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赤穀風雲起

1

第三天,解憂公主召見了鄭吉,在座的還有昆邪的夫人馮嫽。

馮嫽智計百出,在烏孫極有聲望,被人尊稱為“馮夫人”。

解憂公主問了一路西來的情形,對鄭吉大加褒勉。

馮嫽歎賞:“鄭軍侯護送大宛公主西來,九死一生,勞苦功高,真是令人敬佩。”

鄭吉道:“在下職責所在,不敢貪功。”

馮嫽點頭,忽然問道:“鄭軍侯前天去了黃鵠樓?”

鄭吉一怔:“夫人耳目如神,竟連這種小事都知道。”

馮嫽大笑:“一曲魚荻引,技壓黃鵠樓,豈能是小事兒?”

解憂公主訝然道:“這是怎麽回事兒?鄭軍侯也喜好音律嗎?”

“鄭軍侯不隻喜好音律,還是此道高手呢,論起吹篴,除了葉無羨大師,也許沒有人比得過他,否則蘇子怎會心甘情願將葉無羨大師的魚荻贈給他呢?咦,小公主當時也在場,她沒有告訴你嗎?”

“素光那丫頭也去了黃鵠樓?這個我倒是不知道!”解憂公主精通音律,對葉無羨大師格外敬重,聽說鄭吉也會吹洞簫,大為驚喜,“沒想到鄭軍侯也通曉音律,異日有暇一定請鄭軍侯雅奏幾曲,以慰思鄉之情。眼下赤穀城魚龍混雜,匈奴方麵又逼得緊,為安全起見,希望鄭軍侯近日不要外出,大昆彌會派黑甲軍保護驛館,看那些齷齪之徒還如何滋事?”

鄭吉答應,他不是怕了匈奴人,而是不想給烏孫國添麻煩。

接下來幾日鄭吉一直待在驛館裏,除了舞刀弄簫,連大門都不出。烏孫王果然派了黑甲軍嚴密保護驛館,謹防匈奴人鬧事。

素光沒有來,被烏孫王禁了足。死了十幾個匈奴鐵鷹衛不是小事情,匈奴日逐王先賢撣連發三道諭令,要烏孫國交出凶手鄭吉,都被翁歸靡拒絕。

泥靡正在飲酒,得到消息氣炸肺腑,抬腿踹翻火爐上的烤羊,一連摔碎三隻玉樽,將五個親兵用馬鞭抽得死去活來。

烏豹騎個個噤若寒蟬,唯恐泥靡把火發在自己頭上。

泥靡在烏孫一向以雄武英偉自許,這次被一個螻蟻般的漢人弄得灰頭土臉,心都在滴血。原本他以為殺掉鄭吉易如反掌,不料那個漢人反給他更大的羞辱。以泥靡剛愎自用的性格,如何能夠忍受?

“我一定要宰了那個漢狗!”泥靡臉孔扭曲,聲嘶力竭。

帳前謀士伽兀骨勸道:“殿下乃天潢貴胄,注定會成為偉大的烏孫王,何必和一隻螻蟻過不去?鄭吉雖強,也是匹夫之勇。我們真要殺他,他能活著離開烏孫嗎?但這樣一來,勢必引起大昆彌的猜忌,滅一虱而毀狐裘,打一雀而擲金彈,智者不為也。”

泥靡對伽兀骨言聽計從,喘了幾口粗氣,臉孔由紅轉白,將鞭子擲到地上,說道:“本王子豈會在乎那隻螻蟻?隻是不忿他囂張罷了。可恨呼盧那幫廢物連一個漢人都對付不了,真是氣殺我也。”

伽兀骨撚須道:“殿下勿怪屬下直言,黃鵠樓那個女子雖靈秀出眾,卻並非殿下良選。殿下欲圖大事,應該將目光放得更長遠些。如今大宛公主嬛羅歸國,途經赤穀城,於殿下而言無疑是天賜良機。大宛國力雄厚,嬛羅公主又是西域第一美人,求親者旋踵相望,絡繹於途。倘殿下得嬛羅公主青睞,大事指日可待,殿下宜早決斷。”

泥靡惕然而悟:“我亦久聞嬛羅公主之名,可惜一直無由相見。此次公主逗留烏孫,乃是天賜良緣。我這便去見大昆彌,請他允準向嬛羅公主求婚。”

伽兀骨提醒道:“聽說那個漢人是護送嬛羅公主而來,殿下向公主求婚,眼下還需多忍耐,千萬不要與那個漢人發生齟齬。”

泥靡哂笑道:“這個你盡管放心,大事當前,我豈會不知道輕重?”

嬛羅一直留在王宮裏與弟史為伴,傳聞大宛使者不日即到,她不僅沒有歡喜,反添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這些日子一直沒見到鄭吉,心裏甚是掛念。

2

素光出不了王宮,悶悶不樂來找姐姐。

弟史正在聽雪亭裏吹笛,嬛羅撫琴而歌。

弟史吹的是橫笛,長一尺八,六孔,青色昆侖玉雕琢而成,精致華貴,音色絕美如天籟。

素光耳畔似乎響起黃鵠樓中的簫聲,幽幽歎了口氣。

弟史見素光全沒有平日的跳脫飛揚,很是驚訝:“妹妹有心事?”

素光想了想問道:“姐姐聽說過魚荻嗎?”

“魚荻?那是葉無羨大師的心愛之物。你問這個幹什麽?”

“幾天前我見過它。”

“在哪裏?”

“黃鵠樓!”

“據說大師仙逝後魚荻下落不明,難道他傳給了蘇子?”

“葉無羨沒有把魚荻傳給蘇子,而是讓她贈給有緣人。”

“有緣人?蘇子天賦卓絕才情無雙,還不足以繼承魚荻?”

