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狐

/ 作者簡介

灰狐,科幻作家。1982年生,高考時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汽車管理學院,從軍六年。後棄武從文,2012年開始科幻寫作,處女作《守門人》刊登於2013年《科幻世界》七月刊,同年《狩獵季》在《科幻世界》十二月刊再次發表。後來在幾個征文比賽中誤打誤撞拿了獎,從此堅定了科幻寫作的信念。

/ 頒獎詞

人和世界的和解,是文學的經典母題,但鮮有作家能從科技的角度去呈現它,而他,做到了。碎裂的親情因科技而破鏡重圓,荒涼的冷湖因科技而鳥語花香。他用回環嵌套、伏線千裏式的精巧敘事,傳達出這樣的理念:科技並不冰冷,科技溫情脈脈。

1

下了飛機,陽光辣得刺眼,而空氣卻純淨而清涼。同行的大部分人是遊客,在停機坪上嘰嘰喳喳,迫不及待地開始拍照。羅振壓低帽子,快步向出站口走去。

“哥!等我一下!”

羅振皺起眉頭,回頭看。文曉西穿著火紅的衝鋒衣,拖著他那個超大背包,才剛剛從飛機上下來。他從幾個駐足拍照的人中間擠過,邁著大步向這邊跑來,邊跑邊喊。

“別跑,小心高反……”羅振話音未落,文曉西突然一個趔趄,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羅振歎了口氣,走過去,把文曉西從地上拉起來,好在他穿得厚,沒有受傷。

文曉西爬起來,晃悠兩下,猛地清醒過來,“怎麽回事?”

“你第一次來海拔這麽高的地方,不能劇烈運動,會有高原反應。”

“哦,我就說嘛,怎麽眼前一黑,你就站到我麵前了,我還以為你變戲法呢。”

“你還摔了一跤呢。”

“沒有,我哪兒摔跤了,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嗎?”

羅振張了張嘴,又歎了口氣,“好了,我們走吧。”

“等下,咱們拍個照,給我姐匯報一下,我姐說了,這次出來讓我照顧好你。”文曉西認真地說。

“那辛苦你了。”羅振苦笑,擺出個V字手勢讓文曉西拍照。

“不辛苦,將來我們可是一家人呢。來,茄子。”

等托運行李的功夫,羅振遠遠地看到一個人站在出站口,高舉著一塊牌子:“歡迎羅振博士”。

“那是來接咱們的?”

“是吧。”羅振向那邊揮揮手,但是接站的人沒有反應,也不知道是沒看見,還是沒興趣。

設備箱終於被吐了出來,傳送帶慢慢悠悠地把黑色的大箱子送到麵前,羅振伸手把箱子提下來。

“哥,我來。”文曉西伸手要提箱子,“沒事,我姐說了,我得多照顧你。”

“你照顧我?”羅振嘟囔,沒有再提箱子,轉身向出站口走去。

負責接站的人大概有一米九,精瘦精瘦的,臉龐紫黑,一看就是飽受紫外線照射的本地人。

“你好,我是羅振,您是來接我的嗎?”羅振站在那人麵前,仰著頭說。

那人上下打量了羅振兩眼,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走吧。”

也許是身高,或者是口音,反正那人在羅振麵前自帶一種威嚴。羅振向後招招手,便跟著那人出了站。

“那是誰?”

“在網上找的,這幾天就是咱們的司機和向導了。”

“靠譜嗎?”

羅振撇撇嘴,“少廢話,快把東西放到車上去。”

租的車是一輛銀色的日產帕拉丁,不過這車完全被塵土包裹了,幾乎看不到底色。文曉西把行李都放在後備箱裏,身上蹭到一些沙土,他抬頭看到司機正坐在駕駛座上,用手機看著電影,不由得惱怒起來,這人一點服務意識都沒有。

他爬上車子後排,四仰八叉地坐下。

羅振拆了一包煙,遞給司機,“師傅,您怎麽稱呼?”

“叫我卓吉好啦。”師傅拿出一根煙叼著,可看到羅振和文曉西都不抽,又把煙取下來別在耳朵上。

“是挺著急的。”文曉西在後排嘟囔。

羅振瞪了文曉西一眼,回過頭想和卓吉聊點什麽,可他本身就不怎麽健談,話在腦子裏轉了兩圈,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司機發動了車子,“我們走吧。”

“好,走吧。”終於說了點什麽,羅振心裏舒服了些。

車子駛離德令哈機場,開上一條筆直的公路,路的盡頭是寶石一樣純淨的天,藍得像海,空中飄著若有若無的浪一樣的雲。起初路兩邊還有一些建築,工廠或是倉庫之類的,架著電線,有卡車來回穿梭,井然有序。過了一段時間後,車窗外麵就隻剩下灰茫茫的戈壁了,除了黃沙就是黃土,還有一些黃色幹枯的植物,遠處的大地高低起伏,可依然是變了形狀的土堆。

太陽斜斜地掛在天上,射進車窗的陽光讓羅振覺得像火在烤,他在座位上變換姿勢,試圖躲開照射。卓吉師傅打開了空調,羅振覺得腦門兒發涼,肚皮滾燙。文曉西開始頭疼,腦袋發蒙,他用衣服裹著頭,時不時地哼兩聲,似乎很痛苦。

卓吉從扶手箱裏掏出兩板膠囊,遞給羅振,“紅景天,治高反的,你們兩個,吃了。”

羅振接過膠囊,對卓吉微笑。司機目視前方,沒有回應。他和文曉西用礦泉水就著服了藥,心裏舒服了些,可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又好像沒有。羅振胡思亂想著,縮在座位裏昏昏欲睡。偶爾醒來,窗外還是一片荒蕪,太陽懶洋洋地掛著,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時間和空間就像一塊凝固的黃油,在高溫之下,將化不化,世界處於一種奇怪的臨界狀態。

又睡了一會兒,車停了,卓吉叫醒羅振和文曉西,“下車,安檢。”

羅振懵懂地下了車,天還亮著,他看看表,已經是下午五點多,可太陽還很高——和下飛機時一樣高,奇怪。車外麵刮起了風,卷著沙塵,打得臉生疼,他拉起領子,跟著卓吉向路邊的一個小房子走去。

邊檢站不大,和普通加油站差不多。旁邊還有幾棟房子,除此之外就是荒漠,顯得這裏孤零零的。但邊檢站門口停著的裝甲車和端著槍的軍人證明這地方並不是看上去的那麽無足輕重。

羅振和文曉西驗證過身份出來,看到卓吉和兩個軍人在車邊站著,級別什麽的羅振分不清,但是還是能看出其中一個是軍官,一個是士兵。

“怎麽了?”文曉西問。

“常規檢查。”士兵說,口音比卓吉好不到哪兒去,文曉西差點兒沒聽懂。

年輕人對這種事情有些抵觸,若在平時肯定會爭辯兩句,可這次對方拿著槍,文曉西隻好吃癟。

正檢查著,車裏的軍官說了句什麽,在外麵站著的戰士立刻緊張起來,雙手放在胸前的衝鋒槍上,看著羅振,目光充滿警惕。

羅振不由自主地舉起雙手,“那個……誤會……”

軍官從車裏拖出一個黑箱子,放在車輪旁,“這是什麽?打開。”

“哦,”看到那個箱子,羅振鬆了口氣,“這是我們做實驗用的設備,沒有危險。”他想笑一下,可是覺得臉上抽筋,“我是搞生物工程的,要過去做一些實驗,這事已經向海西州報備了,那個……同誌,我能掏一下兜嗎?”

軍官看了羅振幾秒鍾,點了點頭。羅振從兜裏掏出介紹信遞過去,還指了指介紹信上的紅印章。

“嗯。”軍官把介紹信還給羅振,“箱子,打開看看。”

“怎麽還……”文曉西不由得嘟囔起來,被羅振瞪了一眼之後,文曉西低下頭,開始看自己的鞋。

箱子打開,裏麵有六個密封罐,透明罐體,用高強度玻璃製成,裏麵裝著一樣的東西,都是灰色的微小顆粒,就像遍地都是的沙子一樣。

“這些是我們做實驗用的,主要是為了……”

“好了,你們走吧。”軍官顯然沒興趣聽羅振的講解,他向關卡處招招手,表示允許通過。羅振再回頭時,兩個軍人已經往回走了。

2

車子繼續前進,將邊檢站甩在後麵,景色又恢複之前荒涼枯燥的樣子,羅振半睡半醒地靠在車窗上,剛才的檢查站到底是真的還是夢裏的,現在是睡著還是醒著,羅振自己也分不清楚。

“快到了。”司機突然說。

“嗯?什麽?”羅振坐直身體,看著前方筆直的路,視野裏沒有任何東西。他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十分。他又伸著頭看向車外,太陽還在空中掛著,似乎暗淡了些,但完全沒有落下去的意思。

這一路已經走了七個小時?羅振狐疑地看著手機,不知道該相信數碼時鍾,還是大自然的規律。

在這裏,空間和時間仿佛是一片混沌,毫無道理可言。

正在發愣,外麵刮起了風。風很急很猛,連越野車都被吹得晃了兩下。

卓吉小聲說了句什麽,聽起來像是髒話。

“怎麽了?”羅振問。

“沙塵暴。”

“沙塵暴啊,以前北京經常有,”文曉西在後排說,“那一刮起來,鋪天蓋……”

就在文曉西顯得自己像一個沙塵暴專家時,風沙包裹了越野車。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黃色。和之前那種荒蕪的、幹燥的黃色不同。沙塵暴是流動的,仿佛有生命。沙子鋪滿了天地間所有的空間,羅振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車子掉進了海水裏,完全被淹沒了,他開始覺得胸悶。

卓吉打開雙閃和車燈,讓帕拉丁緩慢行駛。沙礫打在車上,發出密集的劈啪聲,讓人感覺好像身在戰場,卓吉又罵了一句,心疼自己的車漆。

能見度連一米都不到,羅振探著頭,目光竟無法穿透沙塵看到車窗外的地麵。

“經常有這樣的沙塵暴?”羅振問。

“沒有啦,”卓吉回答,“這個樣子的很少,也許是歡迎你們的。”他笑著說,從機場見麵到現在的八個小時裏,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什麽時候能停啊?”文曉西說。

“說不準的啊,有時候幾分鍾就好了,有時候要刮幾天。”

“幾天?!”文曉西誇張地叫起來,可是他話音剛落,外麵的風竟然停了,像來時一樣,沙塵暴消散在空氣中,眼前又是碧藍的天空。

穹頂之下,還有一座小城。

“呀,這就到了。”卓吉用雨刮器刮掉擋風玻璃上的塵土,踩下油門,帕拉丁駛入小城。“這裏就是冷湖鎮了。”到了目的地,卓吉似乎也輕鬆了不少,話多了起來,“你們到這裏來,是做什麽的嘛?”

