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第一都護(下冊) 第九章 醉臥銅馬驛

1

“烏孫王子斬殺悍匪藍胡子!”消息傳得比風還快,當萬年等人風塵仆仆出現在高墨城時,全城人都已經聽說那個橫行大漠、小兒止啼的藍胡子死了。

有人拍手稱快,有人驚悚欲絕。

藍胡子不是北道馬賊實力最強的,卻是殺人最狠的。多年來,隻要聽到“藍胡子”之名,北道之上誰不心驚膽寒?如今藍胡子被烏孫王子斬殺,諸國震動,九百裏沙海,無不奔走相告。

萬年看看鄭吉,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悻悻道:“是我殺了藍胡子嗎?我怎麽不知道?”

蘇子善解人意:“王子殿下臨危不懼,指揮若定,以少勝多。藍胡子雖不是直接死於殿下之手,也是殿下謀算之功。說藍胡子為殿下所殺,其實也不算錯。”

萬年揉揉鼻子認真想了一會兒,突然一揮大手,豪爽道:“聽蘇子姑娘這麽說,頗有幾分道理。斬殺藍胡子是大快人心之事,名揚諸國,這麽露臉兒的機會可不好找。你們不要,本王子當仁不讓……笑納了。”

眾人大笑。

扶虓地頭兒熟,領大家去了城裏最有名的“銅馬驛”。

銅馬驛不是官驛,而是私人旅邸。門前立一銅馬,高可及人,揚鬃奮蹄,氣勢絕倫。

高墨城隸屬焉耆國。

焉耆又稱烏夷,西鄰龜茲,東邊危須,北接烏孫,南至尉犁。土田良沃,物產豐饒。氣序和暢,風俗質直。泉流交帶,駝馬如織。員渠城為其國都,東距長安七千三百裏。

高墨城不大,夯沙土為牆,論規模都比不得長安的皇宮。用扶虓的話講,在城南放個屁,城北的人都能聽見雷響。

扶虓透露,銅馬驛是焉耆王子汲鳩的產業之一。

鄭吉啞然失笑,立刻打定主意入住銅馬驛。

萬年東行,迭遭追殺,敵暗我明,隱藏形跡已經沒有必要。銅馬驛有焉耆王室背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萬年在這裏出事。就算汲鳩那個家夥一百個不樂意,捏著鼻子也得叫人護住萬年。

有護衛可用,還不用付銀子,當然不能客氣。

萬年的話更糙: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果然,一夜之間連續兩波刺客,都被悄然出現的黑衣人殺散,丟下十幾具屍體,鄭吉等人都沒機會出手。

天亮時,一隊人馬出現在高墨城,鄭吉打開窗子,看到汲鳩那張比苦瓜還苦的臉。

2

汲鳩最近新得一美婢,春風得意馬蹄疾。聽說烏孫王子萬年進了高墨城,好死不死又入住了銅馬驛,他再也坐不住,舍了心肝似的美婢,帶數十親衛跑了一夜才趕到高墨城。

不提他和元貴靡的交情,萬年在高墨城出了意外,銅馬驛保不住是小事兒,他這個焉耆王子吃不了兜著走。

看到十幾具被射成刺蝟似的屍體,汲鳩頭大如鬥。他開了銅馬驛,三教九流都是客,誰都不能得罪。這下可好,十幾個人死在這裏,不管背後是哪方勢力,從此就算和銅馬驛結了仇。這些年為了明哲保身,一直小心翼翼,有時候不惜裝孫子,就是不想蹚渾水,結果還是被鄭吉那個王八蛋一腳給踹進了泥塘裏。

萬年放著四平八穩的官驛不住,一頭紮進銅馬驛,汲鳩用腳趾頭都能猜到是那個蔫兒壞不要臉的漢人出的主意……被鄭吉陰了一把,汲鳩真是欲哭無淚。你大爺的,非拉我下水,人家秋後算賬,我找誰說理去?

還是老話講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自從白馬城裏見到那個混蛋,自己好像就沒過幾天舒心日子。

見了鄭吉和萬年,汲鳩一個勁兒唉聲歎氣,婉轉而又明確地告訴他們兩個,要麽麻溜兒收拾東西搬到官驛裏,要麽趕緊離開高墨城……有多遠滾多遠,爺還不侍候了。

不是不想侍候,就他這個焉耆國四王子打醬油的身份,還真的罩不住。搞不好沒護住萬年,連自己都得扔到狼嘴裏。

老焉耆王當年龍精虎猛,後宮充實,不提女兒,光是兒子就生了十二個。早夭三個,還剩下九位王子,這種“豐功偉績”在周邊諸國有口皆碑。

龍生九子是不錯,可王位隻有一個,狼多肉少也是個大麻煩。老焉耆王還沒龍馭上賓,幾個王子就鬥得你死我活,跟烏眼雞似的,你見不得我,我見不得你,恨不得吃了對方。

老五和老七為爭一個女人,鬧得不可開交。老五乘老焉耆王病重,將醉酒的老七罩到銅缸下麵,周圍架上木柴,生生把老七變成“燜爐烤鴨”,連眼睛都挖出來浸到蜂蜜裏,美其名曰“鬼目粽”。

老二聞訊,覺得師出有名,就帶人攻破老五的府邸,將老五從女人肚皮上拎起來。親自動手,用弓弦套住老五的脖子,將老五的腦袋生生絞下來,取名“呼鸞夾”。

老焉耆王聽說噩耗目眥欲裂,將老二五馬分屍,連老二的孩子都不放過,摜在石頭上活活摔死。

經此變故,九子餘其六,確確實實消停了一陣子。可好景不長,以太子汲鶤為首的“太子幫”和以老八汲鵷為首的“八子黨”又起了衝突,明爭暗鬥,互相傾軋。其他幾個王子推波助瀾,愈演愈烈。

在諸王子中,汲鳩是個閑人,保持中立,誰也不幫。要麽龜縮在府邸裏當孫子,要麽利用王子身份和各路人馬做生意。還別說,這個外表懦弱的家夥的確是個經商天才,不幾年便聚得銅山金穴,富可敵國。不說貫朽粟陳,眼下花錢比掙錢難倒是真的。

萬年有些看不上汲鳩的窩囊樣兒,要了一盤大白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著,根本沒有和汲鳩搭訕的意思。

汲鳩心裏那個膩歪啊,老子馬不停蹄跑了一夜,又幹了一回天大的虧本買賣,就來看你的臭臉?可對方是烏孫王子,烏孫國比焉耆國大了十倍不止,控弦之士十餘萬,別說他惹不起,烏孫大昆彌打個噴嚏,整個焉耆國都得感冒……得,老子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鄭吉笑道:“古人都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九頭鳥,好歹高墨城也是你的地頭兒,你不盡地主之誼也就罷了,還把我們往外攆,這就是你們焉耆國的待客之道?”