“這個我不知道,反正蘇子將那支豎篴送了人。”

嬛羅聽到她們談話,不解道:“魚荻是何物?”

弟史頓現恭敬之色:“魚荻是洞簫之名,乃葉無羨大師的至愛之物。昔日大漢公主劉細君遠嫁烏孫,葉大師萬裏相隨,最後客死烏孫,魚荻也留在了西域。”

“葉無羨?我在長安聽聞過此人,據稱他精擅洞簫之技,一時無兩,後來杳無所蹤,竟不知他來了烏孫……”

弟史忽然問道:“小妹,你剛才說蘇子把魚荻送了人?”

“對啊,不然我哪有機會見到魚荻呢?”

“據我所知,蘇子極為挑剔,誰能成為她眼中的有緣人?”

嬛羅也大為好奇,與弟史一起望著素光,希望她能給出答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單論吹篴,蘇子稱不得天下第一。最起碼我就知道有個人比她吹得好。”素光正賣關子,一個侍女匆匆過來稟報,說右夫人請嬛羅公主過去,有事情相商。

右夫人就是解憂公主,嬛羅不敢怠慢,隨侍女而去。

素光疑惑道:“母親找嬛羅姐姐有何事?”

“聽說大宛使者快到了,母親也許找嬛羅姐姐商談一番。小妹,那個有緣人到底是誰?”

“姐姐不知道這幾天外麵發生了什麽事嗎?”

“什麽事?”弟史微微一怔,“我和嬛羅姐姐待在宮裏,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聽到。外麵有大事發生嗎?”

“姐姐,你們兩個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啊。”素光一甩小辮子,嗖地一下沒了影兒,聲音遠遠傳來,“得魚荻者是漢人鄭吉!”

“鄭吉?一介武夫,怎麽可能?”弟史目瞪口呆。

右夫人劉解憂找嬛羅,當然是為了泥靡提親的事兒。

泥靡提出娶大宛公主嬛羅為妻,烏孫王翁歸靡很不高興。他明察秋毫目光如炬,豈能看不出泥靡心裏那點兒小九九?

大宛土地廣袤,國力強盛,有控弦之士數十萬,又與烏孫毗鄰,絕對是一個強援。若是烏孫與大宛兩國能夠聯姻,翁歸靡更傾向於溫文儒雅的元貴靡,而不是泥靡。

由於王位之事,翁歸靡覺得有愧於泥靡,加上赤穀城裏不少烏孫貴族都明確表示支持泥靡王子與大宛公主聯姻,翁歸靡考慮再三,還是答應了泥靡的請求,讓解憂探探嬛羅公主的口風。

解憂公主根本不看好這樁婚事,於公於私她都不希望泥靡與嬛羅結為夫妻。泥靡凶殘暴戾狼子野心,與匈奴過從甚密,再得到大宛國的支持,必然會興兵謀逆。那時烏孫國會陷於刀兵水火,漢烏兩國關係逆轉,她和細君公主多年的努力將毀於一旦。

她是個聰慧的女子,明白翁歸靡的難處,什麽也沒說,把嬛羅公主請來,將泥靡求親之事坦誠告知。

泥靡殺人不眨眼,平生最喜築京觀,有人屠之稱。

嬛羅對此早有耳聞,豈會同意這樁婚事?當下再拜說道:“嬛羅自幼受父王寵愛,寄心於五音之律,不問凡俗。年前離國萬裏去長安,也是這一初衷。嬛羅記得《禮記?樂記》上說,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所謂調彌高,和彌寡,嬛羅輕妄,此生非知音者不與語,還請夫人勿要怪罪。”

解憂公主神情微鬆。泥靡不通音律舉國皆知,那是沒有機會了。下一刻她突然想起烏孫王子烏就屠,心裏又是一沉。烏就屠自幼喜好音律,曾隨葉無羨修習數年,才華橫溢,尤其擅長箜篌和豎篴,半個烏孫國為之傾倒。嬛羅欲覓知音,烏就屠豈不是最好的人選?

泥靡狂悖無道,追隨者並不多。反倒是烏就屠謙和恭謹,贏得了很多烏孫人的敬重。元貴靡想成為烏孫王,真正的威脅不是泥靡,反倒是那個深沉低調的烏就屠王子。

解憂公主是一個極有智慧的女子,對烏孫的局勢洞若觀火,泥靡和烏就屠無論誰做了烏孫王,都不可能延續翁歸靡親漢的政策,真有那一天,她多年的心血也許會付諸東流。

當然,這些話她不能向嬛羅公主道出,展顏笑道:“公主心誌高雅,令人敬佩。請放心,本宮一定會將公主之誌稟告大昆彌。”

3

第二日,翁歸靡召來泥靡,將嬛羅公主的態度明確告訴他。

泥靡大失所望,對嬛羅公主恨到極點,回到府邸叫來伽兀骨,準備派人把嬛羅公主搶過來。

伽兀骨嚇得心髒都要爆開。大宛國力強盛,嬛羅公主身份尊貴,非一般小國公主可比。泥靡真敢用強,別說大宛國會降下滔天之怒,大昆彌那裏也討不了好。

伽兀骨手撚鼠須,一對黃色的眼珠骨碌碌亂轉。過了一會兒,眼睛猛然一亮,笑道:“殿下,大宛公主心比天高,恃才傲物,咱們可以從中做點兒文章,來個一石三鳥。”

“你有何打算?”

“烏就屠王子精通音律,擅長吹篴和箜篌之術。大宛公主既然非知音不與語,那麽烏就屠王子向她求親,她該是無話可說吧?”

“這是什麽昏話?我與烏就屠向來不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恨不得殺了那個虛偽的賤種,怎麽可能將嬛羅公主白白送給他?”

