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之夜

王諾諾

/ 作者簡介

王諾諾,劍橋大學土地經濟係碩士,新人科幻作者。主要作品有《風雪夜歸人》《地球無應答》《改良人類》等。現於騰訊擔任研究員。

/ 頒獎詞

這是一篇如同舞台劇一般精致的小說,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刻意調度的單一場景中狹路相逢,極強的戲劇性如同洪水暴發。精心設計的細節或讓人會心一笑,或讓人頷首沉思。冷湖需要這樣的文學,將冷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將所有冷湖人的命運,牢牢地交織在一起。

青稞酒,多少年沒這麽喝了?

馮時晃晃悠悠地從招待所出來,邊走邊想。自從十五歲離開冷湖,就再沒好好見過大漠孤煙;當二十歲離開青海,就再沒好好喝過青稞酒。

他把生意做到了上海、中國香港、新加坡和倫敦,在相隔萬裏的酒桌上喝過啤酒、紅酒、白酒、洋酒、雞尾酒,有的一口悶,有的細細品。但沒有一種酒像家鄉的青稞酒,渾濁灰白,有苦有甜,不知不覺間就能把他帶回童年。

他扶著門框鬆解領扣,抬頭看見月亮,索性就借著月光和酒勁兒出門,把屋裏的一桌人拋到腦後。

街上沒有人,影子就是唯一的同伴,但馮時記憶裏的冷湖不是這樣的。在他小時候,鎮上住著近十萬人,工會隔三差五的組織看電影,孩子們玩鬥雞,抓羊腳骨,好不熱鬧。現在,這裏隻剩區區幾百戶。就在今天上午,他回了趟學校,看了曾住過的校舍,因太久無人使用,屋頂塌了一半,連帶他的課桌、他的青春一起埋在了那片土黃色裏。

街上隻剩下風了,越來越大的風,唯獨這風他熟悉,夾雜著細碎的富含鉀元素的粉末撲麵而來,是鹹的。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柴達木油田年產原油近三十萬噸,占全國總量的百分之十二。因此,一座石油城就在這無人區生生地冒了出來。但自從1978年地中四井停止產油,小鎮便蕭條下去。工人多被抽調到大慶油田、勝利油田支援建設,還有人為了營生各奔東西,就像這裏的沙礫一般,風一吹,就消散在歲月深處,無蹤可覓了。

馮時是在九十年代離開冷湖的,他很有商業頭腦,下海創業後,將青海的鉀肥賣到了全球各地。如今,作為成功民營企業家,他受邀回到故鄉——能源型小鎮因為能源枯竭,於是謀求發展第三產業,希望他能牽頭投資幾個項目。

但馮時也是一個精明的商人,他比誰都清楚,冷湖地理位置特殊,向北駕車到敦煌四個小時,向東駕車到德令哈要六個小時,而在這十個小時的路途中,有高大齊整的風車農場,有連綿起伏的山脈,也有亙古不變的沙海,唯一缺少的便是人煙。走幾個小時愣是見不到人影,這樣的地方,在中國還真是不多見!他在心裏掂量了一下項目的難度、投入和預期的回報,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刮來的風漸漸大了起來,逆風行走開始變得困難。馮時再一抬頭,剛才明朗的月亮不知何時已被雲翳遮蔽,根據以前的經驗,馮時判斷可能有一場沙塵暴要來了。

他想原路折返,但招待所的燈光卻看不見了。腳底的觸感變得粗糲而不規整,也許自己已經偏離了馬路。一陣狂風襲來,馮時貓起腰想抵禦氣流對軀幹的衝擊,口鼻還吸入好多沙子,迷了眼,不住地流淚。

等他再睜開眼睛,發現前方的一片混沌中隱隱有一幢小樓。顯然不是招待所。為了迎接貴客,招待所向來是燈火通明。而這幢小樓卻隻在窗邊點起一盞豆燈,不像日光燈,也不像白熾燈,幽暗得仿佛一口氣便能吹滅,但身處幾百米風沙以外的馮時卻看得一清二楚。

馮時頓時覺得十分詭異。但他明白,戈壁上的黑風暴移動速度可達十八米每秒,在原地幹耗顯然不是最優解,隻得硬著頭皮向前走。

黃沙把人的視野糊成一片灰黃色,即使挨得很近,也看不清那幢小樓的全貌。它的大門倒是令人印象深刻,馮時的掌心剛碰到門的邊緣,就感到一陣細微的電流。他迅速縮回手來,看見自己的掌紋在剛剛觸摸的地方閃爍了一下,門哢的一聲,開了。電子合成的機械男聲響起:

“馮老板,歡迎回來,我們在此恭候多時。”

馮時聽完不禁皺眉,老板?誰是你老板?這還沒說要投資呢,怎麽語音係統就被設置成了這樣……難不成,連電子鎖都學會維護投資人關係了?

他環顧四周,盡管門禁係統很先進,小樓內部卻簡陋異常。進了玄關隻見一間庭室,除了四把椅子、一張桌子,還有桌上的零散茶具紙筆外,空無一物,實在不像有人居住。

怪了,沒人住,這屋子怎麽又亮著燈呢?

正這麽想著,門從外側被推開了。

風沙裏站著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來人穿著少見的寬袍大袖,摘下披蓋,居然還是個光頭。

“叨擾了,小僧樂僔路過此地,苦於風沙太大無法前行,能否入內一避?”

“竟然是個和尚,怪不得穿成這樣……”馮時小聲嘀咕了一句才招呼道,“其實我也是在這兒躲沙塵暴的,快進來坐吧,等風停了再說!”

“多謝施主。”和尚走進房內,看那幾把木頭椅子,仿佛是在端詳什麽新鮮玩意兒,好一會兒才學馮時那般坐下。

馮時頓生疑惑,據他所知,冷湖附近並沒有寺廟,飛沙走石的此刻,在這種地方居然遇到一個和尚——該不會是假和尚吧?

然而和尚並沒有主動搭訕,眉目和善清秀的他隻是微微笑著,閉目養神。倒是馮時被突然的沉默弄得有些尷尬,當他正準備說點兒什麽緩解尷尬的時候,門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可算是有救了!屋裏有人嗎?!”是個大嗓門,話音剛落,門就被粗暴地推開,寒冷的狂風猛地灌進來。馮時起身,目光對上門外一個高大男人。

男人的穿著和馮時的西裝革履形成鮮明對比:一雙解放鞋,背著個帆布大包,臉上的胡茬讓人猜不出年齡,身上的軍綠色風衣似乎長時間沒有洗過,褲腳和袖口都有著油膩的汙漬。

“老鄉!我能進來躲躲嗎?風實在太大了!”他喊道,聲音竟蓋過了風聲。

“進來吧。”

馮時心想,估計這就是個流浪漢,或者是被人騙了的驢友吧。現在屋子裏有三個人了。

剛進屋的人很健談:“誒!跟大部隊走散了,又趕上沙塵暴,幸好遇見你們。哦,還沒自我介紹!”他清清嗓子,摘下手套向馮時伸出手,握了一握,馮時幾乎立刻察覺到他手上有厚厚一層繭子,“我叫楊獻,青海石油地質普查大隊的,到這兒來是為了完成測量勘探任務。這位同誌,這裏可是無人區,你待在這裏……應該也有組織布置的光榮任務吧?”

馮時心裏冷笑一聲,這人穿得如此寒酸,語氣卻拿腔拿調的。他又看了一眼那和尚,果然,和尚也是一愣,顯然不適應他說話的方式,但出家人的那股雲淡風輕很快又占了上風:

“沙門樂僔,來此地也是機緣,風沙正緊,多謝這位施主收留我暫避。”他朝馮時和楊獻分別頷首。

“我叫馮時,就是冷湖本地人,在這兒長大的。你倆不用擔心,這種程度的沙塵暴不算稀奇,估摸著後半夜就能停了。”

“嗯?冷湖本地人?”楊獻疑惑地問,“你是說……這兒叫冷湖?”

“是啊。”

“不對啊……海西柴達木腹地,自古以來就是無人區,哪兒來的名字?又哪兒來的本地人?”楊獻狐疑地挑起眉毛。

沒等馮時解釋,門又開了。迎著燈光,三人看清了門外的陌生人,他的五官格外立體,衣料上的纖維好像帶著靜電,四下炸開。看到屋內的人,陌生人似乎也吃了一驚,隨即自言自語道:“糟了糟了糟了,地球上居然真的有人?難道躍遷引擎這次……把我送到未來的地球了?!”

陌生人邊自言自語邊往屋裏走,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徑自坐下。現在,房間內的四把椅子都坐上了人。

“抱歉,三位,我的計時器和定位裝置都出故障了。想問一下,這兒是哪裏?”

“海西冷湖鎮。”馮時說。

“柴達木盆地北部的無人區。”楊獻說。

“大涼沙州。”樂僔和尚道。

三張嘴同時說話,給出的答案卻完全不同,三人聽聞也麵麵相覷。

新來的人繼續問:“那麽……現在是哪一年?”

“1954年。”

“2018年。”

“建元二年。”

“哎……看來躍遷引擎啟動的時候,還是造成時空扭曲了!”陌生人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一副頭疼的樣子,“抱歉,各位,我來自火星。準確地說,在你們的概念裏,是遠古時代的火星。我的躍遷引擎出了一點問題,似乎引起了時空渦流……”

“火星?”樂僔和尚問。

“就是這一顆。”剛進來的人衣服上的纖維忽然變得服帖柔順,布料變換了顏色,成為一塊屏幕,清晰顯示出火星的樣貌和它在天空中的位置。

“哦……那便是熒惑。熒熒火光,離離亂惑。不曾想,星辰之上也是仙人的所在。”樂僔淡然道。

“我可不是什麽仙人,和你們一樣,是人。”他想了一下,又改口道,“不過,我生活在你們的過去,算是你們的祖先,而且火星文明確實遠超地球文明的水平。所以,稱我為仙人……似乎也沒什麽錯。”

馮時不禁嗤之以鼻,“火星人?兄弟,你是在演戲嗎?這劇本也太爛了,破綻百出,你不是計時器壞了嗎?那你怎麽知道我們是在你時代之後的人類?”

