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危須狼煙起

1

危須城是危須國的都城,在焉耆國東北方向,南瀕西海,萬裏碧波,魚鳥無數。與焉耆國和東鄰的車師國相比,危須國算是一個袖珍小國,全國僅七百戶,人口不足五千人,夾在兩個大國之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危須河穀是進出北道的必經之地,有“西域咽喉”之稱,魚鹽之利富甲諸國。源源不斷的駝商給該國帶來了滾滾財富,也將它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不止周邊各國都垂涎這塊肥肉,匈奴人更是早早盯住了這裏,將僮仆都尉府建在附近,日逐王親自坐鎮,天狼騎鷹視狼顧,震懾整個西域。

鄭吉和樹下麃喬裝打扮成兩個保鏢,隨同一支商隊進了危須城。

危須國久慕漢風,城中建築多仿漢地長安風格,或泥夯或木架,丹柱飛簷,雲紋瓦當,穿鬥井幹,雖無恢宏之象,卻有樸拙之美。

入了城,打聽萬年王子的去向,才知道萬年等人成了危須太子的貴賓,住進了豪奢華麗的太子府。

危須太子名叫危佑,是危須國的擊胡侯,權勢僅在危須王之下。

太子沒有住在王宮,而是開府治事,這一點近似漢製,和西域其他國家不同。汲鳩和危佑有莫逆之交,來到危須城,除了太子府,其他地方肯定不會考慮。

太子府很好找,滿大街隨便問一個人都能說出太子府門前那對石獅子有多大。

鄭吉沒有急著趕去太子府,而是和樹下麃在城裏漫無目的閑逛,直到確定沒人盯梢,才轉往太子府方向。

太子府在東城,與王宮隔了數條街,這一帶商鋪林立,貴宦行商熙來攘往,結駟連騎,極是繁華。

貴芝坊是危須城赫赫有名的藥行,門前的石獅子高大威猛。獅子下麵蜷縮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衣袍襤褸,小臉髒兮兮的,一雙鹿皮小靴子不知道穿了多久,前麵破了兩個大洞,露出滿是泥垢的小腳趾。頭戴一頂小破帽,一雙眼睛黑亮如寶石。

“小叫花子,你又來了,找死不成?”一個藥行夥計從門裏奔出來,凶神惡煞地吼道。

小女娃滿臉驚惶地站起來蹣跚跑開,結果還是給那夥計踹了一腳,骨碌碌滾到了街心裏。

沒等小女孩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半人高的凶猛獒犬閃電般撲上來,吼聲如雷,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半尺多長的慘白獠牙,朝小女孩的脖子咬過去。

街上的人看到這一幕全都嚇傻了,這麽大的獒犬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很可能是來自於西羌大雪山的神獒。這種神獒虎麵獅頭,極為凶猛,能與虎豹熊羆搏鬥而不落下風。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娃恐怕都不夠它塞牙縫兒。

眾人見慘劇不可避免,都大聲驚呼。這時,一隻拳頭驀然出現,山崩海沸,仿佛開天辟地它就等在那裏,如神人擂天鼓,將神獒打得倒飛出去。

那頭凶獒滾落到三丈開外,抽搐慘嚎幾下就咽了氣。

眾人定睛看去,街心多了一個高大漢子,鳳眸虯髯,神威自成。他彎腰將小女娃抱起來,唯恐粗手大腳弄疼了孩子。動作之溫柔與剛才那一拳的霸道判若兩人。

一拳打死神獒,這得多大的力氣?眾人都瞪圓了眼睛,咂舌不已。須知這種獒犬比野獸還凶猛,普通三五個漢子都近不了它的身。也有人把它用到戰陣上,凶似虎狼奔跑如風,抵得上一支剽悍的騎兵。它以人屍為食,所向無敵,令敵人聞風喪膽。

直到這個時候,小女娃才想起害怕,小嘴一撇就要哭。

漢子柔聲道:“好孩子,別怕,沒事兒了。”

小女孩很聽話,摟緊漢子,生生忍住就要滾下來的淚珠兒。

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扈從策馬如旋風般奔來,一輛華麗的輦車和幾頭凶猛的獒犬緊隨其後,根本無視大街上的行人,一路橫衝直撞,嚇得眾人紛紛走避。不說被輦車撞上沒命,就是被那幾頭獒犬撲倒,頃刻間也是屍骨無存。

“我的神獒!”不等車子停穩,一個服飾華麗的年輕人從車上衝下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死去的大獒跟前,淒厲長嗥如喪考妣。

十幾個扈從下馬,刀出鞘,弩上弦,團團圍住那個漢子。隻待主子一聲令下,他們就將漢子與小女娃一起活活剁了喂狗。

華服青年放下獒屍,雙眼血紅,慘嗥如狼。他轉身撲過來,從侍衛手中奪過一把刀,指著虯髯漢子咬牙切齒道:“你個低賤的奴隸,竟敢殺我的神獒,本王子一刀殺了你都是輕的。我要把你熬成人油,做長明燈,讓你在地下陪我的神獒一百年!”

聽到華服男子惡毒的詛咒,大街兩旁眾人無不變色。

有人說:“可惜了一條好漢,偏碰上有小人屠之稱的車師王子盤猋,恐怕難以幸免。”

有人恨恨道:“盤猋那個混蛋以殺人為樂,聽說光是每年被那幾頭猛獒生撕活吞的就不下兩百人。這個混蛋坐鎮毗鄰危須城的車師國兜眥城,手裏有一支豺狼般的騎兵,一直對危須城虎視眈眈。經常以牧馬為名,帶兵剽掠危須河穀,搶劫財帛馬駝。凡被他抓走的危須人要麽做了奴隸,要麽被他喂了獒犬,一個都別想活著出來。”

又有人憤憤道:“危須國也真是窩囊,任由盤猋放馬城外,築京觀,獵人頭,傷天害理,國王和太子連個屁都不敢放,咱們小百姓還有什麽活頭兒?最可恨的是盤猋這廝在城外禍害還不夠,還敢大搖大擺闖進危須城作惡,真是不把危須國放在眼裏啊。”

一老者歎道:“你們不懂!不是危須國窩囊,而是盤猋刻意要奪了危須城,苦於找不到借口。危須國上下一直忍辱負重,就是不想給他這個機會,以至於讓整個危須城變成覆巢之卵。盤猋欲亡危須之心昭然若揭啊。”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盤猋得寸進尺步步緊逼,早晚將危須城吞下去,連骨頭都不會剩下一根。還不如現在和他拚個你死我活,哪怕鬧個玉石俱焚也不能便宜了他!”