“九頭鳥?”萬年停了動作,不解地看向鄭吉……誰是九頭鳥?

萬年熟讀漢典,馬上明白過來,捧腹大笑,大白瓜子撒了一地。

鳩字拆開即為“九鳥”。民間有諺:九首之鳥,浮頭滑腦。汲鳩明麵上是個生意人,趨利避害,比泥鰍還滑,豈不正是一隻九

頭鳥?

汲鳩哭笑不得,這個混蛋當日在白馬城送他這個綽號,還真叫順了口啊。老子好意幫你們,你們就是這樣報答的?想了想又釋然,九頭鳥就九頭鳥吧,隻要這兩個瘟神肯離開銅馬驛,十頭鳥又

何妨?

萬年那個混世魔王不提也罷,鄭吉這貨他是知道的。別看這個家夥笑眯眯人畜無害的小模樣兒,殺起人來毫不手軟,他一樣惹

不起。

當然,他對鄭吉的印象還不錯。一個小軍侯單槍匹馬護送大宛公主西歸,不提勇氣和本事,單單一個不辱使命就令人肅然起敬。

汲鳩歎道:“不是我攆你們,昨晚的情形你們也知道,如今高墨城裏不知道有多少人對萬年殿下不利……當然,還有鄭吉,據我所知,有人出了萬金買你的命。你們在銅馬驛出了事,我是萬萬擔不起的。”

鄭吉笑道:“你不是有錢嗎?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有你擺不平的事兒?”

汲鳩幹笑:“錢是有幾個,可有時候錢多也未必有用。比如當初在白馬城,相虺要你舍了大宛公主,以鳳凰膽相贈,你可曾答應?”

鄭吉正色道:“漢軍二十四騎護送公主西歸,軍令如山,不顧其利,不惜其命,赴湯蹈火,豈獨鄭某一人而已?”

“所以呢,我還是那句話,有錢未必有用,有命才有本錢。外麵有多少人想殺你們不好說,你們殺了藍胡子,起碼北道上有點兒想法的馬賊不會少。單是藍胡子的手下,如今為了一個老大的位置都要吵翻天。至於誰能得手,最後還得著落到二位身上。你們待在這裏,那些家夥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餓狼,哪裏肯消停?我能護住你們一時,護不住你們一世。你們有個三長兩短,別的不敢說,父王那裏肯定會扒了我的皮……說到底,還是希望二位體諒我的難處,你們走了,我才好回去睡個安穩覺。”

鄭吉看他一眼:“你睡得著,別人未必睡得著。”

汲鳩臉色一變:“什麽意思?”

鄭吉未答,懶洋洋道:“九頭鳥,古人有為富不仁之語,你這家夥便是逐客也該有個規矩,出門前連個餞行酒都沒有嗎?”

汲鳩見鄭吉答應離開,頓時眉開眼笑:“有有有,咱們焉耆別的不好說,美酒還是不缺的。銅馬驛就有一種野酒,取名棗兒紅。名字俗了些,味道還是極好的。當然比不上跛子徐的桑兒落,你們將就些?”

萬年將大白瓜子一丟,大大咧咧道:“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棗兒紅就棗兒紅吧,這些天忙著殺人趕路,嘴裏淡出鳥來。九頭鳥,我們遂了你的意,你也別小氣,搬個幾百壇過來,本王子喝爽了再走。”

汲鳩目瞪口呆,幾百壇?銅馬驛一年釀的酒也沒這個數兒啊……你大爺的,隻要你們肯滾蛋,老子認了,喝不死也撐死你們!

3

汲鳩引領二人來到銅馬驛一處幽深的院子。從外麵看,院子與別處並無不同,打開門,兩人全傻了眼。

房間大得嚇人,頂飾黃金,地上鋪著來自大夏的氈毯;四壁鑲嵌於闐美玉,雕琢山川禽獸,形神皆備;屋柱通透,嵌明月之珠,晦明如晝;屋內錦繡綺羅,琳琅滿目。又以琥珀、水晶雕琢日月,分列左右;半人高的仙鶴銅爐晝夜焚著南海沉香……

萬年走過大山大水,自詡是個見過大世麵的人,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得不說,這個王八蛋不止有錢,還真的很會享受。

鄭吉忽然說道:“相虺當初白白放你走,肯定悔青了腸子。”

汲鳩大笑,吩咐下去,侍衛很快捧來兩壇酒,都是蜂蠟封好的。又取了十幾隻杯子,大小不一,形製各異,皆為玉製,白若羊脂,瑩如初雪。不消說,光是這套玉杯就稱得上價值連城。

萬年叫道:“九頭鳥,漢人有句話叫有雪無酒不雅,有酒無樂俗人。咱們三個雖說不是雅人,這個喝法也忒無趣了不是?”

汲鳩恍然大悟,拍手叫來數名美婢,無一不是極品。或纖瘦或豐腴或怯雨或羞雲,或鶯歌或燕舞或琵琶或桴鼓,像是神女踏雪而來,又似仙子從天而降。

萬年覺得耳眼完全不夠用,筋軟骨麻,未飲先醉。

一婢豐盈窈窕,汲鳩呼來斟酒。

女子細腰款款,煙視媚行,玉手執杯,呈於鄭吉三人。

酒色深紅,如赤霞流珠,胭脂揚波,令人迷醉。

萬年大呼好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汲鳩大笑,雙手執杯讓道:“萬年殿下,鄭軍侯,請!”

“幹!”萬年兩眼放光,恨不能連杯子一齊吞下去。

鄭吉舉杯欲飲,星眸一凝,驀然喝道:“等等!”

萬年和汲鳩麵麵相覷,好好的酒不讓喝,這家夥又發什麽瘋?

