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沙

羅隆翔

/ 作者簡介

羅隆翔,科幻作家。擅長創作通俗科幻小說,2003年第一次投稿科幻小說,至今已陸續發表十餘篇作品。第15屆、第16屆、第18屆、第19屆、第23屆“銀河獎”得主。代表作有《異天行》《在他鄉》等。

楔子·她的爺爺

爺爺過世了,當周紅熒得知這消息時,她拚命地從實驗室往爺爺家裏趕,但她能見到的,也隻有靈堂裏爺爺的遺像。

“什麽時候的事?”紅熒紅著眼圈,問年過九旬的大伯。

大伯說:“三天前的事。”

紅熒愣住了,說:“三天前,我明明還跟爺爺打過電話,他還很精神的……”

大伯說:“靠藥物撐著的,畢竟已經是橫跨三個世紀的老人了,什麽時候突然離去都不奇怪,他說你的時空實驗正在關鍵節點,不能讓你分心。”

爺爺的家位於火星5號基地的冷湖大街,這裏是老一輩科學家退休後的聚居地之一,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篆刻著紅熒的童年記憶,小時候,爺爺常牽著她的手,徜徉在這巨型保護罩籠罩下的街區裏,給她講述當年開創這片火星基地時的艱辛,每逢夜幕降臨,爺爺總會指著天上那顆藍色的小星星,告訴她那就是地球故鄉,爺爺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22世紀初的科技發展是爺爺年輕時無法想象的,巨型防護罩裏鳥語花香,防護罩外是荒涼的火星山脈和細沙綿延的沙漠,沙漠上大興土木,正在興建新的空間實驗室和新型的飛船起降港,爺爺記憶中那些巨大的運載火箭早已經全部成為曆史書上泛黃的圖片。

爺爺的離去讓紅熒的心空****的,以前爺爺牽著她的手走過的路,如今隻剩下她一個人走,三天前的電話裏,她說過實驗就快出結果了,想給爺爺一個驚喜,但沒想到,爺爺已經等不到這一天了。

“不,時空實驗不是成功了嗎?我為什麽不回到過去,把這個喜訊告訴爺爺?”紅熒打開珍藏很久的小木盒,裏麵靜靜地躺著一個精致的手環,她把手環戴在手上,走進實驗室。

1.時空之女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認識周紅熒的,隻是聽她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還不足一歲,那時的我還不懂得害怕,等到年齡漸長,懂得害怕時,已經怕不起來了。

薄薄的鏡子,鑲嵌在房間的牆上,窗外綠樹婆娑,是南方鄉下群山環繞的小鎮上最常見的風景,我和她隔著一麵鏡子,分別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認識她二十二年了,在我小時候,她就已經是現在這亭亭玉立的二十四五歲的模樣,二十二年後的今天,她仍然是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歲月好像對她完全無能為力,我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個年代的醫學技術先進,擺脫了人體的衰老,還是穿梭時空時一切年齡都成了浮雲。

我隻知道她是22世紀定居火星的科學家,時空研究方麵的權威學者。

聽爸爸媽媽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跟別的孩子不同,我經常對著鏡子咿咿呀呀,有時候會對著鏡子笑,隻要有一麵鏡子在,就不哭不鬧能安靜一整天;小時候,她說過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鏡中的她,就成了隻有我和她才知道的秘密。

十三歲那年,我一度以為她隻是我想象出來的幻覺,她卻微笑著對我說:“想知道我是不是幻覺,那很容易啊!我告訴你一個從不知道的知識點,你去圖書館查資料證實,如果書上真的有這知識點,就證明我不是幻覺。”

她告訴我狄拉克海和虛數時間的概念,我真的跑去圖書館翻書了,證明她所言非虛,一個陌生宏大的物理世界向我慢慢敞開大門。

回家之後,我問了她一個蠢問題:“能不能把下期福利彩票的頭等獎號碼告訴我?”

她反問我:“要是你有錢了,你還會認真讀書嗎?”

我反問她:“讀書也不是為了將來找工作賺錢?要是我有錢了幹嗎還要工作?”

她微笑說:“那就更不能告訴你了,要是你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改變,那我還有機會誕生嗎?”

十五歲那年,我又問過一個傻問題:“這世界那麽多人,幹嗎你隻出現在我麵前?”

紅熒說:“一個人發明了時光機器,總會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回去看看自己的祖先吧?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是她的爺爺,這事情她從來不瞞我,我問她:“為什麽你不去看看你的父母呢?”

“他們還健在啊!每天下班都能見著!但是爺爺就不一樣了。”紅熒說著,偏了偏身體,我看見她身後實驗室牆壁上掛著的老人遺像。

紅熒說:“小時候,就數爺爺你對我最好了,經常給我講地球上的故事,你過世後,我一直很想你。”

老人似乎總是喜歡給孫輩講自己年輕時的故事,我想起了我過世的爺爺周瀚雲,他還在世時,也經常給我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年百廢待興的那些事。

爺爺年輕時工作過的地方叫冷湖,荒蕪的柴達木盆地裏一個充滿神秘故事的地方,記得小時候,爺爺每次帶我回冷湖,都會牽著我的手,走在老基地廢墟空****的街頭,給我講過去年代的故事。

我拿起手機,給青梅竹馬的好友邵箐穎打了個電話:“咱們抽個時間去冷湖吧?”

“嗯!好啊!反正每年都要去的。”箐穎很爽快地回答。

我們這些人,被稱為“冷湖的第三代”,我們的爺爺輩的青春歲月都在冷湖度過,我們的父輩出生在冷湖,長大以後,一些人因為工作原因被調到敦煌或是德令哈,另一些人自謀出路到了別的地方闖出自己的一片天,我們出生在冷湖之外,但冷湖始終是我們無法忘懷的地方。

每當我向紅熒問起“你奶奶是誰”的時候,紅熒都隻是笑笑,避而不答,別人或許不知道紅熒的存在,但箐穎是知道的,畢竟我跟她在穿尿布時就認識了,在同一個大院長大,父母都是隔壁鄰居,除了我之外,紅熒隻會出現在箐穎麵前。

我悄悄問過紅熒,箐穎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但紅熒仍然是不說,至少我今天約她一起去冷湖,她想都不想就答應了,倒也是挺省事的。

從德令哈到冷湖,光是車程就有好幾個小時,一路上筆直的大道鋪在廣袤的戈壁灘上,大風帶起的細沙像南方的黃梅細雨般,簌簌落在車玻璃上,箐穎腦子抽筋般突然詩興大發,背誦起海子的詩《今夜我在德令哈》。

我糾正她說:“給我理性點兒!今夜我們隻能在冷湖。”

箐穎嘟起嘴表示不滿,戈壁灘上的車很少,有時候開了半個小時都看不到一輛車,車窗外都是不斷重複的黃沙,她敲敲車窗,問:“紅熒,你在嗎?”

紅熒和箐穎,算是隔了百年時空的好閨蜜,兩人不但聊得來,而且還時不時搞出點讓人哭笑不得的小惡作劇,紅熒的身影在窗玻璃上浮現,她看了看,公路上視線所及的範圍內隻有我們這輛車,於是從窗玻璃裏鑽了出來,進了車裏。

紅熒很少跟我解釋那些我不懂的高科技,在她的想法中,如果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我,那我就一定不會認真學習了,以後也沒法成為她記憶中那個身為科學泰鬥的爺爺,她如幻似真的身形隻是從未來世界傳送回來的虛幻的全息投影,像幽靈般可以穿透一切物體,漂浮在車內,箐穎伸出手掌,想觸摸她的手臂,手掌卻穿過她的身體,能碰觸到的隻有空氣。

箐穎問紅熒:“你平時無聊的時候,是怎麽打發時間的?”

紅熒說:“看書啊!特別是看曆史書。”

箐穎問:“看書那不更無聊?”

紅熒打了個響指,一個閃亮的小儀器出現在她的手指間,她按下儀器,說:“嫌看書無聊,那就直接看曆史唄!反正我在時空實驗室工作,這點特權還是有的。”

箐穎問紅熒:“聽說冷湖地區很多怪事兒,前些時候,人們就在這裏檢測到異常光波輻射,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沙塵暴時,有人在狂沙中看見了以前的人的影子。”

“以前的人的影子?你是指那些嗎?”紅熒指著車窗外風沙中隱隱約約的影子問箐穎。

道路上突然多了很多模糊不清的汽車,那是非常古老的解放牌大卡車,在風沙中若隱若現,車廂上站滿了穿著灰色、藍色和草綠色製服的年輕人,男生們戴著八角帽,女生紮著兩根長長的麻花辮,臉上帶著那個紅旗漫卷的年代特有的朝氣。

“天哪!我都看見了什麽!”箐穎驚呼,拚命搖晃我的座椅,而我認真開車,紅熒臉上除了好奇並沒有太多吃驚的表情,隻有箐穎一個人大呼小叫。

箐穎問:“你們怎麽都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突然看見幾十年前的車隊從我們身邊經過,你們就半點兒都不吃驚?”

我加快車速,故意跟那些古老的大卡車的影子並駕齊驅,問箐穎:“你見過老式的錄像帶嗎?”

“沒見過。”箐穎用力搖頭。

2.****漾的舊歲月

當我還是小孩子時,爺爺就牽著我的手,走在冷湖老基地的廢墟中,說起過柴達木盆地的那些神秘的“鬼影”,爺爺問我:“孩子,你有沒有覺得,這裏的沙,摻雜著一些類似鐵鏽的顏色?這些是鐵的氧化物,它能帶上磁場,在合適的時候,會像錄像帶那樣,重現被它記住的場麵。”

爺爺過世的那年,空****的鄉下老家裏,紅熒也提起過類似的話題:“這些老房子的一棟一梁,都記錄著祖輩的影子,如果掌握了把這些影子讀出來的科技,想看到過世的先人們的身影並不困難。”

我問她:“看到過世的先人們的身影?那豈不是鬧鬼了?”

