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漠藍胡子

1

終於到了嬛羅公主離開的日子,右夫人解憂親率諸王子公主為嬛羅送行。嬛羅一一辭別,轉身登上華麗的帷車,在大宛使團的簇擁下出了赤穀城,浩**西去。

素光左右張望:“嬛羅姐姐走了,怎麽不見那個家夥來送行?”

大樂道:“人言可畏,安國侯鐵勒不希望在這裏看到鄭吉。”

素光憤憤道:“這算什麽?鄭吉一路護送嬛羅姐姐,九死一生,大宛國這樣對待他,真是忘恩負義!”

弟史低叱道:“不要胡說!別國行事自有法度,不可罔論。”

素光撇撇小嘴,極是不服。

大樂埋怨:“二王兄真不爽利,前日那場好戲為何不叫了我去?”

萬年瞪他一眼:“你想作死嗎?”

大樂不怕他,笑道:“紅葉樓甲字殺手真那麽厲害?”

萬年撥馬就走。那天他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至今都覺得脖子冷嗖嗖,心有餘悸。到現在還沒有抓到那個女殺手,他氣得要吐血,大樂當麵問他,讓他如何回答?

素光耳朵很尖,躥過來問道:“二王兄又跟人打架了?”

大樂笑道:“二王兄流年不利,不是鄭吉出手,你就見不到他了。”

“咦,鄭吉也在……那個家夥怎麽不叫上我?”素光直跳腳。

“我也沒趕上呢。聽說那場架打得天崩地裂,死了很多人,白晝如冥,神慘鬼嚎。鄭吉一聲刀來,神刀從天而降,把天都劈開了。”

素光捂住小嘴,瞪圓了眸子,滿臉駭然。

元貴靡笑道:“胡說八道!那刀是跛子徐的,哪來的從天而降?”

大樂滿臉向往:“不管怎麽說,鄭吉劈了紅葉樓甲字殺手救了二王兄都是真的,可惜我不在場……那一聲刀來的風姿,除了鄭吉,天下還有何人?”

素光腦海裏無端出現一個偉岸身影,振衣千仞崗,一刀破蒼冥。小臉不由得甬紅,呼吸急促,滿眼都是小星星。

“我要去找鄭吉!”她心如雀躍,撥馬就走。

元貴靡阻止道:“你找不到鄭吉,他和虎蠻出城了。”

“去了哪裏?”

“不知道!”

“不知道?這是什麽話?”素光恨得牙根癢,一鞭下去把心愛的小紅馬打得唏溜溜暴跳。

豆蒄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

元貴靡等人個個心驚肉跳。

鄭吉和虎蠻一早就出了赤穀城,來到十裏之外的歸雁亭。亭子建在高崗上,嬛羅公主回國,車隊必從崗下經過。

日上三竿,車馬轔轔而來。居中是公主的車仗,帷幔低垂。

鄭吉遙望車隊,微眯鳳眸,如出岫之雲,似臨崖之鬆。

虎蠻牽兩匹馬站在身後。紫鳧馬不停用前蹄刨著山石,顯得煩躁不安。鞍後橫臥兩口刀,一名吞雪,一名重淵。

深秋大漠,北雁南飛,衰草連天,關山萬裏,憑增無限蒼涼。

車隊行至崗下,紫鳧忽然奮鬣揚頸,長嘶如龍。

“紫鳧……”嬛羅公主突然坐起。萬裏西歸,步步驚心。往日種種掠上心頭,她猛地拉開帷幔,就要跳下車去。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車前,她抬起頭,正好看到叔叔責備的眼神。

鐵勒道:“你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見了又有何用?有些人有些事終究無法改變,見與不見都一樣,何必自尋煩惱?”

嬛羅頹然坐回車裏,淚如泉湧。

鐵勒揮揮手,命令車隊繼續前行。

鄭吉取出魚荻,臨風吹送,簫聲幽然而起,低回婉轉如人絮語,正是胡楊樹下那首無名野曲。江南雨落空庭,大漠長風萬裏。薩日湖邊青荻猶在,白馬城裏芳蹤已渺。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前路漫漫,請君

珍重!