“做實驗。”羅振說,“我是搞微生物工程的。”

“這裏哪有什麽生物?沒有草,沒有牛和羊,你看看,”卓吉指指車外麵的天空,“連鳥都沒有。”

“會有的。”羅振笑著說。

鎮子不大,隻有一條主路,兩旁的建築不高,但是幹淨整潔,造型現代,一點不像電影裏的那種荒漠小鎮。車停在小城正中的一座賓館門口,羅振下了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小鎮很安靜,幾乎沒有來往的車輛。

羅振站在大路中央,看著來時的路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現在已經晚上9點,天色還是青的。錯亂的時差和空間的失衡讓羅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這座小鎮是脫離了現實的奇妙所在。

吃過晚飯,肚子填飽了,坐了一天車的身體開始抗議,腰和腿都是酸的。和卓吉、文曉西互道晚安後,羅振便回去睡了。

文曉西在**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也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也可能是賓館的床太軟。他睜著眼,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發呆。一束光從外麵照進來,將房間照得雪白,好像有一輛車停在了正對著賓館的位置。文曉西罵了一句,閉上眼睛,可是光仍然透過眼皮,照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文曉西等了一會兒,那車還是不走。他爬起來,望向窗外。

外麵並排停著三輛卡車,有些人陸陸續續地從車上下來,背著大包小包,他們下車後,在車旁邊站成一排,整整齊齊的,很安靜。

太安靜了,現在已經是淩晨時分,這座小鎮人煙稀少,任何小小的動靜都會十分明顯。然而窗外這幾十個人和三輛卡車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文曉西推開窗戶,探出頭去,想吆喝兩聲,讓司機把大燈關掉。再仔細看那些車時,他猶豫了,卡車通體漆成綠色,圓頭大鼻子,他隻在老電影裏見過這種老掉牙的卡車,沒想到這裏還有這種古董。

這時那些人也集結完畢了,整隊向賓館走過來。

應該也是來住宿的吧,也不知道這是些什麽人,看著倒像是一群當兵的。

那些人安靜地走過來,越走越近。卓吉的銀色帕拉丁停在賓館門口,那些人腳步不停,徑直穿過越野車,繼續前行。

鬼!

文曉西想喊,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他躲在窗台後麵,大口呼吸,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仿佛被電擊。他等了好一會兒,心情才慢慢平緩下來,他悄悄探出頭去,那一隊人已經不見了,大概是進了這家賓館。三輛卡車又停了片刻,有秩序地調頭,安靜離開。

房間裏恢複黑暗。

“哥!哥!快開門啊!”

“幹什麽啊,大半夜的。”羅振在半夢半醒中被砸門聲吵醒,他爬起來,摸著黑去開門,“什麽……”

門剛開了一半,文曉西就撞進來,“哥,咱們不能在這兒呆了,快走吧。”說罷便拉著羅振要往外走。

“你幹什麽!”羅振甩開文曉西,大聲叫道,“鬧什麽鬧!”別看羅振平時文縐縐的,睡覺氣還挺大,他重重地把門摔上,瞪著文曉西,就差揚手打人了。

“哥,我說真的,這地方咱們不能呆了。”文曉西不敢再大聲說話,乖乖地站在那裏,用唱兒歌的腔調和羅振談鬧鬼的事。

“為啥。”羅振打個哆嗦,趕緊找了件衣服披上。冷湖鎮晝夜溫差相當大,中午能到三十多度,天一黑就成零下了。

“有鬼。”文曉西認真地說。

“什麽?”

“有鬼。”

“大半夜的你少在這兒胡說八道。”羅振不耐煩地揮揮手。

“真的,哥,我親眼看見的。”

羅振瞥了文曉西一眼,目露凶光,然後閉上眼睛,想著女朋友——也就是文曉西他姐甜美的笑容,深呼吸幾次,終於壓下心頭的邪火。為了回去以後不挨收拾,羅振決定不跟未來的小舅子計較。

“曉西啊,你可能是累了,第一次來高原不適應,早點休息吧。”

“可是我確實看見了。”文曉西爭辯道。

“嗨,那又怎麽樣,他還能來吃了你?放心大膽地去睡吧,明天還有事呢。”

“是他們。”文曉西低聲說。

羅振愣了一下,耗了這麽半天,他也清醒了,能看出來文曉西是認真的,但他向來不信那些東西,隻是冷哼一聲,“別說了,快去睡吧。”

文曉西不再說話,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往外挪。走到門口時,他回頭對羅振說:“哥,我晚上能住這屋嗎?我保證不打呼嚕。”

羅振歎了口氣,“好吧。”

3

一夜過後,羅振的精神恢複了許多。文曉西一夜未睡,不過也沒有再看到什麽奇異現象。吃過早飯後,羅振讓卓吉開著車出了小鎮,一路向南。

沒走多遠,車窗外的戈壁就出現了一些變化,無邊的黃沙中有了淡淡的白色,離近一些之後,可以看出那是一片整齊的平房。可是那些房子已經無門無窗,連房頂都不複存在,隻留下殘垣斷壁。

“這是什麽地方?”文曉西問。

“以前的石油基地。”卓吉回答,“這裏人最多的時候,有十幾萬呢。”他指著左前方,“你看那裏,有個紀念碑,青海的第一口油井就是在那裏打出來的。”

他們在廢墟中央下了車,羅振從背包裏取出一隻罐子,就是之前放在設備箱裏那六個罐子之一。對著陽光看了看,裏麵的灰色粉末像沙漏裏的沙,從一頭流到另一頭。他在筆記本上輸入了幾個指令,然後把罐口打開,灰色的粉末隨風飄逝,覆蓋在廢墟中的沙土上,又一陣風吹過,粉末和沙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來了。

“哥,你搞得太嚴肅了,跟灑骨灰一樣。”文曉西小聲說。

“你們這是做什麽?”卓吉靠著車門,點起一根煙。

“‘息壤’,這是我們這幾年來的研究項目,目的是讓沙地變成可以耕種的土壤,那些,是我設計的半機械半細菌的轉化自動機,”羅振看著風吹過的方向,“一旦成功……”他開始幻想,眼前荒蕪的戈壁萌發出生命的嫩芽。

“哎,小心!”卓吉突然吼了一聲。

聽到聲音,羅振也有所反應,他猛地回頭,看到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向自己衝過來,可是他已經沒有時間躲避了,隻好大叫一聲,伸手想阻擋那人。這時卓吉一把將他推開,騎著自行車的人倏地一下就過去了,完全沒有碰到羅振。

“看著點!”羅振不滿地對著那人的背影喊,然後醒悟過來:這裏怎麽會有騎自行車的人。

他看向周圍,全都變了。

那些殘垣斷壁,又變成了房子,覆著紅磚綠瓦,雖然造型陳舊呆板,但外牆上書寫著當年的標語,門口晾曬著的衣服,還有房簷下掛著的臘肉和鹹菜,讓這裏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更重要的是,還有人。

走路的人,騎車的人,站著聊天的人,還有在路對麵標著供銷社的房子前排隊的人。

“這什麽情況?”羅振看向卓吉。

當地導遊也一臉茫然,麻木地聳了聳肩,“我第一次見。”

“我就說了,這地方有鬼,你們還不信。”文曉西叫道,羅振看過去,未來小舅子正蹲在地上,雙手抱頭,閉著眼睛不敢看。

“鬼什麽鬼!”羅振罵道,“你都上大三了,還那麽迷信。”

“那你說這是怎麽回事!”文曉西說。

“這個……”羅振啞然,“你先起來,觀察一下再說。”

羅振向一間房子靠近,雖然路麵眼看著像是硬土地,但走上去卻還是軟軟的沙子。仔細看的話,還是能夠看到現實世界和這奇怪的景象處於疊加狀態。

“這是海市蜃樓嗎?”文曉西也站了起來,壯著膽子跟在羅振後麵。

“不像。”羅振搖搖頭,“原理不對。”

文曉西想了想,終於抓住腦子裏的一絲理智,意識到海市蜃樓不可能是眼前這種景象。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羅振靠近房子,從虛幻的窗子向裏麵看,房間的四角堆積了及腰高的沙土,除此之外,還有搖曳的窗簾、簡樸的書桌、鋼架床和有著古典造型的暖水瓶,完全是老電影裏的場景。其他幾間房子裏也大同小異,有人生活的痕跡,但可以看出生活很簡樸。

“這跟真的一樣。”文曉西伸手去摸麵前的牆,牆上寫著歌頌毛主席的大字標語,手探進牆皮,摸到了下麵粗糙的磚,真實和幻象的錯覺讓文曉西一陣頭暈。

不遠處,一棟稍大些的房子的門打開了,走出一群孩子,在一名年輕女子的帶領下整隊集合,然後開始活動腰腿,做廣播體操。

孩子們有高有矮,看上去有四五歲的,也有八九歲的。都穿著肥大臃腫的棉襖,臉蛋上映著高原紅,有的孩子還掛著鼻涕,但依然咧著嘴,笑得像太陽。

那些孩子感染了羅振,讓他不由得也笑了起來。他帶著好奇,慢慢地向那些孩子靠近。

活潑的孩子們讓文曉西也放鬆了些,仔細想想,大白天有什麽好怕的,現在不過就是高清版的VR遊戲罷了。他鼓起勇氣,快走兩步,與羅振並肩而行。

“你還別說,白天看確實不算可怕,”文曉西故作輕鬆地說,“可是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可真是瘮人,你說呢……”

他看向身旁的羅振,姐夫的腳步慢了下來,最後僵住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嘴唇顫抖,過了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見鬼!”