“殿下莫急,讓烏就屠王子向大宛公主求親,不是成全他,而是給他添亂。烏就屠為人自負,一旦向公主求婚,必定會將公主視為禁臠。若這個時候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出來,你猜他會怎麽做?”

“什麽消息?”

“那個漢人一路護送大宛公主,孤男寡女朝夕相處,能會沒點兒事?烏就屠王子眼裏向來揉不進沙子,你覺得他會置若罔聞嗎?”

泥靡舒展眉頭,陰惻惻笑道:“烏就屠性情剛烈,睚眥必報,肯定會找那個漢人的麻煩。嗯,那個漢人身手不錯,萬一不小心把烏就屠給宰了,簡直完美到極點啊。可惜烏就屠不傻,他肯向大宛公主求親嗎?”

“烏就屠一直隱忍不發,其實在等待機會。想想看,一旦成為大宛國婿有可能會是下任烏孫王,在這個天大的機會麵前,他會拒絕嗎?大宛公主風華絕代,有神女之稱,多少王子才俊想成為她的入幕之賓。烏就屠就算拒絕也要有那個勇氣才行。當然,咱們還得買通烏就屠身邊的人,適時向他建言,不由得他不去做。隻要烏就屠找上那個漢人,不管死了誰,咱們都是最大的贏家。”

“這個計劃有點兒意思,可那個大宛公主好像沒有損失啊。”

“這件事本是一石三鳥,大宛公主豈能獨善其身?她和鄭吉的事兒一旦抖落出去,不管真假都會讓她身敗名裂,大宛王室也會臉上無光。到時候殿下再挺身而出,做足維護公主和大宛的姿態,還怕俘獲不了神女之心?”

泥靡雙拳猛地一擊,惡狠狠道:“好,就這麽辦!得不到大宛公主,把烏就屠和那個漢人弄死也不錯!”

伽兀骨領命,轉身出了銀頂穹廬。

大宛使團到達的當天,烏就屠王子表達了向大宛公主求婚的意願。翁歸靡喜愛烏就屠沉毅果敢,在元貴靡無望迎娶嬛羅的情況下,對這樁婚事也表達出樂觀其成的想法。此事很快傳遍赤穀城,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樁婚事。

嬛羅公主死裏逃生的消息傳回大宛,國王蟬封大喜,當即派他的弟弟安國侯鐵勒親自出使烏孫,迎接公主回國。

鐵勒受封安國侯,在大宛的地位僅次於蟬封。大宛與烏孫毗鄰,鐵勒早聽說過烏就屠王子善文能武,德才兼備,在烏孫國深孚眾望。這次見到烏就屠,發現他天生異相談吐不俗,也願意促成此事。

得到烏孫王和鐵勒的承諾,烏就屠以為此事必成,非常高興。

嬛羅公主聽到消息大驚失色,她剛剛拒絕了一個泥靡,又來一個烏就屠,她造了什麽孽非得和烏孫王室牽扯不清?

情急之下,嬛羅連夜麵見叔父,堅決不同意與烏就屠的婚事。

鐵勒苦苦勸解,嬛羅就是不鬆口。

鐵勒真急了:“烏就屠厚德載物,乃當世才俊,諸國王子無出其右者。除了他,你還能找到更合適的人嗎?聽人講你之前說過非知音者不與語的話,烏就屠自幼拜漢人葉無羨為師,諸般管弦無所不通,這樣的人還入不了你的眼,試問天下何人能成為你的良配?”

嬛羅秀眉一揚說道:“常言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大宛以武立國,鋒鏑所向無不畏服。作為大宛國婿,僅僅精通音律是遠遠不夠的,叔父也不希望我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吧?”

鐵勒笑道:“這個你盡管放心,烏就屠絕不是無用的書生,他膂力過人,勇冠三軍。當年與車師國望江陵一戰,他匹馬單刀衝鋒陷陣,十**十決,斬首無數。經此一役,車師人無不畏懼,至今提起烏就屠之名猶令小兒止啼。”

“膂力過人勇冠三軍?”嬛羅冷笑兩聲問道,“他能手搏熊羆入水屠龍嗎?”

“這個……”鐵勒一時語塞。西域諸國民風剽悍,不乏鷹揚虎視之徒,他們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更不把別人的命當命,殺人如剪草,可讓他們入水屠龍,真沒有幾個人可以做到。烏就屠驍勇善戰是不假,鐵勒卻不敢保證他有屠龍術。

想了想,鐵勒說道:“龍乃萬族之靈,大如須彌小如芥子,或飛騰於九天,或藏之於極淵,蹤跡難覓。你讓烏就屠王子去哪裏屠龍?”

“屠不了龍,就去野羊湖殺一頭水怪,這個沒問題吧?”

“殺水怪?”鐵勒瞪圓了眼睛,兩頰抽搐。小丫頭瘋了嗎?野羊湖裏的水怪興風作浪荼毒生靈,連整頭的牛馬都能一口吞下去,誰吃了豹子膽敢去殺它們?

“嬛羅,這話可不能亂說。水怪是不死邪靈,有魔鬼附身,烏就屠王子怎麽可能殺得掉它們?”

“他殺不了不代表別人做不到。你告訴他,他做他的王子,我做我的公主,我與他井水不犯河水,請他自重!”嬛羅說完,拂袖離去。

“咦,這丫頭話中有話啊……難道有人殺過野羊湖的水怪?”鐵勒沒有覺察嬛羅離去,喃喃自語,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4

第二天,烏就屠來訪,鐵勒將嬛羅的話如實相告。

嬛羅不同意,鐵勒也不敢勉強。那個寶貝公主一旦犯起強來,連大宛王蟬封都束手無策,他這個做叔父的又能怎麽辦?

