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湖秋雨殺

1

赤穀城終於迎來了一場秋雨,淅淅瀝瀝,淋濕了雁啼和霜月,也淋濕了小巷深處那簾褪色的老酒旗。

賣酒的是個老頭兒,身材佝僂,跛了一條腿,據說姓徐,時間長了大家都叫他跛子徐,至於真實名字倒沒有人知道。

跛子徐模樣邋遢,一手釀酒的絕活兒卻不是蓋的。赤穀城裏上至公子王孫,下至販夫走卒,沒有喝過跛子徐釀的桑兒落,都不好意思出門向人吹噓。

也許天氣驟冷的緣故,鋪子裏的酒客並不多。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了兩個人:一個漢人裝束,鳳眸狹長;另一個是個異族少年,小臉通紅,喝了不少酒,眼神卻格外明亮。

那個漢人見少年毫無醉意,笑道:“桑兒落後勁大,初飲醇美無比,醉而經月不醒。你這麽個喝法不是想躺在**一個月吧?”

少年端起酒碗,豪邁道:“鄭大哥放心,論喝酒,當日在族裏三五個漢子都不是我的對手,那種族人自釀的酒比這個有勁兒多了,我一次都能喝光三壇。我爹說過,漢子都是站著撒尿的,不能喝酒算狗屁的英雄?酒喝一分便多一分力氣,上刀山下火海殺狼搏熊都不會眨眼睛。”

鄭吉大笑:“明月黃昏後,獨醉桑落酒。匣中霜刀鳴,多少故人心。你爹說的好,不能喝酒算哪門子英雄?這桑兒落就是給有血性的漢子喝的,咱們今天就他娘的糙一回——不醉不歸。”

虎蠻臉上露出罕見的笑意,然而瞬息之間這笑容便斂去,端著酒碗的手僵住,眸子裏迸射一抹寒芒。

鄭吉恍似未見,慢慢啜了一口酒,說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這種天氣正是喝酒的好日子,別擾了喝酒的興致。”

果然,虎蠻不再擔心,端起酒碗往嘴裏灌去。

“叮”,一根竹筷如勁矢般飛來,穿透酒碗又釘入酒鋪的柱子上,筷尾簌簌顫動,柱子上落下幾許塵土。

“哧”,碧綠的酒水從碗上的破洞裏射出,濺了虎蠻一身。

正在記賬的跛子徐抬頭看了看那半截筷子,又垂下眼皮擺弄櫃子上那些骨製的算籌,似乎這種事兒見多了,早已見怪不怪。

“啪”,虎蠻勃然大怒,將酒碗擲在地上,便要去摸背上的野牛弓。

鄭吉輕輕按住他的手:“喝你的酒,這種事兒和小孩子沒關係。”

虎蠻執拗道:“我不是小孩子!”

鄭吉看看他,眸子裏春暖花開。

他放下杯子站起身,望向門口兩個漢子,懶洋洋道:“春日聞弦歌,秋雨醉當壚,兩位奈何擾人雅興?”

那兩人頭戴鬥笠,大半個臉孔被鬥笠遮住,看不清形貌。一玄衣,一白衣。玄衣懸刀,白衣扛劍,肅殺之氣撲麵而至,令人不寒而栗。

酒客們見狀,紛紛走避。

玄衣人聲如夜鴞:“久聞鄭軍侯身懷絕技,戰力無雙,郭某不才,特來討教一二。”

鄭吉一怔:“漢人?”

玄衣人朗聲道:“隴西郭信!”

鄭吉微眯了雙眸:“隴西第一刀客?”

郭信摘掉鬥笠,笑道:“江湖朋友抬愛,浮名而已,與鄭軍侯相比,郭某這把刀似乎算不得鋒利。”

鄭吉看向白衣人:“和郭大俠同行,閣下想必不是無名之輩。”

白衣人慢慢摘下鬥笠,露出一張清峻臉孔:“在下邯鄲馮無疾!”

鄭吉的目光落到那人肩頭的劍鞘上,說是劍鞘,其實是兩張木片外麵裹纏了布條而已,看起來寒酸之至。

鄭吉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寒酸,瞳孔微縮:“青蚨劍?”

馮無疾眸現異色,微訝道:“鄭軍侯識得此劍?”

“青蚨出,鬼夜哭,此語傳遍大河上下。這麽多年,馮大俠的劍下又添了不少孤魂吧?”

“不多,加上你才滿半百之數。”

“傳聞青蚨劍下不死無名之輩,這麽說倒是鄭某高攀了。可惜鄭某隻有一個腦袋,送給你們誰好呢?”

郭信大笑:“這個不須煩憂,你接得我一刀,郭某轉身就走。”

鄭吉也笑起來:“郭大俠有隴西第一之譽,這一刀不太好接啊。”

郭信緩緩握住刀柄,眾人霎時如置冰窖,連肌膚都隱隱生疼。

好可怕的殺氣!

眾人無不驚悚,隴西第一刀果然名不虛傳!

郭信冷冷道:“拔出你的刀!”

鄭吉沒有動,眯起雙眼。

怒意浮現,郭信聲音更冷:“沒人敢空手接我的刀,你這是找死!”

