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曲魚荻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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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素光騎小紅馬,帶兩個婢女來到驛館,邀鄭吉去騎馬。

素光今天打扮得很漂亮,杏衫綠裙,鹿皮蠻靴,頭戴一頂小花帽,烏發綠眸,明肌如雪,輕盈如彩蝶,美麗若精靈。

昨天被擺了一道,鄭吉提起騎馬就頭疼:“殿下,聽說赤穀城是烏孫山下第一城,恢宏壯麗,神異如仙境,能否讓我開開眼界?

“好啊,再過幾日就是祭月節,國中正熱鬧呢,我帶你去瞧瞧。”

“祭月節?”鄭吉一怔,烏孫人也有拜祭月亮的習俗?在漢地,自古就有“秋暮夕月”的習俗。夕月就是祭拜月神。《管子?輕重己》中記載:“秋至而禾熟,天子祀於大惢,西出其國百三十八裏而壇,服白而絻白,搢玉揔,帶錫監,吹損箎之風,鑿動金石之音。朝諸侯卿大夫列士,循於百姓,號曰祭月。”

鄭吉生於會稽,江左祭月的風俗由來已久。想起小時候祭月的情形,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笑容。當然,祭月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姐姐。民間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說法,他身為男丁,不能參與這項活動。可跟在姐姐身邊,倒是沒有錯過吃瓜果糕點的機會。

鄭吉想了想,問道:“烏孫的祭月節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素光也聽說過漢地祭月的風俗,笑道:“我們這裏與你們漢人不一樣,祭月之夜,不論男女均可參加。篝火達旦,亦歌亦舞;男子則有追月之戲,騎駿馬,馭長風,與月競奔,直到月落方止。至於女孩子……”她的小臉微紅一下,羞澀道,“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我知道?”鄭吉有些不明所以,看到素光的神情,也沒有再問,叫上虎蠻,一起乘馬出了驛館。

赤穀城意為“紅色山穀之城”,它不同於諸國之都,沒有城郭,地多莽平,山多寒鬆,天空高遠,雲霧飄渺,一座座穹廬像星星似的散落在碧草鬆濤之間,金色的王宮與白色的神廟遙相輝映,神秘、純淨、樸拙,宛如神祇遺落世間的夢幻之境。

素光是個很稱職的向導,一路之上,殷勤地向鄭吉介紹城池布局和周圍建築的來曆,看得出小丫頭對赤穀城頗為自豪。

逛了一會兒,但見街上行人匆匆,或騎馬,或乘車,或坐輦,風風火火,像潮水一樣湧向南城。

鄭吉等人大為驚訝,叫住一個路人,向人家打聽緣故。

那人說,南城黃鵠樓今日有祭月盛會,蘇子將登樓獻技。

鄭吉詫異道:“黃鵠樓是什麽地方?蘇子又是誰?”

素光秀眉一揚,說道:“黃鵠樓是烏孫第一樂坊,其中有八位女子天賦卓絕,各擅勝場,加上容貌不俗,被人捧為八仙子。而蘇子便是八仙子之首,一支豎笛奪人魂魄,可與天籟爭鳴。烏孫人都以聆聽蘇子的篴音為榮,每當她登樓獻技時,往往萬人空巷,赤穀城都會為之罷市一日。”

“這麽厲害?”

“這是我姐姐說的,她精通音律,想必不會有錯。”

鄭吉愕然,豎篴也就是洞簫,乃江南樂器,不想萬裏之外的西域竟有擅奏之人。今日偶遇,自然不能錯過,一定要去聽聽久違的鄉音。

黃鵠樓位於南城,不同於烏孫傳統的穹廬,建築風格與漢地無異,粉牆黛瓦,庭院幽深,楊柳依依,琴聲嫋嫋,疑似置身於煙雨江南。

南城大街上人山人海,都是慕名來聽蘇子吹篴的烏孫人,當然也有不少諸國名士和王孫公子。樓外有剽悍的仆從守護,非獲邀請者一律不準入內。這也難怪,畢竟黃鵠樓麵積有限,不可能容納下半個赤穀城,隻能篩選一部分人入內。