她微笑:“在過去科技不發達的年代,不知道多少自然現象被人們誤認為是鬧鬼。”

我的車跟沙中幻影的老卡車隊伍分道揚鑣,到了冷湖公墓,這裏長眠著我們的爺爺輩,每次到冷湖來,箐穎總要帶著鮮花,到公墓簡單地祭奠她為了建設冷湖老基地而犧牲的爺爺。

長眠在這片公墓中的人,年齡大多永遠定格在風華正茂的二三十歲,每一座墓碑都朝著東麵,那是故鄉的方向,箐穎看著墓碑說:“我從沒見過爺爺,聽爸爸說,在他很小的時候,爺爺就過世了。”

也許是職業病,紅熒很喜歡讀出各種舊物中鐫刻的記憶,她說:“你想見他,倒也不難。”

“喂!你別亂來啊!”我很怕紅熒打擾了祖輩們的長眠。

紅熒白了我一眼,說:“你想啥呢?我們到老基地去吧,我知道你們也想見見自己的祖輩。”

從公墓到冷湖老基地,路程並不算遠,遼闊的戈壁灘一望無際,廣袤的荒原,小小的冷湖鎮鑲嵌在綿延的沙丘間,廢棄的老城鎮隨處可見,殘垣斷壁矗立在幹燥的荒漠裏,無言地訴說著過去的**歲月裏,冷湖老基地的繁華,我在老基地的供銷社廢墟前下車,這裏是爺爺奶奶年輕時攜手散步常走過的地方,也是爸爸童年時光著腳丫子跟著兒時玩伴跑來跑去的地方。

箐穎看見低矮的廢墟中一座兩層的小樓特別顯眼,好奇地問:“為什麽那棟建築特別高?是不是藏著什麽秘密?”

“那是……喂!別亂爬!危險!”我根本來不及阻止,箐穎就爬了上去,紅熒的身影迅速飛上去,她隻是22世紀投影在這個時代的幻影,身形移動快得超出了人類的速度。

年久風化的磚頭鬆動脫落,箐穎從三米多高的廢墟上跌落,紅熒抓住她的手,突如其來的旋風以她為中心擴散出一道掀起細沙和碎石的衝擊波,她抓穩了箐穎的手,兩人一起滾到地上。

“原來你能變成實體啊?我以為你隻能像個鬼影那樣飄來飄去呢!”箐穎站起來,發現自己毫發無傷之後,對紅熒說。

“你沒受傷吧?你的手腕還好嗎?”我緊張地跑過去問紅熒,她緊緊捂住手腕,讓我很擔心。

紅熒說:“沒事,我不過是擔心摔壞這手環。”她鬆開手,手腕上的手環安然無恙,隨即對箐穎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應該知道亂攀爬很危險,我把身體從22世紀緊急傳送回來,消耗的能量非常多,以後別再做這種事了。”

箐穎問她:“這手環很重要嗎?”

紅熒說:“是的,對我來說很重要。”

紅熒也沒打算跟箐穎計較,她戴著手環的手隨手一揮,一道光牆在廢墟中擴散,廢墟瞬間變成了它全盛時期的模樣,荒涼的大街變得人來人往,街邊的停車場停著剛才我們在路上遇到過的大卡車,年輕的男男女女從車上跳下,街道兩邊懸掛著歡迎大學生投身石油基地建設的標語。

“這……這是……”這種走進曆史的場麵箐穎經曆得少,顯得有幾分慌張。

紅熒說:“這隻是老基地廢墟記憶中的影像,就像放電影一樣,你能看見他們,但他們看不見你的存在。”

老基地裏非常熱鬧,工作人員上來迎接新來的大學生們,他們互相擁抱,一個特別眼熟的年輕人,臉上的笑容稚氣未脫,跟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工地負責人熱情握手:“我叫周瀚雲!剛從華中工學院畢業!”

周瀚雲!那是我的爺爺!我吃驚地看著爺爺當時年輕的身影,他畢業那年是1961年。

“小夥子!好樣的!我叫邵勝利!比你大幾歲,以後你就叫我老邵!”迎接他的負責人拍著他的肩膀說。

“邵勝利!那是我爺爺!”箐穎驚呼!

紅熒說:“很多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爺爺年輕時的樣子,都是這麽激動的。”

箐穎問她:“你第一次看到爺爺年輕時的樣子,也很激動嗎?”

紅熒白了我一眼,說:“我連他穿尿布的樣子都見過。”

老基地中,那些充斥著時代感的褪色標語我在殘垣斷壁上見到過無數次,但今天,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它刷上去不久時的樣子,祖輩們年輕時的豪情直衝雲霄。

也許是換班時間到了,我看見老基地裏的工人們在街上集結,朝著荒原上的油井走去,而換班回來的工人們帶著滿身油汙和汗水,粗糙的工作服上打滿補丁,笑容滿麵地返回老基地,紅熒坐在斷壁上,看著這些如幻似真的舊影像,臉上帶著敬仰的微笑。

箐穎問:“他們過得很辛苦吧?為什麽笑容還那麽高興?”

紅熒頎長的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方框,方框中出現畫麵,相同的滿目風沙、赤紅的荒原上橫著風蝕的嶙峋山脈,同樣是荒原上艱苦拓荒的定居者,不同的是荒原上停泊著大量的飛船,意味著這是未來的世界。

“這是哪裏?”箐穎問紅熒。

紅熒說:“2061年,火星拓荒,建立定居點,照片上這人是我爺爺。”

我看見一個老人,穿著厚實的防護服,背著沉重的氧氣瓶,在年輕學者攙扶下,研究火星的地形,偷過透明的麵罩,看出他早已兩鬢斑白。

那是我?

紅熒說:“我是爺爺最小的孫女,他考察火星時,我還沒出生,我問過爺爺,當年火星拓荒是不是很辛苦,你猜爺爺怎樣回答?”

我愣愣地結果話茬問:“怎樣回答?”

“問你自己咯!你不就是她爺爺嗎!”箐穎捂著嘴直笑。

我想了一下,說:“人為了夢想奮鬥時,是不會覺得辛苦的。”

這回輪到紅熒愣住了,愣了好幾秒才說:“爺爺,你當時的確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說:“這話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是我小時候,我爺爺周瀚雲對我說的。”

箐穎說:“原來這句話還是祖訓哪?我在冷湖鎮的旅館預定了房間,時間也不早了,咱們現在過去嗎?”

我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了,然後又看了紅熒一眼,紅熒半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然後又看了箐穎一眼。

箐穎歎口氣,說:“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子,個個都是來看祖先的,誰都舍不得走,給我幫忙幹活,把露營的帳篷從車上搬下來!”

紅熒看了我一眼,我也回望了她一眼,箐穎對過去的事遠不如我和紅熒那麽熟悉,我和紅熒橫隔百年的默契,也不是箐穎可以比擬的。

夜幕降臨,老基地裏沒有萬家燈火,隻有迎接新人的篝火晚會,女生們的手風琴和男人的口琴是為數不多的伴奏樂器,搖曳的火苗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紅撲撲的,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中,連樹木都是很難得的燃料,食物更是匱乏,連草都不長的戈壁灘種不了糧食,全國都缺糧,除了國家調撥的糧食,缺口部分隻能靠老基地的工人們狩獵野兔、野鼠彌補。

邵勝利把曬幹的牛糞添進篝火中,隨口問周瀚雲:“小夥子,你怕不怕犧牲?”

“不怕!”年輕的周瀚雲大聲回答說。

邵勝利說:“少扯淡!誰不怕死?咱們國家窮,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你給我不怕犧牲,你死了拉倒,我可就頭疼了,去哪裏再找一個大學學曆的知識分子到咱們基地?我這裏有個規矩,凡是有生命危險的事,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給我好好地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讓我們這種大老粗先上。”

周瀚雲問:“老邵,想過為什麽國家要付出那麽大的努力尋找石油嗎?”

邵勝利說:“這種事,根本都不用想吧?國家要發展工業,沒石油怎麽搞法?”

周瀚雲問:“那麽,國家為什麽要搞工業,這又想過嗎?”

邵勝利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當過兵,戰場上,滿天的飛機你見過沒?那些飛機從天上扔炸彈,一扔就炸一大片……”

周瀚雲擼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傷疤,說:“見過,那年我還很小,敵人的飛機在天上扔燃燒彈,媽媽抱著我,沒命地跑。”

邵勝利問:“哪年?”

周瀚雲說:“1943年。”

那個剛剛告別戰爭還沒多少年的歲月裏,人們隻知道工業很重要,石油是工業的血液,所以石油也很重要,但要真正聊起工業是如何重要法,除了能生產他們見過的飛機和大炮,能保家衛國之外,他們倒也說不出工業到底是怎麽個重要法。

邵箐穎坐在爺爺邵勝利的幻影身邊,把手機放在爺爺麵前,手機顯示著我們從德令哈到冷湖,一路過來看到的景象:高速鐵路在沙丘頂端像巨龍般盤旋,風力發電站矗立在風沙中一望無際,巨大的鐵塔牽著電線延伸向遠方……甚至就連她手中的手機、我身後的汽車,也是工業的產品。

紅熒說:“他看不見的,你看見的人群隻是廢墟的記憶中幾十年前的幻影。”

箐穎問紅熒:“有什麽辦法可以把這些視頻發給爺爺?”

紅熒搖頭,箐穎問:“你擔心我會改變曆史嗎?”

紅熒從斷牆上跳下來說:“這倒不是,曆史不是你想改變就能改變的,如果你真的想讓祖先看見這些畫麵,倒也不是做不到,隻是意義不大罷了,你不可能改變些什麽。”

3.為夢而生

爺爺邵勝利的故事,箐穎大多是聽爸爸說的,但爺爺逝世時,爸爸還隻是牙牙學語的小娃娃,爺爺的故事也是爸爸小時候,聽周叔叔說的。

箐穎爸爸的周叔叔,就是我的爺爺周瀚雲,周邵兩家一直都住得很近,近到連大門都是緊挨著,近到我和箐穎從小學到大學都玩在一起。

邵勝利的故事,隻有我爺爺周瀚雲聽到的,才是最初的版本。

篝火晚會結束後,餘燼照映下的老基地一片漆黑,人群三三兩兩散去,回到黑燈瞎火的家裏,邵勝利對周瀚雲說:“我是轉業老兵,打完仗了,轉業到地方,才來到柴達木,說來奇怪,像我這樣出生在戰亂年代的人,在戰爭結束之前,一直以為戰爭是永遠不會結束的,現在突然間,上頭說仗打完了,大家要放下槍,到地方搞建設去,我一下子懵了,才發現自己除了開槍打仗,也就剩下一條不怕死的命和一身力氣,別的什麽都沒有。”

“爸爸!”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滿臉歡笑,撲到邵勝利懷裏。

“爸爸!”箐穎驚呼,她認出了這個孩子就是她的爸爸。

周瀚雲對邵勝利說:“你不是什麽都沒有,你有家。”

邵勝利說:“家,也是來到柴達木之後才成的家,我是孤兒,小時候就跟著流民流落街頭,除了知道自己姓邵,別的什麽都不知道,就連‘勝利’這個名字,也是當了兵之後,指導員給我起的。”

新來的大學生,來到老基地時,大多都暫時住在別人家裏,周邵兩家的親近,大概是從周瀚雲暫住在邵勝利家裏開始的,周瀚雲問:“老邵,聽說以前你們打仗時,連堵搶眼這種不要命的事都敢做?”