虎蠻不由自主抓起大弓,指骨節節青白。

一寸刀芒出鞘,眾人耳邊似乎響起風雷之聲。

郭信一步踏出,恍如巨象踩落,地皮陡震,酒鋪無風自顫。

眾人駭異,不是郭信的步子多麽沉重,而是刀意凝聚,重逾千斤。

又一步踏落,一線刀光乍起,初似淡淡螢火,繼而如煌煌大日,從九天飛撞而下。虛空破碎,神魔湮滅,天幕被生生割裂開來。

這一刀,一往無前,千軍辟易;這一刀,身前無人,氣吞如虎。

刹那間,鄭吉被炫目的刀芒淹沒,刀氣沸騰如海。

眾人手腳冰涼,驚駭欲絕,沒有人認為鄭吉還能活下來。

虎蠻雙目通紅,虎躍而起,手中大弓發出刺耳的咆哮,箭簇指向郭信——他能不能活下來不重要,誰殺鄭吉,他必殺之。

鄭吉以刀為鼓,以指代槌,一指疾出敲在刀鋒上,天鼓雷鳴。

郭信承受不住刀上巨力,向後飛退,兩腳將地麵犁出一行深壑。

這一刀接下了?眾人瞠目結舌,猶如活見鬼一般,這也能行?

虎蠻鬆了一口氣,崩緊的野牛筋弓弦緩緩複位。

郭信臉孔抽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良久喑啞道:“我說過,你接下這一刀,我退出!”

郭信收刀,沒有半點猶豫,轉身就走。

身後響起鄭吉平靜的聲音:“閣下就這麽走了嗎?”

郭信驀然回頭:“你待如何?”

鳳眸沒有一絲波瀾:“我也有一拳,請郭大俠賜教!”

“你……”郭信剛想說什麽,見鄭吉左掌輕飄飄按向他的胸口,他知道這一拳必定非同小可,急忙橫刀立在胸前,擋住鄭吉的手掌。

鄭吉恍似未見,一步跨出,風雨不驚,右拳向前砸下,好似神人擂天鼓,落在自己的左手背上。

“咚”,郭信整個身子飛起來,向後撞出店門,越過一條街嵌入對麵的土牆裏。

轟隆隆,那段牆崩塌下來,塵土飛揚。

郭信從土礫中爬出,張嘴吐出一口瘀血,右臂無力垂落,手中那把隴西最鋒利的刀扭成了麻花。

眾人瞳孔疾縮,如遇鬼魅。僅僅一拳就將威震隴西的郭信傷到這個地步,這個年紀不大的漢人軍侯到底有多厲害?

郭信什麽也沒說,拭去嘴角的血水,深深看鄭吉一眼,在秋雨中踉蹌遠去。

2

“好拳!”馮無疾攥緊劍柄,劍鳴之音透鞘而出,如龍吟虎嘯。

眾人臉孔再度變色,青蚨劍下無輪回,果然是一把絕世凶器。

跛子徐撂下算籌,不冷不熱道:“這間鋪子小,經不起神仙打架。你們要打,最好滾到外麵去,別把我這破地方給拆了。”

馮無疾看了看跛子徐,什麽也沒說,扛著青蚨劍走出店鋪。

虎蠻不滿道:“這人有病吧?大冷天的放著好好的酒不喝,偏要拿把破劍砍來砍去,幹脆我一箭射死他算了。”

鄭吉拎起酒壺,一口氣喝個壺底朝天,大笑道:“今朝一杯桑落酒,明日斬盡匈奴頭。會須一飲三百杯,不羨人間萬戶侯。掌櫃的,再溫兩壺好酒來,等我熱過身子繼續喝。”

跛子徐笑道:“年紀不大,豪氣倒是有幾分。這種屁話雖當不得真,也比廟堂上很多人的鬼話強得多。小子,今兒就衝你這幾句狗屁不通的大話,老跛子送你一壇窖藏十年的桑兒落。至於能不能喝到,要看你的本事。一條蟲子都捏不死,別說好酒,羊尿都沒一滴。”

鄭吉剛走到門口,聽到跛子徐的話,身子一歪差點兒摔倒。這算什麽?好不容易憋出幾句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語,不喝彩也就罷了,到了老跛子這裏反成了屁話。再說外麵那個是蟲子嗎?那是吃人的青蚨!不說了,傷自尊!都不想活了……

虎蠻背好弓,緊跟著衝了出來。

靜謐的巷子裏,馮無疾立於秋雨中,淵停嶽峙,白衣如雪,頗有幾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意境。不說其他,光是這份修心養性的功夫,青蚨劍客走在了當世很多人的前麵。

馮雲疾身材頎碩,麻白長袍隨風起舞,修長有力的手指攥緊劍柄,劍尖向下。雨珠沿著劍脊滾落,劍脊正中的青蚨花紋經水一洗,像是一下子活了,蠢蠢欲動。

鄭吉迎麵走來,兩手空空。

馮無疾眸子驟縮,一股怒氣無端衝起,他十年未嚐一敗,獨步江湖,不想在赤穀城裏被一個小軍侯如此無視,難道這個小子真以為可以用雙手接住他的青蚨劍?不知死活的東西!