鄭吉等人不在邀請之列,可素光本人就是一張通行證,往那裏一站,黃鵠樓的仆役二話沒說,客客氣氣地把他們讓了進去。赤穀城上下,誰不認識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公主?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得罪名貫赤穀城的“小魔女”。

2

黃鵠樓位於一座園林之中,雕欄玉砌,帷幔如雲。園林依山傍水,一派濃鬱的漢地江南風情。樓前聚集很多人,或立或坐,翹首以盼。

素光不想驚動其他人,和鄭吉尋了一個靠邊的位置,悄悄坐下來。有彩衣婢女奉上瓜果香茗,鄭吉要了一杯清茶,凝神靜候。

工夫不大,樓上白色帷幔挑起,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到欄杆前,星眸皓齒,肌若凝脂,眉似新月,舉止纖柔,如輕雲出岫,別具一種出塵之態。

眾人驟覺眼前一亮,若明月之出清溪,萬籟俱寂,偌大的庭院落根針幾乎都能聽得見。

“蘇子!”不少王孫公子麵色潮紅,立刻喚出她的芳名。

女子不說話,星眸微轉,眾人霎時如聞落雷之音,不由得心跳加快,都覺得蘇子看到了自己,情難自已。

素光把一粒剝去皮的葡萄丟進嘴裏,嘖嘖歎道:“看看那些人,一見蘇子就像丟了魂兒似的……喂,虎蠻,你的眼珠子都飛到人家臉上了,真惡心!”

旁邊有人笑了起來,看見是小公主殿下,又嚇得趕緊閉上嘴巴。

虎蠻揉揉眼睛,爭辯道:“哪有?我的眼珠子還在呢,沒有飛。”

素光直捂額頭:“鄭吉,瞧瞧你收了個什麽人?小小年紀就這麽好色,長大了還不得禍國殃民?”

鄭吉回頭看她一眼,想了想說道:“殿下不必擔心,論到絕世傾城,虎蠻可比你差了十萬八千裏。”

“那是當然……”聽到鄭吉誇讚,素光沾沾自喜,話才出口方覺不對,笑容僵住,好像剛吃下的不是水靈靈的葡萄,而是一隻死耗子。她狠狠瞪著鄭吉,氣得直磨牙,這個家夥還真會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啊。拿那個野人似的小蠻族和她比……她長得有那麽砢磣嗎?說什麽絕世傾城,還不如直接罵她禍國殃民呢。

一段小小的插曲過後,鄭吉和素光都把目光投向樓上。見蘇子輕輕向眾人施禮後,玉足輕挑,斜欹一隻高凳而坐,纖手執洞簫送至丹唇邊,蘭氣輕吐,簫聲悠悠而起。

暮野千裏,冷月無聲,有風自天際吹來,嗚嗚咽咽,一種蒼茫落雪般的冰冷充斥於天地之間,仿佛整個世間隻剩下白茫茫的憂傷。眾人覺得手足冰涼,肝腸欲斷,恨不得大哭一場。忽然簫聲一轉,冰雪融化,大地春回,溪水渙渙,雲煙澹澹,眾人聽見了花開的聲音,看見了花樹下那抹俏麗的身影,一種莫名的喜悅悄悄綻放在每個人心裏,莫不手舞足蹈,歡天喜地。

一曲終了,餘音不絕。眾人如聞神音,莫不擊節歎賞。

素光問道:“此曲悲音縈回,宛似秋風入骨寒,何解?”

鄭吉道:“問世間情為何物?一入骨髓,便教生死相許。”

鄭吉的聲音不大,隻因場中靜寂,被樓上的蘇子聽得清清楚楚。她神情一震,注目鄭吉良久,徐徐施禮道:“粗鄙之音,不敢有汙尊耳,煩請公子上樓,小女子佇候明教!”

蘇子鶯聲燕語,卻如驚雷一般震撼全場。

蘇子出道以來,人如謫仙臨塵,簫音天籟無雙,傾倒諸國無數王孫公子,可惜迄今為止也沒有人得到她的青睞登上黃鵠樓。赤穀城裏私下傳言,誰能獲蘇子之邀有幸登上黃鵠樓,必定能夠成為她的入幕之賓。

沒想到今日登樓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漢人,全場頓時大嘩。

鄭吉不知個中隱情,見蘇子相邀,並未多想,起身準備上樓。

素光急道:“你不能上去!”