車隊漸行漸遠,簫聲緲不可聞。

2

萬年去長安,除了二十餘親衛,身邊就隻有鄭吉、虎蠻和馮無疾。

郭信傷重,行動不便,暫時留在赤穀城裏養傷。

出城之後,隊伍裏多了兩個人——黃鵠樓仙子蘇子和婢女蟬衣。

蘇子要將師父的骨灰安葬故土,正好與鄭吉等人結伴而行。

本來烏就屠要派人護送她,被她婉言謝絕。

素光哭鬧了幾天,兩眼紅腫,解憂公主也沒答應讓她去長安。

烏孫多美女,走馬輕風雪。

蘇子頭戴帷帽,騎胭脂馬,白衣如雪,飄飄如仙。顏若舜華,眸若秋水,清冷幽遠,風韻獨具,宛如深穀中的水仙花,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美麗。

婢女蟬衣騎馬跟隨,英姿不讓須眉。

萬年二話沒說便將自己的親衛分了一半照顧蘇子。不說蘇子有仙子之名,也不說她是烏就屠的師妹,一個女孩子攜帶師父骨灰,萬裏歸葬,這份勇氣和情義就值得欽佩。

萬年喜歡江湖,與烏就屠相比,少了幾許城府和陰狠,多了幾分率真和野性。他的親衛都是江湖武夫,騎大馬,背長劍,煞是威風。

一行人除了蘇子和蟬衣,餘者都是慣走大漠之人,吃苦不算什麽,所要擔心的隻有馬賊,當然還有那個女殺手。

蟬衣年齡還小,第一次出遠門,騎在馬上大呼小叫,極是開心。

蘇子隻是微笑,並不阻止她。

萬年望著蟬衣的背影,沒來由歎了一口氣。

馮無疾心中了然,問道:“殿下還在為那個女殺手煩心?”

萬年大為沮喪:“自那天之後,她又刺殺我三次,陰魂不散。我偏偏還殺不了她,你說氣不氣人?”

馮無疾大笑。

“你笑什麽?”

“殿下當局者迷,不肯想明白罷了。”

“這話怎麽說?”

“殿下不是殺不了吳半夏,而是不肯殺了她。”

“……”

“吳半夏身手固然不錯,但老瞎子一死,銅琵琶又被鄭吉毀掉,她還能厲害到哪兒去?殿下真有心殺她,別說刺殺三次,恐怕第一次她就走不脫。不提殿下身邊這些江湖好手,光是府邸那些烏孫神弩就能把她射成刺蝟。殿下不是每次都放她平安離去?”

“這個……”萬年揉揉鼻子,這是向鄭吉學的,他不知不覺也成了習慣。一遇到尷尬事兒,就把鼻子揉得通紅。

馮無疾的話無疑是對的,對於殺手吳半夏,他初始的念頭是死活不論,斬草除根。不想幾次下來,他有些下不去手,每到最後關頭,總讓手下人網開一麵,放吳半夏離去。至於原因,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馮無疾忽然笑道:“殿下,你該不會是喜歡上那個女殺手吧?”

“我?喜歡她?”萬年瞪大眼睛,嘴巴半天都合不攏,“她拿刀殺我,我不殺她,反而喜歡上她,我有病嗎?”

馮無疾伸手指指萬年的胸口:“也許殿下真的有病,就在這裏。”

“你……”萬年哭笑不得。

蘇子與鄭吉走在隊伍後麵,別的馬都不敢靠近紫鳧,偏偏蘇子騎的這匹小母馬不懼。

蘇子好奇道:“鄭公子,紫鳧真是天馬王?”

“嗯,它的家在白馬城那邊的大山裏,那裏有個湖,很美……”不知想到了什麽,鄭吉的神情有些恍惚。

蘇子眨眨大眼睛:“看來鄭公子很喜歡那裏,此行我們若是能經過那裏就好了。”

鄭吉笑道:“我們不從那裏走,經過那裏得橫渡一片瀚海,很危險!我們此次沿北道行走,沿途經過不少小國和城池,雖然遠了一些,但相對安全多了。”

“鄭公子,聽說南北兩道都有馬賊肆虐,是不是真的?”