“你說什麽?”文曉西問。

“見鬼,”羅振重複,伸出手,指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那個小孩,好像是我爸。”

4

冷湖有新中國打出的第一口油井,後來又陸續開發了兩千多口。

羅振的爺爺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響應號召,來到冷湖油田,貢獻了自己的青春和一輩子。羅振的爸爸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自然也成為油田的一分子。

1989年的時候,羅振也出生在這裏,那時的冷湖油田已經發展成一個有十萬人口的大型產油基地,後來這裏還成立了冷湖行政委員會。

然而沒過兩年,油田的產油量劇減,根據組織安排,石油工人們不得不有序地撤離,分配到祖國各地繼續貢獻。

這其中就包括帶著孩子的羅振父母。

雖然是生在這裏,但羅振對曾經的石油基地毫無印象,僅有的認知也是來自家裏的那幾本老相冊。他曾經問過父母石油基地究竟是什麽樣的,但從來沒有得到過回答。長大之後,家裏就不怎麽提到油田的事了。不僅僅是這一個話題,不知道什麽時候,父親好像變了個人,沉默,遲鈍,脾氣暴躁,漸漸地,羅振在家裏,什麽話都不說了。

說起來,他已經有七八年沒有和父親說過話了吧。

現在,他和父親的幻影之間隻有兩三米的距離,他呆呆地看著前方,那孩子和照片上一模一樣:又濃又黑的眉毛,大鼻子,臉上總帶著壞壞的笑。和現在那個陰沉、自卑、懦弱的老頭子完全不一樣。

男孩跑著跑著,突然停下,看著羅振的方向招了招手——用的是右手,完好的右手。羅振一愣,還以為那孩子在向自己打招呼,他左右看看,周圍再沒有其他幻象。

難道他也看到我了?羅振想著,再看向男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幻象消失了,周圍隻有油田基地的廢墟和飛揚的沙塵。

“消失了?”文曉西探著脖子,四下尋找幻象的痕跡,“哥,你還能看到嗎?”

羅振盯著之前小男孩站著的位置,搖了搖頭。

“你說我們是不是瘋了?”文曉西接著問。

“不知道。”羅振隨口回答,他看到沙子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於是走過去,用腳撥開沙子。有一隻球鞋埋在下麵,很小,大概是七八歲的小孩穿的。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把球鞋撿起來,帶回家去,問問父親,是不是他曾經穿過的。可最後他隻是猛踢一腳,把球鞋和沙子踢到一邊。他不解氣,跟過去又踢一腳。

“哥,我們接下來幹什麽?”

羅振歎了口氣,打開筆記本電腦,灑在遺跡上的息壤已經開始工作了,經過專門設計的細菌自動機可以讓沙礫之間產生黏性,鎖住水分;還可以通過細菌活動為新的土壤提供養分,並且自動機能分解沙礫用來構造自己。

羅振在實驗室裏測試了很多次,但這裏的環境比實驗室裏要複雜無數倍,除了改造土壤之外,還需要植物和氣候的配合,才能慢慢地將荒漠改造成綠洲。

這是一場漫長的戰鬥,羅振本來就沒有一舉成功的打算,現在更是沒有心思。他修改了幾個參數,合上筆記本電腦,“我們回去吧。”

“啊?這就回去啊?剛才那些到底是什麽啊?不是海市蜃樓,難道是時空之門?剛才那個到底是不是叔叔啊?叔叔小的時候還挺可愛的。”不再恐懼之後,文曉西的本性顯露出來。

越野車在土路上掉了個頭,羅振盯著剛才小朋友們做操的那片空地,低聲說:“我才不在乎呢。”

“你可真沒意思,那你呢?”文曉西又趴在駕駛座的靠背上,問卓吉。

“我剛才就拍下來發朋友圈了,但他們誰都不相信。”

“對了!”文曉西一拍大腿,“我怎麽忘了這茬兒。”

5

卓吉把越野車開回賓館,正好一輛皮卡車也開過來,停在帕拉丁旁邊。

“喂,你好,問你們個事兒行嗎?”皮卡車司機彬彬有禮地打了個招呼,下了車,走到帕拉丁旁邊。

在這樣的戈壁荒漠,司機穿了一條棕色的休閑褲,淡藍色的休閑襯衣,帶著金絲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羅振和文曉西對視一眼,同時撇了撇嘴,心裏想著:“大城市上班族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幹什麽?”,盡管他們到這裏還不足二十四小時。

“什麽事兒?”羅振回應。

“嗯,是這樣的,我是紫金山天文台青海觀測站的。那個,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宋嶽,物理和天文學博士。從昨天晚上開始,這片區域就出現了大量異常光波輻射,而且射線分布的圖形非常奇怪,大部分是可見光,你們有沒有看到過什麽特別的景象?”

羅振苦笑一下,“那要看你說的有多特別了。”

“這麽說確實有,對嗎?”聽到這個消息,宋嶽顯得很興奮,他靠在帕拉丁的車門上,繼續追問,也不顧襯衣粘上塵土。

“這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就連我也搞不明白。”羅振說,“不過那現象應該是間歇發生的,也許還能看到。”

“真的?”宋嶽咽了一口口水,“那太好了,在哪兒能夠看到?”

“都能,我感覺光波輻射的影響效果是覆蓋整個小鎮的,昨天晚上我在賓館窗戶上就能看到。”文曉西答道。

“哦,好好,我也要住那裏。”宋嶽說完,轉身小跑進賓館,好像有什麽急事兒一樣。

“書呆子博士。”文曉西低聲說。

“你說誰呢?”羅振問。

“沒誰,沒誰。”

回到房間,羅振給家裏撥了電話,電話響了三聲,他把電話掛斷。幾分鍾後,他的手機響了,媽媽從家打過來的。用這樣的方式,一則省錢;二則,避免了如果父親接到電話,雙方都尷尬的情況。

“媽,我到了。”

“到青海了?”

“冷湖。”

電話沉默了十幾秒,“你還真去了。”

“當然。”

“實驗怎麽樣?”

“剛剛開始。”

一陣長久的沉默。

“嗯,那邊冷嗎?”媽媽說,“我記得那邊挺冷的。”

“還行。”

“哦,那你忙你的吧。”

“好的。”羅振答應,他想了幾秒鍾,在媽媽掛斷電話之前又說,“我今天去五號基地看了看。”

“五號基地啊,”這個名字勾起了媽媽的回憶,“我就是在那兒長大的,在那兒住了二十多年呢。沒事兒的時候,我們幾個就喜歡去公司玩,也不買東西,就是看。公司裏的好東西可多了,對了,那時候整個五號基地隻有一個商店,是冷湖貿易公司開的,所以我們都管那裏叫公司,覺得可高級了。還有電影院,一個月放一次電影,膠片都是從北京運過來的,說是看完還要運走……”

媽媽打開了話匣子,一點一點地講述過去的日子。她說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鍾,電話那邊傳來了爭吵聲,一聽就是父親在找茬發脾氣,羅振剛剛被溫暖的回憶融化的心又變得堅硬而鋒利起來,刺得他胸口發痛。

“哎呀,不說了,打擾你工作了吧,五號基地那邊,現在是什麽樣啊?”

“成廢墟了。”羅振說,話一出口就感到後悔,錯的是父親,為什麽要用言語刺激媽媽。

果然,媽媽又沉默了良久,最後才說:“哦。”

羅振踢了床頭櫃一腳,“那你也去忙吧。”

“不忙,不忙。”

“我到冷湖的事,不要告訴他。”

“好。”

“那就這樣吧。”羅振掛斷電話。

6

吃完晚飯就快十點了,羅振本來打算睡覺,卓吉硬是吆喝他和文曉西下樓。賓館背後有一片空地,卓吉不知道從哪兒找來幾張躺椅,放在空地上,旁邊還擺著兩提啤酒。

“這是幹什麽?”羅振問,這裏晚上風很大,他不得不裹緊衣服。

“躺下你就知道了。”卓吉拉著羅振,把他按在躺椅上。

羅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掙紮著還想反抗,可是剛剛躺下,他就脫口而出:“我靠!”

在他眼前的,是絢麗的銀河。

羅振喜歡看一些科幻小說,也關注了幾個天文方麵的公眾號,星空、銀河的照片看過許多,但從來沒有真正看到過銀河。城市裏的光汙染、大氣,還有繁忙的工作,讓羅振沒有機會以這種方式仰望星空。

在這裏,銀河的形態完全顛覆了羅振心中的印象,它不再是一條由無數顆星星組成的光亮帶。在純淨的天空中,銀河是實體的,是堅硬的,就像是倒懸在天空中的一座山,比山壯觀無數倍,它從天幕的一頭一直到另一頭,即使平躺在躺椅上,也必須轉動頭部,才能將銀河盡收眼底。

羅振已經被震撼到沒有語言,隻能一直重複簡單的“我靠”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文曉西也下了樓,還聰明地裹了一床被子。羅振讓文曉西把躺椅靠過來,兩個人蓋著被子,傻傻地看著天空。

“怎麽樣,不錯吧,這裏可是國家指定的暗夜星空保護區,全國也沒幾個地方能看到這麽清楚的銀河。”卓吉負責解說。

看了一會兒,文曉西想起樓上還有一個人,於是對著賓館大喊:“喂,天文學家!下來看銀河啦!”

沒過多久,宋嶽也下了樓,站在羅振的躺椅旁邊嘟囔:“我每天都要看這些,你以為我們在這裏建觀測站是為了什麽,就是能看到銀河啊。”

“那就躺著喝啤酒吧。”卓吉遞給宋嶽一罐啤酒。

宋嶽接過來,坐在一張躺椅上,沒有躺下,而是側著身問羅振:“你說異常光波輻射什麽時候能夠出現?我盯著儀器看了一下午,數值還是很亂,但可見光部分沒動靜。”

“你先喝兩口酒,我感覺快了。”羅振說。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宋嶽賭氣般地打開啤酒,灌了兩口,“下次進生活物資我也要弄兩箱啤酒,天文台那邊太……我靠!”

“銀河就是美吧。”文曉西說。

“不不不,你們看那邊。”宋嶽一邊說著,一邊把羅振拉起來。

幻象又出現了,在這片空地上,憑空出現了兩排房子。而整個冷湖小鎮也都變了,成了幾十年前的模樣。

那個時候,房子沒有現在這麽高,路也沒有這麽寬,原本空曠的冷湖小鎮突然變得擁擠起來。現實中是圍牆的地方立著一根路燈,白熾燈發出淡黃色的光,光芒下麵有幾個小孩在玩跳皮筋。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剛剛放工,端著搪瓷盆子,肩上搭著毛巾,要去公共浴池洗澡。

幻象沒有聲音,但顯得並不突兀,仿佛那個年代就應該是這樣,安靜,祥和。

宋嶽張著嘴巴,瞪著眼睛環視四周,隻一眨眼的功夫,就仿佛穿越了時空,到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

“這……這就是……”宋嶽掏出手機,確認了儀器傳來的數據,“這就是光波輻射造成的幻象?”

“應該是吧。”文曉西說,“我都見過兩次了。”

“為什麽會這樣?”

羅振聳聳肩,“那誰知道。”

宋嶽伸手向前,摸索著穿過一棟房子的牆壁,然後整個身體也穿了過去。不一會兒,他又從房子裏麵探出腦袋,然後是整個身子,就像電影裏麵的鬼魂一樣。

現在,文曉西已經不害怕了,反而覺得眼前的景象挺滑稽。

“這家正吃飯呢,燉的白菜蘿卜,應該挺香吧。”宋嶽興奮地說,“我到那家去看看。”

文曉西清了清喉嚨,“注意素質。”

宋嶽動作一頓,尷尬地笑笑,“你說得對。”他走回來,坐在羅振旁邊,“你覺得這是怎麽回事?”