邵勝利咧開嘴笑了笑說:“這也能算個事兒?”

周瀚雲問:“那到底什麽才算個事兒?”

邵勝利歎了口氣,說:“好多年了,我一直在做奇怪的夢,我覺得要如果那個夢能變成現實,才算個事兒。”

周瀚雲問:“什麽樣的夢?”

邵勝利說:“夢見子孫們的世界。”

周瀚雲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時代?這很難,我們沒有製造電話的工業,也沒有足夠的發電量給每家每戶都供電。”

邵勝利笑了笑,說:“什麽事情都得一步步來,所以這第一步,要先有石油;那個夢太荒誕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

周瀚雲追問道:“到底是什麽夢?”

邵勝利說:“我夢見鐵路架在沙丘上,白色的火車像飛一樣快,戈壁灘上很多鋼鐵的風車,鐵塔拉起電線通向很遠的地方。”

“周紅熒,你……”箐穎吃驚地看著紅熒,爺爺口中描述的未來世界,不就是她手機視頻裏的場景?

紅熒聳肩:“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想讓祖先們看未來的世界?”

我白了紅熒一眼,這種事她沒少做,百年之後數不清的飛船穿行在太陽係內的壯觀景象,她早給我看過無數遍。

“石油是工業的血液,為了孩子們的未來,第一步,得先有石油。”邵勝利喃喃說著,在昏暗的油燈下攤開斑駁的地圖,他的幾個孩子在鋪著稻草的地麵上睡著了,他用鉛筆在地圖上圈圈點點,小聲跟周瀚雲講述整個冷湖基地的布局。

冷湖基地為石油而生,勘測隊在哪裏發現石油,哪裏就豎起油井,有油井的地方就要有石油工人,有石油工人的地方就必須有城鎮給他們成家立業,於是就有了這些紮根在大漠上的小城,人們需要糧食,糧食一直都很缺,除了上頭運來的一部分,剩下的大家需要組織狩獵隊去打獵;人們還需要水,偏偏冷湖的降雨量之低,在全國都是倒數的,基地裏還得組織探險隊去尋找水源、建立新的定居點,安置更多工人,為祖國提供更多急需的石油。

天色蒙蒙亮時,老基地遠遠傳來狼嚎聲,箐穎慌張起來,紅熒幽靈般的身體飛上夜空,遠遠眺望了四周,回到我們身邊說:“不用怕,是1961年的狼嚎聲。”

箐穎問她:“狼不是通常都不敢靠近人類的城鎮嗎?”

我說:“爺爺在世時說過,狼餓急了也會冒險到人類的城鎮找吃的。”

箐穎放飛無人機,無人機高懸空中,環拍來自1961年的景象,老基地被狼嚎聲驚醒了,人們拿著獵槍衝出門外,狼群朝著老基地進發,綠幽幽的眼睛垂涎三尺地看著人類,餓急的狼試圖以人為食,餓急了的人也試圖以狼為食。

那個饑餓的時代,就連狼也瘦得皮包骨頭。

4.異常光波輻射

2010年,那時的我還是懵懂少年,爺爺曾經帶我和箐穎漫步在冷湖老基地的廢墟中,指著一棟院子的圍牆說:“1961年,我剛剛到老基地時,發生了一次狼群襲擊事件,就在這個院子的拐角,兩個老工人被狼咬死了。”

“後來呢?”我問爺爺。

爺爺抬頭看著天空說:“就在那時,突然發生了異常光波輻射,整個老基地的上空出現奇怪的亮光,照得大地像白天一樣,狼群都嚇傻了,大家趁著這亮光,用獵槍、柴刀發起反擊,把狼給擊退了。”

爺爺停頓了一下,嘴角揚起微笑:“後來,家家戶戶都臘了狼肉,這東西肉老,幹硬,但是在那個時代,算是很難得的美食了。”

我問爺爺:“為什麽那個時代缺糧食呢?”

爺爺說:“去翻翻二十四史,幾千年的曆史上,發生饑荒的年份數不勝數,傳統農業,沒有化肥,沒有科學育種,沒有農業機械,糧食產量很低;那時交通也不發達,就算一個地方糧食不足,也很難像現在這樣從別的地區運送糧食過來。”

箐穎問爺爺:“那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不缺糧食了呢?”

爺爺說:“記不清了,大概70年代後期,糧食就慢慢夠吃了。”

我和爺爺比較親,無獨有偶,紅熒也是跟我比較親,記得以前在南方故鄉,十三四歲時的我曾經爬圍牆帶她到化肥廠玩,她看著那些鏽跡斑駁的巨型合成塔、迷宮般的管道,興奮得像個孩子,“原來這就是支撐現代農業的工業基礎!”

我問她:“火星上沒有化肥廠嗎?”

紅熒搖頭:“沒有,我們有更先進的生物技術,化肥廠在我們那個時代已經徹底淘汰了,所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壯觀的化肥廠呢!”

縱觀曆史,從農業時代轉型到工業時代的過渡期,越晚轉型,則越為艱難,最早發生工業革命的英國有廣袤的殖民地可以傾銷產品,提供巨額的財富支撐工業化所需的巨量投資,也有源源不斷的糧食從殖民地送回國內,支撐這個痛苦的轉型階段所需的一切資源。

而我的爺爺輩們,除了一個堅強的信念,什麽都沒有。

那一年照亮夜空的異常光波輻射,爺爺在世時給我講過好幾次,當時我隻是把它當作柴達木盆地中數不清的神秘故事之一來聽,但今天,我終於知道了答案。

那是紅熒為了嚇退狼群,情急之下,在柴達木黑暗無邊的淩晨,傾撒的刺目光芒,她總是對我們說別去改變曆史,但最忍不住,出手改變曆史的,恰恰是她自己。

或者說,這穿越時空的光芒,才是冥冥之中已經注定的曆史?在光芒亮起時,我看見一頭狼的爪子搭在爺爺的肩膀上,狼被突如其來的閃光眩暈,邵勝利借著光亮,猝然發覺爺爺處於危險中,一斧子劈碎狼的腦袋,如果沒有這光芒,爺爺必然會在認識我奶奶之前就已經葬身狼吻,我也不會出生,紅熒也不會存在。

紅熒帶來的這陣強烈的異常光波輻射,成了拯救爺爺的關鍵,也讓她有機會在21世紀末得以出生,這個邏輯上的怪圈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1961年,突如其來的異常光波輻射,卻找不到光芒的來源,我們的爺爺輩目瞪口呆地抬頭看著這神秘的奇觀,他們並不知道,光芒的源頭來自21世紀初的未來……不,嚴格來說,是來自22世紀的紅熒,在21世紀,向著20世紀的戈壁灘散發出這強烈的光芒。

“那是什麽光芒?”箐穎站在21世紀的廢墟中,和20世紀的老基地裏的祖先們一起,目瞪口呆地看著天空,強烈的光芒中隱約可見巨大的飛船輪廓。

紅熒漂浮在天空,大漠清晨的冷風吹拂著她火紅的長發,宛若神話中的緋焱仙子,我問她:“這光芒是怎麽回事?”

紅熒尷尬地笑了笑,說:“我十五歲那年,人類曆史上迄今為止最大的飛船‘炎帝’號在火星工廠完成建造,發射升空,不巧爺爺您病了,正在醫院接受治療,沒法看現場直播,讓我幫你拍一些現場照片,結果被我搞砸了,隻拍攝到飛船升空時那刺目的尾焰,現在情急之下把視頻投射到天幕上,沒想到歪打正著,嚇住了狼群。”

我無奈點頭,“很好,你爺爺我算是看到這視頻了,別說是狼群,就連人群也被嚇住了。”

天亮了,箐穎說:“我說你們爺孫倆,是留在這裏聊天呢?還是去冷湖鎮?”

冷湖鎮是整個冷湖地區唯一的小鎮,我說:“走吧,咱們總不能一直留在這廢墟裏。”

我們乘車繼續往冷湖鎮進發,一路上,箐穎總是向紅熒問東問西,紅熒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圈中像電視屏幕般播放著過去冷湖地區的景象,爺爺輩的日常生活艱苦而又普通,箐穎不停地快進,看著畫麵中祖輩們的身影不停地忙碌著,建設著冷湖老基地的一磚一瓦。

箐穎突發奇想地問:“我說紅熒,你不能從未來送點兒槍支彈藥什麽的到1961年,幫助祖先抵禦野獸?”

