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星光
焦策
/ 作者簡介
焦策,科幻作者,記者。2013年在《新科幻》雜誌發表處女作《接線員》。之後在《小科幻》APP陸續發表《蒸星者》《三千河》《流浪星球》、Stand By Me、《冰冷的救贖》等短篇科幻小說。2016年於《科幻世界》雜誌發表短篇科幻《黎明》《冥王星上的雪》。2017年5月,《黎明》被選入北京西城區中考語文試卷作為閱讀理解試題。2017年憑借短篇科幻《冰陽》獲得第二屆水滴獎最佳短篇小說二等獎。
/ 頒獎詞
他以纖毫畢現、縝密細致的如椽之筆,以精確翔實、洞幽燭微的技術描摹,為我們展現了智慧生命必將與宇宙融合的終極宿命。這是一場“硬科幻”加“技術冒險”的饕餮盛宴,也是一曲理想主義的輝煌樂章。《遠去的星光》告訴我們:有些“星光”,永遠不會遠去。
吉普車在戈壁上向西南方向滑行,遠處的阿爾金山餘脈若隱若現。在阿克塞哈薩克自治縣附近,芨芨草、駱駝刺繁茂起來,感覺戈壁灘綠了許多,草窠也不似先前稀疏。
公路兩旁柳樹成蔭,不遠處還有一座柳園,與華北平原的垂柳不同,在柳園裏看到的都是些高大的紅柳,這是真正的柳樹。公路左前方有幾隻羊沿著一條旱河走,旱河兩側的碎石泛白,像兩條柔順的哈達鋪在河兩岸,不時間就有巨石突兀出現。據說這裏是哈薩克人的牧場,但我感覺遠沒有想象中那樣清新、碧綠,草場有沙化和人為破壞的嚴重跡象。
再往前走,就是連接阿爾金山與祁連山的當金山口,翻過山口就離冷湖不遠了。車中的定位儀顯示海拔3016米,外麵氣溫很低,我拽出了預先準備好的拉絨外套。
開始爬坡了,窗外的陽光被高山阻擋,一會兒讓大山披著金黃色的斑斕,一會兒又左騰右挪,鑽進曙光初現的朦朧穀底。旁邊一輛接著一輛的軍車轟鳴馳過,“冷湖大軍”的機械化部隊就這樣浩浩****地沿著崎嶇山路,穿越著當金山。
“翻過埡口就真正進入青海大地了。”作為臨時向導的老匡喃喃地說,“跟甘肅道別吧。”
也不知是他嚴肅的聲音,還是我的高原反應,隻覺得耳膜有微微的壓迫感,腦袋也悶悶的。
“我倒是有點想來碗牛肉麵。”我微閉雙眼,回答道。遠處的路牌上標著“蘇幹湖,3km”。
我在昏沉的腦海中逐一拾起片段的思緒,此次去冷湖是為了完成一項重大任務。國家對於“人體遠距離傳真”技術已研究了八年,封閉實驗也已進行三年多。在這八年裏,世界各地都紛紛建起了實驗基地,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在荒涼的阿塔卡瑪沙漠上,建起歐南空間傳真實驗室,那巨型的信號接收天線能夠覆蓋南天球百分之八十六的空域。
“不能讓西方獨霸天空。”這句口號在我們這些工程師的心中燃燒著,那力量就像是沉睡在古老岩層下等待噴湧而出的石油。
兩萬人的大軍,一百天的籌備,我們帶足了設備和幹糧,浩浩****地走出了嘉峪關。
關外的山裏冷風颼颼,有些山頭還頂著白雪,想著進山前掩在駱駝刺和野草間的碎石塊,看著進山後破碎的岩體,聽著寒風在山澗呼號,就不由得對這支正在翻越當金山的隊伍肅然起敬,那份為了增強國力的無畏與豪邁,被他們一步一步地印刻在崎嶇的山道中。
二十多公裏的山路很短,我還沒有將兩旁的大山看夠就出山了。路邊出現了一條很奇特的山丘。這些山丘上部是黑色的岩石,底部和山穀則是灰白色的沙狀沉積物,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幅水墨畫。
過了這些奇山,又開了幾十公裏,前麵湧現出一大片平房廢墟,我知道,廢棄的冷湖老基地到了。此時已是中午,我們在冷湖汽車站旁邊的一家拉麵館吃了一碗牛肉拉麵,就開始往東行駛,那是柴達木北緣的冷湖新基地,也是這次行程的終點站。
在冷湖鎮邊的荒漠中,我看到了幾台分散的采油機,老匡管這個叫“磕頭機”。它們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上,就像是來迎接我們的主人。
在我和老匡的原計劃中,是要去一下冷湖的雅丹林的。那裏有地球上最大的雅丹地區,總麵積達二點一萬平方公裏。可是由於這次時間比較緊,而雅丹林的麵積又大,我們不敢單車前往,因為一旦在裏麵迷失方向,就會給整個計劃增加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們吃完飯重新上車以後,就徑直往冷湖新基地駛去。
就在這段路上,路障和安全檢查站逐漸多了起來。一個個都是由武警把守,格外的嚴。看來為了能夠保障此次實驗的安全,當地政府和駐軍都下了不少力氣。
剛過檢查站,就看到前方的地平線上豎著一座高大的塔型天線,這是專門用於人體傳真信號發射的天線。與西方的矩陣式天線不同,塔型天線更有利於信號的集中傳輸,是我國自主研發的最新式設備。
吉普車停在一排平房前,這也是剛剛建成的,供我們日常生活使用。一路的顛簸讓我有些疲憊,可是這會兒卻顧不上休整,我們倆趕緊七手八腳地從車裏往下搬東西。
我正鼓著勁兒收拾的時候,忽然間,老匡身上的對講機響了起來。他連忙放下手中的活兒,把對講機拿在手裏,打開了開關。我離得遠沒有聽太清楚,就見老匡聽完對話內容後一皺眉。
“怎麽了?”我問。
老匡揣好對講機,嚴肅地說:“指揮部剛才下發通知了,說首次實驗時間定在三天以後。”
“三天?!這麽急?”我驚詫地問道。
“嗯,部裏已經調試好大部分發射設備,就剩咱們接收單元的檢測了。”
“我不懂,為什麽不能等幾天,調試好之後再開始啊?”
“他們已經等了好幾天了吧。”老匡背起一個大包裹,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
“這不是都才剛到嗎?”
“你來之前他們就已經來了。”老匡說,“那天線建著的時候,就開始調試了。營房、基站這些設施蓋起來很快,主要是核心部分還得需要你們,所以就留到最後。現在前後場加起來一共六千多人,沒日沒夜地幹,那情景一點不亞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石油大會戰。”
老匡說著,遞過來一個無線電對講機。
“拿好了,咱們這邊無線電管控,隻有兩個固定頻段,一個上行,一個下行。沒事兒別亂用,下行有固定頻段,上行不固定,每天會公布兩次頻段,你注意著點,別漏了啥事。”他說完便要往外走。
“你去哪兒?咱們不是一個組嗎?”