“嗯,馬賊早就有,這幾年格外猖獗,鬧得人心惶惶。畢竟萬裏求財,最重的還是平安二字,命都沒了,再多的錢又有何用?這南北兩道的確比以前荒疏了不少。”

“沿途這麽多國家,為何不把馬賊給剿了?”

“不是沒剿過,隻是效果甚微。”

“為什麽?”

“要說原因,這裏麵的情況可多了去了。不說其他,光是那些馬賊很多都是一些小國王侯之家的私兵,你說能剿得清嗎?”

蘇子難以置信:“那些小國王侯竟然縱兵劫掠,太可恨了,他們怎麽可以這樣?”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錢還有什麽不敢做的?”

“難道就沒人管管?”

“茫茫大漠,沿途大小邦國數十個,彼此攻伐不斷,跟一盤散沙差不多,要想管的確不容易。”

“鄭公子,大漢國力強盛,兵馬百萬,難道也奈何不得馬賊?”

“這不是奈何不奈何的問題,西域戈壁千裏,瀚海無邊,不利於大軍長途跋涉。那些馬賊行蹤不定,倏忽來去,散而複聚,滑得像泥鰍一樣,抓不著,逮不住,大軍征討耗費糧餉難以持久,除了震懾之外,收效甚微。”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辦法不是沒有,要慢慢來,急不得的。”

“鄭公子,你智勇雙全,若能守護南北兩道,諒那些馬賊再不敢猖獗,豈不是各國子民和商旅之福?”

鄭吉眯起鳳眸,微笑不語。

蘇子姑娘心地善良,但守護南北兩道豈是說說而已?那要牽涉到朝廷的方略和大漢的國策,他眼下隻是一個小軍侯,在這上麵還沒有置喙的權力。

3

十多天後,他們遇上了一夥馬賊。

馬賊在黃昏時摸上來,黑雲滾滾,蹄聲震天。

鄭吉讓眾人護住萬年、蘇子和蟬衣。

馬賊之所以無往而不利,靠的有兩樣東西:快馬和輕刀。隻要防住他們的衝撞劈殺,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得多。萬年的親衛都攜帶有烏孫大名鼎鼎的破甲弩,不說殺敵,防守還是很有威力的。