烏就屠沒有說話,他舉止恭謹,不代表沒有脾氣。他此刻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外表平靜,內心卻如岩漿咆哮。

他的母親是匈奴女子,父王卻寵信漢家公主,他在諸王子中的地位極為尷尬。為了能夠出人頭地,他一直都很努力。從小習文修武,長大後為烏孫出生入死衝鋒陷陣,名聲和威望都是靠自己一點一點搏來的。試問諸國王子,不管是人品還是學識,有幾個比得上他烏就屠?

本是一樁十拿九穩的婚事,反被大宛公主狠狠抽了一鞋底,烏就屠沒有當場吐血也算忍功到家。直到離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烏就屠才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公主之心,她不知,我知!”

隔日,赤穀城裏流言四起,說大宛公主之所以一再拒婚,與那個漢人鄭吉有關。

鐵勒聽到傳聞,大罵烏就屠卑鄙,揚言要殺了他。

在鐵勒看來,此事肯定是烏就屠所為。那小子求親不成,就往嬛羅頭上扣屎盆子,這種行為實在卑劣透頂,真以為大宛國好欺負嗎?

沒等鐵勒找上烏就屠,烏就屠先找上了鄭吉。

大宛公主拒婚,烏就屠大為煩惱,又聽到外麵流言,心裏更加不痛快,晚上多飲了幾杯酒。睡到半夜時分,有蒙麵人闖進穹廬行刺。幸虧他警覺性高,身手又好,雖然挨了一刀,但好歹逃得一命。

見烏就屠的侍衛圍上來,刺客破開穹廬離去,無影無蹤。

據侍衛們講,那個刺客用的是漢人刀法,身材與保護大宛公主的鄭吉很像。那個漢人勇武絕倫殺人如剪草,又與大宛公主有染,聽到流言對烏就屠王子懷恨在心,幹出行刺的勾當毫不意外。

烏就屠不說話,裹好傷,天一亮帶人直闖驛館,找鄭吉算賬。

在驛館外麵,烏就屠被黑甲軍攔下。

烏就屠二話不說,驅散黑甲軍,闖進驛館,數十具弓弩對準鄭吉所住的穹廬。驛丞嚇得屁滾尿流,上來向烏就屠說情。

烏就屠一揚手,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衝過來,將驛丞拖下去用鞭子抽得鬼哭狼嚎。

鄭吉從穹廬裏走出來,後麵跟著虎蠻。

虎蠻抿緊嘴唇,雙目如鷹,手執一張大弓立在穹廬前。百步之內,他有把握在自己被射成刺蝟之前將那個烏孫王子一箭穿心。

鄭吉似乎沒看到幾十具大威力弓弩,泰然處之,緩步前行。

離烏就屠的坐騎尚有三十步,侍衛喝令鄭吉止步。

鄭吉眯起狹長的眸子望著烏就屠,沒有說話。

烏就屠攥緊刀柄,冷冷道:“你就是鄭吉?”

“殿下找到這裏,豈不知我之名?”

“果然有些膽色!知不知道我為何找你?”

“殿下若肯賜告,在下不勝榮幸。”

“本王子要殺你,你有意見嗎?”

“為了殺我,興師動眾,殿下還真是看得起我啊。”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閣下有手搏熊虎之能,我又怎敢小覷?好了,本王子一向恩怨分明睚眥必報,誰砍我一刀,我就砍他一百刀,你可以去死了!”烏就屠說完,將手一揚就要下令射殺鄭吉。

鄭吉五指一緊,鳳眸暴射寒芒,吞雪刀錚鳴如龍吟。

三十步之隔,數十具弓弩環伺,他死,那個烏孫王子也活不成。

千鈞一發之際,有人大呼:“住手!”

兩匹馬奔來,馬上之人正是元貴靡和大樂,臉色煞白汗如雨下。

烏就屠回頭看了一眼,眉頭緊皺,緩緩放下手。鄭吉也悄悄鬆開五指。

元貴靡和大樂來到雙方之間,大樂有意無意擋住鄭吉。

元貴靡策馬馳向烏就屠,臉色很難看:“烏就屠,你想幹什麽?”

烏就屠比元貴靡小了兩個月,但他從來沒將這個哥哥放在眼裏:“我想幹什麽,你沒看清楚嗎?

元貴靡大怒:“鄭吉是烏孫的客人,父王對他很賞識,專門派了黑甲軍負責他的安全,你這麽明目張膽殺人,置父王於何地?”

“你不用拿父王嚇唬我,有人要殺我,我就殺他。”

“鄭吉要殺你,怎麽可能?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本王子昨晚遭人行刺,刺客就是鄭吉!”

元貴靡看一眼烏就屠肩頭的傷,問道:“你確定是鄭吉所為?”

“這是本王子的事兒,與你何幹?”

“那我真要恭喜你,挨了一刀,好歹還有命在。”

“你什麽意思?我沒被人殺掉你很失望?”

“若是鄭吉出手,你絕對活不到現在!”

“這算是威脅嗎?好,我記下了,殺了鄭吉再找你算賬!”

“不是威脅,而是救你的命!我不來,鄭吉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會死。”

烏就屠攥緊刀柄,眸子裏冷芒暴射,他不想和元貴靡廢話,先殺了那個漢人再說。錯過今天這個機會,他會後悔的。

元貴靡冷笑道:“你要殺人,我不會攔著你。你心裏怎麽想我很清楚,鄭吉行沒行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殺他。有人行刺,這是一個很好的借口,你趁機殺了鄭吉,哪怕事後父王怪罪也奈何不了你。鄭吉與你素無恩怨,貿然去行刺,你真相信外麵的傳言?你很聰明,懂得借勢殺人,萬一事後真相敗露,你也可以推個幹幹淨淨。不過很可惜,你找錯了人。我見過鄭吉出刀,他死,你也活不成!”