鄭吉愕然:“為什麽?”

“不為什麽……反正你就是不能上去!”

“人家當眾相邀,不好拒絕吧?”

兩人正說著,一個小婢過來請鄭吉上樓。

素光待要阻攔又恐惹眾人恥笑,不由暗暗磨牙。見鄭吉上樓,幹脆也跟了上去。

蘇子迎上施禮:“公子雅人韻士,蘇子班門弄斧,慚愧之至。”

鄭吉還禮:“姑娘妙手仙音,在下佩服!”

蘇子大為歡喜:“吾師昔日曾言,有識方才之曲者,務必登樓一見。公子言旨正合真意,豈非吾師之知己哉?”

“不敢!在下一時信口開河,孟浪之處尚請姑娘諒宥。”

“公子不必自謙!”蘇子又向素光施禮,請二人落座,自己陪坐一側,有人奉上香茗,蘇子笑道,“此曲雖不是郢中白雪,能得其旨者天下不過二三子。公子既明其意,知己二字並不為過。不知公子哪裏人氏?”

“大漢會稽郡!”

“公子也是江左之人?”蘇子麵有異色。

“難道此地也有江左同鄉?”

“吾師鄉梓即是江南姑蘇。”

“哦,敢問尊師名諱?”

“姓葉,上無下羨。”

“白衣簫王葉無羨?”

“公子認識先師?”

“先師?葉大師他……”

“吾師故去多年,此地空餘黃鵠樓。我多次打算前往姑蘇尋訪先師舊親,無奈黃鵠樓是先師一手所創,不敢棄之,以致滯留至今。”

葉無羨是姑蘇人氏,以善吹洞簫名動江左,因喜穿白色長袍,故有“白衣簫王”之稱。鄭吉也是江南人,自然聽說過葉無羨的大名。

通過蘇子講述,鄭吉才知道葉無羨少年成名,後與細君公主相識,惺惺相惜。細君公主遠嫁烏孫,葉無羨萬裏相隨。

細君公主不適烏孫水土,作《黃鵠歌》以遣思鄉之情。

後來,烏孫王獵驕靡死,孫子軍須靡繼位。按烏孫習俗,細君公主要再嫁軍須靡為妻。細君公主無法接受,本想歸國,卻接到漢天子旨意,不得不嫁給軍須靡。細君公主心緒難平,一年後鬱鬱而終,葬於烏孫山下。

葉無羨痛徹心肺,在烏孫山下結廬守墓十餘載,一人一簫,白發如雪。後於赤穀城建造七層之樓,以“黃鵠”為名,傳技於西域,終生不複還鄉。

鄭吉惻然,天下癡情人多,如葉無羨者幾人?天教心願與身違,一代簫王最終客死異域——悲哉!

蘇子請鄭吉吹奏一曲。

聽過葉無羨與細君公主的遭遇,鄭吉心有所感,遂取洞簫吹了一曲《憶故人》。

簫聲低沉縈回,如風起幽夜,淡淡的無奈籠罩整個黃鵠樓,將樓內樓外諸人帶進一個邈遠之境: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簫聲猶如一抹月光消散於花林,落英繽紛芬芳盈野。

素光小臉潮紅,雙眸全是震驚之色,她萬沒想到鄭吉會吹洞簫,且吹得這麽好,心裏有很多疑問,卻不敢開口,唯恐驚擾了黃鵠樓上唯美的氣氛。

蘇子眼角潤濕,讚歎道:“非癡情人不能奏癡情曲,今日方信情之一字非妄說。先師若知世上有公子,必含笑九泉。”她轉身從桌上捧起一個細長的匣子,打開,從裏麵取出一支竹簫,拇指粗細,若翡翠雕琢而成,晶瑩透亮,竹氣如新。