“因為這顯而易見啊。自從我們第一次用望遠鏡觀測地球,這裏就一直是一片荒蕪。即便後來向地球發射了登陸車,采回的土壤樣本裏也沒有生命存在過的跡象。而現在,你們出現在地球上,還跟我長得一樣……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在未來,生命播種計劃取得了成功,地球沿著火星的進化之路誕生了新的文明。”仙人對馮時說道,語氣就像是在解釋一加一等於二。

“等等等等……你們播種了地球?你的意思是,最早的生命起源於火星?”

“是啊。火星與太陽的距離適中,公轉一周六百八十七天,四季分明,礦產豐富,生命就起源於全太陽係海拔最高的奧林匹斯山腳下。至於地球……雖然有著和火星差不多的自轉周期和自轉軸傾斜角,但這兒沒有液態水,飛沙走石,不像火星處處鳥語花香。”

“火星鳥語花香?地球飛沙走石?怎麽跟我的常識剛好相反……”

“這兒不就是飛沙走石嗎?”仙人指指窗外,隱隱能看到巨型雅丹群的輪廓,風從天然形成的土堡間呼嘯穿過。

馮時反駁道:“冷湖是個特例,地球可不是到處都這樣的!事實上,火星才是不適宜生命生存的地方,近地大氣隻有地球大氣百分之一的密度,而且飽含二氧化碳,晝夜溫差巨大……”

麵對這個夜晚發生的種種詭異事件,馮時感到煩躁不安,習慣性地把手伸向西裝內兜,摸出一包煙來,但發現自己的打火機忘在了招待所。

“樂僔師傅,有火嗎?”馮時把煙叼在嘴裏問。

“小僧雲遊四方,難免風餐露宿,自然是備著的。”和尚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塊扁形的物件遞過來。馮時被冰涼的觸感一驚,連忙接過來在手中端詳,那是一把樸素的火鐮,僅在一塊長形金屬的兩端鍛造了個環形,拴著粗糙的皮夾以貯存火石和艾絨。

這哪兒像二十一世紀的工業化產品!

這時,隻聽勘探隊員楊獻對他倆厲聲道:“不要胡鬧!這一片的地下構造尚未探明!我們很可能就坐在天然氣和石油田上麵,在這裏點火,是想找死嗎?”

楊獻近乎歇斯底裏的嗬斥,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樣子,馮時又瞥了一眼手中明顯來自古代的火鐮,終於無可奈何地掐了煙,一副繳械投降的樣子,向“仙人”問道:

“好好好,就算你是火星人,就算你是我們的祖先。能跟我們說說?為什麽我們會遇見?你剛剛說的那個躍遷引擎又是怎麽回事兒?”

“在我生活的時代,火星的開發已經飽和,我們不得不向深空進發。躍遷引擎就是一項太空航行的劃時代發明。引擎啟動的三個步驟看似特別簡單——壓縮空間、製作蟲洞、穿越蟲洞,但是蟲洞的存在極不穩定,這次穿越它時,就引發了時空渦流。我連帶著機器一起,抵達了地球上某個不穩定的時空中。至於你們……你們三個正好出現在冷湖小鎮附近,就被牽連進來了。不過,不用擔心!依照我過往的經驗這隻是暫時的,過一陣子就會恢複正常。”

楊獻忙問:“一陣子?那是多久?”

“快的話可能就一會兒,慢的話……”仙人麵露難色,身上的衣服也隨著他情緒的波動變成了憂鬱的深藍,“慢的話……那就不好說了。”

“那怎麽行?!”楊獻一把將棉線勞保手套甩到桌上,“再這樣拖拖拉拉下去,我們632地質隊的任務豈不是要耽誤了!”

“等等,你說你是632地質隊的?”馮時打斷道。

“對,我是632大隊的。”楊獻自報家門,臉上露出自豪的神色,“為了適應工業建設的需要,經毛主席親自簽發命令,我們解放軍第19軍第57師改為石油工程第一師。戰友們脫下軍裝,穿上工裝,放下鋼槍,拿起鐵鍬,632大隊就是其中最光榮的一支隊伍。”

從小在冷湖長大的馮時,對632這個編號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當初正是這支隊伍在冷湖發現了含油的地質構造帶,才有了後來數萬石油人進駐荒漠深處的壯舉。

“你……不用那麽著急,石油就在那裏,又不會跑。”

“話可不能這麽說。仗才剛打完,帝國主義就虎視眈眈,蔣介石政府的特務也蠢蠢欲動,隻有造出汽車大炮,才能獲得下一階段鬥爭的勝利。而發展工業,不能沒有石油!可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找到具備開掘潛質的地質構造帶……今天又被困在這裏,如果因為我耽誤了勘探任務,這該怎麽辦?”

樂僔和尚微微欠了欠身,“小僧見識粗鄙,不知諸位所言‘石油’乃何物,但因以身事佛,有一事卻格外明了:有所求,求而不得,乃八苦之一。你我皆肉體凡胎,莫說所求之物落在大漠黃沙間,即便近在咫尺,若無緣亦是求不得。我曾遇見一位龜茲高僧,名曰羅什,他所譯《金剛經》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如此,施主不必太過介懷。”

“你一個出家人,超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操心的事無非是經文佛法,修為夠了就成佛成菩薩,怎麽可能明白!”

樂僔神色一暗,似被戳中心事,“我自三歲出家為沙彌,二十歲受足二百五十戒,成為一名比丘,本想以一生修習佛法,暮鼓晨鍾也就罷了……誰知,亂世之中,佛堂亦非清靜之地。”

他站起身,麵對窗外的狂風,緩緩道:“趙國國滅十二載有餘,遼東慕容氏、河西張氏、吉林高氏,分鑣起亂,北方再無寧日。南方又有晉朝廷,昏懦無能。一時哀鴻遍野,餓殍載道。流民擁入寺廟,奉上祭獻長跪至天明,但到頭來……”樂僔垂下腦袋,“求家人團聚的,落得賣兒鬻女;求亂世保身的,落得顛沛流離,唯有……佛龕香火繚繞如舊。佛說,西方佛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如此,何故又有這穢土,令蒼生受苦?!小僧愚鈍,這一事竟無法參透,故拜別師父,湖海雲遊,以期尋找到現世的淨土。”

楊獻點頭,向樂僔問道:“哦……所以那個淨土,你找到了嗎?”

“不曾找到。我四處拜訪高僧大德,聽禪講經。曾在太行山遇見慧遠,他將希望寄托於往生;在襄垣見過法顯,他將成文律藏視為求解世間萬難的法門。但這些都無法回答我的問題——現世究竟是否存在淨土?如何才能在世間獲得善果與快樂?”

樂僔和尚的問題一時無人能答,靜默中,時間仿佛凝滯的膠體,壓抑得眾人呼吸凝重。

好在屋內燈光是溫情的,火星仙人拿起桌上的壺,又倒了四杯茶,分別遞給在座的每一位,長歎道:

“太難了!如何讓所有人獲得快樂……這個問題即使在火星,我們也沒有答案。所以我勸你啊,還是別找了!”

樂僔苦笑著搖頭,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馮時對仙人疑惑地說:“嗯?你不是說火星科技遠超地球,你們還有什麽可煩惱的呢?”

“正因科技發達,才知道自己的渺小,正因文明成熟,才在宇宙中感到寂寞。除了在地球進行播種之外,我們還想向太陽係外擴散。每一艘載有躍遷引擎的飛船上隻配備一人,但躍遷引擎很難確定蟲洞那一端連接的時空,我們麵對的,是一次又一次像今天這樣的失敗,這種孤獨感是無法言喻的。”

“一個人?都說團結力量大,為什麽每艘船隻有一個人?”楊獻問道。

“這樣可以降低探索成本,讓文明有更多擴散的機會。一旦找到適宜的星球就培育胚胎,利用飛船搭載的物資改造環境。但這談何容易呢?誰也沒法保證我們能找到這樣的星球。多想有人可以告訴我們,這樣一次次的嚐試究竟是不是徒勞……”

“不是徒勞。”樂僔堅定地說道。

“嗯?”仙人一愣,“你也懂星際航行?”

樂僔搖搖頭,“小僧不懂,隻是想那星辰之間,必是極為寬廣,極為荒涼。而我所知道最為荒涼的所在,是白龍堆沙海。玉門以西,廣袤五百裏,白沙如雪,荒無人煙,是去往龜茲途的必經之地。我曾獨自路過白龍堆,那裏沙質極輕,狂風吹過,沙礫遮天蔽日。偏那一次又遇上羊角風,本以為命不久矣……”

“白龍堆沙海?”楊獻驚道,“樂僔同誌,難道你一個人穿越了羅布泊?”

樂僔點頭,“小僧想著,一粒沙雖小,可立於指尖,亦可千萬粒聚合成沙海;腳下一步雖短,但隻要方向確定,千千萬萬步終能把我帶出沙海。果不其然,我不但走出了沙海,還在今晚遇到了諸位。”

“千千萬萬步……你們這種程度的文明能有這樣的見解……雖然感覺挺笨的,但……”仙人若有所思,身上的衣服變成了一張浩瀚星海的圖案。

楊獻說:“樂僔同誌,你說得確實有道理。我們響應時代和祖國的號召,來戈壁勘探小半年了,一隊駱駝兩條腿,難道還怕苦嗎?哪怕憑著羅盤加榔頭,把沙漠翻個底朝天,我們也要找到石油!”

“呃……其實,我知道石油在哪裏。”馮時突然說。

是的,馮時實在太清楚了,年幼時他就坐在工程師父親的肩頭看過油田。那時,冷湖五號地中四井一片熱火朝天,“磕頭機”有規律地在鹽堿地上打著拍子,將石油源源不斷從地底抽出。而油田的遠處停放著油罐車,它們靜待把抽出的原油運到玉門、蘭州進行煉製。

“什麽?你知道石油在哪裏?!”