烏就屠眯起眼睛,手心裏滲出汗水,他看不慣元貴靡,不代表他不相信元貴靡的話——那個漢人絕對可以傷到他。看來今天是個魚死網破的結局,他殺了鄭吉,自己也會死,這可不是當初想要的結果。

烏就屠大為頭疼!

5

其實一開始烏就屠就不相信鄭吉是刺客,先不論外麵傳言是真是假,鄭吉會為了一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行刺烏孫王子?若是這樣,烏就屠反而不會把鄭吉放在心上。

烏就屠以睿智著稱,心思縝密,立刻猜出有人做局,企圖令他身敗名裂。他卻不說破,執意要殺掉鄭吉,這才是烏就屠的可怕之處。

如今被元貴靡一語道破心事,他頗為顧慮。再加上鄭吉的冷靜出乎他的意料,不免躊躇起來。

元貴靡看出的踟躕,說道:“幸好事情還沒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且退下,鄭吉這裏有我安撫。”

烏就屠眉毛一揚:“你當我是什麽人?做事還需要別人插手?”

“不然呢?”

烏就屠沒理元貴靡,看向鄭吉:“你可以不死,但有個條件!”

鄭吉嘴角一扯,“在下洗耳恭聽!”

“交出魚荻,立刻滾出烏孫!”

“我會離開烏孫,但不是按殿下說的方式。至於魚荻,乃長者遺物,在下受贈於人,並非巧取豪奪,殿下何故索取?”

“魚荻是本王子恩師之物,這個理由夠嗎?”

“哦?殿下原來是葉大師愛徒,真是失敬之至。不過魚荻乃蘇子姑娘所贈,即便索回,也該蘇子姑娘出麵,殿下此舉不覺得過分嗎?”

“這麽說你是不願交出來了?”

鄭吉笑起來:“仙子贈我魚荻簫,何以報之英瓊瑤?既無以為報,複又失簫,那麽在殿下眼裏,在下又是什麽人呢?”

“等等!”元貴靡在旁邊聽得糊塗,問道:“魚荻是什麽東西?何以會在鄭吉手中?”

烏就屠冷哼一聲,懶得解釋。

元貴靡和大樂看向鄭吉。

鄭吉反問道:“二位殿下可否知道葉無羨其人?”

大樂叫道:“這個豈能不知?葉大師創立黃鵠樓,一曲神音萬人空巷,當年在赤穀城稱得上家喻戶曉呢。”

“那麽殿下想必也都認識蘇子吧?”

元貴靡和大樂一齊點頭,蘇子是葉無羨的關門弟子,有“仙子”之譽,名動西域,誰不認識?

“魚荻乃葉大師當年所用之簫,由蘇子姑娘贈予在下,至於詳細情形,殿下見到小公主一問便知。”

元貴靡看向烏就屠:“魚荻是蘇子贈給鄭吉的,你這個做師兄的逼著人家要回去,不太講究吧?你最好向蘇子問個明白,千萬別鬧了笑話。”

烏就屠冷冷道:“該怎麽做我心裏有數,不勞掛心。鄭吉,你最好將魚荻交出來,否則休想離開赤穀城半步!”

元貴靡眉頭緊皺,烏就屠想要魚荻是真,借題發揮要殺鄭吉也是真的,看來事情有些棘手啊。他壓著火氣說道:“烏就屠,你先把人撤下去。其中曲折我會向父王稟告,由他老人家定奪。鄭吉是我請來的客人,你執意要把事情鬧大,我絕不會置之不理!”

烏就屠冷笑道:“你覺得好玩,不妨下水試試,人多才有趣。至於有人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早點兒交出來也就罷了,不然當心福薄命淺死無葬身之地!”

大樂很是不滿:“一支竹篴而已,你苦苦相逼,不怕失了大烏孫的臉麵?你若有本事,為何蘇子不給你,反送了鄭吉?”

烏就屠臉色一寒:“你是說我不如這個漢人?”

大樂譏諷道:“有本事贏了鄭吉,我無話可說。帶這麽多人和人家單挑,連破甲弩都用上了,我都替你臉紅。”

烏就屠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激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王子人多勢眾,又得地利之便,根本用不著以身犯險和一條野狗互咬。再說了,本王子殺人向來隻看結果,要麵子有個卵用?”

大樂反嗆道:“你可以不要臉,難道泱泱大烏孫也不要顏麵嗎?”

烏就屠不怒反笑:“罵得好!衝你這句話,我可以網開一麵。隻要那個漢人贏了我的手下,魚荻他拿走,今日之事一筆勾銷。”

“鄭吉輸了呢?”

“輸了?對不起,魚荻奉還,還得把他的腦袋留下來!”

“這個條件好像不怎麽公平。”

“我為刀俎,他為魚肉,你覺得怎樣才算公平?”

“呃……”大樂噎得直翻白眼,氣道,“我懶得跟你斤斤計較!說吧,比什麽?烏孫勇士喜歡摧鋒陷陣刀破重甲,無論弓馬、拳腳還是刀劍之術,隻要你提出來,我都能替鄭吉一並應下。”

“本王子好歹讀過幾本聖賢書,也懂得心有善德乃大的道理,還是不要搞那麽血腥吧。聽說漢人軍中盛行角抵,恰好我手下也有精通此術的勇士,就讓他和鄭吉鬥一鬥,生死自負!”

見烏就屠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大樂都想一拳砸爛他的狗臉。你個王八蛋殺人盈野毀家無數,還好意思玷汙“善德”兩個字!

大樂湊近鄭吉小聲嘀咕:“鄭吉,我幫你講好了,打不打隨你!我得提醒你,不怕千萬就怕萬一,烏就屠狡詐陰險,多半兒早就算計好了,你真覺得不行,還是別打了,把魚荻還給他,先保住命再說。”

鄭吉差點兒氣樂了,你都替我講好了,還問我幹嗎?將吞雪刀拋給虎蠻,懶洋洋道:“幾位殿下都在這裏,有人殺我,有人救我,我好像沒什麽選擇吧?”