老匡回過頭看著我笑了笑,說:“是一個組,不過我住鎮上那邊兒,這兒房子太新,我睡不慣,還是回我那老房子睡吧。”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雖然老匡是跟我一起負責調試接收單元,但是他跟我不一樣,從實驗初期階段我就在了,而老匡是“冷湖計劃”開始後才加進來的。聽領導的意思,他也隻是提供一下冷湖周邊的實驗環境數據和部分邊緣工作。這些對於老匡這個“當地人”而言並不難,都屬於分內之事。
我忽然想起來之前,我的老師魏玲教授跟我說的話,她說:“科學事業就是一種犧牲、一種奉獻,你鑽得越深,成果就越明顯,然而犧牲也越大,所以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科學家。”
就我而言,我是接受這種犧牲的,但是我卻不能把它強加給別人。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想通這個道理,就好像我有充分的理由來解釋奉獻,而其他人也有順理成章的借口來逃避一樣。
我展開四肢仰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低氣壓使我的腦袋昏沉沉的,我扯過被子,就在這冰冷的屋子裏睡了過去。
第二天,在冷湖新基地的大廣場上,召開了關於貫徹“中央號召開展高密度傳真發射任務”的誓師大會。這是整個冷湖基地的航天人聚得最全的一次會議,全體冷湖航天人為確保後續傳真發射任務成功,大聲叫響“牢記囑托拚到底,誓奪任務滿堂紅”的口號。
聲音伴隨著高亢的情緒一起迸發出來,在安靜的山穀中久久回**著,就連高空中的雄鷹都仿佛畏懼了這呐喊而迅速地飛散開。
其實,作為空間探測技術,人體遠距離傳真走得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遠。它仍然依賴現有的常規航天技術作為基礎支撐。整個過程大致分為三步:1.常規發射;2.建立基站;3.空間傳真。
在這裏麵,常規發射和建立基站是最繁瑣的,也是耗資巨大的活動。一旦建立起傳真基站,後續的發射任務就簡單多了,那便捷程度甚至可以用“殖民”來形容。
美歐等西方大國曾嚐試過使用一次性小型空間探測器來搭載傳真基站,但最終失敗了,因為那實在太簡陋,根本支持不了大規模的發射任務。
然而俄國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它們直接在近地軌道建造超大型空間站,然後采取一步接一步的方式,一邊進行著空間傳真,一邊向著目標飛行。那陣式活像是在宇宙中展開衝鋒的裝甲部隊集群。
不過後來他們也失敗了,原因很簡單,就是補給跟不上,那麽大的空間站在宇宙中不停地前進,所耗費的能源是一個外空間傳真基站的兩三個數量級。
“我們可以走他們的老路,但是不能犯他們的老錯誤。”這是中央首長對於中國人體遠距離傳真任務的最高指示。
然而,我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加便捷的措施來改變這個三步走的循環。而且我們最遠的傳真實驗距離也僅僅是到達火星。大宇宙航行的時代離我們還很遙遠,我們新時代航天人的命運,在茫茫宇宙的麵前就如同那傳真信號一般脆弱,所麵臨的困境也不止航天那麽簡單。
大會雖然熱烈但很快便結束了,畢竟時間緊迫,保障發射成功才是首要任務。我拿著各種儀器剛要去往工作地點,迎麵正好碰到老匡走了過來。剛才開會的時候沒看見他,不知道這會兒他從哪裏來。
“你開會沒有?”我問他。
“先別說這個。”老匡並沒有正麵回答我,“你看今早的新聞了嗎?美國那邊出事了。”
“出啥事?”
老匡麻利地接過我手中的儀器,繼續說:“是歐南實驗室那邊兒,你猜怎麽地?”
我狐疑地看著老匡神神秘秘的樣子,不知道他又得到了什麽大新聞。
“我又沒看新聞,你快說。”我催促道。
“歐南實驗室昨晚爆掉了,炸成一朵花!”他的手比成了一朵蘑菇雲的形狀。
“怎麽會爆掉?人為的嗎?”
“不知道,都沒說。現在不清楚是人為原因還是技術故障。總之他們那邊的傳真基站算是廢了。我來的時候路上聽廣播裏說,不光是歐南實驗室的地麵基站,就連月球基站也受到波及,有天文愛好者用望遠鏡親眼看到月球的傳真接收天線發出奇異閃光。”
我心裏一陣驚恐,在宇宙中的傳真基站都是暴露在太空環境中的,如果發生閃光之類的現象,那肯定就是比較嚴重的事故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融毀。而一旦發生基站或天線融毀事故,傳真信號基本沒得救。
“人有沒有事?”我快步跟上老匡。
“啥人?地麵的人啊?”
“哎,我是說人體傳真信號。當時基站有在運作嗎?”
“那哪知道。”老匡撇了撇嘴,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們一邊交談,一邊往工作間走。早上冷湖的氣溫還是比較低,這裏的海拔將近三千米,氣候寒冷而幹燥,晝夜溫差能達到十幾度。就是這片幹涸得如同火星表麵的不毛之地,卻曾經蘊藏著非常豐富的石油資源。雖然現在石油抽幹了,冷湖的老基地荒了,但是冷湖航天夢的開始與延續,又給這片高原帶來了新的希望。
我們剛來到工區的大門口,就見一名武警戰士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你是沈峰博士吧?”武警戰士的聲音很洪亮。
“啊,我是,有事嗎?”我稍稍一愣,回答道。
“沈峰博士,首長請你過去參加會議,在總指揮部二樓會議室。”
“首長?哪個首長?”我有些搞不明白,在這裏我除了幾個比較熟悉的同事,還從未接觸過部隊上的人,更何況什麽首長。
武警戰士眼神堅定而急切,大聲地說:“冷湖空間傳真工程發射場係統總指揮,薑劍雲大校。”
“薑劍雲?”我咀嚼著這個名字,之前略有耳聞,但是由於跟我的日常工作沒什麽關係,所以也就沒怎麽留心。我還想再打聽一下這個首長,可是武警戰士卻催促我立刻過去。我是一個搞技術的,平時最頭疼和領導打交道,更何況還是整個冷湖基地的總指揮。也不知道這是出了什麽事,我才來冷湖第二天,就已經要去見領導了,心裏一時間翻騰起來。
還是老匡見得比較多,他剛才沒等戰士說完,就趕緊從隨身的包裏抽出一遝資料塞給我,然後知趣兒地走開了。而我則硬著頭皮跟武警戰士去見首長。
我們一路小跑來到指揮部,這裏的會議室不大,可此時裏麵已經坐滿了人。會議正在進行中,主持會議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軍人,身著棕綠色的軍官製服,鬆枝綠色肩章底版上,綴有兩條金色細杠和四枚星徽。
我找了個位置悄悄坐下,想靜靜地聽一會兒,可是這時講話的那名軍官卻停了下來。
“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剛到的同誌是中科院空間傳真實驗室的沈峰博士,你好,沈博士!”他衝我微笑著點點頭,我連忙站起身同大夥兒打招呼,此時的心髒咚咚咚地激烈跳動。
“好,我繼續說。”軍官介紹完我,又繼續他的講話。
“剛才說到咱們這個基地是由許多單位共同組建,大家互相之間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但是有一點,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們的工作是一致的,我們全體指戰員也要像兄弟姐妹一樣緊密團結在一起。陽奉陰違、懈怠工作這種醜惡現象決不允許在我們內部存在。這是我們冷湖基地第一次指揮會議,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夠牢記這一點。
接下來,跟大家通報一個消息。北京時間昨天傍晚六點四十二分,美國位於歐南天文台的空間傳真實驗室發生特大事故,兩座主發射天線融毀,由此而釋放出來的高能傳真信號,先後將月球、火星、木衛一的美、歐、日傳真基站徹底癱瘓。中國的海衛一空間站,咱們的‘那曲號’,曾嚐試攔截高能信號,但結果不容樂觀。官方預計將造成八千多人失聯,生死不明。”
他說著坐了下來,兩隻手交叉抱在胸口。屋子裏靜的就連掉根針都能聽見,大夥神態各異地望著椅子上的軍官,誰都沒有說話。
“據內部消息,事故是因為一名地麵接線站的工作人員的疏忽引發的。”
大家依然沉默著,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正在大踏步前進的部隊,忽然停止了步伐,在等待下一個指令的到來。
軍官往前欠了欠身,雙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在一起。他微笑著掃視在座的眾人,氣氛仿佛有些緩和。
“大夥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軍官緩緩地說。
“到底攔截成功沒有?”有人問。
軍官搖搖頭,說:“至今不明。”
“那就是說,這八千多人全都死了吧,對不對?”又有人小聲地說。
“肯定是沒救了,發射到宇宙空間,無法接收,無法解析。”還有人附和著。
軍官輕咳了一聲,忽然轉向我,問道:“沈博士,你怎麽看?”
我皺了皺眉,認真思考著這件事,隨後回答:“我覺得可能是超導電池的問題。”
軍官眼睛一亮,抬手示意我繼續說。
“融毀事故是發生在地麵基站,隻可能是傳真信號內存和能量電池出現的問題,這就不是解析單元的故障。然而能將發射天線都融毀,卻不是將內存擊穿,可見能量是被迫釋放出來的,並且還伴有超高的能量等級。所以綜合這些因素,我認為極有可能是超導電池部分由於不知名的原因短路,之後為了保護部分未解析的信號,所以才將超能信號從內存釋放。但是這種釋放屬於破壞性發射,以至於外層空間的接收基站都癱瘓了吧。”
“如果是破壞性發射,那為什麽還要發射?”軍官的問話一針見血。
我抬頭環視了一下四周,大家都認真地聽我在分析,突然間我膽子大了起來,因為畢竟這是屬於我的研究領域。
我清了清嗓子,告訴他們為什麽要被迫發射信號。其實原因很簡單,這就是一個選擇題,如果當時不發射,那結果就是高能信號將內存擊穿,從而讓所有已解析和待解析的人體傳真信號全部消失掉。但如果選擇發射,那麽隻要高能信號減弱後,依然有被解析的可能。剩下的任務就是選擇一個當時接收窗口最多的空域,把信號釋放出去就可以了。從存活概率來看,後者顯然有比較高的獲救成功率。
還有人問我,怎麽就敢肯定高能信號一定會減弱。我感覺這就好像是在給中學生上物理課,根本不想再去解釋這些基礎問題。可是無奈在座的大都是領導,我隻得硬著頭皮又給他們普及了一下電磁傳播理論。
那名軍官倒是沒有再問我什麽,隻是又說了些別的事情,重新強調安全操作,之後就宣布散會了。
我站起身,正要隨著人群往外走,忽然,那名軍官叫住了我。
“沈博士,你說得很好。”他一邊說著,一邊朝我走來,我這才看到,他的身材十分魁梧。
“很抱歉,剛才開會時候沒有自我介紹,我叫薑劍雲。”他伸出手來同我握手。
我顯得有些慌張,他一定能夠感覺到我手臂正在顫抖。為了掩飾自己,我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氣握回去,但是我發現竟然握不動他的手。並不是因為他也用了力氣,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他怕握得重了,而故意控製好力道,來得堅實而又遊刃有餘。
“別被這身軍裝誤導了,沈博士。”他撤回手,微笑著說,“我之前是國防生,一直讀完碩士才來到部隊上,我比那些帶兵打仗的更‘文氣’。”
我尷尬地笑了笑,連忙把手收回來揣進衣兜裏。
“沈博士剛才的哲學推理很不錯!”