紅熒說:“我倒是想把我那個時代的一切工業都打包給祖先們送過去呢!一夜之間超英趕美還領先他們兩個世紀!但是這做不到啊!至少以22世紀初的科學水平做不到,能送幾個幻影過去並投射到天空上,就是我的能力極限了。”

紅熒送過去的幻影,毫無懸念的在20世紀中葉的冷湖掀起了軒然大波,幾天之後,上頭派來的專家來到了冷湖老基地,調查這場有著數不清的目擊者的異常光波輻射事件。

“很亮,整個天空一下子變得跟白天一樣。”他們聽得最多的描述就是這句話。

“亮光裏好像有個很大的飛行物,很像海市蜃樓。”那個時代,“飛船”這個詞還鮮為人知,有些文化水平稍高的人,憑著自己的理解,向調查組描述他們見到的景象。

在那個照相機還非常罕見的年代,調查組僅憑大家的口述,很難拚湊出異常光波輻射的真實模樣。

有小孩睜著天真無邪的眼睛,對調查組說:“我在那個會飛的大東西上看到了國旗的影子!”但他們並沒有根據這條線索深入調查,隻覺得是孩子美好的想象。

“這是某種我們還沒了解的自然現象,導致大家看到了同樣的幻覺。”調查組下了一個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公開結論,然後召集基地的骨幹人員和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召開會議。

簡陋的會議室裏,兩鬢斑白的航天專家看著夯土牆上斑駁的黑板,說:“這次會議,不許做筆記,大家記得嚴守秘密。”

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

“美蘇兩國都在搞火箭和人造衛星,而且他們已經出了成果。”專家的一句話,讓大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在那個戰爭遠去不久、冷戰未酣的年代,這意味著再次被敵人拉開科技差距,二十多年前被敵人用領先一個時代的飛機狂轟濫炸的恐懼,在會場中很多人的心頭仍未散去。

專家問:“那天晚上的異常光波輻射中,顯現的那個巨大的影子,你們覺得會是什麽?”

“美國的飛機?”有人試探著反問專家,這些年來,總有外國的飛機試圖偵查從酒泉到敦煌,再到羅布泊這一帶的各種設施,冷湖也位於這條偵查路線之上。

專家搖頭,又有人說:“不然就是蘇聯的。”

專家仍是搖頭,說:“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美蘇兩國都沒有這科技水平,製造這東西的科技,可能超出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掌握的知識。”

有人問:“這意味著什麽?”

專家說:“意味著這飛船有可能來自外星文明,我們的爺爺輩經曆過的那些事,很可能在我們的後代身上重演!”

專家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他的爺爺輩經曆過的事,自然是清朝後期那些事。

會議結束後,大家心頭沉重,三三兩兩離開會議室,邵勝利問周瀚雲:“專家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這世上真的有什麽外星文明?”

周瀚雲說:“清朝的時候,一個大臣上報皇帝說,有葡萄牙的使者試圖跟清朝打交道,另一個大臣則表示從沒聽說過這個國家,上奏折說:‘葡萄有牙也可,西班何物,竟也發牙?顯係該大臣妄奏,懇加以欺君之罪’,差不多就是同樣的道理吧?因為自己從沒見過外星文明,就硬說它不存在,那是很危險的事。”

邵勝利點點頭,“如果對方也熱愛和平,那也就罷了,萬一對方是侵略者,比我們高出一大截的科技,那就難對付了。”

周瀚雲氣餒地看著天空說:“真有這麽大的科技差距的話,我們很可能贏不了。”

邵勝利一拳頂在周瀚雲胸口上,“臭小子,又說喪氣話!你以為老子沒跟比咱們工業實力高一兩個級別的敵人打過仗?那年老子在長津湖……”

邵勝利愣住了,拳頭慢慢攥緊,眼眶泛紅,愣了很久才說:“不管哪個什麽狗屁外星文明是敵人還是朋友,咱們都必須玩命發展工業,盡量拉近科技差距!誰敢保證那個什麽外星文明一定熱愛和平?你沒實力,別人就會把你當蛋糕來切!你有實力,別人才會跟你談和平!走!挖石油去!”

“這世上真的有外星文明嗎?”越野車裏,箐穎把目光從這些跨越時空的視頻中移開,問紅熒。

紅熒聽到她這麽問,臉上不見了平時的嬉皮笑臉,嚴肅地說:“有。”

箐穎問:“那他們熱愛和平嗎?”

紅熒說:“不知道。”

箐穎問:“為什麽不知道?沒跟他們聯係過嗎?”

紅熒說:“在我那個時代,隻發現了外星文明滅亡後的遺跡,我們沒見過他們鼎盛時期的樣子。”

箐穎好奇地問:“在哪裏發現的?南門二?天狼星?巴納德?”她的爸爸是天文學家,由於家學淵源,她對這些距離地球比較近的恒星還是熟悉的。

紅熒搖頭,“遍地都是遺跡,其中一處還是在柴達木盆地發現的,就在冷湖地區。”

箐穎不敢相信,“為什麽我們一點兒都沒發覺外星文明的存在?難道你們那個年代,在冷湖挖出了外星人的飛船?”

紅熒說:“科技水平不夠時,就算把證據擺在你麵前,你也不知道那是外星文明的傑作,當科技水平可以發現他們存在過的證據時,你會當場嚇出一身冷汗,原來外星文明離我們就這麽近。”

我在後視鏡裏看到紅熒和箐穎難得地如此嚴肅討論問題,說:“當年乾隆年間,英國特使馬嘎爾尼訪華,邀請大將軍福康安觀摩歐洲火器操練方法,卻被福康安拒絕了:‘看亦可不看亦可。這火器操法,諒采沒有什麽稀罕!’當你沒有相應的科學知識時,就算別人都把大炮擺到你麵前了,你又怎麽知道這是啥玩意兒?”

5.奧陶紀的遠古夢魘

我忘記冷湖地區的天文台是什麽時候建立的了,隻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祖輩和父輩就已經忐忑不安地觀察星空,一個民族吃過幾百年來閉關鎖國的虧之後,好像會變得極為渴望了解外麵的世界,生怕再在同一個坑裏跌倒。

我們這些冷湖三代幾乎每年都會回到冷湖地區走走看看,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幾年,有關異常光波輻射、外星人之類的傳聞慢慢傳了出去,好奇的遊客也逐漸多了起來。

冷湖晴朗無風的日子,夜晚時滿天繁星,白晝時天空蒼藍純淨,這都是大城市裏看不到的自然風景,普通的遊客大多隻是來這裏感受戈壁灘那恍如火星地貌的風景,用遠離現代文明的原始大漠之旅洗滌心靈。

紅熒說:“我也沒見過外星人長什麽樣,但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們發射了很多地外宜居行星探測器,尋找適合人類生存的新家園,如果曾經有一個外星文明也曾經發展到我們的科技水平,大概也會做同樣的事吧?”

箐穎問:“如果我們嚴格恪守黑暗森林法則,停止一切太空探索活動,禁止使用一切會對外發射電磁波的設備,是不是可以牢牢地隱藏起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標?”

“沒用的,你以為外星人是傻子?”紅熒說,“我們也一直在尋找適合人類生存的星球,不是嗎?先尋找穩定的恒星,再搜索恒星周圍適合生命存在的宜居帶有沒有合適的類地行星,緊接下來篩選行星反射的恒星光譜,確定其元素構成,再然後是分析大氣成分、推算是否存在生物圈以及生物圈的大致結構……”

箐穎說:“停!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外星人試圖侵略地球,那是不會管咱們地球人是否主動暴露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標?”

我插話說:“這主要取決於那些外星人是想尋找新的星球移居,還是想滅掉一個具有發展潛力、可能對他們造成威脅的文明。”

紅熒看著車窗外湛藍的天空,問我:“爺爺,你知道我為什麽把時空實驗作為研究方向嗎?”

我說:“你以前說過,你喜歡曆史。”

紅熒疲憊地微笑,搖頭說:“地球生命從誕生到今天,已經有四十多億年曆史,人類從誕生到今天不過短短兩百萬年,而科技的發展不過是這三四百年的一瞬間,如果外星人真的存在,我們很可能在漫長的曆史中和他們失之交臂,也許在我們誕生之前,他們就來過地球,在我們誕生之後,他們卻已經遠去。”

箐穎好奇心不死地追問:“說到底,你見過外星人嗎?”

紅熒說:“我在時空旅行中見過他們的飛船。”

箐穎問:“那是什麽時候?宋朝?唐朝?漢朝?秦朝?”

“不,其實最早的一次,是四億年前……”紅熒回答時,聲音都微微發顫。

從小到大,每當我好奇心起,想讓紅熒帶我去時空旅行時,愛笑的紅熒笑容都會瞬間消失,她說過她手下有不少研究員在偷窺過曆史之後,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不得不接受心理治療,畢竟曆史上慘絕人寰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知道這個未來的麽孫女周紅熒的內心有多強大,在見過曆史上無數人間悲劇之後還能坦然微笑麵對人生,能讓她感到恐懼的,絕不會是普通的事件。

箐穎仍然不知死活地說:“四億年前?那個時代就連恐龍都沒誕生哪,你看見的是……”

我認識紅熒的時間跟我的歲數相同,但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恐懼。

我知道,四億年前,那是奧陶紀物種大滅絕。

車廂內一陣沉默,冷湖鎮快到了,紅熒打破沉默:“爺爺,您一直很想看四億年前的畫麵,對吧?”

我看著後視鏡中的她,忐忑不安,猶豫了很久才點頭,紅熒說:“箐穎,你閉上眼睛,不許偷看;爺爺,不管你看到什麽,都不要告訴這個時代的人……”

在紅熒的手指牽動的畫麵中,我看見了美如仙境的奧陶紀,清澈透明的海水下,珊瑚森林寄生著色彩斑斕的不知名樹狀生物,隨著海流輕輕搖曳,在海水中張開七彩的觸手捕食浮遊生物,色彩斑斕的三葉蟲和鸚鵡螺在海底遊弋覓食。

突然間,天空出現一艘孤獨的外星飛船,它那麽小、那麽孤單,外殼密布的傷痕很可能是漫長的太空旅行中,被各種星際物質撞擊的留下痕跡,它停泊在大氣層頂端,巨大的太陽能發電板逐漸張開,各種雷達逐一打開,開始工作,一枚圓柱體被它投放到大氣層中。

刹那間,比太陽還亮無數倍的閃光從落點綻開,巨大的煙柱在閃光過後衝向大氣層,衝擊波以遠超音速的速度席卷全球,地殼龜裂、岩漿從裂縫中噴射而出,形成一連串活火山,美麗的大地迅速被岩漿吞沒,海洋在迅速崛起的海底火山加熱中沸騰,天堂瞬間變地獄,燒死的三葉蟲、鸚鵡螺和各種說不出名字的史前生物,鋪滿了一望無際的海洋……

爆炸的落點,位於遠古地球的岡瓦納大陸,在那片陌生的大陸,我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

“爆炸的落點是……”我試著問紅熒。

紅熒恐懼地點頭,我以前隻知道,柴達木盆地形成於四億年前的奧陶紀末期,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它的成因。