“來研究光波輻射的人是你啊。”

“嘿嘿,不瞞你們,”宋嶽摸著後腦勺說,“我……完全沒有頭緒。”

“你知道這裏曾經是什麽地方嗎?”羅振問。

“這裏以前是個油田,我聽說過。”宋嶽回答。

“這座小鎮,以前是冷湖油田的四號基地,那邊是局機關,還有那邊是醫院,這些在馬路上來來回回的人,都是那個時候的石油工人。”

“我在這裏出生的,可兩三歲的時候,石油基地解散了,我就跟著我爸媽走了。”

“所以你覺得那些幻象……”

“我感覺這些不算是虛無縹緲的幻影,而是通過某種方式將過去的時光重現出來。”羅振搓著下巴分析。

“就像是未解之謎裏說的那種?山穀裏經常出現戰場廝殺的鬼影?難道說這下麵有強磁場?”文曉西連忙說。

羅振哼了一聲,“你以後少看那些。”

“你確定我們看到的這些,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嗎?”宋嶽問。

羅振沒有回答,看著對麵一扇虛幻的窗戶發呆。

“真的,他今天上午看到了小時候的他爸。”文曉西說。

“你閉嘴。”羅振皺著眉罵道。

文曉西一縮脖子,用口型對宋嶽說,是真的。

他們正聊著天,一間房子的門開了,屋裏暖黃的燈光灑出來,正好照在幾個人麵前,光毫無障礙地穿過他們的身體,在地上形成一塊亮斑,沒有留下任何影子。

“喔哦,這下我們成鬼了,有意思。”文曉西笑著說,同時掏出手機,拍下當前的狀況。

“這種現象確實有趣,來自過去的光和我們不產生任何反應,但是我們又是怎麽看到的?”宋嶽蹲在地上,仔細研究那片懸浮在地麵一厘米上方的亮斑。

這時,從那間房子裏,走出兩個孩子,大的看上去有十五六歲,體型已經像大人了,小的那個有十來歲,臉上還帶著稚氣。兩人麵容相似,看上去像是兄弟。

兩個少年走在羅振幾人旁邊,一屁股坐下,抬頭仰望巍峨的銀河。哥哥摟著弟弟的肩膀,對著天空指指點點,兄弟二人說著笑著,這裏的生活雖然艱苦簡單乏味,但他們眼中的光芒仍然像星空一樣閃亮。

7

息壤的狀況還不錯,灑在五號基地的那一罐細菌自動機,已經成功地讓一片沙塵形成板結,羅振還帶了一些適合沙漠地帶生長的植物種子。如果息壤的效果能夠像實驗室裏那樣好,很快就能播種了。

這幾天卓吉帶著他們,又在冷湖鎮的周邊投放了三批細菌自動機,文曉西稱之為“農村包圍城市”——這是他在幻象牆壁上看來的。

幻象還是時有時無,簡直成了在這單調的沙漠小鎮裏唯一的娛樂方式。

前一天下午,羅振和文曉西坐在人群中間,看了一場石油工人之間的籃球比賽,在這種高原地帶,本身就不適合劇烈運動,可參賽的隊員一個個打得還不錯,加油的觀眾也充滿**。羅振和文曉西各壓一隊,也跟著賣力地喊,最後羅振輸給文曉西五十塊錢,晚上眼睜睜看著小舅子一個人啃了一條烤羊腿。

文曉西把這段比賽錄像發到了網上,點讚叫好的人很多,還有很多人看過之後開始懷念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但誰都不相信這是幻象,剛剛拍出來的。

晚上是幾個人小聚的時候,看星星和銀河。幻象出現了就看著那些三十年前的人,然後猜測他們的生活和未來。

他們在夜晚的冷風中喝著啤酒,為一些毫無根據的細節爭論得麵紅耳赤,喝到微醺之後回去睡覺。醒來又暗自感慨,兩個出身高等學府的博士,智商加起來超過三百,卻在這地方為陳芝麻爛穀子絞盡腦汁。然而熬過漫長的白天之後,羅振和宋嶽還挺期待晚上的辯論的。

有那麽幾次,羅振會突然停止說話,坐直身子,盯著遠處的某個幻影發呆,然後猛地回過神來,仿佛做了個白日夢。

這樣的事情次數一多,誰都看出來羅振有些不對勁,最後還是宋嶽問了出來:“你到底怎麽了?”

“啊?”羅振愣了幾秒鍾,最後長歎一口氣,“沒什麽,總覺得見到了我爸。”

“羅叔叔以前就在這裏工作,是這裏的石油工人。”文曉西在一旁解釋。

“你好像……對這個,挺敏感的。”宋嶽接著問。

“我哥和羅叔叔關係……不太好……”文曉西又說,羅振咳嗽了一聲,文曉西看看姐夫,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

“沒什麽,來,喝酒。”羅振喝了一小口,繼續看著遠處發呆。

在他眼前,是幾十年前的某個夜晚,華燈初上,石油基地的職工們剛剛下班,踏著暮光回到簡單的家。

這次的幻象不知道發生在哪一年,與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綠色。道路兩旁不知道什麽時候栽了一些樹,那些樹雖然不大,而且還顯得單薄,但羅振深知這些植物在冷湖這樣的地方成長起來有多麽艱難。那些樹苗都是從幾百公裏外的地方用卡車拉過來的,冬天用層層草席包裹起來保暖,夏天幹旱,要用大量寶貴的水來澆灌。有一次聽媽媽說過,石油基地的那些樹,是大家的寶物。

羅振突然想和那些樹合個影,他把手機遞給文曉西,自己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棵樹走去,那棵樹沒有實體,而且本來應該是樹根的地方現在有一條溝。羅振試了幾次,終於找到一個適合拍照的姿勢。

剛剛拍完,就有一束強光穿透所有幻象掃過賓館後麵的這片空地,然後是轟鳴的引擎聲。幾輛綠色的卡車穿過幻象,徑直開過來,這些可都是真家夥。

羅振一邊後退一邊連連揮手,大聲喊著停下。卡車司機終於意識到站在車前麵的這個人不是幻影,於是一腳踩下刹車,輪胎尖叫著停在羅振麵前。羅振喘著氣,被卡車大燈照得兩眼昏花。他聽到車門打開又重重關上。

那個軍官身材不高,但是肩膀很寬,短袖襯衫下包裹著結實的肌肉。羅振看向他的肩膀,兩杠一星,是個少校。

“你們都是什麽人?”少校問。

“你是什麽人?”羅振反問。

“我是這邊邊防部隊的營長,我叫薛剛。”

“我們……在這裏做研究,這裏有州裏開的介紹信。”

薛剛哼了一聲,擺擺手,表示不在乎。“這幾天這裏可能會有軍事任務,並且隨時有可能出現警戒升級的情況,你們不要幹擾我們,為了安全,我勸你們盡量遠離這裏。”

“發生了什麽事?”宋嶽問。

少校指了指周圍的幻象,“當這些出現的時候,我們就有麻煩了。”

“什麽麻煩?”文曉西說。

少校笑了兩聲,但看不出有什麽好笑的,“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轉身招招手,卡車上陸陸續續下來許多戰士,幾個年輕軍官忙著整隊,分配任務。薛剛看到羅振等人還留在原地,說:“不早了,你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還有,這片地方是我們的臨時指揮所,沒事就不要靠近了。”

宋嶽張了張嘴,沒說什麽。反倒是卓吉問:“購物中心前麵那塊地方,你們不用吧?”

“那是什麽地方?”薛剛問。

“沒問題,我們走吧,還有別的地方可去,這裏空地多著呢。”司機說。

“走就走,有什麽了不起的。”文曉西嘟囔。

幾人走了幾步,羅振突然轉身跑回來,“你剛才說:‘這東西一出現,我們就有麻煩了。’這麽說這樣的幻象以前出現過,對嗎?”

薛剛看了看羅振,麵無表情地說:“無可奉告。”

從少校的態度中,羅振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明白了,謝謝。”他說。

8

幻象曾經在這裏發生過?

什麽狀況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就調動了一批軍隊在這裏布防,這說明之前已經有了應對這種現象的方案。

至少是初步方案。

“你有沒有聽說過,這裏之前發生過什麽幻象事件嗎?”

羅振、文曉西、宋嶽三個人看著卓吉,希望能從他身上得到答案。

“我怎麽知道嘛,我又不是這裏的人。”卓吉聳了聳肩,“我爸爸媽媽一直在大柴旦放牛養羊,我五年前才第一次到這裏來,哪裏聽說過什麽幻象。”他頓了頓,“既然幻象顯示的是幾十年前的事,你應該去問你爸爸的呀。”

“我?”羅振驚訝道。

卓吉點醒了大家,宋嶽和文曉西又轉向羅振。

“快打電話啊,”宋嶽催促道,“問問你爸,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羅振猶豫。

“你還磨蹭什麽,你不是老是說‘為了科學’嗎?”文曉西說。

羅振回到房間,用老方法撥了家裏的電話,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

“羅振啊,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是不是適應不了高原,生病了?還是被冷風吹著,感冒了?”媽媽在電話的另一頭說。

羅振一拍腦袋,這邊都十二點多了,怎麽沒考慮到這一點,他支支吾吾地說:“媽,我身體好著呢,你別著急。我就是想問你個事兒。”

“什麽事兒啊。”聽說兒子沒事,電話那頭的聲音也緩和下來。

“你們在石油基地工作的時候,這裏發生過什麽怪事嗎?”

“怪事?什麽怪事。”

“就是……那個……出現幻象什麽的?”

“什麽?”

