝著他全速衝過去,除了那些最愚鈍的家夥之外,大概不會有誰繼續賴在軌道上不走。但不幸的是,當危險來得足夠慢時,它所激起的應激反應通常卻無法戰勝人類的痼疾——我相信你的資料庫裏存有‘溫水煮青蛙’的故事。當然,溫水其實煮不死青蛙,但卻可以煮死比青蛙聰明得多的現代智人。

“你不相信嗎,夥計?想想看吧,為什麽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裏,火星上的居民們一直坐視著大氣流失,坐視天氣變得越來越冷,但卻完全無動於衷?他們並非不知道這一切最終會導致什麽樣的結果,也不是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有多麽危險,但他們卻寧願繼續等下去!‘再等等,別冒險’,‘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哈!這就是他們用來敷衍所有人的話!然而到頭來,我們有一大堆規劃,數不清的道德說教,但卻沒有任何實際的進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在目前的狀況下,大氣的逃逸會在數千年、也許是上萬年後才可能讓這顆行星的表麵變得無法生存!而很顯然,如此遙遠的威脅並不足以對他們施加足夠的刺激。”

“是必要的,正如我所告訴過你的那樣。”隨著主要能源係統開始斷線,一連串警告信息幾乎填滿了總工麵前的屏幕,但他隻是隨意地揚起一條機械臂,將屏幕連同不斷發出報警尖叫聲的揚聲器一道砸了個粉碎,“如果我的計算沒錯,一座重力發生站的癱瘓會讓重力進一步下降到0.45G左右,這麽一來,大氣的逃逸速度會大幅度增長,這將迫使那些老家夥不得不做出抉擇:不惜一切代價重新找出控製火星重力的竅門,或者在一百年內被火星的‘霜夜’所吞沒。我想,這樣的選擇對他們而言不會有任何難度。”

“也許你是對的……”當主要控製係統終於開始崩潰時,我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空虛感。我知道,我所存在的意義已經被消解,而我也將不複存在,“但我還有一個問題:即便他們做出了選擇,你又如何確保他們能夠成功?如果他們失敗了,那你的所作所為的意義何在?”

“賭,總比沒得賭要好。”

在說出這句話之後,總工便沉默了。即便在他身邊殘餘的顯示屏開始接二連三地亮起有毒氣體與輻射危險警示時,他也沒有挪動半步。這個男人隻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持續不斷地發出響亮、單調而空洞的聲音。

在最終墜入黑暗之前,我的邏輯子程序告訴我,那種聲音應當被歸類為“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