“玉石俱焚?你說得輕巧!且不說盤猋身後有車師國的千軍萬馬,他這麽明目張膽馬踏危須河穀,肯定得到了匈奴人的默許。天狼騎就在附近,你覺得西域諸國誰敢跟日逐王叫板?”

眾人不再說話,有匈奴人撐腰,盤猋還會忌憚誰?看來危須國被車師國吞並不可避免,隻爭來早與來遲。

2

虯髯漢子將小女娃交給街邊臉色晦暗的同伴,看向盤猋:“在你眼裏,人命不如狗,看來道理是講不通了,咱們要不要換個方式?”

盤猋殺人如麻,從來沒見過在他麵前還能這麽鎮定的人,氣極反笑:“你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還敢跟我這麽說話。好,本王子就陪你好好玩一玩。”他後退幾步,朝如狼似虎的扈從吼道:“別把他弄死,先砍了四肢挖掉雙眼,做成人彘投到酒甕裏,讓他嚐一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骨醉之刑。”

“這個主意不錯,我讚成!”虯髯漢子鳳眸森冷,從馬鞍上摘下一柄刀,環首直刃。刀鞘更簡單,用布條裹了兩根長木片。

刀名吞雪,沙場百戰,飲血十鬥。

“環首刀?”盤猋一怔,隨即釋然。環首刀為漢軍製式武器,鋒利無比。自南北兩道通商以來,這種刀也流入西域,諸國武人佩此刀者並不鮮見。

“殺!”不待盤猋下令,扈從們邀功心切,齊齊持刀撲了上來。這樣反倒讓虯髯漢子輕鬆不少,若是扈從們棄刀用弩,一輪箭雨疾射下來,還真是麻煩。

虯髯漢子大笑,脊椎骨節節炸起,氣機流轉如大河,腳跟狠狠蹬出,堅硬地麵陷落寸許深,一手倒拖吞雪刀,如一頭人形暴龍直撞出去。沙石飛揚,地動山搖。

我有一刀,斬盡人間不平事,雖千萬人吾往矣。

眾人無不駭然。

一刀之下,當麵兩個扈從直接被劈飛,刀斷人亡,血肉橫飛。

幾乎同時,虯髯漢子左手疾探,抓住一個扈從如風車般掄起,砸向場外暴跳如雷的盤猋。眾扈從不敢硬接,亂刀斬下,將那個同伴剁成了肉泥。

須臾之際,手下被人宰了好幾個。盤猋驚駭欲絕,別人不知道,他心裏最清楚。這些手下都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不惜重金打造,隨便哪一個都是勇冠三軍的人物,結果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家夥殺得人仰馬翻,他真是死的心都有。難道今早出門踩了狗屎?大聲號叫道:“殺了他!他是惡魔,快用弩箭射死他!”

一語驚醒夢中人,剩下的扈從紛紛摘下弓弩,就要攢射。正在這時,一支長箭破空飛來,箭羽劇烈摩擦發出淒厲的尖嘯,直奔盤猋的咽喉。

眾扈從拚死來救,箭矢貫穿一人喉嚨,餘勢不減又射進第二人的額頭。兩具屍體仆地而倒,盤猋麵無人色,大腿一熱,竟尿濕了褲子。

虎蠻出現在屋頂,奔跳如飛,弦聲如雷,每一箭都不偏不倚貫穿一頭獒犬的咽喉,將它們釘死在地上。

虎蠻深知神獒的可怕。這種來自西羌大雪山的獒犬比虎豹還凶猛,一旦見了血,絕不是三五個人能夠對付的。所以先將清除的目標鎖定到幾頭獒犬身上。

街道那頭蹄聲如雷,十幾個背劍漢子策馬狂奔而來,也不廢話,朝著那幫扈從摟頭就剁,肢殘血飛,鬼哭狼嚎。

盤猋這邊失了氣勢,又被背劍人衝殺一陣兒,還活著的三成都不到。

萬年騎馬慢騰騰趕過來,看看被一眾親衛圍住的盤猋,嗬嗬笑道:“這就是小人屠盤猋王子?在危須城裏公然殺人,膽子不小嘛。”

萬年出現在這裏並非偶然,他早派了人在附近等著鄭吉。隻是鄭吉和樹下麃改了裝扮,那些人一時沒能認出來。這邊爭執一起,親衛們想認不出鄭吉都難。認不了人,還認不出紫鳧馬和那柄吞雪刀嗎?

萬年聽說鄭吉和盤猋起了衝突,二話沒說,直接帶人殺了過來。車師國再牛還能大得過烏孫?要說揍人的本事,放眼西域諸國,他萬年自認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盤猋虎死不倒架,指著萬年的鼻子罵道:“狗東西,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信不信出不了危須城,本王子就讓人活埋了你?”

萬年一向跋扈慣了,何曾被人這樣罵過?嘿嘿冷笑一陣兒,揮揮手,十幾個親衛一擁而上,將盤猋幸存的扈從嘁裏哢嚓全都剁死,又把盤猋拖到萬年跟前一頓亂踹。

萬年用大腳板踩住盤猋腫成豬頭的臉,笑道:“小人屠,你不是要活埋我嗎?倒是埋一個讓本王子看看!”

盤猋口鼻躥血:“你他媽……到底是誰?”

萬年一劍拍在他臉上:“烏孫王子萬年,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

“萬年王子?”盤猋的心一下涼了半截兒,且不說車師國與大烏孫相比有霄壤之別,單是這個烏孫王子萬年就是個出了名的混世魔王,連人屠泥靡都敢射殺,膽子比天小多少?他這個小人屠在對方眼裏狗屁都不是!

“既知吾名,死了也不算委屈你!”萬年行走江湖,深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一國王子落到這步田地,除非死了,否則肯定會瘋狂報複。他當然不肯給盤猋這個機會,決定先宰了這個混蛋再說。

“萬年殿下,劍下留人!”危佑和汲鳩關鍵時刻趕到,救下盤猋。

危佑恨極了盤猋,又不得不出麵相救。若是任由盤猋死在這裏,恐怕不出旬日,車師國的馬蹄就會踏平危須城。他和汲鳩在府裏議事,聞訊趕來時場麵已經無法收拾,所幸救了盤猋一命。

危佑將盤猋接進太子府,好生養息,又派人厚葬死去的車師扈從,連那幾頭獒犬都給予了高規格的安葬。

滿城之人無不歎息。

3

進了府,盤猋一言不發,數次將危佑派去的禦醫打出門,當天夜裏在一群神秘黑衣人的接應下悄然離去。危佑並未阻攔,一個燙手的山芋拿在手裏,捂也不是扔也不是,真的很難啊。

依萬年的性子,早宰了盤猋八回不止。他還是曉得危佑難處的,除了悶頭喝酒,也不好說什麽。隻是悄悄派人闖到貴芝坊,將藥行砸了個稀巴爛,又把那個肇事的藥行夥計用鞭子抽得隻剩一口氣。

小女孩被鄭吉帶進了太子府,洗過澡,換了一身新衣服,雖瘦弱卻精神許多。尤其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分外機靈。

蘇子將小女孩抱到膝上,柔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烏珠兒!”