“幻象。”羅振也不知道該如何向母親解釋,“就是……看到以前的人或者事,能看見,但摸不著。”

“你說的是鬧鬼吧?”媽媽說,“大半夜的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不是鬧鬼,就是……跟鬧鬼差不多……用科學的說法……唉,我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反正你知道意思就行了。”

“當時基地裏有過一些那樣的傳說,什麽醫院後麵啊,銀行櫃台裏什麽的,大家都在說,不過沒人看見。”媽媽說,“這都三十幾年過去了,我也記不清了。”

如果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幻象事件的話,這麽長時間大麵積的幻象,媽媽不可能看不到的,看來確實找不到什麽信息了。

“那就沒什麽事了,”羅振說,“你早點休息吧。”

雖然也是意料之中,但這個消息還是讓人失望,宋嶽、文曉西、卓吉在羅振的房間外等了半天,看到開門後羅振的臉色,便自覺地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清晨,羅振還想多睡一會兒,電話響了,是媽媽打來的。

“羅振啊,昨天我又想了想,今天早上問了幾個老同事,那個年代確實有那麽一件怪事。”媽媽說。

羅振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翻身坐起來,“什麽事。”

“他們說是89年的10月份左右,從西北方飛過來一個特別大的東西,從基地上麵經過,然後飛走了。他們都說那是帝國資本主義用來監視我們石油基地的飛行器,整個基地停工了一段時間,天天上課講保密守則,然後還要組織民兵訓練,為鬥爭做準備。”媽媽停了停,“不過現在他們說起來,那家夥應該不是美國貨,說是看起來像是飛碟,你還記得你那年叫我跟你看的那個科幻電影,叫個什麽來著,就是一個大飛船把美國給炸了,後來那個黑人帥哥開飛機去炸飛船報仇來著。”

“《獨立日》?”

“嗯嗯,應該就是吧。”

“不是,你的意思是說石油基地上空有飛碟?”

“好幾個人都這麽說,他們說是親眼見到的。”

“飛碟……”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他們說的。”

“你沒看到?不是說整個石油基地的人都看到了嗎?”

“那個時候……你爸他……他剛剛受傷,你那時才兩歲。我成天忙了老的忙小的,沒時間看。”

“嗯……”羅振沉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知道有次意外讓父親失去了手臂,也讓這個家庭失去了歡聲笑語。他憎恨那場意外,卻從不知道那時發生了什麽。

“唉……”媽媽的一聲歎息把羅振從痛苦的回憶中喚醒,現在不是沉淪於過去的時候。他甩甩頭,“怎麽了?媽?”

“沒事,你問這些到底要幹什麽?”

“啊,在這兒遇到點事,正好問問。”

“怎麽了。”

“沒什麽大事兒,你就別管了。”

媽媽沉默了幾秒鍾,“好吧,那你忙去吧。”

羅振打了個哈欠,“好吧。”

中午的時候,羅振把這事兒講給其他幾個人聽。他向來不相信飛碟之類的傳言,但是宋嶽卻一本正經地思考起來。

“這倒是一個新的思路,”宋嶽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筆記本算了起來,他寫了兩頁公式,突然抬起頭,“那個飛船有多大?”

“我不知道。”羅振搖頭,“隻是說很大,反正都是聽說的。哎,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萬一這一切,真的是外星人到來的前兆呢?”宋嶽抬手一揮,指向小飯館外現實和幻象疊加的世界,差點打翻一個醋瓶子。

“宋老師,你不是真的在考慮這種事吧。”文曉西問。

“這個很合理啊,如果引入外星人的話,好多觀測數據就說得通了。”宋嶽拍拍他的小筆記本電腦,“不過數據還是不能完全對上,這個……”他看著天花板,目光無神,腦子卻在飛速思考。半空中還懸著一個虛幻的吊扇,緩慢地旋轉,仿佛還能聽見金屬生鏽的嘎吱聲。

“不行,”天文學家猛地站起來,“我得去問個明白。”說著他跑了出去,桌上熱騰騰的牛肉拉麵才剛剛吃了幾口。

9

宋嶽快速穿過喧鬧而又空無一人的馬路,幻象的年代好像又近了些,路上有不少人,穿著也比最早看見的人們要時髦很多,這裏終於有個小鎮的樣子。

他走到邊防部隊的駐地,就是曾經“屬於”宋嶽他們的那塊小空場。空場的南側紮著一排軍用帳篷,士兵們正在帳篷前麵訓練,跑步,或者做俯臥撐,他們專注、認真,視那些幻象如無物。

宋嶽走到最邊上的那間帳篷,“薛營長在嗎?”

執勤的戰士是前一天晚上開車的司機,見過宋嶽,戰士點點頭,沒有阻攔。

這間指揮帳篷是所有帳篷裏最大的,進去以後和一間辦公室差不多。薛剛坐在一張簡易辦公桌後,對著電腦打字,見宋嶽進來,他合上電腦,正襟危坐。可無論是誰,進到這間指揮帳篷裏,都嚴肅不起來,這和薛剛無關,因為在帳篷的一角,坐著一個中年婦女,正低著頭,認真地織毛衣。

“薛營長,我有個事兒……”宋嶽剛開口,注意力就被那個女人吸引過去。

他看了一會兒,薛剛說:“有什麽事兒嗎?”

“哦,”宋嶽醒悟過來,“這樣……你不覺得不太合適嗎?”

“那隻是幻象,影響不到我的。”薛剛說,“你有什麽事兒?”他再次問。

“是這樣的,我也不拐彎抹角了,”宋嶽吸了口氣,“那艘飛船到底有多大?”

薛剛的眉頭皺了起來,又放鬆,“什麽飛船?”

宋嶽笑了笑,看薛剛沒有反應,自己也尷尬地收起笑容,“那艘飛船飛過石油基地的時候,很多人都看到了,你又瞞不住。”

薛剛沉默了幾秒,“你要知道那些幹什麽?”

“我想知道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如果數據足夠的話,也許我能算出來,而不是……”宋嶽突然停住。

“而不是像我一樣坐在這裏傻等是吧。”薛剛替宋嶽把話說完,這次他笑了。少校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檔案夾,放在桌子上,“都在這裏了,我們隻知道這麽多。”

宋嶽翻了翻,檔案裏記錄的不多,應該是多年以後對一些目擊者的調查詢問,裏麵有太多的相互矛盾的地方,而關於飛船的細節卻很少,畢竟在那個時代,人們見過的飛船還不算多。

不過幸好受訪者裏有當時油田的一位工程師,在飛船飛過時通過目測算出了飛船的大小。

長7000米!?

盡管這個數字超過了宋嶽的心理承受範圍,但他還是試著把數據代入到自己的公式中去。

可以說得通,但仍然不完整。

宋嶽把檔案夾放回桌上,“謝謝,這些對我幫助很大。”

“如果你知道了什麽,也請幫助我們。”薛剛說。

“我會的。”

宋嶽離開營地,遠遠地看到文曉西和卓吉站在飯館門口閑聊。

“宋老師,問到什麽了嗎?到底有沒有飛船?真的有外星人?”看到宋嶽回來,文曉西迎上去,連珠炮一樣地問。

“有,確實有飛船。但是沒有更多的消息了。哎?”宋嶽看看左右,“羅博士呢?”

文曉西找了一圈,又回到飯館去找,最後兩手空空地出來,“我哥呢?”

10

“哎?宋老師,你的麵!”

“算了,咱們先吃吧,他一會兒就回來了。”羅振夾了一筷子麵放進嘴裏。

老板正全力對付一大塊麵團,向後撇了一眼,說:“管他們幹什麽,又不進來吃麵,又不給我錢,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我才不去操心。”

羅振嘿嘿笑了兩聲,“你還真是心大。”

出了飯館,一個來自過去的人正站在飯店招牌下麵,仔細地讀著一張報紙。

文曉西湊過去,“哥,你看,這報紙上的字都一清二楚,這幻象還真是高清啊。”他站在那人耳朵旁,對著報紙念,“1989年二月二十日,星期一,北京房價過高,百姓望樓興歎。呦嗬,哥,你快看,八九年的時候,北京的房價才一千六一平方米啊。嘖嘖,真便宜,那個時候要是咬咬牙,在北京買上幾套房,放個三十年到現在,倒手一賣……”

“那個時候一個月隻能攢五十塊的啊。”卓吉說,“買不起,還是買不起。”

“說啥也得買一套攢著,翻了幾百倍。”

文曉西和卓吉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可羅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盯著報紙上的日期發呆,1989年二月,距離父親受傷的日子不遠,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有機會確定幻象的時間。

過去的人看完了第一頁,打開下一版報紙。羅振眼前一閃,發現那個人的手腕上帶著一隻手表。羅振靠得更近,彎下腰,扭著頭,用一個很詭異的姿勢觀察那人的手表。

“哥,你幹什麽呢?”

“你別管。”羅振擺手,終於看到了表盤。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四十七分,表盤上還有個小窗口,是顯示日曆的地方。窗口裏的數字是“03”。

這麽說來,幻象所處的時間大概是1989年的三月三日,或者四月三日。

羅振心頭一緊,四月三日,是他父親受傷的日子。

不會這麽巧吧,羅振想,心中湧起一股興奮而又恐懼的心情。他看向南方,咬了咬牙,穿過馬路,向那邊走去。在他身後,文曉西和卓吉正在討論賣了房子以後應該選擇怎樣的生活。

順著路向南走六七百米,就是原來四號基地的鍋爐房,現在已經荒廢了,紅磚堆砌的外牆搖搖欲墜,鍋爐還在,但已是鏽跡斑斑,有幾處已經被腐蝕透了。

這幾天裏,羅振來過這裏幾次,但沒有真正靠近,因為父親曾經就在這裏工作,羅振害怕與父親照麵,那會十分尷尬。

但這次,他一路小跑趕了過來。幻象中的鍋爐房依然完好如初,爐火正旺,煙囪裏冒著滾滾白霧。

羅振從後門走進鍋爐房,裏麵的地板上積了厚厚的灰,羅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過去的牆壁上掛著“安全第一,文明生產”“鍋爐房重地,閑人免進”的標語。

他邊走邊念那些口號,突然踩到一個酒瓶,身子一歪就摔倒在旁邊,身旁是冒著氣泡的廢水池。

羅振在地上撲騰了半天,才發現接觸到的隻有陳年的土。

他爬起來,廢水池還在咕嘟咕嘟翻著氣泡,他暗罵一聲,拍拍土,繼續往裏走。

父親就坐在鍋爐房的一角,看著燃燒的爐火發呆。用來進煤的爐門敞著,外麵放著一個鋁製飯盒,裏麵有些飯菜,看起來像前一天的剩菜,正放在爐門處加熱。

過了一會兒,父親拿走飯盒,三下五除二吃完,把飯盒收好放在一邊。他縮在木椅子裏,從衣服的內兜裏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父親,媽媽,還有幾個月大的羅振。

羅振從來沒有見過這張照片。

父親笑著看了一會兒,把照片放回衣兜,然後雙手揣進懷裏,對著爐火打盹。羅振輕輕搖頭,在這種地方打盹,太不注意安全了。他想叫醒父親,提醒他不能這樣,否則會有大禍發生。同時他又想,這一切都是父親自作自受,在鍋爐房裏違反安全守則,活該。