冷湖鎮到了,鎮外高大的沙丘包圍著這座清靜的戈壁小鎮,小鎮隻有不足一千人,要是放在嶺南故鄉,這還不夠一個村的規模,留在這裏的除了上頭派來的工作人員,就隻剩下眷戀這片祖輩父輩奮鬥過的故土,舍不得離開的居民,人不多的小鎮有個好處:居民不少都互相認識,這其中也包括我們這些經常回來看看的冷湖三代們。

“小周,你又和箐穎回來啦?”小鎮十字街口的老阿媽咧開沒剩幾顆牙的嘴巴,樂嗬嗬地對我們笑,紅熒不太喜歡跟我們之外的人接觸,一轉身悄然消失。

我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她提起說箐穎的大伯在這兒,而我的伯父前兩天剛離開冷湖,去別處采購些日常用品。

這我當然知道,他們就在這兒工作,箐穎的大伯邵中四是地質學家,我的伯父負責另一個跟冷湖鎮有關的項目,對我們這種經常回冷湖的人來說,大伯在鎮上的住處,也就相當於我們在冷湖的家,給他打了個電話,掏出備用的鑰匙,就大大方方住進來了。

既然來了,我們也不好白吃白住,給邵伯父做一頓午餐也隻是舉手之勞,箐穎打開冰箱看了一眼,無奈歎氣,冰箱空得可以餓死蟑螂,邵伯父是個工作狂,平時要麽一頓方便麵湊合著充饑,要麽到我伯父家搭夥吃飯。

箐穎說:“隻能到你伯父家看看了。”

周邵兩家一直親如兄弟,我伯父的住處就在邵伯父家正對門,那裏隻有他一個人住,我伯母住在德令哈,而堂哥在武漢讀博,我打開門,客廳的布局比邵伯父那頭雅致舒適了許多,畢竟我伯父對生活質量是有追求的,牆壁上同樣掛著一幅遺像,我爺爺周瀚雲的遺像。

爺爺享年八十一歲,照片上的他鶴發童顏,精神矍鑠,眼睛裏閃著老頑童式的笑意,在我的童年記憶裏,他一直是看淡人生的怡然自得,沒有學生拿學術問題打擾他時,一壺茶、一台收音機,一張葡萄架下的搖椅就能悠閑地消磨一個下午。

“這本書……”紅熒突然出現了,看著擺在遺像前發黃的舊書,小心地問我。

我提醒她說:“別碰,那是爺爺最心愛的遺物。”

紅熒說:“我是想說,這本古書,我以前隻看過電子版,沒想到能在這裏看到原版。”

古書?我心念一想倒也對,對來自22世紀的紅熒來說,這本1963年出版的《星際航行概論》的確算是古書。

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我們的爺爺輩就已經在計劃著未來的星辰大海了。

中午的冷湖鎮,戈壁的大風吹不散熱辣辣的陽光,窗外的沙丘泛著烈日的反光,地麵的空氣被灼熱的沙粒加熱,粼粼的熱氣像是蒙上一層水影,一頓簡單的午餐擺在邵伯父亂得像狗窩的家裏,他的各種地圖滿地亂丟,我看見一幅岡瓦納古陸的地圖,和我在紅熒的幻象中看到的有些不同。

畢竟邵伯父這幅圖,是科學界根據大陸漂移說,用計算機推算複原的地圖,紅熒的幻象中呈現的才是真正的岡瓦納古陸。

複原圖和真實的地圖有時候會有很大的出入,我隻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四億年前那威力無匹的大爆炸在大地上炸出的巨大環形山,破碎的地殼伴發了全球性的大地震和火山噴發,讀書時老師說奧陶紀大滅絕事件抹去了地球上百分之八十五的物種,但親眼目睹時更為慘烈,一個種群數量數以百萬計算的物種,隻要能有超過一百隻在毀滅中幸存,還湊得夠繁衍生存的數量,就算是熬過了這一劫,更多的物種不管以前多麽人丁興旺,一瞬間就徹底毀滅了,整個地球在濃煙和岩漿的籠罩下,隔絕了陽光,走進暗無天日的死寂寒冬。

在探測器往母星發送信號的數百年間,一陣神秘的異常光波輻射照亮了整個地球的夜空,還沒爬出毀滅深淵的地球生物圈,又遭到新一輪雪上加霜的毀滅性破壞,那是太陽係附近一顆恒星的滅亡,它死亡時迸發的伽馬風暴,橫掃方圓數百萬光年之遙。

這樣的工作持續了一年又一年,萬物滅亡又複蘇,經曆了誌留紀、泥盆紀、石炭紀,經曆了這數以百萬年、千萬年計算的光陰,星移鬥轉、大陸漂移,原本規整的環形山被地殼變動擠壓得麵目全非,又從森林茂密到寸草不生走了幾個輪回,植物破壞、日曬雨淋、風沙侵蝕,已經看不出當初的模樣。

當外星人的探測器耗盡這漫長的一億多年壽命,墜入大氣層中、燒毀成灰塵時,地球是巨型昆蟲的天下,恐龍尚未誕生。

邵伯父房間裏的複原圖,根據現在的地球大陸反推四億年前岡瓦納古陸的模樣,圖上的柴達木盆地隻是一片不規則的高山和平地,人們隻知道柴達木盆地誕生於四億年前,卻無法反推出它被製造出來時規整的圓形,也無法從這種反推中發現外星人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畢竟外星人探測器引發的這場連地殼都被撕碎的大爆炸,和地球漫長的地質年代中遭到的很多次小行星撞擊,無法從古老的底層中殘存的痕跡裏把兩者區分開來。

“孩子,你怎麽看著這地圖發呆?”邵伯父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他下班回家了。

我不敢提自己真正的思緒,隻能敷衍著說:“我……我在想人類的命運,在漫長的地質年代麵前,人類真是太渺小了。”

邵伯父說:“小時候,你爺爺對我說過,閉關鎖國是死路一條,閉關鎖‘球’也是一樣,人類唯一的生路,就是走出去。”

我把目光移到牆壁上邵勝利那定格在二十九歲的遺像上,邵勝利犧牲後,我爺爺收養了他的幾個孩子,年近六旬的邵伯父在我心裏跟親伯父沒有區別。

邵伯父回房間休息了,我感覺身後有人,轉身,看見紅熒,她也在看著邵勝利的遺像。

箐穎問紅熒:“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知道你爺爺將要遇難,你會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的年代救爺爺嗎?”

紅熒說:“我爺爺活了一百二十五歲,人生無憾,沒什麽需要我拯救的,爺爺你說是吧?”最後一句話她故意轉向我。

6.地球的坐標

冷湖鎮有遊客,這個時間點應該大多都跑去郊外看魔鬼城雅丹地貌了,聽紅熒說,那裏的地貌跟火星非常相似,都是同樣的風蝕地貌。

留在鎮上的遊客雖然不多,但鎮上的商店也很少,走過爸爸小時候讀書的冷湖中學,路過街邊的廣場,隨便找個商店買幾根雪糕都能遇上遊客,冷湖的酸奶雪糕味道很特別,是南方城市裏很難嚐到的味道。

“聽說冷湖鎮要建一個火星小鎮?”隔壁桌的幾個遊客在閑聊。

有遊客附和說:“對啊,這地方多像火星啊?”

幾個遊客聊了起來:“你見過火星?”“見過照片?”

紅熒小聲對我們說:“這裏的地貌真的很像火星,如果硬要說有什麽不同,就是火星上離開了防護罩籠罩下的城市,就得背上氧氣瓶、穿上防護服。”

有遊客說:“他們也就是想打造幾個火星小鎮旅遊景點吸引大家來玩吧?”運載著建築材料的大卡車經過鎮上,揚起一片灰塵。

能不辭一路勞苦穿越無人區到冷湖旅遊的,都算是對太空和火星是真愛了,除了要有雄鷹般不畏風沙挑戰大漠的勇氣,還要有熱愛科學和太空探索的赤子之心,所以當那些遊客提起地球坐標的話題時,我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

遊客中一個女生拿出陳舊的記錄本,逐次數著記錄,說:“自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記錄以來,冷湖地區的異常光波輻射次數多達四十多次呢!該不會是地球的坐標已經暴露了吧?”

地球的坐標這個話題,在很多科學愛好者中都常被提起,在人們的認知中,如果別的外星人得知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標,地球就將徹底暴露在危險中,隨時會遭到外星人入侵。

“你們也是冷湖後代嗎?”箐穎過去跟他們打招呼。

“我隻是天文愛好者,但我男朋友是冷湖後代。”女生指著身邊的大男生說,我注意到他們的越野車上有帳篷和天文望遠鏡。

冷湖地區鼎盛時期曾經生活著數十萬人,雖說幾經遷徙,隻剩下現在的不足千人,但是那些移居外地的老冷湖人的後代必定也是很多的,我們不見得都認識。

向來不喜歡跟這個時代的陌生人打交道的紅熒難得地對女生說:“地球的坐標一直都暴露著,隻是大家以前都不知道罷了,太陽係在銀河中位於恒星很稀疏的區域,離它最近的恒星都在四光年之外,一顆蔚藍的地球在這空曠的區域是很顯眼的。”

女生眨眨眼睛,“四光年也不是很稀疏吧?”

女生問:“既然地球的坐標已經暴露,為什麽外星人沒有按圖索驥,找上我們的地球呢?”

我說:“可能性隻有兩種,要麽地球這座‘宇宙孤島’對他們來說太偏僻太荒涼,路途遙遠資源貧瘠,他們不屑於入侵;要麽……”

“要麽怎麽樣?”女生急切地問我。

“兄弟是天文學專業?”女生的男友突然問我。

我說:“我的專業跟天文學八竿子都打不著,我也隻是普通的愛好者。”

女生的男友說:“我倒是在冷湖天文台實習,實習期結束後,再回學校寫我的畢業論文。”

箐穎問:“那麽你一定認識周建設吧?”