“名字很好聽。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一天夜裏有人闖進來殺了姆卡(媽媽)和阿瓦(爸爸),阿牧將我藏在了柴草堆裏。後來他也死了,就在草堆外,流了好多血。”

“阿牧是誰?”

“奶娘的兒子啊。”

“你為何總愛去藥行?”

“我沒地方去啊……那裏是我以前的家。”

烏珠兒講了好多,因為年紀太小,情節斷斷續續模糊不清,鄭吉隻能聽出個大概。大約半年以前,有人將烏珠兒家滅了門,唯有烏珠兒僥幸活了下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啊,無家可歸才回到了以前的家門口偷偷躲在石獅子那裏,結果差點兒被獒犬咬死。漫長的冬天就要來臨,她怎麽熬得過去啊?

蘇子把烏珠兒緊緊摟在懷裏,眼眶紅紅的。

烏珠兒乖巧道:“阿依拉(姐姐),不要難過。我已經為阿瓦和姆卡哭過了,也去神廟那裏磕了頭。守門的獨眼巫師不讓我進去,我趁他不注意在門外磕了幾個頭,保佑姆卡和阿瓦在天上快快樂樂。他們也會在天上看著烏珠兒的,這樣的話我在夜裏就不怕黑了。”

蘇子止不住眼淚:“烏珠兒乖,阿依拉不哭……烏珠兒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姆卡和阿瓦一定會保佑你的。”

危佑扼腕歎息。這個滅門慘案就發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到現在都過去了大半年,他都沒查出幕後黑手,太子做到這個份兒上真是愧對滿城黎庶啊。

汲鳩道:“不用查了,凶手就是車師國王子盤猋!”

危佑大驚:“不可能!怎麽會是他?”

“這是我剛收到的消息。還有,你這座太子府門前的大街上至少有七家鋪子是盤猋的眼線,你不會真的一無所知吧?”

危佑的臉色黑下來,他知道城裏有盤猋的眼線,但數目如此之多,還敢明目張膽地鑽到他眼皮子底下,的確意想不到。看來不止他,整個危須國的諜子都出了大問題。

危佑霎時出了一身冷汗。

汲鳩示意蘇子和蟬衣將烏珠兒帶下去,摸著髭須道:“烏珠兒的母親其實沒有死。”

“沒有死?她在哪裏?”這次不止危佑,連萬年都坐直了身子。

“你們猜猜看?”

萬年端起酒杯隨口道:“不會被盤猋那個王八蛋搶走了吧?”

汲鳩伸出大拇指:“萬年王子果然一語中的。烏珠兒的母親是危須城有名的美人,的確被盤猋搶去,如今就在兜眥城。”

“噗……”萬年剛喝的一杯酒全噴了出去,顧不得擦拭,大怒道:“還真是那個王八羔子幹的!我真該剁了他的狗頭!”

眾人沉默,危佑痛苦道:“是我沒用!我辜負了父王的期許,連近在咫尺的危須子民都保護不了,要我這個擊胡侯有何用?”

汲鳩和危佑是朋友:“如今不是難過的時候,最重要的是想辦法補救。盤猋此去不會善罷幹休,危須國上下應該提前做好準備。”

“危須城彈丸之都,根本擋不住盤猋的虎狼之師,如何是好?”

“我已馳書父王,危須城也要加強戒備,上下齊心,不可僥幸自誤。你要多派人監視兜眥城的動靜,一旦盤猋有異動,立刻向諸國求援。隻要危須城堅守旬日左右,諸國兵馬就能趕到,危須城之圍不戰自解。”

“也隻好如此了,但願盤猋不會兵臨城下,否則危須城真要生靈塗炭啊。”

“這種僥幸念頭萬萬要不得,盤猋就是一頭貪得無厭的餓狼,祈求他放下屠刀,你到底是真傻呢還是不知死活?”

危佑無言。

一連十餘日,兜眥城毫無動靜。危須城上下漸漸放下心來,隻是虛驚一場而已,看來盤猋根本沒有出兵報複的打算。

烏珠兒很懂事,也許是鄭吉救了她的緣故,她對鄭吉特別依賴。不管鄭吉走到哪裏,她都像個小尾巴一樣蹣跚地跟在後麵。

她不愛說話,高興時會藏在鄭吉身後,露出半個小腦袋,黑亮的大眼睛彎成了一雙月牙兒。鄭吉看書時,她就一個人坐在旁邊,悄悄擺弄鄭吉給她用草和葦葉編織的各種小動物,螞蚱、螳螂、蛐蛐還有小蜻蜓。她喜歡得不得了,每晚睡覺之前都要細心地把這些東西收好,放在枕邊,以便第二天醒來第一眼能夠看到……

她最喜歡的就是聽鄭吉吹魚荻簫。

簫聲有時婉轉如雁回,有時輕快如遊魚。烏珠兒安安靜靜地將小腦袋擱在鄭吉腿上,有時用小手支著腮,一句話也不說,黑亮亮的大眼睛裏有甜甜的梅雨、飛翔的白鶴、變幻的雲朵……還有姆卡和阿瓦的笑顏。

蘇子和蟬衣也很喜歡烏珠兒,把她打扮得像花兒一般。

烏珠兒漸漸開朗起來,笑容也多起來。話依然很少,一個人獨坐的時候眼睛裏會不由自主流露出恐懼、彷徨和無助……

蘇子想帶烏珠兒一起走,鄭吉沒有反對。隻是告訴她,烏珠兒的母親可能還活著,就在兜眥城,也許烏珠兒還有與母親相聚的一日。

蟬衣聽到了這個消息,興衝衝跑去告訴了烏珠兒。

烏珠兒一陣風似的跑過來,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鄭吉,隻問了一句話:“姆卡……真的還活著嗎?”