蘇子將竹簫捧在手裏,眸中浮現追思之色:“此簫名為魚荻,曾相伴先師三十年,先師不忍它與身俱沒,希望贈與有緣人。公子既為先師知音,又有高才雅道,正是魚荻的不二人選,萬望勿辭。”

鄭吉恭敬接過竹簫,入手略沉,以指輕叩,隱然有金石音,心知不是凡品,辭道:“令師高行大義,在下神往已久。此簫貴重,在下不敢覬覦。”

蘇子道:“物是死的,因人而生,輕重隻在人心。此簫得遇公子,便是它的造化。先師在天之靈若知魚荻有了歸宿,也會備感欣慰。公子不受,是忍心讓它繼續蒙塵嗎?”

鄭吉不再推辭,將魚荻置於案幾上,焚香三拜而受之。

蘇子動容,知魚荻終獲良托,傷感之餘又是欣慰。

鄭吉憑欄遠眺,衣袂飄飛。目光盡頭正是蒼茫的烏孫山,那裏葬著細君公主,也葬著葉無羨。青塚猶在,人已杳逝。

簫聲嗚嗚而起,如人長歌。

烏孫山下,

誰反彈琵琶?

誰笑如曇花?

不使青塚染白沙。

遙想當年,姑蘇城外初相逢,年少春衫薄,風起花如雪。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人生易老天難老,寧負蒼天不負卿。

一句輕許,萬裏天山行。

不恨心事逐水流,敢將此身葬胡沙……

蘇子俏臉蒼白,猶如泥塑。

素光更不堪,秀眸迷離如雨。

許久之後,蘇子歎道:“蘇子孤陋寡聞,不知公子剛才所奏為何曲,實在慚愧!”

鄭吉收簫於匣,揖禮道:“一時所感,胡亂奏之,讓姑娘見笑了。”

素光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悲傷中走出來,怔忡道:“鄭吉,你怎麽能吹出這樣的曲子?不敢再聽一遍,真怕心都會碎掉……”

蘇子想了想說道:“沒有名字,不如就叫魚荻引吧,我把譜記下來,還請公子指正。”

“魚荻引?這個名字不錯。”素光踴躍附和。

又說了一會兒話,鄭吉與素光告辭,蘇子送他們離開。

樓外諸人不知剛才簫曲為鄭吉所奏,看到他和素光下樓,以為他當麵聆聽玉人吹篴,莫不豔羨萬分。他們見鄭吉捧了個盒子出來,哪能猜不到是蘇子相贈之物?不是怕招惹到素光那個小魔女,也許會有人當場出手搶奪。

素光忽然說道:“鄭吉,你知道這裏有多少人想殺你嗎?”

鄭吉大笑,旁若無人下了樓。

蘇子佇立樓頭,悵然良久。

眾人看到這一幕,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3

剛出南城,一撥人馬突然攔在前麵,執明晃晃青銅彎刀,喝令鄭吉下馬交出長匣。

鄭吉笑了:“公主殿下,你還真是烏鴉嘴啊,我要被你害死了!”

素光直咬牙,恨不能用鞭子抽他幾下:“你個沒良心的,我好意提醒不讓你上黃鵠樓,你偏不聽,反來怪我。多少雙眼睛像狼似的盯住蘇子,你去湊什麽熱鬧?”

鄭吉揉揉鼻子問道:“他們是什麽人?”

素光不想理他:“你問我我問誰?”

虎蠻從背上摘下獵弓,扣箭於弦,恨恨道:“他們是匈奴鐵鷹衛,殺過我們不少族人,化成灰我都認得他們。”

對麵人群分開,一個中年漢子策馬出現,身材矮壯,頭大而圓,頜下有須,左邊耳垂上掛著一個碩大的金環,剽悍凶蠻。他看看素光,皮笑肉不笑道:“我們要拿下那個漢人,若是驚擾了殿下,望乞恕罪!”

素光認得這個人,不滿道:“呼盧,鄭吉是烏孫貴客,匈奴鐵鷹衛公然在赤穀城裏抓他,是不把烏孫放在眼裏嗎?”

呼盧豹眼一寒:“此事與殿下無關,殿下最好不要多管閑事。”

“本公主偏要管呢?”