馮無疾握劍的右手不經意動了一下,死水般的心湖出現一道漣漪。那條青蚨振翅彈冠,欲化蟬而飛,一滴雨珠砸在劍脊上,劍氣多了一絲裂縫,青蚨的影子莫名黯淡幾分。

鄭吉止步,看了看馮無疾,忽然笑起來:“馮大俠,你的心亂了!”

心不亂,劍下無敵;心亂了,何以取勝?

馮無疾深吸一口氣,眼神清明如初,心湖上那道漣漪緩緩消失。橫劍於眉前一尺之處,左手雙指並攏,緩緩抹過劍脊,像是在安慰那條暴躁的青蚨。

馮無疾再次看向鄭吉,眸子裏多了一抹淩厲。

鄭吉哂笑道:“青蚨劍下不死無名之輩,馮大俠拿我祭劍,不怕委屈你的青蚨?”

馮無疾不為所動:“我有一劍——仙人攬北鬥,請鄭軍侯賜教!”

話音剛落,左手二指狠狠彈在劍脊上。一道白亮亮的雨線從劍上射出,猶如一隻大了無數倍的青蟬飛向鄭吉。

古書上說,青蚨生南海,其狀如蟬。

鄭吉瞳孔猛縮,身體驀然倒翻出去。那道雨線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去,將身後的石牆打出拳頭大的一個破洞。

鄭吉駭然,幾粒雨珠便有如此威力,真正的青蚨劍又該如何?

不等鄭吉起身,虛空炸開,滿天的雨絲倒卷而飛。一道銀燦燦的劍芒無視時空距離,從小巷另一頭朝鄭吉當頭斬下來,劍芒中恍有仙人之影,舉世無敵,霸氣衝九霄。

青蚨劍下無輪回,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鄭吉避無可避,一手撐地,身體淩空飛旋,如流星般撞向青蚨劍。

馮無疾完全沒料到鄭吉這個自取死路的昏招,以為他走投無路亂了分寸,劍芒微微一挫,將鄭吉後背撕開兩尺多長的口子,血染衣衫。

鄭吉死裏逃生,直起身子看向馮無疾,眸子裏無悲無喜。

“馮大俠果然好劍法!不是劍下留情,這一式仙人攬北鬥真會讓鄭某祭了你的青蚨劍!”

馮無疾收劍入鞘,麵無表情:“青蚨劍出不留手,你接下這一劍就是馮某輸了。馮某殺不了你,還不至於往自己臉上貼金!願賭服輸,這是江湖規矩,你便是要馮某項上人頭,馮某也雙手奉送!”

“閣下劍術驚人,威震河朔,在下有幾個膽子敢留下馮大俠這顆腦袋?真要如此,我這輩子恐怕別想過安生日子,光是馮氏門生還不得掘了我們家祖墳?”

馮無疾一怔,氣得轉身就走。他怕自己多待一刻會拔劍砍人,這小子真不是個東西,空手接下了他的青蚨劍不說,嘴巴還這麽損。他馮無疾縱橫江湖數十載,譽滿大江南北,靠挖人祖墳的本事嗎?

“馮大俠這就走了嗎?”

馮無疾轉身厲聲道:“怎麽,鄭軍侯也有一拳相贈馮某?”

鄭吉微怔,這人真是給臉不要臉啊,你平白無故砍我一劍,老子都沒說什麽,你牛氣個毛啊?江湖人物都這德行,虎死不倒威,驢死不倒架,死鴨子嘴硬,心裏怕得要死,卻恨不得在臉上刻幾個字——爺不怕死。

鄭吉淡淡道:“一拳沒有,一句話還是有的。你和郭大俠都是名揚四海的人物,犯不著找一個無名小卒的晦氣。我自忖與兩位大俠素昧平生,也無仇怨,不知今天這場架所為何來?”

馮無疾想了想說道:“今日之事,我和郭信受人之托,但並非真要取你性命。”

鄭吉大為鬱悶:“話雖如此,但鄭某挨了一劍,連個理由都沒有,好像有些說不過去。你可以不說明隱情,鄭某受了傷,請郎中的錢總要有人出吧?”

“請郎中的錢?”馮無疾無語,看著鄭吉像看白癡一樣,他殺人如剪草,青蚨劍下鬼無數,給誰請郎中?不殺對方全家就不錯了。

“鄭軍侯的要求不過分,這個郎中我來請,還要請烏孫王宮裏最好的禦醫!”從巷子那頭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有幾個人轉過巷口迤邐而來。一個身材魁偉的年輕人走在前麵,龍行虎步,鷹視狼顧,不怒而威。他身後則是三個隨從,剛剛離去的郭信赫然在列。

鄭吉微眯鳳眸:“你是誰?”

年輕人笑道:“我叫萬年,就是指使他們兩個殺你的幕後元凶!”

“烏孫國二殿下?”

“可不就是我嘛!”萬年拊掌大笑,“聽說母後要你送我去長安,依我的性子自然是不肯順從的。本王子回赤穀城的時間不長,對你的大名倒是如雷貫耳。烏孫國上下皆知漢人有個鄭軍侯,神勇無敵,舉世無雙。我這個人不信邪,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煩請兩位大俠和你搭搭手。事實證明,鄭軍侯果然好功夫!”