“我知道。但我也希望你明白……雖然冷湖油田曾有日噴原油八百噸的盛況,但到了我生活的時代,原油還是被開采完了,到最後小鎮日漸荒涼……”

“你說什麽?井噴?日產高達八百噸?!”

“是的,三天三夜的井噴之後,工人在地中四井周圍築堤儲油,原油在戈壁上匯集成湖。一群路過的野鴨還誤以為那是淡水湖,想落下歇腳,結果統統被原油粘住了翅膀。隻是那樣的光景沒持續太久……三十年後,資源枯竭,油井紛紛廢棄,冷湖鎮又重歸蕭寂。如果早知耗費畢生心血建造起的城市和油井短短數十載就化為黃土,還有誰願意去大漠深處奉獻一生呢?”

雖然馮時說得很感慨,可楊獻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依舊沉浸在興奮之中,“快告訴我,那個地中四井在哪裏?我出發之前,曾與戰友們共同宣誓:誌在戈壁與祁連同在,獻身石油與昆侖並存。找不到石油,我們絕不回去!”

馮時聽到這誓言微微一怔。因為他清楚記得,在冷湖四號的東南角有一塊墓地,埋葬著勘探和挖掘石油時死去的人,四百多塊墓碑,全都向著東方的故鄉。小時候,他常與同伴在墓地裏探險,他的手指曾細細觸摸過墓碑上的一句句墓誌銘,雖然刻痕被風沙剝蝕,但不知怎的,那成了馮時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你剛剛說,你叫楊獻?是羨慕的羨,還是憲法的憲?”

“奉獻的獻。”

馮時不自覺念出聲來:“‘楊獻,1919-1955,誌在戈壁與祁連同在,獻身石油與昆侖並存’——那墓誌銘竟然是……”

他心底泛酸,眼前健壯的青年,竟然已有既定的命運等待著他。

楊獻絲毫不明白馮時在感傷什麽,隻是自顧自地說:“原油總有枯竭的一天,人也有死去的一天,最重要的是在他活著的時候,為理想奮鬥。馮時同誌,我能想到最崇高的事情,就是為祖國的石油工業建設獻出一份力量!隻有這樣度過我的一生,才能做到像奧斯特洛夫斯基說過的‘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

楊獻身上有一種存在於過去時代的東西,馮時曾經在他父輩那裏見過的東西。他思考了一會兒,拿起桌上的紙和筆,邊畫邊解釋道:

“當金山以南有一個半鹹水湖,遊牧的蒙古人叫它‘奎屯諾爾’,意思是冰冷的湖。見到湖,再往東南十多公裏,在這裏,你們可以打出豐產油井——地中四井。除此之外,從冷湖湖畔開始,有連成片的可開采地質構造帶,自北向南分別是冷湖一號、二號、三號……七號……”

楊獻接過那張地圖草稿,凝視良久,隨即又將它疊起,如對待珍寶般小心翼翼地塞進風衣內袋裏。

“祝賀楊施主,得償所願。”樂僔笑道。

楊獻向樂僔勉勵道:“謝謝!樂僔同誌,你也要向著目標努力啊!對了,至於你剛剛提到的那個淨土……我不知道什麽是淨土,也不知道什麽是世人的安穩快樂。我是個石油工人,隻知道最大的寶藏、最大的奧妙就在地殼下,就在石頭裏!隻要我們找準地方打個洞,一直向裏挖,寶藏自然就會出現,人民就會獲得快樂的生活!要不……你也試試?”

這番喜悅中帶著些傻氣的話把馮時逗笑了,樂僔和尚卻聽得入了神,自言自語道:

“奧妙就在石頭裏……打個洞深挖,世人就會獲得……快樂?!”

夜越來越深,溫度也下降至冰點,屋內卻交談甚歡,仿佛這一隅方寸獨立於寒冷與狂風之外。四個陌生人圍著一團燈光,身份迥然不同,心懷相去甚遠的夙願,但這場沙塵暴便是連接他們各自故事的紐帶,是時空巧妙而又柔軟地打出的一個結。

就在屋內的人語逐漸高昂的時候,一道光亮在天邊閃過。窗外一陣亮紅,眩光令四人一愣。

“怎麽回事?”仙人邊說邊推開門往外跑,“這是……時空快要恢複正常了!”其餘三人聽聞,緊緊跟了出去。

門外的風沙已經停下了,映著微弱的曦光,馮時看清近處橫著一個一層樓高的紡錘體,外立麵和仙人的服裝材質十分相似,估計這就是搭載躍遷引擎的旅行裝置了。昨晚的沙塵暴並沒有令它的表麵沾上一粒黃沙。

“看著很有科技感,但這實在不像會飛的樣子……”馮時咕噥著。

仙人將自己衣服的一角與紡錘體相連,轉眼就與它融為一體,整個外立麵變成了屏幕,飛快跳閃著各種數據。

馮時猜想這也許就是火星人讀取數據、維修裝置,乃至處理人機連接的方式。屏幕最後定格在一串數字上:1018324。火星仙人急匆匆與紡錘體斷開了連接,向遠觀著的三個人跑來。

“怎麽了?時空能恢複正常嗎?”

“能。一會兒我們四個就會回到各自的時空裏。”仙人皺著眉說。

“那你怎麽一臉不高興?都是大老爺兒們,還不舍得了?”楊獻打趣道。

“因為我的計時器修好了。沒想到我的猜測是錯的!你們生活的時空不在我之後,而是在我之前!一百萬個火星年,也就是兩百萬個地球年之前!這也就意味著……”

馮時接道:“這意味著……你根本不是我們的祖先;相反,是地球人改造了火星,播種了火星,讓火星沿地球的生命之路加速走了一遍!”

仙人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是的。但無論如何……火星上的我們從未觀察到地球上存在智慧生命,地球也變成了不適宜居住、一切生命痕跡都不存在的地方……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此間生滅,有‘成住壞空’四劫。”樂僔合掌閉目道。

“樂僔師傅的意思是……在播種火星後,地球上發生了災難?災難大到徹底改變了地球的生態,抹去了一切人類存在的證據?”

“能夠徹底消滅地球文明的力量……究竟會是什麽呢?”馮時不禁有些感傷,自己生長的家園,不僅是冷湖,就連地球,也難逃曇花一現的命運。

“不論那力量是什麽,它正是我們需要進行文明播種的原因!生命太過脆弱,隻有開拓邊疆,備份文明,才能夠讓人類在宇宙中存續下去……”

“所以,隻有我們地球人的後代播種了火星,文明才能逃過一劫麽……”馮時喃喃道。

“是的,而且隻有我們火星人播種了其他星球,人類文明才有未來。”火星仙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對樂僔說道:“謝謝你的啟發,沙礫和沙漠的比喻,我記住了,你能獨自走過白龍堆沙海,那麽我也能一個人找到適合播種文明的星球。”

樂僔聽罷,道:“而我要感謝楊獻施主。”

“我?”楊獻不解。

“你說世上的奧秘和世人的快樂就在石頭裏,找準地方打個洞向深處挖掘,就一定能找到。此乃小僧聽過最玄妙的禪機。般若原不在外物,明心見性有悟,那雙目所及,雙手所造,皆是淨土。我既見眾生苦,那便覓一處山岩,鑿出千千萬萬個洞,洞內塑出千千萬萬座佛像,洞壁以礦石顏料繪出淨土之景象,將極樂以經變示以眾人。畫像務求華美動人,讓世人看後心情愉悅,也讓後人永遠銘記,無論是盛世、亂世,隻要內心平靜,那便身處淨土。”

楊獻對樂僔的話一知半解,“樂僔同誌,你可別謝我,我就說了幾句俗話,也沒做什麽。不過我要感激馮時同誌!多虧你告訴了我油苗在哪裏,我們石油工業的勝利指日可待了!”

“那是應該的……”馮時草草答應道,“我是一個商人,今夜經曆的一切都不符合商業邏輯,也不符合客觀規律。但多虧你這個火星人,我也找到了答案,關於人類文明的答案。我決定要在冷湖建一座航天城市,雖然這將是一項長達數代人的大工程,但在未來,它將是地球向火星進發的基地,嗯,名字已經想好了,就叫‘冷湖火星小鎮’。它將成為地球向火星播種的第一步,也是我們向宇宙備份擴散的第一步。”

“火星小鎮?”

“對,冷湖火星小鎮。”

“你轉過身看看。”楊獻指向馮時的身後。

馮時轉身,此時天已亮了大半,晨光裏的一切都像是被浸潤在金色的**中,因為土壤含鹽量過高,太陽傾斜照射時,地麵析出的鹽結晶反射著一片廣闊又靈動的閃光。

而在這一片美好的底板上,是一座小鎮。

它不大,建築也不算華麗,但它卻實實在在佇立在戈壁灘上,像一個守望火星的孩童。

“是叫你抬頭看!”楊獻又道。

馮時應聲抬起頭,在小鎮的入口處,也就是他們待了一夜的那幢小樓的門楣上,掛著一塊不大的招牌:

冷湖火星小鎮歡迎你

“火星仙人,快幫我看一下!現在……不,我們四個待了一夜的這個時空是哪一年?”馮時的目光依然停在招牌上無法移開。

“地球曆嗎?”

“對對!”

“公元2022年。9月,9月15日。”

這時,天際間一道似曾相識的紅光再次閃過。緊隨其後,又有紅光從一個小點暈開,在整個天邊慢慢擴散。

“時空渦流要消失了……我們都要回到正常時空裏了!”

楊獻向眾人揮一揮手,隻留下一個背影,“這光我眼熟!油氣苗露頭著火了,遠看就是這樣,好兆頭啊!我要帶上戰友們照著你給的地圖去一探究竟!”