元貴靡多少知道鄭吉的底細,微笑不語。

烏就屠伸手一招,叫道:“兀赤,殺了那個漢人!”

一個魁梧漢子應聲越眾而出,身高近丈,虎背熊腰。隨手摘下頭盔和鎧甲,露出虯龍般的肌膚,每一步都像鐵錘砸落,地麵簌簌顫抖。

大樂霎時瞪大眼睛,宛如見鬼一般。

元貴靡也張大嘴巴,差點兒咬掉自己的舌頭。

鄭吉身高八尺,在漢軍中少有人及。而兀赤往那裏一站,比鄭吉高了一頭還多,活脫脫就是一頭成了精的大馬熊,不說打,光是這身板就讓人生不出半點兒反抗的念頭。

鄭吉微微眯起鳳眸,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兀赤伸手扳住一匹烏孫馬的脖子,另一隻手伸到馬腹下,大吼一聲,直如驚雷落地,生生將那匹神駿的烏孫馬舉過頭頂,臉不紅,氣不喘。繞場一周後將馬放下,鷹視狼步,顧盼自雄。

觀者無不變色。

烏孫大馬體格魁偉,矢矯如龍,每一匹都不下千斤之重。兀赤竟能將之隨隨便便舉起來,這得多大的力氣?

大樂驚懼道:“鄭吉,還是算了吧。兀赤是烏孫最具凶名的角抵手,綽號瘋狗,力大無窮,生性噬血,隻要被他纏上,不死不休。你和他比刀還有機會贏,角抵的話除了死沒有第二種可能!”

鄭吉笑道:“我試一試吧,打不過最不濟還逃不掉嗎?”

大樂目瞪口呆,這也能試?不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嗎?

兀赤狠狠擂幾下胸膛,仰天咆哮,然後朝鄭吉做個抹脖子的動作,桀桀大笑:“漢狗,我會將你的腦袋擰下來,以血下酒!”

鄭吉雙眸幽冷:“出言不遜,真的該打!”

“去死吧!”兀赤受到蔑視,怒不可遏,雙腳蹬地,身子像半截鐵塔朝鄭吉猛撞過去,地上霎時出現兩個半尺深的土坑,飛沙走石。兩隻蒲扇般的大手扭住鄭吉,要把他狠狠摔出去。

鄭吉不退反進,十指叼住兀赤的手腕,氣沉丹田,兩腳像生了根似的立在地上。兀赤使出全身的力氣都休想讓他移動半步。

眾人都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鄭吉身材修長,與兀赤相比堪稱單薄,而兀赤有千斤之力,居然扳不動鄭吉,這個漢人會妖術?

烏就屠像見了鬼一樣,兀赤有多大的力氣他比誰都清楚,可這個漢人好像身體裏藏著一座可怕的火山,根本不是兀赤能夠撼動的。

兀赤連扳幾次沒能摔倒鄭吉,大為驚訝,將身子猛地一靠,鐵臂死死箍住鄭吉,企圖像大蟒一樣活活絞殺鄭吉。

鄭吉深吸一口氣,震開兀赤的絞纏,反手扭住兀赤的脖頸,腰腹猛然發力,一個過肩摔將兀赤鐵塔似的身體扔了出去。

“嗵”,兀赤狠狠砸下去,四腳朝天,地麵上出現一個人形凹坑,塵封飛揚。

“嘩”,全場傻眼,他們看到了什麽?兀赤像麻袋一樣被人扔了出去,瘋狗變成死狗,是他們眼花還是昨晚醉酒沒醒?

當然,更多的人寧願相信這是一場噩夢。

“漢狗,我要殺了你!”兀赤鼻青臉腫,連咳幾口血水,顯然剛才一摔受傷不輕。他從地上爬起來,扯掉破爛的袍子,雙目血紅,像瘋了一樣撲向鄭吉。

鄭吉虛晃一晃,閃過兀赤的抱摔,一手穿胸而進扣住兀赤的琵琶骨,一手扯住兀赤的褲帶,腳下輕輕一挑,兀赤再次飛起來,一個餓狗撲食臉朝下砸在地上。這次摔得比上次更重,一張臉像開了胭脂鋪,萬紫千紅,麵目全非,怎一個慘字了得?

兀赤再次爬起來,滿臉血汙,嘶吼著朝鄭吉撞過來。

見兀赤摔得滿地找牙,大樂都有些心疼:“嘖嘖,這家夥真夠喪心病狂的,都這樣了還呲著牙凶得一塌糊塗,果真是一條瘋狗啊。”

元貴靡笑道:“喪心病狂的不是兀赤,而是鄭吉。好歹人家兀赤也是大烏孫叫得響的人物,這倒好,愣是給鄭吉摔成一條死狗,你叫人家的老臉往哪兒擱?再說了,打狗還得看主人麵,鄭吉這麽肆無忌憚,打誰的臉呢?”

兄弟兩個一唱一和,烏就屠在馬上坐不住,一張臉黑得要滴下墨汁來,咬牙切齒。

“夠了!”見兀赤還要拚命,烏就屠大聲喝止,“兀赤,你打不過人家,別給本王子丟人現眼了,趕緊滾回來!”

兀赤綽號瘋狗,但不傻,知道再上去也是白給,除了被那個漢人摔得頭破血流,連人家的衣角都休想碰到。再說烏就屠治軍極嚴,令出如山,真敢違抗的話,他的腦袋絕對會搬家。

兀赤退到一旁,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兩眼死死盯住鄭吉,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挫骨揚灰。真是奇恥大辱啊,老子自出道以來打遍烏孫無敵手,如今被一個漢人摔得灰頭土臉,情何以堪?