“殿下不怕玩出人命?”

“你不是好好站在這裏嗎?”

“那說明我運氣還不錯。倘有個萬一,恐怕沒有機會見到殿下。”

“有些事沒有萬一,不是嗎?”

“哦,殿下是說在下死了也白死?”

“不然呢?”

“聽說殿下讀了不少漢家典藏,當知仁者愛人為仁由己之理。”

“那是你們漢人的道理,我隻信奉勇者無懼。”萬年晃晃拳頭,拔劍將一塊青石劈為兩半,睥睨四顧道,“這就是本王子的道理!”

“道理有對錯,不分彼此。天下之大,總有人比你的拳頭更硬,比你的劍更快。那個時候殿下怎麽講道理?”

“道理再大,大不過手中三尺青鋒,本王子何須麻煩?”

3

話音剛落,從巷子那頭傳來“篤篤”的聲音,眾人回頭,見一個少女背了琵琶,攙扶著一個目盲老者緩緩行來。老人手拄一根竹杖,竹杖敲在腳下青石板上,聲聲驚魂。

少女背上的琵琶青中透綠,形製古樸,通體為青銅所鑄。

秋雨,竹杖,銅琵琶,小巷裏無形中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兩個隨萬年來的侍從推刀出鞘,喝道:“來人止步,休得靠近!”

目盲老者身形不歇,笑道:“老瞎子從江南過敦煌,一路累死了五匹馬才來到天山腳下的赤穀城,一步都沒有停過,兩個小韃子也敢對老瞎子大放厥詞,知道死字怎麽寫嗎?”說話間,老者手裏多了一對漆黑的綽板,當地一敲,便如半空落了一個驚雷。兩個侍從當場如五雷轟頂,七竅流血倒在地上,竟被活活震斷心脈。

眾人驚駭欲絕,所幸馮無疾見機較快,第一時間拔出青蚨劍,搶在萬年身前將他護住,饒是如此,萬年也覺得耳鳴如鼓,頭昏腦漲,幾欲嘔吐。

甫一照麵便死了兩個侍衛,萬年恨欲狂,拔出長劍,目眥欲裂:“該死的老賊,敢在本王子麵前殺人,不把你剝皮挫骨,難消心頭之恨!”長劍挾著風雷之聲朝老瞎子劈下去。

萬年在烏孫諸王子中武力值第一,劍法受過高人指點,出手自是不凡。

老瞎子猶如目見,鐵綽板輕飄飄拍出去,分毫不差敲在萬年持劍的手腕上,腕骨差點兒碎裂,長劍墜在地上。

萬年疼痛難忍,不等他叫出聲,瞳孔裏五根枯瘦的手指破空抓來,指甲青黑色,長有數寸,宛似鬼爪,直要將他的腦袋生生抓爆。

變生肘腋,郭信和馮無疾目眥欲裂,各挺刀劍疾救。

少女手揮銅琵琶,身似鬼魅,擋住郭信。

馮無疾一劍斬落,仙人攬北鬥。萬年殿下命在須臾,這個時候也容不得他留手,一出劍便是看家絕技。

“好劍法!”老瞎子手揮竹杖,擊散漫天劍氣,另一隻手爪毫不猶豫扣向萬年的腦門兒。一旦抓上,五個指洞肯定是少不了的。

萬年神情呆滯,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死神兜帽下空洞的臉孔,手足冰冷,肝膽俱裂。

“嗖”,老瞎子的五指堪堪觸到萬年額角之時,一物從酒鋪裏飛出,撞在老瞎子的鬼爪上,那東西落地,卻是一枚骨製算籌。

老瞎子吃疼,收回手爪,大怒道:“何人藏頭露尾暗算老夫?”

鋪子裏寂然無聲。鄭吉狹眸微眯。

虎蠻看向地上的算籌,震驚道:“那不是……”

鄭吉看他一眼,虎蠻趕緊捂住嘴巴,生怕說出下麵的話。

萬年死裏逃生,竄出十幾丈遠,才發現全身汗透,大怒道:“老瞎子,我要殺了你!”

老人冷笑道:“恐怕二殿下要失望了,老瞎子祖孫二人萬裏來此,不是為了殺兩個小韃子,而是為了一筆交易。有人出千金買殿下頸上這顆大好頭顱,老瞎子不得不來,殿下若肯成全,老瞎子感激不盡!”

萬年差點兒吐血,平生隻有他殺人,哪有人敢借他頭顱一用?

郭信被少女擋住,未能及時相救萬年。剛換過的刀又不太順手,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惱火,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麽人?”

“笨蛋!他們當然是殺人的人!”聲音從鋪子裏傳出,然後大家就看見跛子徐兩隻手攏在袖子裏,不緊不慢踱出門,渾濁的眼神一洗如雪,“鐵綽板,銅琵琶,紅葉樓甲字殺手竟然現身西域赤穀城,真是稀客呀。吳茱萸,銅琵琶戾氣太重,受之不祥。你老婆傳給了你女兒,她們都不得善終。如今又落在你孫女手上,你猜猜她能活多久?”