鄭吉鳳眸微眯,看向那個女子。

那女子跪坐,雙手平放在膝上,指尖相對,風情萬種我見猶憐。見鄭吉望來,花容突變,力貫腳趾,身子如箭矢般彈起,淩空反擰九十度,手中多出半截森寒刀鋒。

汲鳩猝不及防,眼睜睜看著那柄刀刺向他的喉嚨。

鄭吉手中玉杯突然飛出,撞在女子持刀的手腕上。

女子筋骨齊斷,如遭雷擊,整個人橫飛出去,將一株通紅如血的大珊瑚砸得粉碎。侍衛一擁而上,把她死死按在地上。

鄭吉奮袂而起,將玉杯穩穩抄在手中,棗兒紅半點兒都沒有灑出。

變故陡生,那些美婢嚇得尖聲亂叫,紛紛逃匿。

幾條身影趁亂衝出,刀芒如電,朝汲鳩和萬年狠狠刺下。顯然行刺的不止斟酒的女子,這些婢女中還有她的同夥。

侍衛們團團護住汲鳩,短暫的交手之後,那幾個女子全部被拿下。

汲鳩氣得臉色鐵青,居然有人要殺他,還是在他的地盤上,這些婢女不是銅馬驛精心**出來的嗎?

萬年如夢方醒,問道:“鄭軍侯,你怎麽看出那女子是個殺手?”

鄭吉搖頭道:“我沒看出她是殺手,卻知道這酒有問題!”

汲鳩氣道:“酒是銅馬驛自釀的,我喝了很多年都沒事兒,難不成你想說我要殺你們?”

鄭吉淡淡說道:“九頭鳥,你似乎忘了剛才那個女子要殺的是誰!”

“呃……”汲鳩臉孔漲紫,張口結舌。

也許心有不甘,他氣急敗壞道:“你倒說說看,酒有什麽問題?”

“酒在你手裏,你自己有眼睛,不會看嗎?”

汲鳩將玉杯放下,萬年立刻湊上去,杯如雪,酒如血,哪裏有問題?不,等等……酒裏似乎有一抹極淡的影子,長如指甲,細如發絲,遊曳如飛……難道是蟲子?

萬年再看自己和鄭吉的杯子,什麽都沒有,不禁愕然,難道這次刺殺不是衝他們而來?

汲鳩咬牙切齒,惡狠狠看向斟酒女子。

那個女子慘然笑道:“殿下,你別指望從我們嘴裏問出什麽……自從進了這間屋子,我們都已經是死人……”

下一刻,有東西從杯子裏飛出,通體赤紅,頃刻漲大數倍,長寸許,粟米粗細,鱗翅皆備,須眉宛然,令人惡寒。

萬年眼疾手快,一劍斬去。那東西毫發無傷,嗖地一下飛回斟酒女子身上,不見了。

萬年一臉駭然,像是活見了鬼。那東西莫非刀槍不入?

那女子忽然全身顫抖,猙獰如鬼,嗬嗬怪叫。

汲鳩和萬年脊背生寒,侍衛們不敢上前,毛骨悚然。

工夫不大,女子寂然不動,七竅出血,麵目全非。

“死了?”萬年等人圍上去,仔細察看。

“咦,她肚子裏好像有東西……”有侍衛驚呼,眾人看去,見那女子胸腹鼓起雞蛋大一團,不斷移動,像是一隻盲目亂竄的老鼠。

眾人不明就裏,趕緊退開。

一會兒,有蟲子從女子口鼻耳竅間爬出,女子肌骨迅速幹癟下去,像是身體被掏空了一樣。

“嘔……”汲鳩再也忍不住,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嗖,一道紅光破體而出,又是那東西,比剛才又大了許多,拇指粗細,疾飛如電,朝汲鳩射過去。

“鄭吉救我……”汲鳩魂飛天外,這鬼東西就認準他了,不死不休啊。

鄭吉疾探兩指,將那東西牢牢箝住。

汲鳩抹了一把冷汗,叫道:“把那些蟲子全部弄出去,趕緊燒了!”

侍衛們七手八腳,用氈毯卷起女子屍體,連蟲子一起丟到外麵,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汲鳩心有餘悸,吼道:“我一定要查出誰想殺我,絕不會放過他!”

話音剛落,幾個被擒的婢女紛紛倒下,七竅流血,狀極淒慘。

汲鳩目瞪口呆,毛發直豎。

鄭吉察看了她們的情況,說道:“她們來時都服下了一種奇毒,看樣子沒打算活著出去。”

汲鳩無奈,讓人將死去的婢女全部拖出去掩埋,像困獸一般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突然,他衝到鄭吉身邊,盯著還在掙紮的怪蟲,兩眼血紅道:“這個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如果我沒有看錯,它應該是蠻嶺罕見的金蠶蠱。”

“金蠶蠱?那是什麽鬼東西?”

“大漢之南有蠻嶺,其地多巫蠱之術,養蠱便是其中之一。每年五月五日,乘陽氣極盛時,聚百種劇毒之蟲,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甕缸中密封,令其相互吞噬。經年取出,百蟲餘其一,蛇則為蛇蠱,虱則為虱蠱。蠱者用以殺人,入腹內,食五髒,血盡而亡。”

萬年和汲鳩相顧駭然,麵如土色。

“蠻嶺十三蠱,最厲害的就是金蠶蠱,不懼刀劍,不畏水火,極難滅殺,除非……”鄭吉沒說完,突然微咦一聲。

“除非什麽?”汲鳩的心再次提起來,在他心裏,這種東西比虎狼還可怕,簡直防不勝防。

“蠻嶺之術,養蠱人與蠱蟲生死一體。那女子已死,照理說金蠶蠱也該斃命才對,而它依然生機活躍……莫非下蠱者另有其人?”

“不是那女子還會是誰?難不成這隻金蠶蠱是自己飛來的?”汲鳩剛說完,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剛才那東西不還在飛嗎?

鄭吉手指一鬆,金蠶蠱破空飛去,杳無蹤影。

汲鳩大叫道:“此等邪物不即刻殺掉,你怎麽放了?”

“金蠶蠱不是誰都能殺死的。除非找到養蠱人,殺了他,金蠶蠱到時候自然會死。”

汲鳩揉著腦袋,幾乎發瘋。人海茫茫,到哪裏找那個養蠱人?

萬年幸災樂禍:“你是九頭之身,被人殺一回又死不了,怕什麽?”

汲鳩氣不過:“老子是被你牽連的好不好?”

“咦,這話過了啊……人家剛才要殺的明明是你,而不是本王子。要不等金蠶蠱下次飛回來,看它找誰?”

汲鳩大為惡寒,遠遠跳開。

他知道萬年所言非虛。有人用金蠶蠱對付他,既然出了手,一次不成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除非找出養蠱人,不然早晚是個死。

“鄭吉,你得幫我,不找出幕後黑手,殺了他,我死不瞑目。”汲鳩這時候覺得除了鄭吉能夠救他,簡直沒有一點兒活路。

萬年叫道:“九頭鳥,你搞錯了吧?鄭軍侯還得送我去長安呢,老待在這裏算咋回事兒?”