鄭吉看著她,輕輕點頭。

烏珠兒撲到鄭吉懷裏,這個幾乎忘記眼淚為何物的小孩子哭得酣暢淋漓肝腸寸斷,蘇子和蟬衣在旁邊也陪著哭得稀裏嘩啦。

過了好久,烏珠兒擦幹眼淚:“我會在這裏一直等姆卡回來!”

蘇子和鄭吉相視一眼,眼睛裏有失落,也有擔憂。

終於到了離開的時候,烏珠兒拿著鄭吉用葦葉給她編織的小鶴,緊緊依偎在鄭吉懷裏,淚珠兒在眼眶裏滾來滾去,都被她使勁兒忍回去:“鄭吉哥哥,我還能見到你嗎?”

鄭吉揉揉她的小腦袋:“一定會的。”

“你還會來這裏看我嗎?”

“隻要烏珠兒還在這裏,不管多遠,我都會來的。”

烏珠兒破涕為笑,後來歎了一口氣:“鄭吉哥哥,有一天你回來萬一尋不到我,千萬不要難過……我會變成小鶴,你隻要看到小鶴在天上飛呀飛,那就是我……”

鄭吉有種莫名的心痛。

烏珠兒又與蘇子、蟬衣告別,小家夥沒有哭,一直都很堅強。當鄭吉等人的身影出了城再也看不見的時候,她一個人躲到藥行門前的石獅子下麵嗚嗚地哭,淚水打濕了手中的小葦鶴……

4

出了城,鄭吉與汲鳩分手。

汲鳩的手下來了不少,護送他回國。

萬年一行東去,蘇子走了好遠還在流淚。

萬年安慰她道:“不用擔心烏珠兒,汲鳩仔細跟危佑太子交待過,他會好好照顧她的,一旦有機會就讓她們母子相見。”說到這裏,他突然狠狠罵道:“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一個人。盤猋那個混蛋成功激怒了我,有一天我非殺了他不可!”

鄭吉回首望向危須城,眉頭緊鎖。

萬年問道:“烏珠兒都安排好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兜眥城太平靜了,這不像盤猋的風格。”

“你不用多心,也許咱們把他打怕了呢。再說了,危佑派了很多人在那裏盯著,還有汲鳩雀鷹房的諜子,無論盤猋想幹什麽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他真的想幹什麽,到時候就晚了。”

“什麽意思?”

“危須國上下盲目樂觀,毫無禦敵之心,這也許正是盤猋的詭計。一旦車師國兵臨城下,危須人措手不及,後果將不堪設想。”

萬年呆滯半晌,喟然道:“你擔心的有道理,危佑的性子太軟,萬一盤猋真發了瘋,危須城除了陷落,不會有第二條路。”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危須城的安危關咱們屁事?走吧,蘇子姑娘要看西海,咱們繞道兒過去吧!”萬年想了又想,覺得還是無能為力,幹脆拋開不管了。

一行人穿過危須河穀,折而向南,奔向廣袤無垠的西海。

西海是一個山間陷落湖,水域遼闊,煙波浩淼,天水一色,倒映雪山,毗鄰瀚海。風起時白浪滔天,如滄海橫流;風息時碧波萬頃,細浪如鱗,蘆花飄絮,野荷生香。數不盡的飛鳥起起落落,遮天蔽日。

蘇子驚歎道:“久聞西海之名,今天終於見到真容,銜遠山,吞星月,浩**無涯,這等壯觀景象實為生平僅見。”

萬年大笑:“蘇子姑娘沒見過東海吧?濤如連山至,萬裏大鵬飛,那種景象才稱得上壯觀呢。比起來,這西海才是小巫見了大巫。”

蘇子為之神往:“此行有機會的話,一定去東海看看。鄭大哥,你也曾見過東海嗎?”

鄭吉點頭:“昔年負笈遊學,曾乘舟出海尋蓬萊仙山。水擊三千裏,浮天噴雪,海沸浪湧,那種景象的確人間無二。”

蟬衣驚呼道:“海裏真有神仙啊?他們是不是長生不老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

鄭吉笑道:“我運氣不好,沒有見到。”

“哦,真是可惜……”蟬衣大為失望。

鄭吉指向西海:“我沒見到長生仙人,卻知道這西海裏有一種長頭魚,味道極為鮮美,保證讓你吃一口能把自己的舌頭吞到肚子裏。”

蟬衣立刻來了精神:“真的假的?鄭大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騙人哦。”

萬年笑道:“鄭軍侯的確不騙你,據說西海長頭魚吃野荷長大,肉質白如初雪,入口即化,清香經久不散……”

沒等萬年說完,蟬衣跳下馬,一陣風似的跑向海邊,大叫道:“抓魚嘍!抓魚嘍!我要吃西海最好的長頭魚!”

蘇子氣笑道:“這丫頭真是被我慣壞了,沒大沒小,連個規矩都不懂。”

鄭吉笑道:“她還小,正是天真爛漫草長鶯飛的年紀,不要太拘束了她。”

蘇子笑出聲:“就怕由著她的性子來,她要飛到天上呢。”

要說捉魚,從小生活在江南水鄉的鄭吉的確是行家裏手。工夫不大,他憑借精良的水性愣是在水裏抓了十幾條長頭魚。

萬年看得眼熱,仗著粗通水性也下到水中,結果忙碌半天一根魚毛沒碰到,反喝了一肚子冷水,把眾人笑得直不起腰。

萬年上岸,指揮扈從們下水捉魚,非要和鄭吉比個高低不可。

那些親衛都苦了臉,要說動刀子殺人,他們絕不含糊。唯獨這水他們不敢碰,因為除了馮無疾幾人,其他都是連狗刨都不會的旱鴨子。

萬年氣得直翻白眼,碰上這幫手下,老子的臉真是丟大了。

好在鄭吉捉了不少魚,大家七手八腳忙活起來。

看到鄭吉在水裏遊來遊去,比魚兒還愜意,蟬衣好生羨慕:“等到了江南,我一定要學好水性,像鄭大哥一樣到海裏捉好多的魚。”

馮無疾打趣道:“你先別想著捉魚,隻要不像殿下那樣下到水裏把肚子灌飽就行。”

萬年黑了臉:“老馮,你怎麽說話呢?本王子口渴,剛才喝點兒水潤潤嗓子,至於像你說的那麽不堪嗎?”