“凡是與鐵鷹衛作對的都成了死人!”

素光勃然大怒:“呼盧,你不過是日逐王手下一個小小的百長,也敢威脅本公主?這裏是烏孫國的赤穀城,不是日逐王的金帳王庭。等我稟告父王,一定砍了你們的腦袋。”

呼盧冷笑:“公主請便,鐵鷹衛隻管殺人,至於我們的腦袋,誰有本事就要他來砍好了。就怕我們的骨頭太硬崩斷他的刀!”

“你……”素光氣得渾身哆嗦,恨不能立刻叫人殺了呼盧。

鄭吉見匈奴人要抓他,心知此事背後必有蹊蹺,他剛到赤穀城,照理說匈奴人不該這麽快找上他。事實上匈奴人不但來了,而且還敢在赤穀城明目張膽行凶,身後若沒有烏孫權貴支持,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當然,眼下不是追查幕後元凶之時,既然有人指使鐵鷹衛針對他,他也不介意拿這幫匈奴人開刀,給那人一點兒顏色看看。

鄭吉讓虎蠻護住公主和兩個婢女,又向他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抽刀在手看向呼盧:“這把刀殺過狼,宰過熊,喝過無數匈奴人的血,希望不會讓你們失望!”

呼盧見鄭吉敢對鐵鷹衛拔刀,眼皮一跳,冷聲道:“小子,你很有膽色,可惜困獸猶鬥改變不了什麽。你最好跪下來求我,雙手奉上從黃鵠樓帶出來的東西,我保證會讓你死得痛快一些。”

鄭吉拍拍木盒,“東西就在這裏,就怕你們沒命拿走。”

“你找死!”呼盧暴怒,朝鐵鷹衛一揮手,“殺了他!”

兩名鐵鷹衛應聲而出,揚刀躍馬,卷起兩道黃色土龍殺向鄭吉。

素光又氣又急,她沒想到鐵鷹衛真敢在赤穀城裏殺人,這是對烏孫國的藐視,把烏孫人的臉打得啪啪直響。鄭吉匹馬單刀如何是十幾個匈奴鐵鷹衛的對手?她身邊隻有兩個婢女,加上虎蠻才四個人,根本不夠鐵鷹衛塞牙縫的,怎麽救鄭吉?

鄭吉猛力一夾,紫鳧長嘶如龍,像離弦之箭衝了出去。

虎蠻操起獵弓,一聲輕喝,野牛筋絞成的弓弦發出可怕的尖嘯,箭矢如青虹貫空而去,越過飛馳的紫鳧馬,不偏不倚正中左邊鐵鷹衛的咽喉,那人翻身墜落馬下。

幾乎同時,鄭吉重刀快馬如旋風般殺到,一刀立劈華山,將右邊鐵鷹衛斜肩帶背劈成兩半,血水衝起五尺多高。

呼盧和鐵鷹衛見甫一交手,己方就死了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攔住他!”呼盧沒料到鄭吉如此勇悍,連忙喝令鐵鷹衛,希望圍住鄭吉,倚多為勝。

說到凶悍不怕死,諸國之中匈奴人稱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可惜他們遇上了鄭吉,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登時亂作一團,各自為戰。

鄭吉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吞雪刀左劈右砍,神出鬼沒,擋者披靡。他比誰都清楚,匈奴人最善於騎兵集團作戰,真被鐵鷹衛圍上,他縱然不死也得扔掉半條命。

鄭吉敢以少擊多,是有底氣的。匈奴人的彎刀多為青銅鑄造,無論鋒利還是堅固程度都遠遜於漢軍的環首鐵刀。鄭吉力氣極大,手持利刃如虎添翼,一刀下去往往將對手連盔帶甲劈開,血肉紛飛,這種殺戮是極具震撼性的,給鐵鷹衛造成的心理恐懼比殺戮本身更可怕。眨眼之間,又有幾個匈奴人慘死馬下,血水染紅了半條街。