“要不……我跟你們一起去長安?”想想外麵有一隻殺人無形的金蠶蠱,汲鳩都要哭出來。他是有錢,可錢多也砸不死那個鬼東西啊。

鄭吉道:“逃避沒有用,你想救自己,就得知道誰要殺你。”

“誰要殺我?我也想知道啊……”

“你真不知道?雀鷹房的諜子都是找草吃的?”

“……”

萬年不解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鄭吉抿了一口酒:“沒什麽新鮮的——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汲鳩歎道:“錢多,再加上一個王子身份,夠我死上一百回了。”

萬年恍然大悟:“你那幾個兄弟要殺你?”

“我做夢都不希望是他們!”

“那你還等什麽?幹死他們啊!”

“把他們全都殺了嗎?真要那樣,父王肯定第一個滅了我!”

萬年樂道:“那你就等死吧,大不了和那女子一個下場!”

汲鳩不寒而栗,那種死法實在太慘,連鬼都做不成:“鄭吉,咱們好歹朋友一場,你不能見死不救,無論如何得替我想個法子。”

萬年翻白眼,狗日的,這會兒才想起鄭吉是朋友,早幹嗎去了?

鄭吉沉默,曆代王子爭儲最是凶險,有幾個不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一不小心踏進去,生死便由不得自己。

鄭吉想了想,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的雀鷹房到底有多大?”

雀鷹房是汲鳩私下裏一手打造的諜子機構,專事刺探和竊密,是他手裏的秘密武器,遍布諸國,這也是他生意做這麽大又一直順風順水的保證。

汲鳩眼珠一轉:“不多……也就幾十號人。”

鄭吉吐出三個字:“王八蛋!”

萬年大笑,嘴裏的酒噴了汲鳩一臉。

汲鳩擦擦臉,豪氣幹雲道:“你也許知道,我的生意遍及諸國,消息就是金錢,有時候搶先一步就能決定成敗,沒有大批人手打聽消息肯定不行。那種諜子說多了不敢,五千人是綽綽有餘的。”

萬年嚇一跳,杯子差點兒掉在地上。

鄭吉眯起鳳眸:“你可以去死了!”

汲鳩撓撓頭,像是下了決心,正色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若要害我,方才袖手旁觀便是,不必多此一舉。”他伸出一個指頭,“五千有些虛妄,一千上下總是有的。”

鄭吉臉色稍緩,其實他剛才是有意試探汲鳩,這種事情幾乎是核心機密,汲鳩不肯說,那就沒有往下談的必要;如今汲鳩肯坦言相告,說明心裏真不拿他當外人。

談不上士為知己者死,連最起碼的“信任”二字都做不到,浪費口水幹什麽?

鄭吉笑道:“凡事預者立,不預則廢。謀定而後動,無往而不勝。此事你早有謀劃,何須我多嘴?”

汲鳩急道:“我把褲子都脫給你看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再說此地就咱們三個,沒有外人,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有什麽不好?”

鄭吉點頭:“記得以前讀書,有句話叫君子藏器,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說穿了,無非守拙二字。”

“此話怎講?”

“焉耆王子爭儲之事,原本不是什麽大秘密。太子汲鶤和八王子汲鵷勢大,廣植黨羽,鬧得如火如荼。你超然事外,保持中立,看似無意染指王位,其實恰將自己陷於不利之境。你也是老焉耆王的兒子,有資格問鼎王位,關鍵你有錢,落在有心人眼裏,你這種做法就不是與世無爭,而是坐山觀虎鬥,有坐收漁利之嫌。有人這時候找上你,無非兩點,一是貪圖你的錢,二是抱著寧殺錯不放過的想法,避免出現意外。不論養蠱人是誰指使的,你死了,汲鶤和汲鵷都樂見其成。”

汲鳩默然無語,大為信服。

萬年撇嘴道:“鄭軍侯,我真是服了你。屁大一點兒事都能給你說出道道兒來。照我說,九頭鳥有的是錢,大肆招兵買馬,直接殺進員渠城,將汲鶤和汲鵷一刀剁了,自己做焉耆王,何必那麽麻煩?”

汲鳩一臉黑線:“你懂個屁?錢多有用的話,老子何止做個焉耆王,做個西域王都綽綽有餘。照你的話做,不等我屁股坐上那把金獅椅,腦袋就先被人砍下來當酒器。別的不講,匈奴人那一關就不好過,日逐王那個老梆子不得讓天狼騎把員渠城踏個稀巴爛?”

萬年大笑:“說到日逐王,我倒想起一樁事兒。鄭吉在赤穀城殺了不少匈奴鐵鷹衛,日逐王恨不得將他抽筋剝皮。你和鄭吉攪到一起,日逐王聽到風聲,非將你這隻九頭鳥拔毛活煮了不可。”

“煮就煮吧,以後的事兒誰也說不準,老子還是先顧眼前。鄭吉,你說我下一步如何做才好?”

“還是守拙二字。想辦法取得汲鶤和汲鵷的信任,在情勢未明之前,不做出頭鳥,不火中取栗,更不能成為汲鶤和汲鵷二人聯手打擊的對象。至於下一步,方略上有上、中、下三策!”

“何為三策?”汲鳩眉飛色舞,不覺把身子向前移了又移。

約莫半個時辰,鄭吉才講完。汲鳩拍手大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好,老子決定就這麽幹了,不為那把金獅椅,也得為你今天這番話不是?隻是……”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那個養蠱人還在,不殺了他,心裏終究不踏實。”

萬年半晌無語,他實在想不出一個小軍侯哪來這麽多謀略,漢人心思若個個如此,豈不是真的太可怕?