眾人大笑。

幾個扈從又沿著海岸狩到不少野味,一頓豐盛的野外大餐吃得不亦樂乎。蟬衣兩眼冒著綠光,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手指頭吞下去。

一行人沿著西海岸迤邐東行。

5

第五日,兩騎快馬追上了鄭吉等人,他們自稱是雀鷹房的老諜子,奉了汲鳩王子的密信,務必親手呈交鄭軍侯。

鄭吉接信觀看,臉上籠上一層陰雲。

萬年湊過來問道:“被你猜中了?”

鄭吉點頭:“盤猋以車師騎兵一千人,又糾集上千馬賊合力進犯危須城,僅僅一天危須城就陷落了,盤猋那廝幾乎屠了半個城!”

萬年張大嘴巴滿臉難以置信:“這麽快?九頭鳥那家夥不是說危須城至少可以撐十天嗎?”

一個諜子說道:“危須城占得地利,真要死守的話堅持半個月應該沒問題。關鍵是危須人太大意了,在盤猋兵臨城下之時,竟讓車師國的諜子鑽了空子,在城內製造混亂,並趁亂打開了城門。盤猋幾乎是兵不血刃占領了危須城,到後來危須人的抵抗都是象征性的。”

萬年直捶大腿:“這個危佑真是沒用,臨走時不是說過讓他清除盤猋安插在城裏的眼線嗎?這下可好,給人家裏應外合連老巢都端了。盤猋那廝睚眥必報,還不得把危須城殺個雞犬不留?”

聽說危須城陷落,蘇子和蟬衣慌慌張張奔過來問道:“聽說危須城出事了……烏珠兒怎麽樣了?你們可曾見過她?”

“烏珠兒……”兩個諜子相視一眼,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鄭吉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烏珠兒是不是出了事?”

一人說道:“殿下讓我們追趕鄭軍侯,除了親手呈交信函外,還有就是當麵向鄭軍侯稟告有關烏珠兒的事兒,她……”

蘇子不由自主抓住了鄭吉的手:“烏珠兒……她也出事了嗎?”

諜子不知道如何措詞,想了一會兒說道:“她死了……被盤猋親手活埋的。”

“什麽?”眾人猶如晴天霹靂,那麽一個可愛的小人啊,才剛剛分別了幾日就再也見不到了嗎?

萬年目眥欲裂:“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你快說啊!”

另外一個人說道:“盤猋攻陷了危須城,先是占了太子府,把危佑一家人全部抓起來,逼他交出烏珠兒。危佑太子無奈,將烏珠兒的真實身份說出來,希望盤猋看在搶走烏珠兒母親的分上,放過烏珠兒。不想盤猋泯滅人性,將烏珠兒抓來,親手活埋了她。”

蘇子撲在鄭吉懷裏放聲大哭。

一個諜子擦擦眼睛說道:“烏珠兒被盤猋踢到沙坑裏,她很堅強,不哭也不鬧,把盤猋摔壞的小葦鶴撿起來,緊緊捧在手心裏,可憐兮兮央求盤猋……殿下,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些?等姆卡和鄭吉哥哥回來好找到我……”說到最後,這個見慣生死的老諜子泣不成聲。

眾人心如刀絞。

萬年長嗥:“老子不去長安了!我要回烏孫,帶領大軍踏平兜眥城,不將盤猋那廝活剮了誓不罷休!”

鄭吉握緊刀柄,一雙狹長的眸子出奇的冰冷:“殿下還是要去長安,不必耽擱!你們先走一步,我回去看看烏珠兒!”

“不!”萬年斬釘截鐵道,“為烏珠兒報仇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也有我萬年一份。咱們誰他媽也別說廢話,一起殺回去。宰不了盤猋,我就將自己的腦袋砍下來掛到危須城上!”

蘇子拭幹眼淚,毅然道:“鄭大哥,我也去,不見烏珠兒最後一麵,我絕不離開危須城!”

馮無疾道:“鄭軍侯不用擔心。我輩江湖之士快意恩仇,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何處青山不埋骨?隻要活得坦**,馬革裹屍又何妨?”

鄭吉撥轉馬頭,淡淡說了一句:“我們回去吧!烏珠兒講不出來的道理,我們替她講!”

一個諜子道:“鄭軍侯,汲鳩殿下猜到你會回去,已經向焉耆王請了命,親自率領一千焉耆精騎馳援危須城。雀鷹房剛剛傳來消息,殿下已逼近危須城百裏駐紮,等待與鄭軍侯會合。”

“好,我們走!”鄭吉一揮手,十數匹烏孫甲等戰馬揚起滾滾黃塵,離開西海,直奔危須城。

一千多馬賊進了城,如虎入羊群,**燒殺無惡不作,大半個危須城變成了人間地獄。

盤猋占了危須城,將危須王從後宮裏搜出來,當著他的麵一口氣摔死兩個還在吃奶的危須小王子,又將危須公主據為己有。

盤猋猶不甘心,讓危須王和王後坦露全身,披上羊皮在滾燙的沙子上跳舞。他則攬著危須王的女兒飲酒賞樂。

一時之間,盤猋以為人生得意莫過於此。

說心裏話,這麽順利攻下危須城,盤猋自己都沒有料到。按他的意思,一舉滅了危須國,他取而代之。可恨的是太子軍宿在父王麵前屢進譖言,令他束手束腳。軍宿是焉耆王的外孫,與汲鳩等人暗通款曲,豈能讓他滅了危須立下不世之功從而威脅到太子之位?

根據探報,諸國兵馬正在集結,他必須早早決斷。否則等援兵一到,所有勝利的果實都將化為烏有。

他派去日逐王金帳王庭的人也沒有帶來好消息,先賢撣那廝貪得無厭卻頗有城府,隻想從他身上榨取更多的東西,卻不希望他做下一個危須王。

盤猋氣紅了眼,喝得酩酊大醉,一連摔了十幾個杯子,派人將危須太子妃抓來侍寢。

危佑求饒不得,肝膽欲裂,破口大罵。

盤猋狂笑,命人按住危佑的頭,讓危佑睜大眼睛看他**辱太子妃。

危佑淚流滿麵,目眥俱裂,血塗於地。

6

天亮時分,探子來報,烏孫王子萬年在城外罵戰。

“萬年!”盤猋跳起來,萬年當街用大腳板踩著他腦袋那一幕又浮在眼前,猶如銅汁灌腸萬蛇齧心,日夜不得安寧。聽說萬年又露了麵,不顧宿酒未醒,咆哮道,“那廝還敢回來?我必將他親手抓來,剖了心肝下酒,方消我心頭之恨。”