可無論他有什麽想法,都隻能做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等待事情發生。

父親大概睡了半個小時,在椅子中猛然驚醒,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

羅振就這麽怔怔地一直看著父親,仿佛要把這十幾年欠下的都補回來。見年輕的父親一邊伸懶腰,一邊露出愜意的表情,他也不由得挺直身體,活動活動站得麻木的腿。

父親走到鍋爐前看了看,爐火已經不太旺了,他用鐵鍬在爐膛裏捅了捅,然後走到一邊,拉下牆上的一個開關。

羅振不知道那是什麽,也想跟過去看。這時父親一回頭,與羅振四目相對。

羅振一怔,父親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化,明顯是看到了什麽,他想回頭去看。這時父親猛撲過來,羅振條件反射地想向後退,慌亂之中一腳踩空。

“啊!”他叫道,仰麵摔在地上,看到了頭頂上的天花板。他明白父親拉動的那個開關是什麽了,那裏是卸煤口。鍋爐房的二樓是儲煤間,卡車運來的煤炭用傳送帶送上二樓,一樓的鍋爐需要填煤時,就打開卸煤口漏下一些煤來。

成噸的煤像黑色的瀑布傾瀉而下,瞬間埋掉了羅振。他兩眼一黑,身上卻沒有感覺到重量。

“這一會兒摔第二次了。”他罵著爬起來,往旁邊走了幾步,才重新見到光明。卸下來的煤堆成了小山,快跟羅振一樣高。

羅振看著那堆煤,還有明亮的鍋爐,遲鈍的神經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他繞到另一邊,看到父親被煤堆掩埋了,隻剩下兩雙黑布鞋還露在外麵。

“爸!”羅振叫道,跪在地上,伸手去抓露在外麵的腳腕,可一把抓了個空。

“爸!”他又叫道,想扒開煤堆,也是徒勞。他抽泣著,手腳並行地後退,想逃離這個地方,直到堅固且真實的牆將他擋住,他無路可退,隻好蜷縮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壓在煤堆下麵動彈不得。

幻象終於消失了,鍋爐房真實的一麵展現在羅振麵前,這裏破舊不堪,灰塵仆仆。鍋爐還在,爐門敞著,裏麵黑洞洞的,像一個失去了眼睛的空眼窩等著羅振。從天花板上的卸煤口照下來一束光,光斑中沒有了煤堆,也沒有了父親。

羅振盯著那束光,目不轉睛,仿佛那光帶走了父親。這是不符合邏輯的,但在這種地方,又有什麽能用邏輯來解釋。他那經過二十多年寒窗苦讀訓練出來的理性的大腦,現在一片空白。那塊光斑在地上緩慢爬行,羅振可以通過它輕易地算出遠在八光分之外的太陽與地球的相對位置,卻搞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光斑爬過鍋爐,爬上牆,漸漸暗淡,最後變成了暗紅色的一小團,滲到了牆壁上的紅磚裏。羅振擠擠眼睛,臉上澀澀的,淚痕早已幹涸成鹽。

他掏出手機,上麵有三十多個未接來電,二十多個文曉西打的,幾個來自宋嶽,還有幾個顯示著文雅。他沒有理會那些電話,撥通了家裏的號碼。

“喂?羅振?”媽媽接起電話,掛了,又打過來。

“我爸在嗎?”羅振疲憊地說。

“在看球呢。”

“籃球?”

“嗯。”

“哦。”羅振第一次知道父親愛看籃球。

“叫他一下,我跟他說兩句話。”

電話那頭沉默了,羅振可以想象出媽媽惶恐的表情,“羅振,你怎麽了?”

“沒事,就是想問個事兒。”

“你們……不會……”媽媽擔憂地說,“別吵架啊。”

“我盡量吧。”

媽媽去叫父親了,羅振把手機貼著耳朵,聽筒裏傳來模糊不清的說話聲、歎氣聲、拖鞋趿拉在地板上的聲音。電話被拿起來,羅振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然而父親卻不說話,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傳過來。

最後,羅振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爸。”

“嗯。”

“那個……”羅振覺得喉嚨幹澀,他咳嗽一聲,咽了口吐沫,“我想問你個事兒。”

“說吧。”

“我……你……那個……”

“別支支吾吾的。”

“你的胳膊……是怎麽受的傷?”

父親沉默了,羅振捧著電話,心裏忐忑不安。父親,可以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不了解的人,他根本無法推斷這漫長的沉默代表了什麽意思。

“爸?”他小心翼翼地提醒。

“你問這個幹什麽?”

“有些事我想搞明白。”

又是一陣沉默。

“工傷。”父親說。

“我知道,我想聽你說一下細節。”

“為什麽?”

“這個……”羅振使勁咬著嘴唇,嚐到些許腥鹹的味道,“是這樣的,我想知道,你當時是為了救誰?”

“什麽?”父親突然提高了聲音,“你聽誰說的?”

“我……我現在沒法解釋,隻有你告訴我當時發生了什麽,我才能推斷出問題的答案。”

最後,父親終於開口了,“我都不知道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父親停下,似乎是在回憶,“他們把我救出來,在基地的醫院控製住傷勢,開了一天的車,送到西寧去做手術。一天啊,什麽都耽誤了,醫生最後沒救回來我這條胳膊。後來他們問我發生了什麽,我說我看到了一個人……”父親在這裏停下,歎了口氣,“我說我是為了救人才被煤堆壓住的,但是當時在場的隻有我,根本就沒人。他們都覺得我是在胡編亂造,我自己操作錯誤受了傷,還編了一套謊話想欺騙組織,把自己搞成見義勇為。

我想說我真沒有騙他們,可拿不出證據。他們一遍一遍地問,最後我也不確定了。就說是我自己操作錯誤才受的傷,他們把這話記在了檔案裏,沒有懲罰我就走了。

後來我真的覺得那是幻覺,也就沒提這事兒。直到你高中畢業的那一天,你們班合影,你帶著眼鏡,站在人群裏。攝影師為了拍全景,一直後退,結果差點摔下台階。那一瞬間你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我一下子就想起來了,當時我想救的那個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父親清了清喉嚨,重複道,“一模一樣。”

“我……”羅振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很恨我。”父親低聲說,“我也恨,但我不知道該恨誰。那個跟你長得一樣的人,我為了救他,毀了我一輩子。但他竟然消失了,你說我恨不恨,你說我該不該恨。”

羅振張了張嘴,又閉上。

父親並沒有等他回答,而是接著說:“可是那個人長得像你,而且,你並沒有做錯什麽,我不能那樣對待你……,可是我真的很生氣,我的下半輩子……全完了。”父親聲音漸漸低了,羅振隱約聽到抽泣聲,他的胸口仿佛挨了一錘,又痛又悶。

媽媽接過電話,“羅振,你跟你爸說什麽了?你爸年紀大了,去年剛做了搭橋手術,你看把你爸氣的。”

“我……我不知道……”

“行了行了,別說了,今天就這樣吧。”媽媽顯然著急了,對羅振如此的不耐煩。

“媽!”

“還有什麽事?”

“照顧好我爸。”

媽媽沒說話,掛了電話。

12

“哥,你這一下午跑到哪兒去了?”看到羅振回來,文曉西第一個迎過來。

“沒什麽事兒。”

“你可別騙人了,你看你臉白的,跟僵屍一樣,幹什麽壞事被嚇到了吧?”

羅振撇了文曉西一眼,“宋嶽呢?”

“宋老師?哦,他在他房間呢。”

“我去找他。”羅振轉身就走。

“我也去。”文曉西跟著,還向身後招手,“你也來啊。”

司機卓吉擺擺手,“我回房間看電視劇了。”

門才開,羅振就硬擠開門進去。

“你告訴我,那些幻象,到底是什麽?”羅振把宋嶽擠在門後,臉湊在天文學家鼻子前,嚴肅地問。

“這個……目前……還沒有結論。”宋嶽推了推眼鏡,“你怎麽了?”

“唉!”羅振也意識到即使這樣逼宋嶽也得不到答案,他重重歎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房間裏的**,“我剛才看到我爸了。”

“你不是上次就見到羅叔了嗎?”文曉西插話道,宋嶽擺擺手,示意文曉西安靜。

羅振簡單講了一遍剛才看到的事,抬頭問宋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真的是我害了我爸嗎?”

“你看到了你爸,你爸也看到了你?但兩個人處於不同的時空?”宋嶽兩手放在後腰,皺著眉頭在房間窄小的過道來回走動,邊走邊念叨著繞口令一般的話。最後他一拍腦袋,“這麽說我們看到的不是簡單的幻象,這是一個雙向通路!哦,明白了,這下我就明白了!”他掏出筆記本開始翻找,將之前寫好的公式塗掉,扯下來,撕成碎片,然後在後麵的空白頁上寫下更多。

羅振看了一會兒,幾次想說什麽,但最後他垂下頭,盯著自己來回亂擺的腳發呆。文曉西拍拍姐夫的肩膀,以示安慰。

宋嶽寫完公式,把數據輸進電腦,開始運算。三個人沉默地看著屏幕,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結果出來了,宋嶽一拍大腿,“果然是這樣!”

“怎麽了?”文曉西問羅振。

“你問他吧,我看不太懂。”羅振頭都沒抬。

“所有的這些都是前兆!”宋嶽指著屏幕上的一個點,幾條曲線在這裏交匯,“散布的時間和空間將在這裏交匯。”

“你的意思是說蟲洞嗎?”文曉西說。

“沒錯,”宋嶽向文曉西投去讚許的眼神,不是因為他知道得多,而是因為這個捧哏恰到好處,“一個時空之門,太棒了,原來時間還可以這樣變化。”

“那門打開之後……”文曉西想起之前提到的巨大飛船,他看向羅振,姐夫還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回憶中。

“就是通向另一個時空的通道啊。”宋嶽興奮地說。

“宋老師!”文曉西揮手打斷宋嶽,“也是其他地方通向地球的路徑吧。”

“當然,這就像是……”宋嶽終於明白了文曉西的意思,“哦……那艘飛船……是真的。”

“所以這個時空之門,是外星人設置在地球上的?”

“很有可能,我猜,當滿足一定條件之後,時空之門打開,外星人就會來到地球。”

“是什麽條件呢?”文曉西問。

宋嶽看了運算圖形很久,最後承認,“不知道。”

“他們什麽時候來?”

宋嶽在電腦上點了幾下,然後說:“還有七十九年。”

他再次把公式導入電腦,文曉西看到屏幕上跳出一個數字:22749,“還有兩萬多年?”他問。

“不,是兩萬多秒。”宋嶽說,“六個小時之後,時空之門就要打開了。”

文曉西下意識地看向窗外。

“有可能更快。”宋嶽指著屏幕上的一處曲線圖,“幻象的出現時間和頻率不是平均的,其中有幾次加速,可能會導致時間之門打開得更早。”

文曉西盯著屏幕,“咦?”