汲鳩高興之餘,忽然感歎道:“鄭吉,你智勇兼具,文武雙全,放之諸國都是難得之才,何不留下來助我以成大事?依你大才隻做了個漢軍小軍侯,實在是委屈。”

鄭吉笑道:“九頭鳥,老子是看在半個朋友的分上才多了幾句嘴,你又扯到哪兒去了?當我和萬年還是朋友的話,就多上幾壇棗兒紅,光他娘的上幹的,沒一點兒誠意。”

萬年拍腿大笑。

汲鳩揉揉鼻子,嘿嘿傻笑。才半天工夫,他也染上了鄭吉的毛病。

4

黃昏時分,一隊馬賊圍住了高墨城,揚言要烏孫王子交出扶虓,否則午夜之前血洗全城。

這幫馬賊是藍胡子手下,他們內訌了一陣兒,始終無法找出一個足以服從的人物。最後各方決定,誰殺了扶虓,誰坐藍胡子那把椅子。於是糾集另外幾股馬賊圍住高墨城,來碰碰運氣。

汲鳩經營多年,眼線眾多,藍胡子那裏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人。幾乎是馬賊剛到高墨城下,汲鳩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摸了個門兒清。

汲鳩說完了情況,看向對麵的鄭吉:“這股馬賊勢力不小,真擰成一股繩也不可小覷,要不把扶虓交出去?一個馬賊而已,就讓他們窩裏鬥去。”

萬年嚷嚷:“不管咋說,扶虓如今投靠了我,就是我的人。本王子行走江湖,當得起一個義字,把他交出去,別人怎麽想?老子還真幹不出這種事兒!”

汲鳩皺眉:“這不是義不義氣的事兒,你得會權衡利弊。真讓馬賊殺進來,將會生靈塗炭,滿城老幼婦孺得死多少人?他們都是無辜的,不能給一個馬賊陪葬。”

萬年還要說,被鄭吉阻止。他看向汲鳩:“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扶虓不能交,也不能讓馬賊屠城。你剛才說這股馬賊裏有你的人,他的實力如何?”

“隻是一般頭目,沒有話事權。”

“他沒有話事權,你不會給他嗎?”

汲鳩一怔:“你想讓我扶植一股馬賊?”

“不是扶植,是你自己的。北道馬賊眾多,你能插手進去,站得穩,坐得大,那會是你手中最可怕的一把刀。你很會做生意,其中利弊得失自然比別人想得更清楚。我不相信汲鶤和汲鵷沒有打過馬賊的主意,成不成很難說。曆來強者相爭,比的不隻是桌麵上的東西,還要看誰手裏的底牌更多。”

汲鳩如醍醐灌頂,以拳擊掌道:“著啊,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咱們得好好謀劃一番,送到嘴邊的肉不把它吃下去,本王子還真是對不起九頭鳥三個字。”

入夜,馬賊們正準備用飯,城頭上忽然響起號角和鼓聲。馬賊以為城裏守軍要出擊,紛紛丟掉酒肉,七手八腳爬上馬,準備迎戰。

結果等了好大一會兒,城門那裏毫無動靜,根本沒人出城。馬賊這才明白被騙了,罵罵咧咧下馬,準備填飽肚子。

哪知道還沒吃一半,城頭又響起鼓角之聲。

馬賊們再次匆匆上馬,嚴陣以待。

城裏還是沒有動靜。馬賊們氣得直罵娘,揚言要屠了全城,連三歲孩子都不放過。

不到二更時分,城中鼓角響了四五次。馬賊們飯沒吃好,又累又餓,疲憊不堪。到了最後,任城裏鼓角響了一次又一次,他們躺在地上,馬匹扔到一邊,再沒有一個人肯起來。

二更時分,鼓角大震,城門突然大開,數十鐵騎如旋風般殺出來。

馬賊們措手不及,被焉耆騎兵衝個七零八落。人找不到馬,馬尋不到人,兩百多馬賊像沒頭的蒼蠅亂跑亂撞。

馬賊頭目試圖組織人手頑抗,卻被突然出現的黑衣人砍落馬下,成為無頭鬼。有的則被“自己人”偷襲,做了糊塗鬼。

黑衣人身手利落,一擊得手,飄然而去,像是不曾出現過一樣。

馬賊們被焉耆騎兵兜著屁股追殺了一陣兒,宛似驚弓之鳥,跑出去幾十裏才有人出麵收攏。點檢之後發現,這次行動有話事權的馬賊全都留在了高墨城下,連同他們的親信也沒能逃出來。

汲鳩在城頭上放聲大笑,這次出擊用時不到半炷香,宰了十幾個馬賊頭目,己方僅有兩人輕傷,堪稱完美收官。更重要的是從此北道馬賊有了他的一把刀,至於這把刀最終會砍到誰的頭上,那得看他的心情。

回到銅馬驛,汲鳩沒有找到鄭吉。

問了萬年才知道鄭吉坐在房頂上陪著蘇子姑娘,喝酒看星星。

汲鳩大為佩服,又讓人送去幾壇好酒。沒說的,能想得出這種妙計的人的確有資格陪蘇仙子看星星。

5

聽說馬賊圍城,很多人都驚惶失措。蘇子反倒最清閑,有鄭吉在身邊,她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大漠的星光特別明亮,整個星空倒扣在頭頂,每一顆星星似乎都觸手可及。天幕藍得醉人,那種浩瀚無垠和神秘幽邃,就像麵對最深不可測的大海,讓人感到極度的渺小,又莫名生出幾分豪氣。

蘇子纖手執簫,嗚嗚吹奏。

大漠風起,衣袂飄搖如雪飛,像是傳說中的昆侖神女禦風而降。

鄭吉坐在屋頂上,看著廣袤星空,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不知想些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蘇子停簫轉身,柔聲道:“鄭公子……”

“叫我鄭吉就行,我們認識也不短了,算得上朋友,公子二字實在疏遠。”

“那我以後就不客氣了……叫你鄭大哥?”

“你高興叫什麽都行!我直呼你蘇子,你不也沒覺得唐突嗎?”

蘇子又笑,坐到鄭吉身邊,望著無邊的星空:“長這麽大,我還是第一次走這麽遠的路,以前真是不敢想呢。不是和鄭大哥一起,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敢踏出赤穀城半步,更遑論送師父的骨灰歸葬江南?不管怎麽說,蘇子心裏都是感激鄭大哥的。”

“我也沒做什麽,不過陪你走一段路罷了。我家也在江南,這次回長安若是有機會,一定和你一起回去看看。江南啊,草長鶯飛梅子雨肥,一眨眼都離開好幾年了呢……”想起江南老家,鄭吉眸子裏泛起點點星光。

“真的?”蘇子大喜過望。萬裏赴江南,人生地不熟,身邊隻有一個比她更小的蟬衣,背地裏不知忐忑了多少回。有鄭吉一路同行就好了,這個想法在心裏千回百轉,卻開不了口。如今鄭吉自己提出來,她怎能不喜欲狂?

“當然……”鄭吉突然想到什麽,眸子一下黯淡下去,仰起頭,狠狠灌了兩口酒,結果給嗆得咳嗽起來。

他率二十四騎西出玉門,奉命護送大宛公主回國。如今孑然一身東歸,昔日袍澤卻悉數埋骨大漠。於軍法,一個失軍當斬是跑不掉的。於他,戎馬驅馳,身不由己,答應蘇子的事情能做到嗎?