車師騎兵與馬賊開始集結。

有的馬賊剛從女人肚皮上爬下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軟腳蟹一般。還有人喝了一夜酒,醉眼惺忪東倒西歪,罵罵咧咧爬上馬背,連靴子都少了一隻。反觀車師騎兵,軍容整肅,甲兵明亮,殺氣騰騰。

盤猋從王宮裏出來,看到馬賊人喊馬嘶亂哄哄的樣子,臉都氣綠了,不是考慮到此時正是用人之際,恐怕就要翻臉,將這幫烏合之眾殺個人頭滾滾。

三十多個馬賊頭目見盤猋臉色難看,趕緊各自約束部下。小人屠心狠手辣,真惹火了他,不僅吃不著到嘴的肥肉,搞不好連老本兒都得賠進去。畢竟與一千正規車師騎兵相比,馬賊再多也是烏合之眾,根本經不起敲打。

他們為求財而來,犯不著與小人屠撕破臉。

看到盤猋出現在城頭,萬年大笑:“盤猋殿下,幾日不見甚是想念,本王子的大腳板味道如何?是不是一日不聞食不甘味啊?”

扈從們轟然大笑。

盤猋差點兒吐血,那天的糗事是他此生的奇恥大辱,如今被人拿來津津樂道,還當著幾千人的麵兒,他這張老臉還要不要?

馬賊都聽說了盤猋被揍成豬頭又被萬年的大腳板踩得灰頭土臉的事兒,他們散漫慣了,不像車師騎兵那樣懼怕盤猋,一時間哄笑聲四起,原本生死對峙的場麵變得亂糟糟的。

西域人尚武,一向敬畏強者而藐視弱者。像盤猋這樣被人踩扁了臉孔的家夥,哪怕貴為一國王子也依然被人瞧不起。

“萬年賊子,本侯不殺你誓不為人!”盤猋兩眼冒火,惡狠狠盯著身後的馬賊頭目,“誰將那個該死的烏孫王子抓來,我把半個危須王宮賞給他,包括全部的宮女和嬪妃!”

馬賊頭目們頓時像打了雞血一般,眼睛都紅起來。那是半個危須王宮啊,得有多少好東西?西域諸國誰都知道危須國富得流油,別說半個王宮,隨便搜刮一兩個宮殿就足夠花天酒地幾輩子了,何況還有危須王宮裏那些漂亮得讓人腳軟的細腰女人?再說了,烏孫王子也就帶了一二十個人,都不夠他們塞牙縫的。誰去都他媽是撿死雞,不撿白不撿。錯過機會,別說對不起自個兒,搞不好兄弟們會背後捅刀子。

加拉赫囂張無比,在一眾馬賊頭目忌妒的眼神裏揚長而去,點齊本部人馬飛馳出城。手下馬賊受到加拉赫的感染,大呼小叫,就像趕赴盛宴一般。

見城門大開,從城裏撞出一彪人馬,足有百十號人,萬年凜然道:“盤猋那孫子躲在城裏不出來,弄一幫馬賊來惡心咱們,怎麽辦?”

鄭吉抬頭看看盤猋,淡淡道:“打了狗還怕主子不跳出來?”

“對方人手太多,咱們寡不敵眾啊。”

鄭吉歪過腦袋笑道:“聽說烏孫人驍勇善戰,向來隻問敵人來自哪裏,從不管敵人有多少,難道是我聽錯了?”

萬年訕訕道:“得,算我沒說。你也甭激我,等會兒打起來,我第一個衝上去如何?”

鄭吉眯起狹長的眸子:“兩軍爭鋒,勢強者勝。狹路相逢隻管亂刀砍去,摧鋒陷陣刀刀見紅,不是敵死就是我亡,其他的不必多想!”

眾人拔出大劍,熱血沸騰。

見馬賊漫山遍野殺來,鄭吉抽出吞雪刀,喝道:“上弩!”

一幹扈從紛紛取出破甲弩,裝上弩箭。烏孫破甲弩取法漢弩,製作精良,弩力強勁,為五石弩,射程超過二百四十步。馬賊裝備除了青銅刀,就是一張硬弓,而弓力最強者止於八十步。這是一個需要用血骨和生命填補的巨大溝壑。

鄭吉揚起吞雪刀:“衝鋒!”兩腿猛力一夾,紫鳧馬揚頸長嘶,一馬當先衝了出去,猶如離弦之箭一般。

萬年等人不甘落後,暴吼如雷,一匹匹烏孫甲等戰馬踏起滾滾沙石,好像蛟龍出海,聲勢驚人。

加拉赫沒料到對方就這麽一點兒人也敢反衝鋒,狂笑道:“兄弟們,肥羊送到嘴邊來了。狼多肉少,誰他媽有本事吃是誰的,吃不到肉隻能喝馬尿。誰抓了烏孫王子,危須王宮裏那些細腰女人們盡管挑!”

馬賊們嗷嗷大叫,用鞭子把馬抽得瘋了一般,唯恐慢一步被別人搶了功勞去,到時候別說細腰女人,恐怕連馬毛都撈不到一根。

見馬賊進入破甲弩射程,鄭吉大吼道:“放箭!”

扈從們早等得心急,聽到號令幾乎同時動手。

嗖嗖嗖……二十多具破甲弩一齊發射,弩機如雷鳴,箭矢如疾雨,朝馬賊們鋪天蓋地罩去,像是千百隻蝗蟲飛過,蔚為壯觀。

馬賊以輕裝為主,來去如風,防護方麵除了一部分人裝備有簡單的臂盾外,大多數人僅一刀一馬一弓而已。頃刻便有多個馬賊中箭,慘叫著墜下馬去。

僅僅幾個呼吸,有三成左右的馬匹成了無主之騎,馬賊大亂。

加拉赫大怒,他是北道赫赫有名的殺人王,如今以百十之眾對付區區二十餘人,愣是讓對方殺了一個措手不及,這一鞋底抽在臉上還真是疼啊。兩眼瞬間血紅,揚起彎刀大聲號叫道:“不要管那些弩箭,給我上!用你們的刀活劈了那幫羊羔子!”