“嗬,那不是哲學,是數學。哲學是事物發展的元理論,數學才是用現實來描述哲學世界的學科。”
“哦?”薑劍雲一愣,“描述世界不應該用物理學嗎?”
我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解釋道:“物理學不行,它描述的世界不夠完美,隻能存在於人類眼中。隻有用數學來描述的世界才可能存在上帝。”
“物理學裏沒有上帝嗎?”
“沒有,數學才有。”
我搖著頭回答薑劍雲的疑問,不知為什麽,我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歌劇《費加羅的婚禮》中,那個小木匠用直尺一點一點丈量房間的畫麵。如果說整個數學是間大屋,那我就好像是個小木匠,把自己全部的時間都用來一寸一寸地丈量那個世界。然而現在,我又要帶著這把尺子丈量人體遠距離傳真事業了。
薑劍雲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看得出他在認真咀嚼我剛才說的話。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於是我問道:“薑首長是學什麽的?”
“無線電通信。”
“哦,物理學。”
薑劍雲忽然笑起來,說:“是啊,所以我的世界裏不允許有上帝。”
我也樂了,開玩笑說:“但是可以允許有外星人。”
薑劍雲又同我聊了一些細節上的事情,最後臨走的時候,他鄭重地告訴我,鑒於一直以來我對於人體遠距離傳真技術的研究,組織上決定讓我擔任“冷湖計劃”的特別技術顧問。我聽完非常詫異,一方麵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很專業,特別是比起那些外國專家。另一方麵,我也不喜歡做拋頭露臉的事。技術顧問嘛,總是要經常給眾人匯報一些事情,因此我更喜歡和數據打交道。
但是薑劍雲卻說,我這個技術顧問隻需要向他匯報即可,不然怎麽突出“特別”二字。
“放心吧,你不會讓我失望的。”薑劍雲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聽完默默地接受了。
從會議室回到工區,老匡已經在那兒調試傳真設備了。他見我一臉茫然,就問道:“怎麽,挨批啦?”
我搖搖頭。
“那就是升官了!”
“你怎麽知道?”我睜大了眼睛。
“哎,不是壞事就是好事,大領導有請,那還能是小事兒?”
有時候確實佩服老匡這種人,他們對於職場的各種信息都很敏感,而我卻像個書呆子一樣,隨波逐流。
後來聽老匡說,薑劍雲這個人很不得了,他是現如今整個人體傳真事業裏麵唯一的一個以陸軍身份加入進來的軍官,這裏大部分都是空軍,也有一部分海軍,但陸軍的指揮官卻隻有他一個。而且他學習的經曆也比較突出,要知道國防生能夠留在部隊的比例隻有區區的百分之二,更何況他還掛上了校級軍銜。
老匡說得頭頭是道,但我卻很不以為然。不敏感,所以就不覺得有什麽特別。
就這樣,在許多人的共同努力之下,我們全麵做好了第一次人體遠距離傳真正式發射的準備。
“冷湖計劃”是整個人體遠距離傳真規劃的一個重要部分,也是標誌著空間傳真技術從實驗階段到實用階段的關鍵性轉變。它包括從人體實載傳真的單體發射,到高密度、遠距離傳真的壓力發射的全部過程。
如果從時間上看,美歐在兩個月前已經完成他們的壓力發射測試,而我們雖然在時間上落後,但是一步一步走得很穩。這次美國的傳真發射事故,也從側麵證明了我們之前花時間來準備的必要性。
不過必要歸必要,美國的事故還是讓大夥兒都繃緊了神經。
發射工作進入倒計時狀態,我們全都聚集在測控室裏。老匡特地戴上一頂卷邊的氈帽,他說這是為了討一個好兆頭。而在我看來,他現在活脫兒一個在草甸裏放牧的藏族同胞,那黑油油的臉上胡子拉碴的,仿佛都能夠紮進眼前的屏幕裏。
倒計時1小時,毫米波雷達開啟,通訊測試;
倒計時50分鍾,收到火星接線站回傳信號;
倒計時45分鍾,超導電池組電壓測試;
倒計時42分鍾,空間傳真天線展開,方向校準;
倒計時36分鍾,在大氣層22000米高度發現一個“衰減峰”;
倒計時28分鍾,“衰減峰”消失,大氣狀況良好;
倒計時12分鍾,傳真測試員就位;
倒計時7分鍾,導向雷達關閉,準備進入發射“窗口期”;
倒計時5分鍾,所有無線電通訊關閉;
倒計時3分鍾,超導電池組加壓;
倒計時1分鍾,數字信號池關閉,傳真內存開始加載……
還有一分鍾就要發射了,我的心髒嘭嘭嘭地跳著。透過發射塔監視器可以看到,這會兒正在塔的頂端聚集起一陣高能反應,塔周圍半徑十米之內的空氣瞬間被電離,劈劈啪啪地產生了陣陣閃電。
如果此時從遠處望過去,戈壁的一端就仿佛被施了魔法,電離的空氣以發射塔為圓心呈半球狀籠罩著大地,不時地有閃電擊中地麵,就像一群觸手在那裏肆意地狂舞著。
湧動的能量變幻著色彩,在發射塔的頂端遊走。忽然,一陣炫目的白光閃過,一號內存釋放了。人體傳真信號通過陸基天線,被發射到天空之中。
測控室裏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這兒的空氣仿佛被一下子都抽幹,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大屏幕上,數字倒計時以負數的形式堅定地走著。深邃的宇宙此時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型表盤,那束攜帶著人體傳真信號的能量指針,正一點點地向著火星疾馳而去。
老匡把氈帽摘掉,用手捋了捋耳邊的頭發,兩眼死死地盯住大屏幕。而其他人也跟他一樣,全都屏息凝神望著顯示屏。
薑劍雲坐在測控室的最前排,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保持著雙手抱肩的狀態,不跟任何人搭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仍未收到火星接線站的信號。按照預定計劃,由於這時的火星和地球位於太陽的兩側,傳真信號大概需要八分鍾的時間才能夠走完全程。而等我們收到信號,起碼也得十多分鍾的時間。
人們的心像是在被岩漿炙烤一般焦灼,互相之間雖然沒有交流,但可以肯定,大多數人都想起了美國傳真失敗的事故。這種死寂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表麵上看不到,卻能夠從每個人臉頰滲出的汗珠中讀懂。
就在這時,坐在前排的薑劍雲突然站了起來,他第一個發現了屏幕上左下角的“橙色”信號,那是接收成功的標誌。
“快看,橙色!”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忽然有人大叫道。就在這轉瞬之間,人群徹底沸騰了。
回傳的通訊數據顯示,三個人體傳真信號全部接收並解析完畢,傳真測試員已經下地,感覺良好。
“我們成功了!”
薑劍雲轉過身來,衝著大家高聲喊道。
“他們已經下地!”
薑劍雲臉上洋溢著微笑,大家熱烈地鼓掌。
“踏上的是火星的土地!”