他不怕死,隻是不忍讓蘇子失望。

“鄭大哥,你怎麽啦?”

“我沒事……哦,對了,蘇子,有個東西送你!”鄭吉從懷裏取出沉鴉劍,笑道,“這把劍不錯,好不容易從萬年王子那裏騙過來,你拿著吧。一個女孩子行走在外,沒個東西防身是萬萬不行的。”

“我……”蘇子原想推辭,心思一轉爽快接過來,歡天喜地道,“謝謝鄭大哥!以後我天天帶著它,誰惹了我,就毫不猶豫捅他一劍。有了這把沉鴉劍,就跟鄭大哥在我身邊一樣,誰也不怕!”

鄭吉大笑:“真是孩子話!兵者凶器也,豈能亂用?壯個膽兒以防萬一罷了,我倒是希望你一輩子都不會用到它。”

“嗯,我聽你的,不到萬一絕不拿它出來。”蘇子乖巧點頭,將沉鴉劍緊緊拿在手裏,視若珍寶。這是鄭吉送她的第一個禮物,意義非凡,能不珍惜?

“鄭大哥,你的家鄉……江南很美嗎?”

“嗯!”鄭吉微微眯起眼睛,眸光閃亮,“那裏水很多,風是綠的,雨也是綠的。雨打江南樹,一夜花無數。雨一落,便如水墨洇濕,煙嵐漫野。楊柳依依,葉底黃鸝,風起香細細,不知誰家梅花又飛入了笛聲裏……”

似乎喝醉了,鄭吉用家鄉俚語哼起了小曲兒。蘇子聽不懂,但她以為這是她此生聽過的最美的曲子,就像江南的雨,一直淋濕到心底。

鄭吉忽然笑起來:“到了江南,蘇子你千萬不能錯過我們那兒的梅子酒,喝一口,保證你一輩子都走不出江南煙雨……比起它,這銅馬驛的棗兒紅真不能叫酒,比馬尿還不如。”

蘇子捂住小嘴,細眉如月,花枝亂顫。

“咳咳……”鄭吉意識到剛才的話不妥,老臉一紅,趕緊轉過頭去,狠狠灌了一口酒。在仙子一樣的蘇子姑娘麵前如此粗鄙不雅,真該從屋頂上跳下去啊。

還別說,真有人從房頂跳了下去,黑衣蒙麵如一道幽靈,飄進萬年的屋子。

鄭吉似乎沒看到那個纖瘦黑影,連姿勢都沒變,依舊慢慢喝酒。

蘇子有些擔心,輕聲提醒:“鄭大哥……”

“不用擔心。這世間有很多東西都說不清楚,走著走著散了,看著看著厭了,打著打著好了。有些人有些事兒還真是管不了,不如繼續看星星來得省心。”

蘇子沒說話,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盯著鄭吉。有一天我們也會這樣嗎?走著走著散了……不,鄭大哥,如果真的走散,我會一直在原地等你,永遠都不離開!

下麵響起打鬥聲和女子的怒叱聲,那個纖瘦黑影重新出現,被十幾個親衛團團圍在當中,金鐵交鳴,火星四濺,十分激烈。

萬年從屋子裏出來,捂著胳膊臉色鐵青,顯然吃了個小虧:“吳半夏,你這個瘋婆子,屢次刺殺本王子,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吳半夏也不說話,提刀發了瘋似的劈砍,妄圖殺出一條血路。

她如今的實力大大下降,比之當初馳名江湖的銅琵琶,不可同日而語。在十幾個江湖好手的圍攻下顯得左支右絀,何況還有一個威震河朔的青蚨劍客馮大俠在旁邊虎視眈眈?

見女子屢屢遇險生死一線,萬年歎了一口氣:“不要打了,放她走吧。”

親衛們沒有愕然,也沒誰質疑,紛紛撤劍讓路。這事兒都幹了三四回,稱得上輕車熟路。

這次吳半夏沒有走,將刀一扔,冷冷道:“我殺不了你,也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憐憫——殺了我吧!”

萬年沒有生氣,反而笑道:“半夏姑娘,你得想清楚,是你一直要殺我,我沒說過要殺你啊。”

吳半夏木然,然後撿起刀轉身離開。

萬年在後麵叫道:“半夏姑娘,你去哪裏?”

吳半夏連頭都不回:“要你管?”

“呃……我是說外麵冷,你衣衫單薄身上有傷,不如暫且留下取個暖,吃些東西……明天傷好一些,再來殺我如何?”

眾人大跌眼鏡,馮無疾嘴角連連抽搐。

吳半夏腳步踉蹌一下,咬咬牙繼續走。到了門前卻又轉過身來,冷著臉問道:“給我一間屋子,我要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牛肉!”

萬年大笑:“悉聽尊便!半夏姑娘願意的話,本王子把整個銅馬驛送給你又如何?”

汲鳩正好趕到,大怒道:“老子管你白吃白住,你還惦記老子的銅馬驛,有沒有天理?你個見色忘義吃相難看的王八羔子!”

萬年揉揉鼻子,訕訕道:“九頭鳥,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咱們是好兄弟,分什麽你我?這麽說就過了啊。”

汲鳩瞪視他半晌,吐出三個字:“你大爺!”

第二天天亮,眾人整裝出發,吳半夏也從屋裏走出來。

萬年走到鄭吉麵前,躊躇半晌:“有個小事兒想和你說一下。”

鄭吉連頭都沒回:“小事兒?”

“小……小事兒!”

“關於那個女子的?”

“我和她談了,她如今無處可去,爺爺死了,又沒辦法回紅葉樓複命。我想讓她跟咱們一起走,也許能避過紅葉樓的追殺。”

鄭吉轉身看向有些手足無措的萬年:“真的想好了?”

萬年撓撓頭,又點點頭。

鄭吉笑道:“一個女殺手而已,屁大點兒事兒!你要留便留,要殺便殺,有什麽難為情的?”

萬年愕然:“你真的同意?似乎和想象中的情形不太一樣啊。”

萬年眸子閃亮,第一次沒了平日的玩世不恭:“鄭吉,謝謝你!”