烏就屠麵無表情,目光從元貴靡、大樂和鄭吉身上掃過,陰聲道:“鄭吉,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希望你好自為之。臨別之際,本王子好言相贈,赤穀城水很深,不是誰都可以涉足的。否則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活著回到長安!”

這是威脅還是警告?鄭吉微微一笑,根本不把烏就屠的話放在心上,他匹馬單刀走天山,什麽魑魅魍魎沒見過?“殿下好意,鄭某定當銘記於心。在下一介武夫,身在軍伍之中,唯奉令行事而已。若有誤解之處,尚請殿下寬宥一二!”

烏就屠冷哼一聲,拔轉馬頭如飛而去,幾十個攜帶破甲弩的親衛緊跟其後,霎時走得幹幹淨淨。

大樂長鬆一口氣:“這個渾蛋終於走了,說心裏話,我寧願看泥靡吹胡子瞪眼,也不願見烏就屠那張臭臉。論心計陰險,十個泥靡也不是烏就屠的對手。可泥靡那家夥偏偏自以為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欠揍嘴臉,看誰不順拔刀就砍。等著瞧吧,泥靡那個王八蛋早晚有一天非被烏就屠宰了不可!”

大樂伸伸舌頭做個鬼臉,不敢再說。

元貴靡憂心忡忡道:“烏就屠雖然沒安什麽好心,但有一句話是對的。赤穀城暗流洶湧,水深得很。父王在位之日,那些人心有不甘也隻能躲在陰暗處,做地洞裏的老鼠。隻是不知道這種表麵平靜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將來倘有不測,烏孫又將走向何處去?”

鄭吉沒說話,元貴靡不如泥靡和烏就屠強勢,卻有一個清醒的頭腦,能看到繁華背後的危機和憂患,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他知道元貴靡當麵說出這種話,心裏已不把他當外人。隻是他此時還是大漢邊軍一個微不足道的軍曲侯,實在不能給元貴靡提供更好的建議和幫助。

元貴靡苦笑一下,其實他也沒指望鄭吉能說出什麽石破天驚的話來,問道:“有什麽打算?”

鄭吉想了想:“原本打算把嬛羅公主送到貴山城,現在看來不需要了。大宛使團已到赤穀城,公主回程又有烏孫精騎護送,想必不會有什麽危險。我想過幾天向公主辭行,與虎蠻一起返回敦煌。”

元貴靡皺皺眉頭:“你是不是擔心外麵的流言?”

“古人說過流丸止於甌臾,流言止於智者,大宛公主冰清如玉,潔若澡雪,豈是幾句流言可以詆毀的?在下軍令在身不敢久滯罷了。”

“據我所知,漢軍有律,失軍者當斬。你奉命率二十四漢軍精騎護送大宛公主歸國,途中遭遇馬賊,二十四騎全部戰死。你一路死力相護恐怕也難抵失軍之罪,不若留在烏孫徐圖良策,可好?”

鄭吉搖頭道:“殿下厚愛,在下銘感五內。二十四袍澤皆歿,曝屍荒漠,其功不顯,其名不彰,在下豈能畏死苟活於西域?今得殺身自效,雖九死亦不悔矣!”

元貴靡見鄭吉心意已決,笑道:“既如此,我也不攔阻你,也許你吉人自有天相,反倒是我杞人憂天罷了。”說到這裏,他看向虎蠻,“我身邊正好缺個人,你這次歸國,就把虎蠻留給我吧。”

不等鄭吉開口,虎蠻麵無表情道:“天猚族有訓,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如今全族獨存我一人,族訓也不能忘。我的命是鄭大哥救的,他去哪裏我就跟到哪裏,絕不會離開他留下來。”

元貴靡大失所望:“鄭吉歸國吉凶難料。萬一他有個好歹,你還是個孩子,到時候怎麽辦?”

虎蠻抿緊嘴唇,倔強不語。

元貴靡氣笑道:“這叫什麽?好心當作驢肝肺。滾滾滾,你們愛去哪兒去哪兒,老子再管你們這種破事兒就算腦袋被驢踢了。”

鄭吉斜了他一眼,不緊不慢道:“你那腦袋早被驢踢過!”

“哈哈……”大樂見元貴靡吃癟,捧腹大笑,跟抽瘋似的。

6

又過了兩天,解憂公主的次子萬年從莎車返回赤穀城。

萬年與元貴靡的性格不同,尚義任俠,豪邁疏狂,好擊劍,喜與江湖人士結交,在西域諸國頗有聲名。

烏孫諸王子中,萬年嫉惡如仇,武力值亦為第一,與烏就屠的關係最好。

萬年回來,烏就屠沒有迎接,他挨了一刀,又闖驛館殺人,被烏孫王抽了一頓鞭子,心裏窩火,幹脆連門都不出。

第三天,萬年在自己的府邸設下野鹿宴,邀諸王子痛飲。

諸王子欣然與會,獨獨缺了泥靡。

泥靡心裏有鬼,擔心萬年在酒宴之中對他不利,故而稱病不往。

萬年沒有說什麽,宴後反帶了禮物去探望泥靡。

泥靡閉門不納。

萬年走後,伽兀骨提醒道:“萬年王子和烏就屠關係莫逆,與殿下很少走動,這次回來一反常態,不僅邀殿下宴飲,還破天荒登門拜訪。事出反常必有妖,屬下以為萬年王子必有圖謀,殿下小心為上!”

泥靡不為以然道:“小心什麽?一個小崽子學了幾手劍術便覺得天下無敵,那是不自量力,你真以為我瞧得上他?他有圖謀又怎樣?有些事在心裏想想也就罷了,真敢做出來,我殺之如屠狗!”