蘇子臉色蒼白,手足冰涼。蟬衣渾身發抖,都要哭出聲來。

萬年抽出長劍,要去和馬賊拚殺,被親衛們攔住。

這夥馬賊人數不多,三十騎左右。

鄭吉一人一馬立在馬賊來路上,鳳眸微眯。

虎蠻迎著馬賊衝過去,與敵相距兩百步左右,取下野牛大弓,搭箭就射,一名馬賊中箭落馬。

馬賊大怒,揚刀嗷嗚,奔馳如風,要剁了虎蠻。

這個時候就顯出虎蠻的不凡,身為天猚族射雕手,箭術之精令人目瞪口呆。隻聽得弓弦崩崩直響,每一箭都有一個馬賊應聲落馬。須臾之間便有三個馬賊血染大漠。

馬賊氣瘋了,二十多匹馬卷起黑色雲團殺過來,誓殺虎蠻。在野外遭遇,像虎蠻這樣的射雕手簡直就是他們的噩夢。

虎蠻不待馬賊接近,回馬便走。邊跑邊抽冷子回頭射箭,不時有馬賊慘叫著墜馬。

鄭吉讓過虎蠻,緩緩抽刀,吞雪刀寸寸出鞘。

暮色中,紫鳧像一道紅色閃電劃過大漠,張揚而霸道。

鄭吉馬快,衝入馬賊之中,一刀劈翻當麵的馬賊,一掠而過,左拳神人擂天鼓,將又一個馬賊砸得倒飛出去,骨斷筋折,五髒皆碎。

一個照麵便有兩個同伴被殺。那些馬賊寒毛直豎,知道碰上了高手,立刻改變戰術,舍卻虎蠻,合力圍殺鄭吉。

鄭吉長笑,一刀一馬,風馳電掣如入無人之境。吞雪刀左劈右砍,血水四濺,鬼哭狼嚎。

虎蠻在外圍兜殺,箭無虛發,不時有馬賊應弦斃命。

為首的馬賊知道這次踢到了鐵板,呼哨一聲,舍了鄭吉和虎蠻,像狼群一樣撲向萬年等人,企圖衝亂陣腳,令鄭吉無暇顧及。

那些親衛將萬年和蘇子護在當中,並不出擊,隻管用破甲弩攢射,馬賊不等靠近便被射成了刺蝟。

馬賊見勢不妙,丟下十幾具屍體狼奔豕突。

鄭吉抖落吞雪刀上的血水,單騎追殺,勢若奔雷。

為首的馬賊見鄭吉追來,嚇得魂飛天外,拚命打馬狂奔。可惜他的坐騎在紫鳧麵前遠遠不夠看,須臾之間就被追個馬頭碰馬尾。

幸存的馬賊早被嚇破膽,眼睜睜看著鄭吉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擒獲他們老大,兔死狐悲,一哄而散。

鄭吉將那個馬賊丟在沙地上。兩個親衛搶上來,將那人綁得跟粽子似的。

一場危機化解,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最高興的就是蟬衣,小手不停地拍著初具規模的胸脯,一個勁兒叫道:“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蘇子笑道:“你應該謝的不是天和地,而是鄭公子和虎蠻。”說到這裏,她望向人群中那個修長偉岸的身影,貝齒輕咬朱唇,眸光迷離,如江南渙渙的春水。

“對哦……是鄭公子和虎蠻救了我們,我謝天謝地做什麽?”蟬衣省悟過來,嬌笑不已,連蹦帶跳跑到虎蠻身邊,搖著他的手叫道,“虎蠻,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虎蠻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被女孩子這麽拉手,又是這麽好看的女子,一張臉紅得要滴下血來,囁嚅道:“在我們族裏……女子是不能學射箭的……”

蟬衣噘起小嘴:“我又不是你們族裏的人,為什麽不能學射箭?”

虎蠻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鄭吉將刀插回鞘裏,看向馬賊頭目。這人身材壯碩,燕頜短須,斷發垂頸。頭戴狐皮帽,身穿翻領長袍,折襟窄袖。左耳垂上吊著一顆狼牙,二十多歲,極是雄壯。

鄭吉問道:“你是藍胡子的人?”

眾人聞言,皆有驚恐之色。

藍胡子是北道有名的馬賊,嗜殺成性,手段殘忍,曾經一天之內活埋行商五十二人。每次搶劫殺人時,都將胡須染成靛藍色,形似鬼蜮,北道之人呼為“藍胡子”。而此處正是藍胡子經常活動的區域。

馬賊吼道:“漢狗,你殺我兄弟。大當家的一到,你們全都得死。”

馮無疾最聽不得“漢狗”二字,掄起劍鞘把那個馬賊抽個大跟鬥,氣道:“鄭軍侯,跟這種殺人越貨的馬賊廢什麽話?一刀殺了省事兒!”

鄭吉攔住馮無疾,派人將馬賊帶到一旁,他親自審問。

馮無疾不解道:“鄭軍侯真是麻煩,和馬賊有什麽好談的?”

萬年道:“鄭軍侯這麽做,一定有道理,咱們還是聽他的。”

過了一會兒,鄭吉回來,臉色凝重:“我們得準備一下,馬賊也許很快就到!”

“什麽?”眾人大為不解,“馬賊剛被殺散,他們還敢再來?”

鄭吉說道:“剛才那些人是藍胡子的手下。藍胡子報複心很強,這裏又是他的地盤,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我們安然東去的。”

“那怎麽辦?”眾人好像再次掉進冰窟窿,聲音都有點兒發抖。

馮無疾急道:“藍胡子要來,咱們還在這裏磨蹭什麽?趕緊走啊!”