掌聲,經久而不息。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連忙把各項參數記錄下來。其實會有專門的數據組來處理這些事,但我還是習慣自己幹。這次發射的成功讓我們自主研發的許多設備都通過了實戰考驗,也預示著中國人體遠距離傳真技術步入國際先進水平。我心裏自然是很歡喜。
從發射場出來以後,我決定跟大夥去喝兩杯,慶賀一下。可是老匡卻要回鎮上。我沒有心思管他,畢竟有些人把廠區當家,也有人的家不在這兒。
那一晚大家都喝高了,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唱起了歌。期間薑劍雲加了進來,我以為大夥會安分一點兒,可沒想到,薑劍雲早就和他們打成一片,勾肩搭背地吆喝起來。
從餐廳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在這荒無人跡的戈壁灘上,頭頂的星星格外明亮。
“你覺得什麽時候我們才能去看看那些星星?”不知什麽時候,薑劍雲來到我身邊。
我一揚脖兒,灌了一口酒,說:“很快,很快。剩下的事兒就是挨個兒架‘電線杆’。”
我的手依次劃過頭頂的那些星星,仿佛它們近在咫尺。
我倆仰著頭,拎著酒瓶,站在冷湖黝黑而又寒冷的夜裏,隻是心中像燃著火,一點兒都不感覺冷。
接下來這幾天我在忙著整理數據,而老匡卻神神秘秘地時隱時現。我實在挨不過好奇,就逮住他問起來。可他倒好,我越是問,他就越遮掩。
“你再不說,我就去找薑劍雲告狀了。”我用略帶玩笑的口氣說道。
“喲嗬,能耐啦!”老匡一臉不屑,“這沒當幾天官,威風倒不小啊!”
“別扯淡,快說,你這整天神神叨叨的幹啥呢?”
老匡見拗不過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四仰八叉地,腿翹老高。
“這個見過沒?”老匡伸手遞給我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我放下包,轉身接過那個東西,手感冰涼,而且還很沉。
“這是什麽?”
“你猜猜。”老匡狡黠地笑著。
我仔細地端詳,這仿佛是一塊岩石,它個頭不大,隻有手掌大小,表麵有一層釉質,而在釉質下麵則是星星點點的金色斑點。
“這不是普通的岩石。”我心想,因為按照這個體積,份量有點大,可見它的密度不一般。
“隕石?”我猜測道。
“厲害啊!”老匡說:“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剛從戈壁灘上撿來的。”
我早在歐洲留學的時候,就聽說過“沙漠隕石”這回事。而且學校裏還有個隕石協會,他們經常會去澳大利亞和美國的新墨西哥沙漠尋找隕石。一般這種隕石都會在地層的古老岩石分布區,如果該地區屬於非沉積沉降區,隕石就可以長時間的積累,達到高度富集。但是冷湖位於柴達木盆地西北邊緣,它整體由青藏高原向東南劇烈沉降,又屬於衝積地帶,所以在這個地區發現完整的隕石還是比較困難的。可見老匡在這件事上花了不少時間。
“你還好這口啊?”我把隕石遞還給老匡,拍了拍手。
老匡低著頭一邊把玩,一邊說:“一個人久了,這點兒愛好能算啥。”
“你來冷湖多長時間了?”我問。
“十二年。”他說。
“一直是一個人?”
老匡點點頭,他舉起隕石對著窗戶照來照去。
“這麽久,不孤獨嗎?”
他把手放了下來,但是眼睛依然望著窗外,說:“不孤獨,對於我這類人,人越多越孤獨。”
他的話觸動了我內心的某些記憶,這些年我一門心思鑽入人體遠距離傳真的研發中,也根本沒有覺得有多孤獨。偶爾也會和家人相聚,但是總感覺那兒不是家。有些時候心裏會空落落的,但隻要一到接線站開始研究,就啥感覺都沒了。
所以我就像一個大麻上癮的病人一般,時刻不能停下來。
後來老匡告訴我說,其實並不是不能停,而是我根本不敢。因為停下來的日子,我壓根兒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那咋辦?”這仿佛是我內心深處的聲音。
老匡拿著隕石,把它放到耳邊。
“你聽,這石頭還有聲兒呢。”
我先是一愣,看著老匡的笑容裏麵仿佛夾雜著一些別的東西,顯得有點詭異。
眼瞅著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我打算先去餐廳再去廠區轉轉。就在這時,門外進來倆人。一個是那名武警戰士,他已然成為我這兒的警衛員了。另一個人不認識,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沈博士,這個人說無論如何也要見咱這兒的領導,說有重要的技術問題反映,我就先帶來……”
沒等武警戰士說完話,小夥子緊走幾步上前來,急切地說:“你是這裏的頭兒嗎?”
我搖搖頭,而後又用力點點頭。
“那你到底是不是?!”小夥子很著急。
“是、是,你有啥事?”
小夥子二話沒說,快速把背包解下來,從裏麵掏出幾頁紙。
“你看看這個吧。”
我接過來一瞅,這是一張無線電信號的監測記錄,從波型上看,像是加了密。我一頁頁地翻下去,上麵各種參數和推斷寫得很詳細,可見記錄人下了不少工夫。
“你是做什麽的?”我問他。
“我隻是一個無線電愛好者,你別管這些,直接看最後一頁。”
我翻著眼睛瞥了這個沒禮貌的小夥子一眼,隨後按他說的,直接翻到最後一頁,在這頁紙的最後部分,一段破譯好的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火星、墜毀、救援、能源。
“火星、墜毀、救援、能源……”我自言自語著,琢磨著這幾個詞組的含義。
“這是什麽?!”我低著頭問道。
小夥子咽了一口唾沫,潤了潤喉嚨,說:“是這麽回事,我是蘭州大學信工學院的學生,最近我們在冷湖這邊做課題,然後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就監測到這段無線電碼。起初我們覺得這段代碼加密的方式很特別,就想破譯試試,可結果把我們嚇一跳。我們覺得這也許是惡作劇,就想把它找出來,但是我們的設備不行,隻能定位到十公裏的範圍,這幾天我們一直在這附近找,後來就到這兒了,心想著,也許跟你們有關係。”
“出現多久了?”
“整七天。”
“全天有嗎?”
“不是,隻在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一點半之間。”小夥子說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在他們劃定的這個十公裏的圓圈上,隻有冷湖鎮的一角在裏麵,新基地最近處也有六公裏遠,其他的大部分區域都是空曠的戈壁灘。
我心裏一陣狐疑,因為新基地有無線電管製,不可能發出這種信號。而在戈壁灘上出現這種惡作劇的可能也幾乎為零。所以,我的第一反應是有人故意搗亂。
“莫不是間諜?”我猜測著。
那段信號越看越詭異,我決定向組織匯報。於是,就讓老匡陪著小夥子在這裏等,而我一個人前去找薑劍雲。
這時指揮部裏正在開會,門虛掩著,我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去。薑劍雲看我進來,伸手指了指,示意我坐到後排。
會議大概內容是關於中央對高密度發射的指示,現在國際社會對我們發射成功這件事持觀望態度,雖然有一些集中報道,但也沒有大範圍的輿論。因為畢竟人體傳真技術並不是什麽新鮮事,各個國家有所突破也很正常。可是,從戰略角度來看,為了防止美、歐、俄等大國後續的大規模發射所帶來的戰略失衡,我們必須要加快步伐追上去。
所以,中央采取的是“外鬆內緊”的戰略,表麵上各個國家都相安無事,但實際上卻在暗暗地角力。
我聽了一半,就明白了大概的意思。正當大家開始討論的時候,薑劍雲大校走了過來。
“找我有事?”
“嗯,你看看這個。”我把那幾頁紙遞給他。
薑劍雲不愧是有底子的人,迅速瀏覽完這幾頁紙之後,就立刻了解到事情的緊迫性。他把我拽到一邊,壓低聲音告訴我,這件事情不能聲張,但是一定要查清楚。目前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我、老匡、武警戰士和那幾個大學生,而學生肯定不能參與進來,所以先把他們隔離看護。剩下我們仨就來完成這項任務。至於我們現在的工作,就先由其他人來替代,抓緊時間查出真相來。
我領了任務就趕緊從會議室出來了,回營房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如果是有間諜竊取情報那倒沒什麽,核心技術他們絕對得不到,進展狀況對於其他組織而言也沒有太大用處,而且在冷湖這個荒山野嶺,想抓住他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但是有沒有另外的可能……”我自言自語著,從那段破譯出的代碼上看,這幾個詞組連在一起就是一個求救信號。會是誰發的呢?我心中不安起來。
就這樣,我們三人小組在第二天的清晨就驅車出發了。武警戰士小劉負責開車,老匡坐在副駕駛負責觀測,我在吉普車後排來操作無線電測向儀。
表針逐漸指向十點鍾,在那個大學生口中,這是奇異信號出現的時刻。我們剛剛做好心理準備,就見測向儀上的數字發生了變化。
一束奇異的電磁波被測向儀捉住了。
武警小劉在我的指示下,迅速做“之”字形機動駕駛,老匡也拿起了望遠鏡,向遠處搜尋著。
我用的是基地裏最好的設備,它能夠對分米以下波段的信號做精準定位。可是戈壁上麵空曠如野,半點人為的跡象都沒有。
我緊緊盯著測向儀和場強表的變化,右手飛速地在地圖上標定著錨點。但是我發現這個信號的波長實在是太詭異,無論我們朝哪個方向走,都不能準確測定它的發射點。如果是跳頻的話,從波形上看又不太像。難道它是移動的?!