伽兀骨見泥靡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歎了口氣,不敢再多說什麽。

過了幾日,萬年又邀泥靡去烏孫山裏狩獵。

這次泥靡沒有推辭,覺得一再避而不見反讓人覺得他心虛,他有什麽可怕的?再說了,烏孫山離烏豹騎的營地不遠,一旦有個風吹草動,隻要調動三二百烏豹騎堵在山口,那些敢於挑釁他的家夥一個也別想跑,到時候是紅燒還是清蒸就看他的心情了。

伽兀骨不放心,再三勸阻,見泥靡執意要去,隻好安排烏豹騎做好接應準備。

泥靡和萬年各帶了數十個隨從入山,一路相安無事,萬年和泥靡有說有笑,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

入山後不久,一支十數頭的野鹿群出現。不等泥靡發號施令,萬年的手下縱馬撲上去,馳射如飛。

見萬年拔了頭籌,泥靡大怒,一鞭子將那個等他下令的百長抽得滿臉開花。

這下泥靡的手下全醒過神來,一個個像餓狼一般撲上去,連撕帶咬殺氣騰騰,恨不能把獵物全部搶走。萬年那邊也心照不宣,攢足了勁兒要和泥靡王子的手下比個高低,一時之間,山穀中人喊馬嘶,黃沙滾滾,弦聲如雷。

這樣一來,場麵大亂。有時一頭鹿連中幾箭,說不清是兩邊的人誰射中的,於是泥靡的人去拖獵物,結果萬年那邊下手更快,早給搶了去。泥靡的人蠻橫慣了,當然不幹,一擁而上將獵物從對方手中硬奪回來。

雙方你爭我搶,互相嗆罵,火氣越來越大,很快紅了眼,也不知道誰先動的刀,慘叫聲裏血光迸起,有人中刀落馬。

泥靡和萬年縱馬趕過去。

泥靡馬快,很快將萬年拋在後麵。正策馬飛奔,耳後勁風尖嘯。驀然回頭,剛好看見萬年嘲弄的臉孔和一張手臂粗細的銅胎大弓,不及躲避,一支勁矢狠狠釘入他的肩頭。

泥靡翻身落馬,大聲慘嚎。萬年抽出長劍,策馬直殺過來。

泥靡毫不懷疑萬年會宰了他。

單打獨鬥的話,別說中箭在先,縱然不受傷他自認也不是萬年的對手。這個時候他最後悔的是沒有聽伽兀骨的忠告。

不是手下人拚了性命來救,泥靡的一條膀子就被萬年卸下來了。

泥靡狼狽逃離山穀,萬年也不追趕。他不是非要殺了泥靡不可,烏就屠胳膊上挨了一刀,他就拿泥靡一條手臂還債,否則剛才一箭射中的就不是泥靡的肩膀,而是後腦。

烏豹騎聞風而至,黃沙如潮,殺氣衝天。

烏就屠也帶人殺過來,兩軍對峙。

泥靡裹好箭傷出陣,眼睛都紅了,大罵烏就屠和萬年,誓要將他們兩人的腦袋剁下來,一個做酒碗,一個做夜壺。

烏就屠也不甘示弱,大罵泥靡卑鄙無恥派人暗算他。雙方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殺得血流成河。

關鍵時刻,右大將昆邪率領大批貪狼騎趕到,將事態壓下去。

萬年的膽大妄為氣壞了大昆彌翁歸靡,他派人將萬年找來,親自動手,一頓鞭子幾乎把萬年活活抽死,兀自不肯罷休。

烏就屠不惜以死相迫,求父親放過萬年。

翁歸靡又把烏就屠抽了三十多鞭,才算消了氣。

至於泥靡和烏就屠之間那點兒破事,翁歸靡沒有問,也不想問。身為大昆彌,真相如何他心裏比誰都清楚。如今烏孫的形勢看起來好像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實際上暗流洶湧危機重重,國內國外不少勢力虎視眈眈。一旦矛盾激化,整個國家很可能四分五裂,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泥靡這個跟鬥栽得太大了,顏麵無存不說,還差點兒沒命。他可是連親妹子都敢搶來做老婆的人,能平白吃這麽大的虧?他一邊養傷,一邊讓伽兀骨派出死士刺殺萬年,並懸賞千金買萬年的腦袋。

萬年身後有一座江湖,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哪裏會怕了泥靡?不斷有攜刀帶劍之人進入赤穀城,一時之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翁歸靡頭疼不已,朝堂爭鬥牽連到江湖可就亂了套。他和解憂公主商量多日也沒有好主意,最後馮嫽想出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把萬年王子送到長安學習禮儀,遠離烏孫和泥靡的勢力。萬年不在赤穀城,泥靡不甘心又能如何?還敢跑到大漢長安去撒野?

馮嫽腦子轉得快,笑道:“護送之人不須多,公主請動一人就行!”

解憂公主不解道:“請哪個?”

“公主忘了我大漢軍侯鄭吉也在赤穀城嗎?”

“鄭吉?”解憂公主猛然醒悟,鄭吉一刀西來,神擋殺神佛擋誅佛,無論心智還是身手都無人可比,由不得萬年不服,由不得泥靡不懼。隻是她想到什麽又愁眉苦臉道,“鄭吉護送大宛公主,軍令在身,怎麽可能答應這件事呢?”

“公主沒聽說鄭吉準備離開的消息?”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鄭吉昨天向嬛羅公主辭行,公主不同意,但她的叔父安國侯答應了。也許這幾日鄭吉就會離開赤穀城返回敦煌。”

解憂公主恍然:“鄭吉是擔心外麵的流言對公主不利吧。寧肯自己受辱也不願委屈了別人,我大漢男兒果真是頂天立地光風霽月之輩啊!這樣最好,等和大昆彌商議之後,我親自找鄭吉安排這件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