樂僔合掌微微躬身,“在小僧眼裏,那光便是萬丈佛光。光的方向似是西北邊的敦煌……我要去那裏開鑿佛窟,塑畫佛身,為世人打造塵世淨土,再莫有更高的追求了。”

“等這光消失之後,我就要進行下一次躍遷了。”仙人頓了頓,“我也得快點找到靠譜的星球,人類文明的未來,說不定還在我的肩膀上呢。”

然後,光就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座火星小鎮。馮時來不及記下小鎮的細節麵貌,卻記得在它消失的那一刻,小屋裏又傳來一句機械合成的男聲:“馮老板,一路平安。我們將在此繼續恭候您!”

老板?馮時心裏默念了一下,霎時全都明白了。果然,麵對無盡時間與無盡空間裏的所有困惑,隻有人類自己能夠給自己滿意的答案。

小鎮消失後,馮時發現自己處於一片雅丹之中。雅丹本是湖底的沉積,湖床幹涸外露地麵後,被風和流水侵蝕,形成了無數的巨型黃色土像,絕對靜默地等候在歲月的邊際。

它們又在等著些什麽呢?

馮時一邊想著,一邊沿原路回到了招待所。

投資人在酒席上離開,又趕上夜裏的沙塵暴,鎮上幾乎大部分成年人都出去找了一夜。但這一夜,馮總就如同憑空消失一樣,在夜色和風沙裏不見蹤影。

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精疲力竭的人們紛紛回到招待所,卻看見了令他們難忘的一幕——

昨晚的殘席還沒來得及收拾,馮時坐在餐桌一角,手中翻著一份新打印出來的合同。晨光照在他的臉上,臉色好得完全不像一個一夜未宿之人,反而像是對即將展開的項目充滿期待。

“馮總,原來您在這兒!昨晚您去哪兒了?”

“冷湖的開發項目,我決定注資。隻是……我看了一下合同,有個地方需要做一些修改:一期建築的工期結束時間,能不能放在2022年9月15日以前?”

“2022年9月15日?這是為什麽?”

“因為那天,我要在這兒招待幾個朋友!”馮時笑道,他隨手抄起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誒!青稞酒,是多少年沒這麽好好地喝了!”

(本文獲得冷湖獎一等獎)

央金

趙海虹

/ 作者簡介

趙海虹,科幻作家、翻譯,高校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美術學院藝術史博士,國家精品視頻公開課《詩畫中國——中國山水畫史英文專題講座》主講。1996年開始涉獵科幻小說創作,持續創作發表至今,中短篇小說主要發表在《科幻世界》《少年文藝》等雜誌,出版長篇小說一部、個人小說集四部,並有多部譯著與科幻研究論文發表。曆獲科幻銀河獎(共6屆)、宋慶齡兒童文學獎、全國優秀兒童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等文學獎項共14次,其中,《伊俄卡斯達》獲1999年“銀河獎”特等獎。作品曾被譯為英文、韓文發表,兩篇英文小說(自譯)在美國LCRW雜誌發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仍是地球的空氣,雖然混合著砂粒與塵土,依然含有豐富的氮與適量的氧,少量的氬和二氧化碳。

大風在山穀中呼號,他似乎看到風神在空中飛舞的身姿,那麵孔有幾分熟悉。啊,想起來了,那是波蒂切利的《維納斯之誕生》中描繪的畫麵,在女神波浪般翻湧的金發左上方,那個撅著嘴、鼓起腮,吹起西風的男人。看見這幅畫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想來仿若隔世。

如果當初將登陸點選在意大利,在那靴子形的半島上找個落腳之處,那就不會有後來所有的故事,也不會遇到央金。

遠遠的,他看到了他們的車隊已經駛入了俄博梁雅丹,他們還沒有進入沙暴的中心,但已接近了邊緣地帶。忽然他們停下了,下車步行在周邊查看地形,興奮地拍照。大風還沒有讓他們警惕。但是快了,快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這片土地不歡迎他們,然後狼狽地撤離。

他真想靠近一些,聽聽他們說了什麽。他們也許會抱怨自己的運氣,也許會感歎為什麽之前的幾個小隊沒有享受同樣的沙暴待遇。

那是因為他不敢冒這個險,他不敢讓這群人深入腹地,在這裏安營紮寨,看到夜晚的星空。

他不敢,他怕他們會發現那個秘密。

因為這群人,是科幻作家。

來去匆匆的沙塵暴將車隊趕出了雅丹。一路上,那群采風的作家們卻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關於這片土地的過去與未來,關於這場沙暴的起因和遺憾。他們回到一百多公裏外的冷湖鎮,把整個俄博梁雅丹留給了他。

風暴停歇,但漫天的沙塵遮蔽了星光。這荒涼的世界原本於他是多麽親切的所在,忽然寂寞就如之前席卷一切的狂風,撲了上來將他完全包裹,這由於你的離去而更加荒涼的夜。

一切開始於地球紀元1959年9月14日22時02分24秒,“月球2號”撞上了月麵。這是地球人類大國前蘇聯發射的無人登月器,也是登上地外星體的第一個人造物體。

地球上的科學家為之歡呼,他們沒有想到,有其他智慧生命比他們更早獲得了這次降落的消息——常年在月球開發氦-3資源的火星人。而火星人不但如臨大敵,而且立刻進入了緊急狀態,通知火星本土的人民,盡快找出對策,以防地球人將他們的文明圈擴大到月球、乃至火星。

雖然地球人現有的科技還無法對火星人造成巨大的威脅,但一旦他們大量移民月球和火星,勢必對後者寧靜的生活造成巨大的衝擊。何況幾千年,來火星人曾多次小規模考察過地球人類文明,對這個種族的各種劣根性非常清醒。他們完全不期待地球人能處理好星際文明之間的關係,看看他們現在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吧。

按照地球人的標準,火星人當算愛好和平的種族。這其實是因為,他們對現在的生存狀況非常滿意。

火星也曾有過與地球晚近時候相似的大氣層,而且在同一個彗星撞擊特別頻繁的時期,與地球接受了同一批外星生命的洗禮。

“胚種論”——這是地球科學家的生命起源假設,雖然並非一致公論,但它其實是真實發生過的曆史。證據就是,火星人這些12光分之外的鄰居,與地球人源自同一批四十億年前的宇宙微生物。它們搭乘彗星“飛船”,伴隨隕石雨點般降落到早期的火星,並在這顆星球還享有豐富的大氣與表層水資源的古老時代,催生了各種生命形態,包括火星人的祖先。

距今四百多萬火星年之前,火星進入最近的一次冰封期,整個星球墜入酷寒。但其實,早在此前的很多代,因為太陽風導致的大氣流失,火星人已早早地轉入地下世界生活。在火星淺表地層的巨大空洞裏,營造出有正常空氣與壓力的世界。通過從月球采集的氦-3轉換的核聚變能源,在巨大的地層空洞中,他們建造了人造太陽,以它的光照維持了一個中等的植物係統。同時,表層一片荒涼的火星,在地下世界卻有豐富的河流與湖泊,滋潤著生命繁茂生長。

火星人雖然曾經多次考察過地球環境,但卻並未起意大規模移民地球。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很早就取得了一致。

由於火星取得文明的進程遠遠早於智人,他們親眼見證了地球生命在幾次重大災難時,幾近滅絕的慘痛遭遇。相比之下,火星的巨穴比地球的地表生活要安全得多。而相當於25倍火星重力的沉重地球現實會讓他們輕盈的身軀變得滯重無力,原本美妙的步態則笨拙不堪。地球人眼中美麗的家園,對於火星人來說並無多少吸引力。

直到月球2號的驚天一撞。

其實那隻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撞擊,比起月球日常承受的隕石和彗星的親密接觸,僅勉強算得上一個輕吻。但常年將月球當成能源倉庫的火星人,此刻陡然警醒。更重要的是,他們看到了地球人類衝出母星,探索、登陸周邊行星,甚至向月球與火星移民的可能性。

防患於未然,火星人大會在三個火星日後召開,幾乎所有在火星地層中保持活動的成年火星人都加入了這場浩大的思維討論。最後,大會決議,盡快派遣火星人潛入地球,在地球開發中轉站和移民據點,未來小批量移民地球。

但移民本身並不是目的,火星人依舊對地球不感興趣,但他們已經意識到,要保護自身的生活形態不受幹擾,就必須掌握地球人行星拓展計劃的各項進程,想辦法幹擾、甚至中斷他們的計劃。

第一批飛船進入地球大氣層後,釋放了十三隻單人飛艇到人跡罕至之處,開始實施火星保衛戰的第一步。

這第一批登陸者,隻是“先遣隊”,在落地後盡量打探當地的地理人文狀況,找到潛入當地社會、長期潛伏的合理方法。但這第一批冒險者們對地球全無直觀知識,所有信息來自火星人與古代人類的幾次交往和截獲的地球電波中發送的人類信息,主要是廣播、電視中承載的信息。因此,他們與現代地球人的第一次接觸並不順利,他們的偽裝也從一開始就破綻百出。而火星人在製訂行動計劃時早就預見到了這一點,將先遣隊的停留時間預設為四分之一個火星年,大約相當於172個地球日。如遇危險還可以提前結束任務。

“德吉”趕到地球時,接替的就是這樣一位提前撤離的先遣隊員。

他們在東經93度18′31″,北緯38度43′32″的荒漠上接頭,四麵是粗糲而蠻荒的風蝕土林群,也即“陡峭的土丘”群——雅丹。它形成於兩億年前青藏高原的隆起,曆經遠古海床幹涸後的持續風蝕,將海床或極度幹旱的湖床因幹旱出現的裂縫越吹越大,形成錯落的千姿百態的土丘。

“德吉”停下飛船,設置好隱蔽係統,於是飛船收攏機翼,外形酷似一座中等高度的土丘,模擬器瞬間將飛船外殼切換成與鄰近土丘一模一樣的土黃色,表層還呈現出砂礫般凹凸不平的質感。此時,即使有人偶然撞進這裏,也很難發現飛船的存在。