吉普車在戈壁灘上兜著圈兒,測向儀一直在五公裏範圍內搖擺不定。這就像是在旋風之中放風箏一樣,我們被一根極細的線牢牢牽住,但是卻又不知道朝哪個方向飛。時間剛剛劃過十一點三十分,信號立刻就消失不見了。我無奈地看著場強表上麵的數字歸零,卻沒有任何辦法。
回到基地以後,我並沒有馬上把這個結果向薑劍雲報告,而是悶在屋子裏認真地分析著今天的數據。武警小劉給我們打飯回來,老匡湊合著吃了點,我卻一口沒吃。這事一時半會兒落不了地,我也沒啥胃口。
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見過最為詭異的信號了。我雖然沒有見過軍方演習時所形成的波形,但是從示波器演化出來的形狀來看,如果這段信號攜帶著加密信息,那就肯定不是普通無線電愛好者發出來的。
“要不然……咱們拿給薑劍雲看看?”老匡在一旁試探著問我。
“不。”我斬釘截鐵地回答,“明天我們再試試。”
一夜無話,第二天我們又早早地來到戈壁灘上。按照昨天所標的幾個錨點,我們要采取“串糖葫蘆”的方式來定位。
十點到了,奇異信號準時出現在測向儀上。我們連忙發動引擎,又是一陣漫無目的地追逐。可到了十一點三十分,信號又準時消失了。我們仍然是無功而返。
在指揮部的會議室裏,薑劍雲拿著我們這兩天的資料,詳細地揣摩著。這一個多月來我從沒有看見他像現在這樣皺著眉頭。
“你有什麽想法?”我小心翼翼地問薑劍雲。
“你們需要更精準的測向儀。”
“要多精準?”
“從毫米波到米波,全覆蓋。”
“從外麵借。”
“據我了解,那應該是軍用級別的設備,不好借吧?”
“從哪借,怎麽借,是我的問題。”薑劍雲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我保證三天後你們能用上,然後一天定位,這件事情在五天之內必須全部解決。”
“五天之後會怎樣?”
薑劍雲默不作聲,他把資料放到桌子上,兩手抱肩放在胸前,雙眼直直盯著桌角。他這個姿勢大約保持了五分鍾,不過後來據老匡回憶,也就三十多秒。隨後,他把資料整理了一下,交給我,然後徑直走了出去。
我和老匡麵麵相覷,都不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能有更好的測向儀,那找出這個信號源也是分分鍾的事情。現在猜測再多都沒有用,一切有價值的信息都會在測向儀運過來之後見分曉。
三天後,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格爾木軍用機場。
巨大的運輸機降落在格爾木軍用機場,這是一架改良型的“運-20”,它的貨倉可以裝下整整十六個集裝箱,並且它的機背也是同類運輸機中最寬大的,上麵甚至還能搭載航天飛機,因此“運-20”自然就成為目前國內最大的空中運輸堡壘。這次它專程從北京飛過來,執行一個神秘而艱巨的護送任務。
機場位於昆侖山南山口的一片凹地裏,此處的風很大,狂風夾雜著雪絮和石塊橫行而過,聽說就連拳頭大的卵石都能夠被刮到半空中,景象十分的可怕。
老匡告訴我,他曾經在早先執行勘測任務的時候,遇到過那樣的情景。當時,他隨一個車隊從格爾木出發,經昆侖山口去往可可西裏運送物資。剛到達這裏,就碰上了沙暴天氣。天和地彌漫在猛烈的風沙中,早已經分不清楚了,遠近一米之內什麽都看不見。所有車窗玻璃全被飛起來的石塊打碎,就連車底盤下的水箱都被石子打得淨是窟窿。
同行的一共有七輛車,見風沙來了,趕緊圍成一個圈,然後所有人集中在中間的車上,趴到後廂裏,這才算是躲過此劫。等事後他們把車開到了目的地驗損,驚人地發現所有車的車漆全都掉了,而後鬥的木車皮也被硬生生消磨下去一大截。
所以,在昆侖山口這兒,狂風是出了名的狠。
可是今天,卻大大出乎人的意料。
就在運輸機降落之後,風竟然毫無預兆地停了。
隨著機上下來一隊解放軍戰士,設備交接儀式很快便開始。站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少校軍官,高高的個子,清瘦的身軀,臉上擁有著典型軍人的堅毅。在他的身後,是一隊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一個個身著軍裝,站得筆挺。
我和老匡就站在隊伍的不遠處,這陣仗也是很少見過。此時已接近中午,但是山口的溫度還是相當低。我們這邊負責接收的是冷湖基地部隊的雷達連,還有冷湖行委的幾名政府人員,他們有的人已經被凍得瑟瑟發抖,抱著肩不斷地跺腳來取暖。也隻有軍人們能夠抵抗這麽惡劣的天氣,雖然我們的睫毛上都已經結了霜,但戰士們一個個仍精神抖擻地站在原地,仿佛雕塑一般。
少校拿出筆,飛快地在一個單子上簽字,然後遞給雷達連的戰士。戰士接過單子,低頭看了看,隨手把它夾在腋下,一個標準的軍禮。
少校啪地並攏雙腳,向戰士回禮。兩隊解放軍同時向後轉身、邁步,整個過程就好像已經演練過許多遍一樣默契。
交接任務順利完成。看似很簡單的一個程序,但雙方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肅殺的氣氛一直籠罩著四周。
老匡搓著凍得通紅的手,湊到我跟前來,不停地吸著鼻子。
“這測向儀很專業嗎?”
我跺了跺凍僵的雙腳,說:“軍用級別,專門用來捉隱形戰機雷達的。”
“那他從哪兒搞來的?”
“誰知道。”我搖著頭說。
雷達連的戰士們齊心協力地把測向儀裝上車,在一聲長長的鳴笛之後,我們開始返回。
就在回去的路上,老匡問了我兩遍這個設備到底行不行。其實行不行我也沒把握,如果隻是波長的問題導致的定位不準,那這個測向儀就一定行,它能把任何頻段的發射源定位在十厘米之內。可如果不是波長的問題,那就很難說了。
我同老匡討論了一路,不知不覺已經回到了基地。我們正計劃著如何揪出那個奇異信號的時候,剛一進大門,就看到所有人全都忙碌起來,在基地裏快速地穿行著。
“發生什麽事了?”我隨便拽住一個人問道。
“你們沒聽通知嗎?”他瞅了瞅我腰上的對講機,“美國剛剛宣布了。”
我扭過頭看了看老匡,他也正好望向這邊,我倆同樣都是迷茫的眼神。
“美國宣布什麽了?”我急切地問。
老匡連忙打開了對講機,裏麵上行下行混成一片,十分嘈雜。
那個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隨後說:“兩個小時前,美國宣布正式開啟星際殖民計劃,他們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這不可能!”我不假思索地說,“他們剛剛才發生了事故,怎麽會這麽快?”
老匡這時已經調整好了對講機,從上行的各種對話中我們獲得了消息。原來就在我們離開的這半天,美國單方麵宣布開啟星際大殖民時代,他們稱已經掌握了便攜式接線站的關鍵技術,而且在太陽係內大部分適於人類生存的行星和衛星上,都已建好了陸基接線站。
更可氣的是,前段時間的發射事故並不是一次失敗的操作,那隻是一個幌子而已。他們的高能人體傳真信號已經按照預定計劃抵達奧爾特雲位於太陽係邊緣的球體雲團。的秘密接線站,同時還利用那股信號的超高能量,融毀了一大部分其他國家的接線站。現如今在太陽係裏,除了美國的接線站,其他國家已經不具備大規模人體傳真的可能。
沒等聽完,我一把扯過對講機,用力地擲在地上,對講機被摔得粉碎。
也顧不得去想測向儀的事情,我一路小跑到了指揮部。會議室裏這會兒擠滿了人,一個個都在緊張地忙碌著,可唯獨不見薑劍雲大校的影子。
“他人呢?”我問門口的警衛員。
警衛員一看是我,連忙說:“首長去測控室了,他說你回來後馬上到測控室找他。”
“他這是要做什麽?”我心裏一邊想著,一邊快速跑下樓。
測控室裏這會兒也是人聲鼎沸,我過去的時候薑劍雲正在同幾個工程師說話,看到我進來了,他立刻大步走過來。
“什麽時候能夠再次發射?”他的開門見山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或許是我剛才跑得有些劇烈,稀薄的氧氣讓我的頭一陣陣地犯暈,我扶著桌子喘粗氣。
“單體發射隨時可以。”我盡力地平穩呼吸。
“我指的是高密度發射。”
“一個月……不……二十天。”
“不行,時間太長。”他斬釘截鐵,“有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最快最快也得兩周多。”
“我要三天完成。”
“那不可能……”
“破壞式發射呢?”