“紅葉樓?”郭信臉色驟變,馮無疾瞳孔疾縮,不由攥緊劍柄。

紅葉樓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殺手組織,沒有之一。凡是接到紅葉帖的人,必死無疑。“鐵綽板銅琵琶”是該組織的甲字殺手,江南多鬼音,一曲斷人魂,江湖中誰不聞風喪膽?

老瞎子一頓竹杖,向跛子徐喝道:“你是誰?”

“我是誰?吳茱萸,當年華山無根亭那一刀,你都忘了嗎?”

老瞎子身子劇震,嘶聲長嚎:“你是徐長卿?”

“徐長卿早死了,這兒隻有賣酒的老跛子,你可以叫我跛子徐。”

“跛子徐?”吳茱萸一怔,臉孔猙獰如鬼,“昔日威震關中的徐無敵淪落到賣酒的地步,真是老天有眼。姓徐的,當年華山無根亭一戰,拙荊死在你的刀下,吳某也承你一刀之賜,瞎了雙眼。不等吳某找上你,你卻投靠了衛太子,欲借朝廷之手對吳某斬草除根。後來衛太子遭巫蠱之禍,兵敗遁避於泉鳩。你身為衛太子身前第一行走,賣主苟生泄露行蹤,致使衛太子遭兵圍而死。十幾年來,殺妻之仇毀目之恨,老瞎子須臾不敢稍忘。別人都以為你死了,老瞎子不相信,每夜都會祈禱你好好活著,如今看來,上蒼還真是可憐老瞎子一片誠心!”說到最後,老瞎子咬牙切齒,聲似厲鬼。眾人無不悚然。

少女死死盯住跛子徐,瞳孔泛起血色,慢慢解下背後的銅琵琶。

“住口!”跛子徐聲色俱厲,邋遢狀貌頓消,鋒銳之氣衝天而起,如神劍藏鞘,一旦出匣,光射牛鬥,不可逼視,“徐某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你一介殺手又懂得什麽?當年你們夫妻刺殺右扶風崔緹,徐某本應將你二人誅殺,可惜被你逃了。既留得一命,就該像老鼠一樣藏在地洞裏,還敢出來見光,不想活了嗎?”

殺手這一行與其他不同,天生喜歡躲在陰暗裏,瞅準機會一擊必殺。這是他們的可怕之處,也是他們的局限。再厲害的殺手都不能見光,見光必死。

老跛子居然是徐長卿!

馮無疾瞪大眼睛,徐長卿當年號稱“徐無敵”,是衛太子劉據身邊的紅人,俠名之盛如日月經天,光耀九洲。後來“巫蠱之禍”爆發,血洗長安,衛太子自縊而死,徐長卿也下落不明。有人說他死在亂軍之中,也有人說他遠遁海外,沒想到竟藏身在赤穀城的陋巷裏。

郭信完全呆住,他無論如何都很難把眼前這個落魄邋遢的老跛子和昔年如日中天的大俠徐長卿聯係在一起。

馮無疾劍意衝天,一山不容二虎,青蚨劍十年未嚐一敗,今遇徐無敵,如何不戰?

跛子徐斜睨馮無疾:“青蚨劍客是吧?你的對手是老瞎子和那個小丫頭,沒事兒別來招惹老跛子,我這幾根骨頭禁不起你那條臭蟲折騰。”他轉頭看向眼神發直的郭信,氣道,“你好歹也是隴西第一刀客,真他娘的丟人!換了把刀連人都不會砍了嗎?”

郭信汗顏,長刀殺氣如潮,向吳氏祖孫喝道:“不管你們是誰,想殺二殿下,都得先過郭某這一關!”

“螳臂當車,不自量力。什麽隴西第一刀,土雞瓦犬而已。”少女纖足翹起,步步生蓮。反持琵琶,淩空撥劃,銅琵琶如九幽鬼啼。

郭信首當其衝,鬼音入耳幻象叢生,刀氣消弭如中邪魅。這麽一眨眼的工夫,一線白芒抹向他的喉嚨。

“叮”,眼看郭信要血濺當場,馮無疾眼疾手快,青蚨劍及時擋住那道殘影。少女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長不盈寸的匕首,將郭信的脖頸劃開一道淺淺的血痕。不是馮無疾出手及時,郭信此刻已被割斷了喉嚨。

鬼音斷魂,殺人無形,紅葉樓甲字殺手果然可怕。

眾人手心裏浸出冷汗。

郭信汗流浹背,向馮無疾投去感激一瞥,而後惡狠狠盯向少女和老瞎子,吼道:“今天不宰了你們,郭某就此退出江湖!”

身為隴西第一刀,日不移影一敗再敗,郭信恨不能將老瞎子和少女剁成肉醬。他這話倒非虛言,今日找不回場子,隴西第一刀在江湖上就是個笑話,還混個屁!

馮去雙指並攏抹過青蚨劍,朗聲道:“鐵綽板銅琵琶,鬼音斷魄。馮某久聞大名,今日相遇,馮某少不得要向兩位討教幾招!”