“怎麽了?”

“哥,你來看看這個圖。”文曉西叫羅振,但羅振隻是低著頭發愣。文曉西急了,過去一腳踢在羅振小腿上。

“你幹什麽!”羅振一驚,抬頭罵道。

“你來看這個圖,這是宋老師統計的光波輻射數據。”

“怎麽了?”

“你看這裏,頻率變化的幾個時間節點。”

羅振看了一會兒,“哦……”

“怎麽了?你們看出什麽來了?”

“我猜得對不對?”文曉西問羅振。

羅振沉思片刻,說:“我想這應該不是巧合。”

“嗨!你們到底什麽意思!”

“這裏,”羅振指著圖形上斜率增大的拐點處,“光波異常情況的頻率變化,和我投放息壤的時間是吻合的。我感覺這不是巧合。”

“儀器捕捉到的光波異常現象是從十一天前晚上八點四十二分開始的。”宋嶽說。

羅振笑了一下,“我們就是在那個時候到這裏的。”

“第一次異常情況增強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十點十七分。”

羅振和文曉西對視一眼,“我們十點十分的時候投放的息壤。”

“然後他見到了羅叔叔。”文曉西補充。

“那隻是個巧合。”羅振說。

“對了,我還沒有問過,息壤到底是什麽?”

“一種半機械半細菌的自動機,我想讓它們改變這裏沙塵的性質,讓土壤肥沃起來,變得可以種植植物。”羅振解釋。

“那麽現在,和三十年前那次有什麽關聯,為什麽飛船會挑這兩個時間過來呢?”宋嶽靠在窗邊,看向外麵,大街上空****的,風卷起一團沙塵,很快又將其吹散,空氣恢複純淨透徹的樣子。

沒有了幻象中的那些人,很不習慣。

三個人都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小小的房間陷入沉默。

文曉西在過道裏走來走去,最後他停在房間當中,看著宋嶽,“你能算出時空之門的位置嗎?”

“當然能。”

“我們去看看,在這坐著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個……”宋嶽遲疑,“會不會有危險?”

“你還考慮這些?這個地球上有機會看到時空之門的人也就是我們了。”文曉西說,“對,還有卓吉,得讓他開車。”

宋嶽和文曉西對視一眼,“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從這裏得到德令哈坐飛機,那也是明天的事了,今天你跟我們一起去看看那個……”宋嶽有些後悔,應該給時空之門起個酷點的名字,“去看時空之門,然後你再回去,應該不會耽誤的。”

“對啊,哥,難道你不想知道這些幻象的前因後果?”文曉西也跟著勸,“搞明白這些,你回去和我羅叔之間才能說得清楚,你說是不是。”

13

帕拉丁出了冷湖鎮,駛向西北。

“你們再說一遍,我們要去哪兒?”

宋嶽把手機遞給司機,“就是這兒。”

“哦,我知道。”卓吉隻看了一眼,就把手機還給宋嶽,“不過我可提醒你們一下,那裏是無人區,進去了連信號都沒有。”

“就知道是無人區。”文曉西舉著手機,宋嶽給出的地方什麽都沒有,就算是將地圖放到最大,也是一片空白。

“其實那裏還是挺好玩的。”卓吉又說。

“你去過?”宋嶽問。

“十幾次吧。”

“為什麽?”羅振在後排坐起來,探著身子問。

“雅丹嘛,那裏是雅丹啊。俄博梁雅丹,你們沒聽說過?”

羅振三人一起搖頭。

“好嘛,去了就知道了。”卓吉點上一根煙,“很多喜歡野外探險的人,都專門跑到那裏去的。”

“那裏很危險嗎?”文曉西問。

卓吉回頭打量文曉西一番,“對你來說是的。”

“切。”文曉西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帕拉丁持續在荒蕪的戈壁上走著,窗外的景色單調地重複,突然一抹亮藍色出現在眼前,那是一塊巨大的路牌,上麵寫著“火星小鎮等你再回來”。

“火星小鎮?”文曉西念道,“哪是火星小鎮?”

“沒聽說過。”卓吉說。

前麵的路筆直,一直通向天邊,可走到中途,卓吉一轉彎,將車開進了戈壁。帕拉丁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跳躍,像坐轎子一樣,把車裏的人顛得七葷八素。

“這是要去哪兒?”宋嶽雙手緊緊拉著車窗旁的扶手,好像吊在上麵一樣。

“去你說的那個地方。”卓吉淡定地開著車,“你不會以為有一條大路直通那裏吧。”

宋嶽愣了一下,“那倒也是。”

文曉西拿著手機看了看,地圖沒有變化,信號格已經歸零,他望向窗外,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荒漠,路和之前那塊路牌已經消失在地平線之外,沒有任何可以辨認的標誌物,就連太陽也躲在塵霾裏,模糊不清。

車子顛簸著走了四五十分鍾,眼前的景色變了,細碎的沙塵凝結成塊,堆積成山,又在風的侵蝕下變成形狀奇特的丘陵,或者峭壁。

“喏,這就是雅丹了。”卓吉將車開進雅丹群,穿行在高低起伏的土丘之間。這裏沒有信號,也沒有路,卓吉隻憑著經驗和感覺前進。

“你別說,這裏還真像火星。”文曉西說,“跟《火星救援》裏演的一模一樣。”

“外星人為什麽把時空之門設置在這裏?”宋嶽自言自語。

“什麽時空之門?”卓吉問。

“這個……”宋嶽想了想,“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一會兒到了就知道了。”

“到哪?”卓吉更加疑惑,“我們已經到了啊。”

“什麽?”宋嶽看看車窗外,“這就是嗎?”

“這就是俄博梁雅丹啊,”卓吉說,在山丘之間停下車,“你們不是要來這裏參觀嗎?”

“不,我們要去找時空之門。”羅振趴在卓吉座椅的靠背上,對著他的耳朵說,嚇了他一跳。

“這裏什麽都沒有。”宋嶽看著窗外說。

“從這裏開始,方圓一百公裏以內,都沒有東西。”卓吉說,“你們到底要去哪裏,別著急,慢慢說。”

宋嶽掏出筆記本,憑著記憶在紙上寫下一串數字,“我們要去這裏。”

“這是坐標?”卓吉問,“我們去不了。”

“為什麽?”

“我們沒有任何裝備,GPS、水和食物都沒有帶,我隻認識到這裏的路,再往前不能走了。”

“我們必須去!”羅振嚴肅地說。

卓吉扭頭看著羅振,“我們可以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帶好裝備再來。”

宋嶽打開車門下了車,站在車外對著裏麵喊,仿佛帕拉丁的車廂容不下他的怒火。“不行,還有兩個小時,時空之門就要開啟了,我們必須現在去。”

“不,我要為你們的生命負責。”卓吉緩慢地說,絲毫不留談判的餘地。

“這是這輩子唯一的機會,哪怕死了我都要去。”宋嶽說。

“我也要去,我要看看幻象的盡頭到底是什麽。”羅振表態。

“這不是投票選舉,不能去。”卓吉毫不動搖。

“你們別吵了!看外麵!”就在僵持不下的時候,文曉西突然看著窗外叫道。

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麵發生了變化,戈壁上不再是一望無際的黃沙,而有了些許的綠色。植物雖然不多,但是給這片地方帶來了生命。除了植物,還有一條路。

那條路雖然不寬,但平坦筆直,路旁還有標牌,“通向火星”。

更重要的是,帕拉丁此時就停在路的中央。

“我覺得……我們應該沿著路走。”宋嶽說,但顯得不那麽確定。

“這些隻是幻象,沒有任何意義。”

“我們去看看吧,真相就在那邊。”羅振緩和了語氣,“如果有什麽不對,你可以丟下我們自己回來。”

卓吉白了羅振一眼,“我才不是那種人。”他頓了頓,“我們再往前走一個小時的路程,如果沒有看到什麽就返回。”

14

那條路看上去筆直,卻是幻象,車輪下仍是顛簸崎嶇的沙土,稱得上平坦的地方都不多。卓吉把著方向盤,一邊要判斷方向,一邊還要把幻象和現實區分開,平坦的大道就擺在那裏,可他仍然保持二十邁的速度,穩紮穩打地緩慢前進。

好在沒有走出多遠,他們就看到了想找的東西。

時空之門。

它就懸在半空中,誰都無法忽視,隻要看一眼就不會認錯。相比影視作品裏出現過無數次的時空之門,這一個要樸實很多,它就簡簡單單地懸在半空,沒有炫目的閃光或者誇張的音效。

它像一個球體,幾乎與俄博梁雅丹上空碧藍的天空融為一體。在沒有參照物的背景下,很難判斷它的大小。它的表麵流動著複雜的影,就像是一個不鏽鋼球在反射周圍的環境,但那些影卻與下麵的大地完全不同。

也許那就是另一個世界。

隨著他們繼續接近,時空之門仍在變化,它變得更大,對周圍的影響也在加強。

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大地仿佛被吸了起來,時空之門周邊的空間都在向那個球體聚攏。

羅振無法分辨那到底是光線的扭曲還是空間的扭曲,隻能張著嘴呆呆地看著。

“我們……還需要前進嗎?”卓吉問,在得到答案之前就停下了車。

“就留在這吧。”羅振說。

空間變化的程度還在加劇,碧藍的天空變得昏暗,仿佛連光都被吸了進去,羅振幾個人坐在車裏看著窗外,不敢下車,倒不是害怕什麽危險,而是生怕錯過什麽景象。

可就是這麽聚精會神地看著,連眼都沒眨。時空之門附近被扭曲的空間,突然彈了回來,就像是繃緊後突然斷掉的皮筋。

大地恢複原狀,而天空中出現了一艘飛船。那艘飛船遮蔽了南邊大部分天空,呈錐形,外表光滑卻沒有反光,看不出是什麽材質。時空之門仍然在,但與飛船相比,就像是摩天大樓外牆上趴著的一隻飛蟲。