“你是說……”
“是的。”
“那方法不行……”
“為什麽不行?”
“不具備條件。”
“什麽條件?”
薑劍雲的提問像是連珠炮,一點兒都不給我留反應的時間。但我已經猜到薑劍雲所指的破壞性發射是怎麽回事,他是想效仿美國歐南空間傳真實驗室的那次“事故”,用超高能量傳真信號來進行發射,從而跟美國搶占先機。
我心裏的真實想法是:那絕不可能。先不說這種一次性發射對於傳真設備的破壞程度,單單是高能傳真信號本身我們就無法解析。美國人很聰明,他們上次的發射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能夠讓海王星的磁場充分發揮作用,使得信號本身的能級減弱。但是我們現在各方麵的條件都不具備,貿然發射的話,隻能以失敗告終。
而且,還有最致命的一個弱點,那就是迄今為止,我們也隻有火星和海衛一兩座接線站。
薑劍雲聽了我的想法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我十分能夠理解他此時對於人體遠距離傳真迫切的願望,可惜現實就是這樣,美國人沒有給我們一丁點兒翻身的餘地。
過了好一會兒,薑劍雲才回過神。他在思考後最終做了三個決定:第一,高密度發射必須盡快進行,無論用什麽方法。第二,由於搭建額外的外層空間接線站已不現實,所以要立刻擴建位於火星和海衛一的接線站,並且改建月球基地的陸基接收天線,使其具備接線功能。第三,冷湖基地所有人員工種等級在原基礎上提升一級,助理工程師升項目負責人,普通技術工人升技術骨幹,普通技術崗由後勤人員接手,所有行政部門取消,餘出的人統統去支援後勤。
但薑劍雲果然名不虛傳,他在每一個重要崗位都安排上自己信得過的人去充當聯絡員,所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會由聯絡員匯總,然後按照輕重緩急的程度,分批次報給臨時成立的一個技術智囊團,等解決方案拿出之後,再經過聯絡員分發給相關的項目小組。處理流程一下子簡便許多,聯絡員就好像“經脈”一樣把各個打散了的“器官”重新組合在一起,徹底實現了扁平化管理。
按照這種方法,冷湖基地竟然有條不紊地開始了超高效的運作。我心裏暗暗地佩服起了薑劍雲,他的指揮才能在這件事上發揮得淋漓盡致,把一個略微鬆散的團隊,瞬間凝聚成準軍事化的作戰部隊。
同時,在這樣高效的工作狀態下,大家的戰鬥意誌重新被激勵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美國展開最終決戰。
不過這樣做並不全都是好事,因為我親眼看到了幾個原處室的中層領導,現在都去食堂擦桌子了。他們死盯薑劍雲的時候,眼神裏仿佛都冒著熊熊烈火。
在吃飯時,我饒有興趣地把這件事告訴了薑劍雲,他苦笑了一下對我說,這也純屬無奈之舉。因為當一個部隊進行突擊的時候,沒有哪個人可以輕鬆走入戰場。
飯後,在跟薑劍雲回指揮部的路上,我就問他:“我們這麽拚,究竟是為了移民擴張,還是為了探索宇宙?”
忽然,他站定了腳步。望著東方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火星,他小聲地說:“二者皆有吧。”
夜風呼啦啦地刮起他軍裝的衣角,就像是一麵旗幟,在風中獵獵飛舞。
在發射方案製定好之前,我又同薑劍雲匯報了一下奇異信號的事。現在這件事已經顯得沒那麽重要了,所以我倆經過商量決定,讓那幾個還在營房拘著的大學生去完成這個課題,除非遇到攻克不了的困難,否則就直接把定位奇異信號的事情推給他們。
難得能夠跟他的考慮方向一致,我曾認為薑劍雲隻是一個靠著職場技巧而生存下來的“花瓶”,可就最近這幾件事來看,他的判斷都很準確。
在把我解放出來之後,我徹底投入到實現高密度傳真的任務當中。其實就像薑劍雲說的那樣,方法不是沒有。隻要我們認真地去分析每一條線索,總能得到一些啟示。
我按照薑劍雲的思維方式尋找下去,還真的發現了一絲機會。那就是可以通過一種叫“流星餘跡”的物理現象來達到衰減傳真信號的目的。所運用的原理很簡單,流星在掠過空中時會發出大量的光和熱,它會使周圍的氣體電離,並很快擴散形成以流星軌跡為中心的柱狀電離雲,這種電離雲具有散射和吸收能量的特性。這就是所謂的“流星餘跡”。
在測算完畢之後,我馬上就拿給薑劍雲看,還附著一張信號衰減的對比圖。
“幹吧。”薑劍雲把資料牢牢地按在桌子上,“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與高密度傳真發射的最終決戰。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轉眼之間兩天過去了。在這緊張的兩天中發生了許多事情。最重要的有兩件:
第一,由於美國的單方麵公告,使得其他各國采取了緊急溝通措施,最後決定利用各自現有的太空力量,聯合起來進行遠距離傳真,以達到共同開發和殖民的目的。
這是一個好兆頭,畢竟大家聯合起來的力量要比自己單幹強得多。中央在取得了各國的信任之後,迅速成立了一個協調組,來專門對接這件事。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夠利用其他國家的接線站來進行遠距離傳真了。當然,我們的傳真任務也要把其他國家的人員納入進來。
第二,老匡被抓起來了。
剛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因為就在那幾個大學生開啟了精準測向儀之後,他們把奇異信號的發射源不偏不倚地定位在位於冷湖鎮的老匡的舊房子裏。
等我驅車趕過去的時候,他的屋子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警衛人員一寸一寸地搜尋著發報機之類的儀器,但最終卻一無所獲。我沒有去臨時牢房裏見老匡,因為我始終不相信他能夠幹這種事,特別還是在眾人的眼皮底下,偷偷地搞破壞活動。
薑劍雲隻是冷冷地批捕了老匡,之後再也沒有跟我談論關於他的事情。我們的心思全部都在這最重要的任務上。
外國的專家和接線人員這兩天絡繹不絕地來到了冷湖,他們所有人看到這裏的環境的時候,無不驚歎中國人的智慧和毅力。
借用一個外國專家的話來說:“我們到冷湖之前,從不相信中國人能在人體傳真技術這條路上走多遠。就像我們沒到長城之前,也從未相信過那樣的一個個城堡可以蜿蜒萬裏之遙。”
然而事實上,在我們中國人心中,萬裏長城隻是區區的一小步。浩瀚的宇宙空間才是中華民族不屈精神的最終歸宿。
看著基地裏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懸起來的心終於能夠安定下來了。這一場關於人體傳真的競技賽,我們正要以最飽滿的狀態和高昂的熱情,站到大宇宙時代的起跑線上。
高密度發射的頭天晚上,薑劍雲破天荒地拎來兩瓶酒找我共飲。我接過瓶來一看,三十年窖藏的老茅台。
“好酒啊!”我起開瓶蓋,灌了一大口下去,濃烈的酒香瞬間從胃部沿著喉管直衝頭頂。
“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們就能在電視上看到咱們的接線員在火星上喝酒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帶酒過去。”我邊說著,邊噴著酒氣。
“酒還用帶嗎?”他又是一大口。
“怎麽講?”
薑劍雲擦了擦嘴角流下來的瓊漿,笑著說:“他們第一代接線員上去以後,就已經開始釀酒了,用純糧食。”
我驚詫中帶著驕傲,這果然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慶祝方式,讓酒香飄滿宇宙,讓星光灑下一路。
“來,幹!”
我們兩個人的酒瓶撞在一起,那清脆的聲音在冷湖的夜裏,在冰冷廣袤的宇宙裏,傳得很遠很遠……
第二天,在冷湖基地的發射場上,到處人頭攢動。不僅僅是多了外國的友人,還有許多媒體也應邀前來采訪。其實到這個時候,已經不是“彎道超車”那麽簡單的事情了,為了擴大發射的聲勢,讓全世界都看一看我們的行動,是十分必要的事情。
由於前期調度得很合理,我們可以說是以最好的狀態來進行這次發射。
隨著時間的推移,火星與海衛一、木星衛星、土星極地空間站的發射窗口逐次打開。
大氣觀測衛星和其他行星探測器的眼睛牢牢盯死了各個外層空間接線站附近的流星餘跡,發射場的各種儀器同時開啟,冷湖基地嚴陣以待。
“倒計時五、四、三……”薑劍雲大校親自開始倒計時。
“發射!”