“找死!”吳半夏青衣當風,銅琵琶朝馮無疾摟頭砸下。如佛陀擲象,完全不像女子所為。

跛子徐頷首道:“銅琵琶為鹿山青銅所鑄,重九斤十三兩,這個丫頭舉重若輕,天賦異稟,比當年那個老娘們兒強得多。吳茱萸一身殺孽,有如此後人,老天真是待他不薄。”

虎蠻不由得失笑:“你想什麽呢?人家和你有仇,是來殺你的。你不替自己擔心,還在這裏搖頭晃腦碎碎念,不是真傻了吧?”

“你懂什麽?”跛子徐翻翻白眼,“觀稀世之戰,如飲醇醪,不覺自醉,豈是爾等蠻夷所知?”

虎蠻不懂他說什麽,瞧情形不像什麽好話,想翻臉,被鄭吉製止。

馮無疾見銅琵琶來勢驚人,不敢硬接,飄身疾退。

吳半夏得勢不饒人,掄起銅琵琶一通狂砸,如疾風暴雨,千山雷鳴,竟將銅琵琶當成佛門金剛杵,降妖除魔,以力破道。

武諺雲:“一力降十會。”青蚨劍長三尺二寸,重三斤十二兩,與銅琵琶相比遠遠不及。

馮無疾不敢硬碰,被銅琵琶壓製,手忙腳亂。

4

萬年觀戰,見馮無疾落了下風,臉色越發難看。

吳半夏反掄琵琶,如鐵槊橫江,身前無敵。

被一個女孩子逼到這個份兒上,馮無疾覺得臉上無光,長嘯一聲,身形暴起,棄守為攻。青蚨劍光芒大熾,一隻青蟬驚空乍現,射向吳半夏的喉嚨。

青蚨劍劍芒化蟬,無物不破,故江湖傳言——青蚨出,鬼夜哭。

郭信暴起,毫無征兆掄刀斬向銅琵琶。這一刀似神山崩落,狂暴無匹,虛空崩裂,鬼哭神嚎。

眾人大出意外,誰都沒有料到郭信會橫插一腳。

“豎子敢爾!”吳茱萸看不見,對場中情形卻清清楚楚。見郭信出手和馮無疾夾擊自己的孫女,氣急敗壞,竹杖如青蟒出洞疾刺郭信。

郭信發了狠,刀光徑直斬下,不剁了銅琵琶不罷休。他皮糙肉厚,拚著挨一杖也要先做掉吳半夏。

刀氣縱橫,青蟬嘶鳴,竹杖如蛇。

生死俄頃,吳半夏纖手勾挑銅琵琶,老瞎子持鐵綽板,當空橫擊。霎時間,九幽淵裂,萬鬼齊嚎。天門洞開,虛空雷動。

虎蠻青筋暴突,目眥欲裂。

萬年慘叫,抱著腦袋往地上撞。

“咄!”跛子徐陡喝一聲,如佛陀敕咒,震散萬千鬼音。

“呯”!雙弦崩斷,吳半夏懷抱銅琵琶飛退,臉色蒼白如雪。

人影飛散,老瞎子持杖而立,杖端半尺雪刃,血水滴落。

郭信長刀落地,雙手捧腹,指間血水如泉。他沒料到老瞎子的竹杖暗藏玄機,竟是一柄杖中劍,三寸刃鋒幾乎絞斷他的腸子。

馮無疾踉蹌後退,虎口流血。手中剩下半截青蚨劍,神華不再。

老瞎子抖腕,半截劍刃飛出去插在萬年腳下:“二殿下,紅葉帖在老瞎子手上還從沒有浪費過。別指望大昆彌和烏孫蠻騎能夠救你,我要殺的人,誰都救不了。你最好不要奢望逃走,不然會死得很慘。”

萬年知道老瞎子的話是真的。此時此地他就是砧板上的魚肉,怎麽吃完全看對方心情,再多的兵馬都救不了他。

反正逃不過一刀,萬年橫下心叫道:“老瞎子,你可以殺我,不過在死前我想知道誰要殺我。”

“這不合規矩,紅葉樓沒有出賣雇主的先例!”

“有人出千金殺我,本王子出萬金買他的命,你敢不敢接?”

“老瞎子殺人百無禁忌,和敢不敢沒關係。紅葉樓有規矩,不和死人做交易!老瞎子愛莫能助。”

萬年絕望,轉頭看到鄭吉,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大叫道:“鄭軍侯,母後讓你保護我,你打算一直袖手旁觀嗎?”

鄭吉笑道:“殿下不和人講道理了嗎?”

萬年頭疼,老瞎子拳頭比他大,刀比他快,他的道理大不過人家,沒法講啊。

跛子徐瞪眼:“小子,這個時候你還說風涼話,不厚道啊。”

“不厚道總比命沒了強吧?人家是紅葉樓甲字殺手,我犯不著拿自己的腦袋硬往人家刀口上湊。再說了,人家和你有殺妻之仇毀目之恨,這個時候你都不為自己想一想,還有心情替別人擔憂?”