親衛徐虎道:“從此往東九百裏直到高墨城,山高路險,戈壁如海,是馬賊出沒之地。我們很難逃出藍胡子的追殺。”

眾人心頭再緊,這麽說豈不是死定了?

蟬衣抓住蘇子的衣襟,又要垂淚。

蘇子拍拍她的小手,安慰道:“不要擔心!有鄭公子在,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蟬衣幾乎要哭出聲:“可那是連活人都吃的藍胡子啊。”

在北道上,藍胡子是吃人的魔鬼,不可戰勝。

鄭吉笑道:“藍胡子也是人,沒有三頭六臂。要說他長得醜,咱們殺過狼,宰過熊,那些東西哪個比他漂亮?我不信咱們的刀砍不掉他的腦袋。”

眾人被鄭吉感染,氣氛一下子輕鬆許多。

徐虎叫道:“大家都聽鄭軍侯的,藍胡子不來便罷,來了咱們就殺他個落花流水!”

大家都笑起來,然後分頭行動,積極準備。

蘇子走到鄭吉身邊,仔細打量他半晌,柔聲道:“鄭公子,你……剛才沒有傷到吧?”

鄭吉搖搖頭:“謝謝蘇子姑娘關心,我很好。倒是蘇子姑娘,希望那些馬賊剛才沒有嚇到你。”

蘇子戴著帷帽,看不清她的臉色,“怕倒是怕的,不過想到有鄭公子在,就……”聲音突然低下去,似羞似喜,幾不可聞。

鄭吉有些感動:“蘇子姑娘請放心,隻要鄭某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人傷害你們。”

蘇子“哦”了一聲,又幽幽歎一口氣。

4

見蘇子離開,萬年湊過來道:“鄭軍侯,打打殺殺這種事兒,有時候你不能一個人做……我好歹也是個男人吧?”

“哦?”鄭吉斜了他一眼,反問道,“殿下想試一試身手?”

“你也看出來了?”

“我沒算錯的話,吳半夏這兩天就會出現。到時候把機會讓給殿下如何?”

萬年立刻泄了氣,悻悻道:“得,算我沒說……那娘們兒就是個瘋子,我怕了她好不好?”轉身要走,又忍不住嘮叨起來,“唉,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殺了老瞎子,她不找你報仇,反攆著我不死不休,這算什麽道理?吃柿子非得撿軟的捏?”

馮無疾笑道:“這叫情有獨鍾嘛!也許吳半夏就看上了殿下呢?”

“去去去!”萬年憤憤道,“老馮,連你也看我笑話,非得讓那娘們兒殺了我你們才開心?她看上的不是我,是紅葉樓的酬勞。”

鄭吉和馮無疾大笑。

萬年看看左右,正色道:“鄭軍侯,那個藍胡子真的會來?”

“殿下希望他來?”

“我當然盼著他來啊,要是此行斬了藍胡子,本王子豈不是威震諸國?”萬年話音剛落,突然臉色大變,悶雷似響聲從天邊滾滾而來。

“藍胡子來了!”有人大叫,恐慌像風一樣傳遍整個營地,眾人的心一下子掉進冰窖裏。

萬年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懊悔得直想撞地:“我這張烏鴉嘴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鄭吉道:“藍胡子早晚都會來的,不關你的事!殿下,你帶過兵,眼下這種情形該怎麽做?”

萬年立時會意,拔出長劍大喝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全力迎戰!膽怯者死!後退者斬!”

一眾親衛全都安靜下來,上馬列陣,劍出鞘,弓上弦。

鄭吉看向馮無疾:“馮大俠,請你保護蘇子姑娘和蟬衣,不要讓任何人靠近她們!”

馮無疾點頭:“請鄭軍侯放心,馬賊想碰她們,除非從馮某的屍體上踩過去!”

鄭吉點頭,又將萬年拉到身邊,耳語一陣兒。

萬年驚異道:“這樣能行?是不是太危險了?”