他說:“聽說過,但從沒見過麵,周總工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人哪,聽說他在負責一個很龐大的項目。”

我的大伯父周建設是冷湖某項目的總工,這個龐大的項目,一頭紮根在冷湖地區深深的地下,另一頭延伸到廣袤無邊的星空,當我還是小孩子時,就經常跑到他的辦公室玩,我就見過他那些堆積如山的圖紙,他負責的是一個非常宏大的國際合作項目的一小部分,哪怕僅僅是冰山一角,都已經極為壯觀。

這世上,普通人不知曉的事情,除了那些被刻意掩蓋起來的秘密,還有那些雖然沒有刻意保密卻很少有人關注的秘密。

每次回到冷湖,大伯父的辦公室都是我必去的地方之一,我從小見慣了牆上那些圖紙,從小時候父輩們在隻有電風扇的繪圖室裏一筆一畫描繪的藍圖,到現在吹著空調在先進的電子屏幕上繪製複雜的三維圖案,有趣的是,我直到十五六歲時才知道這地方是普通人進不來的秘密實驗室,在冷湖地區公開的地圖上,甚至沒標注過這座科研機構的地點。

地球上,有少數機構知道時空旅行者的存在,偶爾也有極少數照片流落外界,引起科幻愛好者和獵奇者們的驚鴻一瞥,各國官方三緘其口,既不證實也不否認。

在我童年的模糊印象中,我見過紅熒被帶走問話,然後又客氣有禮地送她回來,然後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被授予了進入冷湖的秘密研究所的權限,因為紅熒曾經向那些學者們出具過一張老照片:2061年冷湖空間實驗室的全體科研人員的合影,照片上有我也有箐穎。

我不知道我和箐穎能進入這裏的原因,到底是因為他們給紅熒幾分麵子,還是他們認定我們早晚會成為這座實驗室的研究員。

伯父又不在辦公室,科研人員看見紅熒到來,向她請教一些撓頭的技術問題,我和箐穎在一旁看著那些巨大的地下設施,換作旁人,隻怕很難想象偏僻的冷湖地下竟然隱藏著如此規模的地下城。

紅熒說:“也不必急在一時,等你們攻破純鈦晶體製造技術再說唄!”

科研人員問:“我們未來大概會在什麽時候攻破這項技術?”

紅熒說:“當然是整個材料製造業都升級個兩三輪之後,別指望我會從未來給你弄幾根主軸過來,這東西是消耗品,如果這個世界不能自己生產,帶過來的成本都遠高於它的消耗,根本無法維持。”

科研人員歎氣,紅熒說:“求人不如求己,如果我真有能力把你們需要的東西帶過來,那我還不如把全套石油工業穿越過去送到1953年的冷湖……不,幹脆把我們的太空艦隊穿越到1937年算了。”

紅熒的脾氣多少會得罪一些人,我記得初中時她輔導我物理功課,教訓過我的那些話:“我可以告訴你這道題套用的速度公式是S=V0t+12at2,但是你要明白這條公式是用微積分推導出來的,我不喜歡你死記硬背,你現在給我推導一遍!”

“我沒學過微積分!老師沒教過!”當時我就抗議了她這種超越課綱一大截的輔導方法。

紅熒說:“你以為牛頓剛開始研究重力時就學過微積分?恰恰相反,牛頓當時數學一團糟,當他為了計算重力,硬著頭皮自學了當時所有的數學知識之後發現還是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時,沒人能教他更先進的數學知識,所以他自創了微積分。”

我知道方法,也知道答案,但我不會告訴你,我擔心你知道答案之後就放棄了自己研究,所以你必須自己把它琢磨出來。這就是紅熒的教學態度。

哪怕是對待這個時代的科研人員,紅熒的態度也是一貫的:我讓你們看看我們的未來世界有多厲害,讓這個未來像根鞭子一樣鞭策著你們玩命地研究,去抵達那個強大的世界。

研究員問:“周教授,請允許我再問個愚蠢的問題,在未來,發生過外星人入侵地球的事件嗎?”

紅熒說:“在我能看到的未來範圍內,沒發生過。”

研究員追問她:“那是因為我們強大到可以遏止這種侵略,還是因為……”

紅熒笑了,“自己去找答案,別問我,我不會告訴你!”

每一個年代的學者都有自己的時代特點,爺爺那代人在吃不飽飯的艱苦環境下,憑著信念鑽研學問;伯父那一代則曾經在經商和科研這兩條路中搖擺過一段時間,而我們這一代;聽紅熒說,箐穎未來的研究所休息室裏堆滿了她玩抓娃娃機時抓到的玩偶娃娃,不管活到幾歲都像個長不大的丫頭;至於紅熒自己,則是才華橫溢和優哉遊哉的混合體,還帶著幾分傲氣。

我問紅熒:“你就真的一點兒知識都不傳授給別人嗎?你回到曆史,就為了當一個看客?”

我問:“怎麽著?”

紅熒回到休息室,看著落地窗外遊客們的越野車,說:“別人認為他散播異端邪說,把他燒死了。”

每個人打發時間的方式都不一樣,有些人喜歡看書,有些人喜歡看電影,而紅熒喜歡看曆史,她的方法是找塊玻璃窗,把曆史的映像投影到玻璃窗上,就像隔著窗外看著另一個時代的街景。

她用手指摩挲著手環,窗外的世界好像被快進了,熟悉的冷湖鎮迅速起了變化,曾經的冷湖鎮醫院在人口大幅萎縮後改成了鎮政府,又隨著旅遊業的興起被改成陳列著爺爺輩的拓荒記憶的博物館,冷湖中學的朗朗書聲隨著時代的洪流逐漸遠去,又隨著下一波的時代洪流重新出現,街道依舊,街兩邊的建築卻逐漸陳舊老去,然後又被翻修維護,作為時代的見證保留下來,在冷湖鎮外圍,各種新建築拔地而起,主要是各種火星訓練營,有為真正準備移居火星的人們進行適應性訓練的正式訓練營,也有供普通遊客體驗火星生活的娛樂性訓練營……而離冷湖鎮更遠的老基地,則作為冷湖曆史的起點,被永久性保護起來。

透過玻璃窗,我看到了年邁的我帶著年幼的紅熒從博物館走出來,漫步在遊客如織的冷湖小鎮,年幼的紅熒問年邁的我:“爺爺,為什麽祖先們要來這麽艱苦的地方尋找石油呢?”

年邁的我說:“因為建立工業需要石油。”

年幼的紅熒問:“但是老師說,我們在火星的先進工業體係完全不依賴石油啊!祖先們為什麽不像我們那樣用可控核聚變呢?”

年邁的我說:“從農耕社會到工業社會,石油工業是繞不過去的坎,就像一個孩子要先學會爬、學會走路,才能奔跑,不可能不讓孩子學走路就直接要他奔跑。”

年幼的紅熒似懂非懂地點頭說:“這就跟爸爸說的瑪雅人因為找不到露天銅礦,把石器時代的技術玩到了巔峰,卻無法進入青銅時代,是一個道理吧?如果當時祖先們真的找不到石油,是不是就沒辦法建立現代工業了?”

年邁的我說:“在20世紀中葉到21世紀初,想過要建立現代工業的國家並不少,其中有些國家就是被卡死在無法獲得石油這一關。”

年幼的紅熒思考了好久,才慢慢點頭。

年邁的我又說:“從另一個角度類比,和瑪雅人類似,可控核聚變就是我們的‘石器時代’能達到的巔峰,所以我們要去火星,去木衛二、去土衛六,去尋找我們的‘露天銅礦’,冷湖是我們現代工業起家的錨點之一,也是我們出發前的訓練營。”

年幼的紅熒又問:“我們這樣大張旗鼓的發展航天,不擔心暴露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標嗎?”

7.回到1961年

來到冷湖之後,不知為什麽,紅熒總愛待在邵伯父的家裏,怔怔地看著邵勝利年輕時的遺像。

箐穎問:“為什麽你總愛看著我爺爺的遺像?”

紅熒說:“我曾經想過回到1961年,告訴他們未來是什麽樣子的,但又覺得,也許我什麽都不必說,他們自己也知道是為了什麽而奮鬥。”

箐穎問:“你怎麽可能知道我爺爺的想法?”

紅熒說:“我爺爺告訴我的。”

箐穎不滿地瞥了我一眼,我頓時覺得躺著也中槍,隻好辯解說:“我爺爺告訴我的!”

箐穎氣得跺腳:“好啦!你們倆都是你爺爺告訴你的!你們就知道欺負我爺爺過世得早!”

紅熒看著邵勝利的遺像,說:“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的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過世了。”

箐穎沒好氣地說:“你奶奶是哪個不長眼的?居然嫁給了他?”她還挑釁地瞥了我一眼,我覺得躺著又中了好幾槍。

紅熒一巴掌朝箐穎甩去,卻在離箐穎的臉不足五厘米時停住了,她是有脾氣的,盡管極少聽她提起奶奶,但她顯然聽不得別人侮辱她奶奶。

紅熒說:“我聽別人說,奶奶是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她是時空旅行實驗項目的負責人,2095年,時空實驗失控,要不是她舍命關停反應器,整個火星基地隻怕早就時空紊流摧毀了。”

箐穎問:“這麽危險的實驗,不做不行嗎?”

紅熒說:“我們需要判斷曆史上是否有地外文明幹擾過地球的演化,這對我們預判未來的危險、對人類的生存和延續具有關鍵意義。”

箐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

尷尬的沉默,從下午四點持續到晚上七點,箐穎一直在鬧別扭,冷湖的夜晚來得遲,晚上7點鍾時,太陽仍然在地平線邊徘徊,紅熒洗了個澡,坐在陽台邊吹著戈壁灘上半涼不熱的風,這裏的空氣幹燥,再長的頭發也幹得很快。

“爺爺,她還在鬧別扭嗎?”紅熒問我。

我說:“她才十九歲,耍些小孩子脾氣也很正常。”

紅熒笑了,說:“十九歲,大四學生,她學習也是滿厲害的,想來也真是奇怪呢!按照時代順序,我才應該是這裏最小的,但偏偏現在我的年齡是咱們仨中最大的。”

我突然想起了有名的“祖父悖論”,問她:“假設,我說的是假設,如果你現在拿把水果刀,一刀把我捅死了,你會不會消失?”

她又笑了:“這答案我不直接告訴你,量子型平行宇宙了解一下?”

我和紅熒來到她門前,房門緊鎖,怎麽敲門都沒動靜,我心頭不安,紅熒一腳踹開門,房間裏空****的,窗戶外的冷湖老基地炊煙嫋嫋,一副日落時分的收工景象。

窗戶敞開著,窗台有箐穎的鞋印,紅熒說:“她跑回1961年去了。”

我問:“現在怎麽辦?”