餘者頓作鳥獸散,他們被鄭吉嚇破了膽,意識裏離這個漢人越遠越好,豈不知這樣一來反而招致更大的災難。

虎蠻是天猚族僅存的射雕手,箭術精絕。鄭吉與鐵鷹衛混戰的時候,他怕傷到鄭吉不敢放箭。鐵鷹衛一逃,正好成了活靶子。連續開弓,箭似流星,將一個個逃竄的鐵鷹衛射下馬來。

呼盧見狀紅了眼,他自恃力大絕倫,縱馬朝鄭吉衝過來,高揚彎刀,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恨不能一刀將鄭吉劈成兩半。

他原以為殺個漢人是舉手之勞的事兒,沒想到一腳踢到鐵板上,十幾個鐵鷹衛死的死傷的傷,而對方隻有兩個人,其中之一還是個孩子。這種結果等於將鐵鷹衛的榮譽和尊嚴踩到了爛泥裏,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鄭吉,再將射箭的小崽子挫骨揚灰,否則,他隻有用自己的血洗刷這個恥辱。

鄭吉橫刀立馬,刀尖上不斷有血水往下滴落,星眸微眯,望向揚刀縱馬奔來的呼盧。

說心裏話,鄭吉根本不把呼盧放在眼裏。他殺過很多匈奴人,一個小小的百長算什麽?

“殺!”鄭吉舌綻驚雷,紫鳧馬如龍出潛淵,追風逐日而去。馬快刀更快,一刀劈開虛空,直要斬落諸天星辰。

呼盧見一道寒光由天而降,知道不好,趕緊揮刀封擋。

“當!”猶如晴天落下個霹靂,呼盧半邊身子發麻,虎口迸裂,青銅刀脫手而飛。呼盧驚駭欲絕,他萬沒想到鄭吉如此神力,剛要抱頭鼠竄,鄭吉反手一刀將他劈落馬下。

呼盧倒撞地上,差點兒閉過氣去。剛要爬起來,一柄環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鄭吉星眸如雪:“我隻問一句話,誰要殺我?”

呼盧渾身戰栗,刀鋒淩厲的殺氣直入骨髓,令他全身如置冰窖。他毫不懷疑隻要說錯一個字,這個漢人就會將他劈成兩半。他使勁兒吞咽兩口唾沫,斟酌道:“蘇子是泥靡殿下喜歡的女人……”

鄭吉眸光驟寒,刀刃輕輕一抹,將呼盧的喉嚨割斷,一蓬血霧噴湧而出,如一道詭異的彩虹。

他本想擒住呼盧,逼出幕後之人。轉念一想,這種事明擺著是禿子頭上的虱子。他初到烏孫,想要殺他的除了匈奴人,就是親匈奴的烏孫權貴。其中嫌疑最大的無疑是才被他削了麵子的泥靡王子。

呼盧的供詞果然與他所想不謀而合,這樣一來,呼盧就沒有留下的必要。他如今隻是漢軍一個小小的軍侯,根本無力左右烏孫的政局。就算烏孫王知道泥靡想置他於死地,也不會治泥靡的罪。

泥靡手握兵權,在烏孫貴族中又有威望,對烏孫王翁歸靡遲遲不肯交出王權怨念極深。呼盧與泥靡對質,隻會讓翁歸靡與泥靡撕破臉皮。烏孫王一代梟雄,絕不可能為了一個漢人讓烏孫國陷入內訌的泥淖。那麽,事情一旦挑明,他除了被處死,沒有第二條路。

他要活著,呼盧就必須死。

素光遠遠看見,小臉一白,胃裏翻江倒海一般,再也忍不住,嚶嚀一聲,俯在馬背上吐得驚天動地。

4

這邊殺得血流成河,早驚動赤穀城裏的黑甲軍。

黑甲軍負責國都治安,每個士兵都是黑甲黑馬,直屬大昆彌指揮。

一百多黑甲軍聞訊而來,把長街圍得水泄不通。兩邊房上更是出現眾多弓弩手,隻要一聲令下就會將下麵的人射成刺蝟。

為首將領身高九尺,虎背熊腰,麵目黧黑,坐下一匹烏騅馬,手擎一杆鵝蛋粗的狼牙棒,亞賽金剛轉世,威風八麵。

那人站在街口大喝:“裏麵的人聽著,放下武器,下馬受縛,膽敢不從者格殺勿論!”