“你……”這回輪到跛子徐跳腳,“你師父怎麽教出這麽個沒用的東西?滾滾滾,把酒賬結清了,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我再看見你。”

老瞎子陰惻惻道:“這位小哥兒說得不錯!姓徐的,咱們的賬也該算算了,十幾年了,老瞎子天天擔心,真怕你安安穩穩死在了床頭上,老瞎子才是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咦,你對徐某倒是想念得很啊。想殺我為你老婆報仇?可惜啊,恐怕你要失望了。”

“徐長卿,別說你如今跛了一條腿,是個廢人,就算你昔日全盛之時,老瞎子也沒懼了你。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痛快死的。老瞎子一定將你帶到拙荊墳前,一刀一刀地割。割夠三個月,一個時辰都不會少!”說到最後,老瞎子慘厲如鬼,讓人頭皮發麻。

“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古人誠不我欺矣。不是當年留下你半條命,何來今日之禍?老跛子最不喜歡被人惦記,既然這樣,那就把賬一並清了吧。自從當日離開長安,老跛子再沒碰過刀,十幾年了,刀法早已生疏不堪,如何能與人過招?吳茱萸,你殺一個將行就木的老跛子,不合江湖道義吧?”

“江湖道義?”吳茱萸冷笑,聲音惡毒無比,“徐長卿,別說你是個跛子,就算一隻雞,我都會慢慢割碎了你。”

萬年也回過神來,叫道:“老伯,老瞎子殺人百無禁忌,你不必跟他講江湖道義,趕緊砍了他完事兒,雨快停了,你不賣酒了嗎?”

跛子徐大笑,虎蠻直翻白眼,這個時候還想著雨停賣酒,這家夥……心得多大啊!

跛子徐看向鄭吉,沒好氣道:“小子,聽到二殿下的話沒有?雨快停了,客人都等著呢,趕緊去砍人,別耽誤老跛子賣酒。”

“師伯,你真讓我出手?”

“師伯有事,弟子服其勞。這個道理你師父當初沒有教過你?我一大把年紀,你好意思讓我欺負一個老瞎子?”

“呃……”鄭吉手扶腦袋,幹脆閉嘴。

師伯?萬年郭信等人大吃一驚,老跛子居然是鄭吉的師伯,這個梗也太大了吧?等等……老跛子是當年無敵大俠徐長卿,鄭吉是他的師侄,那麽鄭吉的師父……

老瞎子臉色驟變:“小子,上陽先生梅顧是你師父?”

上陽先生?郭信和馮無疾臉色再變。

上陽梅顧,雲中白鶴,學究天人,莫盈莫虛,翛然來往,天下莫知其蹤。除了他,當世幾人敢稱先生二字?

鄭吉笑道:“我說不是,你相信嗎?”

跛子徐嘖嘖道:“連這種話都敢說,梅師弟怎麽教出你這麽個欺師滅祖的東西?待今日事了,我要修書一封,讓梅師弟將你逐出師門,免得將來貽羞了上陽先生這四個字。”

虎蠻有些看不下去,忿忿道:“老頭兒,你讓鄭大哥幫你砍人,說話還這麽難聽,有你這麽請人的嗎?”

“對啊,對啊!”萬年湊上來,又恢複了桀驁不馴之態,“徐老頭兒,不是我說你,你這可不是請人辦事的態度。有人請老瞎子殺我,還給了紅葉樓一千金呢。你讓鄭軍侯替你殺人,沒有千金,幾百壇好酒總該有吧?”

幾百壇桑兒落?跛子徐眼皮直跳,他有些後悔,就不該這麽早從鋪子裏出來,讓吳茱萸先用鐵綽板將這個小王八羔子拍扁了再說。

吳茱萸臉色難看:“老瞎子與徐長卿不死不休,其他人不要插手!”

鄭吉問道:“我不插手,你能放過他嗎?”

“殺妻毀目,此仇不共戴天。老瞎子恨不能生啖其肉!”

“江湖爭鬥,生死無常,你殺得別人,別人也能殺你。你是紅葉樓甲字殺手,血債無數,該有多少人向你索命?”

“鄭軍侯,今日任你舌燦蓮花,也休想讓我放過姓徐的。你若插手,生死自負!”

鄭吉歎了一口氣:“我發現二殿下的道理有時候更管用!”

萬年立刻來了精神。

老跛子嗤笑道:“道理誰都有,拳頭不夠大,誰聽你的?”

鄭吉走向吳氏祖孫:“那今天咱們就比比誰的拳頭更大!”

吳茱萸神情慘厲:“老瞎子初來赤穀城,鄭軍侯大名如雷貫耳。搏神熊誅水怪,西行萬裏如入無人之境。如此英雄了得,異日必定前程遠大。鄭軍侯非要趟這個渾水,希望不要後悔。”

鄭吉笑道:“後悔有什麽用?你肯聽我講道理才行!”