鄭吉笑著說:“我不會和你講道理,有些事你未必比我懂得少。想了想,其實還是有句話要說,不是所有的酒都是桑兒落,也不是每壇桑兒落都是你想要的那個味道。凡事往好處想,擇寬處行,但也要有最壞的準備。被人抹了脖子,再好的酒都是枉然。”

“這個我曉得,一定會小心的……”萬年沒把鄭吉的話往深處想,興衝衝跑向吳半夏那邊。

吳半夏收回目光,一張俏臉藏在兜帽的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馮無疾牽馬過來,無奈道:“殿下非要帶上那個女子,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鄭吉看他一眼:“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馮無疾一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鄭吉大笑,這兩句話是《莊子?秋水》中莊子和惠子的對答,被兩人隨手拈來,倒也切合眼前情境。

萬年喜不自勝,等吳半夏上了馬,又指派幾個親衛照顧她,格外上心。

鄭吉收回目光:“世間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殿下覺得好便好,我們隻要把他平安送往長安,有些事無須多言。”

馮無疾苦笑:“隻好如此了!但願不要有什麽事情才好。”

汲鳩興衝衝跑過來:“鄭吉,我想好了,你得跟我一起走。”

“為何?”

“由此往東要經過焉耆二城,出了焉耆就是日逐王的金帳王庭。你和萬年王子的行蹤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匈奴人恐怕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在焉耆之外我也許護不住你們,但隻要你們還在焉耆的土地上,我這張老臉總還有幾分用處。最不濟也能讓你們少些麻煩不是?”

萬年策馬過來,嗤笑道:“九頭鳥,你說的倒是慷慨激昂,其實是怕了那隻金蠶蠱,故意黏著我們吧?再說了,有人敢在銅馬驛裏殺你,你這張臉恐怕不好使。”

汲鳩大怒:“萬年你個王八蛋屢屢跟我作對,信不信我做了你?”

“哎喲喂!”萬年跳下馬,拍拍汲鳩的腦袋,“九頭鳥,長本事啦?這小體格兒也敢撂狠話,我都服了你。要不要我把你九個鳥頭一個一個都擰下來?”

“王八羔子!”汲鳩畢竟是一國王子,被萬年這麽羞辱也撐不住了,兩眼通紅,拔刀砍向萬年,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勢。

萬年猝不及防,閃得慢了一點兒,胳膊被刀鋒劃開一條口子,鮮血長流,頓時勃然大怒:“九頭鳥,你敢來真的。我剁了你的鳥頭!”

這倆貨都是什麽人呐?剛才還稱兄道弟,轉眼就是刀光劍影,做人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沒誰了。

汲鳩腦子好使,手上功夫差得可憐。和萬年比,真是不夠看。

萬年這一劍下去,汲鳩想不死都難。可這裏是高墨城,哪怕萬年是烏孫王子,殺了汲鳩,插翅都飛不了。

幸虧馮無疾眼疾手快,格開了萬年的長劍。饒是如此,劍刃還是將汲鳩的肩頭砍開一條血口,幾可見骨。

汲鳩疼得嗷嗷直叫,被扈從搶回去,一邊大罵,一邊逃之夭夭。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眾人都麵麵相覷。在高墨城裏傷了汲鳩王子,算是咋回事兒?焉耆人報複下來,他們該怎麽辦?

萬年雖然在氣頭上,腦子還算冷靜,叫道:“都還愣著幹什麽?趕緊跑啊。被汲鳩那個王八羔子堵到城裏,咱們不死也得扒層皮!”

眾人無語,你這會兒才知道害怕,剛才抽什麽羊角瘋呢?人家汲鳩王子好心好意和咱們同行,你不領情也就罷了,還差點兒剁了人家,什麽玩意兒!

7

萬年王子一行匆匆出城,銅馬驛這檔爛事兒很快傳開。不是萬年等人跑得快,真會給義憤填膺的高墨人撕個稀巴爛。

幾隻鴿子從城裏飛起,很快消失在萬裏雲天。

兩個時辰後,一輛帷車駛出銅馬驛,在三十多個扈從的簇擁下出了高墨城。毫無疑問,車裏躺的是負傷的汲鳩王子。高墨人個個咬牙切齒,大罵那個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烏孫王子。

又有鴿子從城裏飛起,飛向員渠城方向。

有傷在身,汲鳩王子一行走得不快,第二天日落時分才走到離高墨城不足二百裏的野人溝。

野人溝裏有沒有野人不好說,反正這一帶山高林密,的確是個剪徑的好地方。曆來行商走北道,哪怕人手眾多也不敢在日落後穿過野人溝。

進出野人溝隻有一條路。

一塊半人多高的大石頭擋在路中心,石頭上坐著一個人,衣服襤褸斑駁,像是薩滿神師的法衣。頭發蓬亂,一個青銅鬼臉遮住了大半個臉孔。手裏拿了一隻酒葫蘆,不時仰頭喝上一口。兩條腿懸在半空,不停晃**,完全不把三十多個焉耆侍衛放到眼裏。

“什麽人?”兩名扈從策馬揮刀衝上去。在野人溝敢用大石頭擋路又這麽古怪的家夥,用腳心也能猜出不是什麽好鳥。

馬如奔雷刀似閃電,兩個扈從也是狠茬子,想一刀結果了對方。

未及衝到跟前,那兩個扈從像是中了邪一般,忽然從馬上滾落下來,聲似鬼嚎,滿地打滾,疼得死去活來。

一眾侍衛全都傻了眼。

須臾之際,那兩人寂然不動,有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蟲從他們口鼻中爬出,屍體迅速幹癟下去,隻剩下空****的青銅甲衣。

他們不怕死,哪怕麵前有千軍萬馬也會毫不猶豫衝上去。可碰到這種比鬼魅還可怕的蠱蟲,他們有一種極度的無力感,勇氣就像竹篩裏的水,很快漏得一幹二淨。

這時,一聲哨音突兀響起,霎時,從野人溝兩側的山岩巨樹後鑽出數十個精壯漢子,張弓搭箭,顯然要將汲鳩等人一網打盡。

“不好!有埋伏!”那些扈從趕緊從馬背上滾下來,尋找藏身之處。對方居高臨下,他們若還騎在馬上,就會成為對方的活靶子。

“嗖嗖嗖”,箭如飛蝗落下。

幾個躲避不及的扈從眨眼間變成人形刺蝟,慘叫著倒下去。

剩下的人不甘束手待斃,逆著山坡攻上去,與對方攪殺在一起,兩側山坡上響起野獸般的嘶吼聲。

扈從們全都跑光,道路中央隻剩下那輛孤零零的帷車。

鬼麵人又喝了一口酒,拋掉葫蘆,拍拍手從大石頭上跳下來。

“汲鳩殿下,我是蠻嶺奉螝,萬裏迢迢來尋你,你都不肯出來見我一麵嗎?”