街上除了鄭吉五人,其他人早跑光了,剛才殺得人頭滾滾,看見的人隻恨爹娘少生兩條腿,哪敢留在這裏看熱鬧?

鄭吉示意虎蠻下馬,將刀插在地上,烏孫黑甲軍不同於匈奴人,人數眾多,主場作戰,在這麽狹小的空間內,他們兩個根本沒有逃脫的希望。

當然,若是黑甲軍別有用心,他也不會束手待斃,刀就在身前兩尺處,伸手可及。不管誰要殺他都得付出足夠的代價。

那人策馬走進長街,見地上倒著十幾個人,都是匈奴人打扮。要麽被箭矢貫喉而死,要麽被人一刀分屍,血流漂杵。一個百長模樣的匈奴漢子被人割了喉,兩眼圓睜,死不瞑目。哪怕他見慣了殺人的場麵,頭皮也一陣陣發麻。

他看向鄭吉,這裏五個人,除了三個女子就剩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還是孩子,看來看去隻有這個漢人的嫌疑最大,不由攥緊刀柄,問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鄭吉想了想答道:“基本上如此。”

那人脊背一寒,握刀的手攥得更緊,厲聲道:“擅自在赤穀城裏殺人,你知道有什麽後果?”

“這位大人,根據貴國刑律,自衛殺人好像不被追究吧?”

那人差點兒把鼻子氣歪,一個人殺了這麽多人,還敢說自衛,明明是屠殺好不好!

遠處的素光緩過勁兒來,在婢女的服侍下有氣無力叫道:“博爾勒,那些人是匈奴鐵鷹衛,他們要殺我……是我讓鄭吉殺了他們。這事你不用管,我會向父王稟明的。”

博爾勒發現小公主在這裏,嚇了一大跳。見素光把責任攬過去,也不敢再追問,跑過去向小公主請了安,怒道:“匈奴人敢在赤穀城劫殺殿下,莫非吃了豹子膽嗎?屬下這就通令全城,緝拿鐵鷹衛,絕不讓一人漏網!”

素光點點頭:“你去吧,記住適可而止,千萬不要牽連無辜!”

博爾勒答應,派人保護公主,又留下部分人清理現場,然後帶領黑甲軍呼嘯而去。

鄭吉牽馬過來,向小公主道謝。當街殺這麽多人,不論什麽原因,烏孫方麵一旦追究起來,麻煩都絕不會少。小公主主動把責任攬過去,等於給他解了圍,他豈能不知道好歹?

素光歎道:“兩日不到,你給我的驚喜比我十幾年遇到的都多,真看不透你是怎樣一個人。”

鄭吉想了想,認真說道:“其實我是個好人,最不喜歡打打殺殺。”

“呃……”素光和兩個婢女霎時有種天雷滾滾的感覺。虎蠻不苟言笑,也被刺激到不行,想笑又覺得不合適,差點兒憋出內傷。

素光哭笑不得:“好吧,算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不過這幾天你得聽我的,好好待在驛館裏,哪裏都不要去。我會讓父王派人保護你。還有……我也會去看你的。”說到最後,小公主杏眸含羞,貝齒輕咬,玉頸宛似覆上了一層粉雪,明豔驚人。

鄭吉笑道:“殿下好意,在下承領。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待在驛館裏,若無必要,決不踏出門檻半步!”臨走時,他又回頭補了一句,“殿下,其實我是個怕死的人!”

素光登時雷得外焦裏嫩,差點兒從馬上栽下來。這家夥能再無恥一點兒嗎?叱吒千裏行,殺人如剪草,還有比他更怕死的人嗎?

鄭吉擊殺匈奴鐵鷹衛之事傳遍赤穀城,烏孫人無不敬服。身為馬背上的民族,烏孫人樸實率直,最重豪傑。又有人將鄭吉獨戰群狼、手搏神熊、格殺水怪以及大敗烏豹騎的事跡傳出,烏孫人無不骨寒毛豎,提起漢人鄭軍侯,都戰戰兢兢畏之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