約定的時間到了,先遣隊員仍未趕來。“德吉”在觀測窗裏觀望許久。黃沙漫天,也許是這沙塵暴拖延了對方的行程。這無聲的風暴讓他感到親切,眼前的一切都如此酷似火星。

在出發前,所有“遣地使”都接受了關於地球人類文明的基本學習,對地球智人的曆史、科學、哲學、文學、藝術、音樂、醫學都有了簡約的通盤了解。雖然學習時間不長,但由於得以與老師直接進行思維交流,他們對知識的領會速度頗為可觀。每位遣地使都可以在學習的基礎上,從幾十個備選地區中,挑選自己想要潛伏的人類社會。當然每一個目的地都是人煙稀少之處,以盡量避免被當地人類目擊飛船降落的情景,惹出麻煩。但每一個目的地背後,依然有著不同的人類文化:“德吉”曾經被意大利的藝術深深吸引,也對美國的航天技術發展情況頗為好奇——雖然蘇聯在許多宇航項目上放了頭炮,可美國在這一領域的實力更加強勁。作為火星人,非常明白這個事實。

作為已在地下穴居無數個世代的火星人,每次登上火星表麵都需要穿戴能提供可呼吸氣體、調節氣壓的“登陸服”,或是駕駛封閉的登陸車,才能在他們赭紅色的母星地表,觀看一次藍色的日出。

稀薄的火星大氣中,粗糲的大顆粒塵埃散射了波長較長的紅光,讓遼闊的天宇變成深深淺淺的藍色,而那東升西落的太陽如一隻亮白色的卵,像剛剛出生的火星嬰兒,那是光,那是生命,那是希望……

於是“德吉”選擇了那裏。

那個冷湖市附近俄博梁雅丹的登陸點,酷似火星,卻可以讓他不穿登陸服,就用自己的雙足去踩踏、用雙手去觸摸、用鼻孔直接呼吸!

這裏是地球的高海拔地區,氧氣稀薄,平地空氣21%的含氧量在這裏下降了三到四成,比火星地穴中17%的氧氣相比要差一些,但也可以直接呼吸了。氣壓依然比地穴要高,但是經曆了億萬年演化的火星人,在從地上轉入穴居的漫長繁衍中,進化出對氣壓變化的高度適應能力。他們真的可以不穿登陸服就可以直接在地表生活。隻不過,對於大多數火星人來說,這並不是值得羨慕的生活,他們看到了這種生活的脆弱,主宰地球的幾代生物如恐龍的滅絕就是例證。

然而,在所有思維可以被對方一覽無餘的火星地穴,依然有一部分穴居火星人,期望走出地穴,即使要穿登陸服,或者不能脫離火星車營造的安全小環境,也希望能在火星地表漫遊,看日出日落,看漫天星光。他們在火星人群體中也許隻占不到百分之一,可“遣地使”中的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穴外旅行愛好者”。

於是,“德吉”選擇了地球上的冷湖市長期潛伏。他穴居多年最大的夢想,可以用這種婉轉的方式來實現。

“德吉”的前任先遣員不到60個地球日就提前撤退了。他發出的求救信號稱,冷湖現在所在的國家,對於身份的查證非常嚴格,沒有任何“群眾基礎”的他無力再隱藏下去了。

總部對於何為“群眾基礎”不明所以,他也覺得這個詞高深莫測,好像隱藏著巨大的風險。但出於對冷湖火星地貌的熱愛,他依然要求在此著陸,與撤離的先遣隊員接頭。

黃沙漫漫中,一個模糊的身影越來越近,他手中握著信號儀,與飛船控製台呼應。“德吉”興奮地躍下控製台,為安全起見,還是先穿上了登陸服,出艙迎接他的同事。

一落地,“德吉”的身體陡然滯重,提醒他一個事實——這裏雖然酷似紅火星的表麵,但仍然是另一顆行星的地表。黃沙中影影綽綽的土丘是如此親切,讓他情不自禁地釋放出興奮的思維波,如水流般**漾的歡樂。而對方的思緒卻像噴射般猛烈,帶著得救的狂喜與歸家的急切。

先遣員帶來的信息卻並不樂觀。當地人的生存方式與生活狀態,讓他難以適應。更糟糕的是,火星人的外貌與地球人有一定的差異,由於在低重力環境下養成的肢體特別纖長,眼睛更大,皮膚通過出行前的黑化處理雖有一定改善,但其整體麵貌在多移民、多種族混雜居住的歐美地區相對便於隱蔽,卻很難在黃種人、黑種人為主體生存的區域融入芸芸眾生。因此先遣員進入這一區域遭遇了極大的困難,雖然他勉強生活了一段時間,並盡最大可能為繼任者搜集了可用的信息,但他的建議是:更換一個登陸點更加明智。技術上這也很簡單,冷湖先遣員駕先遣飛船返回還在地球軌道上的母艦,“德吉”則駕自己的飛船改去一個北美登陸點。

“德吉”猶豫了片刻,拒絕了先遣員的提議。

遣地使之所以需要先遣員,正是為後來者鋪路。火星人擁有被地球人稱之為“讀心術”的能力。由於地球人大腦的細微構造與火星人並不一致,理解地球人的思想比火星人之間的直接思維溝通要困難得多,但是,接受他們的即時思維活動比較容易。火星人的語言能力很弱,要開口直接說話,不論是哪一種地球語言,都表達得不夠流暢,隻能借助刺探對方所思所想,提供暗示性的話語,來獲取對方的信任。對於某一些容易受到心理暗示的地球人,火星人還能發出特殊的思維波,直接在對方的大腦層麵發聲。這種做法會引起一部分地球人的警惕,因此不能隨意使用,必須謹慎地挑選合適的對象。冷湖先遣員的行動並沒有失敗,因為他已經為“德吉”積累了大量與地球人交往的第一手資料,並且對滲透該地區的方式做出了合理建議。

必須擁有“群眾基礎”。先遣員反複提醒。他為“德吉”列出了幾個容易接受火星人思維投射誘導的人選,建議他通過這些人,為自己建立一個初步的人際關係網絡,獲取合法的身份。想偽裝成中國人並不容易,因為地球公元1958年之後,全中國開始實行戶口製度,每一個中國公民,無論城鄉,都有對應的戶口,自由遷移受到嚴格的控製。火星科技雖然先進,要偽造一份戶籍證明卻沒有那麽容易,而且即使解決了戶籍問題,但一份戶籍還會產生大量形式上的鄉裏鄉親,這些人中的每一個都可能戳穿“遣地使”的偽裝。但不能解決好戶籍和相關問題,要在這裏長期潛伏幾乎是不可能的。

你為什麽要提前離開呢?“德吉”很奇怪。

因為一開始沒有選對合適的“關係人”。先遣員很是遺憾。

先遣員選擇的關係人在心理誘導之下,將他認成了老鄉,並熱心地為他提供居留當地的幫助,但先遣員無法提供離開戶口地時應當持有的介紹信,而且不能對此作出合理解釋。雖然借助讀心術,他在單位主管部門的幾次盤查下一拖再拖,但單位終於向他自稱的戶籍地發函調查。他自知難以敷衍,就借礦場收縮戰線,精簡人員的關頭,匆匆申請離職了。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會選擇央金。先遣員如是推薦。

這次碰頭後,“德吉”又在俄博梁雅丹地區停留了一周時間。根據先遣員的建議,將自己直接暴露在高海拔的地球表麵,接受紫外線的洗禮。期間發生過多次沙塵暴,他稍加躲避,隻要能夠勉強呼吸,就會走出飛船,在飽含沙礫的大風中,感受近似火星表麵的自然環境。

效果非常明顯。“德吉”在火星地穴經過人工陽光黑化照射的皮膚原本過於光滑,黑得不太自然。經過這七日,皮膚表麵曬傷、脫皮,經治療後恢複,再曬、再脫,略微接近本地人常年受高強度紫外線照射的皮膚效果。雖然是新曬的皮膚,曬傷嚴重,但一般人看到這樣一張臉,是不敢細看的。

先遣員的背包裏,給他帶來不少隱蔽需要的裝備。比如一件他費盡周折才搞到的藏袍,一件冷湖油田中最常見的工作服和裏麵穿的布褲頭。經過深層溝通,他們確定了“德吉”進入冷湖市的路徑,如何融入人類社會,以及與央金建立關係的方式。

央金是烏蘭縣藏族牧民的女兒,也是當地藏民中少有的讀過中專的女孩兒,護校畢業後她在德令哈的一家衛生所當護士,50年代末調到冷湖的衛生所。她父母雙亡,隻有一個哥哥留在老家放牧,現在不知所終,很可能是在1958年當地牧區的暴力事件中喪身了。那次事件以後,牧區的人口信息混亂,還未能徹底清理。央金去過幾次信,回過一趟老家,卻一直沒有得到她哥哥的準確消息。先遣員建議“德吉”以央金為聯係人,讓她相信這位火星遣地使是她哥哥的朋友。

——根據現在掌握的事實,我判斷她的哥哥已經死了。隻是沒有完全確定之前,她拒絕相信。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吧。

——那為什麽不直接冒充她的哥哥呢?

——我其實也考慮過。本來這想法不錯,冒充一個死人,而且認識他的老家人都是本地的牧民,基本不會到冷湖來。但是地球人的人際關係不是我們可以輕易理解的。兄妹關係太親近,即使央金是個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人,會被你的思維波直接引導,但要說這樣就能讓她把你當成哥哥……可不能這麽冒險!