一聲令下,隻見發射塔頂端又重新聚起了高能量反應,隻是這一次的壯觀程度比之前的都要宏大。
耀眼的閃光伴隨著超導電池組巨大的轟鳴聲,在山穀裏持續地回**著,那感覺就像是一個巨人手裏的電焊槍直直地朝著天空噴射。
在又一陣的強閃光之後,傳真信號發射了。發射塔的頂端像糖稀一般淌了下來。
熱烈的掌聲響起來,人群魚躍著、沸騰著,周圍的人兩兩擁抱在一起,用自己的肢體來表達對於這場偉大盛事的感慨。
我激動得流下了淚水,正要伸手從褲兜裏掏出手絹來擦拭。忽然,旁邊有人擠到我的近前。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蘭州大學的那幾名學生。我連忙用手拭幹了眼角的淚滴。
“發射了!”我激動地對他們說。
“是的,沈峰博士。”領頭的那名小夥子回答。
“你們也看見了吧,咱們發射成功了。”我情緒還未降下來,有些語無倫次。
小夥子皺了皺眉頭,說:“看到了,祝賀你啊,沈博士。”
“你們找我有事嗎?”我稍稍平靜了一下,問道。
“是這樣的,非常抱歉這會兒打擾您。可是有件事情必須要讓您知道。”
“什麽事?”
“你來了就知道了。”
小夥子領路,幾個大學生簇擁著我往人群邊緣走去。
“這是什麽?”我一邊查看,一邊問。
“是這樣的,本來我們前兩天已經打算離開了,可是大家都很好奇這台測向儀,所以就偷偷地開啟它使用了一下。可是……”
“可是什麽?”
小夥子臉上露出十分為難的表情,其他幾個人催促著他趕緊說。
“可是……我們又監測到了那個奇異信號。”
“什麽?!”我嚇了一跳。因為老匡已經被抓起來了,他的房間也已經搜查了個底朝天,怎麽還會出現?
“你們定位了嗎?”
“定位了,你看,就在這兒。”
小夥子用手指了指旁邊的地圖,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滴汗從我的鬢角滑了下來。
那個位置仍然在老匡的舊房子裏,沒有變化。
我顧不上猜測,立刻啟動吉普車,拉著幾個學生,徑直朝那個地點疾馳而去。在路上,我把場強表交給那個小夥子。
很快我們就趕到現場,場強表開啟之後,滴滴答答的聲音不絕於耳。奇異信號此刻正在發射。
我們一陣的翻箱倒櫃,就在信號馬上要減弱的時候,場強表把矛頭指向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顆黑乎乎的拳頭大小的鐵隕石,此時正在老匡的床下麵靜靜地沉睡著。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隕石,把它放在示波器的旁邊,然後連忙讓大學生們把翻譯機接上去,就這樣一台簡易的信號破譯器做好了。我按下開關,一串熟悉的文字出現在顯示屏幕上。
“火星、墜毀、救援、能源”
我懷疑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索性把隕石捧走,示波器上的波動減弱。又捧回來,示波器歡快地繼續跳動。
“這是怎麽回事,沈博士?”小夥子問我。
我呆呆地看著示波器,搖了搖頭。
“不知道,我沒見過……”
“能應答嗎?”一個女大學生說道。
她的話像一席冷水激醒了我,於是連忙將腰上的對講機解下,把頻率調到和奇異信號一致。然後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通話按鈕。
我對著對講機說了第一句話,沒有抱任何得到回應的期盼,語氣中隻有滿滿的驚恐。
“你是……什麽……?”
屋子裏十分安靜,就連掉一根針都能聽見。
忽然示波器跳動了一下,隨即在翻譯器的顯示屏上又出現一行新字。
“這是哪裏?”
“地球。”我的汗像雨滴般落在床沿,“你是誰?”
“我叫……”忽然示波器像是被幹擾了,劇烈地抖動起來。
“你是什麽?”我又問了一遍,眼看著時間指向了十一點三十分。
就在這時,翻譯器打出了長長的一句話:
當我看到末尾的兩個字之後,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用了二十多年所構建的物理學大廈轟然倒塌。那回答倒不是有多奇怪,而是十分的平常,平常得讓我無從適應。
就在示波器上,清楚地寫著:我是人類。
信號消失了,屋子裏又歸於沉寂。隻有那幾台機器偶爾發出滴滴答答的機械聲。身後的幾名大學生老老實實地站著,他們一個個都看向我,期待我能給他們一個完美的解釋。
但是我卻無法找出任何有價值的答案,我們都麵麵相覷地呆在那兒。
突然,步話機又重新響了起來,下行線路的通知過來了,我連忙調整到正確的頻率。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我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對講機裏麵用極其沉靜的聲音在廣播著一件事:高密度發射失敗了。五百多接線員全部不知所蹤。在所有接線站的接線頻段上,橙色信號燈始終沒有亮起。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像一塊門板一樣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耳邊聽到的,仿佛是在遙遠的地方有人大叫著“救人”。那聲音就像一座大鍾,霸氣而渾厚的轟響將我徹底震暈了過去。
就在昏睡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我仿佛被吊到一個結實的橫梁上,腳下是一片黑洞洞的世界,耳邊沒有聲音,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將我團團圍住。而後繩子斷了,我墜落了下去,在下墜的過程中我分明看到黑暗裏伸出一隻隻手,它們揮舞著、搖動著,想要把我抓住。而我就在這片無際的黑暗裏一直向下跌,直到連我自己的身體都看不清了,滑向宇宙的最深處……
我醒了,眼前是一扇窗子。
雖然外麵也是黑夜,但就在這黑夜之中,幾顆明亮的星星掛在天上,一眨一眨地,像是在對我說著什麽。我的心裏頓時平靜了許多。戰士小劉在房間裏坐著,看到我醒了,悄悄地走了過來。
“你醒啦,沈博士。”
我用力地睜開眼睛,腦袋疼得出奇。
“現在幾點……?”
“淩晨兩點,博士。”
我抬了抬手,一個輸液器纏在胳膊上,靜靜地為我注射著**。
“薑劍雲呢……?”
“首長在指揮部。”
“隕石呢,看到隕石沒?”
小劉點點頭,說:“都搬過去了,首長他們正在研究。”
“噢,那就好。”我閉上眼,重新定了定神,“扶我起來吧。”
小劉連忙將我攙扶著坐起來,他扯過一個枕頭墊在我的腰下。
“首長交待要讓您好好休息,您想不想喝點水,要不吃點東西?”
我搖了搖頭,腦袋又是一陣眩暈。
“不用了,小劉。”我擺了擺手,“去把我的衣服拿過來,然後咱們去指揮部。”
小劉沒有再強迫我休息,他聽話地拿來衣服幫我穿好。臨走的時候,他還不忘用保溫杯給我裝了滿滿的一杯熱水,讓我揣在懷中。
“大概是因為上午的事故吧……”我心裏暗自思度著。
如果說萬念俱灰的感覺是一種平靜,那我此時還要在這種平靜之上加幾個數量級。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度過這一天的,單單是對於我而言,時間仿佛已經靜止。我所有的意誌和堅持都被這停止折磨著、敲打著,在失敗的麵前做著垂死掙紮。
指揮部到了,隻有這裏還是燈火通明。
薑劍雲大校和諸位工程人員用疲憊的眼神瞅著我,緩慢地走入會議室,他們仿佛已經在這兒討論了很久,隻是從他們的臉上,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會議中止了,薑劍雲把一疊資料傳到我麵前,告訴我事情的原委。
上午在傳真信號發射之後,外層空間的接線站第一時間做了接收,隻是有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由於信號能級過高,導致發射塔沒能在集束之前就發生了融毀,發射到宇宙空間的信號過於分散。再經過流星餘跡散射之後,各個接線站已經不能從信號裏解析出來任何東西。除了一片高能的背景噪聲,就什麽也沒有了。
至於那顆鐵隕石,他們回來後又對這個東西進行持續充能加壓,已經可以建立起不間斷的信息溝通。薑劍雲指了指我麵前的那疊資料,所有相關的數據都被記錄在裏麵。
我隨意翻看著對話記錄,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隕石自稱“池波”,是來自冷湖基地接線站的一名接線員。他說自己是幾天前在執行人體遠距離傳真任務的時候,墜毀到火星的。他現在正在等待救援。
薑劍雲當時立刻查閱了前幾天的發射資料,在三名執行任務的接線員中,有一個人就是池波。
所有人都不相信這件事,於是立刻連通了火星接線站。當他們聽到通訊那頭兒傳來池波聲音的時候,全都傻了眼。
人們一遍遍地核對數據,又一遍遍地向隕石求證。結果得出兩個結論:
這個黑乎乎的隕石的確具有接線員池波的一切意識和記憶,而在那些海量的接線數據裏麵,人們發現了一個信號散射的能量缺失,大約隻有百分之二。
再往後的事情,就完全無法解釋了。人們為這兩件事一籌莫展,全都像癟了的氣球一般癱坐在椅子上。
我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嘴唇感覺到水的滾燙。
“我們還能發射嗎?”我臉朝著薑劍雲,靜靜地問道。
薑劍雲抱著肩膀,低著腦袋不說話。
等了好久,他旁邊的一個瘦瘦的工程師開了口。
“沈博士,你沒看到我們的主發射塔已經融毀了嗎?”