紅熒習慣性地摸手腕,眉頭一皺,“她把我的手環拿走了!”

我問:“那手環對你很重要吧?”

紅熒說:“手環很普通,但是我自己改造過它,集成了時空旅行一些常用功能的快捷方式,我不依賴手環,但是在箐穎手上隻怕會弄出亂子來!”

1961年的冷湖,入夜後的風特別冷,被太陽曬了一天的戈壁灘在冷風中被一層層吹散熱氣,幹淨的天空滿天繁星,很多住在21世紀燈火璀璨的大城市裏的人並不知道,遠離城市繁華的大戈壁上,那寂靜的大地上空絢爛的繁星,就是人眼看到的太空的模樣。

但城市裏的年輕人更少有機會體驗的,是大戈壁夜星下的大地,天地間雖無燈火,卻也能在星光的照耀下,讓大地蒙上或深或淺的灰色,深灰的是遠方綿延的沙丘,淺灰的是腳下平坦如鏡的幹涸鹽灘。

1961年,在整個國家的大事記中,跟往常的年份並沒有太多的不同,在冷湖的曆史上也隻是很普通的年份,但對當年兩個普通的年輕人來說,卻是無法忘記的一年,這一年,我的爺爺周瀚雲來到冷湖,也同樣是這一年,箐穎的爺爺邵勝利犧牲,他們倆的一生,交集隻有短短幾個月,卻活出了好像深交一生的交情。

邵勝利,妻子死於難產,一個大男人既當爹又當媽,撫養三個孩子,他的過世,就是一個原本已經破碎的家庭的滅頂之災。

我聽爺爺說過很多次,那時候的冷湖老基地就像一個大家庭,大人們結隊上班開工,小孩子走家串戶,女人們帶孩子也順便幫帶別人家的孩子,孩子長大了穿不進去的衣服就給更小的孩子穿,多一個孩子要吃飯,也就是往粥裏多舀一勺水的事情。

箐穎是邵家年齡最小的孫輩,她爸爸和伯父是我爺爺撫養長大的,她爺爺的遺像是我爺爺雇人畫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想著回到1961年,拯救她的爺爺,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

我問:“紅熒,你有想過回到過去,拯救你的奶奶嗎?”

紅熒反問我:“爺爺,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奶奶叫什麽名字?”

我說:“以前我又不是沒問過你,你說不該告訴我的時候絕對不說,該告訴我的時候就會說的。”

紅熒漂浮在深夜的沙漠裏,手掌觸碰在身邊的空氣中,一幅幅畫麵浮現空中,呈現出冷湖地區不同地方的畫麵,她在搜尋箐穎的下落,老基地裏看不見半點光明,這個時代的老基地沒有電,沒有路燈,就連點油燈的油也彌足珍貴,但我看見了老基地中,有人半夜集結,帶著獵槍和自製的弓弩,檢查隨身攜帶的工具,準備出發打獵。

我潛入冷湖老基地,找不到箐穎的行蹤,卻找到了我的爺爺周瀚雲和他的爺爺邵勝利,我不敢靠近他們,隻敢躲在簡陋的學校教室裏,隔著窗戶,悄悄看著他們星光下模糊的身影。

學校的黑板上仍然留著白天時老師的板書,看內容是高中課程,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借著星光,依稀可以看出是講述石油工業的課程,我的長輩們在這種艱苦的地方,依靠原始社會般貧窮的生活方式,竭力支撐著一個建立先進工業的夢想。

周瀚雲不在出發狩獵的行列中,他朝著邵勝利憤怒地質問:“為什麽你們都能去打獵,我就不能?”

邵勝利說:“打獵很危險,上頭說了,高中以上學曆的寶貝蛋子不能去冒這個險。”

周瀚雲說:“什麽狗屁學曆?我也有手有腳,不就是開槍打野獸嗎?我也懂!”

邵勝利抓住周瀚雲的衣領說:“我這種文盲能做的事,你也能做,但是你能做的事我做不了!所以你不能冒險!”

周瀚雲怒目相對,邵勝利對身後的狩獵隊說:“你們先出發,我得跟這臭小子好好聊聊。”

狩獵的隊伍走到老基地門口,各自分頭行動,邵勝利和周瀚雲並肩走在星空下冷清的老基地裏,邵勝利說:“小夥子,你見過科技的厲害嗎?”

周瀚雲說:“大學時老師有說過。”

邵勝利問他:“有親眼見過嗎?”

周瀚雲搖頭。

邵勝利說:“我倒是見過的。”

周瀚雲問:“什麽時候?”

邵勝利說:“1951年初的戰場上,我們被敵人的飛機炸得傷亡慘重,上頭決定組織敢死隊端掉敵人的機場,我們一路強行軍,向著敵人飛機飛來的方向不要命的穿插前進,沒日沒夜地趕了好幾天的路,到了盡頭,你猜看到什麽?”

周瀚雲問:“看到什麽?”

邵勝利說:“我看到了大海,海平線上很遠的地方,有一艘很大的船,飛機在船上起飛。”

“航空母艦?”周瀚雲吃了一驚,在國內的公開宣傳中,是看不到這東西的存在的。

邵勝利說:“敵人比你們知道的更強大,當時我還剩四天的炒麵,手上隻有一杆槍、兩枚手榴彈、一個炸藥包,船離我至少十公裏,我發現了敵人飛機起飛的地方,我不怕死,但是我遊不過去,我什麽都做不了。”

周瀚雲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邵勝利說:“你知道嗎?敵人撒在戰場上的那些傳單,對我半點作用都沒有,你猜為什麽?”

邵勝利大笑,“因為我不識字!”

周瀚雲好像懂了邵勝利的意思,站在老基地門口,沒有繼續往前走,邵勝利說:“我做過一個夢,夢見以後我們國家也有這種能在海上起飛飛機的大船,那種東西隻有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才能造出來,我們這些不識字的大老粗,就負責在這個時代養活你們好了!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就負責教我的孩子讀書寫字,叫他們別像爸這樣連鬥大的字都識不夠一籮筐!”

邵勝利大步走出老基地,周瀚雲站在老基地門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冷湖地區的異常光波輻射,在這古老的1961年,仍然三不五時地發生著,大多數時候,這種輻射很弱,弱到隻能用特殊的儀器檢測出來,但極少數時候,它會變得很強,強到變成照亮黑夜的光芒。

在勘測隊進入柴達木盆地尋找石油之前,冷湖地區的異常光波輻射罕有記載,畢竟這裏曾經是無人區,發生過的奇怪天文現象無人記載;有人曾經想跑到盡頭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在發光,追著光源跑,幾天後卻被發現渴死在戈壁灘上。

邵勝利聽專家說過,這是冷湖地區富含氧化鐵的細沙受到某種磁場影響時,釋放它在曆史上記錄的映像,氧化鐵是可以記錄畫麵的,據說國外的科學家已經根據這個原理,用帶磁性的鐵氧化合物小顆粒發明了叫作“錄像帶”的記錄設備。

邵勝利知道自己沒文化,專家說啥那就是啥了,畢竟當他還是十七八歲的新兵蛋子時,部隊裏的專家就說過鋼鐵造的大船可以浮在海麵上,他一度覺得鋼鐵這麽沉重的東西能浮在水麵上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覺得專家在瞎扯淡,直到那年他親眼看到巨大的輪船,才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竟然會有鋼鐵做成的東西浮在水麵上。

但別說是1961年,就算是半個世紀之後的2018年,也沒有哪個專家知道這是遠古外星人四億年前毀滅地球生物圈的奧陶紀物種大滅絕,殘留在柴達木戈壁灘中的餘光。

處變不驚,是邵勝利作為一名百戰老兵的優秀素質,他曾經頂著敵人的空襲,沉著冷靜地朝著目標前進,跟今晚相似的異常光波輻射他經曆過好幾次,從來沒有影響到他手中的活,他發現了一隻野兔,在亮如晨曦的異常光波輻射中窮追不舍,很快就有了收獲。

光芒黯淡了下去,星空下出現了平坦筆直的公路,比邵勝利這輩子見過的任何公路都要平坦、都要直,他彎腰,用手敲敲公路,結實的水泥路麵。

他吃驚地看著延伸到天邊的公路,心想在老基地不惜血本也隻能用夯土築造房屋的這個時代,誰那麽奢侈,能找到這麽多的水泥鋪設這麽長一條水泥公路?

背後是什麽聲音?邵勝利慢慢轉身,看見高架在沙丘之上的鐵路,白色的列車在星空下飛馳,鐵路和列車慢慢地消失,出現在他麵前的是數不清的巨型金屬風車,在夜空中慢慢轉動。

邵勝利朝著風車慢慢走去,走到風車麵前,才發現它比看起來的還要巨大,幾十米長的扇葉在空中慢慢轉動,風車的基座粗大得三四個人都環抱不過來。

他伸手觸摸巨大的風車,卻發現風車像幻影一樣被他的手掌穿透,風車慢慢消失了,出現在眼前的是冷湖公墓,雪白的紀念碑,寂靜的墳塋,沉默的墓碑上刻著一個個名字,有他不認識的人,也有他認識的朋友、同事。

邵勝利發現了他自己的墓碑,他識字不多,但自己的名字還是認識的,他伸手去摸那名字,墓碑仍然隻是個幻象,手指碰觸之處,就像是觸摸到了空氣。

“爺爺,我們終於見麵了。”一個聲音從邵勝利麵前傳來,他抬頭,看見邵箐穎。

她是誰?她那身衣著打扮是他從沒見過的,邵勝利疑惑地看著她,他今年二十九歲,她看起來最多十八九歲,爺爺?他一個字都不信!他隻知道身後那座冷湖基地,關係到大家的夢想和未來的工業建設,在這個時代,“謹防敵特破壞”幾個字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裏。

他抬起獵槍,慢慢指向她。

回到曆史,有時候是非常危險的事,你知道他是你的親人,他卻不認識你。

箐穎看著黑洞洞的槍口,整個人嚇傻了,她手腕上戴著紅熒的手環,訥訥地說:“爺……爺爺,我還不是太懂控製這手環,不知道該怎樣操縱這時空紊流……”

周圍的畫麵驟變,邵勝利看見了荒涼的火星上拔地而起的小鎮,堅固的防護罩外狂風蕭蕭,赤紅的風沙在同樣赤紅的火星雅丹地貌山脈間肆虐。

邵勝利問箐穎:“這是什麽地方?”