好像央金的哥哥也曾經在州裏上過學,還在工地裏誤打誤撞地學過開拖拉機,曾經在牧區借過別人的卡車開。這些信息你都可以在和她搭話時提到,證明你真的認識她哥,甚至和他哥一起開過車。

我來做給你做個設計程序。你在飛船模擬器上學開車。和實際駕駛還有些距離,但隻要上手就能很快適應。如果能開車,你就可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也才能長期留下來。再說,你的工作必須有一定的活動自由還不引起懷疑,司機這工作合適。

不過,首先你要補學一點藏語。

從那一天起,火星派駐地球冷湖地區的第一位遣地使就成了“德吉”。在先遣員的建議下,他做好了所有關於這個身份的背景了解,還在控製台的模擬程序上學習了駕駛。然後他穿上先遣員為他準備的袍子和靴子,帶上了幹糧和一壺軍用水壺的飲用水和微型信號接收器,步行出發了。接收器可以收到飛船為他發送的指引信息。而先遣員駕駛他兩個多月前著陸時的那艘“探路號”飛船,回到停留在地球軌道上的火星母艦。再過幾個月,所有回返的先遣員到齊之後,母艦將把他們一起送回火星,向火星大會直接匯報所有的情況。

下一輪的遣地使預計在一個火星年後抵達,具體計劃會根據所有遣地使發回的情報進行綜合判斷,也可能延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不會孤單,還會有越來越多的火星人進入地球,在“德吉”們的接應下,悄無聲息地潛入人類社會。

從這裏到冷湖市,要穿越茫茫戈壁,步行危險重重,地球人一般需要騎駱駝來輔助交通。火星人對氣壓變化與幹旱的耐受性遠遠高於一般地球生物,又有信號儀為他提供精確的導航,因此能獨自在戈壁沙漠長途步行。但“德吉”尚未適應地球的重力,那又是另一種艱苦。

意識恍惚中,“德吉”仍在反複咀嚼著先遣員提供的信息——那是他冒著危險在冷湖人類生活區停留100多個地球日獲得的寶貴信息。其中最重要的,是與地球人的交往方式。

身體,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那麽的沉重,重得要沉入腳下的戈壁灘,重得讓他不願挪動,想要坐下來,變成這大地上的一塊石頭。

他腦海中浮現出先遣員曾經熟悉的冷湖市,幾年前那裏還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戈壁,卻因為發現了石油,迅速湧入了幾萬工業人口。剛建起幾年的油井、廠房和幾次石油大會戰時建起的一排排幹打壘平房和帳篷群與其說像一個城市,不如說是個巨大的油田與加工廠。這荒灘上的新世界讓他暗自驚歎,地球人類是多麽頑強,才能在寸草不生的荒灘上建起這樣熱火朝天的工廠。

近了,更近了,他看到了油田的一排排井架,在高溫的空氣中微微晃動的井架與先遣員大腦中的圖像重合,這就是他要找的冷湖市!他高興極了,情不自禁地釋放出喜悅的思維波,口中念叨著幾天來一直在操練的幾句藏語和漢語的詞句,在興奮中把它們全混到了一起。

但就在這時,多日的艱辛與幹渴衝破了他身體的極限。他突然失去了意識。

最先鑽入腦海的,是一片混亂的思維波。地球人會不自覺地釋放思維波,但卻沒有解讀它的能力。

一般情況下,思維的解讀不需要語言的幫助。

然後他聽到了他們的語言,帶著各自不同的口音的漢語,與他學習的版本不同,並不容易聽懂。

不管他們在說的是什麽,“德吉”已經通過他們的思維波,知道他們正在向一位醫務人員解釋是如何發現了自己。由於他曬傷的麵孔和身上的藏袍,他們已經把他當成一個附近的藏族牧民,不知為了什麽緣故,跑到這裏來了。

其中有一組思維波顯然來自於醫務人員,他正打算用聽診器為“德吉”做初步診斷。

“水……水。”“德吉”顫抖著吐出了兩個詞。第一個“水”是藏語,第二個水是漢語。這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誰知這現場有沒有會藏語的人呢。他從此刻開始,扮演兩年多前在海西州牧區失蹤的藏族牧民德吉才讓。

“給他水,他醒了!”

“我說嘛,就是累的嘛。給杯水,給點吃的,管好。”

“看樣子是海西來的藏民,誰去通知一下派出所的同誌?”

身邊的幾個地球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德吉”已經完全清醒了,他凝神靜氣,控製自己的血壓和心跳——火星人可以用意誌小範圍調節自己的血壓和心跳,讓它們靠近人類的正常指標。

“血壓有點低,估計是餓的,心跳68,慢了一點。你一直這樣嗎?”衛生員一邊收拾聽診器和血壓計,一邊問。

“德吉”探測到了他的思維波:高原地區心率高,他怎麽還是平原的心跳?看樣子有點像牧民,大概已經習慣了。要不是常年放牧,運動量很大,和運動員一樣心跳偏低?

“那就對了!”醫生的猜測得到了印證,滿意地點點頭。

這就是先遣員教授給“德吉”的方法,地球人大多主觀,順著他們自己的猜測說話,可以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剛才搭救他的熱心人們已經送來了滿滿一大搪瓷缸的水,“德吉”覺得自己應當大口大口地喝,才能貼近角色,於是猛灌了一口,卻發現味道怪異,“噗”地噴出了一大半。

太可惜了,特地給他加了那麽多白糖呢!

接收到了對方的思維波,“德吉”才意識到水中怪味的原因。這是他第一次嚐到甜味。但他不能表現出來,於是馬上大聲咳嗽起來,好讓人們以為他吐水的原因是喝得太猛,嗆到的緣故。

“不好喝嗎?”那人問。

“好甜,好甜!”“德吉”連連點頭,露出感激的表情。

“脫水情況下不能給病人喝糖水,”醫生皺起眉頭,“這個同誌,你是好心辦壞事。”

“德吉”還是一直笑著點頭。他偷偷觀察這些地球人的表情。一直用思維交流的火星人不需要表情。為了能做出笑容等各種地球人的特有表情,他已經在前期準備時做了大量練習,但現在做來,還是僵硬而不自然。幸虧這些地球人好像一直回避直視他的麵孔,因此並未留意。

“保衛科的同誌來了!”

旁邊有人喊了一聲。冷湖市是荒灘上建起的工廠城市,工廠的保衛科和人事科就能處理大部分派出所管理的問題。

一個穿著製服的地球人走進了衛生所。

“德吉”在腦海中搜尋到了先遣員的記憶,立刻警惕地坐直身子。

烏蘭來的,得好好問問。

“德吉”搜到了來人的想法。

“同誌,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有介紹信嗎?”保衛科副科長老李表情溫和地問。麵對少數民族兄弟,態度要和藹。

“德吉。德吉才讓。我從烏蘭來。”“德吉”慢慢地用漢語吐字,所幸他說得慢並不會引起懷疑。“我是兩年前,亂的時候,逃出來的,沒有,沒有介紹信。”

烏蘭縣前兩年的情況很複雜,要問清楚。“兩年前,具體是什麽時候?你這些年又在哪裏?”老李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圓珠筆,打開做起了記錄。

“兩年前,那個事件……”“德吉”小心翼翼地說,一邊說一邊刺探對方的想法。

“我很害怕,就逃了……到處停停,走走。給人做點工。後來工,沒了。想起有老鄉……在冷湖。我來找。路不好走。迷路了,差點不出來。”

是出不來吧。這倒說得通。老李點點頭,“你老鄉叫什麽名字,在哪個單位工作?”

“央金,哦,就是楊金啊,我知道她。”老李啪地合上小本。倒是聽說她有個哥哥在海西烏蘭的牧場,好像兩年前就生死不明了。現在又冒出來個老鄉。

老李的笑容更深了,“德吉才讓同誌,我這就帶你去找她。”

沒想到央金就在這個醫療站。

這裏都是連成一排的幹打壘的土房,“德吉”扶著土牆,腳步輕飄地跨出門,老李指著出門左手第三間房說:“她就在這兒。”他揚聲喊:“楊金,有老鄉找你!”

屋裏一陣風似的衝出來一個姑娘。她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德吉”隱約記起那是護士服。

姑娘中等個子,圓圓的臉,臉色有點發棕,受高原紫外線照射格外厲害的兩頰帶著兩抹赭紅色。她的眼睛按地球人的標準非常大,簡直有點接近火星人的比例,烏溜溜的眼珠一轉,目光已經把“德吉”從頭到腳掃了一遍。老李帶來的這個人好奇怪。明明穿著藏袍,可是不像是藏族!

“德吉”一凜,出乎意外,先遣員推薦的聯係人居然不好對付。他有些慌了神。

可是,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德吉陡然明白,央金見過的人其實是先遣員。雖然自己經過了柴達木的日光與沙塵的洗禮,換來了一張曬傷嚴重的臉,但他與先遣員屬於同一種群的生命,而火星穴人經過百萬年演化後的外形相似度很高,不像智人有不同人種的差別。

——我在老家見過他?

央金直勾勾地望著“德吉”。讓他一陣陣地發虛。旁邊的老李已經開始生疑。

——桑吉。

德吉慌亂中向她發出思維波。

——除了我告訴你的這幾個人,千萬不要輕易對別人使用思維波。探測是一回事,影響又是另一回事。比如說派出所老李這樣的人吧,如果你對他發射思維波,是不會影響他的判斷的,他不會接受突然出現在自己腦海裏的另一個聲音,會非常排斥。最終的結果你可能會影響他,但更可能讓他相信自己得了精神病。

——子不語怪力亂神。

——有點那個意思,他會非常排斥超自然的東西。

——那什麽人會比較接受?

——比如央金。她生活在草原,7歲時新中國才建立,她童年時沒有接觸過唯物主義。相反,她的父親還曾是草原有名的說唱《格薩爾王》的藝人。我相信童年的印記,會讓她不排斥腦海裏的聲音。

央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德吉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桑吉是央金哥哥的名字,他應當發的信息是:“桑吉的朋友。”要彌補還不算晚,但這時,他感受到了央金巨大的情緒變化。

——桑吉?他難道是桑吉?桑吉沒有死!我就知道桑吉沒有死!