帷車裏死一般寂靜。

鬼麵人走近帷車大笑道:“汲鳩殿下,你的人都快死光了,你打算在車裏躲到什麽時候?來來來,奉上你的頭顱,讓我的蠶兒好好飽餐一頓。它吃過公主,香嫩可口。至於王子,加上你正好十個呢。”

帷車裏還是沒有動靜。

鬼麵人疑竇頓生,剛要放出金蠶蠱試探一下,忽然從車下射出兩道人影,兩柄寒光閃閃的半月彎刀斬向鬼麵人。

“螢火也敢與皓月爭輝,不自量力!”鬼麵人輕蔑一笑,右拳疾出,後發先至,如同熊羆捶大木,將一個扈從打得倒飛而回。

那人口吐鮮血,全身骨頭爆裂如豆,竟是一拳斃命。

另一個扈從刀砍到中途,喉嚨被一隻大手攥住,再也動彈不得。然後他看到鬼麵人半張臉露出詭異的笑容,五指慢慢收緊,令人牙酸的骨碎聲響起,他的腦袋生生給人擰了下來。

鬼麵人不止是個蠱術高手,還是一位武技大宗師。

“殿下,你好大的架子,非得讓我的金蠶兒請你下車嗎?”鬼麵人桀桀笑著,一道紅光從手心裏飛出,射進帷車。

帷幔無風自動,一抹銀芒從帷後掠出,初細如線,繼而像大星垂野,神嶽崩摧九州陸沉,一柄環首刀劈在鬼麵人身上。

刀名重淵,昆侖金精所鑄,漢刀八祖之一。

半邊身子被斬掉,青銅鬼麵滾落,露出一張真正的鬼臉——半邊白晳如玉,半邊漆黑如墨。

鬼麵人倒在血泊中,縱有一身駭世武功也枉然,瞪大雙眼死死瞪著那個從車裏鑽出來的偉岸身影。

“你不是焉耆王子,你是那個漢人小軍侯……原來銅馬驛火並是你的詭計,我早該想到的……”鬼麵人知道上了當,悲憤莫名。

“呯”,奉螝清晰聽到了心髒的爆裂聲。半邊身子被斬掉,他猶可利用秘法苟延殘喘。本命蠱一死,他再想活比登天都難。

奉螝完全絕望,雙眸血紅:“鄭吉,我以祖巫的名義詛咒你……”

不等奉螝說完,鄭吉一腳將他的腦袋踏得稀爛:“一隻惡心的蟲子而已,憑你也配說詛咒二字?”

山坡上的惡戰接近尾聲,對方被全殲,汲鳩的親衛死了三分之二,還活著的人人帶傷,算是慘勝。

此刻,萬年一行被呼嘯而來匈奴天狼騎包圍,帶隊的正是烏氏胤。

當初,烏氏胤被龜茲王子相虺抓住。相虺到底沒敢殺了他,而是將他逐出了白馬城。

烏氏胤看到人群裏身穿漢人服裝的汲鳩,知道中了計,用刀指著笑得像花骨朵兒似的汲鳩,氣得直哆嗦,恨不得將他那張臉當場捶爛。

他此行奉令擒殺漢人鄭吉,卻不能奈何萬年和汲鳩半分。

天狼騎來得快去得也快,煙塵滾滾驟然而逝。

汲鳩大笑,不小心牽動肩膀,疼得哎喲一聲:“萬年你個王八羔子,事先說好的苦肉計,你他媽還真砍啊,老子差點兒死翹翹!”

萬年看著汲鳩呲牙咧嘴的模樣,再想想烏氏胤那張臭臉,雙拳捶地,笑出兩眼淚花子。

汲鳩大怒:“你還笑……烏氏胤撲了個空,絕不肯罷休,我們得趕緊想個法子才行。”

萬年一邊擦眼淚,一邊擺手道:“哎喲喂,笑死我了……你讓我再笑會兒,真的停不下來……哎喲喂,本王子笑死了……”

眾人全都白眼,這個烏孫王子真是個……活寶。

萬年好不容易笑夠了,兩手撐腰說道:“鄭吉臨走時交待過,讓我們不用管他,直接趕去危須城,他到時在那裏與咱們會合。”

眾人心情沉重,鄭吉以身誘敵,而對方是那個防不勝防的蠻嶺養蠱人啊。

蘇子攥緊沉鴉劍,眼望來路默默念叨:“鄭大哥,你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歸來的,對不對?”

一路之上,吳半夏始終將臉藏在兜帽裏,有意無意與眾人拉開一段距離,連半句話都不肯說。

萬年倒是有足夠的耐心,不時給她送水送吃的,還沒話找話,大肆吹噓闖**江湖的經曆,把自己塑造成仗劍大殺四方的無敵大俠。

幾個跟隨萬年遊曆諸國的扈從都別過臉去,手扶額頭,不忍卒聽。

殿下哎,當年咱們在西夜國偷了兀朵兒公主一條褲子,被人家追殺八百裏,差點兒尿崩,那種氣吞山河的壯舉咋不聽你提呢?

鄭吉不在這裏,可她知道背後還有一把劍虎視眈眈,雖不如青蚨劍可怕,依然能夠要她的命——當初被鄭吉一刀劈碎銅琵琶,她受傷太重,一身功夫剩下不足六成,否則依她的性子,豈會看姓馮的臉色?

以她如今的狀態獨自走出大漠根本就是奢望,隻有暫時托庇於這個烏孫王子,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不懼鄭吉,不怕馮無疾,卻擔心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紅葉樓同行。一入紅葉樓,終生是殺手,想離開這一行談何容易?

鄭吉收攏人員,掩埋了死去的同伴,安排剩下的扈從先回員渠城養傷,身邊隻留下一個傷勢較輕、熟悉地形的親衛。

此人名叫樹下麃,是跟隨汲鳩多年的心腹。

鄭吉沒有循原路去追萬年等人,而是讓樹下麃帶路,專撿人跡罕至的地方走。憑直覺,他知道匈奴人肯定在前方某個地方張網以待,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匹馬單刀,目前還沒有和天狼騎掰腕子的本錢。

多虧他們夠機警,一路上避開好幾處匈奴眼線,算是有驚無險。

當太陽第五次升起之時,他們進入了一條水草豐茂的河穀。極目遠眺,河水如帶,駝馬如雲。樹下麃說,前麵不遠就是危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