鄭吉唇角微挑:“要不殿下想個法子?藍胡子此來定是傾巢而出,就咱們這幾個人硬拚的話你有幾成勝算?”

萬年老老實實道:“我沒法子,可是……”

“沒什麽可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殿下剛才還要大顯身手呢,這就怕了?”

萬年漲紅了臉:“我怕什麽?腦袋掉了碗大的疤。本王子闖**江湖好幾年,殺過人,也被人追殺過,不照樣活蹦亂跳?”

鄭吉大笑。

一大片烏雲從天際滾滾而至,馬蹄踏破大漠的荒寂,像千百麵大鼓一起擂響,震得腳下的沙石都跳起來。

一百多騎轉瞬即至,成長蛇狀緩緩圍上來。

兩百步之外,那些馬賊齊刷刷停住,不再前進一步,顯然他們已經知道這裏有個神箭手,膂力驚人,兩百步以內箭不虛發。

萬年揮揮手,徐虎押著一臉血汙的馬賊頭目走出隊伍,將刀架在那人脖子上。

萬年催馬出列,大聲喝道:“來人可是藍胡子?”

一匹黑馬從對麵緩緩而出,馬上之人身形魁偉,麵相凶惡,靛藍胡須,形如鬼魅。腰懸彎刀,臂掛銀盾,手指上鑲滿十幾顆寶石。

馬賊頭目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大叫道:“大當家的救我……”

藍須人看看萬年,眸子陰寒:“你是烏孫人?聽說二王子萬年東去長安,敢情就是閣下?”

“咦,沒想到本王子這麽出名,連藍胡子都知道。”

“有人出錢買殿下項上人頭,我接了生意,自然不能讓人失望。”

“又有人要殺我,這次出多少錢?”

藍胡子伸出一個指頭。

萬年眼角一跳:“萬金?”

藍胡子搖頭。

“千金?”

藍胡子再搖頭。

萬年大失所望:“不會是一百金吧?”

藍胡子淡淡道:“殿下想多了,隻有一個銅錢。”

萬年勃然大怒:“誰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老子的命就值一個銅錢?上次紅葉樓還收了一千金呢,行情咋崩這麽快?藍胡子,我出一萬金,你給本王子殺了他。”

“好,我答應你。殿下付了定金,那人的命就是你的。不過之前殿下還是要洗幹淨脖子,國有國法,行有行規,我收了人家的錢,就不能壞規矩。再說了,你們既知我藍胡子大名,還敢殺我的人,不算清這筆賬,我藍胡子以後何以立足?”

“藍胡子,你不仗義,這是要裏外通吃啊!”萬年翻翻白眼,忽又嘻笑道,“事前不知那些人是藍胡子手下,不過既然殺了也沒什麽可怕的,大不了一死而已。”將劍指向那個馬賊頭目,“他叫扶虓是吧?聽說他是藍胡子最得力的手下,閣下想不想看他腦袋搬家?”

藍胡子冷笑:“你想跟我談條件?”

“聰明!”萬年挑起大拇指,“放我們離開,我自然會放了他。”

“殺了我十幾個人,你們就這麽離開?”藍胡子嘲弄道,“其實還有一個消息,你雖然不值錢,但你們這裏有個人,他的命值一萬金。”

“誰值多少錢我不管,你敢動手我就讓這家夥陪葬!”

“你真看得起自己!”藍胡子桀桀狂笑,“敢在我藍胡子麵前殺人,我保證你們都不得好死。男的背毛掛甲,女的賞給崽子們,玩過了再五馬分屍!”

背毛和掛甲都是馬賊殺人的手段。背毛是將細繩勒在人脖子上,用棍子慢慢絞繩,直到將脖頸齊刷刷勒斷;掛甲更殘忍,把人全身脫光,綁在外麵,不停往身上澆水。大漠夜晚氣溫降到零下幾十度,一會兒工夫,那人身上就披掛一層厚厚的冰甲。

萬年臉孔一白,後頸直冒冷氣。馬賊的手段他是聽說過的,抽筋剝皮無所不用其極。不過到了這一步,怕也沒用。他將馬一帶,怒道:“話不投機,咱們也不用談了。藍胡子,你的人我先宰了,等會兒送你一份大禮!”