央金的腦海中浮現出哥哥的樣子,和他對她親切的呼喚,一遍又一遍。

——根據現在掌握的事實,我判斷她的哥哥已經死了。隻是沒有完全確定之前,她拒絕相信。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吧。

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是因為她自我保護的心理才讓如此輕微的試探引起了她如此強烈的反應?當他被介紹成老鄉時她如此警惕,腦海中的一聲“桑吉”卻讓她陡然投入一個誇張得多的假想。而且,對於思維波投射到她腦海中的名字,她在激動之下,居然沒有意識到它並非自己本身的想法,就直接接受了。

“央金……”“德吉”試著模仿她記憶中哥哥的語調呼喚了一聲。

央金的大眼睛裏劈裏啪啦掉下了一串串淚珠子,她張開嘴,卻什麽也沒說。

“楊金,這位老鄉你應該是認識的?”老李看出點端倪,但派出所登記可是要句準話的。

正在這時,忽然傳來大卡車在泥地上急行的轟轟聲,一部運送物資的蘇製吉斯150顛簸而來,猛地停在了醫療所前。車上跳下來四個黑漆漆的油人,七手八腳地前後抬下五位傷員。

帶頭的“黑人”說:“14井射孔求產,壓力太大,高壓氣流衝出井口,有好幾位同誌受傷了。有一位重傷員!”

央金一抬手,把眼淚抹了,回頭高喊一聲:“吳醫生,有重傷員!”一邊先撲到重傷員身邊聽他的心跳。鮮血不停地從他的胸口湧出來,和黑色的黏糊糊的石油混在一起,令人心悸。這是“德吉”第一次親眼見到人類的鮮血,顏色居然與火星人的體液如此相似。

——也許地球生命與火星生命之間,差別並沒有那麽巨大。德吉心中一動。他的目光一路追隨著她,看著她和醫生用擔架將重傷員轉移進幹打壘的病房。站在門外,透過並不密封的門窗,他仍然可以探測到她激烈的思想活動,與其他醫務人員的想法混在一起。在她再度開始自我懷疑時繼續追加影響。

——我在想什麽?我剛才居然以為他是桑吉。

——他是桑吉。

——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清洗消毒!這麽多油沒法做手術!剪刀!

——這不是胡思亂想。

——鉗子。我哥哥已經死了,我不能見到一個穿藏袍的男人就叫哥哥。

——哥哥。

——紗布。不行,還要更多更多的紗布!

——央金。

——天哪,可是他叫我的語調!剪刀!

——央金。

——隻有哥哥會那樣叫我!就算聲音變了,聲音是多麽容易變啊,咽炎、感冒、聲帶損傷,可聲調不會……手術刀!

——央金。

——不行了,我醒醒吧,我聽到桑吉的聲音不斷在我的頭裏麵叫。外頭來的聲音。不是我想出來的。不,可能就是我想出來的,我想他活都要想發瘋了。我還戴著他送給我的手珠,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在烏蘭的一個山窪漥裏被殺他的人埋了。紮西告訴我的,可紮西也沒見過,是次仁和他說的,可次仁自己也死了。盤子!

——啊,那個聲音又叫我了。我該不是想他想瘋了吧。紗布,得快點把血吸幹。

——桑吉還活著。

——我不相信。我多希望我能相信。不,其實我想相信的。更多的紗布!

——桑吉還活著。

——真的?真的嗎?找到出血點了!吳醫生真厲害!

——桑吉還活著。

——傷員有救了!太好了!針線來了!

——桑吉還活著!

——為什麽這個聲音還停不下來?

——央金。

——桑吉還活著。天哪,桑吉還活著!阿爸阿媽,哥哥還活著!

央金再次推門走出來的時候,跟在醫生的身後,似乎要把自己的麵容都隱藏起來。吳醫生揮揮手,向門外焦急的工友們說:“已經搶救過來了,再觀察一段時間。”他疲憊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手術期間一直消失的老李又聞風而來。“楊金同誌,辛苦了,記錄還沒做完,你是不是了解這位老鄉的情況啊?”

央金斜著邁出一步,之前的爽利性兒忽然無影無蹤,像是換了一個人。她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看著“德吉”,還是不說話。火星人這次反複嚐試,卻感覺不到她任何即時思維活動。

——我們對地球人的了解還是太簡單。我們自以為可以讀到他們的想法,而且除非我們刻意要把思維波傳遞給他們,地球人根本看不透我們。但是,真的有這麽容易嗎?很多時候他們什麽都不想。我們可以輕易了解的都是他們呈現在外部的思考,有時甚至是他們在心裏對自己說的話。可是地球人也會欺騙自己,更多時候,他們根本不了解自己真正的內心。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的事情,我們真的有把握知道嗎?

——那你的建議是?

——兩個地球月,還不足以讓我想明白這麽難的問題。

“央金,我送你的手珠還在嗎?”“德吉”一橫心,張口問出這一句。之前的思維拉扯簡直比戈壁的行程更令他疲累。如果這次還不奏效,他的潛伏計劃大約也就不會長久了。

央金像是被定住了,嘴卻越張越大,大到可以看到裏麵的兩粒壞牙,然後她嗷嗚地哭叫了一聲,撲到火星人身邊,抱住他大哭起來。

“桑吉!桑吉啊!”

“楊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老李有些著急地問。

“這是我哥哥——”央金嗚咽著答。

明明是哥哥,為什麽之前他隻說是老鄉呢?老李腦子裏轉了個圈。啊,是了,他是在烏蘭縣出事的時候逃出來的,怕連累妹妹呢,也不知道她方不方便認他,所以先說是老鄉嘞。“你哥哥的事記得縣裏給你寫過證明哪。”

“是的,證明哥哥沒有參與暴動,都是被別人連累的呢。”央金抬起淚眼說,邊說邊笑了起來,然後看一眼身邊這個男人的臉。那一刻,桑吉,是的,此刻起他就成了桑吉,他感到一種陰鬱的思維波的起伏,但卻抓不到姑娘任何具體的想法。——那並不是她哥哥的臉,她理智的那個部分還是明白的吧?

“我,我怕連累她嘛。”桑吉喏喏。

“啪”。老李滿意地合上筆記本,把鋼筆別在本子上,連著本子插進衣服口袋裏,“這件事就先到這兒。你哥哥的情況有點特殊,你們先跟我去開個證明,也好找個臨時的住處。”

半個月以後,桑吉就開上了吉斯150,在礦上往來運輸。因為石油工業部組織的大慶會戰,冷湖油田剛剛抽調了大批精兵強將和優良設備參加大慶會戰,桑吉稍加熟悉,就把63格士、51格士和吉斯150開得非常順溜,朝鮮戰場繳獲的大道奇客車也能開,礦上來了一批長春一汽新出廠的解放牌卡車,司機裏頭也屬他上手快。

因為是少數民族兄弟,礦上沒有讓他住帳篷,而是和另外幾個職工合住一間幹打壘的宿舍。他換衣時盡量避人,同屋的其他人也不在意。

柴達木寸草不生,食物大多從內地長途轉運而來,最近的也要從蘭州火車站運來。生活用水和飲用水也基本依靠外運,洗澡的機會很少,公共澡堂這樣的地方,本來最容易暴露火星穴人的異常之處,卻因為油田條件艱苦,大家都享受不了這樣的待遇,讓他潛伏的最大難關得以輕易度過。

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中國的國民經濟正處於高度困難的時期,物資副食品匱乏,全中國人都在挨餓。生活物資依賴外界的冷湖地區就更為匱乏。先遣員出逃時,油田一線職工的糧食定量已經從45斤降到了30斤,蔬菜、油和肉基本停供。先遣員待不下去的原因,和極度艱苦的物質環境也有關係。

桑吉在油田生活的時間越長,就越能理解先遣員的許多想法。其實火星來客是不怕挨餓的。他們隨身帶了濃縮營養丸,保證6個月到1年的核心營養沒有問題,單純能量補給略低對健康的影響不大。但長時間在地球人類的思維中生活,多少產生了帶入感,這種感同身受,使他看到日益消瘦、因為營養不良而身體浮腫的同事們,會產生負疚感。

——有時候,在他們中間,我會忘了自己是誰,甚至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一份子。當我再想到現實,想到我對他們而言其實是間諜一樣的人物,就感到深深的難過。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過下去了。

幸運的是,桑吉來到的時候,冷湖的物質供應開始改善。青海石油管理局抽調了1000多名職工去周邊省份開荒辦農場,組織打獵隊到昆侖山打獵,捕魚隊到青海湖捉魚,周邊還有海西州調來的羊、大慶撥來的大米,支援了柴達木盆地的生活。

不過,物質條件依然艱苦。桑吉有時想,在所有登陸地中,冷湖也許是生存難度最高的地方。“南昆侖,北祁連,山下瀚海八百裏,八百裏瀚海無人煙。天山不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雖然有可以呼吸的空氣與適度的氣壓,但這裏也像火星表麵一樣不適宜生命生存。

——聽,這嘩嘩的油氣流在歌唱。

大家都知道桑吉是央金的哥哥。這讓桑吉很容易就獲得了人們的好感。後來他意識到,整個冷湖的女同誌少而又少。這裏有58年後石油會戰轉來的複員轉業軍人、有高校石油專業的大學畢業生、有附近州縣招工來的青壯年;大多數都是男性。醫療站裏的女護士們在工人們眼裏,可都是稀罕的戈壁灘上的花朵。

桑吉隔三差五去一次醫療站,每次都能收獲同事們羨慕的表情。央金大多很忙,偶爾能和他一起吃飯。他一點點從她的頭腦裏探測到更多桑吉的生活習慣和過往故事。也反過來用這些信息一點點向她印證自己這個哥哥身份的真實性。

愧疚一日日加深。他很少再直接向她發射思維波。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地位並不安全。他在外界獲得的所有身份保障,不管多麽妥帖,其實都來自於這個地球女孩與他之間的單線關係。一旦她不承認自己是她哥哥,那麽他這驚險的走鋼索式的潛伏也就到了頭。

有時他甚至會產生非常邪惡的想法。隻要她出了事,自己就安全了。他會作為央金的哥哥被社會同情、接納。隻要唯一可能質疑他的“妹妹”不再存在。

這樣的想法令他產生極大的自我懷疑。火星穴人麵對地球智人的黑暗曆史時,曾經有過的那種道德優勢都**然無存。

——可這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整個遣地使計劃。

不,這就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自己的安全和方便。

他在自責中深深愧疚。

但是他時常會不寒而栗,想起自己現在的所有其實都建築在沙堡之上,寄希望於一個有心理問題的女孩把他當成自己的哥哥來回避強大的悲傷。

她的理智總有一天會覺醒。而每一天都可能是那一天。

他總是這樣痛苦地掙紮,直到那日——

桑吉帶央金去了冷湖,不是冷湖市,而是阿爾金山的雪山融水在這戈壁荒灘上匯成的湖泊,蒙古語叫作“奎屯諾爾”——寒冷的湖泊。這正是冷湖油田和整個地區的得名。

央金和他說過,雖然在冷湖工作,她卻連個水窪都沒有見過,隻見過黑色的油窪。

——好想去看看“奎屯諾爾”啊!