吳半夏怒叱,身形疾飄,手掄銅琵琶朝鄭吉當頭砸下。

鄭吉踏步直進,不悲不喜,如佛陀行走世間,一手指地,另一手攥拳迎上銅琵琶。

“當”,拳頭與琵琶相撞,穿雲裂石。小巷兩邊的土牆轟然坍塌,兩人腳下的青石板密布蛛網似的裂紋。

吳半夏倒飛而回,手臂顫抖,銅琵琶上有一拳印,深達半指。

兩人初次交手,以硬碰硬,吳半夏顯然吃了虧。

萬年咂舌,空手硬撼銅琵琶,鄭軍侯果然不講道理啊。

“鄭軍侯好功夫!”老瞎子對剛才情形猶如目見,神情凝重,蹚地如龍,執鐵綽板橫空下擊,霹靂炸響,霸道絕倫。

吳半夏反彈銅琵琶,一步一生蓮,陰風淒厲,萬鬼出籠。

天鼓鬼音,雲屯席卷,奪魄斷魂。

眾人耳鳴如鼓,目眥欲裂。

鄭吉長笑:“我有一刀,龍戰於野——刀來!”

鄭吉接刀在手,大氣絕倫。

刀長三尺,通體青紫,刀脊厚重,直鋒如雪。刀柄環首鑄睚眥之形,刀身有篆文“重淵”二字。

龍生九子,睚眥為九子之一,龍身豺首,剛烈好鬥,主殺伐。

鄭吉長笑:“好刀!”

一刀筆直斬落,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刀鋒所向,神魔辟易。

“大漢祖刀!”吳茱萸臉色慘變,失聲大叫。

刀氣衝貫決**,**,劈飛鐵綽板,撞在老瞎子身上。

吳茱萸半邊身子炸開,青竹杖寸寸崩碎。

銅琵琶斷裂,吳半夏像斷線的鷂子砸落在瓦礫中。

鬼音匿蹤,青石板上刀痕逾丈,血水刺目。

萬年瞪圓眼睛,難以置信,名震江湖的紅葉樓甲字殺手……一刀就完了?

馮無疾渾身無力,他和郭信聯手都打不過的老瞎子,卻被鄭吉一刀給剁了……十年未嚐一敗,得是多大的笑話!

“爺爺……”吳半夏爬起來,發瘋般撲向血水中的老瞎子。

吳茱萸半個身子被斬斷,慘不忍睹。

縱橫天下的紅葉樓甲字殺手,以身伺刀,難逃宿命。

老瞎子滿臉血汙,伸出僅剩的左手,艱難撫摸著孫女的臉龐,顫顫微微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殺手死於刀下是最好的歸宿,不必難過……從今日起,江湖上再沒有鐵綽板銅琵琶……”

吳半夏血淚交流:“爺爺,我要為你報仇!”

“不……不要報仇……鄭軍侯是對的,爺爺一生殺人無數,要說報仇,我再死一百次都不夠……你還小,要好好活下去,離開紅葉樓,隱姓埋名,不可再做殺手,更不得為我報仇……”

“爺爺,不……”

老瞎子奮力推開孫女,半邊身子摔在泥水裏,拚盡力氣叫道:“人死燈滅,恩怨兩消……老瞎子一人做事一人當,禍不及子孫,鄭軍侯刀下留情……”

餘音未消,人已寂然。

5

“爺爺……”吳半夏抱住老瞎子的屍體,如狼長嗥。半晌,她抱起老瞎子殘缺的屍體,看都沒看眾人一眼,在秋雨中踉蹌遠去。

跛子徐歎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這一走,你再無寧日矣。”

鄭吉沒有說話,雙手捧刀奉還給老跛子。他剛才一聲“刀來”,便是老跛子將此刀擲來,助他殺了吳茱萸。

徐長卿沒有接刀,臉有追憶之色:“昔年先帝北征匈奴,采昆侖金精,命高手匠人燭麃子鑄刀八柄,其名為鎮嶽、重淵、折竹、摧鋒,垂裳、斬鐵、含沙和割鹿,敕封為漢刀之祖。”

“大漢祖刀?”眾人凝神,不敢出聲。

“古人雲,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故此刀名為重淵。衛太子獲賜重淵刀,不久又贈予徐某。殿下遁避泉鳩,身邊隻剩數人,衣食不繼。其邑有太子舊識,與徐某乃是摯友,家私萬貫。殿下命徐某前去求助……”

“弟子謹記師伯教誨!”鄭吉拜了三拜,珍重接過重淵刀。

萬年死裏逃生,大喜過望,趕緊叫人救助傷者。

帶來的侍衛死了兩個,郭信和馮無疾受傷,半條巷子成了廢墟,所幸消息封鎖及時,幾乎沒有人知道這條小巷裏發生過什麽。

馮無疾毀了青蚨劍,一身銳氣折了七分,蒼老憔悴許多。

郭信慘得多,小腹給捅個窟窿,不是徐長卿及時救助,早就死透。

萬年派人送郭信和馮無疾去自己府邸,好生將養。他本來想試試鄭吉的身手,不料引來紅葉樓甲字殺手,自己差點兒死掉不說,還連累了郭馮兩位大俠,他如何甘心?暗中派出大量人手查訪幕後元凶,緝拿吳半夏,死活不論。

鄭吉不殺那個女人,不代表他會放過她。一想到那個反彈銅琵琶冷若冰霜的少女,他牙疼胃疼脾疼肝疼……全身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