徐虎聞言,拖著扶虓往回走。

扶虓疾呼道:“大當家的救我……”

藍胡子剛要動手,十幾個背劍親衛手執破甲弩搶上前,護住萬年。

藍胡子眼神陰冷,退回隊伍中,準備下令進攻。

正在這時,萬年這邊的隊列突然大亂,有人大叫道:“馬賊跑了,快攔住他……”

隊伍散開,一匹馬從後麵撞出來,馬上人正是扶虓。頭戴狐皮帽,身穿翻領長袍,滿臉血汙,倉皇逃竄。

萬年大叫:“殺了他!”

幾個親衛策馬追殺,手執破甲弩,朝扶虓疾射。

嗖嗖嗖……弩矢破空,如雨而落,神鬼皆驚。

扶虓忽然從馬背上消失,一足勾馬背,藏身馬腹,弩箭紛紛落空。那馬四蹄生風,閃電般衝向對麵的馬賊。

暮色中塵煙滾滾,藍胡子大叫:“是扶虓……快救人。”

十幾個馬賊一齊衝出去,放過扶虓,攔住追殺的持弩親衛。

扶虓那匹馬**,宛似奔雷紫電,直奔藍胡子。

藍胡子沒來由心生警兆,臉色一變大叫道:“不好……”來不及拔刀,倉促將左臂橫在頭前,企圖以臂盾擋過必殺一擊。

一抹刀芒垂天而落,如彗星襲月白虹貫日直直斬下來,將他連盾帶人砍成兩段。

“他不是扶虓!”左右馬賊見狀,立刻紅了眼,拔刀殺過來。

一柄環首刀如蛟龍出海,六合嶽崩,九洲海沸。凡是靠近的馬賊無一合之敵,肢殘骨飛,紛紛倒撞馬下。

鄭吉甩掉狐皮帽,用刀尖挑起藍胡子的腦袋,大喝道:“藍胡子人頭在此,誰來受死?”

聲如炸雷,響徹大漠。

所有人都呆住,望向暮色中那柄高高揚起的吞雪刀。刀尖上那顆人頭靛藍胡須,形如鬼魅。

萬年見狀,喜從天降,大叫道:“藍胡子死了!給我殺!”

二十餘親衛策馬衝出去,破甲弩機簧雷動,矢如飛蝗。

馬賊人仰馬翻,鬼哭狼嚎。

虎蠻縱馬疾馳,箭不虛發。

5

馬賊原本是烏合之眾,藍胡子一死,馬賊群龍無首,亂作一團。加上萬年等人氣勢如虹,破甲弩噬骨穿心,一百多人馬頃刻土崩瓦解抱頭鼠竄。

眾人無不狂喜,原本以為此次死定了,沒想到峰回路轉,贏了馬賊,還斬了大名鼎鼎的藍胡子。

蘇子望著那個挑著藍胡子人頭的身影,美目流眄,心如鹿撞。

大漠鷹飛,一騎絕塵。長刀所向,舍我其誰?

這是一個鐵血如火的畫麵,相信世上任何一個女孩子看到,心都會融化。

馮無疾感慨道:“原來這就是鄭軍侯的法子,一人陷陣,取賊酋之首,這份勇氣和魄力當真罕見。除了他,我真想不出還有誰敢這麽做——藍胡子死得並不冤枉!”

蘇子心有餘悸:“這樣做很危險,深入敵陣行刺藍胡子,萬一被對方識破,他可能就……”

馮無疾點頭:“鄭軍侯能想出這個法子,不唯勇氣絕倫,智謀亦是出眾。這種天時,這種手段,把握得極好,由不得藍胡子不上當。”

眾人打掃戰場,掩埋馬賊屍體,又將扶虓押過來。

扶虓完全想不到鄭吉會假扮他殺死藍胡子,這會兒麵如土色,腦袋耷拉下來像霜打的茄子。

徐虎叫道:“鄭軍侯,這個家夥還留著何用?宰了他吧!”