於是桑吉記住了。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帶她來到這片沼澤遍布的濕地湖泊,是真想滿足她的願望,還是想乘機讓她永遠消失。

那是一片草地沼澤中圍繞的湖泊,碧綠的湖水波光粼粼,蘆葦搖曳。赤麻鴨、灰鶴與白鷺在湖上棲息、時而會騰起鳥兒展翅飛翔的影子。遠遠的濕地草叢中有幾個身影閃動。“是黃羊!”央金脫口而出。

桑吉無法表達內心的震撼。他洋溢的思維波自由傾瀉而出,如波濤般在四周翻滾、震**,在湖麵上空追隨著飛鳥、在草場深處,追逐著黃羊。可是卻沒有能與他回應的人。

這一刻他寂寞極了。他強烈思念自己的火星同胞。

——真想讓他們看一看,在生命禁區的戈壁灘上,居然有這樣充滿生命的湖泊!

是的,這也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地麵上的湖泊。

然後他感到了央金的幸福。

她的幸福平靜、舒緩,好像終於放下了一個背負已久的重擔。

回轉頭,她在流淚微笑。她的目光穿過了他的身體,望向不遠處的湖泊和飛鳥。

——桑吉。桑吉。

他突然洞若觀火。她一直都明白。此刻,她已經放下。

他沉靜地等待她的審判。

——是誰把你送來安慰我的?是菩薩嗎?你明明不是桑吉,卻知道他所有的事。

央金默默地抬頭望著他,黑色的大眼睛如兩個深不見底的湖,瞳仁裏**漾著他微縮的影子。她伸手輕輕去觸摸他的臉。指尖碰到他皮膚的刹那,他感覺像觸電一般,一個激靈。

——謝謝。“謝謝。”她說。

桑吉想起自己曾經打算做的事情。他愧疚得不能自拔。此刻,如果有其他火星穴人在,就會感受到他噴湧而出的羞慚像晚霞般染紅了湖上的天空。

自那以後,桑吉在冷湖一直生活了下去,很久,很久。兩年多後他接到了進入冷湖的第二位遣地使,並想盡辦法為他安排了一個合理的身份。

央金一直沒有結婚。他們時常見麵。像兄妹那樣一起吃飯,談天。他在她臉上和頭腦中越來越多地讀到幸福。他知道,她喜歡和他在一起。但是慢慢地,有一些更深的東西,他讀不到,也摸索不到了。

60年代末,開始有更多家屬進入冷湖。火星派來了一位女性遣地使,作為桑吉的妻子。火星人不能與地球人通婚,太容易暴露。但如果一直不結婚,在當年又顯得過於引人注目。與自己人結婚,是最好的隱蔽方法。

桑吉對這個指派來的妻子並不排斥,自從接受了遣地使的重任,他就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無多少自由可言。而且有一個可以用火星方式直接交流的伴侶,對在人類世界封閉已久的他來說是一種巨大的解放。

表麵上看,央金對這個消息沒有什麽反應。她溫和地接受,禮貌地恭喜,一切都是這麽合情合理。——桑吉要結婚了!桑吉要結婚了!桑吉要結婚了!

桑吉渾身顫抖。這是怎麽一回事?不,他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其實一直知道。

——央金。時隔多年,他再次直接向她的大腦發聲,將他在現實中無法表達的情緒,用思維波傳遞給她。——央金。

那思維波溫柔而纏綿,像奎屯諾爾湖上的波光和漣漪。他從不來敢用這樣的語調和她說話。可現在他卻毫無阻隔地、用中等強度的思維波,刻意穿透了她的頭腦,把他所有的情感釋放出來。

如此而已。

當央金滿臉震驚地仰頭望向他,他卻扭頭避開了她的眼神。

他知道,地球人把這種人,叫作懦夫。

他感到央金的情緒越來越冷。然後,他聽到她說:“恭喜你啊。”話音未落,她已扭頭走了。

央金依然來參加了桑吉的婚禮。儀式簡單熱鬧,車隊領導和兩方家屬發言,吃了頓晚飯發了些糖,兩個新人一起住進一間新分的幹打壘平房,就算禮成。都是新社會了,不必依舊俗,藏俗漢俗都不需要。但央金還是為新娘做了一塊藏式的幫典(圍裙),還包裹了幾樣父母留下的首飾,並不昂貴,僅為紀念。

沒過幾個月,央金就調走了。聽說是她主動要求的。以前不走是為了照料哥哥。哥哥結了婚,她的心事已了,也就可以離開了。

她為桑吉留下了哥哥送他的手珠,一粒粒經常被撫摸的木珠光滑圓潤,還帶著她身上的氣息。

央金離去之後,越來越多的遣地使進入了冷湖。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這裏經曆了多次大發展,城市人口一度擴充到十萬人。改革開放後,全中國的人口流動加大,解決新來火星人的身份問題也越來越容易。以冷湖為起點,已經有上百名遣地使進入中國。

但是用飛船運送的方式還是太慢了。火星穴人在這幾十年間,集中開發了“星際之門”技術,計劃以俄伯梁雅丹常規登陸點為中心,借用核聚變動力,建立小範圍的超空間路徑——一道“星際之門”,直接向地球運送火星移民者。而此時,冷湖地區體量巨大的油礦與工廠和十萬人口,反而又成了可能的阻礙。因此遣地使們使用高能動力源,深入冷湖地區的地下石油構造,以貌似輕度地震的方式,破壞了地層中儲存的石油,使之流向更加遙遠的花土溝一帶。90年代開始,因油而興的冷湖在青海石油管理局搬遷、大量人口淨流出之後,老基地、四號、五號基地相繼被棄,已經撤市的冷湖鎮再次沉靜下來,漸漸遠離了世人的目光。而冷湖,則悄無聲息地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火星小鎮,成為火星人進入地球的第一站。

桑吉的背脊依然挺直,但第一次在這裏登陸至今,已經過了近58個地球年了。

黃沙漫漫的俄博梁總能安撫他思鄉的心情,回到這裏,就像是回家了。

在這片三麵被雅丹林環繞的平原地帶,高壓硼化溫泉潺潺流過。這是2008年,石油地質隊在這個地區做的最後一次探油嚐試。探井鑽入地下1700米的深處,沒有找到石油,卻打出了一口高壓硼化溫泉,成了這極旱之地難得的蜿蜒水景。

這千奇百怪的風蝕土丘中其實有許多是隱蔽狀態的火星飛船。兩座麵麵相對的“山丘飛船”共同構成“星際之門”的基座。半月前開始測試時,溢出的超強光波衝出了大氣層,引起了天文觀測者的警覺。兩個天文台台長據說都趕到了冷湖。桑吉多次調試了設置,終於能夠讓這道直通火星與地球的空間通道,幾乎悄無聲息地進入運行。隻要離開這個雅丹中的平原,完全不可能察覺。所以那兩位在附近山頂上觀測的天文台長,隻能看到壯美的星空,卻不會發現任何的異樣。

沒想到,卻有文化公司組織了一群科幻作家,浩浩****地衝進來考察。桑吉對他們有幾分興趣,但卻不能冒險讓他們留在這裏。因為越過幾乎透明的星際之門,他們就可能毫無防護地從地球上的冷湖地區一腳跨進嚴寒、低壓、大氣極度稀薄的火星表麵。

而且從一個特定的角度,還能在這平原上直接觀測到火星的夜空,那些星星的坐標會泄露這個巨大的秘密。

啟動的星際之門,無法臨時關閉,因為每次啟動都需要相當長的運行時間才能安全地進行穿越。而第一批直接通過星際之門進入的火星人,今晚就要來臨。

桑吉使用其他隱蔽飛船中的裝備,製造了一場雅丹地區的小型沙塵暴,將采風隊趕出了自己的領地。這才放下心來,準備迎接新一批同胞的到來。

天色漸暗。無邊無際的山丘,綿延在火星表麵。

然後透過星際之門,他忽然看到了一片藍色的蒼穹,看到火星人出生時的卵膜那樣明亮的火星落日。

米瑪。

他聽到自己輕輕地說。

那是五十多年前,他和一位叫央金的地球姑娘,一起眺望星空時,她教給他的詞。自從她離開了冷湖,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當他望著浩瀚星海和那條撲麵而來的銀河,感動得不能呼吸時,央金忽然指著那個室女座邊上明亮的星對他說:“米瑪。”

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不知不覺間,釋放了過於強大的思維波,呼喚自己的火星家園,這並不是能進入地球人大腦發聲的波型。但是不知為何,她好像感應到了。

米瑪。她指著那顆星星對他說,雙眼瑩瑩。

她早已離開了他,但她好像又一直還在他的頭腦裏。就像她留給他的手珠,一直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迎向他們,釋放出歡樂的思維波,像歌曲般歡快地跳躍。如果是地球人,會聽出那是一首叫作《我為祖國獻石油》的歌,可他本人,其實毫無知覺。

——米瑪!米瑪!

他向同胞們張開雙臂,臉上露出了不再生硬的地球人的笑容。

米瑪,就是“火星”。

(本文獲得冷湖獎優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