箐穎結結巴巴地說:“大……大概是,2105年的火星基地吧?我也不知道,手環上的時間是這樣顯示的。”

邵勝利抬頭看著天空,看著數不清的飛船在火星基地附近起降,火星的大氣層遠比地球薄,哪怕是白天,薄薄的大氣層無法散射足夠多的陽光,明亮得刺目的太陽像一顆特別大特別亮的星星,天空中遠離太陽的區域仍是暗淡的黑夜,星星點點的星光點綴在白天的夜幕中。

箐穎不停地折騰手環,想把時間年代校準,畫麵一轉,出現了新的城鎮,大地仍然是火星般的蒼茫荒涼,但從天空的蔚藍和雲朵的純白,可以判斷這是地球上的環境,跟火星上同樣布局的城鎮,在這裏卻沒有巨大的防護罩,城鎮外同樣有飛船起降。

邵勝利問:“這裏是……”

箐穎緊張地說:“看手環顯示的年代,是2103年的地球。”

她不停地調整手環,周圍的景象宛若時間倒退,從22世紀初倒退回21世紀末,再倒退回21世紀中葉……邵勝利看見了這座火星小鎮是如何一步步從一所所有的無人區,逐漸變成喧鬧的石油小鎮,又如何因為石油枯竭而衰落,然後又怎樣隨著太空探索的興起而浴火重生。

箐穎說:“為了在火星上建設城市而做適應性訓練的火星小鎮,我第一次知道這事時,也很震驚。”

邵勝利慢慢地放下獵槍,他相信了箐穎所說的一切,說:“看到你們這麽爭氣,我算是死也瞑目了。”

他並不顯得太吃驚,畢竟當他還是士兵時,就見過遠比他在山溝溝時能夠接觸到的一切都要先進的敵人,見過各種他做夢都沒想到的高科技武器,眼前這些景象和曾經麵對過的敵人誰更厲害,文化程度不高的他也無法判斷。

箐穎睜大眼睛,搖頭說:“不,爺爺,我回來不是告訴你未來世界是什麽樣的,我是想告訴你,別去打獵了!很危險的!”

邵勝利突然舉起槍,朝著箐穎身後開槍,子彈破空的風從箐穎長發邊劃過,野獸瀕死的嚎叫聲從她身後傳來,不知什麽時候,她身後竟然伏著一頭作勢待撲的狼,身軀足足有牛犢大小。

箐穎看著垂死掙紮的狼,發出一陣驚恐的尖叫,憑著這聲尖叫,我們終於在這根本找不到可以辨識位置的戈壁灘上找到了箐穎的去向,我們發現了更多的狼,正從四麵八方向他們湧去。

狼群!邵勝利看見黑夜中出現了很多綠幽幽的眼睛,大聲對箐穎說:“你趕緊躲我身後!”

狼群撲了過來,邵勝利知道在這種時候,隻能多活一秒算一秒,天空突然傳來機槍的突突聲,狼群像割草般被一片片掃倒,邵勝利抬頭,隻看見天空懸浮著一個奇怪的機器,它下方掛載的機槍正在噴吐著火舌。

“幸好及時趕到!快上車!”我打開越野車的車門大聲對他們說。

邵勝利看著這陌生的越野車外形,好像被觸動心底什麽回憶,他的槍口又抬起來了,我大聲吼道:“放下你的槍!給我看清楚車標!是不是敵人自己心中沒點數嗎!”

十萬火急的關頭,紅熒比我還暴躁,她將邵勝利一腳踹進車裏,再把箐穎塞進去,大聲說:“快開車!”我猛踩油門,越野車撞翻幾頭狼,突破重圍,身後的機槍聲刺痛著耳膜,縱使這死神寒芒般的機槍噴吐著火舌,也無法阻止狼群前赴後繼地湧來,它們也是在設法活著,在餓死和被打死的抉擇中試圖尋找獵物填飽肚子。

而我們,絕沒有犧牲自己給它們充饑的道理。

8.那些無法拯救的犧牲

“你沒辦法改變曆史,你隻是一滴回到過去的水花,縱使傾盡全力,也無法改變曆史長河滾滾洪流的方向。”

“我不想改變曆史,我隻想拯救我爺爺。”

晨曦初露的大戈壁,火紅的朝霞映得大地如金沙般絢爛,遠方的雅丹地貌橙黃交錯,宛若一座座兀立的金山,紅熒坐在越野車頂上,試圖勸說箐穎,箐穎低頭看著輪胎上的狼血,她倔強的性子不是那麽容易被說服的。

遠征的艦隊是男人的浪漫,手機屏幕上,我給邵勝利看了地球聯合艦隊離開火星基地,前往更遙遠的星空的視頻,邵勝利問:“這是你們的時代?”

我說:“這是我的孫女從更遙遠的未來帶回來的視頻。”

“你們在害怕某樣東西。”邵勝利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老兵的敏銳直覺讓他做出了判斷。

紅熒頗為詫異地看著邵勝利,她不敢相信沒什麽文化的邵勝利竟然能做出這麽準確的判斷,他們的確有很害怕的事情。

邵勝利問紅熒:“你們這是想去對付誰?”

紅熒從箐穎手腕上解下手環,按下一個按鈕,四周出現了遠古的奧陶紀幻象,邵勝利看見了遠古外星人的探測器,看到了奧陶紀的毀滅……

“你們怕這樣的事情再重演?”邵勝利問她。

紅熒說:“我們的遠航艦隊在不少星球上發現了遠古外星人留下的爆炸坑,他們利用這種爆炸製造出的弧形反射麵收集星球反射的光芒,分析判斷星球環境是否適合他們生存。”

邵勝利問:“他們調查了那麽多星球,結果4億年了,卻什麽都沒做?”

紅熒看了一眼箐穎,說:“如果真發現外星人,不管他們比我們先進多少年、強大多少倍,都不是我最害怕的事;但是至今為止我們發現了不少他們存在過的痕跡,卻始終找不到活著的外星人。”

我問:“哪些痕跡……”

紅熒接過我的話茬回答說:“最‘年輕’的都有四億年的曆史。”

宇宙的年齡在一百億歲以上,宇宙中第一批恒星的光芒在九十五億年前亮起,地球也有五十億年的歲數,一個文明早誕生四億年還是晚誕生四億年,對漫長的宇宙時間尺度來說就像是一個嬰兒早出生幾小時還是晚出生幾小時的區別罷了,但對兩個不同的太空文明來說,卻很可能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

邵勝利皺眉說:“如果找不到活著的外星文明,隻怕才是最可怕的事。”

箐穎不解地問:“為什麽?”

紅熒說:“老祖宗說得對,如果找不到活著的外星文明,那就意味著他們已經滅亡了,宇宙是很危險的地方,在曆史中,我見過很多次超新星爆發,每一次照亮整個夜空的爆發,就意味著有一顆恒星走向死亡,超新星爆發時的伽馬風暴可以抹去方圓十幾個光年,甚至更大範圍的一切生命,那些被抹去的外星文明中,並不乏比我們還先進的文明。”

邵勝利默默地站起身,拿起獵槍,朝著戈壁灘的深處走去,箐穎緊張地問他:“爺爺!你去哪裏?”

箐穎大聲說:“不要去!周瀚雲爺爺告訴過我,1961年,你有一次去打獵,再也沒能活著回來!”

邵勝利回頭看了箐穎一眼,說:“人都是會死的,要麽餓死,要麽被野獸咬死,我不去打獵,大家吃什麽?今天知道你們這麽有出息,我也得努力給你們打個基礎。”

邵勝利的身影遠去,紅穎撒腿就追,紅熒緊拉住箐穎說:“他都下定決心了,咱們能救他這次,那下次呢?你能救他多少次?”

箐穎紅著眼睛流著淚說:“你懂什麽!那是我爺爺!又不是你爺爺!”

紅熒說:“2095年,時空實驗失控,我奶奶把所有的學者關在防爆門外,對他們說:‘我已經九十六歲,沒幾年好活了,你們冒死去關反應器,也不過是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怎麽對你們的父母交待?’我小時候,一直不明白奶奶為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直到見到了邵勝利,我才明白,原來長輩是會為了兒孫輩的幸福去犧牲的,哪怕你試圖拯救,他仍然會義無反顧地麵對危險,把你護在身後。”

箐穎大聲咆哮:“別提你奶奶行不行!我又不知道她是誰!”

紅熒緊緊抱著箐穎,在她耳邊說:“我奶奶的名字叫:邵箐穎。”

我們並不能改變曆史,也無法真正去拯救誰,回到2018年,邵勝利的墓碑仍然在冷湖公墓裏,陪伴著他的朋友們,靜靜地矗立著。

我的越野車停在公墓門口,箐穎站在爺爺的墓碑前,似是有說不完的話要傾訴,有些人,你救過他一次,他為了後世子孫的幸福,還是會再次慷慨赴死。

我站在車邊,紅熒坐在車頂,對我說:“我回到2018年,也就是想見見你們,並沒有想過要改變些什麽,你不會以為我缺心眼到隻見爺爺不去見奶奶吧?”

天青蒼,沙海茫,我聽著風在耳邊響,我聽著紅熒訴說我和箐穎未來的故事,看著冷湖的未來,這冷湖是否真有外星人留下的遺跡,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如果這世上真有外星人,他們是敵是友仍然是未知數,我們必需足夠強大才能抵禦未知的風險;如果外星人已經不在,那就意味著宇宙中本身存在比外星人入侵更危險的自然災難,我們也需要更強大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我們該怎麽做?我們的爺爺輩已經告訴了答案,冷湖是我的爺爺輩們在那個艱苦的年代夢想起航的地方,冷湖為了變得強大的夢想尋找石油而興起,也因石油枯竭而衰落。

但爺爺輩們的奮鬥隻是夢想起航的第一步,在紅熒的記憶中,通向更廣袤的無盡星海的冷湖火星小鎮,現在才剛剛萌芽。

(本文獲得冷湖獎優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