鄭吉打量扶虓幾眼,說道:“將藍胡子的人頭給他,讓他走吧。”

“讓他走?”大家都以為耳朵出了毛病,驚訝地望向鄭吉。

鄭吉笑道:“咱們殺了藍胡子也有扶虓的功勞,再殺他就是恩將仇報,放他走吧!”

鄭吉開了口,大家雖然不解,也沒人反對。

望著扶虓上馬離去的身影,萬年笑道:“這是借刀殺人吧?”

“你怎會這麽想?”

“你以假亂真刺殺了藍胡子,馬賊們可都看著呢。要說扶虓和這事沒有一點兒關係,那幫家夥肯定打死都不信。扶虓這麽一走就是喪家之犬,馬賊們必定殺之而後快。再說北道馬賊勢力交錯,彼此明爭暗鬥,不知有多少人惦記藍胡子這份家產呢。藍胡子一死,誰想吃下他這份好處,還不得先殺了扶虓鬧個堂而皇之的名分?”

“你猜扶虓會怎麽做?”

“還能怎樣?除了當縮頭烏龜,少不得像野狗一樣被人追殺。”

鄭吉眯起眼睛:“其實扶虓是個難得的人才,外貌粗豪,內心縝密,對北道一帶的地輿邦國和馬賊動向了如指掌,他若死了,真是可惜。”說到這裏,他忽然笑起來,星眸明亮,“我猜扶虓還會回來,你信嗎?”

“怎麽可能?”不隻萬年,其他人也匪夷所思。

鄭吉笑而不語。

萬年覺得鄭吉故弄玄虛,那個馬賊巴不得逃命,除非腦子壞掉了才跑回來送死。他想了想笑眯眯道:“鄭軍侯,咱們要不要打個賭?”

“怎麽賭?”

萬年從腰間解下一柄短劍,尺許長短,烏木劍柄,綠鯊皮鞘。鋒出半寸,青芒如電,顯然是一柄稀世名刃。

“此劍名為沉鴉,乃烏孫七大名器之一,破劄如紙,鋒不可禦。扶虓被你言中,沉鴉歸你;否則,算我贏。我也不要你那把重淵刀,你離了邊軍,在長安城陪我三年,如何?”

“你確定?”

萬年大笑:“本王子闖**江湖,不能說一言九鼎,一口唾沫一顆釘還是做得到的。隻怕鄭軍侯你這次失算,要老老實實在長安陪我三年……”話沒說完,笑聲戛然而止,兩個眼珠子瞪得溜圓,仿佛見了鬼一般。

星光之下,一人一騎踽踽而來,正是剛離去不久的馬賊扶虓。

萬年氣道:“該死的家夥,放了你走,為何又回來送死?”

扶虓下馬說道:“你們殺了大當家的,我回去也是個死……背毛掛甲看山活埋,哪一樣都能讓我後悔生到這個世上來。想來想去,還不如你們一刀殺了我呢。”

萬年直跳腳:“那你跑啊,有多遠跑多遠,回來幹嗎?”

“我倒是想跑,九百裏沙海都是藍胡子的地盤,往哪兒跑?不等我跑出去就會被人抓住,五馬分屍都是輕的。既然這樣,還是省事一些,你們要麽一刀捅了我,要麽讓我跟著你們,好歹保住一條命。”

眾人都笑起來,這個馬賊有意思,反倒訛上他們了。

萬年像吃了個死耗子,一臉晦氣,乖乖把沉鴉劍交給鄭吉。

不是他輸不起,隻是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輸了,實在憋屈不是?

扶虓那個王八蛋真是可惡,都放你走了,天大地大死到哪裏不行?非得回到這裏來,讓自己拐騙鄭吉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媽的,不說了,說多了都是淚。

眾人見萬年鬱悶得要瘋,都忍不住偷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