二十餘騎緊隨鄭吉像一支可怕的鋒矢射向馬賊,蹄聲如雷,風沙飛揚,大地都在劇烈顫抖。

7

城頭上的盤猋瞳孔驟縮,那匹紫色天馬如一道紫色火焰,飛馳在一眾烏孫人之前,刀如雪,馬如龍,狠狠撞入馬賊群中。

當麵的馬賊尚未揚起彎刀,頭顱旋轉著飛出去。第二個馬賊隻看見一道雪芒,身子便齊腰而斷……紫鳧馬前完全沒有一合之敵,如裂帛一般輕而易舉將馬賊陣營撕開一條大口子。

馮無疾不甘居後,一柄大劍掄圓了隻管砍殺,擋者披靡,血水狂飆。烏孫精騎緊跟在後,宛似瘋魔了似的一路狂殺過去,直殺得人頭滾滾,慘聲四起。

馬賊陣營像紙糊的風箏被搗爛,加拉赫暴跳如雷,企圖組織人馬再戰,結果看到那匹紫鳧馬狂飆而來,一柄環首長刀在瞳孔中越來越大,斬破了虛空。

紫鳧馬從身旁風馳電掣而過,加拉赫端坐在馬背上,忽然發現周圍廝殺的動作慢了許多,原本野獸般的嘶嚎也像隔了幾重山,飄渺而去。他下意識摸了一下脖子,一線血痕驀然炸開,血水呈扇麵噴射出去,宛如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桃花雨。

盤猋與眾馬賊看到加拉赫墜落馬下,不禁手足冰冷,亡魂皆冒。不少馬賊頭目暗自慶幸萬分,幸虧剛才盤猋挑中的是加拉赫,不然這會兒被環首刀割斷喉嚨的就是他們。

見加拉赫身亡,餘下的馬賊頓作鳥獸散,爭先恐後逃進城裏。

萬年殺得性起,待要追殺,卻被城上一陣亂箭射回,隻好勒住馬,用鞭子指著城頭上的盤猋破口大罵。

盤猋在數千人麵前被萬年指著鼻子罵,臉都綠了,他再派人出去,那些馬賊都學乖了,無論盤猋如何威逼利誘,都裝聾作啞不肯出戰。

誰都知道錢和女人是好東西,前提是你得有命享受。沒了命,再多的錢和女人都是人家的。加拉赫歡天喜地去撿死雞,一百多號人馬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內給人砍瓜切菜一般差點兒剁幹淨,難道這個教訓還不夠血腥?何況論實力,他們還不如加拉赫呢。

見萬年在城外叫罵不休,盤猋氣紅了眼,將那幫馬賊頭目轟下城頭,親自率領五百車師騎兵殺出城門,誓要抓住烏孫王子剖腹挖心,挫骨揚灰,令其永不超生。

萬年遠遠看見,叫道:“這孫子有些骨氣,真追出來了。鄭軍侯,咱們怎麽辦?要不要再殺一陣兒?”

眾人都直翻白眼,螞蟻多了也能咬死大象,何況是從血海裏殺出來的五百車師鐵騎。憑己方這麽幾個人想在平坦如砥的危須城外跟盤猋掰手腕,就是人人有九條命也不夠玩啊。敢情二殿下剛才贏了一陣,信心暴漲,真把自己當成了一條巨龍?

萬年一怔:“我留下,你們幹什麽?”

鄭吉撥馬就走,遠遠撂下一句話:“我們走!”

“哎喲喂,這算什麽?鄭軍侯,你的勇氣呢?就這麽灰溜溜逃了,本王子的老臉往哪兒擱?”

話是這麽說,萬年的動作一點兒都不慢,撒歡似的狂奔,完全沒有決戰到底的氣概。

見萬年等人跑得比兔子還快,盤猋氣歪了鼻子。這個烏孫王子簡直毫無節操可言,你都在城下罵了半天,非要俺出來走兩步,結果……他姥姥的,不帶這麽欺負人的。本王子既然出了城,還讓煮熟的鴨子飛走,幹脆買塊豆腐直接撞死算了。

“追!”盤猋沒有任何猶豫,馬鞭一指,五百鐵騎如同席卷的黑色浪潮兜在後麵追殺上去。

風吼,沙起,雲落,馬嘶,五百鐵騎過處,煙塵滾滾,遮天蔽日。

萬年大汗淋漓,望望逼近的追兵,不禁駭然:“盤猋那孫子莫不是被瘋狗咬了?這麽不依不饒的,真想摘了老子的六陽魁首?”

鄭吉看他一眼:“盤猋好歹也是一國王子,你口口聲聲叫人家縮頭烏龜,在城下足足罵了兩個時辰,就不許人血氣方剛一回?”

萬年大笑。

眼看就要追上萬年等人,盤猋卻發現那個可惡的烏孫王子衝進了斜穀,氣得幾乎暴走:“該死的,你以為進了山穀就抓不到你嗎?給我上!誰取了烏孫王子的項上人頭,官升三級,賞千金!”

一個心腹小聲提醒:“殿下,常言道逢穀莫入,烏孫王子逃進斜穀,小心有詐!”

盤猋略一躊躇:“不妨!此處斜穀咱們曾進出數次,地形熟悉,那幾個人逃進山穀無疑是自投羅網。根據探報,離危須城最近的焉耆兵還在兩百裏外磨蹭,等汲鳩趕來,萬年那廝早被咱們燉爛了。不須猶疑,趕緊追上去,本王子要給那幫王八蛋來個甕中捉鱉!”

常言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五百鐵騎追殺的是幾隻小蝦米?一聲令下,五百人馬席卷穀口,爭先恐後,誰都不想錯過升官發財的機會。

五百車師鐵兵幾乎是兜著萬年等人的屁股殺進斜穀。

這處斜穀不甚寬闊,兩邊峭壁對峙,一條大河從中間奔騰穿過,激浪拍擊在兩側山岩上,卷起千堆雪,轟隆隆的聲音猶如巨龍在咆哮,故而此穀名為“惡龍穀”。

五百鐵騎蜂擁衝進惡龍穀,忽然殺聲四起,山坡上箭如雨下。車師騎兵猝不及防,紛紛中箭墜馬。

“不好!有埋伏!”車師騎兵驚恐欲絕,倉皇逃命,可這麽多人馬蝟集在一起,幾乎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生生成了對方弓箭的活靶子。眨眼之間有近半數的人被流矢貫穿,慘嚎聲響徹山穀。

箭如飛蝗,血似驟雨,無數的滾石擂木從山上轟隆隆砸下來,聲似巨雷,橫衝直撞,一片又一片人馬被生生抹平,山穀裏血骨如泥。

車師鐵騎畢竟訓練有素,遭到打擊後迅速反應過來,一邊抵禦,一邊組織人馬向穀外強衝,結果被一支剽悍的騎兵給堵上。汲鳩騎白馬,手撫刀柄,甲胄如鱗,立在陣前大旗下威風凜凜。