我又喝了一口水,說:“還有備用的發射天線。”
指揮部裏彌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那感覺就像是生與死的對抗。
“沈峰,現在不是能不能發射的問題,就算還有備用天線,咱們的人在這種狀況下也沒誰願意冒這個險。何況還有一個石頭的事兒沒解決,你說這要是再出什麽差錯,那不就……”
“夠了!!”薑劍雲大校吼了一嗓子,在座的人全都安靜下來。
我分明已經感覺到死神正在把它的鐮刀揮向我的脖子。的確是這樣,沒有人能夠承擔這種責任,更沒人願意再去冒這個險。
我又輕輕咂了一口水,此時我內心的平靜就像剛剛從噩夢中蘇醒,看到滿天星光的感覺。
“沒人了,是嗎?”我淡定地微笑著。
終於,薑劍雲鬆開了肩膀抬起頭,說話了。
“沈峰博士,你有什麽想法就說吧。”
我沒有立刻回答,因為我知道,接下來的陳述,將會是麵對死神所做的最後的遺言。
我靜靜地喝完了那杯水,然後把它重新擰好,放在桌子上。整個動作都充滿了儀式感,因為那是我作為人類這個物種最值得驕傲的部分。
我的目光掃過在座的諸位,最後落在了薑劍雲身上。
“大校,你能想象出來的生命形式有哪些?”
薑劍雲略一沉思,隨後說:“人類、動物、植物、昆蟲,還有細菌等等。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微微一笑,又問:“那你覺得我們對宇宙的探索就這樣停止了嗎?”
“沒有。”薑劍雲不假思索地說。
“那好,我們探索宇宙、探索生命,目的是為了不再孤獨。但是我們人類自己卻隻能接受碳基以內的生命形式,而探索活動也僅僅是在人類之中進行的。偌大一個宇宙,怎麽可能沒有其他形態的生命?又怎麽不會有其他形式的探索呢?”
“我們人類的思維方式已經被自身的局限性所束縛住了。”我說完這句話,眼神直指薑劍雲。他應該可以感覺到,我想傳達給他的所有意思了。
在座的人包括薑劍雲都沒有說話,而我已經說完了。此時此刻,我把右手高高地舉起來,讓所有人都看得到。
“我沈峰,願意再次嚐試人體遠距離傳真,不用接線和解析,把我發射到宇宙中就行了。誰還願意?”
這句話就像是劃開暗夜的一道閃電,它淩厲的身姿即使在千百年後依然能夠站立在宇宙的最頂點。
隻是,我的話音落了很久,卻沒有一個人再舉起手。
沉悶如滾雷的晝啊,冰冷的夜啊,
你像一聲淒厲的嘯叫,
狂奔在茫茫戈壁,
追逐著無奈。
默默如哀的山啊,流淌的水啊,
你像一隻被咬碎的夕陽,
灑下橘色餘暉,
又徑自散開。
孤膽的騎士啊,圈養的勇氣啊,
披著黑夜的戰袍,破敗的希望,
我閉著眼睛,高舉著手臂,兩行熱淚從我的眼眶中湧出來。我不知道前方的路上有什麽在等待我,也不知道身後的路上又有什麽樣的足跡會被留下。我僅僅是不想讓這腳步停下來,不想讓探索宇宙的熱情被凍結。
我沒有任何關於歸宿的期盼,因為隻要我還能夠以其他的形式存在於這個宇宙中,那麽就能證明一點:人類永遠不會孤單。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肅殺的氣氛一直籠罩著會議室,人們全都默默不語。現在看來,我或許要一個人獨自上路了。
也罷,當初加加林也是一個人,阿姆斯特朗也隻有他們幾個人。先行者的孤獨和驕傲都是相伴而生的,別人沒有任何義務來陪我做這件事。
“薑大校,請你向組織表明,這是我的個人意願,並且準許我做一次這種嚐試,所有後果我一個人承擔。”
薑劍雲望著我,他的眼神裏充滿了各種複雜的情緒,但是我能夠從中讀懂一件事:他一定會支持我。
我把手臂放了下來,安靜地等待著薑劍雲的命令。
就在這時,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響起了,會議室的大門忽然被推開,一個人裹挾著冷風闖了進來。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老匡。他的臉上長出了茂密的胡須,頭發亂蓬蓬的,而在脖子的後麵,掛著一頂破氈帽。
“你怎麽來了?”我驚訝道。
“沈峰博士,我都聽說了。這次啊,我陪你一起走,咱倆還是老搭檔。”老匡說著,舉起了手,“我們冷湖人從來都是四海為家,這次有機會探索宇宙哇,更不能少了我們冷湖的子弟。算我一個,說真的,我也對自己負責。”
薑劍雲瞅著這個闖進來的莽漢,又扭頭看看我。此時,我的嘴角上閃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正當我們在會議室討論的時候,忽然之間,外麵的燈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大家還沒搞懂怎麽回事,就見指揮部的樓下已經密密麻麻地聚滿了人。他們有的披著大衣,有的裹著棉被,還有的拎著酒瓶子,甚至有人光著膀子。眾人似乎都忘記了寒冷,全部都高聲叫喊著:
“算我一個!我也是冷湖人!”
“加上我吧,我家在格爾木!”
“西寧人行不行,我西寧人!”
“沈博士,我們是蘭州大學的!”
“敦煌人集體請命出征嘍!!”
“我來自玉樹州……”“俺家果洛的……”“俺們都是青海人,讓俺們去吧!”
空曠的戈壁就像是一張犛牛皮做的毯子,沿著它堅實的一角,被這似火的熱情所點燃。就連天上灑出冷光的銀月,仿佛都畏懼了這呐喊,而不敢露出半點的鋒芒。
剛才怒懟我的那名魁梧的工程師,此時也站了起來,他攥緊了拳頭揮舞著,用他洪亮的聲音說:“沈峰博士,我收回剛才的話,我們冷湖人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不敢,就怕沒有路。現在你給我們指了路,我啊,鐵定走!”
他看著眾人,用堅決的口吻下達了命令。
“我批準。但是所有的責任不是由你們,而是由我來承擔。”
夜,就在這果決的命令之中結束了。我拿起桌子上的保溫杯,擰開,一揚脖喝盡了裏麵最後一滴水。
兩天之後,在冷湖新基地的廣場上,兩千多人站在寒風之中等待著傳真任務的開始。
而在經過我和技術團隊詳細地研究之後,最終選取了5個方向作為此次發射的目標。它們分別是:半人馬座α星,距離地球42光年;鯨魚座t星,距離地球12光年;天琴座α星,距離地球85光年;飛馬座HD209458b星,距離地球150光年;船尾座M93星團,距離地球3600光年。
這五個方向上的星係裏,都有可能存在供人類生存的行星。但即使是這樣,等我們的傳真信號到達那裏的時候,也已經很久過去了。這兩千人就要用自己的生命來開墾人類的新宇宙。
我和老匡選擇了最遠的那個地方,船尾座M93星團。老匡在選的時候笑著對我說,咱們就要變得長生不老啦!
是啊,等我們真正到達那裏的時候,地球上也已經過去三千多年了。看來我們得帶著人類的希望,好好睡上一覺了。
薑劍雲在發射之前,特地領著我和老匡去了一趟冷湖舊鎮。我們見到了為那些曾經開墾過這裏的人而豎起的紀念碑。其實,曆史上冷湖是沒有建製的,蠻荒的地域隻是一個地名。隻是因為這裏有了冷湖人,才得以名揚天下。
然而現在,我們這些新冷湖人和舊冷湖人就要帶著這份冷湖精神去開墾宇宙了。沒有任何遺憾,也沒有任何留戀,隻有那遠去的星光會讓世人見證這份不屈的榮耀。
(本文獲得冷湖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