“它是怎麽從那扇小門裏出來的?”文曉西問。

羅振咽了一口口水,沒有說話。

“我……我想回去了。”宋嶽哆嗦地說。

“我們應該是第一批見到外星人的人類了吧。”羅振突然想起,“打起精神來。”他說著,打開車門下來,本想挺直腰杆,可沒想到雙腿已經軟得站立不穩,隻好倚著車門。

其他幾個人也下了車,一起站在車邊,仰著頭向上看。這裏麵要數文曉西最為亢奮,他脫下自己的衝鋒衣,在空中揮舞著,仿佛流落荒島的幸存者看到飛機。

“喂!還不知道他們的來意,先別高興得太早。”宋嶽猛地回頭,壓低聲音提醒文曉西,文曉西毫不理會。

那艘飛船實在太大了,在沒有任何參照物的空中,人無法判斷它是不是在移動,升高或者下降。羅振看得脖子發酸,但仍然不想把目光挪開。

羅振和宋嶽在天空掃視,但飛船麵積廣袤,根本不知道從哪裏找起。

“就在那啊!你們快看!”文曉西指著空中的某個方向,招呼其他三個人。

終於找到了,羅振順著文曉西手指指的方向,看到兩個灰色的小點,脫離了大飛船,向這邊靠近。

由於剛才幾個人瞎子摸象般地盯著大飛船發呆,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兩個小灰點是從什麽地方來的。現在灰色的小飛行器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大飛船反倒成了背景。

“它們是向我們來了嗎?怎麽飛那麽慢啊。”文曉西嘟囔,羅振想回一句,可一張嘴才發現自己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憋著氣,沒有呼吸過。

“那是小飛船吧,是什麽動力的?看上去不會短距離躍遷。”宋嶽分析,書本上學到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已經完全沒用了,好在還有幾百部科幻電影做知識儲備。

小飛行器離得近了,依稀能看出輪廓,銀灰色的外殼,梭型機身,在三分之二處有幾處凸起,但看上去並沒有機翼。飛行的速度不快,不知道是機能如此,還是外星人不是急性子。

“你們說這是真的還是幻象?”卓吉突然說,他手搭涼棚,靠在引擎蓋上看著外星來客,是幾個人裏最放鬆的,好像他才是遊客一樣。

“不知道,應該……是真的吧。”宋嶽喃喃地說。

飛行器接近了,懸在距離地麵兩三米的空中,離近了再看,飛行器還是挺大的,梭型機身最粗的地方直徑有兩米多,加上表麵上的凸起,有五六米寬。

即使是懸停在幾個人麵前,羅振也聽不到任何熟悉的引擎聲,也沒有熱量的變化,更像是幻象,而不是真的飛行器。

飛行器停了幾秒,似乎在與羅振等人對視。然後兵分兩路,一路繞著帕拉丁和四個人旋轉。另一架直接飛到帕拉丁的尾部,從頭部某個毫無特征的部分射出兩道光線,直接將帕拉丁的尾門切了下來。

“嘿!”卓吉叫道,“那是我的車。”他揚著手向飛行器抗議,但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切掉尾門之後,飛行器下方伸出三條銀色的觸手一樣的肢體,伸入後備箱,羅振終於聽到了一些聲音……翻箱倒櫃的動靜。

“它們在翻我們的東西?”文曉西看向羅振,這種行為確實和外星人優雅的外表不太相符。

羅振伸出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不要出聲。

車裏的動靜停了,飛行器——現在看起來更像是某種機器人——的三條肢體從車裏拿出一樣東西:羅振的息壤。那是最後一罐息壤,還沒來得及投放在冷湖周邊的沙地。

飛行器捧著那罐息壤,舉在看上去像是頭部的地方端詳。另一架飛行器也停止盤旋,湊過來一起看。

羅振聽不出來宋嶽是開玩笑還是真心的,隻好苦笑一下,聳聳肩。

飛行器看夠了那罐息壤,把它重新放回帕拉丁的後備廂。

然後,飛走了。

15

和來時一樣,小型飛行器緩慢地升上天空,輪廓漸漸模糊,最後變成兩個灰色的小點,融入到大飛船的背景當中。

“我怎麽覺得它們好像有點兒失望?”文曉西說。

“失望?我還失望呢。”大概是心裏的壓力沒那麽大了,宋嶽突然激動起來,“你說這叫什麽事,它們怎麽就偏偏看了你那個東西,它們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羅振一直麵無表情地仰望著大飛船,宋嶽問過很久之後,才轉過頭來,冷冷地說:“我哪知道。”

宋嶽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埋怨的話,他尷尬地笑笑,接著說:“說到底,你能不能想想,它們為什麽對你那東西這麽感興趣。”

羅振再次看向大飛船,那兩架小飛行器已經看不到了。他走到後備箱處,被切割下來的門斷裂處精巧細致,仿佛原本就是那個樣子的。他伸手摸摸,觸感光滑,沒有毛刺,也沒有燒融過的痕跡,他不理解這是什麽技術,隻好搖搖頭。

自從車子被切割之後,卓吉就不再關心什麽鬼外星人了,他站在一旁,看著自己開了七八年的愛車被開膛破肚,心情複雜。羅振正在研究切口的時候,卓吉說:“你說有沒有研究機構要買我這車的?”

羅振轉過來,想了想,說:“很有可能。”

卓吉的臉**了一下,沒說話。

羅振把裝著息壤的罐子再次拿出來,仔細檢查一遍,至少外觀上沒有受到什麽損傷。大飛船還停在空中,沒有任何新的動靜,仿佛對下麵發生的事情已經失去了興趣。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運行自檢程序,儲存罐內的細菌自動機也都還好,處於隨時可激活的狀態。外星人沒有對息壤產生什麽影響,目前來看,它們隻是觀察了一下。

它們是為了什麽?羅振無法理解外星人的行為,他的同伴也是一樣的茫然。

這時遠方的戈壁卷起幾道沙塵,一輛綠色的越野車一馬當先,本來是向著大飛船的方向開去,大概是看到了羅振幾人,越野車調頭向這邊駛來。

全副武裝的薛剛從越野車上下來,謹慎地向帕拉丁移動。當他看到幾個人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帕拉丁的後備箱門被切掉落在地上,他謹慎地端起腰間的衝鋒槍,用唇語無聲地說:“是不是有外星人在裏麵?”

“已經走了,”羅振指指大飛船,“這沒什麽問題。”

後麵的車也到了,帶著可以打一場小型戰役的各色武器,可惜在如此巨大的飛船麵前根本不值一提,更不要說那些外星人擁有什麽樣的高科技了。

“那個……我說……薛營長,”宋嶽說,“咱們先把武器收起來吧,第一次和外星人接觸,我們應該表示友好。”

“誰知道那艘飛船來是幹什麽的。”薛剛說,手還扶在槍柄上,“你們一直在這裏?”

“比你們早到一點兒,”文曉西搶著說,“不過我們全看見了。”

“發生了什麽事?”

羅振皺起眉,正在醞釀詞語向薛剛講述剛才發生的事,天空暗了下來。他轉頭去看天空,時空之門附近的時空再度扭曲旋轉,仿佛拔掉了塞子的浴缸,大地、天空和大飛船旋轉著漏向時空之門。

薛剛握緊了槍,瞪著天空,用聽不懂的家鄉話持續不斷地咒罵,表達自己的心情。

整個過程持續了幾十秒,天空一閃,又恢複成了一望無際的藍,大地也回歸蒼茫。

時空之門和大飛船不見了。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是人類和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接觸,可什麽都沒有發生就結束了。

“咣當”一聲,嚇了羅振一跳。是卓吉,把被切下來的後備箱門扔進車裏。

“你們還愣著幹什麽?我們回去吧。”

羅振的目光掃過天空,他覺得,一切都告一段落,是該回去了。目光轉了一圈,又落回到息壤的罐子上,究竟是什麽讓外星人對它這麽感興趣?現在和三十年前又有什麽相似之處?

他看向其他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同樣的表情,仿佛大夢初醒。三十年前的人民也都是這樣嗎?

石油基地當時有十幾萬人目睹了飛船,但最後什麽記錄都沒有留下。難道是現實超出了理解範圍,所以那些人都當自己做了個夢?

羅振停下腳步,仔細端詳手裏的儲存罐。

“我好像明白了。”他說。

“你明白什麽了?”宋嶽問。

“那些外星人為什麽會來。”

“為什麽?”文曉西說,卓吉和薛剛也停下腳步,圍到這邊來,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是人口數量。”羅振說,“確切地說是生物數量。”

“嗯,有點道理。”宋嶽領會了羅振的意思。

“這裏稱得上是地球上最荒涼最不適合生存的地方,三十年前,石油基地聚集了十幾萬人。現在,我帶來的半機械半細菌的自動機也可以算得上是生物,量級在百億以上。”羅振拍拍手中的罐子,“我猜外星人在這裏設置了感應裝置,如果這片區域的生物數量達到一定級別,它們就會得到消息,派飛船過來。”

“有一種可能,就是能夠在如此荒涼的地方聚集大量的生物,說明這顆星球的生態環境已經被本土生物改造得非常適宜了,本土文明達到了某種高度,它們是來交朋友的。”

“還有一種可能呢?”薛剛問。

“如果地球人滿為患,它們來幫助地球消滅我們。”文曉西搶著說,“電影裏都這麽演。”

羅振和宋嶽同時點頭。

“可是它們兩次都是來了又走,第一次是因為那石油基地是我們舉國體製下建成的,並不代表這顆星球的平均水平。第二次,就不用多說了。”宋嶽用下巴指指羅振手裏的罐子。

“所以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它們來的原因是哪一種?”薛剛又問。

“不知道。”羅振看著天空,時空之門曾經出現的地方飄過一朵雲,“不過它們還會再來的。”

“再來?”

“沒錯。”羅振說,“我們剛才最後看到的幻象,不是來自過去,而是未來,就像是我父親受傷之前看到我一樣。”他指著遠方,“在未來,這裏會變成一座火星小鎮,在戈壁上會有筆直的公路,還有植物,有動物,有人,這裏還會把外星人吸引過來的。”

他打開裝著息壤的罐子,把自動機灑在荒蕪的戈壁上。

“早晚有一天,這裏會變得人來人往,綠水青山。”

“如果它們充滿敵意怎麽辦?”薛剛仍忘不了自己的本職。

“即使它們有敵意,我們仍然要發展,它們認為在這片戈壁上很難聚集起那麽多的生物,我們已經讓它們判斷錯了兩次,為什麽不能有第三次?”羅振把空罐子扔在一旁,看著冷湖小鎮的方向。現在已經沒有幻象,但他依然能夠看到父輩們那時在這裏開天辟地的熱鬧景象,他們曾經創造了一個奇跡,自己將要創造另一個。

他不自覺地笑了,來自未來的幻象給了他和息壤更大的信心。

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即使見過未來,也得珍惜當下,父親和自己的關係就是一個反麵例子。不過好在心結已經解開,一切都向更好的方向發展。

“我們走吧。”他對大家說,“我們已經看到了未來,可現在仍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向前邁步,留下一串腳印。灰色的息壤與黃色沙塵融在一起,將來會變成肥沃的土壤,會有植物生根發芽,會有動物前來覓食安家,會有雨,會有希望。

鳥語花香。

(本文獲得冷湖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