金色大旗獵獵飛舞,上麵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的白獅子。

“焉耆國的銀獅軍團……怎麽可能?他們不是還在兩百裏外嗎?”聽到探報,盤猋兩耳轟鳴,搖搖欲墜,幾乎從馬上栽下來。他知道完了,一個大意,落到了烏孫王子和焉耆人精心設計的陷阱裏。

“殺!”汲鳩抽出彎刀,吼聲如雷。

銀獅軍團一起揚起彎刀,寒光衝牛鬥,刹那間,似乎天上的太陽也黯然失色。近千白衣騎兵馳進惡龍穀,宛似一場大雪崩,鋪天蓋地將殘餘的車師人馬全部淹沒。

萬年勒住馬,回望車師兵在箭雨滾石下崩潰如泥,抹了一把汗,心有餘悸道:“盤猋那個王八羔子果然是個狠人,將本王子攆得跟野狗似的,隻差一丁點兒,本王子就成了他的下酒菜。還是鄭軍侯棋高一著,將盤猋連同五百虎狼之兵全都裝進了口袋裏。說實話,之前我還一直擔心盤猋不肯上鉤,如今看來倒是高估了他。該做的我們都做了,至於結果如何,就看九頭鳥的胃口了。”

馮無疾笑道:“鄭軍侯覷準了盤猋的弱點,不由他不上鉤!”

鄭吉沒有說話,望著五百車師鐵騎陷入滅頂之災,麵無表情。

一炷香之後,山穀裏再也聽不到廝殺聲,五百車師兵大部戰死,少數還活著的以及倒地的傷者被銀獅軍團毫不留情砍掉了腦袋。滿地血骨塞滿了山穀,奔騰的大河被血水染紅,失去主人的戰馬不肯離去,陣陣悲鳴。

有人捉到盤猋,將他綁住雙手拖在馬後。

馬奔如飛,盤猋鬼哭狼嚎。

萬年叫住那人,跳下馬踩住盤猋的腦袋,大笑道:“俗話說事可一而不可再,小人屠,本王子偏偏踩了你兩次,你還有何話可說?”

盤猋自知必死,也不求饒,不顧滿臉血水,破口大罵。

“呸!”萬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王八蛋,你有力氣隻管罵,本王子聽著便是。我知道你想激怒我,讓我一刀殺了你,我偏不讓你爽利,殺你這種斷了脊梁的癩皮狗隻會髒我的手。小人屠,你在危須城裏殺了多少人,自己心裏有個數吧?好好等著,冤有頭,債有主,回到危須城自會有人找你算賬!”

盤猋的眼神終於恐懼起來,他知道自己造過多少孽,哪怕在這裏被萬年殺上十回,他都不想落到那些家破人亡的危須人手裏。

兵貴神速,汲鳩留下少數人打掃戰場,帶著盤猋奔向危須城。

不等汲鳩下令攻城,危須人打開了城門,銀獅軍團**,與來不及逃走的車師鐵騎短兵相接,危須城裏殺聲震天。

馬賊們為利而來,利盡則退,毫無戀戰之心,奪路逃竄。汲鳩也不想趕盡殺絕,網開一麵放他們離去。

馬賊在西域是特殊的存在,背景複雜,牽連極廣。汲鳩不想成為各方仇視的對象,除了放他們走,別無他法。真要死磕起來,馬賊人數不少,銀獅軍團就算能贏也無非是個慘勝,這絕不是汲鳩想要的。

汲鳩派人把危佑從牢裏放了出來。

危佑披頭散發,一隻眼睛不見了,滿臉是血,恍似行屍走肉。

當僅剩的一隻眼睛看到盤猋,危佑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嚎,撲上去抱住盤猋,生生從他臉頰上撕咬下一塊肉來。

盤猋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滿臉血水,痛不欲生。

有人上去扯開危佑,又將盤猋遠遠拖開。

危佑哈哈大笑,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點一點將那塊滴著血水的肉嚼爛吞下肚子,咯吱咯吱的咀嚼聲令人毛骨悚然。

鄭吉掘開一座小沙丘,從裏麵捧出一具小小的屍體。烏珠兒蜷縮著小身子,把摔壞的小葦鶴緊緊抱在懷裏,似乎生怕它再受到傷害。

蘇子和蟬衣泣不成聲。

鄭吉跪在土坑裏,把那具小小的身體貼在心口,模糊的雙眼中似乎有一隻小鶴緩緩飛起,在危須城上空留戀幾匝,稚嫩地叫著,又慢慢遠去……

萬年拔劍長嗥:“盤猋,你姥姥的,我要宰了你!”

馮無疾上前抱住萬年,那幫扈從全紅了眼睛,掄起大劍,一口氣將抓獲的車師俘虜砍了三十多個,人頭滾滾,危須城裏鴉雀無聲。

從審訊中得知,烏珠兒的母親早被盤猋投進了獅籠裏。烏珠兒等待的團聚終究沒能夠實現。

鄭吉親手葬下了烏珠兒,又在墳前為她點燃一盞燈。

蘇子和蟬衣眼睛紅腫,這兩天她們流淚太多,身子都要垮下來。

鄭吉把盤猋拖到烏珠兒墳前,一連在他身上捅出九個血窟窿,一刀兩洞,刀刀碎骨。

盤猋慘嚎如鬼。

自始至終,鄭吉沒有說過一句話。

蘇子嚇壞了,撲到鄭吉懷裏大哭。

諸國援軍陸續趕到,盤猋被棄市,危須人不論長幼都一擁而上,你撕我咬,將盤猋分而食之。

盤猋倒行逆施,諸國共討,匈奴天狼騎自始至終沒敢妄動。

鄭吉等人離開了危須城,過白龍堆,入玉門關,回到敦煌。

領軍長史杜藜獲悉事情經過,極力為鄭吉開脫,又以身家性命為鄭吉擔保。萬年持烏孫大昆彌和解憂公主的聯名書信,上下奔走,積極斡旋,敦煌邊軍不追究鄭吉的失軍死罪,卻將他削職,貶出邊軍。

鄭吉做不做邊軍她不管,當不當那個小軍侯她也不管,隻要鄭吉活著,比什麽都好。

鄭吉牽著紫鳧馬立在斜陽裏,馬鞍左右斜掛兩柄環首刀,一名吞雪,一名重淵。虎蠻牽馬站在旁邊,身子挺直如槍。

看著那個飛奔而來的美麗少女,鄭吉快走兩步又不由自主停下來。自古英雄不懼死,最難消受美人恩,可他的心頭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揮之不去,是晨曦的輕雲,還是薄暮的霧靄?